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好好,請稍微等一會兒哦。”


    森下則夫小跑著穿過教堂昏暗的走廊,嘴裏低聲嘟囔。睡得正香時被門鈴吵醒,感覺身體格外沉重。


    走向玄關大門的路上,他瞟了一眼走廊牆上的掛鍾。看到剛指向淩晨一點的時針,森下不由得歎了口氣。大半夜的來訪者會是誰,他多少有些眉目。大概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吧。饑渴難耐的流浪漢來敲教堂的門乞求救助,這種事情時常發生。


    當然,他希望盡可能幫助他們。基督教的教義之一,便是要愛你的鄰人,但現實從來沒有這麽簡單。作為神父,他從秋田來到位於西東京市的這個小教堂已有近一年,這期間他每周都會有兩到三次在半夜接待來客。最開始,看到餓得可憐的人,他心生同情,擺出菜肴招待。但很快,便出現了“去那個教堂就有飯吃”的傳聞,導致大量的流浪者湧入。教堂隻憑森下一人打理,不論是從運營上還是經濟上都無法接待迅速增多的食客。他試圖向來者說明情況,反而招致“這不公平!”的抱怨,甚至有過摩擦和衝突。


    如今,有餓肚子的人找上門,他會告知城市福利保障局的電話;對於身體不適的來者,他會建議去附近的綜合醫院看病,並說明就診的步驟。森下曾煩惱如此應對是否合適,向教區的上級谘詢,隻是得到了“沒關係”的答複。明明有需要幫助的人,他卻隻能做到機械般冰冷的回答,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逐漸在內心中形成黑色的暗斑。暗斑雖然小,但確實存在,且緩慢地逐漸變大。


    如果有一天,內心被暗斑完全占據,我還能保持自己的信仰嗎?


    這數個月來,森下一直因此惴惴不安,拚命向上帝祈禱。“請不要考驗我的信仰,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總算來到正門,森下解鎖打開門扉。瞬間,猛烈的風隨著雨滴一同灌入室內。不覺間,外麵的天氣已變得相當惡劣。一名男子正低頭站在玄關旁牆壁上鑲嵌的《田無保穀天主教堂》門牌前。森下看不清他的臉,難以判斷年齡,但至少有五十歲了。摻著白色的油膩頭發長至齊肩,下顎和嘴巴周圍布滿胡須,肩膀細微震顫著,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在哭泣。


    “您怎麽了?”森下用柔和的聲音問道。


    “我聽見……聲音了……”


    渾身濕透的男子邁著蹣跚的腳步朝他靠近。憶起曾被流浪漢襲擊的一幕,森下不由得繃緊了身子。男子來到他麵前,緩緩抬起頭。森下立刻愣住了,他的目光緊緊盯住男子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從眼角流下的淚水。淚水是紅色的,宛如血液般鮮豔。


    血淚……森下的腦海中,浮現了在教會學校時聽聞的“奇跡”的故事。


    男子衝著愣在原地的森下伸出左手,將掌心舉至他的麵前。森下緊盯著手掌,眼睛瞪得滾圓。乍一看去平淡無奇的掌心上,竟逐漸浮現出紅色的紋路——一個十字形的圖案。


    “聖……痕……”


    森下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他的嗓音不住顫動。握住男子的左手,恭謹地垂下頭顱的瞬間,他隻覺內心中遍布的墨黑消失得無影無蹤。


    1


    “患者羽村裏奈,九歲,三年前因呼吸困難來我院急救部就診,發現重度貧血而入院,經檢查診斷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在十樓護士站的電子病曆前,熊川平靜地敘述。他和鴻之池一同前來住院區欲商討病例,得知(被真鶴拖去教育的)鷹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後,便先為我介紹情況。


    “當時我是主治醫,和在兒科實習的小央一起負責診治,通過化療減輕了症狀,之後在門診定期複查。”


    對於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而言,症狀的減輕(remission)指從血液中不再檢測到白血病細胞的狀態。此類白血病在兒童中常見,治療效果通常良好,絕大多數病症能夠得到大幅緩解,九成可以徹底根治不再複發。隻不過,剩下的一成就……


    (永琳: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acute lymphocytic leukemia, all)指前體淋巴細胞腫瘤,是不成熟的前體淋巴細胞來源的一類高度侵襲性腫瘤[1]。多數患者的年齡在15歲以下,常在數日或數周內發病,且進展迅速,臨床表現為貧血(可導致呼吸困難)、出血和發熱,以及淋巴結腫大;實驗室血液塗片可見白血病細胞(原始細胞和幼稚細胞)[1-3]。治療分為誘導緩解治療和緩解後治療兩階段,第一階段以聯合化療為主,第二階段主要使用化療和造血幹細胞移植,目前兒童all的長期無病生存(dfs)已達到80%以上[2]。)


    “病症複發了,對吧。”


    聽我嘟囔,熊川沉重地點了點頭。


    “嗯,去年發現的。當時又做了一次化療,也緩解了,可今年又複發了。……現在入住兒科病房。”


    他操作鼠標,滾動病曆。看到顯示的數值,我的腦海中浮現了數個月前的記憶——一個戴著紐約洋基隊棒球帽的男孩。


    “這孩子的情況,……跟健太有點像啊。”


