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灰白色的雲朵覆蓋了天空,室外的寒風吹來格外冰冷刺骨。


    雖然尚未降下白色的雪花,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現在天色不佳,過不了多久,天氣恐怕就會轉壞。


    在帝國最高貴的一族所居住的皇居腹地裏,宮內省和內大臣府的辦公處所在的區域一角有一片寬敞的空地,被稱為前衛的對異特務小隊臨時陣營便駐紮於此。


    開始在這裏駐紮之後,一轉眼就是十天。


    設置在陣營裏頭的帳篷內部,有幾張簡素的長桌和椅子,平時都會維持有幾名隊員在這裏待命的狀態。


    現在,帳篷裏頭除了身為隊長的清霞之外,還有幾名隊員及一名剛加入的成員。


    「噢,已經開始了嗎?還真快耶。」


    一個完全讓人感受不到緊張氣氛的悠哉嗓音傳來。


    這個聲音的主人,是一名把玩著手中圖樣華麗的扇子,身穿鮮豔原色和服的青年。


    一如往常給人放蕩不羈印象的他,是辰石家的現任當家辰石一誌。


    「……你也早點出現吧。」


    「有什麽關係呢?我已經準時到了啊。」


    即使五道板著臉這麽指謫,一誌也隻是輕輕聳了聳肩。


    已經逐漸看習慣這樣的光景,因此早就放棄責備一誌的清霞,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


    「看樣子,好像要從頭開始說明比較好啊~嘻嘻!」


    以有些嘮叨的語氣這麽開口的,是過去替重傷的五道治療、擁有異能的醫師雲庵雀兒。


    除了醫師這個身分以外,同時還是少數的異能者相關研究者的他,是清霞母親那邊的親戚。


    「說結論就行了。」


    清霞淡淡地回應。


    雖然跟雲庵認識已久,但他實在不是清霞會想進一步交流的對象。因此,麵對他的時候,清霞的態度總會不自覺地變得嚴厲一些。


    不過,因為當事人看起來完全不在意,所以清霞也不曾改變過他的應對態度。


    「啊,是嗎?那我就隻說結論嘍~一般人也看得見的異形──有一部分是擁有實體的存在。」


    實體和靈體……換言之,就是肉體和靈魂。


    人類和其他生物都是以靈魂寄宿於肉體之中的形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另一方麵,以往的異形都是靈體,也就是隻有靈魂的存在。因為不具有肉體,除了天生就能感測到靈體的異能者或擁有見鬼之才的人以外,都無法看見它們。


    (然而,異能心教卻成功把不可見的異形變得可見。)


    想讓一般人也看得見身為靈體的異形,最確實的做法,就是讓它們擁有實體。跟西方的「道成肉身」是差不多的意思。


    目前,有些擁有強大力量,以及無異於人類自我意識的高階異形,便能夠自由讓實體顯現或消失,甚至是混入人類社會中生活。


    但異能心教打造出來的那些異形不同。


    他們不知透過什麽樣的方法,成功讓弱小的異形擁有實體,並將其展示在眾多一般人麵前。


    過去,清霞曾在久堂家別墅附近遇過被惡鬼附身的人類,還發現了做為媒介的惡鬼之血。讓異形擁有實體的做法,或許也采用了相同的原理。


    那時,異能心教是讓惡鬼附身在人類的肉體上,藉此讓它們擁有實際形體,再采取被附身者的血液─亦即「惡鬼之血」─然後將這種血注入異能心教的信徒體內,讓他們轉化為人造異能者。


    這次的異形,或許就是更進一步運用這種方法的結果。


    「我們還從裏頭發現了這個東西喔~來,你們看。」


    說著,雲庵將一個白色的素麵小碟子放在長桌上,又從懷裏掏出看似舶來品的一隻放大鏡。


    「你們用這個看看碟子正中央的部分吧~」


    眾人望向雲庵所指的那個小碟子中央。無須透過放大鏡,也能用肉眼看見上頭有個透明的,約莫隻有幼童指尖那麽大的球體。


    「真是的,因為太小一個,我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它找出來呢~這玩意兒啊,是結界喔~」


    「你說這是結界……?」


    五道發出驚呼聲。


    看到他的反應,雲庵不知為何露出感覺有些詭異的滿足笑容。


    「哎呀,真的很厲害耶~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尺寸這麽小,卻如此堅固的結界呢。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異能心教裏頭,想必有個人特質相當適應結界術,同時又很擅長結界術的術師存在吧~」


    聽到雲庵彷佛陶醉在其中的語氣,清霞沉下臉。


    雖然不知道術師是什麽來頭,但對方想必不願意被雲庵這種人說成是喪心病狂吧。


    不過,能夠這樣驅使結界術的人物,能力確實相當高強。


    對於自己布下的結界的強度,清霞有一定的自信;不過,要是被問到能否打造出這般精細的結界,他就不太有自信了。


    「原來如此,真是厲害耶~不過,要怎麽做才能讓異形擁有實體呢?」


    聽到一誌這麽問,雲庵以一副「問得好!」的態度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來。


    「除了結界以外,異能和術法對實體和靈體都會起作用。會對兩者起作用,就代表能夠將兩者結合在一起~這個球體結界裏頭,放入了人類的指甲碎片呢。雖然不知道是誰的~」


    「指甲……」


    被他這麽一說,透明球體內側確實隱約可以看見一小塊異物。


    「把放著指甲碎片的結界植入異形體內。這樣一來,就會變成結界內側對實體作用、外側對靈體作用的狀態了~跟結界一起植入異形體內的『人類指甲』成了能夠跟它們相結合的生物物質。雖然不算完整,但這樣的做法,仍能讓異形成為擁有實體的生命。」


    即使不是所有的異形,隻要讓極少數個體擁有實體,就能讓大眾實際目睹、接觸到它們。


    雖然有點複雜,但總算是明白其中的原理了。


    (還真是棘手啊。)


    為了消滅靈體而施展出來的異能或術法,對自然物質或實體能造成的作用不大。


    想消滅擁有實體的「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的異形」,就得把對方視為實體,而不是靈體來攻擊。


    然而,要這麽做也有難度。


    基於以往的經驗,異能者和術師都會下意識地將異形視為靈體來對付。遇上異形的瞬間,要馬上將思考切換成「敵人擁有實體」來對付它們是相當困難的事情。而且,像這樣產生迷惘的話,就會讓自己有破綻。


    不過,在明白其中原理之後,就可以思考其他因應對策。


    「所以……破除植入異形體內的結界的話,就能讓它們失去實體了?」


    聽到五道這麽問,雲庵點了點頭。


    「正確答案。所以,才要請他過來一趟呢~」


    眾人的視線隨即集中在一誌身上。


    「原來如此。因為結界算是一種術法,所以就屬於破除術法專家的我負責的領域嘍。」


    雖然擁有見鬼之才,一誌卻幾乎無法使用異能。為此,他轉而學習如何破除術法,以擅長此道的術師身分來協助異能者。


    這可說是他讓自己以術師的身分維生的戰略。


    「隻要破除結界,就能讓異形無法保有實體,恢複成過去那種一般人看不見的異形。或者像清霞這種強大的異能者,也可以以蠻力來刻意破壞結界。這種結界雖然很堅固,但也不至於完全無法破壞呢~」


    隻憑蠻力的話,很難破壞高強度的結界。再加上這種異形用的結界十分縝密,因此術法的結構想必也很複雜,需要一定程度的能力才能破解。


    盡管如此,對異能者或術師來說,比起「敵人是擁有實體的異形」,建立「敵人的真實身分是結界」這樣的觀念,會比較輕鬆一些。


    不過,就算明白這些道理,這樣的敵人依舊相當棘手就是了。


    清霞隨即在腦中回顧每一名隊員的個人技能,思考如何編製出能順利對應現況的小隊。


    就在這時,一誌悄悄將手伸向桌上的小碟子。


    「啊,真的破除了。」


    小碟子裏的球體無聲無息地淡化、消失,最後隻留下看似細小粉塵的白色指甲碎片。


    「喂!你幹嘛擅自做這種事啊!」


    「哎呀,有什麽關係呢。這樣一來,我就確定自己破除術法的能力確實能發揮作用了。之後隻要這麽做,馬上就能解決問題嘍。」


    盡管五道怒聲指責一誌不受控的行為,但當事人卻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完全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雖說是自己麾下的一員,但清霞也放棄糾正這樣的一誌,轉而望向五道開口。


    「五道,馬上對所有隊員下達指示。今後,倘若遇上一般人也看得見、異能難以起作用的異形,能夠破解術法的人就以這樣的方式對付它們;要是現場沒有能夠破除術法的人,就嚐試以蠻力破壞結界,或是透過結界捕捉這樣的異形。」


    「了解了!」


    看到五道挺直背脊回應後,清霞又望向一誌這麽囑咐。


    「辰石,之後你可得好好貢獻力量了。」


    「我明白,我就是為此而來的啊。」


    在一誌露出輕浮的笑容這麽允諾後,五道橫眉豎目地警告他:


    「辰石!你可絕對不能給隊長添麻煩喔,絕對不能!」


    看來,在麵對一誌的時候,五道平時那副輕佻的態度就會徹底消失。


    論實力的話,五道比一誌更優秀,所以他其實用不著像這樣燃起敵對意識;不過,這或許並不是實力孰高孰低的問題。


    「是是是,五道,你還真是喜歡隊長耶。也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找不到交往對象啊。」


    「啥?別說些奇怪的話啦!」


    「好了,快點出發吧。吵死了。」


    清霞強行終結現場逐漸白熱化的氣氛,瞪著兩名下屬這麽開口。


    「……是~」


    五道不太情願地走出帳篷,跟著離開的一誌則是一臉得意的笑容。


    外頭開始刮起帶著水氣的風。


    ◇◇◇


    美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帶著草木氣息的夏日薰風,輕輕揚起她的一頭黑色長發。


    古色古香的木造房屋,以及庭園裏頭的那處樹蔭──差不多要看習慣這片光景的她,明白自己目前身在何處。


    (是過去的薄刃家……)


    這是夢見之力向她展示的過去的真相。母親澄美生前和甘水見麵的地方,以及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


    這是哪個時期的過往呢?


