早上,一如往常地恭送清霞出門後,美世出聲喚住準備到院子裏洗衣服的由裏江。


    「您怎麽了,美世大人?」


    「那個……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哎呀哎呀。」


    「是什麽事呢?」由裏江笑著詢問後,又補上這麽一句。


    「您願意找我商量事情,我覺得很開心呢。」


    沒想到會因此這麽高興。


    一起走回起居室後,和由裏江麵對麵坐下的美世,在端正自己的坐姿後道出正題。


    「其實……我想送老爺禮物。」


    「哎呀!」


    沒錯。現在,美世正為了這個問題苦惱不已。


    收下清霞那把看起來相當昂貴的梳子後,她便一直在思索。


    不隻是梳子。之後,她還收到了保養頭發用的茶花油。而且,她也還沒針對平常在這個家中受到諸多照顧一事,好好向清霞回禮。


    以言語表達感謝之情固然重要,但除此以外,美世希望也能把這份感謝化為有形之物。


    不過,關於該送清霞什麽才好的問題,她完全沒有頭緒。更何況,她的能力所能準備的禮物極其有限。倘若送了價格不高、不算珍貴、又平凡無奇的東西給清霞,會不會反而造成他的困擾呢?


    一個人苦思許久,仍得不出答案的她,最後下定決心找由裏江商量。


    「要送什麽東西給老爺,才能讓他開心呢……」


    美世並非完全沒有預算可以動用。


    離開齋森家時,父親有給她一筆錢。但因為不算多,所以她一直保留著,打算等到發生緊急情況時再挪用。


    美世垂下眉毛,忍住想要歎氣的衝動表示:


    「我的預算真的不多……恐怕沒辦法買下適合送給老爺的禮物。」


    「噢……原來如此。這個嘛……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送少爺平常就會用的東西給他,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喲。」


    「是。」


    「這樣的話,我覺得您親手做的東西會很適合呢。」


    「親手做的……」


    美世也想過這個方法。如果買不起,就隻能動手做。


    隻是,自幼便在高級品圍繞下長大的清霞,眼光想必也比一般人高。美世擔心,收到自己做的禮物,會不會讓這樣的他覺得寒酸。


    就算清霞這麽想,她也無可奈何。不過,可以的話,她還是希望能讓他收下禮物時感到開心。


    因為,自從來到這個家之後,每天都會發生讓美世開心不已的事。


    聽到她這麽說,由裏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美世大人,您真的很溫柔呢。請放心吧,少爺不可能嫌您的禮物寒酸。隻要是您親手做的東西,無論是什麽,他收到時一定都會開心的。」


    「是這樣嗎?」


    「嗯,是的。」


    不可思議的是,聽到由裏江這麽斷言,美世也開始覺得好像真的行得通。由裏江可說是一手養育清霞長大的人物。既然她都能百分之百肯定,想必就是這麽一回事了吧。


    「我能做的東西……」


    「噢,說到這個!」


    拋下這句話之後,由裏江慌慌張張地離開起居室,然後捧著一本書回來。


    「您可以參考這本書裏頭的介紹。」


    美世接過那本書,發現裏頭記載著以女學生為讀者群、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小東西的做法。


    (如果是這樣的東西,我的確也有可能做得出來。)


    美世快速翻了翻。書中介紹的,都是能用和服剩下的布料輕鬆做出來的物品,而且感覺也不會太花時間。


    她得在向清霞坦白一切之前,把這個禮物送給他,所以,美世想避免製作過於複雜精細的東西,免得發生在半途失敗的窘況。


    「找到合適的東西後,請您再告訴我吧。我也會幫忙的。」


    「好的,謝謝您。」


    美世暫時把教學書收在不至於妨礙工作的地方。


    上午,跟由裏江一起做完例行的家事後,美世便窩在自己的房間裏,重新開始思考關於禮物的事。


    「好棒……好漂亮啊。」


    她一邊翻閱收錄了精美手繪插圖的書頁,一邊這麽喃喃自語。將花俏可愛的造型小物的製作方式,簡單明瞭地一一描繪出來的這些插圖,光看就令人興奮不已。


    「外出用束口袋感覺很快就能做好,手帕或許也不錯呢。」


    書中介紹的物品種類,比美世想像中還要來得豐富,讓她一下覺得這個不錯、一下覺得那個也很棒。繼續往下翻的時候,她的手在某一頁停了下來。


    「這是……」


    傳統日式編繩。


    以五顏六色的細線交錯編織而成的編繩,即使隻是畫在紙上的圖樣,也美得令人目不轉睛。花紋看起來全都細致又精美的編繩,讓美世判斷這個絕對會很適合清霞。


    自己做的話,美世的預算足夠應付,做出來的成品也能有很多種運用方式。


    (就是這個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編得像插圖描繪的那麽精致,但美世已經不做他想。


    捧著傳統日式編繩的那一頁向由裏江報告後,她也大力讚成。


    因為需要出門采購材料,在清霞回到家後,美世向他請示這件事。


    「老爺。請問,我這幾天可以出門一趟嗎?」


    「……怎麽了?有什麽東西不夠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清霞看起來有點擔心。他或許是想起美世前些日子出門時,因為不習慣而顯得手足無措的感覺了吧。


    「是的。有些東西我希望能自己挑選……果然還是不行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要一個人出門嗎?」


    「我打算在白天和由裏江太太一起去。」


    美世實在也沒有勇氣自己一個人外出,所以便拜托由裏江在白天時段陪同她一起去采買。由裏江也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不會危險嗎?」


    「我想……應該……不要緊。」


    為了讓清霞答應,美世拚命地點頭。


    「……我不能一起去嗎?」


    清霞眉間那道明顯的皺紋依舊存在。美世很感謝他這麽擔心自己,然而,要是她采買材料的目的被清霞本人知道,實在很難為情。更何況,她也不好意思要求忙碌的他陪自己上街。


    「那個……是的。不過,沒問題的。」


    「這樣啊。」


    清霞吐出一口氣。會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有點遺憾,一定是美世的錯覺吧。


    「出門自己多小心。別跟著不認識的人走了。」


    「……我明白。您太誇張了,老爺。」


    美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點道理她當然也明白。


    隻是去市區買點便宜的紗線而已,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再加上還有由裏江陪著,所以也不至於危險。


    美世相當期待出門的那天到來。無論是挑選紗線、或是親手做日式傳統編繩,都是她人生第一次體驗的事,也因此讓她興奮不已。


    她打算編一條發帶送給清霞,她會將編好的繩子弄成可以綁起來的發帶。對長發的清霞來說,這理應是最適合的禮物。


    準備和由裏江一起出門的那天早上,帶著一臉認真表情的清霞,將一個巴掌大的小巧布袋交給美世。


    「這是……?」


    「護身符,你今天外出時帶在身上吧。」


    「謝……謝謝您。」


    不管怎麽看,這都隻是神社會販賣的那種普通護身符。


    隻是外出兩、三小時而已,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呢──盡管這麽想,美世仍小心翼翼地將護身符塞進腰帶內側。


    「聽好了,絕對不能忘記帶出門,一定要隨身攜帶它。」


    「是。」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當然。」


    看到清霞這麽擔心自己,美世開心到差點忘我地露出笑容。察覺到自己這種反應的她,連忙迅速以手掩住嘴巴。


    「真是……」


    仍緊皺眉頭的清霞別過臉去,從美世手上接過公事包後,便踏出家門值勤去了。


    ◇◇◇


    最近,家中的氣氛非常糟糕。辰石幸次過著人生至今最憂鬱的一段生活。


    其中的一大原因,在於身為辰石家當家的父親心情一直相當惡劣。


    經過父親的書齋外頭時幾乎都會聽到他的怒吼聲、或是東西被砸爛打碎的聲響。


    父親似乎是因為自己的計畫進行得不如想像中順利,所以才會變得這麽煩躁。不過,幸次倒覺得想要像這樣大發雷霆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總是暴躁不已的父親。明明是辰石家的繼承人,看著這樣的父親,卻隻是以事不關己的態度表示「還真誇張耶」的哥哥。母親則是一直窩在房裏足不出戶,不是能仰賴的對象。而為了避免讓父親心情更差,傭人們個個繃緊神經,導致家中的氣氛更進一步惡化,也讓幸次覺得心情一刻都輕鬆不起來。


    他經常被說是個性溫和沉穩的人。實際上,幸次的確鮮少將自己的怒氣發泄在他人身上,但這不代表他不會有這般激烈的情緒波動。


    「噯,幸次先生。陪我去買東西吧?」


    ──啊啊,就是這個。


    以嗲聲嗲氣的嗓音朝自己靠近的未婚妻。


    雖然父親也很令人不滿,然而,一想到自己得跟這種女人結婚,共度未來數十年的人生,幸次就覺得反胃。


    打從小時候開始,幸次就一直喜歡著美世。


    除了老實又溫柔的個性以外,她還有著即使飽受家人的冷酷欺淩,依舊能咬牙撐下去的堅強。這樣的她所散發出來的光輝,深深吸引了幸次。偶爾有機會見麵時,每次看到美世缺乏生氣而泫然欲泣的臉龐,便會讓幸次湧現「我絕對得保護她」的強烈欲望。


    美世是長女,自己則是次男。再加上雙方的家係也有互相往來,所以,兩人將來共結連理的可能性應該不低才對。然而──


    最後,壓榨美世的香耶被指定為幸次的未婚妻,美世則是被趕出家門,去到他伸手無法觸及的遙遠地方。


    而且,據說父親原本的計畫,是打算讓美世嫁給幸次之兄。無人顧及美世本人的心情,全都把她當成道具一般看待。


    因此,對幸次來說,無論是自己的老家辰石家、或是長年虐待美世、最終又將她拋棄的齋森家,其實都讓他恨之入骨。


    「買東西?我知道了。好啊,我們走吧。」


    盡管如此,幸次仍向自己的未婚妻展露笑容。


    他將這股漆黑混濁的情感沉澱至內心深處,徹底而完美地隱藏起來,繼續扮演身為優秀青年的「辰石幸次」。


    理由很單純。倘若幸次拒絕和香耶締結婚約,轉而選擇美世的話,自尊心異常高的香耶、以及她的母親香乃子,想必都會把矛頭指向美世。他實在無法看到美世因為這種事而再度吃苦受罪。


    所以,為了讓這家人無法繼續迫害自己最珍惜的人,他選擇站在最靠近的地方來監視齋森家。


    (能守護美世的人,就隻有我了。)


