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溫暖。


    遠方的山蒙著一層霧,春天的景色一片朦朧。


    我就讀的露草高中蓋在鎮上的中心位置。


    這裏也是,校區被包圍在綠色的菱形圍欄中。


    隻有校舍入口鞋櫃和正麵玄關前方的路上綿延著整排的櫻花樹,現在正是盛開期。今日無風,所以樹枝紋絲不動,花瓣也沒有落得那麽多。


    老師不知為何站在入口鞋櫃處,平常不是這樣的。我默默地從旁走過,換穿室內鞋,從四麵八方傳來說話聲,微妙地浮躁,走路的學生和老師步伐也有慌亂的感覺。


    是個有某種不好預感的早晨。


    或許是我多心了吧──飄著微微的血腥味。


    阿久津冴繪在那裏。


    她從走廊另一側走來。阿久津舉手投足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就算隻看她的走路方式,也能感覺得到尖銳的氣勢,不分男女,所有學生都被她的舉止吸引,她的魅力的本質,或許是畏懼。太尖銳了因此無法親近,忍不住移開視線,是因為感受到本能的恐懼。


    我和阿久津擦身而過,有點緊張,她連瞄都沒有瞄向我。她並不認識我,這也是。因為昨天的廝殺,我隻是人群中的一員,單向地看著她。


    即使是這樣的阿久津,也被什麽事給逼到了極限嗎?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事,也許和退出劍道社有關也說不定。


    我到了二年四班的教室,窗邊,從前麵數來第二個我的位子前方,三崎大也已經坐在那裏了。


    大也整個人轉身,手肘靠在椅背上。


    頭上是自然不做作,但又經過計算的立體發型,俐落的身形看不出來和我穿著同一套製服,合身的衣服和充滿自信的態度竟然能產生這麽大的差別,每一次看到都讓我大感驚訝。


    「早啊,陽向。」


    「早啊,大也。」


    打完招呼後,大也誇張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盯著我的臉看。


    「嗯?怎麽啦,陽向,你今天臉色很好呢,昨天睡得很好?」


    「啊──這個,嗯。」


    雖然沒有睡,但也不是睡眠不足,多虧了夜晚的公園,我很久沒有這麽清爽了,當然,這種事我不能說。大也一直很擔心我睡眠不足的樣子。


    對了,大也和我從小學低年級開始就是朋友了,我們的關係雖然可說是兒時玩伴,但個性大概是南轅北轍。


    「是喔,太好了呢。」


    「謝謝,你呢?和平常一樣睡眠不足?」


    「沒錯,昨天我和朋友熬夜在打電動。」


    大也和我不同,他的睡眠不足原因是交遊太廣。


    大也有很多朋友。


    但是我隻有大也一個朋友,這樣的關係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不玩社群網站,因為太麻煩了,就算有智慧型手機,也不覺得能活用其中的功能。但大也不一樣,他的社交能力好過頭了,所以與許多人來往,分散一點能力或許剛剛好吧。


    「下次你也一起加入打電動吧。」


    「我就不用了。」


    「是喔,你要是改變心意了就跟我說吧。哪天你睡不著我來陪你,熬夜我沒問題。」


    「謝謝。」


    「隻是我想打電動而已啦。那在第一節課之前我先睡一下,吃午餐的時候叫醒我。」


    「不是第一節課之前睡一下嗎?」


    「晚安。」


    大也轉身向前趴在桌子上。


    夜晚的公園裏,沒有一個是像大也,以及看起來會出現在大也身邊的人們那樣的人,他們有他們的煩惱,會到夜晚公園裏的人煩惱的事比較高尚,他們的煩惱比較淺薄──當然是沒有這回事。


    那麽會到夜晚的公園裏的孩子,他們的煩惱,或是煩惱的方式又是什麽樣子?


    村瀨學長說過,無法適應現實世界的孩子,無法跟上社會潮流的孩子會聚集到夜晚的公園裏。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和大也究竟哪裏不一樣?當然是一切都不一樣──我並沒有要玩文字遊戲的意思。


    不過我可以說的是,能不去夜晚的公園最好。


    本來以為已經睡著的大也突然坐起身,再一次轉過頭。


    「對了,你知道自殺未遂的事嗎?」


    「自殺未遂?」


    「住在露草町的高中生──雖然我不認識,他讀村外的私立學校。昨天晚上,應該說是今天早上吧,我是不知道詳細時間啦,總之聽說他吞了大量安眠藥打算自殺。」


    一大早就浮躁的原因是這個嗎?


    「不過發現得早所以得救了。」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叫什麽咧,我朋友有告訴我,等一下喔。」


    大也滑著手機確認。


    「喔喔,有了,叫作縣瞬。」


    「……」


    一瞬間,心髒用力跳了一下。


    我昨天和縣學長一句話也沒說到,除了透過村瀨學長得知的事,我完全不認識縣學長,但我還是慶幸他活下來了,覺得很開心。


    我擔心村瀨學長。他應該是這所高中的高三生,如果沒有請假的話,現在應該可以馬上見到他,但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見他才好,我隻是想見見他,我覺得不應該為了這樣的理由而去見他。


    「怎麽了?你認識嗎?」


    大也說。


    「我……不認識,是我認識的人認識的人。」


    「是喔,這樣的話,嗯,立場很為難呢。你好好整理過自己該用什麽樣的狀態接受這個消息了嗎?」


    「大概,我沒事。」


    「這樣啊。」


    除此之外,大也沒再多說什麽,他轉向前方,這次真的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這一整天,我都看著窗外度過。


    我完全不了解縣學長,他在想什麽,他又相信什麽?為什麽昨天他會那麽執著在廝殺中──獲勝這件事情上?為什麽他要攻擊影野先生?