    在夢中造訪這裏幾次後,美世發現時間似乎有持續在流逝,但她沒有能夠確認這一點的方式。


    在屋簷下方的陰影處,可以窺見年輕的澄美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有著鮮豔牽牛花圖樣的紬布和服,以可愛花朵造型的發簪將一頭柔亮的黑色長發弄成公主頭的造型。


    散發著少女氣息的澄美站在房舍的屋簷下,看似在眺望某個遙遠的地方。


    總會陪在她身旁的甘水這次不在,雖然不在──


    美世卻有種直覺。


    ──沒錯,是跟上次夢見這片景色時相同的異樣感。


    (不行,我得趕快醒過來。)


    美世將手撫上一旁的樹幹,樹木表麵粗硬的觸感,此刻分外地真實。


    她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位於意識深處的本能,讓美世提高警覺。


    「我正在等你呢,美世。」


    美世有種突然被冷水灌頂的感覺,她吃驚地屏息。


    從一旁呼喚她的這個嗓音,平淡到足以令人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但同時,聽來卻又像是蘊含著狂喜的情緒。


    「你是……」


    在圓形鏡片後方發光的那對眸子,散發出讓人畏懼的瘋狂氣息。盡管夢中的他打扮看起來像一名讀書人,樣貌也比現在年輕幾分,但一雙眼睛給人的感覺完全沒變。


    甘水直。夢中的他確實看見了美世,還開口呼喚她。


    美世瞬間嚇得臉色發白。


    「你不用這麽警戒。我不會對你動手,更何況,在夢中的話,沒有人能夠贏得了你,所以我也一籌莫展。」


    他這番話或許屬實,不過,就算這樣,美世也不可能放下心來。


    麵對傷害過自己以及自己身邊人的對象,放下戒心可說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不過,最根本的問題,在於這樣的狀況實在太不尋常。


    「為什麽……」


    理應是夢中人物的甘水,為什麽可以像這樣和她對話?


    能夠進入他人的夢境是夢見的異能最大的特徵。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能力,除了美世以外,無人能夠施展這種力量,就算是承襲薄刃家血脈的其他異能者亦然。既然如此,為什麽這個男人做得到?


    看到美世茫然輕喃的反應,甘水的嘴角微微上揚。


    「至今,你都以為自己是夢見了過去實際出現過的光景吧?的確,驅使夢見之力的話,據說就能夠洞悉過去、現在和未來。不過,這個薄刃家的昔日時光,其實是我夢中的世界呢。」


    「咦……」


    甘水出乎意料的震撼發言,讓美世瞪大了雙眼。


    在這之前,美世都以為這樣的夢境,隻是自己在重新體驗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在觀看一段紀錄那樣。


    因為,之前夢見齋森家的過去時就是這樣的情況。那並非是誰的夢境。真要說的話,美世或許是在自己的夢境之中觀看著那段過往。


    所以,她原本以為這個夢境亦是如此。


    有著年輕樣貌的甘水,眯起雙眼眺望薄刃家的宅邸。


    「跟澄美分開之後,我沒有一天不會夢到昔日和平的時光。這段記憶,實際上是我回顧過往而成的夢境。」


    「那麽,我至今看到的有關薄刃家的夢境,全都是……」


    「是你以夢見之力踏進了我的夢裏。」


    美世先前的異樣感,原來也是基於這樣的緣由。


    (我原本是以觀看過去的畫作或照片那樣的心情在眺望這些夢境,結果並不是這樣嗎?)


    原本被她視為隻是沒有靈魂,如一出人偶劇般的這些過往,其實都源自於失去澄美後,企圖率領異能心教顛覆帝國的現在的甘水的意識。


    那時,美世以為自己隻是這段過去的旁觀者,因此判斷夢裏的人物不可能會注意到她。


    自遇見甘水之後,美世不時會窺見的薄刃家的過往,原來是殘存在甘水腦中的記憶編織而成的夢境。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有種彷佛一直被人偷窺的感覺,所以猜想是不是這麽一回事,結果真被我料中了呢。」


    一步、兩步。美世慢慢往後退,拉開自己跟甘水之間的距離。


    如果是在夢裏,就算甘水真的動手,也不會對美世造成實際上的影響。然而,對甘水這個人的強烈厭惡感,讓美世不想跟他待得太近。


    (好想馬上清醒過來啊……)


    不管過了多久,美世都沒有要從夢中世界被拉回現實的感覺。身為異能者,自己不夠成熟的能力,讓她感到相當不甘。


    既然逃不掉,那也別無他法了。


    做好覺悟後,美世筆直地望向眼前的甘水直。


    盡可能從他口中套出情報吧。她得掌握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試著做出對清霞等人有所助益的事情才行。


    畢竟,自己難得不會畏懼甘水的異能,能夠很普通地和他對話。


    「……你為什麽要做出那種傷害其他人的行為呢?」


    「你所謂傷害其他人的行為是指?」


    甘水似乎也打算回應美世的提問。


    不知何時,原本佇立在屋簷陰影處的年輕澄美消失,這個世界隻剩下美世和甘水兩人。


    甘水走到澄美方才所在的陰影處,然後直接坐在地上。


    「你把一般人變成異能者,又像欺騙薰子小姐那樣欺騙其他人。有很多人都因你而受傷。」


    「這是大家自己做出選擇,然後自己招來的結果喔。就算因此受傷,我也沒有任何責任。若是有人被路旁的石頭絆倒,你會用『你為什麽要傷害其他人?』去指責那顆石頭嗎?」


    「……不會。」


    被問得無言以對的美世垂下頭。這種唇槍舌戰,她完全沒有勝算。


    因為能言善道同時又精明能幹的甘水,便是運用自己這樣的特質來欺瞞他人,甚至還企圖拉攏帝國人民的心。


    隨即變得沮喪的美世,努力試著讓自己重振精神。


    「增加異能者的數量、綁架天皇,還企圖透過這樣的做法來支配國家……你這麽做是不對的。想改變什麽的話,應該還有其他方法──」


    「原來如此,我懂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就跟你說清楚吧。」


    甘水打斷說話語氣變得有些激動的美世。


    一陣風吹來,庭院裏的樹木跟著沙沙作響。這是薄刃家沐浴在初夏的明亮陽光下的美麗風景。


    然而,美世和甘水兩人完全搭不上這片風光明媚。


    「我呢,想打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由優秀的人──也就是異能者來領導的國家,然後讓這樣的做法遍及全世界。」


    嶄新的世界,美世默默在內心複頌這幾個字。


    將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破壞殆盡,然後從零開始重新建構。這是甘水本人在上一個夢境中說過的話。


    他所謂看不順眼的東西,指的是無法讓他順心如意的現在的帝國,或是整個世界嗎?


    「你想要權力嗎?」


    取代現任天皇,將整個國家變成符合自己喜好的模樣。


    甘水所道出的主張,全都給人誇大又缺乏真實感的印象,有如稚嫩孩童心目中理想的未來。


    然而,國家並非是能夠讓單一人物把玩在掌心的玩具。


    「意思不太一樣。權力,就必須由擁有同等力量的人來掌控,而我們擁有那樣的力量。」


    甘水搖搖頭,以指甲刮開鋪在地上的碎石。


    「現在這樣的情況是不對的。薄刃家或是其他優秀的異能者,完全沒有道理要被整個社會無視。但現況又如何呢?無人明白真正的強者是誰,反倒是平凡無奇的一般人,都自以為是優秀的存在,傲慢地抓著手中的權力不放。」


    「……」


    「現在這種以天皇為國家最高掌權者的體製並不正確。天啟的異能根本比不上你的夢見之力,亦即薄刃家的異能,再說,皇族對自己族人以外的異能者太過苛刻了,竟然讓他們被迫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由薄刃家成員站在所有異能者之上,然後領導他們來主宰整個國家──這才是國家應有的正確樣貌。」


    甘水所提倡的理想,就隻是對他個人有利的東西罷了。


    他企圖把自身的無力歸咎於這個世界和帝國,打算從最基本的法則將其顛覆。看在美世眼裏,她隻覺得甘水弄錯了努力的方向。


    「……感覺你隻是因為沒能拯救家母,所以用這種方式發泄。」


    美世苦澀得不禁這麽開口反駁。聽到她的指謫,甘水眨了眨眼,一副倍感意外的樣子。


    接著,他震顫著喉頭發出喀喀的笑聲。


    「你很清楚嘛,不愧是澄美的女兒。看起來很文靜,說起話來卻直言不諱,這點幾乎一模一樣。」


    甘水盤腿坐在地上,以手托腮繼續往下說:


    「看到你這樣的一麵,我更想讓你代替澄美來接收我打造出來的新世界了。」


    說著,他臉上的笑意變得更深。


    看到眼前的男子以理所當然的態度道出「接收世界」這種話,感到全身發毛的美世不禁環抱住自己的雙臂摩挲。


    「你有這樣的資格。應該取代天皇,站在所有異能者之上的人物,是薄刃家的成員才對。更何況,夢見之力又是薄刃家的異能之中最高階的能力。由你來擔任新世界的女王,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做書生打扮的這名年輕人,以莫名得意的語氣這麽主張。


    事到如今,美世似乎能明白薄刃家為何過去總是不在人前亮相,堅守著自律生活的原因。


    是為了避免如同眼前男子這般懷抱著野心的人出現。


    「你應該能理解我這番話才對。十多年以來,你一直遭受著不公平的虐待。要是這樣的你說自己從不曾覺得這種情況不合理,我可不會相信喔。」


    美世吃驚地回過神來。


    還待在娘家時,她確實有過好幾次「這太不合理了」、「為什麽隻有我得遭受這種對待」的想法。


    在得知自己其實擁有夢見的異能時,她也憤慨地想過「要是異能可以早點覺醒就好了」、「這樣的話,我長年以來過得那麽痛苦,又是為了什麽?」


    (可是,這不一樣。)


    即使齋森家的家人這般愚昧,美世也不會因此就想支配他們,她不曾湧現這樣的念頭過。


    跟齋森家的人相比,她又能說自己比他們優秀多少呢?