    我有些猶豫地開了口。熊川收起下顎。


    “嗯,確實。而且,裏奈也是健太的好朋友,他們倆差不多是同時入院的。”


    三木健太。他是數個月前兒科住院樓發生“病房裏的天使”事件時,看到了天使之姿的白血病患者。他的病症的發展過程,與這個叫做羽村裏奈的女孩的十分相似。事件當時,鷹央因不知該如何與救治無望的男孩交流而陷入恐慌,一度轉身向背,封閉了心扉。但最後,她成功解開了“天使之謎”,送健太走了最後一程。


    經曆了那次事件後,作為一名醫生,鷹央成長了許多。但未能救助與她親近的少年一事,卻是至今仍留在她內心中的遺憾與悲傷。若是見到熊川帶來的這個病例,痛苦的記憶一定也會在她的心中被喚起。


    “……您是要找鷹央老師討論這個病例嗎?”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表情極為僵硬。“嗯,沒錯。”熊川回答,一旁的鴻之池也抿緊嘴唇點了點頭。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也就是說,發生了隻有鷹央老師才能解決的,……很重大的問題對吧。”


    讓鷹央參與這個病例意味著什麽,他們不可能不明白。在“病房內的天使”一事中,兩人曾親眼目睹鷹央有多麽痛苦、多麽煩惱。即便如此,他們仍跑來要找她商討,說明事態相當緊急,刻不容緩。


    “我怎麽了?”


    聽到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我們三人一齊轉過身,剛好看到鷹央正步入護士站。她的腳步搖搖晃晃,波浪般的卷發也顯得比平時更加蓬亂。


    “鷹央老師,……您還好吧?”


    我問道。隻見鷹央的臉上登時褪去了血色,纖細的肩膀也不住顫抖。她到底是經受了怎樣的教育啊……


    “哦,沒什麽。那個,是熊川大夫想找您討論一下……”


    “討論什麽?有不好診斷的病例嗎?”


    許是為了努力忘記恐怖的回憶,鷹央小跑著過來,把我推到一邊,站到電子病曆前看了起來。很快,她的表情變得僵硬了。


    “是……羽村、裏奈……”


    “沒錯,我是想找你討論她的情況。”熊川回答。


    “……移植吧。”鷹央收起下顎,盯著屏幕。“照她現在的狀態,隻能通過移植同種造血幹細胞來治療了。這點事情,用不著跟我討論吧。”


    大量的抗癌藥物和放射線輻照,會在消滅白血病細胞的同時,也會破壞骨髓中的造血幹細胞。這種情況下,隻能從別人的骨髓中采取同種的造血幹細胞植入患者體內,來恢複造血機能。這個療法通常稱為“骨髓移植”,是治療白血病的最終手段。


    “我當然知道,已經聯係骨髓庫,找到條件合適的捐獻者(donar)了,運氣還算不錯。準備下下周開始做移植前準備,投入抗癌藥物,同步做放療。”


    “那還有什麽問題?隻看數據的話,患者的身體狀況還不算嚴重,應該能挺過準備期間。隻要做完移植,很有可能徹底治愈。”


    “……是孩子的母親。”熊川皺著眉頭回答。“三天前,母親拒絕了骨髓移植。”


    “拒絕!?為什麽?除了移植以外沒別的方法了吧。不做的話,她肯定活不過幾個月。”


    “這我知道,我也跟母親解釋了,但她就是不肯做移植。如果下下周的周一還不能回複骨髓庫的話,我們就做不了移植了。”


    熊川粗獷的麵孔滲出苦惱的神色。白血病的治療需要大劑量的抗癌藥物,這對患者而言是相當痛苦的。作為母親,不願讓孩子承受這般痛苦,並非無法理解。


    “那個……能不能讓患者的其他家屬說服母親呢?比如父親或者爺爺奶奶……”


    我提議。不等熊川回答,鷹央搶先開了口。


    “不行,裏奈的母親羽村佐智在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的父母也已經離世了,除了女兒沒有別的親人。”


    僅剩的女兒罹患白血病,如此不幸……。我咬緊嘴唇。


    “也就是說,羽村佐智明知道女兒這樣下去會病重身亡,卻還是拒絕了骨髓移植嗎?”


    聽鷹央問道,熊川緩緩搖了搖頭。


    “不,她是認為,即便不做骨髓移植,女兒也能得救。”


    “這不可能!裏奈的外周血裏已經有這麽多白血病細胞,不接受治療肯定會死的!”


    (永琳:外周血指循環在身體外周的血液,與骨髓血相對。通常做血常規時采集的即為外周血,如指尖血和耳垂血。)


    “這我知道,但不管我怎麽解釋,母親都不肯相信。病情複發了兩次,她已經不怎麽相信醫院了。”


    “所以你是想讓我說服那個母親嗎?”