    是因為輸了所以打算自殺嗎?


    是因為贏不了所以想死嗎?


    還是說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規則存在?


    「他不是因為輸了所以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園裏被殺了多少次,白天的世界都不會死,因為沒有這樣的規則。」


    村瀨學長說。


    縣學長自殺未遂當天的晚上。


    我再次來到公園。當時我睡不著,到了淩晨一點四十八分時,內心深處湧起了焦躁的感覺──夜晚的公園在呼喚我。和昨晚的時間不同。來到公園之後,看起來幾乎和昨晚一樣的成員已經聚集在裏麵了,但是公園中央卻沒有人進行廝殺。


    空氣中飄著猶豫是否該廝殺的微妙氣氛。


    「晚安,水森同學。」


    村瀨學長在,幸好他在。他和昨天一樣臉上堆滿笑容,臉色看起來並沒有很差。


    就在我迷惘不知該說什麽時。


    「那個混帳東西,竟然想要去死,我下次要去看看他。」


    村瀨學長像要吸引我的注意力般先開口了。


    「可能害你多操心了,你不需要擔心。」


    「我……那個,我這麽說可能很無情,不過我擔心的是你。我當然也很開心縣學長還活著,隻是我不太認識他。」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嗯,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對不起。」


    「為什麽你要道歉?這不需要道歉,你不是很為我擔心嗎?謝謝。」


    「不會……」


    我沒有做什麽需要讓人道謝的事。


    「啊,萬一你誤會就不好了,所以我在這裏說清楚。縣不是因為輸了所以才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園被殺了幾次,在白天的世界都不會因此而死,因為沒有這樣的規定。就算在這裏死了,對白天世界的肉體也沒有任何影響。」


    對肉體沒有影響。


    「對精神呢?」


    「當然會有影響,這裏是為了認識自己而存在的地方。剛才我也說過了,不是因為贏不了才去自殺,就算贏不了,在理解自己之後還是會從這裏畢業。隻是萬一將自己理解為一無所有的話,繼續活著會很痛苦吧。」


    一無所有,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自己的心中至少會有一個什麽吧,我忍不住這麽想。來到這裏的孩子們,每個人都被某個東西給逼到了極限,但是他們的煩惱,一定有著天壤之別。


    有一些人為了我無法理解的事而痛苦。


    同樣的道理,也會有一些人完全無法理解我的痛苦。


    「早在你來這裏之前,縣就不曾贏過了,應該說,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曾贏過任何人。他在這裏大概一年了,真的從來沒有贏過任何人。」


    「他從一開始就采取那樣的戰鬥方式嗎?」


    「對,不論是誰說什麽都無法阻止他。他到村外的私立學校就讀,聽說在那裏跟不上課業,或許是因為這樣吧,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他內心的想法,雖然小學時我們很要好。」


    說到這裏,村瀨學長露出了既困惑又寂寞的表情。


    「縣瞧不起就讀露草國中和露草高中的人,所以才采取那樣的戰鬥方式。他大概想表達自己比這座村裏的任何人知識都更豐富,雖然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一次都沒有贏過。」


    我認為會采取模仿對方擅長的武器來互相廝殺的戰鬥方式,就表示非贏不可,結果卻連戰連敗。可是即使如此,縣學長似乎還是不願改變戰鬥方式。


    「我很生氣,但是,那種惡劣的方式,也許是他拚了命地在發出求救訊號,我今天這麽想。」


    或許我發現得太晚了──村瀨學長這麽補充。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沒有死所以不算晚,這不是件能說得這麽輕鬆的事,這種安慰隻是一種毒。


    「緣分真是不可思議呢。」


    「緣分?」


    話題跳得好快。


    「如果你再晚一天來這裏的話……我這麽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你就不會看到縣了,我也不會和其他人說這些話,透過和你交談,讓我整理好了某些東西。也許,如果沒有和你交談,我就不會明確意識到現在的感受了。」


    雖然我不是很懂,村瀨學長說。


    「我沒有察覺到縣發出來的求救訊號,沒能幫助到他,想要幫助他人的這個心願,我覺得是件非常傲慢的事,而教導他人某些事的這個行為,也是同樣的傲慢,所以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但是,我決定停止依賴了。」


    村瀨學長直直地看著我,他的眼裏,有著我應該做為目標的東西,我感覺到,能夠看到那個東西的機會,就隻有現在了。


    「我要成為幼教師。」


    我想要一字不漏吸收村瀨學長的話,所以非常專心地傾聽。


    「昨天我和你說過了吧,我沒有辦法好好用言語表達我的想法,這樣根本沒辦法教孩子們什麽東西。」


    「你有說過。」


    「或許不需要表達得很好,我隻需要想著我想傳達自己的一切──或許這種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這番話對我來說太難了。


    村瀨學長正走在比我遙遠太多太多的前方,或許那是一年以上的前方。


    「我不會再來這裏了,我今天就要畢業了。」


    說完,村瀨學長往前走去。他的目標,似乎是放在公園角落裏的那台平台鋼琴。


    想要成為幼教師嗎?