    自己從來不曾像這樣傷害過別人、也從未做出不合理的行為──她有辦法自信滿滿地這麽保證嗎?


    斷定自己是優秀到足以領導國家的人物,還強迫整個國家的人民接受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厚顏無恥了。


    「我無法理解,也不需要這樣的權力。」


    「真的嗎?」


    「咦?」


    甘水的嗓音突然變得銳利起來,彷佛是已經鎖定獵物的一頭猛獸那樣。


    「這樣的你,真的能守護自己珍惜的人事物嗎?」


    「……」


    「你所見的世界太過狹窄,所以,你現在仍懷抱著『隻有自己受傷的話就無所謂』這樣的想法。不過,你總有一天會體會到的──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珍惜的人受傷、痛苦,想著要是自己擁有更多力量,事情或許不至於演變至此的滋味。」


    即使身邊深愛的人會因此而受傷,你還能堅持自己不需要力量嗎──


    眼前這名失去深愛女性的男子,一雙眼睛彷佛在這麽質問美世。


    一滴黑色的異質物滲進美世的內心,彷佛有另一個自己在輕聲問她「真的嗎?」


    她不能動搖,甘水這樣的做法是不正確的。


    「……我不需要能夠完全如自己所願的世界。」


    勉強擠出來的嗓音,顫抖到令美世感到難為情的地步。


    她很明顯無法徹底反駁甘水的說法。


    「我會完成這個計畫。屆時,我一定會提拔你為新世界的女王,但你一定也會再次拒絕我吧。」


    甘水意外地收起方才犀利的說話語氣,以乾脆到令人驚訝的態度放棄。


    雖然不可能這樣就完全安心下來,但美世仍稍稍鬆了一口氣。她朝甘水用力點了點頭。


    「是的,我會拒絕。」


    「無妨。不過,我可不會這樣就放棄喔。」


    坐在地上的甘水起身時,周遭綠意盎然的美麗風景,似乎一瞬間變得模糊。


    「打從你出生之前,我就開始了這樣的計畫,到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自己往前行。包括你在內的任何人。」


    甘水帶著極為愉快的表情這麽說。


    無法屏除的不安和恐懼,讓美世的心跳再次變得急促起來。


    「我不會協助你的。」


    她集中精神在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上,這麽說給甘水和自己聽。


    要是稍微露出破綻,感覺就會馬上被他洗腦。


    (……沒事的,冷靜一點吧。)


    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美世這麽安撫自己。


    隻要持續否定甘水的說法,撐到自己從夢中醒來就好。


    然而,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像是玻璃窗上無法抹去的灰蒙蒙的痕跡那樣,某種令人無法釋懷的感覺一直盤踞在腦中。


    「不,你一定會加入我們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這麽做。尤其是現在已經得到權力的我。」


    甘水的嗓音,聽起來彷佛在嘲笑強忍著背脊發冷的感覺的美世。


    「你……打算做什麽?」


    美世的心跳愈來愈快,心跳聲也愈來愈清晰。現在,她感覺自己像是在跟一頭野生的猛獸對峙,隻要背對對方,就會遭到攻擊。


    額頭淌著冷汗的她,不禁又往後退了一步。


    「哎呀~想得到你的話,比起直接對受到嚴格保護的你下手,還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呢。」


    從陰影處走到陽光底下的甘水,完全不打算隱藏自己異於常人的氣質,隻是帶著一臉愉悅以及像是陶醉於品嚐他人悲哀的恍惚表情,緩緩地這麽開口。


    「──對久堂清霞下手即可。」


    啊啊──美世的胸口同時湧現絕望和恍然大悟的感覺。


    (因為老爺就是我的一切啊……)


    感到一陣全身無力的她,差點就要直接癱坐在地。


    因為有清霞在,她才能重拾自信;因為有清霞在,她才有餘力渴望溫暖而安穩的人生。


    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的幸福也不複存在,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實在難以想像之後的發展。


    「老……老爺他……」


    無法順利呼吸的美世,以近似呻吟的嗓音擠出這幾個字。看著這樣的她,甘水訕笑道:


    「他很強,所以不會有問題?哈哈哈,當然有問題嘍。」


    不知何時,甘水來到在原地無法動彈的美世麵前。


    「他是一名軍人、一名公仆,所以有無法違抗的事情,尤其是為了保護你或其他人的時候。」


    「你……打算做什麽?」


    清霞不可能會輸!美世想這樣相信。


    然而,她卻怎麽也無法消弭心中的忐忑。甘水堅定又充滿自信的態度,讓她感到強烈的不安。


    「……要是全都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差不多也該從夢中醒來了。」


    看到甘水轉身背對自己,想要留住他的美世甚至忘了心中的恐懼而伸出手。


    「請等一下,你想……你想對老爺做什麽?」


    美世在內心祈禱這個夢還不要醒來。


    如果能一直把甘水關在這個夢境裏,就絕對不會有人受傷。


    隻要這個當下就好。如果異能真的如新所說的那樣,會隨著施展者堅定的心意變強,那麽,拜托隻要這個當下就好──


    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都沒關係。請把甘水囚禁在這個夢裏,絕對不要把他放出去。


    不過,已經太遲了。


    周遭的景色開始晃動、扭曲、變得模糊,終至失去色彩。


    「你就試著自己思考吧,雖然你絕對阻止不了就是了。隻要先擺平久堂清霞,你一定會到我這裏來。」


    甘水最後轉過頭拋下的這句話,給人風雨欲來的感覺。


    美世下意識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同時輕輕咬唇。


    (老爺不會輸的。而我也不會去甘水那裏。)


    倘若明白甘水的目標是清霞,一定可以找到什麽因應之道。能讓自己不為異能心教或甘水折服的方法,想必存在於這個世上。


    「……得跟老爺說一聲才行。」


    美世試著振作起來。現在不是因為過度悲觀而灰心喪誌的時候。


    在甘水的背影徹底消失的同時,薄刃家和平安穩的昔日光景跟著應聲瓦解、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喉嚨的痛楚讓美世醒來。


    她待在堯人宮殿中分配給自己的房間裏。精心保養過、感覺價格不菲的木質書桌上,擱著幾本攤開的書。


    這些是跟葉月借來的參考書籍,美世似乎是在複習內容時不小心睡著了。


    她像這樣打瞌睡多久了呢?


    因為籠罩在冬日寒冷的氣息下,咽喉傳來陣陣刺痛感。


    「夢……不行,得早點跟老爺說才行。」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清醒,美世也隨即站起身。


    甘水鎖定的目標不是美世,而是清霞。不對,說得正確一點,應該是因為鎖定美世,所以才打算先排除清霞。


    她拉開房間的和室拉門。明明距離太陽下山還有好一段時間,但因為天空被灰色的厚重雲層掩蓋住,外頭看起來有些昏暗。


    根據堯人的預測,在降雪累積到某個程度後,即是決戰之時。雪還沒開始下,所以應該沒這麽快出現積雪,但她得動作快才行。


    在夢中聽聞的甘水的目的,以及眼前不佳的天候……危機恐怕已經相當逼近。


    「美世妹妹?」


    聽到呼喚聲,美世轉過頭,發現葉月和由裏江一臉不解地站在自己身後。


    「您已經醒來了呀,我剛好想過來叫醒您呢。」


    「……怎麽了嗎?你看起來很焦急的樣子。」


    「因為,天氣看起來……」


    聽到美世緊張地這麽說,葉月點點頭表示理解。


    「嗯。不過,沒問題的。堯人大人已經開始采取行動了。」


    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盡管想這麽說明,但美世現在連一刻都不想浪費。


    而且目前的她,在沒有保鏢的情況下,無法獨自在外頭走動。


    美世匆匆環顧四周,尋找擔任自己的保鏢的新,卻都不見他的身影。


    「姊姊,請問新先生人呢?」


    「咦?噢,他有說要稍微離開一下……大概是五分鍾之前的事吧。看起來還沒回來的樣子。在這種時候,實在是不夠謹慎呢。」


    「這樣……嗎……」


    美世內心的焦躁感愈來愈強烈。


    (該怎麽辦才好……)


    雖說狀況緊急,但就這樣一個人衝出去,未免太草率了。


    新因故不在美世身邊時,應該會有其他熟麵孔代替他過來擔任保鏢,但現在也沒看到這樣的人出現。這種情況下,她壓根無法懷抱「先靜觀其變」這般樂觀的態度。


    她必須盡快前往對異特務小隊的陣營,去和清霞見上一麵才行。然而──


    「美世妹妹,你到底怎麽了?」


    「我有一件無論如何都得馬上告訴老爺的事。」


    看到美世真心感到焦急的神色,葉月的表情變得僵硬起來。


    「你想去找清霞?可是,保鏢不在的話,也無法行動呢。」


    新沒辦法馬上回來嗎?