    鷹央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她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最不擅長說服別人了。


    “不是的,鷹央老師。”這時鴻之池插了進來。“我們是想請您證明‘神昭’是假的。”


    “神昭?”我和鷹央異口同聲地反問。這麽說來,剛才他們好像提到了什麽“神靈”,不過這和白血病的治療有什麽關係?見我們倆歪著頭不解,熊川用滲著疲憊的聲音解釋。


    “裏奈的母親從一個‘先知’那兒得到了神昭,說是‘不用做骨髓移植,女兒的病也能治好’。……據說那個先知,能夠展現奇跡。”


    “很多人都誤以為先知是‘能夠預測未來的人’,但在多數宗教中實際上是指‘接受神靈告示的人’,即從超越者得知話語並轉告給他人的人。著名的先知有舊約聖經裏出現的摩西(moses)和以利亞(elijah)……”


    鷹央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念誦著有關“先知”的知識。我無言地望著她的背影。她逮著機會便賣弄學識是常有的事,但語調中不見了以往的霸氣。


    聽了熊川的敘述後,我和鷹央為了與患者的母親交談,前往位於七樓的兒科住院區。每次嗅到“謎題”的氣味,鷹央便必然會(令我敬遠地)興奮不已,然而今天麵對“展示奇跡的先知”這一極富魅力的“謎題”,她卻依然顯得淡漠。


    我看向鷹央的後腦勺。那個媲美超級計算機的大腦裏,一定正在分毫不差地重放著有關三木健太的悲傷回憶。眼下她賣弄學識,恐怕也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動搖,但她實在是太好懂了……望著明顯舉止可疑的鷹央,我撓了撓後頸。


    來到七樓,我們前往兒科病房。鷹央雖仍在向鴻之池講述有關“先知”的冷知識,但她的側臉已顯僵硬。眼尖的鴻之池似乎也注意到了,嘴上附和著,表情卻沒了神采。


    到兒科住院樓的護士站,熊川叫住了裏麵的一名年輕護士。看樣子應該是羽村裏奈的責任護士。


    “不好意思,能麻煩你去叫一下裏奈的母親嗎?”


    “裏奈的母親嗎?她兩個小時前就回去了。”


    “哦,是嗎。我還以為她會和之前一樣,一直待到探望時間結束呢。”


    熊川撓了撓後頸。


    “她最近幾天回去得都挺早的。之前確實是盡可能陪著裏奈……對了,現在有別的人在探望她。”


    “別的人?”


    “對,是個挺年輕的女的,大概是學校裏的老師吧。”


    說完,護士便消失在護士站深處。熊川抱歉似地縮起粗壯的脖子。


    “不好意思啊,小央,我以為母親還在醫院裏……那,你要去見見裏奈嗎?”


    聞此,鷹央的臉上露出了動搖。見到羽村裏奈的話,她將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三木健太。就算刨去這一點,與可能即將離世的熟人相見,本身便是痛苦的事。


    “……去。”十數秒的沉默後,鷹央擠出一聲回答。聞此,熊川緊張的麵龐露出些許笑容,我也揚起了嘴角,一旁的鴻之池也麵露微笑。


    “來,我領你進去。”


    在熊川的帶領下,我們沿著走廊前進。許是因緊張,鷹央的腳步不甚安穩,在平坦的路麵上連著絆了好幾下。


    “那兒就是裏奈的病房。”


    說著,熊川指向前方約五米處的一扇房門。鷹央停下腳步,左手按著草綠色手術服包裹的胸口,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如此反複了數次。


    “是單人病房啊。”我問向熊川。


    “嗯,白血病導致正常的白細胞大量減少,她現在很容易受到感染,單人病房有助於控製病情。而且,裏奈的母親也負擔得起單人間的費用。”


    “據說她的父母比較富裕,去世後遺產就都給了她。”


    鴻之池補充說明。“這樣啊。”我嘟囔著看向鷹央。隻見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是要排空肺部,然後“好,我們走吧”地抬起了頭。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從中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她有一頭亮茶色的長發,戴著黑框的眼鏡,鏡片下是澄澈纖長的雙眼。我記得她的模樣,是上個禮拜五我結束在急救部的工作後,坐上電梯前在走廊裏擦肩而過的女子。


    女子衝屋內揮手,道了一聲“那我走了哦,裏奈”後關上門,轉過身來。看到我們的瞬間,她的身子猛地一顫。上次遇到的時候,她也是這個反應。難道她真的認識我嗎?我歪頭不解時,隻見鷹央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跟前。


    “有一陣沒見,來這裏有何貴幹啊,騙子?”


    與方才的樣子截然不同,她的語氣裏滿是挑釁。女子的麵頰略微抽搐。


    “騙子?”


    我發問的同時,女子迅速從鷹央身旁穿過。鷹央的反射和運動能力向來令人絕望,眨眼間女子便來到鷹央數步後方的我麵前。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與此同時,鷹央扭頭大叫。不明就裏的我依言張開雙臂,攔住了女子的去路。既然鷹央那麽說,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見我挺身阻擋,女子悄聲咋舌。


    “那個,不好意思,請您稍等一會兒……”


    我將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女子放棄似地歎了口氣,下一瞬,閃電般的疼痛直竄我的腦門。我無聲地慘叫著低頭看去,隻見不知何時,她穿著高跟鞋的腳踢中了我的襠部。疼痛迫使我屏住呼吸,同時放在女子肩膀上的手也無力地垂落。我跪倒在地上,身子縮成一團,束手無策地看著她麵露壞笑從旁邊走過,同時聽見鷹央“哎,你幹什麽呢!”地大叫。這種時候您就不關心一下部下的安危嗎,我說?