    村瀨學長坐上鋼琴前的椅子,翻開琴蓋,拿開酒紅色的鍵盤布,盯著琴鍵一會兒。


    「這台鋼琴,是我創造出來的。每次來到這裏我都會創造出來,但在人前彈琴還是第一次呢。」


    「為什麽?」


    「單純因為彈得太糟了,我是去年才開始學琴,還不到在他人麵前彈琴的程度,而且還是平台鋼琴耶,不覺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嗎?不過說到鋼琴,我隻想得到這個。」


    村瀨學長一臉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現在也覺得害羞死了,但是,嗯,我要彈,我希望你能聽我彈。」


    「我願意聽。」


    雖然不需要宣之於口,但我還是說出來。


    對話停止,村瀨學長的手指放在琴鍵上。


    開始彈奏。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曲子。


    音數很少,很辛苦地用雙手彈,但還是彈得斷斷續續。琴聲響徹夜空,我自然而然地閉上眼,大概兩分鍾左右,演奏就結束了。


    我聽見許多腳步聲,所以張開眼睛。今天沒有進行廝殺,閑得發慌的孩子們聚到了鋼琴四周,不知道什麽時候,影野先生站在我身邊,阿久津冴繪和瀧本蒼衣也在。村瀨學長再一次從頭開始彈起,大家都聽得入神了。


    那樣的樂音,我大概一輩子忘不了。


    第二次的演奏結束後,村瀨學長一一看向站在周圍的人,然後視線再一次看往鋼琴。


    站起身。


    村瀨學長的四周被眾多人群包圍,其中也有流著淚的人,看得出來他受到許多人仰慕。村瀨學長今天將從這裏畢業,知道他這個決心的人隻有我,但是聽到剛才的琴聲之後,大家應該都能了解他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吧,所以紛紛向他道謝。


    站在身旁的影野先生說:


    「以後會很寂寞呢。」


    我也點頭。


    村瀨學長的琴聲裏隱含了未來。


    同時,我想起了縣學長。


    「……影野先生,我害怕未來。」


    村瀨學長抓住了某個東西,而縣學長則被某個東西給壓垮了。


    這兩種未來,我都害怕。


    不論是持續向前的未來,或是止步不前的未來。


    「你隻要不舍棄自己的好,就不用擔心喔。」


    影野先生的回答不隻是單純的安慰。


    隔天晚上。


    村瀨學長沒有到公園來,就像他自己說的,不會再到公園來了吧。


    所以我在周間的白天──學校裏去見了村瀨學長,我事先問了他的班級。我來到三年一班,請附近不認識的學長幫我叫村瀨學長,村瀨學長很快就出來了。因為在教室有點那個,所以學長說到音樂教室談,最近他似乎將午休時間都拿去練習鋼琴了。


    音樂教室和普通教室不同,是矮階一層一層往上疊的結構,村瀨學長站在鋼琴附近。


    「剛好,我有事情忘了和你說。」


    「什麽?」


    「從夜晚的公園畢業之後──畢業的定義是『自己認定已經畢業了』。隻要畢業之後,在那裏的記憶就會慢慢消失。」


    「什麽?!」


    「好像一年後就會完全忘記,在那裏遇見的人的相關記憶,會被替換成白天有可能尋常發生的記憶,我和你也許會變成是在白天的學校裏認識的。」


    我聽見了窗外的歡快聲,有人在操場踢足球和打棒球,他們迅速吃完午餐,所以可以玩得比較久。


    「你想想看,這種事還是不要記得的好,不過就算失去記憶,在那裏體驗到的感受也不會忘記。」


    「說的,也是。」


    雖然寂寞……但我也覺得在失去記憶前與後,那個人所擁有的東西不會有任何改變。


    「暫時我還會記得,所以有事想商量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還有在夜晚的公園時可以和影野先生商量。」


    「好,謝謝你。那個……」


    「嗯?」


    「鋼琴,你彈得很好。」


    終於說出口了。


    聽見我的話,村瀨學長笑了起來。


    「謝謝你,水森同學,希望有一天能彈給縣聽,這是我的夢想。」


    到了晚上就往公園走。或許我也差不多習慣那裏了,但是我依然一次也沒有廝殺過。村瀨學長不在了以後,我也有些意興闌珊,我看向公園角落,以往在那裏的平台鋼琴,現在已經不見了。


    我在這裏還沒做過任何事,還沒發現任何東西,雖然村瀨學長說來不來都是個人自由,但現在的我沒有不來的選項。


    之後大概有一星期,我每天都到公園報到,觀察廝殺的狀況。


    首先,每一天的對戰次數都不一樣。


    有時候一天一場廝殺也沒有,有時候一天多達十場以上。


    沒有用拳頭互毆的廝殺類型。


    總覺得廝殺時,頻繁出現創造出學校物品當作武器的狀況,例如變出書包當作盾牌,或是創造出大量學校的桌椅,然後想壓死對手的人。但另一方麵,卻不曾看過平常打棒球的人將金屬球棒當作武器。


    廝殺時創造出來的武器,感覺似乎不隻是單純自己的喜好,而是牽扯著更複雜的某種東西。


    就我的感覺,越是創造出適合近身戰使用的武器,那個人就越強,不過這單純隻是一種傾向,所以在這裏,揮刀的人比使用手槍的人更強。事實上,創造出刀來廝殺的阿久津冴繪是這裏的最強者,她早在我開始觀戰以前,就一次也沒輸過。同時,創造出脆弱的刀的縣學長,他的強烈感受也因此格外顯眼。