    再次確定自己內心做出的這個決定後,幸次壓抑住自己真正的感受,親昵地朝香耶走近。


    偏窄的這條道路上擠滿了人。為了避免跟由裏江失散,美世小心翼翼地前進。


    今天,她一如預定,跟由裏江一起造訪了市區。兩人目前來到的地方,是和現代化建築物林立的主要幹道有一段距離、聚集了眾多曆史老店的地區。


    即使不搭乘轎車,花上三十分鍾的話,便能從住家徒步走到這裏。今天,美世配合由裏江的步調放慢腳步,在走了四十分鍾後抵達。由裏江領著她前往目的地的手工藝材料專賣店。


    雖然美世也懂得縫紉技巧,但自從被娘家當成傭人對待後,她就隻有用多餘的碎布或絲線縫過東西。像這樣的專賣店,她還是第一次造訪。


    「哇啊……好棒喔。」


    無論顏色或花樣都琳琅滿目的紗線和布料,還有縫紉針和布剪等工具。架上陳列著各式用品的店內,盡管醞釀出一種讓人心情平靜的氛圍,卻又足以令人逛得眼花撩亂、心情雀躍。


    這間店感覺上比較接近生活雜貨店。除了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顧客以外,也有不少女學生流連店內,興奮地比較各項商品。


    「來,美世大人,您覺得那個好呢?」


    「呃……這個嘛……」


    清霞喜歡什麽顏色呢?不對,這時候應該挑選適合他的色係才是。


    (老爺他想必不喜歡過於高調的顏色吧。)


    清霞的發色偏淺,所以適合顏色看起來比較明顯的發帶。不過,像黃色或鮮紅色等色係,應該可以先排除掉。


    靛青色或藍色感覺很適合他,但因為太適合了,彷佛又顯得有些平淡無奇。清霞平常使用的發帶是黑色的,所以,藍色發帶綁起來的感覺可能會過於類似。


    「怎麽辦,令人不知道從何挑起呢……」


    在滿麵笑容的由裏江陪伴下,美世認真煩惱起來。


    不過,像這樣煩惱的時間,她也覺得甘之如飴。這是一段很特別、又很幸福的時光。


    由自己主動為誰做些什麽──這是美世以往未曾有過的念頭。因為,淡淡地照著別人的吩咐行事,忍受不合理的對待,便是她過去的生活方式。


    她完全不知道,一邊想像某個人欣喜的表情,一邊為他做些什麽,原來是如此令人開心的事情。


    就算這樣的生活無法長久持續下去,她依舊相當感謝能讓自己體驗這段幸福時光的清霞。


    挑選紗線的時候,美世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微笑。


    煩惱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挑選完畢的她,發現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等一下直接徒步回去的話,大概下午才會回到家吧。


    結帳時,發現自己準備的錢夠用,讓美世鬆了一口氣。隨後,她和由裏江一起步出店內。


    「能找到這麽不錯的顏色,真的是太好了呢。」


    「是的。我已經在期待動手編繩子了。」


    美世找到了讓她覺得「就是這個」的顏色。


    她想趕快把發帶編好送給清霞。用的材料是美世也買得起的廉價紗線、同時又是外行人第一次挑戰的手做編織品,所以,就算收到這種禮物,或許也不會特別令人開心。


    盡管如此,美世依舊很想看到清霞收下禮物時展露出來的表情。這樣的期待,讓她的心跳加速不已。她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腳步變得輕盈,甚至連體溫都有些升高。


    「哎呀,對了!」


    「由裏江太太?」


    原本跟自己並肩走著的由裏江,突然停下腳步這麽驚叫。


    「美世大人,我得去買點鹽,還請您在這裏等我一下喲。」


    「鹽?」


    噢,的確──美世想起來了。


    廚房的鹽已經快要用完了。而且,因為出了一些差錯,商家暫時無法送貨過來。剩下的量能不能撐到那時候,讓兩人略為不安。


    幸好這附近就有賣鹽的店,也還好由裏江有想起這件事。


    「我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還是我過去買吧?」


    「不不,請您在這裏等就好,美世大人。」


    由裏江笑著表示「這是我的工作,可不能讓給您呢」,接著便離開了。


    美世在原地猶豫了半晌,不過,湧現「自己還是應該跟著去」的想法時,由裏江已經不見人影了。


    為了避免妨礙他人通行,美世走到路燈旁站著。


    街頭的人們不停來來去去。直到方才都還很亢奮的心情,在美世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突然一下子變得委靡。


    (總覺得有些不安呢……)


    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美世總覺得佇立在街頭的自己,彷佛成了被獨留在這個世上的存在,讓她有些坐立不安。


    因為希望由裏江趕快回來,美世忍不住頻頻朝她剛才前進的方向張望,但仍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決定放棄的美世,將視線移回自己的腳邊。


    ──就在這時候。


    「哎呀,這不是姊姊嗎?」


    「……!」


    美世的背脊瞬間竄起一陣寒意。


    (難道……)


    這個甜膩的嗓音,她不可能會聽錯。因為,還待在齋森家的宅邸裏時,每當聽到這個人的聲音,她就會變得全身僵硬。


    來到市區的話,確實有可能會遇到對方……啊啊,為什麽她沒能早點察覺這件事實呢?


    街上熱鬧的人聲在一瞬間變得遙遠,美世有種彷佛被人從頭上澆了一桶冷水的錯覺。


    「香……香耶……」


    她轉過身,發現身旁有幸次陪伴的香耶,正帶著一臉完美的笑容站在那裏。


    許久未見的這個和自己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今天果然也十分美麗。除了有如盛開花朵的美貌依舊以外,一身米色布料搭上百合花圖樣的單衣(注:夏天用的日式和服。隻有一層布料,穿著時會在裏頭加一件襯衣。)打扮,不僅相當適合她,同時也散發出濃濃的初夏風情。高雅的言行舉止,看起來完全就是出自名門的千金大小姐,讓她不時吸引路人的目光。


    那純淨無瑕得彷佛未曾被汙染過、可比仙女的笑容,讓經過香耶身旁的男性無不看得目不轉睛。


    不過,從這個形象清純的公主殿下口中吐露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卻都帶著劇毒。關於這點,美世再清楚不過。


    「嗬嗬,好意外呀,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姊姊。因為,我完全沒料到你竟然還活著呢。」


    我還以為你早就曝屍荒野了──盡管嘴角勾勒出溫柔的笑容,但香耶的眸子裏確實浮現了嘲弄的光芒。


    要是沒聽到香耶的發言,這樣的光景看起來,八成像是一位美麗的千金大小姐,正在主動開口關心另一個臉色不太好、看起來一副窮酸樣的少女吧。


    香耶的表麵功夫無懈可擊。她動人的樣貌和甜美的嗓音,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蒙蔽眾人的眼睛。


    「啊,不過,你怎麽還是用這副難看的模樣在外頭閑晃呢?看來你是被久堂大人給拋棄了吧?好可憐的姊姊呀。」


    「沒……沒有……這種……」


    口腔變得很乾燥、腦中也一片空白的美世,一下子沒能出聲回應。


    「別說了,香──」


    站在香耶身旁的幸次,焦急地想要探出身子檔住她。


    「幸次先生,你別插嘴。」


    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的香耶,連看都不看幸次一眼,隻是以強硬的語氣這麽表示。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思考接下來要說些什麽來侮辱美世,並相當樂在其中。


    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香耶應該不至於大剌剌地做出讓美世難堪的行為。


    盡管這麽想,但長年以來深植心中的恐懼,仍讓美世不禁全身僵硬。除了在原地默默忍耐以外,她想不到其他對應方式。


    「哎呀,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呢。畢竟什~麽都不會的姊姊,怎麽可能配得上久堂大人呢?就算被趕出來,也是當然的下場呀。光是還保有一條小命,就算是賺到了吧?」


    「……」


    「還是說,你其實已經體驗過讓人覺得『還不如死了比較好』的事情?我倒是無法想像那種經驗呢。」


    說著,香耶發出令人憐愛的輕笑聲。久違地用言語鄙夷自己同父異母的姊姊,似乎讓她心情大好。她甚至還故意緊緊摟住幸次,然後取笑隻能低垂著頭發抖的美世。


    「已經夠了。我們走吧,香耶。」


    「我不是要你別開口了嗎?幸次先生。姊姊,如果有經濟方麵的困難,就跟我說一聲吧?如果你趴在地上誠懇地哀求,我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喲。」


    「……!我……我……」


    美世很想說些什麽回擊。


    在齋森家時,開口頂撞香耶,是絕不會被允許的行為。不過,現在回嘴幾句,應該也無所謂吧?因為美世已經被迫離開齋森家,而且想必也不會再回去了。


    遭受不合理對待的辛酸煎熬,她已經默默吞下肚好幾年了。趁這個機會,把積累已久的怨氣一口氣發泄出來,不就好了嗎?美世內心明明也有這樣的想法。


    然而,她怎麽也無法對香耶說出忤逆的台詞。


    「哎呀,你還是隻會像以前那樣悶不吭聲?不管去到哪裏,你果然還是不會改變耶,姊姊。」


    「非……非常……抱歉。」


    對於完全沒有改變的自己,感到最失望的正是美世本人。


    開口閉口就是賠罪的習慣,在遭到清霞糾正後,她原本還以為自己多少有點改變了。然而,光是妹妹出現在眼前,她便止不住地顫抖,也忍不住朝對方低頭。


    最重要的是,恐懼感支配了美世,讓她動彈不得。緊握的手開始泛白,視野也跟著變得模糊。


    在接觸到清霞和由裏江的溫柔之後,慢慢變得脆弱的內心那道高牆,現在已經幾近崩塌,眼淚也快要奪眶而出。


    (可是,我不能在這裏哭出來。)


    她不能被香耶看到自己的破綻。要是展現出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麵,隻會更進一步加深香耶的喜悅而已。


    「美世大人。」


    從身後傳來的呼喚聲,讓美世猛然回神。她轉身,發現已經采買完畢的由裏江出現在自己身後。


    「讓您久等了。請問這邊這兩位是?」


    「這……這個……」


    「午安。您是姊姊的同事嗎?我是齋森美世的妹妹香耶。家姊受您照顧了。」


    看到由裏江疑惑的表情,香耶擺出令人喜愛的柔和笑容。目睹這個表情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定她有著一顆溫柔的心。


    啊啊,這下子連由裏江都會拋下美世,選擇站在香耶那邊了嗎?說不定──清霞總有一天也會……


    (不要。隻有這樣……我絕對不要。)


    該怎麽做,才能留住這兩個人?