    口口聲聲說要保護美世的他,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


    「為了加強防守,我想清霞應該馬上會過來這裏,不過……等我一下。我送一隻聯絡用的式神過去,要他加快動作吧。」


    葉月穿越走廊,返回自己分配到的那個房間,然後拎著一個小型手提包回來。


    她從手提包裏頭取出小小的白色紙片,將它釋放至屋外。


    「希望他能早點收到──由裏江。」


    「是。」


    「你去拜托宮裏的侍從,請他們馬上找能夠擔任保鏢的人過來,即使不是異能者也無所謂。」


    「我明白了。」


    聽到葉月的指示,由裏江隨即轉身行動。


    接著,葉月帶著一臉凝重的表情再次望向美世。


    「是很急迫的事嗎?」


    「是的。」


    待葉月釋放出去的式神抵達清霞身邊,然後他再趕過來這裏,不知道會花多久時間。


    要是之後──不對,要是甘水在清霞趕過來的路上,就執行了他的策略的話──美世實在無法在這裏枯等。


    她帶著幾分猶豫,點頭回答了葉月的問題。


    「我明白了。就算我們沒辦法主動去找清霞,至少也先找一位宮殿裏的衛兵過來,然後在玄關等待吧。」


    「是,我馬上這麽做。」


    美世轉身欲離去時,葉月卻一把揪住她的手。


    「等等,美世妹妹。我跟你一起去。」


    「這怎麽行呢?請您待在房裏吧,姊姊。」


    雖然不會離開結界內部,但畢竟無人知曉會發生什麽事。她不能把葉月也卷進來。


    不是因為葉月礙手礙腳,隻是,如果她被擄為人質,情況恐怕會變得跟美世被擄走沒有兩樣。


    不過,葉月看起來相當堅持。


    「沒關係。真要發生什麽事的話,就算是我,也多少能幫忙爭取時間呀。而且,現在不應該把時間花在爭論這種事情上。」


    「……說得也是。」


    美世按捺住自己躁動不安的心,朝葉月點點頭。


    可以的話,就算得離開結界,她也想馬上趕到清霞身邊。然而,美世實在太過脆弱,要是她這樣的行動引來問題,就會讓眾人至今的努力化為泡影。


    既然葉月已經釋出式神到清霞身邊,在這裏乖乖等待是最理想的做法。


    兩人匆匆來到玄關,向自己遇上的所有衛兵搭話。雖然剛才已經拜托由裏江做一樣的事,但現在的情況,保鏢不管有幾個都不嫌多。


    不過,兩人卻遇上了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


    「咦?為什麽……」


    「如同剛才所說的,沒有堯人殿下本人、侍從長或是宮內大臣的許可,恕敝人無法擔任您的保鏢。」


    衛兵隻是麵無表情地這麽回答,完全不把美世和葉月的請求當作一回事。


    「請恕我拒絕。」


    「想要委托保鏢的話,請您帶著指令書過來。」


    「得先稟報侍從長才行……」


    雖然也有幾名衛兵將眉毛彎成八字狀、看起來很愧疚的樣子,但她們問過的每一名衛兵,都拒絕擔任美世的保鏢。


    (好奇怪啊……)


    就連美世本人都不禁感到詫異。


    美世等人是基於堯人的指示而待在宮殿,因此,被分配過來看守這座宮殿的衛兵們,理應也有義務要保護她們。離開自己負責的崗位雖然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行為,但沒有半個人願意協助她們的情況,實在有些不自然。


    「這是怎麽回事呀?宮內省雇用的全都是這種不知變通的人嗎?」


    葉月氣得露出橫眉豎目的表情。


    美世不知道侍從長和宮內大臣人在何處,但堯人應該會待在主屋那邊。雖然也可以從兩座宮殿相通的走廊過去請求見他一麵,然而,堯人原本就相當忙碌,再加上狀況恐怕會從現在開始變得緊急,就算這麽做,美世也不覺得有機會馬上見到他。


    「不過,從這樣的情況看來,由裏江想必也被拒絕了吧。」


    因為衛兵們不願幫忙,她們又試著請路過的侍從找能夠擔任護衛的人過來,但侍從們也以相同的態度回絕了這樣的要求。


    待在這裏經過十多天的現在,舉凡日常生活上的需求,宮裏的侍從們可說是有求必應,所以美世沒能注意到這件事。


    除了新和對異特務小隊以外,其他人並不樂意為了保護她們而采取行動。


    「怎麽辦才好呢……」


    「沒辦法了,就我們兩個先到玄關外頭去吧。隻要不離開結界應該就沒有問題,而且清霞大概再過不久就會趕過來了。」


    「說得也是。」


    目前,新依舊是不見人影的狀態。雖然專屬的保鏢不在身邊,但也沒辦法了。


    兩人匆匆套上草鞋,然後跨過玄關的門檻走到外頭。


    為了將異能心教阻絕在外而布下的結界,有效範圍涵蓋了堯人生活的主屋、美世等人暫住的宮殿二樓,以及周邊的庭院。她們無法再往外頭踏出一步。


    「他好像還沒來呢。」


    通往這棟宮殿玄關的碎石小徑上,仍沒看到清霞或對異特務小隊隊員的身影。


    話說回來,包含保鏢一事在內,總覺得很多事情都進行得不順利,讓美世因此感到更加不安。


    「總覺得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這樣的狀況呢。」


    美世點頭同意葉月的看法。


    如果隻是為了讓美世等人不愉快而這麽做倒還無所謂,但這樣的情況,實在很難讓人不懷疑是異能心教所為,並為此擔心害怕。


    「那個笨弟弟,還有征先生,真的都太不夠謹慎了。之後,我絕對要針對保鏢一事跟他們抗議!」


    美世聽著一旁的葉月憤慨地抱怨,一邊引頸期盼清霞到來。


    不過,等了好一會兒後,現身的既不是對異特務小隊的隊員,也不是清霞或新。


    「咦……?」


    「那是誰呀?」


    一名男子踩著緩緩的步伐,從小徑的另一頭朝這裏靠近。


    這名穿著質料還不錯的西裝,生著一張缺乏特徵的平凡臉蛋的男人,是美世也看過的人物。


    「……我記得他應該是文部大臣閣下的秘書官大人。」


    「你說那個人?可是,秘書官怎麽會一個人造訪這種地方?」


    葉月的疑問相當中肯,但美世也隻能不解地歪過頭。


    不消多久,秘書官便來到結界外圍,然後順利踏入內部。


    「能夠穿越結界,就代表他不是甘水假扮的。不過……在這種緊急關頭,他到底會有什麽事呀?」


    葉月皺起一雙柳眉,對秘書官投以狐疑的眼光。


    結界雖然可以將甘水阻隔在外,但理所當然不會對政府相關人士起作用,不然可會為業務遂行帶來許多困擾。因此,這樣的運作機製也是無可奈何的。


    為了預防萬一,這裏會有歸宮內省管轄的衛兵常時駐守,而美世身邊也配置了新這樣的貼身保鏢。但現在,這兩者恐怕都無法發揮效用。


    男性秘書官帶著有些不屑的表情,來到提高警戒的兩人麵前。


    「好久不見了,齋森美世小姐。」


    「呃……嗯。」


    聽到對方以輕鬆的語氣朝自己搭話,美世不禁感到困惑。


    她隻有見過這位秘書官一次。她不記得自己有跟對方變得要好,而兩人也並非會跟彼此親昵聊天的關係。


    突然看到對方以友善的態度向自己打招呼,她也隻會覺得困擾。而且,這種莫名其妙又不自然的感覺,也讓她感到幾分詭異。


    盡管美世和葉月雙雙對秘書官投以懷疑的視線,但他仍一臉不為所動地繼續往下說。


    「難道兩位是要到哪裏去嗎?」


    「不……那個,不是的。」


    在美世不知所措時,葉月帶著凜然的表情往前踏出一步。


    「不好意思,請問你特地造訪這裏,是有什麽事情嗎?」


    聽到葉月的提問,秘書官露出無奈的笑容聳了聳肩。


    「回答是『工作』就可以了嗎?我可是文部大臣的秘書呢,沒道理要被你這樣的一般市民攔下吧?」


    「是的,沒錯。不過,奉堯人大人之命,這裏可是即將進入嚴格警戒狀態的區域。就算是為了工作,像你這樣擅自進出此處,我們會很困擾的。更何況,這棟建築物是堯人大人的私人宅邸,若是宮內省或內大臣府的官員們造訪此處,或許還說得過去,但我不認為文部省的官員會為了公務而到這裏來。」


    即使麵對一名陌生男性,而且還是貴為大臣秘書的人物,葉月仍坦然道出自身的主張,絲毫不肯妥協,讓一旁的美世隻能手足無措地交互望向這兩人。


    「唉~真是有夠囉唆耶……」


    臉上依舊帶著笑容的秘書官這麽低聲輕喃。


    因為他的表情和說話語氣實在搭不起來,美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不過,她同時也想起一件事。