    「晚安,水森陽向同學。」


    影野先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旁邊,這個人會突然出現。


    「晚安,影野先生。」


    我也向他打招呼。村瀨學長不在這裏之後,影野先生就成為我的談話對象了。


    「對了,這裏大家都不滑手機呢。」


    「我想你應該也是這樣,來這裏的孩子們都沒有在玩社群網站,甚至連有沒有手機都不一定呢。」


    「為什麽?」


    「原因和你一樣呀。」


    雖然我覺得這是個狡猾的答案,不過或許是我一開始問題就問得不夠好吧。


    阿久津冴繪從正在談話的我和影野先生眼前,往公園中央前進。


    和阿久津對峙的是國中年紀的少女,黑色的鮑伯頭有著紅色的挑染,不知道是隻有在這個公園才做這樣的發型,還是平常就是這樣了。服裝是長版針織外套搭配短褲,雖然經常在公園看見她,但這是第一次看她上場廝殺。


    「她是誌木幽,國中二年級的女孩,對戰方式是使用畫筆,很有趣。她想要在廝殺時表現出內心的某些東西。」


    「那個……雖然很感謝你的解說,但是個人資料之類的可以說嗎?可以隨便告訴我嗎?」


    雖然聽都聽了,但我還是問問。


    「我已經取得她的同意了。啊,你的事我可以告訴其他來這個公園裏的孩子嗎?」


    「這個我倒是不在意。」


    廝殺開始了。


    誌木幽動了,她用拿在手上的畫筆在空中畫出黃色的線,那條線變成了雷電。


    瞬間的閃光與轟鳴聲。


    刺眼的光向阿久津襲擊,與此同時阿久津的手臂有了動作,我的眼睛來不及捕捉發生了什麽事,巨大的火花彈開,那是一瞬間的交錯,一絲餘韻也無。沒錯,那大概交錯了,刀與雷電,在我眼底留下的殘影,描繪著雙方這樣的軌跡。


    持刀橫劈狀態下靜止的阿久津。


    與頭被砍下的誌木幽站著。連什麽時候頭飛出去了都不知道,頭顱掉在五十公尺前方處,隔了一秒,身體倒向地麵。


    喂,等等,該不會。


    「她劈開了雷電呢。」


    影野先生一派輕鬆地說著。這又不是名刀逸事。


    「哎呀,阿久津冴繪同學還真強呢,她從去年秋天左右開始來到公園,卻一次也沒輸過喔。」


    複活的誌木幽時不時側眼瞄著阿久津,簡直像在偷窺,她的臉上布滿彷佛在說著「這家夥太誇張了吧」的畏懼表情,我非常能夠理解她的心情。


    最後,誌木幽一言不發地離開公園中央。


    阿久津也一樣離開中央,然後不知為何朝我的方向走來。


    噴濺在阿久津臉上的血彷佛融進了夜色中一樣逐漸消失,她的手中握著出鞘的刀,在我麵前停了下來。


    「……喂,你。」


    她向我搭話,然後出現了微妙的停頓。她的揮刀技術那麽銳利,說話方式卻很遲鈍,但是聲音像水一般清澈。


    「你還沒有廝殺過對吧?」


    「呃,嗯。」


    「和我來一場吧。」


    她邀我。握著刀這麽說,有一種不容拒絕的感覺,真的很可怕,我向站在身邊的影野先生求助。


    「現在,會不會就是那個時候呢?」


    他模棱兩可地這麽說。


    忽然,我發現公園比平常還要安靜許多,包圍著公園中央,大約四十名少年少女們正看著我。


    中央空蕩蕩的。


    看來,是為了我特地空下來。


    「跟我來。」


    我明明沒有答應,阿久津卻轉身往公園中央走去,留下人牆往兩旁退去而空出的一條路,不知不覺間,和我的廝殺已成了確定事實。我沒了退路。


    現在,此時此刻,就是那個時候嗎?


    我沒有什麽真實的感受,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仔細一想,我也沒有積極拒絕她的理由,而且如果不是被他人安排至此,我確實不會自己行動。


    我下定決心,跟在阿久津身後踏進了公園中央。


    阿久津看著我,她將我視為是應該殺死的敵人。


    我覺得這似乎是我第一次映照在阿久津的眼裏。


    阿久津一言不發,將刀擺在中段姿勢。刀身反射月光,我覺得她手上握著的是月光,刀尖彷佛抵在了我的喉頭,讓我喘不過氣,夜晚變得更暗,空氣更凝重,肌膚更冰冷,我的手指一動也動不了。我不想動,阿久津正等著我動作。


    我像是要甩開沉重的空氣般,伸手向空中。


    喜歡的東西、興趣、特殊技能、能做的事、想做的事。


    我沒有能夠挺起胸膛說這是我的興趣的東西,也沒有特殊技能。我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才能算是特殊技能,也沒有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因為現在太難熬了,因為現在太痛苦了,根本無法思考未來的事,我害怕未來。


