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居之中,專為天皇打造的宮殿裏,有個名為梔子花之廳的空間。


    相較於天皇所居住的後方宮殿──亦即所謂的後殿──以室外走廊和宮內省的建築物相通,有較多人進出的前殿,有著近似於舉辦宗教儀式用的西式大廳的正殿,是公用的建築物。


    梔子花之廳是位於前殿的一個房間,主要做為天皇也會親自參與的國政會議的場地使用。


    室內正中央擺放著外國進口的長桌和椅子,照明設備采用了以無數顆水晶打造而成的水晶燈,裝潢看起來以西方風格為主;不過,天花板和牆上的壁紙,以及窗簾和桌巾等布料,則有著傳統的日式圖樣,呈現出高雅又完美的日西合並的景致。


    可以輕鬆讓十五個人在桌前就坐的長桌,現在外圍已經坐滿了與會者。此外,整齊地靠牆排放的幾十張椅子,也幾乎全都被身穿西裝的男性陣營占據。


    在長桌前就坐的,是未能全員到齊的各省大臣;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的,則是其他在軍方或政府裏擔任要職的人物。


    至於上座,則是後方擺放著一道屏風、比地板高出一階的榻榻米座位。目前坐在上頭的,是擔任天皇代理人的皇太子堯人。


    今天的會議並不算正式。


    這場臨時會議,主要是讓身為國家中樞的官員們大致交流一下意見,或是對擔任天皇代理人的堯人提出疑問。自從天皇遭到綁架後,這樣的會議已經反覆召開過多次。


    不過,盡管會議已經開始進行一小時多了,卻仍像曆屆的會議那樣沒有太大的進展。


    在古龍水和菸卷的氣味籠罩下,這樣的糾紛在會議上持續著。


    「殿下,讓外部人士進入皇居,導致您自身陷入危險的行為──這麽說或許很失禮,不過,能請您針對這個自作主張的決定,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說明嗎?」


    這麽開口的同時,激動到微微從椅子上起身的,是眾國務大臣的其中一人。


    參加這場會議的皇族就隻有堯人一人。因此,國務大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也就是他。不過,在堯人回答之前,其他大臣便搶先開口反駁。


    「殿下已經說明過很多次了,你斟酌一下自己的用字遣詞如何?」


    「請不要挑我的語病,更何況,我是在跟殿下說話。」


    「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反省一下向殿下提問時的失禮語氣。」


    「你這樣就是在挑我的語病──」


    「兩位,這種像是孩子爭吵的對話,就請你們到其他地方去進行吧。」


    持續著這種沒有內容、毫無意義對話的兩名中年大臣,被身為堯人心腹的年輕內大臣鷹倉以冷靜語氣這麽指謫後,瞪著他沉默下來。


    今天這場會議,討論議題主要有二──天皇失蹤期間的相關因應措施,以及幾乎是基於堯人的獨斷,而在皇居裏駐紮的對異特務小隊的相關事宜。


    針對後者的議題,聚集在這裏的成員基本上可分成三大派閥。


    讚同堯人判斷的派閥、反對這種做法的集團,以及不屬於這兩者,隻是在一旁靜觀其變的幾名成員。


    對堯人的判斷──說得具體一點,就是讓對異特務小隊在皇居內部駐紮,徹底強化防線一事──提出異議的派閥,係以海軍大臣為主帥;表示讚同的,則是以鷹倉為首,認同身為下一任天皇的堯人的能力的成員。


    但真要說的話,在科學日益發達的現代,包含天皇才會擁有的「天啟」之力在內,對異能、異形等不科學的事物抱持懷疑態度的大臣或官僚,其實也不在少數。


    這樣的不信任感持續累積,導致對立和混亂的狀況愈來愈嚴重。


    (而海軍大臣又是看重科學的集團的代表者嘛。)


    堯人細細地俯瞰室內的光景。


    負責率領國務大臣的首相,維持和兩派人馬都有一定距離感的中立立場,而其他幾名保持中立的成員也如法炮製。


    「鷹倉內府,我倒是想請你盡可能避免發言呢。內府的工作,是在陛下身邊處理庶務,可不是能夠開口幹預政事的立場吧?」


    文部大臣靠在椅背上,一邊撫著自己的胡子,一邊以莫名得意的表情這麽指謫鷹倉。


    麵對他明顯貶低內大臣這個職位的說法,鷹倉皺起眉頭。


    「……敝人沒有義務要遵循你的私人意見行事,若打算提出跟會議主旨無關的問題,請另尋其他的機會。」


    鷹倉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這麽回應。轉動眼球觀察他的反應後,文部大臣的嘴角揚起笑意。


    「年紀輕輕就當上內大臣的你,因為深受殿下信賴,會變得如此趾高氣昂,或許也是很正常的啊。」


    「……」


    「這次,包含殿下的判斷在內,這種將皇居化為個人私有物的行為,我們實在看不下去。皇居是為了天皇陛下而存在,即使您貴為皇太子,也不能這般為所欲為。」


    跟文部大臣同樣反對堯人作法的海軍大臣和宮內大臣,也表態讚同這樣的意見。


    「關於這件事,您甚至沒有事前跟身為宮內大臣的我商量。因此,關於將皇居化為個人私有物的說法,我認為相當貼切。」


    說著,宮內大臣恨恨地望向鷹倉。


    觀察過現場的氛圍後,判斷自己或許做得有些過火的堯人輕輕吐出一口氣。


    判斷各大行政部會在正月的對應會比較慢半拍的他,強製執行了讓對異特務小隊同時保護待在皇居裏的自己和齋森美世的計畫。


    最後,雖然計畫順利遂行,但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彈。


    倘若時間上許可,堯人也希望能好好說服主要的政府官員,無奈現在沒辦法這麽悠哉行事。


    不同於鷹倉,宮內大臣是父皇的心腹。因此,盡管是負責指揮宮中事務的人物,堯人也不會對他卸下心防。無法找他商量此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老實說,就算向宮內大臣據實以告,他恐怕也不能接受吧。


    此外,盡管至今一直代替臥病在床的天皇處理各項政務,但就權威來說的話,堯人仍不如現任天皇。這樣的他,現在卻擅自變更宮中的規矩,因此招來的反感聲浪自然也更強。


    (好啦,該怎麽做呢……)


    讓年輕又樹敵眾多的鷹倉繼續淪為眾矢之的,未免也太可憐了一些。


    堯人想到這裏時,大藏大臣舉起手開口。


    「雖然兩位都這麽說,但殿下這個計畫對財政造成的負擔較小。若是反對的話,還希望你們能提出其他低預算的代替方案。」


    以手推了推臉上的眼鏡後,大藏大臣看似不悅地以手抱胸。現場的空氣也隨即變得沉重起來,眾人紛紛噤聲。


    要是把錢的問題搬出來,就很難反駁了。


    這樣的發展,在這一小時內已經重複過好幾次。


    「話說回來,關於情報管理出現疏漏的問題,負責人能說明一下嗎?」


    聽到外務大臣的疑問,身型偏瘦、畏畏縮縮地坐在長桌一角的中年男子,雙肩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他是遞信大臣,亦即掌管郵務和電信通訊等業務的遞信省的長官。


    以白色手帕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後,他虛弱地從座位上起身。


    「針……針對情報管理方麵的問題……我們目前仍致力於調查事實和擬定對策當中……」


    「還在這個階段?效率會不會差了一點?」


    「真……真的是萬分抱歉……」


    「不需要道歉。」


    被這樣果斷結束對話的遞信大臣,沮喪地垂下雙肩坐回椅子上。


    若是想得簡單一點,能夠輕易對情報管理體製動手腳,讓情況變得對異能心教有利的人,無疑就是遞信大臣。


    不過,在堯人看來,他實在不認為這名男子能夠做出如此膽大包天的背叛行為。


    (之所以無法迅速做出對應,也隻是單純因為他的能力不足吧。)


    這樣一來,協助異能心教的叛徒究竟是誰?


    他在這群人之中嗎?還是在其他地方?


    在這個當下,堯人恐怕也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吾明白汝等的意見了。」


    聽到堯人這麽開口,所有大臣的視線都一起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曾做詳盡的說明,便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執行這個計畫。關於這樣的行為,吾在此向汝等道歉。」


    看到下一任天皇輕輕鞠躬道歉的身影,與會者們全都方寸大亂。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盡管尚未正式即位,但在天皇失蹤的現在,身為皇太子的堯人,無疑是在場所有人的君主。這樣的他,不僅是神明的子孫,亦可視為神明的化身。


    讓這樣的人向僅是負責輔佐政事的人們低頭致意,原本應該是不能發生的事情。隻是因為今天這場會議不算正式,這種缺乏常識的行為才能勉強被允許。


    即使必須違背慣例,也希望能讓獲得眾人的理解。是這個強烈的念頭促使堯人這麽做。


    (雖然總批評父皇是庸俗的凡人,但吾恐怕也是個感情用事的昏君啊。)


    對人民過度放低身段的做法,會讓自己失去威信。


    不過,現在已經走到一條岔路上了。就算必須低聲下氣,他也得確保計畫能繼續順利執行。


    「透過天啟,吾看見了可能浮現的未來。若是不執行這樣的計畫,或許沒過多久,吾便會遭到殺害。」


    「怎麽會……」


    在場者無一不露出難以置信的困惑表情。


    堯人所言都是事實。


    目前,他能夠觀測到幾個尚未成形、不連續片段的未來。


    其中,最壞的結局,是堯人本人喪命,而齋森美世也落入異能心教手中。在這之後,便是帝國在轉眼間遭到顛覆的未來。


    此外,還有堯人平安無事,但美世被擄走的結局;或是美世平安無事,但堯人遭到殺害的相反結局。


    前者,在美世被迫照著異能心教的要求施展異能後,帝國隨即落入異能心教手中,到頭來堯人仍難逃一死。


    後者,在堯人殞命後,重拾大權的現任天皇淪為異能心教的傀儡,帝國的掌控權也因此徹底落入異能心教手中。為了守護美世,清霞和對異特務小隊聯手孤軍奮戰,但最後仍敗陣下來。


    除此之外,堯人還看到了幾種不同的發展,但最後的結局基本上都大同小異。


    自己和美世都必須受到確實的保護才行。然而,若是兩人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防守必然隻會集中於其中一方,又或是因為人力被分散,導致雙方的防衛都不夠強固。