    無論美世再怎麽拚命思考,都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她沒有任何能夠勝過香耶的地方,也想不到能留住身邊的人、或是讓他們回頭看看自己的方法。


    不過,在美世感到彷佛被困在漆黑洞穴裏那般無助時,有人對她伸出了援手。


    不自覺地縮起身子、拱起背的她,感受到由裏江輕輕將手放在自己的背上。


    「初次見麵,我是由裏江。像我這樣的人,被說成美世大人的同事,可是天大的誤會。因為,美世大人將來會成為我侍奉的主子的夫人,可是相當重要的人呢。」


    貼在背上的由裏江的掌心傳來的熱度,讓美世感覺呼吸輕鬆了一些。


    「您說……夫人?」


    香耶瞪大雙眼,臉上淨是驚訝的表情。


    「是的。因為,美世大人是我所侍奉的久堂清霞大人未來的妻子。」


    「什……!」


    由裏江的嗓音聽起來比平常更堅定,甚至還帶點引以為傲的凜然。麵對這樣的她,就連香耶都有些不知所措。


    「哎……哎呀。迎娶姊姊這樣的人當妻子,久堂大人真的會滿意嗎?他還真是一位溫柔的人呢。還是說,他純粹是對姊姊有興趣而已?看來,街頭巷尾的八卦果然還是不可靠呀。」


    香耶以衣袖掩嘴,讓自己的表情恢複平靜。她完美形象的麵具,沒這麽輕易脫落。


    不過,她似乎也沒打算當著由裏江的麵,光明正大地說美世的壞話。


    「那麽,姊姊,既然已經打過招呼,我就先離開了。」


    香耶「嗬嗬嗬」地擠出一個溫和微笑,隨即便拉著幸次的手走遠。


    美世吐出憋在內心的一口氣,原本繃緊的身子終於能放鬆下來了。


    「美世大人,我們回去吧。」


    「……好的。」


    由裏江以溫柔的語氣出聲催促,但美世無法望向她的臉。


    即使繼妹恣意出言羞辱自己,她仍完全無法回嘴,隻能垂下頭站在原地。這般可悲的她的身影,想必都被由裏江看在眼底了吧。


    這樣的美世,竟然是清霞的未婚妻。由裏江會不會對她產生不信任感了呢?


    關於香耶那些挖苦的發言,事到如今,美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畢竟,每一句所陳述的,都是她再明白不過的事情。雖然沒能回嘴一事讓她感到後悔,但也不至於是會一直掛記在心上的事。


    讓由裏江因此對她失望,才是美世最恐懼的事情。


    美世也很明白自己根本不配當清霞的妻子。盡管如此,她仍然害怕聽到由裏江或得知這件事的清霞,當著麵向她道出「你配不上」的事實。


    方才為清霞的禮物煩惱時那種心跳加速、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感覺,現在已經下沉到很深很深的地底。


    (討厭,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在走回家的路上,美世一直維持著沉默。


    或許是察覺到什麽了吧,由裏江也沒有勉強向她搭話,兩人就這樣默默前進著。


    美世盯著自己的腳尖,走過熱鬧的市中心大道、離開市區、然後穿越鄉間小徑。這天的陽光燦爛到有些炎熱的程度,被田野包圍的小徑也十分恬靜,跟她沉重不已的內心完全相反。


    回到家之後,由裏江終於開口了。


    「美世大人,我馬上準備午餐喲。」


    「……不,請不用準備我的份。」


    「美世大人?」


    「謝謝您今天陪我外出采買,由裏江太太。請您休息吧。」


    她無法跟由裏江對上視線。她害怕看到由裏江那雙眸子裏的神色。


    美世留下人還在玄關的由裏江,獨自一人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拉門後,她無力地癱坐下來,茫然眺望著榻榻米地板的紋路。


    (……我真的是很沒用呢。)


    為什麽總是……總是這樣……什麽事都做不到呢?為什麽總是不如人、不如自己的繼妹呢?


    覺得自己沒出息到極點的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今後的每一天。


    ◇◇◇


    在美世回到家的時候,清霞正好造訪了她的娘家、也就是齋森家。


    聽到美世說要出門,他雖然有些擔心,但還是把這件事交給由裏江負責,自己則是為了前往齋森家談事情而請假一天,然後來到了這裏。


    林立於帝都一角的高級住宅之中,齋森家的宅邸規模看起來特別大。


    清霞老家的久堂家的主宅邸,是上一代打造的西式豪宅,齋森家則是純和風設計的家屋。或許是天皇基於朝代變遷,從舊都移居到帝都的時候,這棟宅邸便已經存在了吧。雖然看起來有些年代感,卻也十分古色古香。


    ──不過,不同於建築物的外觀,住在裏頭的人卻是卑劣又齷齪。


    已經在大門外頭等候清霞的傭人,以異常恭敬的態度請他入內。


    「我恭候您大駕多時了,久堂公子。」


    齋森家的當家齋森真一,親自來到玄關迎接清霞。


    他並沒有明確表現出巴結逢迎的表情或態度,但很明顯是一心想討好清霞的模樣。


    (還真是盛大的歡迎啊。)


    他真的明白,清霞是他們一家人長年虐待的女兒的未婚夫嗎?


    倘若真一事到如今,才打算跟清霞建立起友好關係的話,恐怕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了。


    因為,清霞對這一家人的評價,在很早之前就跌到穀底了。


    在他們的認知當中,就算包含清霞在內的所有人,全都對美世不屑一顧,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又或者,以出嫁的名目順利將美世趕出這個家,讓他們心滿意足到忘了這件事的程度?


    無論是何者,這都讓清霞感到作嘔。


    「……非常感謝你這般歡迎我突然的來訪。」


    他勉強按捺住一不小心,就可能會爆發出來的負麵情感,試著擺出正常的表情。不過,今天的他實在堆不出表麵上的笑容。


    「請別這麽說。久堂公子特地親自來訪,我感到萬分榮幸呢。來,快請進吧。」


    在真一的催促下,清霞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這時,跟他擦身而過的真一之妻香乃子的身影映入眼簾。


    以端莊的腳步跟在丈夫斜後方的她,看不出太多底細。然而,想到她實際上一直都在虐待美世,這空有外表的賢妻形象,反而更讓清霞的不悅倍增。


    被領著來到宴客廳後,清霞和真一麵對麵就座。經過悉心打理的中庭,種著低矮的鬆樹等植物,呈現出一片濕潤的翠綠。


    先開口的人是真一。


    「那麽,久堂公子,請問您今天是為何而來?」


    「……是關於你的女兒美世的事。」


    看到清霞筆直望著自己這麽回應,真一微微拱起雙肩,兩道眉毛也跟著一皺。


    「她怎麽了嗎?」


    (你問「她怎麽了」?)


    竟然會有這般愚蠢的提問?真一露出一臉壓根沒有想到自己會遭到責難的表情。


    「我打算跟她正式締結婚約,之後也會慢慢考慮結婚一事。」


    「……這樣啊。」


    盡管奇怪地沉默了半晌,真一仍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不過,坐在一旁的香乃子則是瞪大雙眼,看起來甚至瞬間止住了呼吸。


    「因此,我認為有必要針對我們兩家的關係說個清楚。」


    「唔……您所謂的關係是?」


    「站在我們這種立場上的人,原本應該都是基於一定的利害關係,才會和他人邁入婚姻。不過,要我針對這門婚事回報齋森家什麽,實在讓我有些抗拒。」


    雖然說法有些兜圈子,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畢竟,清霞不能直接了當地表示「我可不會讓你們太好過」。


    「您這番話的意思是?」


    「你還不懂嗎?」


    清霞的目光變得愈發犀利。


    真一的視線開始左右遊移。


    「您的意思是,針對這門婚事,您無法提供回饋給我們是嗎?但──」


    清霞揚起一隻手,製止還想繼續說下去的真一。


    其實,他原本想在美世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這樣讓齋森家跟她斷絕關係。他打算要求真一簽署不會再跟美世、以及迎娶她的久堂家牽扯上任何關係的約定書。


    不過,就算這麽做能拯救今後的美世的心靈,卻無法彌補過去的她的靈魂。


    而且,這恐怕會讓美世今後一直被待在這個家的痛苦回憶所束縛。所以──


    「我有條件。」


    「……」


    「倘若你們願意當麵向美世誠心誠意地賠罪,我也可以準備高額聘金來迎娶她。」


    真一的表情仍沒有變化,但清霞瞥見他雙手緊緊握拳的反應。一旁的香乃子則是一臉彷佛氣得牙癢癢的表情。


    根據他的調查,作為代代承襲異能的家係,齋森家今後可能會逐漸走下坡。


    將來負責支撐整個家的香耶雖然有見鬼之才,但本身能力並不算太強大。倘若她日後沒能生下具備更強大異能的子嗣,想繼續執行天皇的飭令,恐怕會有困難。


    從過去一路累積至今的地位跟財產,還勉強能逃過瞬間崩盤的命運,但這樣的情況隻會一直惡化下去。至於持續跟齋森家有所往來的辰石家,目前也正麵臨類似的危機,所以無法成為齋森家的支柱。


    考量到家係的未來,不管是錢財還是其他東西,能撈的就得盡量撈──這想必才是真一內心真正的想法吧。


    「你說……賠罪?」


    「不想做的話,我也不勉強你們,就隻是此後斷絕一切來往而已。不過,希望你們明白,關於你們對美世所做的一切,我幾乎已經全都查個清楚了。」


    香乃子輕喚了一聲「老公……!」並對真一投以求救的眼神。


    (純粹是你們自作自受吧。)


    即使沒有實際血緣關係,也有很多親子能夠融洽相處。


    這個家的成員,原本應該也能秉持「小孩子是無辜的」這種想法,將私人恩怨排除在外,跟美世建立起理想的家人關係。但他們卻把美世當成怨氣的發泄對象,扭曲了她的人生。這可是罪大惡極的行為。事到如今,就算試圖做挽回,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麵對清霞從未移開的視線,真一先是緊緊閉上雙眼一次。他的額頭冒出涔涔冷汗。最後,他像是呻吟般開口:


    「請您……讓我考慮一下。」


    這便是真一的答案。


    「我明白了。不過,我沒辦法等太久。」


    「……是。」


    清霞從座位上起身,他選擇不再掩飾自身的不悅。


    煩躁得雙肩不停顫抖的真一,這次沒有走到玄關送清霞離開。


    在市區盡情購物好一陣子之後,回到家的齋森香耶踏進家門,發現裏頭的氣氛有種奇妙的緊繃感。


    「是有客人來嗎?」


    看樣子,有訪客來到家中。老實說,她覺得很麻煩。


    今天,香耶的心情有些暴躁。


    她在市區跟繼姊不期而遇。香耶並不排斥遇到她,因為,在見麵後挖苦她一番,是發泄情緒最好的方式。


    不過,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她不禁板起臉孔。明明身為自己的未婚夫,幸次卻出聲袒護繼姊。而且,那個繼姊也還沒被趕出久堂家。沒有比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


    從繼姊那身打扮看來,就算還沒被趕出去,她想必也沒有得到未婚夫的寵愛,隻是被晾在一旁而已吧。


    盡管試著這樣說服自己,好讓心情平靜下來,香耶仍覺得極為不快。


    「香耶,你先冷靜一點──」


    「什麽呀。反正你一定是站在姊姊那邊的吧,幸次先生?無所謂的,你不用這樣刻意裝出體貼我的樣子。」


    香耶別過頭不看走在自己身旁的幸次,不滿地噘起嘴。


    幸次則是沉默地聳聳肩。


    (為什麽悶不吭聲呀!這種時候應該以「沒這回事」否定我的說法才對吧!)