    即使如此,我的內心。


    確實有著什麽。


    以前,曾有過什麽,就算隻有這樣也足夠了。


    我創造出魔術方塊。


    那是以前喜歡的,甚至像是刪去法般的東西,但是現在的我非常需要這個東西,要在這裏進行廝殺──能夠與阿久津匹敵的物品,就隻有這個了,我很自然地這麽想。


    沒有開始的信號。


    在我創造出魔術方塊後,阿久津就進攻了。


    我將創造出來的魔術方塊像子彈般射出,不需要碰到也可以在某種範圍隨意控製它,但是一道閃光就將它劈落了。這也難怪,這種戰鬥方式不論怎麽打都贏不了阿久津。


    就像誌木幽用畫筆創造出雷電那樣。


    需要魔術方塊的──需要玩魔術方塊時的回憶,需要為它賦予屬於我的意義。當然,阿久津不會等我,她已經逼近我的麵前,隻要她揮刀,我連想用眼睛追尋刀的軌跡都沒有辦法。


    可說是一擊必殺。


    那是個普通攻擊都必中必死的可怕對手。


    已經沒時間了,我盡最大的所能創造出最多的魔術方塊,我想爭取思考時間。大量的魔術方塊填滿了我和阿久津之間,阿久津一邊劈開掉在地上的東西以及飄在空中的東西一邊前進。


    不行了,她絲毫沒有停止,連想爭取時間都做不到。


    刀尖從旁經過,劃過我的脖子皮膚。


    就在瀕臨危機的瞬間──在我腦中的魔術方塊轉了起來。


    被劈開的大量魔術方塊分解,大批色彩鮮豔的小方塊飄在空中,那是可以塞滿四周空間的量,即使是阿久津也停了下來,采取警戒姿勢。


    隻要阿久津再揮一刀,我就死定了。


    雖然這麽想,但或許在危急之際勉強趕上了也說不定。


    小方塊一起動了起來,盔甲般完全覆蓋我的身周,六個顏色隨意配置,從外麵看起來大概像是馬賽克圖樣吧,一個每一麵不知道有幾個小方塊的超巨大魔術方塊完成。


    因為裏麵是空洞的──或者說因為我在裏麵,所以大概無法轉動。


    這是什麽啊。


    我被關了起來。因為壁麵是透明的。所以可以從內部看到外麵,但是身體卻不太能動,這樣根本沒辦法攻擊啊,就像烏龜躲進自己的殼裏麵一樣。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明明是自己的能力,自己卻不知道它想怎麽樣。


    阿久津一副機不可失的樣子再次動了起來。


    往前一踏,往橫揮刀。


    結束了,我以為。


    火花噴散,發出堅硬的東西互相碰撞的聲音,至少那不是滑順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


    刀子彈開了。


    阿久津的表情充滿驚愕,從裏麵也看得見。我也吃了一驚,比阿久津的刀法還要堅固,這是個令人開心的誤算,話雖這麽說,我卻不知道發動攻擊的方式。阿久津一次又一次揮刀,卻劈不開魔術方塊,所有的攻擊都被彈開了,關在裏麵的我動彈不得。


    時間限製,有這種東西嗎?


    身為裁判的影野先生會怎麽判斷呢?雖然勝負沒有意義,但這樣應該是不行的吧?究竟能從這場廝殺裏獲得什麽東西?是了解我的性格有多惡劣嗎?還是因為缺少自主性和積極性,所以我的能力想要糾正我?


    阿久津不放棄,一直不停揮刀。總會有被她劈開的時候吧?不知道有沒有設定物理性的承受度,明明是自己的能力,卻一點也不了解。不過我創造出來的東西還真特別,如果創造出更簡單一點的東西就好了,但是我並沒有簡單的能力。


    好想輸,我甚至開始這麽想。不想給對方造成困擾,觀戰的人群也覺得很無聊吧,可以結束了,對我來說廝殺還太早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心願傳達了出去,保護著我喉嚨附近的方塊開始一個一個剝落。


    阿久津停止了。


    她直直地盯著喉嚨附近大開的空洞,用恐怖的銳利眼神盯著。


    她舉起刀,然後。


    一動也不動。


    隻有握著刀的手在顫抖。


    一般來說,隻要一記突刺就結束了。以阿久津的技術而言,要刺穿喉嚨根本輕而易舉,但是阿久津卻沒有動作,不僅如此,她的呼吸還越來越紊亂。


    我也無法移動身體,喉嚨附近門戶大開。


    這是一段不可思議的停頓,如果我是圍觀人群應該非常困惑吧。


    水森陽向是不是用某種看不見的能力在進行攻擊──那是個即使被人這麽認為也不奇怪的場麵,不過我絕對什麽也沒做。


    結果最後,阿久津倒下了。


    「砰」地突然倒下,然後不再起身。


    她失去意識了。


    包覆著我的魔術方塊四散,像被地麵吸收一樣消失了,群眾的表情和他們的反應直接地傳達出來,每個人都一臉微妙的神情,那是「那家夥到底做了什麽!」的表情。


    我也想知道。


    我贏了最強者。


    毫無實感,我隻是呆立當場。


    輸給我的阿久津不再到公園來,她應該不是畢業了,因為我看過村瀨學長畢業的過程,所以知道阿久津不是,然後她似乎白天的學校也請假了。


    失去了最強者的地方,似乎飄蕩著意興闌珊的停滯感。


    「你在說什麽啊,水森同學,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最強者了。」


    站在我身旁的影野先生說。


    「我隻是贏了一次,沒這回事吧。」


    「阿久津冴繪同學可不是能夠碰巧贏過的對手。」


    「那個……最強者的稱號有什麽意義嗎?」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被他含混帶過了。


    「……阿久津不再出現,果然是我害的嗎?」


    「這種想法對阿久津冴繪同學太失禮了。」


    好難呀,為什麽這樣是失禮,我不明白。


    「不管怎麽樣,你應該會被觀察一陣子吧。」


    的確,沒有人再來找我廝殺。


    所以我就和影野先生兩個人看著其他孩子廝殺度過。想要用畫筆表現殘酷的某些東西的人、想要用左輪手槍射殺對方的人、將書包當作盾牌揮舞的人、用學校的桌椅想壓垮對方的人,每一種方式,光看就覺得他們在訴說著沉重又痛苦的什麽。