    具體來說,就是久堂清霞──身為最強士兵的他不在的地方,就是敵人攻擊的最佳目標。


    (在吾等的戰力之中,最讓甘水直提防的,恐怕就屬清霞了。其他戰力或許不值得一提,但由清霞負責防衛的地方,敵營的攻擊行動便顯得謹慎許多。)


    甘水的異能性質相當特殊。這樣的他,就算實力超越清霞也不足為奇。但另一方麵,倘若應戰的人是清霞,或許就能和甘水平分秋色。


    這樣一來,就有必要讓堯人和美世都待在清霞所能顧及的範圍內。


    (隻要吾等讓清霞來看守皇居,然後維持這樣的籠城狀態,異能心教便無法直接出手。)


    雖然這一切都也隻是吾個人的推測罷了──覺得自己有幾分沒出息的堯人,又在心中默默補上這麽一句。


    總而言之,這麽做的話,甘水便不會直接對皇居出手,而會試圖尋找其他的弱點進攻。這樣一來,狀況或許就能朝更接近堯人的目標,亦即被害程度較小的方向發展。


    堯人「啪」一聲闔上扇子,然後環顧室內。


    「在皇居周遭鞏固防線──目前,隻有這個方針不會改變。若不將防禦勢力集中於一處,到頭來隻會被敵方各個擊破。」


    「可是,隻是因為區區一個新興宗教,就打破眾多長年以來的慣例,這未免──」


    宮內大臣仍麵有難色。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畢竟穩定皇居內部的狀況,正是他的職務之一。雖然能明白對方的苦處,但堯人並不打算讓步。


    之後,這場會議又持續了片刻的時間。盡管耐心地說明了關鍵部分,堯人自始至終仍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


    被交代入浴過後到房裏集合的美世,在睡衣外頭罩上禦寒用的羽織外套後,來到葉月的房間外頭。


    「我是美世。」


    「請進吧。」


    美世拉開拉門後,發現由葉月召集過來的成員們已經到齊了。


    裏頭除了房間的主人葉月以外,還有由裏江。而最讓她吃驚的,莫過於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大方坐在房間最深處的堯人。


    「打……打擾了……」


    堯人為什麽會在葉月的房間裏?不對,比起這個,美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異常狀況。


    「真是個不錯的夜晚啊。」


    嘴角微微上揚的堯人這麽朝她搭話。


    「是……是的,那個,呃……晚安。」


    美世第一次跟堯人對話,是在聽他說明清霞陷入昏迷那件事的來龍去脈的時候。


    雖說是第二次和他說話,但她仍完全無法習慣。


    「晚安。」


    聽到堯人若無其事地回應她的招呼,美世更混亂了。


    (啊,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時,美世瞬間回想起自己身上隻穿著睡衣的事實。因為擔心自己失禮的行為有損淑女的形象,她難堪地脹紅了一張臉。


    「不要緊的,美世妹妹。你別這麽緊張,來這裏坐著吧。」


    葉月輕拍放在她身旁的坐墊這麽說。


    「可是……」


    「現在沒有人會在意禮數的問題喲,快點過來吧。」


    麵對葉月不容辯駁的魄力,美世微微垂下頭,安安靜靜地走進房裏,然後在坐墊上坐下。


    確認房裏的每個坐墊都找到主人的葉月,在一聲輕咳後道出這樣的開場白。


    「好啦。今天把大家找過來這裏,是因為難得有機會像這樣生活在同一個屋簷底下,所以,我希望女性成員們能聚在一起開心聊聊呢。就命名為『女性之夜』吧!」


    這感覺是個十分符合葉月作風的歡樂活動。幾乎要接受她的說法的美世,忍不住道出連自己都知道很失禮的這個疑問。


    「您說女性之夜……是嗎?」


    然而,這裏很明顯有一位不屬於女性的人物。盡管對方的外貌的確美麗清秀到雌雄莫辨的程度,但他無疑不符合「女性」這樣的分類。


    葉月沒有直接回答美世的問題,而是將視線移往那位人物身上。一旁的由裏江則是一邊「嗬嗬嗬」地笑,一邊看著事態發展。


    至於當事人堯人──


    「汝等無須在意吾,盡情地聊天吧。吾會將內心化為女性,嚐試當一名好聽眾。倘若還是會介意,那麽,以『堯子』來稱呼吾也無妨。」


    則是以泰然自若的語氣這麽表示。


    既然是女性之夜,葉月為什麽把堯人也找過來?而堯人又為何願意參加?將內心化為女性是什麽意思?「堯子」這個稱呼又是?


    無謂的疑問接二連三在美世腦中湧現。完全不知道該從何吐嘈起才好的她,最後隻能沉默下來。


    「就是這麽一回事嘍。這位是堯子大人。既然本人都這麽明言了,就放輕鬆這麽稱呼他吧。另外,除了我們以外,其實還有一名參加者呢。」


    美世不解地歪過頭。


    房間裏已經看不到多的坐墊了。而且,她所熟悉的,同時也是能造訪這個房間的女性,應該都已經到齊了才是。


    這時,葉月緩緩取出原本放在房裏的一麵立鏡。


    「把這個……像這樣……!」


    她將看似符咒的紙張「啪」地貼上立鏡背麵。


    下一刻,鏡子表麵開始起霧。原本擦得一塵不染的光亮鏡麵,慢慢蒙上一層白色的霧氣。最後。又從下方開始自然恢複成原有的光澤。


    然而,直到方才,都還確實倒映出房間內部景色的鏡子,現在卻映出了完全不同的光景。位於正中央的,是一張美世也熟悉不已的臉蛋。


    「咦,薰子小姐……?」


    明明人不在這個房間裏,但霧氣消散後的這麵立鏡,卻確實倒映出薰子的臉龐。此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臉頰看起來有點紅,眼眶也濕濕的。


    而且,出現在鏡中一角的那個物體是……


    「這位是追加的參加者陣之內薰子!呃,哎呀,你已經喝起來了嗎?」


    以笑容向在場者介紹薰子後,察覺到狀況不對勁的葉月不禁圓瞪雙眼。


    「是的,我是陣之內薰子。我已經開始喝了!」


    在鏡子另一頭,可以看見隻有一部分入鏡的酒瓶和酒杯。除此之外,雖然說話咬字還算清楚,但從薰子挺直背脊朝這邊行舉手禮的模樣看來,她八成已經喝醉了。


    她這樣能執行軍隊的任務嗎……美世先是這麽想,之後又猜測薰子或許是在休假當中。


    如果是這樣,她現在應該是待在軍隊宿舍的個人房裏。


    「真是的,我這邊可是連酒都還沒倒出來耶。」


    葉月看似不滿地噘起嘴唇。仔細一看,可以發現她身後除了酒類以外,還準備了其他不同的飲料、下酒菜和各式點心。


    她或許是打算等大家都打過招呼後,再把它們端出來吧。


    「算了,也罷──因為陣之內薰子沒辦法直接過來這裏,我派遣式神過去詢問她的意願,結果她也表示想參加這個『女性之夜』的活動。所以,我就特別施展一點術法,好讓她加入我們。有鑒於我們是待在結界內部,原本應該要避諱跟外界進行通訊的行為;不過,多虧有堯子大人替我們說話,這個活動才能順利舉辦呢。」


    盡管葉月跟由裏江看起來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美世仍忍不住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堯人。


    倒映在鏡中的薰子,雖然身上仍穿著軍裝,但領口的扣子是鬆開的狀態。原本總是整整齊齊紮起來的一頭長發,現在也披垂在身後。或許是因為喝醉了吧,她似乎沒有發現堯人,因此也沒有開口向他請安。


    美世不禁開始擔心,薰子有些不成體統的模樣,是否會令堯人感到不悅。雖然穿著睡衣的她,大概也沒什麽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不過,或許是我多慮了吧……)


    堯人並沒有特別指責薰子什麽,隻是帶著笑容讓葉月為自己斟酒。


    看來,「今晚可以不用拘泥於禮數形式」這樣的認知,或許是正確的。


    「來,美世妹妹,你拿著這個。」


    葉月將一隻玻璃杯遞給美世,在裏頭注入看似果汁的飲料。


    「姊……姊姊,倒飲料這種事情我來……」


    「沒關係,因為我是主辦人呀。噢,對了,但你不能喝酒喲。」


    就算被禁止喝酒,美世倒也不會覺得困擾。隻是,她不明白為什麽隻有自己不能喝。察覺到她內心疑惑的葉月,突然以極為認真的表情這麽開口。


    「是清霞交代的。他說絕對、絕對不能讓你喝酒。」


    「是老爺這麽說……?」


    「我想,理由八成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喝醉的模樣吧,我這個弟弟還真是討厭耶。另外,我有跟清霞說我要辦『女性之夜』這個活動的事,但沒跟他說堯子大人也會參加呢。」


    葉月先是一臉無奈地聳聳肩,接著又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嘴角帶著笑意的堯人跟著幫腔。


    「要是被清霞得知現在的狀況,他想必會火冒三丈吧。真是的,吾沒料到他在締結婚約後,竟然會一下子變成心胸如此狹窄的男人啊。」


    聽到堯人這句話,一旁的由裏江點頭如搗蒜。薰子也以莫名激動地以「沒錯!就是這樣!」附和,然後將手中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關於清霞火冒三丈的理由,美世決定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不過,吾也已經跟清霞說過想跟汝聊一聊了。他想必不會有意見吧。」


    看著以一臉樂在其中的表情望向自己這麽說的堯人,美世跟著回想起來。


    清霞之前有向美世提及堯人似乎有話想對她說一事。他交代美世,若是堯人下達了什麽指示,她必須確實遵從。


    雖然美世完全沒料到狀況會如此令人難以理解就是了。


    她有種突然被迫麵對嚴肅場麵的感覺,因此暗自感到戒慎恐懼。


    「吾僅是想再多了解汝的為人罷了,汝不需這般緊張。」


    「好……好的。」


    堯人的說話語氣帶著威嚴,但態度卻很輕鬆自在。平常難以親近的那種感覺,現在似乎也減弱了幾分。


    雖然沒自信自己能夠放鬆下來,但美世仍朝他點點頭。


    之後,葉月讓由裏江捧起酒杯,為她斟酒,接著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麽,『女性之夜』現在正式開始!」


    在葉月的一聲令下,眾人一起舉杯。


    美世淺嚐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果汁,感覺滋味跟之前和堯人會麵時喝到的飲料有些相似。