    心中恨恨地抱怨時,響起一聲“哎,你放開!”的尖叫。忍痛扭過頭看去,我愣得眨了眨眼。隻見高挑女子被鴻之池按在走廊的牆壁上,兩手扭到身後,鴻之池用單手死死將其扣住。女子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關節顯然被牢牢鎖死,她戴的眼睛也滑落到地上。


    “我小時候學過一點合氣道。”鴻之池得意地笑著說。


    “好樣的,小舞。”鷹央(看都不看我一眼)步伐輕快地走到女子跟前。


    “抓住你了,騙子。這下問題就都解決了。”


    “……問題都……解決了,是……什麽意思?還有……那個女的,……到底是誰?”


    我忍著下身的劇痛,擠出聲音問道。


    “怎麽,你還沒認出來嗎?在‘戀人詛咒事件’的時候不是見過麵嗎。”


    鷹央無可奈何般回答著,踮起腳,一把拽下女子的頭發。下一瞬,茶色的假發脫落,露出下麵黑色的短發。“哎!?”我驚叫著,甚至忘記了疼痛。隻見鷹央揚起嘴角,壞笑著回答。


    “佐山香織,自稱‘超能力者’的騙子。”


    “幹什麽把我拽到這種地方來?我做了什麽啊?”


    佐山香織揉著方才被鴻之池緊扣的右手關節,不滿地嘟著嘴。


    數個月前,我和鷹央診察了一名女子,她反複發作原因不明的腹痛和咯血,說這是“已故戀人的詛咒”。在調查中,我們認識了佐山香織,她自稱超能力者,謊稱“我能解開‘詛咒’”,試圖向患者騙取錢財。最終,鷹央解開了“詛咒”的真相,也揭開了香織的偽裝,卻讓後者逃脫了。


    我們將被鴻之池捕獲的香織帶到了位於住院區一角、通常用於醫生向患者和家屬說明病情的談話室。進入狹窄的室內,香織似是放棄一般不再抵抗,繃著臉坐在鋼管椅上。


    “裝什麽清白呢,你這個騙子。”


    隔著桌子坐在她對麵的鷹央恨恨地罵道。旁邊坐著的熊川因不明情況而麵露困惑。我和鴻之池則是站在門前,封住了香織的逃路。


    “那個……小鳥大夫,你沒事吧?”鴻之池一臉擔憂,小聲問向我。


    “……我沒事。”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是沒事啊。臉色這麽差,還出了一身汗。”


    確實,下腹仍然隱隱作痛,我甚至難以挺直後背。


    “呃……該不會是,廢了……”她有些猶豫地目光上揚。


    “才沒有!”


    “還是去急救部接受一下治療比較好吧?我看你還疼著呢。”


    “這種疼隻能忍著。身為男人,有的時候就隻能這樣默默忍受。”


    “聽起來好像很深刻的樣子,又好像沒那麽深刻……”


    鴻之池撓了撓頭。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香織開了口。


    “我沒裝清白,說到底你們有什麽權利把我關在這兒?這不算非法拘禁嗎?”


    “你踢廢了小鳥的睾丸,是顯然的蓄意傷害。對於正在進行中的傷害,就算不是警察也可以逮捕。”


    “我沒廢!”


    我大聲抗議。鷹央很是不解地朝我看來。


    “沒廢嗎?你看你都疼成那樣了。”


    “……這個痛苦,女性是永遠沒法理解的。”


    一旁的熊川麵露同情。


    “不過謹慎起見,還是仔細檢查一下比較好。哪怕以後沒機會用。”


    “什麽叫沒機會用?”


    “還能是什麽,你三天兩頭被女人甩,當然是指性……”


    “求您別再說下去了!”


    “你總大聲叫喚什麽。要不要我給你檢查一下?”


    “打死也不要!”


    我奮力拒絕。一旁的鴻之池滿臉賊笑地接過話頭。


    “小鳥大夫的意思是,您給做檢查,他不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我可是醫生,給人看病是我的專業,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該不好意思的就是不好意思!之後我會找值班的泌尿科醫生接受檢查的,這樣總行了吧。現在還是先說佐山小姐的事吧。”


    我指向滿臉寫著“你們演相聲呢”的表情發出歎息的香織。


    “也對。總之,你用暴力傷害了小鳥,這是不爭的事實。”


    “是你們突然想要逮住我,我才被迫還手的,這可是正當防衛。再不放我出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香織瞪著鷹央。後者輕蔑地揚起嘴角。


    “叫啊。就憑你這生計,我還巴不得看你見到警察呢。”


    被鷹央一句話噎住,香織臉頰抽動著陷入沉默。十數秒後,她長歎了口氣,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好好好,我認輸。”


    “總算承認了啊。很好,這件事就算解決了。”


    “呃,那個,小央,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完全不明白情況……說到底,這位小姐是誰?”