    我再次和阿久津對峙,是在星期五早上。


    一到學校,阿久津已經站在校舍入口的鞋櫃前了。距離和她的廝殺已經過了一星期,當然她的手上沒有握著刀,但我還是感覺得到她的殺氣,而且隻有她所在的地方,空氣凍得寒徹心扉。


    看來她是在等我。


    阿久津的視線看起來像在瞪我,我的背後竄過一陣寒顫。


    「……名字。」


    她小聲說。


    「告訴我。」


    在不自然的停頓後,她繼續說,大概是覺得隻有「名字」我很難懂她的意思吧。說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過呢,廝殺反而跑在了前頭,順序錯了。


    「水森陽向,我們同年,叫我水森就好。」


    「阿久津冴繪,我是。」


    「我知道,因為你很有名。」


    「我們同年。」


    「呃,嗯。」


    對話的速度搭不上。


    「阿久津,就可以了。」


    「好,阿久津,那再見。」


    「……等。」


    等一下──隨著這句話,我的肩膀被人抓住了,那是難以想像的力道,我還以為肩膀要被卸下來了。我往前傾,總算站直了身體。


    「幹、幹嘛?」


    「為什麽你會贏我?」


    「我不知道。」


    我老實回答後,阿久津短暫地陷入了沉默,在這段時間,許多學生從我和阿久津身旁走過,雖然沒有人停下腳步,但我知道大家都在偷瞄我們。我如坐針氈,隻想趕快結束對話,才這麽一想,一群醒目的學生從旁走過,大也也在裏麵,他看到我,壞心眼地眨了下眼。我已筋疲力盡。


    「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弱點?」


    她換了個問題。


    但是答案還是一樣,所以我決定回答詳細一點。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贏你,那個魔術方塊會自己動作,和我的想法無關,會掐到你的弱點也是碰巧的……應該這麽說。碰巧這個詞有語病,是魔術方塊知道你的弱點而行動,但我什麽都不知道,贏了你之後最害怕的人就是我了。」


    阿久津沉默地聽著,這裏她也停了一下之後才開口說。


    「但是你贏過我了。我想和你,再打一場,可是──」


    「可是?」


    「就算再打一場,我也不覺得會贏你,不管打幾次我覺得都贏不了你。如果我不改變,不論過程或結局都不會改變,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改變才好。」


    所以她想說什麽呢?


    「你的魔術方塊裏,你的想法裏一定有線索。」


    「哪方麵的線索?」


    「讓我改變的線索,和你廝殺之後我就知道了。」


    阿久津想要從我身上找出了解自己弱點的蛛絲馬跡。


    「我想了解你。」


    「什麽?」


    「請和我、做朋友。」


    阿久津有弱點,克服她弱點的關鍵,就在我的能力身上,而可以理解我的能力的人隻有我,所以她想和我成為朋友──是這個意思嗎?


    聽起來微妙地是個不純動機。


    「……我不太會表達,但是,請和我做朋友。」


    我沉默不語,於是她又加上這句。我在稍微思考之後回覆。


    「朋友是這樣子的嗎?」


    「什麽?」


    「為了你自己的改變而要和我成為朋友,你的意思是這樣吧?為了某個目的而成為朋友,我實在是無法接受這樣的想法。」


    因為阿久津低下了頭,所以我趕緊補充。


    「我的意思不是不想幫你……」


    不管是誰,隻要對方有煩惱我都想幫忙,但是為了幫忙而成為朋友,總覺得不太對。就算不是朋友我也會幫忙,也不介意在幫忙時成為朋友。


    啊啊,雖然話是我說的,但我後悔自己說了這麽麻煩的話,可是如果不說出來感覺又很不舒服。


    「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很厚臉皮。可是,雖然我沒辦法好好表達,還請你聽我說。」


    「你不需要很會表達,我會好好聽你說。」


    「謝謝。那個,我原本是覺得一定要先成為朋友,不可以讓不是朋友的人幫自己的忙,所以才希望你和我當朋友──這樣。」


    「我知道了,對不起說了很麻煩的話。即使不是朋友我也會幫忙喔,所以,嗯,我會幫你,然後我們再成為朋友。」


    「謝謝你。」


    於是我和阿久津之間產生了奇妙的關係。


    「欸,你和阿久津說了什麽?」


    我和阿久津分開進到教室之後,大也正在等我。


    我暗中觀察四周,有好幾個人正在偷看我們,一和我對到眼睛,就急忙往下看。因為阿久津很有名,所以在校舍入口鞋櫃前的那一幕實在是太高調了。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不用道歉啦,是你女朋友嗎?」