    若是幸次願意摸摸她的頭、哄她個幾句,香耶原本還覺得可以原諒他。看來,跟這種不夠體貼的人結婚一事,恐怕還是要重新考慮比較好。


    正當香耶在內心這麽怒罵時,身旁的未婚夫「啊!」了一聲。


    「什麽……哎呀?那位先生就是客人嗎?」


    兩人踏進玄關時,正好看見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從宴客廳走出來。


    對方穿著軍裝。盡管看上去很年輕,但從軍裝上頭的勳章看來,這名男子的軍階應該很高。


    為了避免失禮,香耶輕輕向他低頭致意。男子從旁走過時,她不經意抬起的視線,和他的交會了一剎那。


    (這個人長得好漂亮呀。)


    微微眯起的那雙眸子,透出冰冷、犀利、彷佛能將人刺穿的目光,讓香耶一瞬間全身僵硬。不過,那確實是一張美得令人畏懼的臉蛋。


    男子清瘦而高雅的身影,完全不會給人不可靠的感覺。他所踏出的每個步伐,都優美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香耶就這樣眺望著一頭長發在背後搖曳的男子離去。


    離開齋森家後,又繞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接著才返家的清霞,發現由裏江不知為何還在家裏。換做是往常,到了這個時間,她早該返回自家了才對。


    美世也在由裏江的身旁,然而──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對勁。


    「歡迎您回來,老爺。」


    「少爺,歡迎您回來。」


    美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旁的由裏江也對她投以欲言又止的視線。


    籠罩著兩人的空氣有幾分不自在。


    「我回來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那個──」


    「不。」


    由裏江正要開口時,美世突然這麽打斷她。


    「非常抱歉,什麽事都沒發生。」


    「美世大人……」


    由裏江不禁以規勸的語氣開口呼喚。清霞皺起眉頭。


    美世的視線一直沒有望向他。最近,她比較不會低垂著頭,和清霞對話的時候,兩人也常常四目相接。但現在的她,彷佛又變回一開始的狀態。


    「發生什麽事了?」


    「真的什麽都沒有,我先退下了。」


    平常,接下來應該是兩人一起用餐的時光,但美世卻隻是輕輕一鞠躬之後,就躲回自己的房間裏。


    (這看起來……一定發生過什麽吧。)


    清霞轉而詢問留在原地的由裏江,結果後者露出悲傷的表情垂下頭。


    「少爺,真的非常抱歉。明明有我跟在身旁……」


    「難道是你們外出時發生了什麽事?」


    「是的……」


    外出采購的目的很順利達成了。然而,在由裏江暫時離開的時候,美世不巧遇上了她的繼妹,而對方的態度異常地氣勢淩人。


    聽到由裏江報告的內容,清霞忍不住想要咂嘴。


    沒想到自己去齋森家把話說清楚的期間,竟然發生了這種事。


    早知道,在齋森家跟香耶擦身而過時,應該要說她幾句才對。這樣一來,根本可以說是本末倒置。


    「結果,在您回來之前,美世大人就像現在這樣,一直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我實在很擔心她,所以沒辦法放心回家呢。」


    關於美世過去在齋森家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清霞還沒有告訴由裏江。


    他並不是要瞞著由裏江。因為她每天跟美世相處的時間比較長,清霞自然也有打算向她說明一切,讓由裏江從旁協助。但沒想到……


    清霞領悟到他的動作慢了半拍的事實──同時也深切體會到自己的無力。


    (我也還差得遠呢……)


    遇到這種情況,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美世搭話、該怎麽成為她的心靈支柱。


    至今,他已經自毀了無數個結婚的機會,或許,清霞其實根本不適合婚姻也說不定。在這種時候,他隻是一味感到困惑,什麽忙都幫不上,所以或許會被認為是個冷淡的人。


    然而,盡管如此,他仍想要守護美世。


    他想看到她露出像收到梳子那時的純潔無瑕的笑容。


    「該怎麽做,才能讓她變得有自信呢?」


    聽到清霞這麽輕喃,由裏江笑著回答「這種事呀……」


    「這還用問嗎?少爺。女人會因為被愛而湧現自信喲。所以,您隻要比現在更明確地展現出您對美世大人的愛情,好好珍惜她,這樣的話,美世大人的內心一定也會踏實得多呢。」


    「……」


    (愛情……是嗎?)


    清霞對美世懷抱的這份感情,真的能稱之為愛情嗎?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但至少,他能把「自己期望什麽樣的未來」這樣的想法傳達給她。


    「如果這麽做,可以讓她打起精神的話……」


    無論要用多少話語來表達,他都願意。


    因為時間也晚了,清霞先開車送由裏江回家。返家之後,他來到美世的房間外頭。


    「是我,你現在方便嗎?」


    這麽呼喚後,和紙拉門微微拉開一道縫隙,可以窺見美世站在後方的身影。


    「真的很抱歉,老爺。就算……隻有一下子也無所謂,能請您……暫時別管我嗎?」


    一反清霞的想像,美世的嗓音聽起來很鎮定。沒有在顫抖,也不是噙著淚水的感覺。很淡定,也很平靜。


    不過,聽起來還是比平常低沉一些,也讓清霞馬上明白她現在很沮喪的事實。


    「我隻是希望你聽我說幾句話而已,你不願意嗎?」


    「真的萬分抱歉。」


    美世低垂著頭,清霞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不過,雖然不停道歉,但她會如此明確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倒是很罕見的事情。


    清霞俯瞰著她遲遲不肯抬起來的小腦袋,然後歎了一口氣。勉強已經受到傷害的人,可是不好的行為。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家事……我會好好……做完的。」


    「……別在意這個。」


    美世又補上一句「給您添麻煩了」,然後輕輕鞠躬。


    「我隻跟你說一件事。」


    準備拉上拉門的手停下動作。


    「你獨自承受著的那些苦惱,之後都會變成完全無需在意的事情。所以,你別想得太嚴重了。」


    是否擁有與生俱來的異能這點,或許是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除了異能以外,有更多可以轉化成自身能力的東西。


    讓美世一口咬定自己很沒用的原因,幾乎都是今後可以慢慢解決的事情。包括繼妹和娘家的問題都是。隻要美世願意換個想法,一切都有可能改變。


    因為清霞也已經這麽下定決心了。


    「如果有什麽想對我說的話,我隨時都能聽你說。」


    其實,就算在這一刻,清霞也很想好好跟美世麵對麵談談。但他仍強忍住這樣的念頭,選擇默默離開。


    在美世整頓好心情之前,他或許還是在一旁耐心等待比較好。


    「……是。」


    慢了半晌傳來的回應,嗓音並不大,但也不算微弱。


    之後,清霞沒換上居家服,而是穿著軍裝窩在書齋裏頭。他輕歎一口氣,在沉思片刻後,拿起了信紙和鋼筆。


    花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轉眼已是一片嫩葉蓬勃、綠意盎然的時節。


    跟美世見到麵的機會驟降的狀態,已經維持了一星期左右。對清霞而言,這段時間既沉重又漫長。她不會在玄關恭迎清霞出門或回家,盡管會幫忙做飯,但卻不再跟清霞一同進餐。


    幾乎遇不到美世的生活,讓清霞覺得相當枯燥乏味。彷佛家裏頭的溫暖少掉了一半似的。


    而且,齋森家仍未針對之前的事,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試圖監視清霞的神秘式神也依舊持續出現。雖然已經可以鎖定施術者,但目前對方跟自己並沒有什麽直接的關係性,所以清霞也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為何,目前仍在思考該如何應付。


    在讓人沮喪的事態不斷持續的情況下,清霞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出門值勤。


    「您看起來很憂鬱耶。」


    在隊長室裏整理文件時,五道這麽朝他搭話。


    那嘴角微微上揚的表情令人煩躁,一眼就能看出他完全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


    「我都知道喔。原因是那位罕見的……不對,應該說是第一個能長期和您維持婚約關係的女性吧?咦,你們還沒正式締結婚約來著?」


    「……」


    「我完全想不到隊長也會因為女人,而受到這麽大的影響耶~這個世上真的什麽事都會發生呢。」


    「……你好吵。」


    「哎呀~我也好想見見能讓您動心的那位女性喔~」


    「不準。別開玩笑了。」


    「為什麽啊!」


    跟五道對話,總會讓清霞有種無力感,實在是愚蠢到不行。


    「五道,你知道明天要怎麽做吧?」


    聽到清霞再次這麽確認,他優秀的副手嘻皮笑臉地回答:


    「當然。明天中午過後,在帝都的中央車站對吧?之後再開車到隊長的家。請您別忘了報酬喔。」


    「我知道。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最近,清霞常常請假。當然,他都有事先申請,也得到了上級的允許,所以並沒有必要懷抱愧疚感,但這麽做,確實加重了五道的負擔。因此,清霞決定自掏腰包,讓五道賺一筆外快。


    不過,其實也隻是「在大眾居酒屋盡情吃喝三個晚上」這種廉價的報酬而已。


    明天,美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他總覺得有些恐懼,同時似乎又有幾分莫名的期待。


    但願她能覺得開心就好──清霞這麽暗自期盼。


    美世麵對著書桌,專心一誌地以雙手緩緩編著紗線。


    因為她早已記住編繩的編法,若想加快編織的速度,其實也不是做不到。然而,總覺得內心仍未做好萬全準備的她,不自覺地想要延長像這樣獨處的時間,導致雙手的動作也跟著變慢。


    她討厭思考繼妹的事情。


    一再體會到自己是多麽沒有用處的事實,也讓她感到厭煩。


    ──所以,她轉而思考清霞的事情。


    美麗、溫柔、同時又強大的老爺。這樣的他,炫目到讓人無法輕易靠近,但同時,美世卻又覺得待在他身旁是那麽舒適,甚至湧現了「不想跟這個人分開」的奢望。


    想待在清霞身旁的話,這麽開口告訴他、然後做出相符的努力就行了。就算沒有異能、無法成為他的妻子,至少能像由裏江那樣,以一名傭人的身分支援他的生活。


    不管怎麽說,繼續像這樣拖拖拉拉下去的話,絕對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美世將視線移向書桌的一角。


    那裏放著一條已經完成的美麗發帶。雖說是初學者製作出來的成品,上頭的手工編織花樣卻十分工整,看起來相當精致。


    沒錯──其實,要送給清霞的禮物已經完成了。


    現在,她隻是在用剩下的紗線編織不同樣式的編繩,無謂地拖延著時間。


    美世不禁歎氣。因為睡眠不足,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


    來到這個家之後,每晚連綿不絕的惡夢,至今依舊折磨著美世。她時常在夜深人靜時嚇醒,陷入自我厭惡的狀態,然後因為不安而遲遲無法入睡。


    『美世大人,您現在方便嗎?』


    正當她又想歎氣時,由裏江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現在是過了中午的時刻。最近這陣子,美世都沒有吃午餐,所以不明白由裏江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呼喚她。


    「……由裏江太太?」


    『有客人來找您。可以讓她進來嗎?』


    (客人?)