    在這場聚會之中,最常開口說話的人果然還是葉月。其次是薰子,再其次依序是堯人、由裏江,最後是美世。


    順帶一提,美世並不是不想說話,隻是她不懂能夠適時加入多人對話的技巧。


    「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時候,果然還是少不了戀愛的話題吧~」


    雙頰微微泛紅、看似心情大好的葉月這麽開口。美世記得她的酒量很好,所以應該不是因為喝醉而突發奇想。


    「戀愛算什麽……戀愛算什麽!」


    聽到葉月這句話的下一刻,薰子突然這麽大聲嚷嚷,然後趴倒在桌上哭了起來。


    「哎呀,薰子。你過去發生過什麽嗎?」


    看到葉月這麽追問,美世不禁慌張起來。


    直到前陣子,美世和薰子都還幾乎是互為情敵的狀態。要是薰子提到戀愛相關的話題,不難想像內容必定會和清霞有關。


    要是輕易觸及這樣的話題,隻會讓在場的所有人尷尬、讓氣氛一並變糟而已。


    說起來,葉月理應也已經察覺到背後的原因了,為什麽還要像是刻意興風作浪地這樣追究呢?美世實在難以理解。


    「姊……姊姊,問這種問題有點……」


    由自己開口製止他人深究這件事,也讓美世有些躊躇,但沒有其他辦法了。她鼓足勇氣,正要開口規勸時,葉月卻帶著極為認真的神情望向她。


    「好啦好啦,就聽她說說看嘛……畢竟是薰子主動開口的呀。」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祭出這個話題的人確實是葉月。盡管有些不能接受,但美世還是咽下了內心的主張。


    在這段期間,薰子一直哭哭啼啼地吸鼻子,吐露內心的哀怨。


    「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啦,我知道隊長隻是把我視為一名同事……嗚嗚……事到如今,我也不會再奢望能跟隊長發展出什麽關係,可是……」


    「嗯,汝想必經曆了好一段煎熬吧。」


    聽著喝醉的薰子道出八成是發自內心的想法,堯人這麽出聲附和她。


    她「不會再奢望能跟清霞發展出什麽關係」這句話,讓在一旁默默聽著的美世心中掀起一陣漣漪。


    薰子心中的嫉妒,想必是源自過去未能確實抹煞的那份情愫。


    戀愛這種東西,總會長長久久地束縛著人心。一想到這裏,美世的心就平靜不下來。


    「美世大人?」


    一旁傳來呼喚她的聲音。無須轉頭確認,美世也知道是由裏江。


    「您怎麽了嗎?」


    由裏江體貼的心意,讓盤據在美世胸中的這股不安微微泄漏出來。


    「沒什麽……」


    然而,美世並不打算向任何人坦露自身的恐懼、不安──或是迷惘。


    跟人生經驗豐富的由裏江或葉月商量,應該會是不錯的解決方式。盡管明白這一點,美世仍不知道該怎麽找她們商量,又該商量些什麽。


    真要說的話,這是美世的內心,以及她跟清霞之間的關係的問題。即使是家人,將其他人卷入這種問題之中,讓她們特別顧慮自己,會讓美世湧現愧疚感。


    在美世試著努力咽下這種情感時,由裏江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美世大人,您真的很溫柔呢。」


    「咦?沒這回事的……」


    她一點都不溫柔,隻是個無法主動踏出一步、缺乏勇氣的膽小鬼而已。美世很清楚自己的缺點。


    但由裏江卻搖頭否定了她的回應。


    「不,您一直都非常溫柔呀,美世大人,打從一開始來到少爺家便是如此。您總是一直為他人著想,我都明白的喲。」


    是……這樣嗎?


    美世反倒覺得她總是很自私,滿腦子都隻想著自己的事情,而且也害怕受傷。


    (……真的很沒出息呢。)


    就連現在,她也隻是因為害怕受傷,就遲遲不肯做出結論。因為她不想傷害別人,也不希望自己因此受傷。


    所以,關於自己對清霞懷抱的這份情感,美世一直希望能讓它維持在溫暖而曖昧的狀態。


    相較之下,大方承認自身情感的薰子,是多麽地坦率又美麗呢。


    無所作為的她,想自稱薰子的情敵,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別說是尚未跟薰子分出勝負了,美世或許根本不曾踏上那個讓她們彼此較勁的擂台。這樣的她,之前竟然還高高在上地企圖說服薰子。


    她輕撫手中變得微溫的玻璃杯。


    「……我……」


    「我知道美世大人很多很多的優點。不過,像這樣總是把真心話吞回肚裏的習慣,或許既是您的優點、也是缺點呢。」


    聽到由裏江溫和卻一針見血的意見,美世抬起頭來。


    「請您照自己想做的方式去做吧,美世大人。我永遠都會站在您這一邊,也會盡我所能地協助您的。」


    「我想做的方式……」


    「是的。我不會要您坦承一切,隻是希望您能在腦中的一角,記住由裏江和葉月大人永遠都會是您的依靠這件事。」


    她真的能坦率道出心中的迷惘嗎?她可以依靠由裏江和葉月嗎?在這種關頭,她真的能以私情為優先嗎?美世不禁這麽想。


    在美世陷入沉思時,薰子的吶喊聲再次傳來。


    「無所謂了!我已經喇算為了工作而活!我才不談什麽戀愛呢!」


    說起話來變得口齒不清的她,在這麽嚷嚷後整個人趴倒在桌上,開始發出熟睡的鼻息。


    「薰子?喂~哎呀,看樣子是完全睡著了呢。」


    葉月在立鏡前試著呼喚、揮手,但薰子感覺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樣子。「女性之夜」明明才剛開始沒多久,她卻表現得像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場颶風。


    葉月露出無奈的笑容,又替堯人斟了一杯酒。


    「真是的。自己擅自先喝起酒,然後又一下子就睡著了,薰子還真是急躁耶。」


    「怕是累積了不少精神壓力吧。」


    將酒杯湊近鮮紅唇瓣的堯人,帶著淺淺的笑意這麽說。


    「那個,現在才問或許太晚了,不過……我們喝酒沒關係嗎?」


    待對話告一段落,美世不禁道出這樣的疑問。


    她一直很在意這件事。目前,為了替異能心教和甘水直的來襲做好萬全準備,軍方應該進入高度戒備的狀態才是。美世等人並不是軍人,所以不在此限,但要是因為喝醉,而沒能在緊急狀況發生時確實做出對應,可就會變成攸關生死的問題。


    麵對她的提問,堯人以「無妨」回答。


    「偶爾也需要喘口氣。更何況,甘水不會在這時進攻。」


    「……您這麽說,是因為已經預測到他何時會攻打過來嗎?」


    聽到堯人以肯定的語氣說出「不會在這時進攻」幾個字,美世不禁這麽追問。


    既然明白甘水不會在這陣子展開行動,那又為何要特地讓她住到宮殿裏來?


    美世不自覺地以疑惑的表情望向堯人。


    但堯人不以為意地接下她質疑的視線。


    「吾無法預測明確的時期。不過,今晚沒有下雪對吧?」


    「下雪?」


    除夕那天降下的雪在地麵累積出薄薄的積雪,但不消幾天便幾乎融化殆盡。自從美世等人進宮之後,天氣一直都還不錯,所以現在已經看不到任何殘雪。


    不過,甘水跟異能心教的攻擊行動,又跟天氣有什麽關係?


    美世和由裏江不解地歪過頭,葉月則是靜靜聽著堯人的發言。


    「吾所看到的,是積雪高度大概到腳踝那麽深的雪景。」


    「雪景……」


    美世慢了半拍才恍然大悟。


    雪景──雖然沒有繼續多做說明,但堯人所見的未來,恐怕是某個下著雪的日子,以及在那天發生了讓所有人憂心的某種糟糕的事態。


    美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移向和室拉門的另一頭。


    白天時,天空中的雲朵量看起來不多,天氣也不見轉壞的徵兆。所以現在應該沒有下雪。


    (堯人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大雪的日子到來前,大概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嗎?)


    然而,這樣的日子可能就是明天,或者是後天。


    等到下起雪才開始進行相關準備的話就為時已晚了,所以堯人才會像這樣提前指示軍方強化防守。美世大致上明白了。


    「向您提出這種膚淺的問題,我真心感到萬分抱歉。」


    為自己的駑鈍感到羞赧的美世向堯人謝罪。


    堯人再次以「無妨」回應她。


    「吾並無法預測未來的一切。就算做得到,也無法一五一十地告知他人。還盼汝原諒吾的無力。」


    「沒這回事。」


    據說,美世的夢見之力也能用於預測未來。然而,她至今從不曾預測過什麽,也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所以,能夠實際預測未來,並透過這種能力引導蒼生的堯人,不可能是什麽無力的存在。


    看到美世以極其認真的表情這麽說,堯人第一次露出幾乎可以用「燦爛」來形容的笑容。


    「是嗎?聽汝這麽說,感覺能讓人湧現自信啊。」


    「哎呀。就連皇太子殿下,都因為美世妹妹出現而失去自信了嗎?」


    在葉月半開玩笑地這麽問之後,堯人看起來輕輕搖了搖頭。


    「不……難說,吾不確定自己是否擁有這般貼近人類的情感。或許是被現任天皇的危機意識影響了吧。」


    現任天皇相當畏懼夢見之力。因為他判斷這種能看見過去和未來的力量,或許更淩駕於天啟之上。薄刃澄美的存在,可說是擁有夢見之力的女孩即將出世的徵兆,所以,他費盡心思奪走了她的未來。


    堯人是否多少感覺到父親這樣的心思和考量了呢?