    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時,盡管隻有短短一瞬間,但美世感覺他瞪著自己。


    「姊姊。」


    不安的預感從腦中閃過。美世呼喚葉月的名字,並以手按上她的手臂企圖製止,但還是慢了一步。


    「前陣子,你就已經在這裏引起了一陣騷動對吧?比起那時候,現在的警戒體製又變得更嚴謹了。你明白這樣的事實嗎?」


    「我當然明白嘍。」


    秘書官帶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彷佛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問題。態度給人十分隨便的感覺。


    再加上他的回答和行動完全兜不攏,讓人一下子會意不過來。


    「咦?」


    「我說,用不著你提醒,我也很清楚現在的情況。」


    男子大步大步走向兩人,腳上的皮鞋發出像是在恫嚇的響亮腳步聲。他推開沒能即時反應過來的葉月,朝美世逼近。


    他一把揪住美世細瘦的手腕,企圖將她拉走。


    「不……不要……!」


    美世試著甩開他的手,但男子強大的力道,掐得她連骨頭都隱隱作痛。


    「你突然做什麽呀!快放──呀啊!」


    葉月焦急地試圖介入美世和男子之間,卻被後者用力推開。


    男子或許完全沒有手下留情吧,被他推倒的葉月狠狠跌在鋪滿碎石的地上。


    「姊姊!」


    「少來妨礙我!拐彎抹角的戲碼結束啦!我要找的隻有齋森美世而已。」


    說話語氣變得粗魯的男子,散發出一種很難說這個人是大臣秘書官的猙獰、鄙俗的氣質。


    在極近距離之下仰望他的美世,視線落在男子的一雙眼睛上。


    「您……眼睛……」


    紅色,宛如鮮血那樣透出暗紅色光芒的一雙眸子。


    美世曾聽清霞說過。


    由異能心教打造出來的人造異能者,亦即後天生成的異能者,一雙眼睛會變成紅色。


    當然,也有人的眼睛天生就是紅色。不過直到剛才,這名男子的雙眼確實都是很普通的深褐色,但現在卻突然變成鮮紅色。


    「哎呀,異能這種東西真的是很方便耶。在不相信異能的那個大臣底下做事,雖然讓人有點不耐,但畢竟是祖師的委托嘛。」


    男子看起來樂不可支。


    (他說祖師……)


    那是異能心教對甘水直的稱呼,已經沒有必要懷疑這個人了。


    美世的皮膚竄起一陣雞皮疙瘩。


    將視線往下後,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映入她的眼簾。


    (那是什麽……異形?)


    美世不禁以另一隻手掩嘴屏息。


    原本鋪著白色碎石的地麵,現在卻被染成一片黑──不對,是被成群蠕動的黑色異形淹沒了。


    蟲子、老鼠或鳥兒──一如美世過年時在街上看到的那隻個體,這些異形都集多種生物的外貌特徵於一身。


    不知不覺中,這些異形將美世等人團團包圍住。


    「好壯觀啊。數量一多,果然魄力就不一樣呢。讓這些家夥去攻擊皇太子的宮殿的話,不知道情況會變得如何?」


    聽到男子以躍躍欲試的興奮語氣這麽說,盡管嚇得一臉蒼白,葉月仍以強勢的態度惡狠狠地瞪著他開口。


    「你是異能心教的人嗎……做出這樣的事情,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而且,你要抓著美世妹妹的手到什麽時候呀!」


    葉月勇敢起身,朝男子撲了過去,企圖鬆開他揪著美世的手。


    然而,憑她單薄的身子,終究還是敵不過男子的蠻力。他像是驅趕小飛蟲那樣輕而易舉地將葉月揮開。


    「你很吵耶,我沒有要找你啦。」


    「住手,別對姊姊這麽粗暴……」


    雖然葉月說她可以幫忙爭取時間,但不能真的讓她這麽做。


    要是為了拯救美世,而導致葉月受傷,或是這些異形襲擊堯人所在的宮殿……那麽,她還不如乖乖照異能心教所說的話去做。


    這時,美世突然想起清霞在新年參拜時交給她的三隻式神。


    (隻剩下這個了……!)


    她將一隻手伸向藏在懷裏的式神,發動事先烙印在上頭的術法,然後將它釋放出來。


    成功發動後,小小紙片化為鳥兒的形狀,朝男子撲了過去……


    「嘖,竟然做這種多餘的的事!」


    男子揮動另一隻手,企圖將式神趕跑,但它仍執拗地不停衝撞男子的臉。


    「你這……區區小嘍囉,少來妨礙我!」


    男子不耐煩地吶喊,同時,一隻異形跳到美世等人附近,以它的利爪一把撕裂式神。


    「怎……怎麽會……」


    三隻式神瞬間被撕成碎片,輕飄飄地紛落地麵。


    清霞所打造出來的式神雖然對人類有效果,但在麵對異能或術法難以對其發揮效用的這些特殊異形時,便同樣派不上用場。


    這樣一來,美世等人已經不剩半點能夠反抗的手段了。


    「真是遺憾啊。」


    說著,男子對跌坐在地的葉月高高舉起拳頭。


    「住手!」


    絕對不能讓他傷害葉月。


    美世整個人朝地上倒去,企圖以自己的體重拉住男子。緊揪著她的手的秘書官就這樣失去平衡,踉蹌了好幾步。


    「你這……!」


    火冒三丈的秘書官揚起一隻手,無數異形的視線也跟著集中在他的手上。


    很明顯的,男子正企圖指示異形行動,他自己也打算施展異能。仍倒在地上的美世,則是為了保護葉月而整個人趴在她身上。


    「美世妹妹!」


    她無視葉月焦急的抗議聲。


    能夠當作最終王牌的式神已經用光了。


    無論是要單純避開,或是讓葉月張開結界,恐怕都來不及。因為美世和葉月都沒有攻擊的手段,接下來隻能像這樣默默挨打了。


    美世用力閉上雙眼,同時緊緊咬牙。


    ──然而,她並沒有感受到預料中的那股衝擊。


    足以融化冰冷空氣的熱度,從空中一閃即逝。


    在異形們發出的尖銳慘叫聲之中,可以聽見男子「嗚!」的短短呻吟聲。


    美世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發現原本包圍著自己的異形數量似乎減少了一些,穿著西裝的秘書官則是狼狽地倒在地上。


    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對應,讓她茫然愣在原地。


    「你沒事吧,美世?」


    「老……爺?」


    一頭淺褐色長發從肩頭滑落的光景映入她的眼簾。慢慢開始理解現況的她,感覺鼻腔深處一陣刺痛。


    清霞來了,清霞趕過來保護她了。


    而美世也趕上了。


    「老爺……!」


    她原本還以為自己恐怕命已至此。已經做好無法向清霞轉告夢中預測到的危機,而自己也將命喪此地的覺悟。


    但最終,他們仍平安無事。自己跟清霞都是。至少目前是。


    「你……你好慢喲……!」


    葉月抬起上半身,目光泛淚地抗議。


    美世和葉月都沒有受傷,清霞也毫發無傷地俯瞰著倒地的秘書官。


    美世再次望向自己的周遭,發現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和辰石一誌正在努力對付數量驚人的異形……應該是吧。其實她也不太明白。


    (異形逐漸消失了呢。)


    這場殲滅戰的關鍵,似乎是在辰石一誌身上。


    隨著一誌宛如翩然起舞的動作,他身上那襲華麗的羽織外套也像是蝴蝶翅膀般地舞動起來。每當他伸出手中的扇子,美世視野裏的異形便跟著消失。


    「喂,辰石!你就不能快點破除結界嗎!」


    「拜托你別這樣強人所難啦,我現在已經很拚命了耶!」


    聽到五道的怒吼,辰石也提高音量回應他,完全失去平常那種遊刃有餘的態度。


    在異形看起來被一誌消滅後,包括五道在內的對異特務小隊隊員,紛紛趕到異形原本所在的位置,施展出火係、水係、風係或念力係等不同種類的異能。


    下一刻,異形死前的慘叫聲模模糊糊地傳入美世耳中。


    (雖然不明白原理,但……)


    戰況似乎是一麵倒的狀態。不用說,占上風的當然是對異特務小隊,他們似乎成功地壓製、掃蕩、殲滅了數量多到數不清的異形。


    美世將視線移回自己身旁。


    「好痛!真是的……竟然突然把人拋飛。」


    秘書官忿忿不平地抱怨,然後起身。他敏捷俐落的動作,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身為戰鬥門外漢的一名文官。


    不過,清霞的反應更快。


    在秘書官爬起來的瞬間,清霞便揮出還是入鞘狀態的軍刀。秘書官以輕快的腳步閃過這道攻擊,在掌心生成數個冰塊,再將它們發射出去。


    清霞輕輕鬆鬆地回避,或是以刀鞘打落這些冰彈,然後朝秘書官逼近。


    這段攻防持續的時間,連三秒都不到。


    (咦……?)