    美世不禁停下手邊的動作,困惑地歪過頭。


    有誰會來這個地方找她呢?


    應該不是娘家的人吧。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她結交過一些朋友,但也早就沒有往來了。除此之外,美世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更何況,現在自己待在久堂家一事,她不認為還有其他人知道。


    「請……讓她進來吧。」


    不過,畢竟不好把特地來訪的客人趕回去,美世於是這麽回應。


    聽到拉門被拉開的聲音,美世轉過頭,然後懷疑自己的雙眼。


    「許久不見了,大小姐。」


    因為過於震驚,她甚至發不出半點聲音。


    對方看起來比最後一次見麵時衰老了不少,不過,她確實是美世熟悉的那個人。


    「花……花姨……」


    「我是──您長大了呢,美世大小姐。」


    花以帶著水氣的一雙眸子朝美世微笑。


    匆匆替花準備了坐墊後,美世便在房裏和她兩人獨處。突然麵對麵相處的狀態,醞釀出有些緊繃的氣氛,讓美世的視線左右不定地遊移。


    花還是跟以前一樣。雖然瘦了一些,但有著下垂眼的一張容顏,仍讓她看起來穩重又溫柔。


    盡管如此,老實說,美世實在是太過震驚了,甚至震驚到忘了為兩人的重逢感到喜悅。美世信賴有加的這名傭人,隨著她被關在倉庫裏的那段痛苦回憶而消失蹤影。明明是從美世出生後便一直照顧著她的人,離別卻來得如此倉促。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年。


    花遭到解雇後,連家中唯一能夠信任的傭人都失去的美世,隨即被空虛感吞噬。理所當然地存在於自己心中的某個重要的部分,彷佛突然被人硬生生地挖走,讓她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不知不覺中,美世變得連這種空虛感都習以為常。因為認定這輩子不可能再遇見花,所以,她完全沒想過真的重逢時,該跟對方說些什麽才好。


    看著美世遲遲沒說話,或許已經等不及的花率先開口。


    「看到您過得不錯,真是太好了,大小姐。」


    「……是的。那個,花姨也是……」


    盡管說話有些吞吞吐吐,美世仍努力出聲回應。


    這麽說來,在花被解雇之前,美世其實也都是用「大小姐」的語氣在跟她說話。但現在,因為美世已經完全習慣以一名傭人的身分發言,所以,該用什麽樣的語氣來跟花說話,也讓她有些困惑。


    「大小姐,其實,我結婚了呢。」


    「這……這樣呀,恭喜你。」


    「之後也生了孩子。我的丈夫是我娘家隔壁村落的居民,我們現在過著每天一起下田幹活的日子……總之,我過得很幸福。」


    仔細一看,露出微笑的花的臉龐,感覺比以前曬黑了一些,也多了些許淺淺的皺紋。原本便有著一張溫柔臉蛋的她,現在感覺更多了某種能包容一切的穩重度量。


    「大小姐,您呢?您幸福嗎?」


    至此,美世猛然回過神來。


    「我……」


    來到這個家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一在她的腦海中浮現、然後消逝──美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隻好沉默以對。


    這時,花伸出手,將掌心覆上美世放在腿上的手,然後握住。


    從前,她也時常像這樣握住美世的手。來自掌心的溫暖一如過往,沒有半點改變。


    「大小姐。在您最煎熬痛苦的時候,我沒能陪在您的身邊,真的很抱歉。」


    「花姨……」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沒臉見您。當初什麽忙都沒能幫上的我,怎麽好意思再……」


    花露出打從內心感到懊悔的沉痛表情。


    「然而,我還是來到這裏。這是因為──」


    花以筆直的視線望向美世。


    「我想看到您變得幸福的模樣。我想看到昔日最寶貝、最寶貝的大小姐,一直承受著辛酸痛苦的大小姐,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的樣子。」


    「……!」


    美世感到鼻腔一陣酸楚。


    對了。在花離開後,自己變得落魄不堪,失去了被喚作「最寶貝的大小姐」這樣的資格。美世不願意讓花看到自己這副模樣。花代替早逝的母親,一直以溫暖的愛情嗬護著美世。她不想讓這樣的花傷心難過。


    「花姨,可是,我……」


    得知自己必須離開齋森家而嫁到久堂家,成了另一個讓美世絕望的事實。


    不過,身為婚約對象的清霞,一開始雖然給人很可怕的印象,但其實是個相當溫柔的人。這個家待起來也很舒服,由裏江人也很好。


    還待在齋森家的時候,美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能像現在這般幸福。然而──


    「我沒有任何異能,甚至連見鬼之才都沒有。」


    美世的嗓音顫抖著。


    「所以,我不配做老爺的妻子,我不可以一直待在這裏。」


    坐在自己對麵的花的麵容開始模糊,感覺淚水即將奪眶而出的美世,不禁緊緊咬住嘴唇。


    親口道出這個事實,讓她感到分外煎熬又痛苦。她不想離開這裏,但不是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大小姐。」


    美世覺得,如果再繼續說下去,她就會無力阻止淚水溢出,因此隻能沉默下來。花對這樣的她投以關心的視線。


    「……大小姐。」


    片刻的沉默後,花輕聲開口。


    「您知道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嗎?」


    「咦?」


    「遭到解雇後,我曾再次造訪齋森家,請求老爺他們重新雇用我,但最後仍未能如願。可是,我還是很想知道您過得如何,隻好頻繁地去拜訪之前一起共事的傭人,後來他們嫌我煩,最後也不願意搭理我了……回到老家後,在父母的遊說下,我在多年前結婚。您覺得這樣的我……別說是跟齋森家了,甚至連跟帝都也變得無緣的我,怎麽能夠找到這種地方來?」


    「……這個……」


    美世知道花有多麽掛念自己。不過,單憑掛念的感情,並無法讓她順利找到這裏來。


    想必是有人將美世已經離開齋森家、目前住在這裏的消息告訴了花才對。


    「剛收到那封信的時候,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呢。畢竟那位大人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人物──大小姐,久堂大人真的是很好的人呢。」


    沒錯,這還用說嗎?能夠想辦法找到花,還把她帶來這裏的人。


    「老爺……」


    到頭來,也隻有他做得到這種事情。


    『你獨自承受著的那些苦惱,之後都會變成完全無需在意的事情。所以,你別想得太嚴重了。』


    既然能夠聯絡上花,代表清霞恐怕已經將美世的一切調查得清清楚楚了吧。這樣的話,他是基於什麽樣的想法,而對美世道出那句話呢──


    (老爺已經發現我沒有異能的事實了。所以,他說這句話的用意,是要我把婚約當作不曾存在的東西──如果是平常的我,恐怕會這麽想。)


    不過,現在的美世已經多少比較了解清霞的為人了。


    雖然不知道他在軍中的形象如何,但至少和美世在一起時,清霞總是相當溫柔。所以,他想表達的意思或許並不是那樣。


    「……花姨,我是不是一直都在鑽牛角尖呢?」


    「大小姐。」


    「我跟香耶不同,沒有見鬼之才……更沒有異能。所以,我一直認為不管再怎麽努力掙紮,自己都是沒有價值的。」


    異能即是一切。隻要擁有異能,美世想必就能在齋森家受到不同的待遇。所以,沒有與生俱來的異能,便是導致這一切的原因。


    她的內心或許……不對,應該說確實有一部分是這麽認定的。


    「我很害怕向老爺坦承這件事,我不想因為這樣而失去現在的幸福。我完全認定老爺在得知真相後,一定就會拋棄我。」


    然而,仔細想想,這是美世憑著先入為主的觀念,擅自認定清霞和自己的父親相同,是隻會以有無異能來評定他人存在價值的人物。


    她應該早點和清霞說清楚才對。不是讓自己被拋棄的時間提早,而是為了確認他真正的想法。至今,美世都沒能察覺到這一點。


    「……我……」


    美世望向自己的書桌上頭。製作到一半的日式編繩旁,放著她做給清霞的發帶。


    感覺自己的手被更用力握緊後,美世將視線拉回來,發現花以相當認真的表情看著她。


    「大小姐,請您鼓起勇氣吧。久堂大人一直在等著您喲。」


    「……!」


    「不要緊,您一定做得到。而且,無論結果為何,我這次絕對會在身邊幫助您。」


    「謝謝你,花姨。」


    美世緊緊擁住花,就像年幼的少女擁抱母親那樣。


    一股懷念的感覺油然而生。過去,每當美世想哭時,為了掩飾這一點,她總會像這樣緊緊抱住花,將臉埋入她的懷裏。輕撫著她的腦袋的那隻手,果然依舊溫暖不已。


    「我會……試著……努力看看。」


    美世很在意清霞會做出的反應,內心的恐懼也依然相當強烈。


    可是,她現在得鼓起勇氣才行。隻有一點點也好,隻需要能踏出一步──能讓她走出這個房間的勇氣就可以了。


    美世緩緩抽回自己的手,發現眼前的視野比方才來得明亮許多。


    她匆匆拿起發帶,然後衝出房間。


    這個時間,照理說清霞應該還在值勤,所以不在家。不過,這些瑣碎的事情現在完全從美世的腦袋裏蒸發。她毫不猶豫地拉開起居室的拉門。


    「老爺!」


    這個嗓音比美世自己想像的還要大。


    圓瞪雙眼抬起頭來的清霞,看起來嚇了一大跳。他隨意將一頭長發披在身後,穿著舒適的家居服,再加上一臉吃驚的表情,感覺是很放鬆的狀態。


    光是這樣,便讓美世有種莫名放心的感覺。


    「怎麽了?突然這樣大聲嚷嚷。」


    清霞有些沒自信地將視線從美世身上移開,這樣的他很罕見。


    害怕兩個人單獨談話的人,應該是美世才對。但不知為何,現在情況看起來似乎相反。


    美世緊握著手中的發帶,在清霞身旁坐了下來。


    「……老爺,我……有一件事……一直沒能和您說。」


    因為緊張,美世的心跳變得劇烈無比。冷汗從她的背後滲出,讓她無法好好望向清霞的臉。


    可是,來到這裏的她,已經無路可退了。


    無論有多麽想逃,她仍得往前進才行。


    一如花所說,清霞似乎一直在等待美世主動向他開口。


    「我……我……」


    「……」


    「──我……沒有異能。」


    將這句話說出口的下一刻,宛如懺悔的自白便接二連三從喉頭溢出。為了不讓眼淚跟著落下,美世拚命對眼眶使力。


    「我連見鬼之才都沒有。出生在齋森家,承襲了身為異能者的父母的血脈的我,是個沒有半點才能的人。」


    「……」


    「我念書隻有念到小學。在娘家一直被當成傭人使喚,所以,我缺乏身為名門成員該有的素養,也做不到任何貴族千金能夠做到的事情。外表看起來又是這樣子……所以……所以我……真的一點都配不上老爺。」