    「雖然吾不太想思考這樣的可能性便是。」


    「有什麽關係呢?以前那個表情比較豐富的你,我覺得也很討人喜歡呀。」


    葉月這句話,聽起來帶著緬懷過去的深深感慨。


    「難說啊。」


    擁有力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隻要擁有力量,就會淪為他人覬覦的對象。倘若無法保護自己,可能就會讓這股力量在無關本人意願的情況下遭到濫用。


    雖然擁有夢見之力,但無法保護自己的美世,隻能把這項任務交給清霞。


    相較之下,堯人則是透過扼殺自己身為人類的心,來保護自己和其他各種人事物。這般偉大的他,果然不是美世所能比擬的。


    美世覺得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很沒出息,也隻能為此感到無奈和沮喪。


    「那麽,美世妹妹。既然已經聽完薰子的故事,接下來就要聽你的故事嘍。」


    像是要一掃沉悶的空氣似地,葉月心情大好地轉過來望向美世這麽說。


    發現矛頭突然指向自己,美世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


    「您……您說要聽我的故事?」


    「對呀。既然薰子已經醉倒了,接下來能當作下酒菜的,就隻剩下你了嘛。」


    美世不禁啞然。這位未來的小姑,竟然堂堂正正地做出把別人的戀愛故事當作下酒菜的發言。


    無法回應葉月的期待雖然讓人有些愧疚,但自己實在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經驗談……正當美世想這麽婉拒的時候。


    「你跟我那個傻瓜弟弟,現在進展到什麽程度了呢?」


    葉月搶在她之前先發製人。


    而且問的還是「進展到什麽程度」──


    「進……進進進展……什麽的……那個,這種事……」


    不小心順著葉月的提問開口後,聯想到過去各種事跡的美世緊張得支支吾吾起來。


    「你們已經牽過手,也擁抱過彼此了吧?那麽,接下來應該──」


    「呃,不,那個……」


    不能讓葉月繼續往下說,美世腦內的警鈴大作。


    不過,她當然無力堵住葉月的嘴。


    這位將來的小姑,露出壞心眼、美麗和愉悅相加之後再除以三的表情,嗬嗬嗬地笑著問道:


    「就是接吻了吧?」


    彷佛聽到宛如火藥爆炸的轟然巨響後,美世感覺臉頰發燙到像是有火在燒。


    「哎呀……那個不解風情的大木頭,意外地挺有兩下子的嘛~」


    聽到葉月這麽調侃,美世完全無法和她對上視線,隻能以雙手掩麵垂下頭。


    此刻,清霞想必也打了個噴嚏吧。


    「原來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知為何,一旁的堯人頻頻點頭;由裏江則是以手掩嘴「哎呀呀」了幾聲,被手遮著的嘴巴,想必浮現了笑容吧。


    「嗬嗬嗬,你這樣害羞的反應真不錯,美世妹妹。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呢。」


    「是啊。」


    「確實有過呢。」


    在場的三名年長者一臉的感慨。


    至此,美世明白了一件事。


    這麽說來,堯人也已經有妻小了。印象中,他的夫人是某個正統貴族家庭的掌上明珠,兩人是在國家和皇族的安排下相親,終至結婚。


    而葉月跟由裏江當然更不用說了。


    明白自己無力違抗現狀的美世,隻好老實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


    在四人一邊閑聊一邊吃吃喝喝的時候,夜色也漸漸深了。


    每天都規劃了綿密行程,因此過得十分忙碌的堯人先行離席後,薰子也終於清醒過來。酒意稍稍減退的她,以一臉睡眼惺忪的表情解除了鏡子的術法。


    一下子變得安靜的室內,現在隻剩下美世、葉月和由裏江三人。


    像這樣三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恢複了以往的日常生活;但畢竟待的地方完全不同,所以氣氛也和往常不太一樣。


    「美世妹妹……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收拾大家用過的酒瓶、酒杯和盤子等餐具時,葉月這麽輕聲開口。


    「是。」


    「你是怎麽看待清霞的?」


    美世拾起盤子的手瞬間止住動作。


    最先浮現在腦中的,是「果然……」這樣的想法。看來,葉月和由裏江早已敏銳地感受到確實出現在美世內心的改變。


    這麽說或許有些自以為是,不過,葉月之所以會舉辦這場活動,或許就是因為她已經看穿美世心中的煩惱了吧。


    這樣的安排,想必是源自她希望能讓美世更輕鬆地開口的溫暖心意。


    (可是……)


    美世怎麽也無法道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自己也很清楚。


    過去,要是被問到「你怎麽看待清霞?」這種問題──不用說,美世的答案一定是「老爺非常溫柔,讓我想一直待在他身邊。他是我最喜歡的未婚夫。」


    然而,換作是現在的自己,光是道出「喜歡」一詞,聽起來彷佛就會有某種更深遠的意義。


    所以,美世試圖逃避。


    「老爺是我很珍惜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他分開……我是這麽想的。」


    「美世妹妹。」


    葉月望向自己的認真眼神,彷佛在說「我不是在問你這種事情」,美世無法和這樣的她對上視線。


    這讓美世有種愧疚感。


    因為,她明白自己的心情,也明白葉月這麽提問的用意。在明白一切的狀態下,卻還是想蒙混過去。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有關係,我不會勉強你。不過,是什麽理由讓你這麽固執呢?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任何猶豫的必要了。無論你是怎麽想的,我想,清霞一定都會接受。」


    「我……」


    ──因為害怕。


    美世害怕自身的這份情感,會帶來某種改變。讓她得到幸福,同時卻也導致他人陷入不幸的改變。


    就算被說成膽小鬼,美世仍無法輕易坦白這樣的事實。


    就這樣靜待時間流逝的話,她總有一天會和清霞結為夫妻,然後一直和他在一起。她不會奢望比這更幸福的人生,既然這樣,還有必要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嗎?


    美世的呼吸微微顫抖起來。


    她感覺鼻腔深處一陣刺痛,內心也因為不知所措而亂成一團。


    「我……不想要……改變。」


    愛上某個人的話,感覺就會變得眼裏隻有對方,一如對她的父親執著不已的繼母那樣。


    但如果是親情,就能對許多人表露出來。


    葉月、由裏江、薄刃家的外祖父和新──現在的美世,便十分喜歡這些身邊親近的人,也對他們懷抱著溫和平穩的親情。


    然而,戀愛這種情感不一樣。


    那是宛如熊熊燃燒的烈焰,足以吞噬掉人們一切情感的欲望。


    美世不想變得跟娘家齋森家那些人一樣,然而,她無法保證自己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一旦將這樣的欲望化為言語道出……美世或許就會希望清霞看著她。希望他的眼中隻有她。這樣的渴望,或許會永無止盡地膨脹下去。


    光是想像,便足以令她背脊發冷。


    「美世妹妹……」


    「隻要能跟老爺一起靜靜地生活下去,我就很幸福了。我不需要……隻屬於我們的、彼此相通的心意。」


    美世的嗓音顫抖著,視野也跟著模糊扭曲,溫熱的液體跟著從眼眶滿溢出來。


    葉月以溫暖的雙臂輕輕擁住美世,美世將頭埋在她的胸口開始哭泣。


    「對不起喔。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這麽難過……說得也是,你一定很害怕吧。」


    被葉月溫柔地摸頭後,美世的淚水再次溢出。


    一瞬間,她回顧了自己的人生,然後覺得愈來愈無法將這份心意說出口。


    她對薰子懷抱的嫉妒,以及薰子投射在她身上的嫉妒,讓美世猛然清醒過來。


    盡管再三回憶待在娘家那段過去,以「我不想變成那樣」警惕自己,美世發現她仍不自覺地做出相同的事情。


    自以為是地對情敵好言相勸的她,難道能保證自己不會因為被嫉妒衝昏頭,而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嗎?


    如果維持親情的狀態,就不至於傷害任何人。如果懷抱的是親情,盡管多少會感到寂寞,但至少不會想獨占某個人。


    所以,親情或敬愛之情──維持這種像是家人之間的感情就好了。


    她好想回到尚未察覺從內心滿溢出來的這股情感的狀態,不用像現在這樣迷惘、煩惱的狀態。


    (我實在是太愚蠢了。明明一無所知,卻大放厥辭。)


    美世垂下頭藏住眼角的淚光,拚命按捺自己的嗚咽聲。


    真要說的話,她根本沒有資格哭泣。因為有很多很多的女性,都期望自己能站在清霞身旁。


    「對……不起……突然這樣哭出來……」


    美世哽咽著向葉月道歉。


    葉月提出來的這個疑問,可說是再中肯不過了。因為美世遲遲不願表露心意,個性溫柔又體貼的葉月會為她感到擔心,也是理所當然。


    無法好好回答她的提問的自己,就算挨罵也很合理。


    然而,聽到美世向自己賠罪,葉月隻是搖搖頭。


    「沒關係,我才應該跟你說對不起呢。是我過度介入你的私事了,我或許太急躁了一些吧──不過,隻有這句話,我必須跟你說。」


    「是。」


    從葉月變得有些低沉的嗓音,可以感受到她認真的態度。美世抬起滿是淚水的一雙眼睛望向她的臉龐。


    「要不要坦白自己的心意全都取決於你自己。可是,在告白之後感到後悔,與沒告白而感到後悔,這兩者相比的話,我覺得後者更讓人遺憾。」


    「……」


    「因為,我就是為了沒能告白而後悔莫及的人。因為錯過時機,我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或許也能說我隻是顧著逞強而已吧。」


    看著葉月有些落寞的表情,美世胸中湧現苦澀。


    「傷害到他人,確實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呢……這樣的話,你就換個角度思考吧。你認為維持現狀就可以不傷害任何人,對嗎?」


    美世無法以「對」或「不對」明確回答,無法確實表達自己的想法,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葉月將她沉默的反應視為肯定,又接著繼續往下說:


    「的確。倘若你的心是隻屬於你一個人的東西,或許就是這樣沒錯。可是,我知道有個人,會因為你沒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受傷喲。」


    「咦?」


    這怎麽可能呢──美世不自覺地瞪大雙眼,葉月的微笑倒映在她的眼中。


    「最喜歡你的未婚夫恐怕會因此感到受傷,不是嗎?」


    「啊……」


    未婚夫──清霞的微笑從美世腦中閃過。


    因為美世沒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讓清霞受傷──倘若是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美世絕不會相信這種說法。


    但現在,出現在回憶中的清霞,總是將美世視為自己最特別的人。


    或許,美世可以相信對清霞而言,自己是個特別的存在。一如他對美世來說無庸置疑是特別的那樣。


    既然如此,清霞的期望又是什麽?若是美世沒有坦白自己的心意,他真的會因此感到受傷嗎?