    雖然隻是一瞬間。


    但美世總覺得身為異能心教信徒的秘書官,嘴角似乎揚起充滿自信的笑意,然後又在轉瞬間消失。


    清霞以犀利的目光盯著男子,同時朝他逼近。他以軍刀的刀柄從下方直擊男子的下顎,再趁隙使出掃堂腿。


    在男子臉朝下趴倒在地後,清霞以膝蓋固定住他的背,再將他的雙手扭到背後壓製住。


    「可惡,久堂清霞……!」


    「別亂動。倘若國家資料庫裏找不到你以異能者登錄的身分,軍方將合理懷疑你是異能心教的黨羽。」


    聽到清霞以平淡的語氣這麽告知後,男性秘書官憤恨地「嘖」了一聲。默默被清霞銬上手銬的他,現在變成完全失去自由的狀態。


    然而,以一雙鮮紅眸子恨恨地仰望清霞的同時,男子的臉上仍帶著扭曲的笑意。


    「哈!別說什麽懷疑了,我的確就是異能心教的一分子沒錯。說起來,我原本不過是個平民老百姓而已,隻是奉祖師之命假扮成大臣秘書。」


    「所以,文部大臣也跟你是一夥的?」


    清霞詫異地這麽問之後,男子以鼻子哼了一聲。


    「是啊,當然。文部大臣閣下也有和祖師來往,是暗中協助我們的人物。除此之外,政府內部也混入好幾名異能心教的信徒或協助者。」


    「這麽說來,文部大臣好像有親戚在遞信省裏頭工作。」


    「就是那家夥依據祖師的指示,讓你們的情報統整體製出現了漏洞。隻是很簡單的道理。」


    或許是因為遭到逮捕,所以放棄一切了吧,男子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


    又或者,他其實是打算以提供情報的方式來換取減輕刑責的機會。無論是何者,既然能得知幕後真相,或許也不算是壞事。


    大致向男子打聽完需要的情報後,清霞將一名下屬喚來身邊,給了他兩三個指示。


    五道、一誌和其他隊員目前仍忙著對付異形。


    不過,危機算是暫時解除了,因此鬆了一口氣的美世和葉月從地上爬起身。


    「你們倆都沒事嗎?」


    朝秘書官瞥了一眼後,清霞轉身望向兩人這麽問道。美世和葉月朝他點點頭。


    「嗯,沒事。」


    「我也沒事。」


    「……看來,這次有確實趕上。」


    美世前幾天和同一名秘書官相對峙時清霞沒能及時趕回她身邊,而他似乎為此耿耿於懷。


    然而,能夠安心的時間相當短暫。


    美世想起自己將清霞找過來,甚至在沒有保鏢陪伴的情況下來到玄關外頭的目的。


    如果沒能告知他那件事,自己和葉月冒著危險來到外頭,就沒有意義了。


    「老爺。」


    「怎麽?對了,你說有急事要聯絡我,是什麽事情?你應該不至於是料到這個大臣秘書官會展開攻擊行動,才聯絡我的吧?」


    根據清霞的說法,在前衛陣營剛開完會,眾人正準備解散的時候,他收到來自葉月的聯絡。在下一刻,他察覺到秘書官帶進來的大量異形的氣息,於是便率領下屬火速趕過來。


    不知道該說時機正好或是不好。


    看著未婚夫臉上詫異的表情,美世努力振奮自己想打退堂鼓的心。


    「那個……我有一件無論如何都得跟您說的事情。」


    美世將自己在夢中和甘水對話的內容,钜細靡遺地告訴清霞。


    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會因為隻是作夢夢到而一笑置之;但清霞很清楚,擁有夢見之力的美世所做的夢,具備著什麽樣的意義。


    「──原來如此。甘水打算從我下手,是嗎?」


    為了得到美世,甘水鎖定的下一個目標是清霞。


    聽聞美世這樣的報告,感到吃驚的隻有葉月,當事人清霞反倒不為所動。


    「我有料到或許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畢竟沒有我的話,甘水行事也會比較輕鬆。隻是,倘若他想用這家夥用來算計我……那麽,這樣的計畫未免也太粗略了。」


    提及「這家夥」時,清霞對雙手被上手銬、倒在地上的男性秘書官投以犀利的目光。


    「對不起,我沒能問出異能心教會使出什麽樣的策略。」


    美世也不認為在夢中表現得那麽胸有成竹的甘水,最後祭出來的竟然就隻是這種程度的計畫。


    若是她擁有像新那樣優秀的話術技巧,或許就能打聽出更有力的情報了。


    自身的能力不足,讓美世感到相當不甘心。


    「無妨。若是他的計畫僅限於此,那就當做是這樣吧。就算不是,他八成也會繼續擬定其他我所應付不來的縝密計畫。」


    「噯,能讓我插個嘴嗎?」


    在對話告一段落時,葉月唐突地從旁開口。


    「到頭來,新究竟上哪兒去了呀?他遲遲都沒有現身耶。」


    她無心道出的這個疑問,讓美世瞬間僵住,清霞也皺起眉頭。


    最後,新終究沒有出現。


    剛才,葉月不但讓由裏江去幫忙找保鏢,也跟美世一起到處央求衛兵們充當兩人的保鏢。因此,隻要待在宮中,應該多少會察覺到異狀。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想像新不會趕回來。


    而且,事情都已經演變成五道和一誌等人必須親自出麵和異形大戰的程度了,新不可能沒有察覺到。若是察覺到了,他絕對會趕過來才是。


    更何況,基於堯人的聖旨,現在應該是更進一步強化警戒的狀態。


    不管怎麽想,新遲遲沒有現身一事,都顯得相當不自然。


    清霞沉下臉,以手指抵著下顎開口。


    「怪了。我並沒有交代薄刃什麽任務,而且,除了保鏢的工作,那個男人現在理應沒有更緊急的要務在身才對。」


    語畢,三人以古怪的表情麵麵相覷。


    既然這樣,新究竟去了哪裏?


    無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在沉默的空氣籠罩下,細小的白色雪花開始從空中緩緩紛落。


    ◇◇◇


    「咱們的時代終於要到來了啊,真是令人興奮。」


    以單手捧著威士忌的酒杯,嘴裏還叼著菸卷的文部大臣這麽說。看著這樣的他,甘水打從心底感到無言和不齒。


    軍隊本部其實也悄悄落入異能心教的手裏。


    參謀本部的幹部之中,凡是不讚同甘水思想的人物,全都依序被關進大牢。不過,最基層的士兵理所當然對這樣的事實一無所知。


    此外,為了填補被關入牢裏的幹部的空缺,好讓軍方維持一如往常的表現,允諾協助甘水的其他軍官,全都被迫燃燒性命卯起來工作。


    而這些全都是異能心教依據甘水的指示──所成就的惡行。


    不過,能斷言這些是「惡行」的時間,也隻有現在了。


    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無論做出多少惡行,隻要甘水最後取得了勝利,這些惡行馬上會轉變為善行。獲勝那方的主張才是正義,這是世間的常理。


    現在,他已經擁有軍事力量了,民心也逐漸向異能心教這邊靠攏。而天皇的權威也是他的囊中物。


    接下來,隻要把名為「國家」的這個容器搶過來,甘水的目標大概就已經達到七成左右。


    「還差一點……」


    有現任天皇署名和捺印的各類書麵文件,現在都已經在他手邊齊備。


    這些是基於天皇意旨而發布的飭令,因此擁有絕對的效力。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了,


    該是抽身的時候了。


    「大臣閣下,請您繼續在這裏歇息即可。我們接下來即將展開行動。」


    「嗯,拜托你們好好幹嘍,你的肩上可是背負著我的未來啊。」


    說著,大臣又「哈哈哈」地開懷笑了幾聲。到底有什麽這麽好笑?甘水隻感到相當不快。


    不過就是天生不具有異能的劣等生物罷了。


    隻要協助自己,等到現在的政府瓦解,異能者君臨天下的時代來臨後,即使沒有異能,也會讓他擔任新政府的重臣──甘水以這樣的條件利誘後,文部大臣馬上就上鉤了。


    名為天啟的莫名其妙的異能,隻有擁有、繼承這種異能之人,才能成為支配者──這樣的世界讓文部大臣相當不滿。換句話說,倘若站上頂點的人不是自己,他就無法滿足。


    將這般野心勃勃的文部大臣籠絡為己方勢力的一分子,簡直輕而易舉。


    「那麽,我失陪了。」


    甘水走出軍隊本部裏頭的貴賓室後,原本在外頭待命的寶上隨即跟上。


    「祖師,如同原先的計畫,對異特務小隊已經分析出我們所打造的異形的原理,引發騷動的大臣秘書及共犯的遞信省官員都已經遭到逮捕。」


    「辛苦了。」


    甘水帶著一臉泰然自若的表情,在軍方本部中央的建築物走廊上昂首闊步。然而,擦身而過的人,卻沒有一個將他攔下。


    遭到綁架的現任天皇的權威、透過案中協助者為政府帶來的影響力,以及集結人造異能者而成的戰力,看到這種優勢攤開在自己眼前,國家裏頭大部分的人或組織都不得不屈服。


    在這天到來為止,甘水一路走來的路著實漫長無比。


    在薄刃家家道中落,澄美因此決定嫁到齋森家的時候,甘水曾要求她和自己一同逃跑,但被澄美拒絕了。


    要是自己逃掉了,這個家會變得怎樣呢?是為了薄刃家以及家人的悲壯覺悟,促使澄美說出這種話。


    感歎自身無力的同時,甘水開始憎恨這個家、憎恨他人、憎恨國家。


    背離薄刃家而流離在外的這段期間,他內心的憎恨化為一股決心。


    自己和澄美明明都擁有名為異能的優秀能力,卻隻能被迫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還可能因為天皇或掌權者一念之間的決定,導致人生跌落穀底,宛如螻蟻般毫無價值,這樣的世界是錯誤的。既然是錯誤的,重新再打造一個就好。


    誰還管什麽薄刃的家規呢?