    說著說著,美世終究還是忍不住垂下頭,整個身子也跟著蜷縮起來。看起來就像個遭受斥責的孩子。


    盡管如此,她仍拚命努力往下說。


    「要是您為了這件事動怒,也是理所當然的。基於自己膚淺的想法,我一直刻意向您隱瞞。隻因為我……不想……被趕出去……」


    雖然不想哭,但淚水已在潰堤邊緣,嗓音也跟著開始哽咽。


    「如果老爺要我去死的話,我會去死。要我滾出去的話,我也會離開。現在馬上離開也無所謂。」


    「……」


    「這是我懷著賠罪和感謝的心意做出來的東西。如果您不喜歡,拿去丟掉或燒掉都沒有關係。」


    美世將手中的發帶放在榻榻米地板上,然後像第一天來到這個家裏時那樣深深一鞠躬。


    「老爺,非常感謝您至今以來對我的照顧。我要跟您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可以請您……告訴我……您最後的決定嗎?」


    答案沒有馬上揭曉。


    片刻的沉默籠罩了兩人。美世沒有勇氣窺探清霞臉上的表情,隻能緊閉雙眼,靜待他說出關鍵的那句話。


    「──你打算維持這種姿勢到什麽時候?」


    曾幾何時聽過的一句話。


    美世猛然抬起視線,清霞有些壞心的微笑映入她的眼簾。


    不過,這張臉隻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瞬間。下一刻,美世的視野隨即變得一片漆黑。


    「你要是離開這個家,我可就傷腦筋了。因為再過一陣子,我打算正式和你締結婚約。」


    清霞大大的掌心撫上美世的後腦勺,一股淡淡的清爽香氣竄入她的鼻腔,是他愛用的香味。


    這時,美世才發現清霞扶著她的腦袋,將她擁入懷裏的事實。再加上「正式締結婚約」這句帶來強烈衝擊的發言,讓她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老……老……老爺……!」


    「你不想跟我繼續在這裏生活嗎?」


    (不……不是這樣的!)


    現在,美世的心髒因為另一種理由而狂跳不已。原本因為緊張而蒼白的臉頰,現在卻發燙到幾乎要冒煙的程度。


    在美世獨自小鹿亂撞的時候,她感覺到清霞因猛然回神而屏息的反應,後腦勺傳來的掌心觸感也瞬間消失。她抬起頭仰望,發現清霞的耳朵有些泛紅。


    「我……我……」


    因為實在太難為情,美世感到腦中一片混亂。但現在,她想好好將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為此,她才會鼓起勇氣來到這裏。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留在這裏。」


    「沒什麽允許不允許的。」


    清霞輕笑出聲。


    「希望你留下來的正是我,不是別人。」


    「……!」


    即使已經明白一切,清霞仍願意需要美世。


    感覺喜悅在胸口滿溢的美世,又開始覺得想哭了。倘若過去的痛苦悲傷,全是為了將她引導至這一刻而存在的話,一切都值得了。倘若能跟這個人相伴,美世得到的東西,將會比過去失去的眾多事物還要來得更多。


    「美世。」


    他呼喚自己的嗓音是那麽輕柔。光是這樣,便讓美世倍感幸福。


    「能用這個替我綁頭發嗎?」


    「好的……我很樂意。」


    清霞拾起擱在地上的發帶遞給美世。接過發帶後,美世來到他的身後跪著。


    清霞的頭發很美,宛如絲絹那樣柔順又光澤動人。幾乎讓美世羨慕到差點發出歎息。


    她感覺自己彷佛在觸碰某種珍貴又昂貴的寶物,因此戰戰兢兢到雙手微微顫抖。


    「綁……綁好了。」


    美世費了一些功夫,才順利用發帶將清霞的頭發鬆鬆地綁成一束。為了讓清霞也能看見發帶,她將綁起來的發束往前披在他的肩膀上。


    替清霞綁好頭發後,美世發現自己編織的這條發帶,比她想像中更適合清霞近乎透明的淺褐色發絲。


    ──紫色的發帶。優雅又不會過於高調,跟清霞十分相配。


    「很美的顏色。」


    撚起發帶的一端審視後,清霞以微微上揚的嘴角這麽表示。


    (啊啊,怎麽辦。我的心髒跳得好快好快……)


    這一定是不同於「恐懼」的悸動吧。


    「謝謝,我會很珍惜地使用。」


    「好……好的。」


    清霞看似很開心的表情,讓美世無法好好回應。現在的她感覺內心被填滿,打從心底認為來到這個家真是太好了、遇見這個人真是太好了。


    在灼熱的臉頰慢慢降溫、兩人之間的氣氛也開始變得溫馨和諧時,花前來表示自己差不多該告辭了,於是美世和清霞、由裏江一起到玄關目送她離開。


    順帶一提,美世去找清霞談時,由裏江代替她陪花聊天。兩人似乎一邊喝茶,一邊聊美世的話題聊得很開心。由裏江這麽體貼的行為,讓美世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要走了呀,花姨……」


    「是的。不過,我好久不曾來到帝都了,所以想到處觀光一下再回去。久堂大人也已經幫我預約了不錯的旅館。」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自己實在是受到清霞太多照顧了,感覺無論再怎麽感謝他都不夠。雖然就算開口表達感謝,清霞可能也隻會以一句「別在意」結束對話就是了。


    此外,剛才花還說是清霞的部下五道開車送她過來。美世暗自打算之後要將這份感謝化為某種有形的事物傳達出去。


    「大小姐,我們下次再見吧。我還有好多想跟您說的話。」


    「好的,我也想再跟你見麵呢。」


    現在,美世跟花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再是大小姐和傭人了。但正因為這樣,她們可以相約一起去買東西、或是吃頓飯。隨時都可以這麽做。


    「花姨。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如果沒有見到你、沒有聽到你說的那些話,現在,我或許還是自己一個人悶在房間裏。」


    「能幫上您的忙,是我的榮幸。有機會跟出落得如此美麗的大小姐重逢、說說話,真的是太好了。」


    兩人握住彼此的手,露出同樣的笑容。


    在她們仍有些不舍鬆開手時,伴隨著愈來愈靠近的引擎聲,一輛轎車駛進久堂家的腹地。


    「來了嗎──不好意思啊,五道。」


    「不會不會~這是我們事先約好的嘛。」


    五道從轎車車窗探出頭來這麽說,看來他會負責送花回去。


    美世之前曾看過他一次。這天的五道感覺仍是一副悠哉自適的模樣,要不是身上穿著軍裝,實在看不出他是隸屬於少數精銳所組成的對異特務小隊的軍人。


    「有被監視嗎?」


    「感覺上沒有。我想,今天的事情應該沒有曝光。」


    清霞和五道壓低音量的交談內容,並沒有傳到美世、由裏江或花的耳中。


    這次,清霞之所以沒有自己開車接送花,是為了不讓糾纏著自己的式神發現花的存在,進而讓她被卷入危險之中。不過,這件事沒必要讓美世等人知道。


    「好啦,花阿姨,要出發嘍~」


    「好的,麻煩您了。」


    雙眼直直注視著花搭上轎車的身影時,美世和五道四目相接,於是向他深深一鞠躬表達感謝。五道露出親切的笑容朝她揮揮手後,便將探出車窗外的腦袋縮回。


    「……別露出這種表情。今後,你可以在自由的時間、自由地去見任何人。」


    目送轎車離去時,清霞伸出手搭在美世肩上這麽說。


    (我露出了這麽沮喪的表情嗎?)


    美世不解地以雙手觸摸自己的臉頰,但還是搞不清楚。


    「非常謝謝您,老爺。」


    「別在意。」


    包含了美世所有心意的「謝謝」,似乎順利傳達出去了。


    盡管清霞的回應很簡短,美世仍滿足得不自覺露出笑容。


    ◇◇◇


    「……嘖!」


    看到被監視對象完全甩開,最後隻能返回施術者身邊的鳥型式神,辰石實憤恨地一把將它捏爛。


    一開始,在式神全都被燒掉那次之後,他試著拉開式神們和久堂清霞之間的距離。采取這樣的做法後,理應能確實達到監視的效果。然而,久堂清霞總是會巧妙地隱藏最關鍵的部分,讓實感覺自己彷佛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比起清霞,實更想得知美世的現況。然而,他的式神卻從未成功捕捉到美世的身影。


    『叔叔,請聽我說。姊姊她現在還厚顏無恥地賴在久堂家不走呢。雖然從她那副模樣看來,八成是被當成傭人對待就是了。』


    這陣子造訪辰石家時,香耶曾這麽埋怨過。至今,實尚未取得這番話的相關證據。


    實判斷這個被寵壞的嬌貴千金或許能派上一些用場,所以在香耶跟幸次締結婚約後,他便時常陪她閑聊。結果香耶果然帶來了不少有助益的情報。


    『但看到幸次先生出麵袒護姊姊,我那天的心情實在不怎麽好呢。』


    可是,我看見一位更迷人的公子了喲。


    讓香耶雙頰泛紅、以陶醉的表情這麽敘述的人物,想必就是久堂清霞。


    他知道那個年輕小夥子曾經造訪齋森家。雖然不清楚清霞跟齋森家當家聊了些什麽,但從香耶的說法聽來,清霞或許是因為齋森家將美世這般窮酸落魄的女兒許配給他,而前來抗議的吧。


    齋森家內部的氣氛正在持續惡化,或許是因為清霞向他們要求了一筆賠償金。


    (打從一開始,就應該把美世交給辰石家才對。)


    真的是愚蠢至極。實沒有檢討自己的言行,隻是一味在內心辱罵齋森家。


    (不過,這樣終於……)


    等到美世被久堂家趕出來,就出麵收留她,迎接她成為辰石家的媳婦。這樣一來,感覺一切事物都會回到正確的軌道上。


    壓根沒想到清霞打算跟美世正式締結婚約的實,為自己的計畫竊笑起來。


    ◇◇◇


    在美世和花重逢後,又過了一星期。這天下午,迎麵吹來的風十分涼爽,是一段舒適宜人的初夏時光。


    將腰帶綁緊後,美世有種自己重獲新生的感覺。


    她穿在身上的和服、腰帶和小配件都是全新的,而且也是品質一流的高級品。


    (是不是……有點像呢?)