    (我不明白,但是……)


    回過神來的時候,美世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止住了。


    「請……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


    聽到美世努力擠出來的答案,葉月美麗的臉蛋像是鬆了一口氣那樣綻放笑容。


    「嗯,當然嘍。你就好好思考,找到能讓自己變得幸福的那條路吧。我跟由裏江都會支持你喲。」


    語畢,葉月轉頭以「對吧?」徵詢由裏江的同意,後者也帶著微笑點點頭。


    自己究竟是多麽地受到上天眷顧呢。


    再三煩惱、迷惘後,明明還是什麽都做不到,卻能有像這樣樂意幫助自己的人在身邊。光是這樣,便令人幸福到無以複加了──美世細細感受著在胸中湧現的暖意,然後這麽想著。


    ◇◇◇


    傍晚,冬季晴空的色彩從橘色轉為紫色,空氣中開始彌漫足以讓地表的一切結凍的冰冷。


    自美世等人入宮暫住後,這已經是第五天了。


    在徹底轉暗的寒冷天空之下,美世佇立在堯人宮殿的玄關,目送準備再次返回工作崗位的未婚夫的背影離去。


    每天,清霞都會盡可能擠出時間來和她見麵。雖然能見麵的時間都不太固定,不過,今天兩人順利地一起提前吃了晚餐。


    看到清霞健康平安的模樣,雖然能讓美世暫時放下心來,但她內心的不安仍從未消弭。


    「老爺,您的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嗯,我沒事。你也不需要這樣再三確認……」


    麵對已經重複過好幾次的這個問答,清霞不禁露出淺淺的苦笑。


    「可是,我還是會擔心。」


    為了保護美世和堯人,清霞等人現在成了眾矢之的;而國內質疑政府和軍方的聲浪,似乎也一直在增強。


    幾乎一整天都要警戒異能心教,同時又得遭受輿論指責,想必會讓肉體和精神都緊繃不已。


    要美世別擔心這樣的他,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美世輕輕以手中的圍巾包覆住清霞的頸子。


    清霞先是微微瞪大雙眼,接著以手撫上美世替他係的圍巾,然後露出溫柔的微笑。


    「異能者的肉體比一般人要來得強韌,這種天氣算不了什麽。」


    「不管異能者再怎麽強大,會受傷的時候還是會受傷。」


    異能者既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存在,也並非不死之身。


    如果必須一直繃緊神經,同時還得麵對他人的責難,心靈恐怕會因此疲憊不堪。要是因此在執行任務時負傷,甚至就有可能賠上性命。


    就算隻是輕微的身心疲勞,也可能成為讓身體出狀況的原因。


    「我不想再看到您倒下了。」


    「……我有倒下過嗎?」


    看到清霞將視線移向斜上方裝傻的態度,美世不滿地皺起眉頭。


    「有呀,您忘記了嗎?」


    「開玩笑的。」


    看到美世一臉不滿地抱怨「您真是的」,清霞朝她笑了笑,接著便返回對異特務小隊的陣營。


    清霞倒下的身影此刻從美世的腦中浮現出來。去年夏天,清霞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看到這樣的他,美世害怕得哭了出來。至今,這仍是一段令她難以忘懷的回憶。


    失去珍惜之人的恐懼。美世第一次嚐到這種滋味,是生母在她年幼時早早過世的時候。


    還住在娘家那段期間,花姨被解雇而離開後,也讓美世嚐到彷佛一顆心被撕成碎片的失落感。然而,這仍比不上珍惜的人可能在眼前失去性命時的恐懼。


    (不對,現在恐怕更……)


    美世凝視著清霞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然後這麽想著。


    懷抱著不斷膨脹的這股情感的她,要是陷入失去他的狀態,就連美世都無法想像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不過,她有預感絕對不會是什麽好結果。


    畢竟,美世本身就是因為相愛的人被拆散後,經曆各種痛苦悲傷,最後把怨氣發泄在她身上的被害者。


    「美世,不趕快進來的話,會著涼的喔。」


    「新先生……」


    新從玄關探出頭這麽呼喚。


    自己轉頭望向他的時候,臉上究竟帶著什麽樣的表情呢?在視線交會的瞬間,美世發現新稍稍屏息的反應。


    輕歎了一口氣之後,新再次露出溫和的笑容,然後走到美世身邊。


    「你不用這麽擔心,久堂少校想必不會有事的。」


    「老爺也這麽跟我說。」


    「我想也是。能跟少校平分秋色的人,這世上可沒幾個呢。」


    「可是,對甘水直那個人來說……異能恐怕不管用吧?」


    薄刃及其分家甘水的異能,都會對異能者產生效果。即使是清霞那般強大的異能者也不例外。


    而且,在薄刃家或甘水家的異能者之中,又以甘水直的異能最為強大。倘若和這樣的他對上,就算是清霞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


    經過好些時日的學習後,美世現在也變得相當了解薄刃的異能了。


    新以平靜的眼神俯瞰身旁的美世。浮現在他眼中的思緒和漆黑的夜色混雜在一起,讓人無法正確判讀。


    「或許是這樣,但又或許不是。」


    「咦?」


    新給了一個相當模糊的答案。感覺不像他會說的話。


    「你知道嗎?聽說,異能會因為心意的強弱,而跟著變強或變弱喔。」


    「心意的強弱?」


    至今,美世跟著新學習異能相關知識時,從未聽他提及這樣的情報。而且,會受到心意的強弱影響這種說法,未免也太籠統了。


    眉毛微微彎成八字狀的新聳肩表示:


    「我也隻是聽說會有這種事而已。至少,我本身不曾有過異能被心意強弱影響的經驗。」


    從新的說法聽來,這樣的現象似乎無法明確被證實。


    但回想起來,美世之前也是因為一心一意想把清霞救回來,才能第一次施展異能就成功。


    「不過,您認為有這樣的可能性是嗎?」


    否則,新剛才應該不會用這種說法來回答美世才對。


    「……這個嘛。我好像希望這種可能性存在、又好像不希望它存在,要是它真的存在──」


    至此,新頓了頓,然後吐出一口氣。


    「要是它真的存在,我總覺得現在就能看到不一樣的結果了。」


    美世不明白新這番話的意思。她抬頭仰望身旁的他,然而,新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兩人站在原地閑聊片刻後,東方的天空開始染上夜色,隱約可以看到點點繁星在深藍色的夜空中閃爍。


    庭院這一頭仍籠罩在橘紅色的夕陽餘暉之下,因此還算明亮。另一方麵,從玄關外頭通往皇居腹地內其他宮殿或建築物的小徑,因為兩側種著常綠樹,現在已經被彷佛足以將人吸入的深邃漆黑填滿。


    美世和新雙雙沉默下來的時候,一陣汽車引擎聲傳來。


    一道明亮的人造光芒,從黑暗籠罩的小徑另一頭模糊浮現,搖搖晃晃地朝這裏靠近。


    「哎呀……那輛轎車是?」


    點亮兩盞車頭燈的轎車,從碎石路麵的小徑駛出,朝兩人所在的方向靠近。


    因為周遭過於昏暗,看不清裏頭的乘客是誰。


    這輛轎車刻意從美世和新的麵前緩緩駛過。美世原本以為是清霞的車,但外型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同。那麽,會是他們認識的其他人嗎?她試著這麽思考,但仍然猜不到車上的人是誰。


    「那應該是某位大臣的公用轎車吧。」


    「大臣……」


    「印象中,今天前殿有一場堯人大人也會親自參加的會議。」


    這樣的話,情況似乎不太對勁。無論是作為公用場地的前殿或是天皇居住的後殿,都跟堯人的宮殿有一段距離。若是要前往前殿,照理來說,車子應該不會經過跟出口位於反方向的這一帶才對。


    在美世等人開始警戒這輛可疑的轎車時,車子停了下來,兩名身穿西裝的男性走下轎車,並朝兩人靠近。


    其中一人,是看起來財力雄厚──以量身訂做的三件式西裝包覆住自己豐腴體態、蓄著胡子的中年男性。另一人則是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有著標準身型且長相缺乏特徵的男子。他的衣著也很體麵,但跟另一名男性比較的話,便顯得相形見絀。


    「哎呀,不好意思。皇居占地實在太寬廣了,我們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啊。」


    年輕男子笑眯眯地這麽開口。


    新隨即擋在美世前方,和眼前兩名男子對峙。


    「失禮了。我想,兩位應該是文部大臣閣下以及閣下的秘書官吧。敢問您們怎麽會前來堯人殿下的私人宮殿?」


    「就是因為迷路了啊,所以想過來向兩位問路。」


    年輕男子──文部大臣秘書以若無其事的表情這麽回應。


    就連美世也聽得出來,男子所謂的迷路根本是天大的謊言。從去年年末起,就為了參加會議而數度造訪皇居的大臣及其秘書,事到如今怎麽可能還會迷路?


    (難不成……?)


    盡管明白不能表現出怯懦的反應,但想到有可能遭受對方攻擊,美世不禁從指尖開始變得冰冷。


    清霞已經返回對異特務小隊的陣營了。


    不過,要從天皇的宮殿過來這裏的話,一定會經過對異特務小隊的陣營附近,所以清霞等人應該過不久就會發現。


    「怎麽可能會在這裏迷路呢?」


    「我隻是記錯了該拐彎的路口,這是任何人都會犯的小失誤吧?」


    麵對新話中帶刺的疑問,秘書官仍是一臉的毫不在意。


    一旁的文部大臣也沒有糾正這樣的秘書,而是以一雙眼睛細細打量新和美世後,不屑地以鼻子哼笑一聲。


    「……哈!我還以為殿下特別交代要好好保護的異能者是何方神聖,不過就是個毛頭小子,還有一副窮酸樣的小丫頭嗎?」


    事到如今,美世和新已經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侮辱而動怒了。


    不過,一邊以手撚須一邊這麽開口的大臣,其目中無人的態度仍讓人感到不快。


    「既然這樣,您應該也沒有必要特地來一睹毛頭小子和小丫頭的樣貌吧?從繞過來這裏的原路折返的話,您馬上就能返回自宅了。」


    新這番聽起來謙虛有禮,卻處處透露出挖苦意味的發言,讓大臣和秘書不悅地皺起眉頭。


    「看樣子,你似乎不懂和上位者說話時應有的禮數啊。還真是無藥可救。」


    「就算您這麽說,但不巧的是,目前正逢嚴加戒備的時期,這點您想必也很清楚吧。所以,您同樣也是必須警戒的對象,閣下。無人能夠例外。」


    聽到新以按捺著怒意的冷靜語氣這麽反駁,大臣更不滿了。


    「就連麵對我們這種無力的普通人都必須警戒到這種地步,那我看異能者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吹噓自己擁有異能,但其實根本無法施展什麽超自然的能力吧?所以才隻能像隻小兔子那樣瑟瑟發抖而已。」


    顯而易見的挑釁發言。


    貴為國家大臣之一的人物,做出這種言行舉止真的沒問題嗎?