    「不是,不是女朋友,但是我們交情有稍微比較好了,我想。」


    「嗯哼,真的不是女朋友嗎?」


    大也確認般地問。


    「就說不是了,而且我們根本不配。」


    「我說,那個什麽配不配的想法真的管他去死,不過要是有麻煩的家夥找你碴就不好玩了。」


    阿久津莫名地受歡迎,與其說是偶像般地受到歡迎,或許更接近是崇拜對象,要是被奇妙的人纏上我可受不了。


    「我會先去打點好,以免你被人找碴。」


    「謝謝。」


    大也願意出麵的話,我應該沒什麽好擔心的。


    「你再對自己多一點信心吧。」


    「我不是對自己沒信心,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肯定我的話,我也可以很大程度地肯定自己。但並不是自己的所有一切都能夠肯定,我不知道其中的平衡。」


    「這種思考方式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呢,我不會說是你想太多了,也不會叫你不要再想了。平衡嗎?平衡啊,那你試著再往正向那邊多傾斜一點吧。」


    「我會試試看,謝謝。」


    放學後,阿久津來到我的教室,她那股行動力是怎麽回事啊!結果,因為回家的路直到半途都是同樣的方向,所以我們就一起走回家。


    太陽高掛空中,天色還早,我和阿久津並肩走著,來自其他放學中的學生的好奇視線讓我渾身不對勁。


    我和阿久津都不是會自己積極開啟話題的類型,所以就算是一起回家,也必然是持續沉默,我不知道開啟話題的契機是什麽。我們走過學校附近寂寥的商店街。


    「說話真難呢。」


    阿久津先說道。


    「嗯。」


    「我雖然是想和你說話才一起回家的,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真傷腦筋呢。」


    我想你應該隱約察覺到了,阿久津在起了個頭後,突然進入正題。


    「……我沒有辦法打出突刺。」


    就算再怎麽苦惱於話題,這也太過直球了吧,我連忙做好內心的準備,「這、這樣啊。」一邊回答一邊動著腦筋。


    沒辦法打出突刺,這裏麵有著某個東西連結阿久津與夜晚的公園吧。


    然後阿久津陷入長長的沉默,那是彷佛在拚命思考某些事的沉默,她或許想說些難以表達的事。過了一會兒。


    「……不管怎麽做,我都,覺得很害怕。我當然也害怕被那招攻擊,但是我更怕使出那招。」


    她開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問她。


    「可是你不是參加了全國大賽嗎?」


    阿久津去年夏天,以女子劍道社的高中體育賽個人賽參加了全國大賽,因為她在全校朝會中接受鼓勵,所以我也記得這件事。但是在該場大賽之後,她不知為何就退出了社團,雖然學校裏傳言滿天飛,不過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理由是什麽。


    「我在第一戰裏就慘敗了,全國大賽沒那麽簡單。」


    是因為這樣嗎?因為該使出的招式一招也沒使出來。不過這個情況,就算沒能使出招式,或許還是該稱讚能夠參加全國大賽的阿久津很厲害,況且她還隻是一年級。


    「那時候,對方使出驚人的突刺,那股恐懼感一直盤據我的腦中,我覺得好像有很多事,那個,隻是因為那一次的突刺就崩毀了。」


    「……」


    「所以我才退出社團,我爸爸大暴怒,我媽媽則是哭了,他們兩人都不願意問我原因。」


    「嗯。」


    「雖然就算他們問我,我也沒辦法好好表達出來,但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問。」


    即使爸爸暴怒媽媽流淚,阿久津依然選擇退出社團嗎?但是她在那個時間點前後,開始出現在夜晚的公園裏。影野先生說阿久津大約是在去年秋天開始到夜晚的公園,所以時間是一致的。


    「社團其他成員說了什麽?」


    「叫我不要退出,說我……不論是什麽樣的煩惱都可以戰勝。」


    「這樣啊。」


    我又不是阿久津的社團同伴卻聽她訴說煩惱,感覺很奇妙。雖然其中一個原因是隻有我贏過阿久津,但我覺得比起那個原因,運氣、緣分、時機等成分占比更大。


    「……我明明,就可以砍下別人的頭。」


    那是個既恐怖又超現實,然而卻彷佛濃縮了阿久津切身之痛的言論。


    「對不起,這句話很可怕吧。」


    「不會,嗯,沒關係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結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或許是阿久津的話語太過強烈了,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下一個話題一直打不開。


    「水森,你會看漫畫之類的嗎?」


    在一陣思考之後,阿久津拋了個話題過來。


    「會啊。」


    「是喔,我們家不能看。」


    「什麽意思?」


    「我們家的教育原則禁止看漫畫,隻能看死後五十年以上的文豪著作以及紀實書籍,而且絕對不能出現在書架上。」


    「書架?」


    「對,書架。我爸爸說從放在書架上的書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教養,所以不能忍受放漫畫,他會生氣。」


    好嚴格的家庭。說起來我聽說阿久津也很會讀書,也許是她身上壓倒性的殺氣,讓大家隻關注在她的運動神經有多好,不過基本上她文武雙全,什麽都會。


    不──是被教育成什麽都會的吧?