    美世望向鏡子,倒映在裏頭的身影穿著一襲櫻粉色的和服,看起來似乎跟曾幾何時出現在夢中的母親有幾分相似。或許是因為氣色變得比較好了,盡管身型依舊消瘦,但她看起來不再病懨懨的,頭發的光澤也恢複到勉強能見人的程度。


    收到和母親遺物的顏色相似的這套和服時,美世當下湧現的感動,想必是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


    光是清霞替自己訂製和服一事,就已經讓她開心不已了,沒想到他還特地思考哪種色係適合美世,然後相中了這個櫻粉色──這些是「鈴島屋」的桂子偷偷告訴美世的情報。


    聽到這裏,美世甚至有股衝動,想要蠻不講理地逼問清霞「您到底要讓我開心到什麽程度才會滿意」。不過,實際上,她隻是開心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已。


    之後,每天帶著傻笑眺望這襲和服的她,在他人眼中一定很詭異吧。


    今天,她會以這身裝扮招待來家中作客的五道。當然,這是為了答謝他前些日子的協助。


    雖然有先向清霞詢問過五道喜歡的菜色,而且也準備好了,但因為美世並沒有和本人見過幾次麵,所以實在沒什麽自信。


    (希望五道大人能吃得開心就好。不過,這樣一個人煩惱也無濟於事呢。)


    美世依照由裏江指導她的方式,對著鏡子上了淡妝後,便起身匆匆趕往廚房,為宴會的最終階段做準備。


    「哎呀~真令人期待耶。」


    駕駛轎車返家的路上,聽到一旁的五道以輕挑的語氣這麽呢喃,清霞不禁對他投以犀利的視線。


    「謝禮的話,我應該已經照著先前的約定,讓你去居酒屋酒足飯飽一番了吧?」


    「美世小姐想必會成為一位很能幹的好太太呢。」


    「別叫得這麽親昵。」


    聽到部下隨意以「美世小姐」稱呼自己的未婚妻,清霞有些煩躁。


    「您怎麽啦?在吃醋嗎?」


    「怎麽可能啊。我隻是一瞬間湧現想要施展暴力的情緒罷了。」


    「那就是在吃醋了嘛!」


    我這條小命恐怕要葬送在魔鬼上司的手裏嘍……五道裝模作樣地這麽悲歎。他現在完全是得意忘形的狀態。清霞差點想要在半路趕他下車。


    不過,聽到美世表示想招待五道到家中作客,他著實吃了一驚。


    畢竟,美世長年被關在齋森家的宅邸裏,幾乎不曾和他人交流往來,再加上過去的種種經曆,讓她變得十分妄自菲薄。因此,無論理由為何,清霞實在很難想像她會主動要求和某人見麵。


    美世的外表已經慢慢恢複成一般健康人的狀態,再加上未來的安排也已成定局,倘若這些因素能夠讓她提升對自己的評價,對清霞來說,也是值得開心的一件事。


    「我們有甩掉監視的式神嗎?」


    「不成問題,我怎麽可能在這點程度的事情上失手呢。」


    五道轉頭望向後方。


    每天不厭其煩地尾隨在清霞後頭的式神,今天倒是不見蹤影。想要掩人耳目並不簡單,然而,式神畢竟隻是一種靠不住的人工物。想混淆它們的視聽,可說是易如反掌。


    而且,清霞也在自宅四周設下了驅趕式神的結界。之前會委托五道去接送花,也隻是慎重起見的做法罷了。


    「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啦。我問了個多餘的問題呢。」


    這麽回應後,五道以一句「話說回來」繼續往下說。


    「最近的異能者,水準真的都很糟糕耶。」


    「畢竟異形的數量也愈來愈少,會演變成這樣,或許也是很正常的。」


    在西方文化進入日本後,帝國的科學技術一年比一年發達,主張異形不存在的人也跟著增加。再加上異形的數量驟降,負責討伐的異能者幾乎要因此飯碗不保,也難怪異能者的人數跟著減少。


    「異形是眼睛產生的錯覺,是源自人們想像的幻覺──學說好像是這樣主張來著?不過,基本上確實也是這樣沒錯啦。」


    「是啊。」


    異形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把原因不明的異常現象想像成「是這種怪物幹的好事」,並深信不疑。一旦有大量的人懷抱著同樣的想像和恐懼,這樣的想像,就會開始獲得力量和形體。


    所以,針對原因不明的異常現象,倘若人們明白可以用某種科學理論加以說明的話,恐懼就會減弱,異形也會因此失去力量。


    「雖然工作量減少,我覺得很開心啦~」


    基於這樣的現況,出身家係說不上強大的異能者,實力會不斷衰退,或許也可說是必然的結果。


    即使是被譽為現今最強異能者的清霞,跟往昔的異能者相比的話,恐怕也算不上太優秀。


    「──到了,快下車。」


    這麽閑聊的時候,車子也抵達了清霞的自宅外頭。


    清霞把讓上司負責開車、自己則是坐在副駕駛座淨說些廢話的五道推下車。


    在一陣「嗚嘎!」的奇妙慘叫聲之後,五道的抗議傳來。


    「等等,拜托您別這麽粗魯啦~我要跟美世小姐告狀喔。」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有時候,滅口也是必要的做法。」


    「請您饒過小的吧……」


    五道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明明隻是配合他說笑,這樣的反應未免也太逼真了。看著這名演技精湛的部下,清霞不禁歎了口氣。


    美世一如往常地在玄關恭候著。沒看到由裏江的身影,大概是美世讓她先回家了吧。


    「歡迎回來,老爺。五道大人,歡迎您。」


    跪坐在地,以手指輕觸地板朝兩人緩緩鞠躬的她,今天打扮得十分動人。


    前幾天,清霞以發帶的回禮為藉口,半強迫美世收下一整套和服。一如清霞所想,他所選擇的櫻粉色非常適合美世。


    氣色變得比較好的雙頰透出一抹嫣紅。經過仔細梳理後鬆鬆紮起的黑色長發,泛著豔麗水潤的光澤。從衣袖探出來的手腕,雖然仍纖細到彷佛一不小心就會折斷,但已經沒了以前那種營養不良的感覺。


    正在逐漸蛻變的美世,讓清霞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彷佛是從路邊撿起的小石子,經過打磨之後,露出了埋藏在裏頭的碧玉──一如「鈴島屋」的桂子所言。


    雖然令人不悅,但關於這點,清霞恐怕還得感謝讓她嫁來久堂家的齋森才行。


    「老爺?您怎麽了嗎?」


    「不……很漂亮呢。這副裝扮很適合你。」


    不小心將腦中的想法脫口而出的瞬間,清霞隨即感到極度難為情。


    (我在說什麽啊……)


    看到美世在慢了半拍後變得滿臉通紅的反應,更讓他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一旁的五道則是露出「我可以回去了嗎~」的沒好氣表情。盡管很想踹他一腳,但可不能在美世麵前做出這種行為。無法依循自己的心自由行動,實在是很棘手的狀況。


    「那個,老爺……真的……非常感謝您,我非常……喜歡……這個顏色。」


    「那就好。」


    拜托桂子早些完成這套櫻粉色和服,果然是值得的。雖然圖樣跟現在的時節有些不符,但看到美世如此開心,這點小事也算不上什麽了。


    「啊,真是萬分抱歉,五道大人!您快請進吧……!」


    此時,美世彷佛才終於察覺到一旁的五道的存在,於是急急忙忙打開門。


    五道則是罕見地發出幾聲「哈哈……」的乾笑,然後帶著一雙死魚眼踏進玄關。


    移動到為了接待賓客,而打理得乾淨整潔的起居室後,清霞和五道一坐下來,宴會也宣告開始。


    「唔哇啊~好好吃喔。」


    「請您盡管享用喲。」


    餐點陸陸續續被端過來。或許是因為菜色種類繁多,所以每一道都調整成比較少的分量。裝在小碟子和小缽裏的,是各種常見的燉菜和醃菜。諸如此類偏重口味的餐點,不但很下酒,也讓人食指大動。


    五道每品嚐一口,就會發出滿心感動的讚歎聲。


    「你住在老家,應該每天都能吃到很美味的東西吧?」


    「不不不,這您就不懂嘍~隊長。老家廚師做出來的飯菜,跟這種家庭料理或居酒屋餐點的純樸風味,各有不同的魅力呢。」


    「……」


    是這樣的嗎?


    仔細想想,清霞每天至少會吃兩餐美世或由裏江所準備的飯菜,所以,他的味蕾說不定更接近一般老百姓。


    盡管自幼就被多到令人厭倦的高級品圍繞著長大,老實說,清霞覺得現在的生活更適合自己。


    「五道大人,我替您斟酒。」


    「啊,謝謝你。」


    聽到自己準備的飯菜被稱讚,美世有些害羞地替五道斟酒,然後朝他一鞠躬。


    「五道大人。前幾天承蒙您照顧花姨,請容我在這裏再次向您道謝。」


    「我隻是開車接送她而已啦。」


    「可是,我聽說您是老爺可靠的左右手。這樣的話,我那天能和老爺好好說話,也是托您的福。」


    未婚妻罕見地流暢說完一段話的模樣,看起來炫目不已。


    是她有所成長了嗎?抑或這才是原本的她?不管怎麽說,這讓清霞的心情變得還不錯。他仰頭喝下杯中的酒。


    不過──


    「美世小姐……!我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說這種話呢。我好開心喔。你離開那個魔鬼隊長,跟我結婚吧!」


    「咦……」


    「喂!」


    實在無法裝作沒聽到這句荒唐發言的清霞,忍不住出聲怒斥。


    「五道,你這家夥……」


    美世的樣貌並不差,又相當擅長做家事,撇開有些過於自卑的個性不談的話,條件其實很不錯。雖然不願去想,不過,就算她變成了別人的妻子,應該也同樣會備受寵愛吧。


    光是試著想像,就讓清霞內心一陣騷動。


    「我……我是開玩笑的啦。呃,殺氣!請您不要散發出這樣的殺氣啦,很危險耶!」


    再說,還不是因為隊長平常都不誇獎我──看著部下頂著一張蒼白的臉這麽拚命辯解,原本對他投以冰冷視線的清霞,突然一瞬間放鬆下來。


    因為他聽到美世以有些顧慮的嗓音這麽開口。


    「那個,五道大人。很感謝您的心意,但是……我還是想跟老爺在一起,所以……真的很抱歉。」


    原本隻是想開個輕鬆的小玩笑,但看到上司的未婚妻認真苦惱起來,五道也跟著慌了。


    「嗚!就……就是說啊~我的玩笑開過頭了呢……」


    活該──在內心這麽咒罵的清霞應該沒有錯吧。所謂禍從口出就是因為五道老愛說些得意忘形的發言,才會變成這樣。


    最重要的是,美世那句「我還是想跟老爺在一起」的發言,著實令人開心。


    清霞發現,在內心某處,他似乎懷抱著「隻要能給自己一個歸屬之處,無論將來的夫婿是誰,美世或許都無所謂吧」這種苦澀的想法。美世的心之歸屬,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清霞仍不知不覺地在意起來。