    美世至今所見識過的,諸如清霞、堯人和薄刃家的成員,都相當忠於自身的職務和責任,以崇高的態度麵對自己的人生。


    跟這些人物相比,眼前的男子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名肩負重責大任的人物。


    現在,美世的內心除了恐懼和憤慨以外,感覺似乎又多了幾分無奈和失望的情緒。


    「……請兩位離開這裏。」


    或許是認為沒有必要跟對方你一言我一句地應酬了吧,新明確地下了逐客令。


    「閣下,這些家夥想必真的沒有異能吧,所以才會這麽固執地想把我們趕走。他們一定是有什麽心虛之處。」


    「哈哈哈,的確──既然主張自己是理所當然要受到重視的異能者,就展現一下證據給我看啊。你們應該做得到吧?」


    根本沒有人覺得自己必須受到重視。


    之所以有必要保護堯人和美世,是因為這兩人很有可能是異能心教下手的目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異能者,所以理所當然要受到保護。


    身為參與國家政事的一分子,倘若大臣是打從內心做出這種發言,恐怕就不是不明事理一詞足以形容的了。


    不知該作何反應的美世,隻能帶著困惑的表情仰望身旁的新。


    「就算您這樣出言挑釁,我們也不會施展異能的。畢竟沒有意義,而且對我們也沒有半點好處。」


    聽到這兩人的酸言酸語,新應該不至於沒有半點感覺。


    然而,要是在堯人居住的宮殿附近施展異能,進而引起騷動,可就真的是愚昧至極的行為。


    雖然不知道對方背後的用意為何,但想以挑釁的方式促使新等人發動異能的他們,很明顯是缺乏常識的那一方。


    「你這囂張的……」


    看似有些卻步的大臣發出「嗚!」的呻吟,正要開始咒罵時,遠處傳來其他汽車引擎聲、輪胎在碎石地上前進的聲音,以及許多人朝這裏靠近的腳步聲。


    「初瀨部文部大臣!您這是在做什麽!」


    其中一輛轎車緊急煞車後,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子走下車,氣急敗壞地這麽率先開口。


    美世下意識放心地吐出一口氣。


    (是鷹倉大人……)


    確定要暫住在宮殿裏的當天,他有向美世簡單做過自我介紹。在那之後,清霞也曾跟美世說過,在政府官員之中,鷹倉特別受到堯人信賴,他也是會站在美世這一邊的人物。


    鷹倉身後還跟著宮內大臣和宮內省的侍從們。


    更後方則是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雖然不見清霞的身影,但可以看到在最前方率領隊員的五道。


    「你問我在做什麽?這樣不會太無禮了嗎,鷹倉內府?」


    「現在這種情況,禮數已經不重要了。雖然貴為大臣,但在嚴加戒備的這段時期,還請您克製在宮中恣意妄為的舉動。」


    「你說我恣意妄為?別想指揮我怎麽做!」


    文部大臣提高音量這麽咆哮,接著又以銳利的眼神怒瞪美世等人。


    「更何況!要說恣意妄為的話,一開始擅自允許這些跟騙子沒兩樣的人物入宮的,可是你們啊!」


    「我們有先行知會各大官員了。」


    「我可沒有批準!」


    在文部大臣因為鷹倉的反駁而暴跳如雷時,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秘書官開口勸阻了這樣的他。


    「好……好了好了,閣下。要是繼續這樣鬧下去,隻會引發更大的問題,請您現在先忍一忍吧。」


    像是在安撫躁動的馬兒那樣製止上司的秘書官,一瞬間似乎和美世對上了視線。


    (咦……?)


    美世不禁雙肩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對方瞪了自己一眼。


    「美世,你怎麽了嗎?」


    「啊,沒什麽。」


    看到表哥帶著擔心的表情轉過頭來,美世朝他搖搖頭。


    剛才的口角想必也讓秘書官動了肝火吧。更何況美世和新又是薄刃家的成員,因此,可能遭受的責難也比其他異能者來得強烈。


    除此之外,文部大臣似乎是站在否定異能者的立場上;而從言行舉止看來,他身旁的秘書官感覺也同樣排斥異能者。這樣的話,就算被對方怒瞪,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真是萬分抱歉。敝人開車時不慎走錯路,結果引來這麽大的風波。」


    方才還在大臣身旁煽風點火的秘書官,現在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厚臉皮地向新賠罪。


    「我們不需要您這種言不由衷的謝罪,請盡快離開這裏吧。」


    「哎呀呀,您會忿忿不平,也是很正常的反應。不過,還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敝人的過失吧。」


    說著,秘書官朝新走近,像是跟他很熟稔似地伸手輕拍他的肩頭。不管怎麽看,這都不像是跟人道歉時應有的態度,不難理解新沉下一張臉的理由。


    兩人擦肩而過時,秘書官的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


    「──別忘了你的職責所在。」


    新一瞬間瞪大雙眼,而後輕輕咬唇。


    這句輕喃隻有傳進他的耳中,就連美世也無從得知。


    而後,秘書官和大臣就在周遭眾人不滿的視線包圍下,默默走回自己的公用轎車上。


    「不好意思,我們來遲了。美世小姐,你有沒有受傷?」


    朝美世等人走近的五道一臉愧疚地這麽問。


    「五道大人……我沒事。」


    新一開始便擋在前方袒護她,而且,也沒有發生任何會導致美世受傷的事情。聽到她的回答,五道像是徹底放心下來那樣說了一句「太好了」。


    「隊長剛才親自到前線去了。現在,他應該已經收到通知,我想不久之後就會趕過來了吧……真抱歉。」


    「不要緊的,謝謝您。讓各位這樣勞師動眾地趕過來,我才應該說抱歉。」


    在美世鞠躬致歉時,一旁的新不知為何露出不悅的冰冷微笑。


    「美世,你不需要道歉喔,因為這確實是他們的失誤。雖然剛才的大臣閣下等人是清白的,但倘若是甘水喬裝成他們的模樣混進這裏,一切就太遲了。」


    「哎呀……是的,誠如您所言……」


    三人對話的同時,文部大臣和秘書官所搭乘的轎車,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駛離了現場。


    隨後,鷹倉也加入了對話。長相看起來理性又充滿智慧的他,現在臉上寫滿了疲倦和沮喪。


    「給兩位添麻煩了。」


    「這次我們沒有蒙受任何危害,不過,希望可以避免相同的事態再次上演呢……雖然我也不是不懂你們的立場很為難。」


    新麵對鷹倉的態度也很嚴厲。


    美世不清楚詳細的情況,不過,政府內部似乎也並非是上下一條心的狀態。


    有些人並不信任身為天皇代理人的堯人,有些人則是對「由是否擁有天啟這種一般人無法理解的能力,來決定國家的下一任統治者」的現狀存疑。


    堯人一邊和這些勢力奮戰,一邊代替天皇處理政務至今。然而,這次招攬美世等人入宮暫住的計畫,似乎讓這類對他不滿或不信任的意見全數爆發出來。


    美世可以想像,文部大臣想必也是因此而心生不滿的人物之一。


    「這是當然的。身為堯人大人的心腹,我必定會盡我的全力,預防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拜托你了。」


    到頭來,美世仍無法理解大臣等人是為何而來。


    隻是,她至少還得在宮殿裏待上個十天左右。現在發生這種事的話,能否安然度過剩下的期間,實在讓她感到很不安。


    「……那兩位大人究竟是為了什麽事而過來呢?」


    美世不解地這麽自言自語。


    身為大臣及其秘書的人,不可能會在皇居裏頭迷路。因此,他們理應是為了其他理由而現身。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不過,說不定是特地過來窺探我們的狀況吧。」


    「特……特地做這種事嗎?」


    「看來政府官員真的都閑到發慌呢。」


    新以帶刺的挖苦語氣回應。


    (總覺得……有點奇怪。)


    盡管臉上掛著一如往常那個平易近人的溫和笑容,但打從剛才開始,美世總覺得新的一言一行都莫名透露出攻擊性,跟他以往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


    「新先生。」


    「什麽事,美世?」


    聽到她的呼喚,這名表哥以跟平常沒什麽兩樣的親切態度回應。


    然而,美世仍一直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她覺得或許有必要確認一下。


    「那個,您……沒事吧?」


    她無法道出什麽貼心的提問。


    該問些什麽、又該如何問,新才會老實回答她?一下子想不到答案,最後隻能以這種籠統的方式問出口的自己,讓美世感到很失望。


    「雖然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方麵,但我沒事喔。」


    「不,呃……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


    「那個,您……是不是有什麽煩惱……或是困擾……之類的?」


    看著視線在半空中遊移,說起話來也吞吞吐吐的美世,新不禁輕輕笑出聲。


    「哈哈,你不用擔心我。噢,不過,確實有一件讓我困擾的事情呢。」


    「咦!」


    新願意跟她傾訴自己的煩惱了嗎──美世懷著這樣的期待猛然抬起頭。


    不過,擅長以各種方式偽裝自己的這位表哥,可不會這麽輕易向人坦露他的內心世界。


    「因為你總是馬上就會被卷入麻煩之中,我得一直將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實在很傷腦筋呢。」


    美世想問的並不是這種事情。可是,新的這句回應,卻又中肯到讓她完全無法否定,所以她實在說不出半句話。


    除了未婚夫清霞以外,美世也時常讓身為表哥的新為自己處處操心。這點她是有所自覺的。


    「──隻不過……」


    新低沉的輕喃從上方傳來。


    「畢竟我無法保護你到永遠。」


    這句聽來落寞又縹緲的話,瞬間刺進美世的心底。


    仔細想想,這是很正常的。盡管彼此是親戚,但美世總不能讓沒有住在一起的新一輩子擔任自己的護衛,更何況,也沒有這麽做的必要。


    隻是一句極其理所當然的發言,為什麽會讓自己如此在意呢?