    「我啊,喜歡一本叫作《愛與和平與夢想與希望》的漫畫。」


    「啊,我也喜歡喔,那本漫畫。」


    「裏麵不是有個拿刀殺人的女孩子嗎?」


    「你是指女主角?」


    「對,女主角。我家明明不能看漫畫的,但是……那個、那個女孩子很吸引我,所以我買了漫畫,把那個,藏在,桌子抽屜的深處。」


    「嗯。」


    「爸爸不知道,那本漫畫的事,也不知道,我有那本漫畫。這個,嗯,該怎麽說……」


    雖然阿久津說到一半,但我總覺得抓到了她想說的話。


    「我覺得很好呀,有自己的秘密。」


    「……嗯。」


    是說在夜晚的公園裏互相廝殺這件事本身就算得上是個秘密了,不過這感覺上比較像是夢。阿久津偷偷收藏了漫畫這件事,則是更有現實感的秘密。


    阿久津不論是在夜晚的公園這種像是某種夢裏的空間,或是在現實中,都隻能偷偷擁有殘虐的某種東西。她的家教嚴格,不但出身名門,追溯祖先源頭,似乎還是武士世家,阿久津會在廝殺時創造出刀,單純是因為受到《愛與和平與夢想與希望》的女主角影響──我認為應該不隻是這樣的原因。


    「我在書上看到,對雙親隱瞞事情,是邁向獨立自主的第一步。」


    「這樣子啊。」


    阿久津說完,像是陷入思考一樣地沉默了下來。


    剛才我聽到的事和阿久津心中各式各樣的想法,似乎緊密地接上了。但是最後,其他人能見到的她的煩惱端倪,就隻有「害怕突刺」這麽一個而已。


    我想像一棵很大的樹。


    分生成許多條的樹根隱藏在地底中,雖然有各種原因,但最終隻能看見粗壯的樹幹這個結果而已。不僅如此,從樹幹分支出去的衍生結果,也被茂密的樹葉給掩蓋住了。


    他人的事,我們能看見的就隻有簡單易懂的部分。


    阿久津和我,都不再說話。


    我們配合著彼此的步幅並肩前行。


    視線看向遠方群山。


    冬天時清晰可見的山棱現在一片模糊,是春天的山嵐。


    是否有一天,阿久津將能和某個人訴說自己煩惱的本質呢?


    如果那個時候到來,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沒關係,我這麽認為。我隻是為了讓阿久津抓住某個東西的中繼站也沒關係,隻要人與人能夠這樣聯係下去,那就夠了。


    「……嗯,那個,你的,魔術方塊。」


    「嗯?」


    「回憶,跟我說。」


    「啊──這個,抱歉,這件事不能說,那是我的那個,還沒辦法解決的問題,所以在昨天的廝殺裏,我才會創造出魔術方塊。和你一樣,我還無法好好表達出來,對不起。」


    「……對不起,我問了你很難回答的問題,希望有一天你能夠說出來,就算聽你說的人不是我也沒關係。」


    這句話彷佛滲透進了我的內心,我們擁有相似的感受性,我沒想過這會是如此令人開心的一件事。


    回到房間,我抽出放在書架上的《愛與和平與夢想與希望》的單行本。阿久津的這本漫畫藏在抽屜的深處。


    《愛與和平與夢想與希望》的故事摘要,簡單來說如下。


    暗中擁有超能力的國高中生遭到神秘的存在綁架,然後他們被不可思議的力量關在與世隔絕的廢村中,並且被迫互相殘殺。而能夠從廢村中離開的,隻有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村子的中心,殘存著一間搖搖欲墜的廢校,那是死亡遊戲的象徵。


    巧合的是,男主角與女主角都擁有使用刀的超能力,因為這樣的緣分,兩人組成搭檔,一個接一個殺掉其他的孩子。當然不是隻有男主角和女主角這麽異常,其他的出場角色也或多或少會殺人,因為他們就是受到這樣的強迫。


    書中的季節是夏天。


    因為背景舞台是鄉下的廢村,所以到了晚上,螢火蟲就會在村裏四處飛舞。


    為了不被其他孩子發現,出場角色漸漸地不在白天行動。


    所以到了晚上,在星光與螢火蟲的光芒下,進行了好幾次夢幻的殺戮。


    漫畫在周刊上連載,我也每個星期追看。故事發展迅速,主要角色以滿快的速度一個個死去,而在這之中看見了生命的光輝。


    若用不怕被誤解的方式來說,就是看了很療愈。


    我闔上快速翻過的單行本並放回書架上。


    隻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這個設定深深地吸引了我。


    例如我和阿久津都是高二生,已經到了必須思考未來的年紀,小時候擁有的無限可能性,正在逐漸消失。大考及就業,這種人生各個階段的大型活動,某些地方總會讓我想起死亡遊戲。


    可能性有很多個,但能夠迎接的未來隻有一個。


    就算將內心千絲萬縷的煩惱化成言語,也隻能取出其中之一。


    就算有無數個原因,表現出來的結果也隻有一個。


    因為學校是個獨特的封閉空間,所以給我一種被關在裏麵的感覺,對我來說家裏也是一樣,待在裏麵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能逃離。村瀨學長說,什麽東西都沒有的公園就像牢籠一樣。


    被關在裏麵,然後逃離。


    隻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


    那裏或許有著與現實毗鄰的普遍性。


    白天閱讀死亡遊戲這類的虛構小說,夜晚實際互相廝殺,在這之間則是和家人令人窒息地用餐。死了還會複活,閱讀死亡的故事獲得療愈。言語在心中一點一滴死亡,想法則是一貫地混沌未明便即將死去。


    在夢幻的廝殺的尾聲裏會有什麽,我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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