    熊川一臉困惑地發問。


    “她是佐山香織,是個職業的騙子,估計連名字也是假的。”


    “騙子……”熊川看向香織。


    “之前有位患者因疑症苦惱,這個人自稱是超能力者,乘虛而入說‘那是詛咒’,以驅魔的名義試圖騙取大額金錢。”


    聽我解釋完,熊川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銳利。


    “那,剛才小央說的‘解決了’就是指……”


    “沒錯,這個女人就是‘先知’。她靠近因女兒患白血病而苦惱的羽村佐智,乘著對方有煩惱而試圖騙取金錢。”


    鷹央探出身子,用左手食指指著香織的鼻子說道。


    “等一下,我可沒做那種事情。”


    香織輕輕拍開鷹央的手。後者皺起眉頭。


    “還死鴨子嘴硬。那你倒是說說看,你為什麽在羽村裏奈的病房裏?反正又是自稱超能力者來騙錢的吧。”


    “……我確實是經人介紹認識了羽村佐智,也聽說了裏奈的病情。”


    “什麽‘聽說病情’,分明是騙人說用自己的超能力來治療,所以不用接受骨髓移植吧。”


    “開玩笑,這怎麽可能!”


    香織猛地起身,大聲反駁,然後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表情尷尬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上次不是也說過了,我基本上是谘詢師。我所說的‘治療’是通過對患者說‘你的病已經好了’,來達到緩解症狀的效果。”


    “那個是不是對心因性疾病的患者施予暗示,通過安慰劑效應達到治療目的的方法?”


    鴻之池嘟囔。香織立刻伸手指向她,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


    “對、沒錯!我做的可都是有利於委托人的事情。實際上,絕大多數情況下,我的委托人都很感謝我的工作。”


    “之前那個事件的患者可不是精神疾病吧。”


    被鷹央指摘,香織不情不願地將塗得豔紅的嘴唇下撇。


    “那隻是個例外,那種連大夫都看不明白的病,我上哪兒知道去。”


    “也就是說,你主張自己沒有勸說羽村佐智放棄骨髓移植,是嗎?”


    “是啊。那不是用驅魔之類的辦法能治好的病,應該去醫院接受正規治療。我就是這麽跟她說的。”


    “……真的?”鷹央懷疑地眯起眼睛。


    “當然是真的。我一個外行也知道,白血病患者放著不管會怎麽樣。如果我真的說服了她放棄治療,到最後如果發生最壞的情況,我豈不是要攤上大麻煩。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也就是說,從危機管理(risk management)的角度考慮,你不會哄騙性命危急的患者,對嗎?”


    “‘哄騙’這個詞聽著很不爽,不過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那羽村佐智為什麽要拒絕接受治療?她本人的話是‘聽到了神的旨意’。”


    鷹央問道。隻見香織皺起麵孔。


    “佐智女士在尋找下一個‘我’。”


    “下一個你?”


    “對,能用奇妙的力量治好她女兒白血病的人。而且,……她找到了。”


    “她找到的人就是所謂的先知吧。那個人也是和你一樣,用冷讀術誘導委托人相信自己是超能力者嗎?”


    通過觀察人的外表,和看似不起眼的閑談,推測對方的情況並猜中——這便是冷讀術(cold reading)。利用這個方法,香織讓他人相信自己具有某種神奇的能力。


    “完全不是。”香織大幅搖頭否定。“我也很感興趣,跟著參觀了一次。不過,那個男人……是真的能展現‘奇跡’。”


    “奇跡?你竟然也會說出這種詞兒。我還以為你根本不相信這種靈異現象呢。”


    鷹央說道,語氣裏滿是譏諷。


    “是啊,我是不信,一開始也以為是有什麽機關。可不管怎麽想,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法,而且他還有證人,所以我就……怎麽說呢,很困惑。”


    “證人?”


    “沒錯,有個神父相信了那個先知,讓他住在自己的教堂裏,這不比我這個單打獨鬥的看起來靠譜多了。”


    香織露出自嘲的笑容。鷹央瞪大了眼睛。


    “你說的神父,是隸屬於正式的天主教教會嗎?意思是說,教會承認了那個人是先知?”


    聽到預料外的情節,我也吃驚不小。如此可疑的人物,若是新興的宗教團體也算了,竟然會有天主教的教會為他背書。


    “目前隻是那個神父個人相信,讓他在自己的教堂裏做公演,但好像也正在辦一些手續,打算讓總教會正式承認為‘先知’。”


    “總教會是指梵蒂岡的那個嗎?確實,梵蒂岡有專門的一個機構,來調查和判斷奇跡的真偽。”


    鷹央壓低了聲音。


    “差不多吧。而且,佐智女士一點不懷疑那個先知,他說什麽都會信。最近裏奈的麵訪時間縮短了,是因為她去參加了一個集團的聚會,那個集團特別崇拜先知。今天也去了。”


    香織誇張地攤開雙手做無奈狀。


    “這下你明白阻撓裏奈接受治療的不是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說著,她剛要起身,卻被鷹央一聲“坐下!”喝住。


    “幹嘛,你還有什麽事?”


    香織老老實實地坐回椅子上。鷹央筆直地盯著她的雙眼。


    “你為什麽要來醫院裏?”


    “咦?為什麽……?”


    “你得知裏奈的病情後,就不再打算詐騙羽村佐智的錢財了,那你應該和羽村母女沒有關係了才對。不過,你還是來醫院裏探望裏奈,而且還特地去參觀了羽村佐智依靠的先知展現的‘奇跡’,哪怕根本拿不到一分錢。”


    說著,鷹央雙手撐在桌麵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對裏奈動情了,對吧?”