    「新先生……?」


    「不過,如果是現在的你,就算我不在了,或許也沒問題呢。」


    「沒這種事的……」


    不可能會沒問題。要是真的沒問題的話,清霞也不會刻意將感覺像是自己的勁敵的新安插在美世身旁。


    新沒有望向美世,隻是隱約透出一股不容辯駁的魄力繼續往下說:


    「你現在已經變強許多,更何況還有久堂少校陪著。」


    「不,我一點都……」


    「你確實變強了。所以,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恐怕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共度時光了吧。」


    此刻,新明明就站在身旁,但美世卻覺得他離自己好遙遠。


    盡管在對話,但現在不管說什麽似乎都無法觸及他的內心,而美世完全不明白新為何會變成這樣。


    「不好意思,我讓你困擾了呢。」


    看似已經轉換好心情的新,將眉毛彎成八字狀朝美世微笑。想看清這樣的他的真心,對美世來說太過困難了。


    「不會……如果你並沒有煩惱的話,我就……」


    「我跟平常一樣喔。不過,或許心情煩躁了點吧。」


    美世無從窺探新的內心世界。就算試著去了解他的想法,感覺也有一道高牆阻擋在眼前。


    ◇◇◇


    美世陷入了混亂。


    不對,說得正確一點,應該是為了眼前的景象愣住,而無法好好思考的狀態。


    「……我的被褥……原本是這個樣子的嗎?」


    現在,出現在清霞和美世麵前的,是一床整整齊齊鋪在榻榻米上,尺寸偏大的被褥──此外,還有穩穩擱在被褥上方,存在感意外強大的兩顆枕頭。


    「我是不清楚,不過,你平常不會用到兩顆枕頭,所以應該不一樣吧。」


    在一旁這麽輕聲回應的清霞,看起來也有些茫然。


    傍晚那件事告一段落後,又過了幾小時的現在。


    在那之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來的清霞,再三詢問美世身體有沒有異狀。盡管美世告訴他自己沒事,但清霞似乎完全聽不進去。


    再加上──


    「美世妹妹!你沒事吧?那些人有對你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嗎?聽說你遇上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我擔心得要命呢!」


    激動得甚至眼眶泛淚的葉月,以有些誇張的態度反覆叨念「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而一旁的由裏江也沾染上這樣的情緒,結果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隨後,為美世的人身安全憂心的葉月和由裏江,強烈要求清霞暫時留在堯人的宮殿裏,跟美世兩人好好休息。


    這陣子以來,清霞一直忙於工作。如此寒冷的天氣,卻隻能像是露營那樣睡在帳篷裏,想必也讓他累積了不少疲勞。


    既然這樣,乾脆讓他以擔任美世的護衛為由,暫時放鬆休息一下──這想必也是極其自然的發展。


    (這……這應該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吧。)


    葉月和由裏江對著清霞要求「你快休息吧,快點快點」的態度,雖然稍嫌強硬,但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因為難以拒絕這兩人,清霞和美世被迫接受了這樣的提議,同樣是很正常的情況,理應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才對。


    不過,這片光景又該如何解釋呢?


    洗完澡後,美世基於未婚夫「我送你回房」的好意,和他一起返回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間時,映入眼簾的,卻是被打理成如同前述那樣的光景。


    想當然耳,這是美世第一次在這個房間遇上這種不明的神秘現象。


    (而且,新先生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離開了……)


    在美世踏進浴室前,都還在她身旁擔任貼身保鏢的新,現在也不見蹤影。除此之外,原本把和室拉門隔出來的另一半空間當作房間使用的由裏江,現在似乎也不在裏頭。房裏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


    這樣的光景,讓美世莫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被擺了一道啊。」


    「……果……果然是這樣嗎?」


    看來,這果然不是能以「神秘現象」一詞解釋的情況。


    然而,葉月和由裏江先前才認真聽美世訴說過她的煩惱,應該能明白她的心境,所以或許不至於想出這種強硬手段。


    更何況,她們隻是要清霞和美世好好休息,並沒有暗示要兩人同床共枕。


    這樣一來,打造出這種狀況的人──


    「應該……不是姊姊幹的好事。就算那副德行,她好歹也還是不到三十歲的淑女,不會做出這種鄙俗的安排。那麽,八成就是堯人大人了吧。」


    帶著一臉厭煩表情的清霞搖搖頭,以略為粗魯的語氣這麽說。


    (跟之前造訪久堂家別墅時的情況一模一樣呢……)


    不過,也有些不同於那時的地方。


    「唉,既然是堯人大人的安排,我恐怕沒有其他地方能睡了吧。」


    這裏不是久堂家的宅邸,而是屋主另有其人的房間,一切都由堯人主宰大權。也就是說,就算清霞要求另外給他一個房間,最後仍得依堯人的衡量來決定。


    情況可說是相當嚴重,美世和清霞等於沒有任何足以打破現狀的方法。


    「真受不了。這麽大一床被褥,到底是從哪裏搬過來的啊。」


    「……」


    「說得好聽一點,或許是體貼我們的安排,但……身為已經成年的大人,況且又是貴為皇太子的人物,竟然做出這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清霞似乎變得有些多話。以手扶額的他,此刻臉上寫滿了無奈。


    另一方麵,除了渾身僵硬地愣在原地以外,美世不知道還能作何反應。


    (我……我要跟老爺一起睡?真……真的嗎?)


    盡管兩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美世和清霞還隻是未婚夫妻的關係,尚未正式結為夫婦。


    在這樣的狀態下,要他們同床共枕,不會太快了嗎?不對,絕對太快了,也太奇怪了。


    「美世。」


    「是……是!」


    因為心慌意亂,美世回應清霞的聲音有點破音。


    「沒辦法了,睡吧。」


    語畢,仍穿著一身軍裝的清霞脫下上衣,拾起擱在房間一角的睡衣。


    他以手鬆開紫色發繩,一頭美麗的淺褐色長發跟著在背後傾瀉而下。


    「……美世,你這樣盯著看,我很難換衣服啊。」


    在清霞帶著幾分猶豫這麽開口後,茫然杵在原地的美世才瞬間回過神來。


    換衣服。沒錯,清霞接下來要換衣服了。也就是說,繼續站在這裏的話,自己將會目睹到他原本包覆在衣物之下的肌膚──


    「對……對不起!」


    像是尖叫那樣開口道歉後,美世匆匆趕到走廊上,啪一聲用力關上身後的和室拉門。


    她羞恥得彷佛整張臉都在噴火。盡管佇立在理應很冷的冬天的走廊上,她卻渾身發燙到想要把羽織外套脫掉,甚至還直冒汗的程度。


    「但就算被你看到,我也不在意就是了。」


    「我……我會在意的……!」


    不過,他說「不在意」是什麽意思?清霞想被美世看到自己更衣的模樣嗎?他又不是變態暴露狂,所以應該不是這麽一回事才對。


    因為方寸大亂,美世的思緒開始朝奇怪的方向狂奔。


    細微的衣物布料摩擦聲現在聽來卻格外清晰,讓美世不知道該把聽覺集中在什麽地方才好。


    「我換好了。」


    在一瞬彷佛永遠那麽久的時間經過後,清霞從內側拉開和室拉門。


    「會著涼的,快點進來吧。抱歉,好像是我把你趕到外頭似的。」


    「是……」


    房間裏頭很明亮。因為難為情,美世的耳朵紅通通的,眼眶也有些濕潤。因為不想被清霞看到這樣的表情,她低垂著頭走回房裏。


    在冰冷的空氣籠罩下,美世不禁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會不會因為發燙而冒出蒸氣。她好想從這個房間逃出去。


    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後,她隨即後悔了。


    平常,美世幾乎每天都會看到換上睡衣的清霞。做睡衣打扮的他並不罕見,也不是什麽看了會令人心慌意亂的光景。


    然而,一想到接下來要跟他同床共枕,身穿質地輕薄睡衣的清霞,看起來甚至讓美世覺得有些妖豔。


    「被褥給你用吧,美世。」


    「咦?」


    聽到未婚夫的這句話,腦袋完全沸騰的美世不解地歪過頭。


    被褥給你用──聽起來彷佛是清霞不打算使用這床被褥的感覺。


    「要是我們躺在同一床被褥上就寢,你想必無法放鬆吧。」


    「可……可是,那老爺您呢?」


    「我沒關係。就算不睡,也不會有太大影響。要是真的累了,我坐著也能睡著。放心吧,我會守在你身邊。」


    看來,清霞似乎打算隻讓美世睡在被褥上,自己則是在一旁整晚守著她。


    美世實在無法同意這樣的做法。


    「不……不可以。老爺,還是請您使用這床被褥吧,您難得有機會像這樣好好消除疲勞呢。」


    「這可不成。要是這麽做,就變成我把你丟在一旁,隻顧著自己睡大頭覺了。」


    「但我認為這麽做比較好。」


    反正到了明天,美世八成也隻會繼續窩在這個房間裏。


    但清霞不一樣。為了提防異能心教或甘水的攻擊行動,他隨時都必須繃緊神經,又隻能像露營那樣在帳篷裏生活,想必一直都未能好好休息。


    就連五道在內的其他隊員,也都會能輪流回家休息個一到兩天,隻有清霞沒有這麽做。


    至少在今晚,她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別開玩笑了。」


    清霞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輕敲了一下美世的腦袋。


    這當然完全不會痛。不過,因為吃驚,美世忘了前一刻仍羞赧不已的心情,抬起頭仰望清霞的臉。


    「我怎能自己一個人慵懶地躲在被窩裏睡下呢?你就乖乖照著我說的去做吧。」


    「……我不要。」


    雖然明白這麽做隻會讓彼此的對話變成兩道平行線,美世還是忍不住反駁。


    她可以想像清霞慢慢變得不悅的反應,盡管如此,她仍不願妥協。


    「老爺,我希望您能睡在被褥上。」


    聽到美世明確地這麽表示,清霞看起來終於是放棄了。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睡在榻榻米上吧,不過,你得去睡在被褥裏。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沒等美世回應,清霞便迅速轉過身,揪起兩個枕頭其中的一個。看到他準備在榻榻米上躺下,美世的身子下意識地動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


    美世匆匆揪住了清霞睡衣的衣袖。


    指尖的神經此刻彷佛全數坦露在外,讓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裏。


    好不容易降溫的臉頰,現在又開始發燙。


    「那個……老爺……我……我們一起……」


    這是極限了,美世實在無法繼續往下說。太難為情了、太不知羞恥了。


    她的手在顫抖,但願自己使盡渾身解數鼓起的勇氣能夠傳達給清霞。


    這時,清霞輕輕伸出手,鬆開美世因為緊揪住他的衣袖而發白的指尖。


    「我明白了。雖然不甚樂意照著堯人大人的安排去做,但我們就一起睡吧。」


    兩人以不太自然的動作在被褥上並排著躺下。


    (我都做了些什麽呀……)


    心跳劇烈到胸口幾乎隱隱作痛。而心跳聲清晰的程度,讓美世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就在耳畔跳動似的。