    建立起由異能者來讓國家運作的體製吧。這樣一來,身為比這些異能者更加優秀的薄刃異能者的甘水或澄美,就能夠自由地、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人生。


    心中湧現這樣的理想後,甘水隨即付諸行動。


    他在國內四處遊走,收集人才、情報和資金──還成立了一個隱密的據點,透過相關設備,來進行異形和異能相關的禁忌研究。


    (然而,沒過多久之後,我連澄美都失去了。)


    為了顛覆整個國家,而埋頭進行準備的甘水,直到澄美死後數年,才得知這樣的消息。


    深感絕望的他,一度覺得怎麽樣都無所謂了;但在得知澄美還有個女兒後,他再次振作起來。


    同時,他也得知了美世在齋森家長年飽受虐待的事實。不過,隻要改變整個國家,這點事情就算不上什麽。更何況,若是對現況心懷不滿,美世便更有可能讚同甘水的思想。所以這樣的情況再理想不過了。


    然而──還來不及接觸美世的時候,她便和久堂清霞相遇了。


    而後,在開始憎恨讓自己陷入不幸的齋森家和家人之前,她變得滿足於平凡而毫無意義的安穩日常。


    (這可不成。)


    就算能獲得暫時的滿足,異能者和薄刃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依舊沒有任何改變。現況明明需要變革,美世卻沒能理解這一點。


    不過,她馬上就會明白自己的思想是錯的,而甘水才是正確的。


    為了顛覆、報複一切,甘水終於開始采取行動。


    「天皇狀況如何?」


    「他畢竟是病人,所以我們會施以讓他不至於死去的照顧措施。但真的是最底線的看顧就是了。」


    聽到寶上的報告,甘水滿足地笑了幾聲。


    在得到這個國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需要天皇的權威後,他會以比現在更激烈的手段折磨現任天皇,讓他嚐盡痛苦之後再殺死他。


    「在我動手殺掉他之前,可別讓他死了。」


    「遵命。」


    因為美世成為久堂清霞的未婚妻,甘水不得不將準備工作提前。現在的計畫雖然不如他一開始擬定的那般完美確實,但反正最後透過異能來硬幹,同樣也是可行的。


    為了異能者、甘水自己和薄刃,打造出一個值得愛的世界,然後將安寧獻給澄美和美世。


    「好啦,走吧,去解放那些被囚禁的同誌。」


    在寶上的陪同下,甘水走出軍方司令部的建築物。


    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軍方本部的腹地內部的特別拘留所。


    這個近期才成立的設施,是軍方為了拘禁平定團等人造異能者,以能夠妨礙異能施展的結構打造而成的特殊建築物。


    大方從駐守在出入口的警衛眼前走過後,兩人踏進施以異能阻礙加工的大牢所在的設施內部。


    「喔喔,是祖師!」


    「祖師來解救眾生了!」


    「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


    被囚禁在通道兩旁大牢裏的人造異能者,看到甘水現身便齊聲歡呼起來。


    甘水已經事先告知過這些信徒,因為自己馬上會來釋放他們,所以要他們被軍人逮捕時,盡可能乖乖就範。


    盡管如此,被關進大牢裏,想必仍讓信徒們感到相當不安吧。


    歡欣鼓舞地讚美甘水的聲音此起彼落,在狹窄的通路上震耳欲聾地回響。


    「就是這個吧。」


    從這條通路直直往前走到底,可以看到一座祭壇。


    這是一個以木材打造而成的簡素祭壇,上頭掛著注連繩和柊樹裝飾,看起來跟神棚有幾分相似。這就是用來阻礙異能者施展異能的祭壇。


    雖然看起來有些粗製濫造,但畢竟是臨時趕工而成,所以這種水準的成品也是情有可原吧。


    甘水從懷裏取出一把小刀,拔刀出鞘。


    接著……一刀朝祭壇揮下。


    簡素的木造祭壇就這樣輕易地被劈開、崩塌,最後失去效力。


    「寶上,用鑰匙開門。」


    「是。」


    簡短回應後,寶上以手中的鑰匙迅速打開各個牢房大門。


    因為軍方的取締行動,而被逮捕、幽禁在這裏的異能心教和平定團成員,一邊不停開口感謝甘水,一邊陸陸續續走出牢房。


    如此眾多的戰力,再加上異能難以起作用的大量異形,盡管人造異能者的水準不如對異特務小隊,還是能以龐大的數量來壓製他們。


    那個久堂清霞也已經不再是威脅了。


    「那麽,『那邊』現在應該也正在順利進行吧?」


    甘水的思緒轉往被送往政府內部的其他部隊成員身上。


    ◇◇◇


    日落後,氣溫愈來愈低,雪也愈下愈大。


    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凍得冰冷僵硬,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成了在夜色中反覆浮現和消失的淡淡白霧。


    美世一行人正忙著在堯人的宮殿附近為白天那場騷動善後。


    畢竟出現了那麽多的異形,說不定有落單的個體仍躲在不起眼的某個角落,所以必須仔細確認。此外,還得把一片狼藉的碎石路和庭院稍微整理收拾一下。


    五道、一誌、葉月、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們,全都穿上大衣努力幹活。


    因為之前忙著到處找保鏢而變得精疲力盡的由裏江,現在則是被委托處理室內的事務,所以不在這裏。


    此外,堯人也平安無事,據說目前在宮殿內部嚴陣以待。


    (可是,新先生還是沒有回來。)


    至今新仍是下落不明的狀態,一次都不曾出現過的他,就這樣徹底消失了蹤影。


    可以確定的是,他目前不在宮殿裏,但無從得知更進一步的消息。


    雖然擔心,但無法離開宮中的美世,也沒有能夠找出新的手段。


    (他到底是去了哪裏呢……)


    新不是會在值勤途中拋下任務不管的人。


    這樣的話,他說不定是在哪裏遭到甘水攻擊,或是被卷入什麽紛爭之中了。


    為此,美世已經請求清霞幫忙尋找新的下落。然而,在這種人手不足的緊急狀況下,能夠分配多少人力進行搜索,恐怕還很難說。


    (不過,新先生應該有能力處理大部分的狀況就是……)


    心中的不安遲遲無法消散。然而,正因如此,美世才會遵守「絕不離開清霞身旁」的要求,留在這裏多少幫忙做一點事。


    「外頭很冷,你可以回去屋內等著。」


    每隔幾分鍾,清霞就會過來這樣叮嚀美世,但後者總是朝他搖搖頭。


    「沒關係,不能隻有我一個人躲在溫暖的房間裏。」


    「是嗎?不過,要是覺得吃力,馬上跟我說。」


    以「是」回應清霞後,美世撿起被折斷而掉在院子地上的樹枝。


    雖然明白這樣幫不上什麽忙,隻是一種自我滿足的行為,但她實在無法什麽都不做。


    胸口騷動不安的感覺仍無法平息。


    新不見了。要是沒有待在清霞身旁,要是自己的視線從他身上離開短短幾秒,感覺他說不定也會像新這樣憑空蒸發。這讓美世恐懼不已。


    清霞不會讓甘水動自己一根汗毛。


    明明想這麽相信,不祥的預感卻持續在美世的心中翻騰。


    片刻後,當腳邊徹底被降雪染成一片白色時,美世內心的不安成了現實。


    起源是一名隊員為清霞捎來的報告內容。


    「你說什麽?」


    「屬下確認過好幾次,但似乎屬實……」


    白天,清霞逮捕了文部大臣秘書官,又依據他的證詞,以叛國賊的嫌疑為由,逮捕了任職於遞信省的文部大臣的親戚。包括這兩人在內,之前好不容易逮捕到的異能心教信徒及協助他們的人物,現在全都被釋放了。


    而且是基於現任天皇的飭令。


    「──是甘水直嗎?」


    清霞以極為低沉的嗓音這麽輕喃。


    「隊長,我們該怎麽做才好……?」


    「我們必須遵從大海渡少將閣下的指示。倘若閣下也遭遇不測──」


    對話至此中斷。


    許許多多軍用靴踩在碎石路上的聲音,在這一帶傳開來。


    將宮殿腹地裏的大道、堯人所在的宮殿玄關外頭,以及庭園連接起來的那條林間小徑,現在擠滿了朝這裏趕過來的軍裝集團。


    看不見月亮的這個夜晚,光線來源就隻有院子裏的燈柱,以及堯人的宮殿透出來的亮光。


    簡直像是一團團真麵目不明的黑色物體在朝這裏逼近。


    這些黑色的人潮一轉眼湧向美世等人和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將他們團團包圍住。


    清霞隨即讓美世從庭園中央移動到堯人的宮殿附近,又將她擋在自己身後保護。


    美世甚至連呼吸或出聲抗議都來不及。


    逼近的軍人們以迅速又精確的動作抽出軍刀,指向在場的所有人。


    「這……這是……」


    「噓!冷靜點,先照著他們說的話去做。」


    聽到清霞低聲這麽指示,美世隻能點點頭。


    以軍刀對準這裏的,是不屬於對異特務小隊的帝國軍人及身穿黑色鬥蓬的人物。看起來像是異能心教的成員。


    為何這兩派人馬會一起行動?


    在無人能夠提出質疑的狀況下,包含五道、一誌在內,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們全都將雙手高舉過頭,以表示自己沒有反抗之意。


    接著──


    率領這批大軍的人物緩緩從暗處現身。


    磨得發亮的皮鞋、剪裁合身的西裝和大衣、好幾度對美世展露笑容的端整麵容。


    (新……先生……?)


    她原本下落不明的表哥薄刃新,此刻臉上完全沒了平常那種善良青年的柔和氣質。


    (為什麽?)