    她的語氣裏滿是挑釁。


    “想當一個超能力者,騙取別人的信賴和錢財,隻靠一次的接觸肯定不夠,必須反複當麵交流,通過冷讀術讓對方吃驚,進而得到信任。隨著反複接觸羽村母女,你逐漸開始同情她們了。我說的對不對?”


    被鷹央質問,香織僵硬著麵孔陷入沉默。前者繼續說道。


    “聽說了羽村佐智對先知深信不疑,拒絕接受骨髓移植後,你開始著急了,認為對方遇上了和你一樣的騙子,要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所以,你才親自去了教堂,想要揭穿先知的把戲,卻沒能發現機關。你絕望於自己的無能為力,隻好喬裝打扮來到醫院,探望裏奈。不是嗎?”


    “沒錯,你說的都對!”


    突然,香織尖聲叫道,同時雙手猛地拍在桌上,和鷹央一樣向前探出身子。兩人四目相對,鼻尖幾乎要貼上了。


    “佐智女士的雙親已故,和丈夫也死別,她隻剩裏奈這一個女兒了,結果女兒得了白血病,還是複發了兩次,她已經完全不相信醫療,所以才要去依靠超能力。要不是你們沒治好裏奈的病,她又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麵對香織的大聲控訴,鷹央隻是平靜地回答。


    “醫學並非十全十美。雖說近年來兒童白血病有相當大的幾率可以徹底治愈,但仍有一小部分患者會複發,……其中也有不幸離世的孩子。不過,裏奈的勝算很大,她應該嚐試一下移植治療。”


    “我知道!”香織表情痛苦地低下頭。“這都是我的錯,我當然知道。都怪我讓佐智女士相信了這個世上存在超能力,她才拒絕了正常的治療方案,轉而去尋找超能力者,比我更厲害的、能救助裏奈的超能力者……”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肩膀微微發顫,房間裏充斥著令人壓抑的沉默。


    “那、那個……”鴻之池戰戰兢兢地略微舉手。“這樣的話,您直接告訴佐智女士說‘我不是超能力者,隻是個騙子’不就行了?對方就能明白這世上沒有所謂超能力……”


    聞此,香織無力地抬起頭。


    “沒用的,我說再多也不管用了。她的眼裏已經隻有那個先知了,認定他才是能救活女兒的最後希望。”


    突然,鷹央伸出雙手,在香織眼前啪地一拍。後者驚得睜大了狹長的眼睛。


    “總結起來就是,你感到負有責任,想找個辦法證明那個先知是假的,讓羽村佐智清醒過來,但因為想不到辦法,所以很苦惱。”


    “呃、嗯……差不多吧。”香織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你不是正好找對人了。”說著,鷹央指了指自己。


    “找對人了?”


    “對啊。你說,是誰揭穿了你騙子的身份的?”


    “……是你。”香織不情不願地回答。


    “看吧。那就來幫我,我來解開那個先知展現的奇跡的詭計。”


    鷹央朝香織伸出右手。盯著那隻手,香織麵露猶豫。


    “這都是為了救裏奈。”


    聽到鷹央的這句話,香織渾身一顫。


    “你我都想要幫助裏奈,為此需要證明那個先知是假的,讓羽村佐智認清現實。我們的利害是一致的。”


    似是催促一般,鷹央輕輕擺動右手。香織緊咬牙關,猛地一把將其抓住。


    “好啊,我來幫你。不過,你一定要救出裏奈!”


    “當然。”鷹央揚起嘴角。


    “那就快點告訴我情報。那個先知展現的奇跡,具體是什麽樣的?”


    被鷹央抓著右手的香織低聲回答。


    “血色的眼淚,還有手掌上出現十字架,他管這個叫‘聖痕’。”


    2


    “……因此,上帝通過先知降下神昭,為我們指示前進的道路。”


    名為森下的中年神父穿著長袍正在宣講。我一邊聽著,一邊看向左邊。隻見戴著裝飾眼鏡、將波浪卷發在腦後係成一束的鷹央正張大嘴巴打著哈欠。我用胳膊肘輕輕捅她的側腹。


    “幹嗎啊?”


    鷹央不滿地嘟起嘴。我急忙在嘴前豎起食指。


    “您說話小點聲啊。還有不要打哈欠。”


    “行啦行啦,知道啦。”她扭過頭去,依舊是不滿的表情。


    “帶女朋友不容易,是吧?”


    坐在右邊的佐山香織湊到我耳邊悄聲道。她的氣息吹拂耳廓,我感到一陣酥麻竄上脊背。


    “……我和鷹央老師之間不是那種關係。”


    “哎呀,不是嗎?扭了我手腕的那個短頭發姑娘可是這麽告訴我的。”


    鴻之池你妹的,又學特朗普……


    “那家夥說的不用信。話說,那個先知還沒來嗎?”