    一開始,美世或許也隻是想尋求一個棲身之處而已。但現在,她願意收下清霞擅自為她訂製的和服,並穿在身上,就代表她應該願意接受清霞才對。


    在清霞獨自沉浸於感動的氛圍之中時──


    「咦咦!那麽,老爺甚至連軍中的上級長官……」


    「就是啊。光是聽到久堂清霞這個名字,就會嚇得直打哆嗦的將官,似乎也不少喔。雖然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隊長究竟對他們做過什麽就是了~」


    「……喂。」


    不知不覺中,五道和美世完全混熟了,現在兩人聊得有說有笑。不過,其中幾句令人無法忽略的發言,讓清霞回過神來。


    「隊長釋放出殺氣的時候,看起來簡直跟真正的厲鬼般若沒兩樣呢。能當著隊長的麵發表不同看法的人,大概就隻有我跟直屬長官大海渡少將閣下吧。總之,很少人有膽子這麽做。」


    「……五道。」


    「對異特務小隊的鍛煉課程,是帝國陸軍裏頭屈指可數的嚴苛喔。啊,當然,這是因為隊長老是下達一些沒人性的指令的緣故。但因為這樣,即使麵對異形,我們也不會心生恐懼,可以好好應戰呢~」


    「……五道。你那張嘴真的很能說啊。」


    「噫~!」


    就這樣,宴會之夜在熱熱鬧鬧的氣氛下落幕。


    五道返家後,洗完澡的清霞在走回起居室的途中,察覺到不尋常的現象。


    家裏非常安靜。盡管美世也在,卻聽不到半點聲響。她已經收拾完宴會的碗盤用具了嗎?


    廚房的燈沒有點亮,也沒有生著火。


    那麽,美世大概還待在起居室、或是回自己的房裏了?不對,剛才經過美世房間外頭時,裏頭感覺沒有人,所以她不在房裏。


    皺著眉頭朝起居室走去時,一個斷斷續續的嗓音傳入耳中。


    「……不……要……母……請……別這樣……」


    是美世的聲音。然而,比起跟人對話,她聽起來更像是在說夢話。


    匆忙拉開拉門後,清霞發現美世趴在移到起居室一角的書桌上睡著。想必是因為疲勞而打瞌睡吧。這並非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然而──


    這個空間裏,感覺有曾經使用過異能的──有如殘渣般細微的氣息存在。


    (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在他入浴期間,不可能有其他人來訪。因為這樣的話,清霞理應馬上能察覺到。五道剛才參加晚宴時並沒有使用異能,當然清霞本人也沒有。


    這感覺有些詭異。是某個不存在的人物,巧妙地施展了連清霞都無法察覺到的異能?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又或者──


    清霞隨即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將注意力轉移到睡著的美世身上。


    「……不要……求……您……」


    從她的口中道出的,是哀求的字句。靜靜朝美世走近後,清霞發現她的臉頰上滿是淚水。盡管雙眼仍緊閉著,不停呻吟的表情卻很痛苦。


    倘若美世睡得很安詳,清霞便不打算勉強叫醒她,但現在看她這麽痛苦,他無法置之不理。


    他將手放在美世的肩頭,輕輕搖她的身體。


    「喂……美世。喂,快醒醒。」


    「……別……拜托……不……」


    即使清霞出聲呼喚,美世仍繼續被惡夢折磨著。


    「喂!」


    再也看不下去的清霞,忍不住以較為強硬的語氣呼喚。隨後,美世終於停止說夢話,睡眼迷蒙地抬起眼皮。


    「……嗯……」


    「振作點……你還好嗎?」


    「咦……咦?老爺……?」


    總之,美世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大礙。清霞鬆了一口氣。


    然而,既然有不明的異能施展過的痕跡殘留在這裏,他就不能大意。


    「嗯,你剛才一直在說夢話啊,現在覺得怎麽樣?」


    「呃……呃……」


    緩緩抬起上半身的美世,或許尚未完全清醒過來,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麽情況,因此隻能以困惑的表情回應清霞。她臉上的淚痕,讓清霞心疼到不自覺眯起雙眼。


    「你做惡夢了嗎?」


    「夢……」


    慢了半拍後,美世瞪大雙眼,淚水再次從她的眼眶不斷溢出。


    那跟她第一次在清霞麵前流下的淚水不同。現在的美世,以雙手掩住自己痛苦扭曲的表情,將細瘦的身子縮成一團哭泣。光是看著這樣的她,便讓清霞難受不已。


    在大腦運作之前,清霞便伸出手將不停顫抖的她緊擁進懷中。


    「老……老……老爺……」


    「無所謂。你想必做了很討厭的夢吧,你可以這樣哭到心滿意足為止。」


    從美世剛才說的夢話聽來,八成是跟她還待在齋森家宅邸時的生活有關的夢境吧。因為夢話之中也出現了「繼母」、「香耶」等字眼,所以想必不是一場好夢。


    「我們已經和彼此締結婚約了。之前也說過,我希望我們能變成可以坦率互道心中想法的關係。你可以更仰賴、更依靠我一點,也可以把自己的情緒全都表現出來,然後向我撒嬌。像這樣支撐彼此,才是所謂的夫妻吧?」


    自己這番話,究竟有多少能為美世所接受呢?清霞這麽思考。


    至少,他認為他們都已經對彼此敞開心房了。然而,美世內心所受的傷,必定比他想像的還要深許多。那是無論清霞再怎麽安慰,都無法輕易抹去的傷痛。


    (我希望她能擺脫這樣的痛苦。)


    在這裏,沒有任何人會傷害美世。就算久堂家的親戚之中、或是清霞身邊出現這種人,他也絕對不打算讓對方靠近美世一步。


    「所以,你想哭就盡量哭吧。等到淚水流乾後,我希望能再看到你的笑容。」


    「……!」


    美世依偎在清霞的胸口啜泣。清霞伸出手輕撫她的頭發。倘若能讓這個女孩停止哭泣、能夠多少減輕她的痛苦悲傷,要清霞像這樣擁她入懷多少次都可以。


    被自己環抱在臂彎裏的這個身軀,實在太纖細、嬌小又弱不禁風。倘若沒有好好守護,彷佛就會輕易破碎瓦解──


    維持這樣的姿勢片刻後,美世哽咽著向清霞斷斷續續地說明自己的夢境。


    在夢中,繼母和繼妹當著美世的麵,把她已逝母親的遺物弄壞、燒毀。美世哭著哀求她們住手、把那些遺物還給自己,但兩人卻隻是不停嘲笑她。


    美世沒有說這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不過,清霞馬上推敲出過去想必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你一定很難受吧。」


    不隻是這場惡夢。在失去疼愛自己的傭人花之後,一名還不到十歲的少女,隻能獨自一人摸索生存下去的方式。想到美世經曆的這段時間,清霞便不禁這麽輕聲開口。


    他隻能從書麵報告中的情報、以及實際對齋森家的印象,來想像美世度過的這段艱辛歲月。不過,無論得花多久時間,他都想相信自己能治愈她受傷的心。


    「老爺。我真的……可以像這樣……一直……待在您身邊嗎?」


    「當然了。你必須待在這裏,直到死去為止。」


    麵對抬起臉來的未婚妻,清霞對她露出自己竭盡所能的溫柔微笑。


    「我之前才剛說過吧?要是你不在,我可就傷腦筋了。」


    「……就算我是這麽無才無能的人,也沒有關係嗎?」


    「嗯,就算這樣也無所謂。不過,在我眼裏,你並不是什麽無才無能的人就是了。」


    聽到這裏,眼中仍泛著淚光的美世紅著臉移開視線。


    「我……」


    「?」


    「我還是覺得自己不是能讓老爺如此看重的人。可是,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留在您身邊,幫上您的忙。」


    「嗯。」


    「所以,我……會更努力的。我會讓自己盡可能在您的身邊留久一點、試著讓自己成為您的助力。」


    「……嗯,就這麽做吧。」


    清霞很明白,這是好幾年以來都持續否定自己的美世,現在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積極發言。馬上要她變得有自信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希望美世能像這樣慢慢往前進,相信她自己、以及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清霞。


    (話說回來,那股異能的氣息究竟是……?)


    方才感受到的氣息,現在已經減弱到幾乎完全感受不到了。


    突然浮現在腦中的某個可能性,讓清霞皺起眉頭。


    如果……如果說,異能是造成美世做惡夢的原因,那麽,這種異能的持有者,除了薄刃家的成員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隔天早上,和清霞麵對麵時,美世朝他跪坐鞠躬的動作變得更加拘謹。


    沒等未來的丈夫洗完澡,就自顧自地打起瞌睡,甚至還因為做惡夢而難看地大哭起來,整個人埋在清霞的懷裏撒嬌。


    就算清霞要她坦率表露自己的情緒,這樣未免也太誇張了。身為年紀已經足夠踏入婚姻的一名女性,實在很難為情。


    而且,她還不小心把自己來到這個家之後,每晚都會做惡夢的事情說溜嘴,又讓清霞額外為她擔心了。


    板著臉沉默下來的清霞真的很可怕。看到他這樣的表情,確實會想用「冷酷無情」四個字來形容這個人。雖然他應該不是在為了美世的失態生氣,但這樣的清霞,還是讓美世忍不住渾身打顫。


    勉強熬過尷尬不已的早餐時段後,到了清霞出門的時間,美世取出一個她事先準備好的布包。


    「……所以,還請您收下這個。」


    這是美世懷著道歉的想法親手做的──


    「……便當?」


    「是的。」


    區區一個便當,究竟能否用來當成賠罪的物品,美世自己其實也很懷疑;但在由裏江的建議下,她還是準備了。


    便當盒用的是這個家裏原本就有的東西。不過,裏頭的飯菜是美世親手做的,包裹在外頭的布巾,也是美世親手縫製而成。因此,仍可以說是包含她滿滿的心意。


    「謝謝。那我收下了。」


    清霞露出笑容接過便當後,便坐上轎車離開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美世總覺得他看起來心情比平常更好。


    「我得更努力才行。」


    她想做能讓他開心的事,她想以未婚妻的身分從旁支撐清霞。


    努力地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一件一件完成的話,將來有一天,自己是不是就能成為配得上他的妻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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