    新竟然會率領軍隊對美世等人刀刃相向,這未免太異常了。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正在發生。


    因為,他出現在對方的陣營,不是太奇怪了嗎?


    而且,這些軍人到底又是……?


    無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佇立在原地的美世所感受到的,與其說是恐懼,茫然的成分或許居多。


    「久堂少校,真的是非常遺憾。」


    聽到新不帶半點情緒的發言,清霞皺起眉頭沒開口:


    「這是什麽意思,薄刃?我才想問你這是在做什麽?」


    「你有多數的傷害嫌疑,以及綁架天皇、企圖顛覆整個帝國的嫌疑在身。」


    「你說什麽?」


    所謂的晴天霹靂,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在場者全都懷疑起自己的耳朵,臉上也滿是藏不住的震驚。


    「此外,今天白天,你不當逮捕了文部大臣的秘書官對吧?這個罪狀也包括在裏頭。」


    「你說不當?我們不過是在執行自己的任務。那個秘書官對身為保護對象的一般民眾出手,甚至將成群的異形帶進宮殿裏,逮捕他是理所當然的吧?」


    麵對淡淡道出欲加之罪的新,清霞也以冷靜的語氣回應。不過,這兩人壓根沒打算接受彼此的說法,是美世等人也能夠理解的事。


    新重重吐出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他愛用的那把手槍,緩緩將槍口對準清霞。


    「你這是在做什麽?」


    「請乖乖就範吧,久堂少校,你已經是罪證確鑿的嫌犯了。」


    美世完全無法理解新在說什麽。


    真要說起來,她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像個執法人似地前來對清霞興師問罪,甚至表示要逮捕他。更何況,他不是政府官員,隻是一般民眾罷了。這樣的行為,才更是所謂的「不當」吧。


    但實際上,在眼前抽刀指向自己的軍隊,確實是新率領過來的。


    (為什麽……是我們……)


    被軍方用刀指著,代表清霞和美世等人或許犯下了什麽罪。也就是說,對軍方而言,美世等人等於是必須警戒的敵人。


    「這……這不可能……!」


    美世不禁探出身子企圖反駁。


    一定是有哪裏搞錯了。清霞並沒有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也沒有綁架天皇,更別說是牽涉其中了。更何況,綁架天皇的明明就是異能心教,怎麽可能會是清霞呢?


    全都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杜撰出來的。


    「美世。」


    然而,身為當事人的清霞,卻以平靜的態度製止了美世。


    「透過異能心教的協助,我們已經找到天皇陛下,目前由軍方保護他的人身安全。陛下親口表示你參與了他的綁架行動,並下達立刻逮捕你的指示。此外,我們已經壓製了對異特務小隊的各陣營和值勤所,倘若你輕舉妄動,我們會馬上開槍射殺所有人。」


    新維持舉槍的姿勢朝清霞走近。


    「我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


    「請放心吧。我們已經掌握了相關證據,倘若你企圖逃亡,就會變成背負叛國大罪的通緝犯,這個帝國將不會再有你的容身之處。不過,就算沒逃走,恐怕也免不了死罪吧。」


    新的雙眼看不出半點溫情,冰冷得足以令人凍結。


    周遭的軍人們仍是一動也不動地將刀尖對準這裏,打扮看起來像是平定團成員的其中一人則是朝前方踏出一步,高高舉起記述著天皇指示的詔令文書。


    「久堂清霞為設計陷害天皇之重罪者,迅速將其逮捕!」


    新這麽高聲下令的同時,幾名軍人朝清霞走近,替他銬上手銬。


    是清霞的話,要反抗應該輕而易舉,但他始終任憑對方擺布。


    「薄刃,你投靠了那邊啊。」


    他的語氣聽來緊繃──卻也帶著幾絲放棄的感覺。


    新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清霞之所以完全不反抗,恐怕是為了美世等人著想。關於這點,美世再清楚不過了。


    若是他此刻企圖逃亡,身為重罪者親屬的美世、葉月,以及和久堂家相關的所有人,生命安全恐怕都會受到威脅。


    「新先生!」


    美世懷著最後一線希望,開口呼喚自己的表哥。


    然而,被薄刃新那冰冷視線貫穿的她,震懾到全身一顫。


    「美世,請你安靜一點。」


    「我……我做不到!」


    曾經是那麽溫柔,讓美世視為家人景仰的表哥,現在卻讓她感到恐懼。


    他看起來彷佛完全變了一個人,美世無法靠近他,甚至不敢像過去那樣跟他麵對麵好好說話。


    「請你不要讓我動怒,美世,你應該也明白祖師的想法吧?」


    為什麽會從他口中聽到「祖師」這樣的稱呼?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不是也為甘水的所作所為憤慨不已嗎?說自己想重振薄刃家,卻老是被甘水扯後腿。是這樣才對──


    「為什……麽……」


    感覺嘴巴異常乾燥的美世,氣若遊絲地擠出這句話。


    新移開視線,他臉上的表情跟著融入黑暗的夜色中。


    「這對薄刃家有利。雖然也覺得這樣的理由很單純,但我確實因此決定協助甘水。」


    「您……您要背叛我們嗎……?」


    「沒有必要再繼續說下去了──久堂清霞,我現在要把你帶走。」


    新果斷地拒絕回答美世戰戰兢兢提出來的問題。


    他真的是過去的那個新嗎?


    看到他以強硬的態度拒絕自己,美世不禁啞然。


    對薄刃家有利──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甘水可是違背了薄刃家的各種家規,而一路走到現在的男人。相較之下,一直被薄刃的宿命束縛,即使因此感到痛苦不堪,也努力試著掙紮的新,真的能接受甘水這樣的作為嗎?


    他賭上人生所背負的一切責任,難道就這麽輕如鴻毛?


    「新先生!」


    即使美世再次開口呼喚,新仍沒有停下腳步,他身旁的軍人同樣頭也不回。


    「……薄刃,可以吧?」


    被銬上手銬而失去自由的清霞,在被軍人們帶離現場前望向新這麽問。


    「噢,這倒無所謂。」


    看似領悟了什麽的新製止一旁的軍人。


    得以暫時擺脫軍人控製的清霞走到美世麵前。


    刺骨的寒風吹來,呼嘯而過的冰冷空氣卷起細微的雪花,在臉頰留下冰冷的觸感。


    「美世。」


    這是──


    他以至今最溫暖、輕柔、足以令人融化的嗓音,呼喚了她的名字。


    美世抬起頭,映入眼簾的美麗容顏,朝她露出一個平靜的微笑。那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接下來即將被定罪,此行幾乎等同於赴死之人會有的表情。


    「為了不要後悔,我要先對你說一句話。」


    她不想聽。


    要是聽了,一定就會結束。


    她將再也回不去那些溫暖的日子。


    她不想和他分開,她不想失去他。然而,美世卻無計可施,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在眼前上演。


    眼角湧現溫熱感,因為濕潤而模糊的視野,讓美世連最喜歡的人的麵容都看不清楚。


    「我……不要……我不想聽!所以,請您不要走──」


    她撲進清霞懷裏,死命地抓住他,淚水無止無盡地奪眶而出。


    雙手被銬上手銬的清霞,看似困擾地動了動手指後蹲了下來。


    而後,他在美世的耳畔這麽輕喃。


    「我愛你。」


    「……啊。」


    這句愛語宛如流星那樣稍縱即逝。


    教會她何謂溫暖的那隻手,在輕輕撫過美世的長發後抽離。


    「其實,我應該更早一點說出口才對。因為,無論你的想法如何,我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語畢,清霞以毫不眷戀的動作轉過身。


    在月光被層層烏雲掩蓋的漆黑夜色裏,係著紫色發繩的長發隨著他的動作揚起。


    美世雙腳一軟,就這樣跪在冰冷雪白的地毯上。


    「不過,美世。讓我提出一個任性的要求吧……希望你能一直等我,在那個家等到我回來為止。」


    清霞道出這句話時,美世無法看見他臉上究竟帶著什麽樣的表情。


    那個熟悉的背影逐漸遠離。


    啊啊,為什麽──


    她明明是知道的。知道甘水直在計畫著什麽,知道清霞將會是他下手的對象。


    然而,她卻隻是將這個危機告知清霞,就心滿意足了。感覺事情看上去是解決了,所以心滿意足。


    美世是有時間的,充裕的幾個小時,然而,她到底都在做些什麽?


    沉浸在自我滿足的感覺之中,佯裝自己有幫上忙、有努力想要成就些什麽,但實際上,她卻什麽都沒能做到。


    另一方麵,甘水在這幾小時內伺機行動,最後像這樣逮捕了清霞。


    (我是多麽的愚蠢呢……)


    因為自己是被保護的對象,無法采取什麽行動;因為晚了許久才開始學習,所以至今仍無法施展術法或異能──這些都是沒辦法的,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像這樣為自己的無所作為找理由、找藉口的人,正是美世。


    清霞很強大,所以她擅自認定他不會有問題,即使這樣的想法一度被甘水否定。


    她明明是知道的。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合理的狀況隨處可見,若是不挺身反抗,什麽都無法改變。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老爺了,而這都是因為我自己……)


    她已經無法回應清霞給予自己的愛情。


    其實,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察覺到自己的心意,卻在能夠說出口的時候以沉默逃避。


    這果然隻能歸咎於美世自己。


    紛落的雪彷佛也填滿了她的腦袋深處,讓美世感到冰冷而腦中一片空白。


    「嗚……啊啊!」


    她以雙手掩麵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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