    我壓低聲音問道,同時打量起香織。她看上去和上次在住院樓裏時一樣,茶色長發配著眼鏡,化妝濃豔,不由得勾起了我那天的回憶,股間仿佛隱隱作痛。


    從香織處了解到情況後的第三天,星期六晚六時許,我和鷹央來到了先知展現奇跡的教堂。據稱,每周一和周六,那個先知會在這個禮拜堂露麵。這個集會僅限內部人員參加,想要加入必須有人邀請,我們則是通過(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已經成為其中一員的香織的介紹下得以潛入。鷹央和香織經過喬裝打扮,以免被同樣在這裏麵的羽村佐智辨認出。


    話是這麽說……我側眼看向身旁的鷹央。嬌小纖瘦的身軀上,穿的竟是水手服。這是鴻之池在聽說要給鷹央變裝後,興衝衝地拿來的衣服,說著“穿這身絕對合適!”兩眼放光。都二十八歲的人了,還……不過,她穿著真是合身到可怕。在水手服的襯托下,本便顯幼的麵孔看起來尤為稚嫩,我快要產生某種錯覺了,急忙揉了揉腦殼,將注意力集中至森下的演講。


    這個集會首先請所有參會人員齊唱聖歌,神父為眾人祈禱後,便是冗長的演講,到最後才會請先知登場,展現所謂的奇跡。森下的演講流暢而易懂,顯示出良好的職業功底,連我這個對宗教漠不關心的人也對先知為何許人產生了興趣。然而,一心想快些看到奇跡的鷹央則是從方才開始,一直索然無味地忍著哈欠。


    話說回來,這個集會還真是超乎想象。回望周圍的人群,能容納近百人的禮拜堂已是人滿為患,除了固有的長椅外,臨近開始時,還有人從後麵的小倉庫中取出鋼管椅擺在了過道上。總體而言以年長者居多,但也零星可見學生模樣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真地聽著神父的話,表情平靜而安穩。


    我回想起曾經與鷹央一同被卷入的某新興宗教內舉辦的儀式。本以為,這種掛有先知展現奇跡之類噱頭的集會,裏麵的氣氛會比較古怪。看來傳統和新興的宗教還是差挺多的。


    我在心中暗暗點頭時,森下的演講也進入了尾聲。他講述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先知”時的情況,以及當時受到的感動,以此作為演講的終結。祭壇側邊的巨大管風琴奏響了雄偉的聖歌。這個氛圍好像不錯哎。我閉上眼睛,沉浸在莊嚴的旋律中。短暫的演奏結束,我睜開眼,隻見禮拜堂內的氣氛為之一變。參加者們方才平靜安穩的目光,已經帶上了迫切的期待。我不解地看向正麵,立刻發現了原因。祭壇旁邊的側門打開,門中立著一個身披黑色長袍的男子。


    男子很瘦,顴骨突出,眼窩凹陷,摻著白色的長發一直伸到肩頭,嘴邊和下巴也拖著長胡子,怕是已年過半百。


    “這位就是先知天草炎命大師。”


    神父恭敬地低下頭。男子步伐緩慢地從門口走出,與會眾人也跟著身體前傾。


    他就是先知啊……我仔細打量被介紹為天草炎命的男子。他的頭發和胡子似乎得到了一定的修剪,但乍一看去仍然很像個流浪漢。


    炎命來到祭壇前,神父十分自然地為他讓出了位置。站定後,炎命轉身麵向眾人,台下已被參加者的期待完全籠罩。我隻覺額頭上冒出冷汗。這個氛圍我太熟悉了,曾經目睹的新興宗教的儀式現場,當教祖現身時,信徒們露出的也是這種目光。炎命出現才不到幾十秒,場內的氣氛便完全顛覆,滲出危險的顏色。


    炎命緩緩舉起雙手,在額前交叉,開始低聲喃喃,很快將手貼在胸口,深深垂頭鞠躬。我舔了舔發幹的口腔,瞟向鄰座,看到穿著水手服的鷹央正身子前傾,臉色紅潤。乍一看,她與其他參會者別無二致,然而那貓咪般碩大的瞳孔中浮現的不是熱切的期待,而是純粹的好奇。我重新將視線轉向前方,突然,炎命張開雙臂,抬頭仰天,張大嘴發出“啊啊……”的呻吟。不久,他緩緩低下頭,看向正麵。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隻見炎命的兩眼溢著血一樣鮮紅的淚水,與會者們也隨之發出大聲的歡呼。


    留著血色的淚水,炎命突然向前猛地伸出左手。洋溢在禮拜堂內的歡呼瞬間消失,徒留令人生疑的沉默。這次又是什麽?我屏息凝神,這時注意到伸向觀眾的手掌上出現了變化。仔細觀察,隻見掌心處冒出形似灼傷的紅色瘢痕,並迅速向上下左右擴散。立刻,觀眾爆發出比方才還要大的歡聲。


    炎命的掌上出現了十字架的模樣——刻在皮膚中的紅色十字架。


    “懺、悔吧,……神之、國度,已近。”


    氣喘籲籲地、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後,炎命便猛然垂下頭,癱在地上。坐在最前麵一排的幾名男女立刻起身上前,支撐他的身軀。在不斷的歡呼中,他們一同走向祭壇側旁的門。


    “等一下!”


    突然,凜冽的聲音穿透了禮拜堂。我猛地一顫,看向身旁。隻見聲音的主人、穿著水手服的鷹央站起身,高高舉起左手。


    “鷹央老師……您要……?”