    連美世本人都難以相信,她剛才竟然做出那般大膽的舉動。


    現在,被褥上的美世和清霞各自望向外側躺著。


    背後的另一個存在,讓美世在意得不得了。


    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彷佛會透過被褥傳達給清霞;緊張而急促的呼吸,也好像會被他聽見。


    美世盡可能移動到被褥的邊緣,然後縮起身子。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到天亮吧。


    這麽想的時候,清霞突然開口了。


    「……你睡不著嗎?」


    即使試著假裝睡著,也馬上被他識破了。


    美世竭盡全力擠出平靜的嗓音,小小聲地以「沒……沒有」回應。


    「我睡得著,我會……努力睡著。」


    要不然,清霞恐怕也會因為在意她有沒有睡著,結果一夜無法成眠吧。


    美世閉上雙眼。


    盡管她努力試著沉澱自己的意識,但心跳聲實在是太吵了,再加上又很介意身後的清霞,睡意壓根無法湧現。


    這樣的話,她就隻是閉上眼睛的狀態而已。


    這時,清霞細微的嗓音再次傳來。


    「你睡不著吧。」


    「……是的。」


    這次,美世舉白旗乖乖這麽回答。


    剛才主動說要兩人一起睡的人明明是她,實在是太丟臉了。


    她腦中的某一部分,原本抱持著「隻要鑽進被窩裏,自然就會變得想睡,最後在完全不在意清霞的狀態下睡去」這樣的樂觀想法。此刻,她真想把這部分的自己痛罵一頓。


    「美世。」


    「是……是。」


    「在睡意湧現之前,我們聊一聊吧。」


    清霞是在顧慮她嗎?美世明明是因為想讓他好好休息,剛才才會那麽堅持己見。想到自己從頭到尾的表現,她不禁愧疚到坐立不安。


    但另一方麵,能夠像這樣和清霞兩人在安靜的地方說話,也讓她感到很開心。


    「您想要聊什麽呢?」


    「……你呢?你想聊什麽?」


    最近這幾天,他們都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


    清霞雖然每天都會抽空過來和美世見上一麵,但因為工作太忙,他頂多隻能和美世一起吃頓飯而已。


    所以,美世覺得自己應該有很多話想要跟他說。


    然而,一旦真的到了這個關頭,她卻又想不出可以聊的話題。


    「不然,在睡著之前,我們就輪流對彼此提出一個問題,讓對方回答如何?」


    「我……明白了。」


    自己想問清霞的問題──美世盯著昏暗房間裏的牆壁開始思考。


    不過,比起該問些什麽,清霞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更讓她有些無法釋懷。


    向彼此提問,然後回答。這樣的要求實在不像清霞的作風,因為,這樣就好像他渴望更加了解美世似的。


    在美世苦思的時候,清霞隨即提出第一個問題。


    「那麽,從我開始吧──來到這裏之後,有發生什麽讓你感到困擾或是害怕的事情嗎?」


    「沒有。」


    即使明白清霞看不到,美世仍在黑暗中輕輕搖了搖頭。


    「大家都親切又體貼,也總會小心翼翼地保護我……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受到上天眷顧的人。」


    「這樣嗎?」


    每個人都很細心地保護她,為了不讓她的生活受到威脅而在各方麵做出貼心的安排。


    所以,美世不曾感到困擾或害怕。


    真要說的話,今天傍晚發生的那件事,倒是讓她嚇出一身冷汗。萬一那位大臣及其秘書是甘水的手下──光是想像這樣的情況,就讓美世整個人止不住顫抖。


    不過,盡管如此,她壓根沒有感受到過去待在娘家時那種孤獨無助的感覺。有新陪在她的身邊,鷹倉和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們也火速趕到現場,讓美世覺得自己可以很放心地依賴他們。


    她並沒有真正感受到什麽危機。


    回想起這些,美世不禁覺得自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那樣無助,因此有些難為情。


    「是的。那麽,接下來換我……老爺,您至今曾因為這份工作而體驗過什麽辛酸痛苦的事情嗎?」


    美世按捺著心中的不安這麽詢問清霞。


    一時之間想不到該問什麽的她,最後道出這個類似清霞剛才問自己的問題。


    (可……可是,隻要是老爺的事情,我都想知道嘛……)


    她在心中這麽替自己辯解時,清霞不假思索地這麽回答。


    「這份工作本身,並不曾讓我感到辛酸或痛苦。」


    「從來都沒有過嗎?」


    這麽追問後,美世才想起「一次問一個問題」的規定,忍不住以雙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啊!對不起,我問了兩個問題呢。」


    或許是從美世的嗓音察覺到她沮喪的反應了吧,清霞以帶著些許笑意的「沒關係」回應。


    「這個嘛,從來都沒有……不對,畢竟我的工作和軍務相關,所以有時也會覺得很吃力。在同事或下屬負傷倒下時,也會感到懊悔。不過,我不會覺得這是一份讓人辛酸痛苦的工作。」


    「這樣呀……」


    雖然清霞坦然地這麽表示,但這份工作,想必為他的肉體和精神都帶來了相當大的痛苦。


    過去聽聞的五道父親的那件事亦然。眼睜睜看著自己身邊的人陸續倒下、死去,自己卻無力拯救他們的悔恨。


    美世完全無法想像清霞至今究竟承受了多少的傷痛。


    「那你呢?成為我的未婚妻之後,你曾經感到後悔嗎?」


    清霞再次提問。


    不過,對美世來說,這是個簡單至極的問題。


    「完全不會。一開始,覺得自己隻是代替妹妹來到您身邊時,我原本感到相當不安,但這樣的感覺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那就好。」


    兩人的對話沒入夜晚的寂靜之中。


    此刻,隻剩下彼此細微的呼吸聲飄蕩在室內。


    「……」


    「……」


    美世覺得眼皮變重了一些。


    或是因為這樣吧。


    開始有些意識不清的腦袋,湧現了想要詢問清霞更深入的問題的想法。


    「那個,老爺……您……」


    在睡意輕飄飄地降臨的同時,最後僅存的理智和身為淑女的教養,讓說到一半的美世猶豫起來。


    「什麽?」


    清霞回應的語氣盡管平淡,卻也隱約透露出一股溫柔。


    「您──曾經感受過『愛戀』這樣的情感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美世發現自己已經這樣問出口。


    不可思議的是,一旦開口說出來之後,因為無法回頭,她反而有種坦蕩蕩的感覺。


    「愛戀……嗎?」


    清霞的輕喃聲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然後消逝。


    沉思片刻後,他以有些含糊的嗓音,像是一邊說一邊確認那樣開口。


    「老實說,我不曾有過能夠斷言『這就是愛戀的情感』的經驗。無論是麵對來自他人的感情、或是自己的感情時,我都刻意讓自己變得遲鈍。至今,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隻是在逃避,不願意認真去麵對其他人而已,所以,我不曾有過那樣的情感。」


    清霞聽起來帶著些許悔意的語氣,讓背對著他的美世因倍感意外而屏息。


    不過,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他雖然是個溫柔體貼,內心也有著柔軟一麵的人,同時卻也很笨拙。


    所以,或許──


    「您是以這樣的方式在保護自己呀,老爺。」


    這跟美世還待在娘家時,極力避免自己將情緒表現在臉上的做法一樣。


    「你是這麽看的嗎?我倒覺得自己隻是不夠認真而已。不過,這樣的話,那你又如何呢?」


    「咦?」


    美世原本因睡意而變得朦朧的意識,此刻稍微清晰了一點。


    「你是不是在害怕什麽?如果是我誤會就算了。不過,我覺得你或許是有什麽煩惱,或是駐足不前的原因吧。」


    「我……」


    此刻,美世才明白清霞早已察覺到了。


    她不曾說出口、也避免表露出來的那份情感,已經被清霞發現了。而他現在在詢問自己隱瞞的理由。


    美世沒能馬上回答。


    先用問題打探清霞內心的人是自己,而他也以誠摯的態度回應了美世的提問。


    所以,美世認為自己絕不該以含糊敷衍的答案回應清霞。盡管如此,她的心卻害怕得完全不敢踏出一步。


    「──是因為我不夠可靠嗎?」


    清霞的嗓音隱約透露出一股冰冷和脆弱。


    美世一瞬間愣住,接著連忙開口否定。


    「不……不是這樣的。」


    她緊緊捏住被褥的一角。


    難道自己讓清霞感到不安了嗎?


    『最喜歡你的未婚夫,恐怕會因此感到受傷,不是嗎?』


    葉月這句話在腦中浮現。


    「不是的……我從來不曾覺得您不夠可靠,一次都沒有這麽想過。」


    並非清霞不夠可靠。不可靠的人,反而應該是美世自己。


    正因為她明白自己是多麽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才更無法相信這樣的自己。


    美世也知道這種想法既矛盾又武斷。因為,她明明已經順著內心這股強烈不已的情感,依賴著、緊緊攀附「清霞的未婚妻」的寶座不放,然後走到今天。


    她無法忍受他人因自己而變得不幸。


    所以,倘若像現在這種溫暖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她就不需要那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燒的情感。


    「美世。」


    「是。」


    美世感覺到原本背對著自己的清霞轉過身來。


    她也跟著轉身。


    兩人的距離靠近到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清楚看見清霞一雙認真的眸子。


    「我不會滿足於現在的狀況,我渴望得到更多,可以的話,也希望能建立起更深的羈絆。不是跟別人,而是跟你。」


    意思是,他希望能夠得到美世的心嗎?


    這個事實帶來的強烈震撼,讓美世止住呼吸,也說不出半句話。


    「我……」


    「你會覺得這樣的我很膚淺嗎?會覺得這是邪魔歪道的想法嗎?」


    他的提問,彷佛已經看穿了盤據在美世胸口的糾葛情緒。


    美世的心,像是被丟擲了石子的湖麵那樣掀起陣陣漣漪,完全平靜不下來。


    「……我不會這麽覺得。」


    美世垂下眼簾,勉強擠出這樣的回應。


    清霞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撫上美世的臉頰。從他溫柔的指尖透出的暖意,讓美世變冷的臉頰再次發熱。


    「抱歉,都是我在提問啊。」


    聽起來有些困擾的虛弱語氣。想到讓眼前這個人變成這樣的是自己,美世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她隻能閉上雙眼,沉默地搖搖頭。


    不知不覺中,她的意識就這樣被睡意吞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幸福婚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顎木あく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顎木あくみ並收藏我的幸福婚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