    我和香織驚得不知所措。鷹央隻是嘟囔了一句“讓開”,擠到過道後,小跑著靠近炎命。攙扶著炎命的一名體格健碩的中年男子立刻擋在她的麵前。


    “你要幹什麽!不許靠近炎命大師!”


    “讓開,別礙事。”


    鷹央驅趕蚊蟲一般衝男子揮了揮手。後者頓時漲紅了臉,麵目猙獰。


    “臭小鬼,胡鬧什麽!”


    他粗暴地伸手向鷹央,試圖揪住她的胸襟。我慌忙準備起身。


    “住手!”


    這時,聽到森下神父的一聲銳喝,男子的手立刻停住了。森下輕輕地把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代替他站到鷹央的麵前,麵露微笑問道。


    “小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這個教會的教徒們都這麽暴力的嗎?上來就要揪人家的衣領。”


    鷹央嘟著臉頰,大概是不滿被人叫成“小鬼”和“小姑娘”。


    “請你原諒。他曾經被炎命大師寬恕了罪行,得到救贖,所以才這麽拚命地想要保護炎命大師。”


    “救贖啊。我記得在基督教裏,能夠寬恕別人的隻有上帝和他的獨生子耶穌基督。那個男的有什麽權力寬恕別人?”


    說著,鷹央指向炎命。


    “他是先知,也就是神的代言人。他是以上帝的名義來寬恕眾人。”


    森下的語氣依舊平靜,和方才布道時一樣。


    “因為他有血色的眼淚,和手掌上出現了十字架嗎嗎?”


    “沒錯,那就是他身為先知的證據。”


    “那就讓我來調查。”鷹央氣勢十足地說道。


    “調查?”


    “沒錯。我想通過科學的方式,來調查他身上出現的現象到底是不是奇跡。我需要調查眼淚的化學成分,還想仔細觀察一下手掌上的十字架紋路,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機關。”


    聽到“機關”一詞,禮拜堂內的氣氛瞬間動蕩,同時森下也片刻間麵露不快。這時,被人攙扶一言不發的炎命張開了胡須遮蓋下的嘴,用含混的聲音說道。


    “信仰不生於疑。汝應相信,……則可獲救贖。”


    聞此,鷹央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科學正相反,要懷疑一切事物,得到驗證的才是真實。所以,我想調查你身上發生的現象,看看那個到底是‘奇跡’還是‘把戲’。”


    鷹央和炎命四目相撞。森下慌忙介入其中。


    “調查全無必要,炎命大師毫無疑問是一位先知。目睹奇跡顯現,加固對上帝的信仰,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鷹央好奇地看向勸誘般解釋的森下。


    “難道說,你在懷疑自己的‘信仰’嗎?”


    “你說什……”後者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動搖。


    “因為如果你的信仰足夠堅定,就用不著奇跡之類廉價的表演(performance)了。正因為自己的信仰出現破綻,你才需要通過見證奇跡來確信自己對上帝的信仰,不是嗎?”


    森下的麵頰浮現赤紅。仔細一看,方才愣愣地旁觀事態發展的教徒們也逐漸顯出怒色。再這樣下去就要危險了。我站起身,快步跑到鷹央身旁。她應該是沒有主觀惡意的,但剛才的發言無疑深深刺痛了神父以及參會群眾的內心最為柔軟而脆弱的部分。


    “……給我出去。”森下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聲音。


    “隻要調查過那個那人,我馬上就出去。所以快點讓我……”


    不等鷹央說完,我便把雙臂從她的腋下穿過,一把將她架起。


    “哎!?喂,你幹什麽!?”不出所料,鷹央劇烈地掙紮。


    “您老實一點,我們要跑路了。”


    “說什麽呢,我還沒調查哎!”


    一邊掙紮著,鷹央一邊指向炎命。我隻覺一陣寒流竄上脊背。血色的眼淚中,炎命的雙眼熠熠生輝,其中飽含著憤怒與憎惡。強行拽著依舊抵抗不停的鷹央,我從後方的門離開禮拜堂,穿過走廊,直接逃出了教會。


    “你幹什麽!難得調查‘奇跡’的機會,都被你攪黃了!”


    在教會的門口,我放下鷹央。她立刻憤怒地大叫。


    “我還想問老師您呢!您這是鬧的哪一出啊!?再晚一步,我們就要當場被人當成沙包打了!”


    “當成沙包打?為什麽?”鷹央不解地皺眉。


    “今天那些參會者的眼裏,那個叫天草炎命的男人完完全全就是‘上帝的使者’,聽您把他說成是假的,肯定要生氣的了。”


    “我沒說他是假的,隻是指出了有那個可能性,所以才說要調查啊。”


    “就算是那樣,在教徒們聽來也是一個意思,他們感覺自己信仰的對象被侮辱了。”


    我歎著氣解釋。鷹央依舊是沒有理解而滿臉不服的表情。


    “再怎麽說也不會被打的吧。這兒可是基督教的教會,基督教宣揚愛自己的鄰人,怎麽可能會……”


    “不,完全有可能。”我打斷鷹央的話。“今天的這個集會已經完全脫離基督教的範疇了,差不多是把那個先知當成了教祖的一種新興宗教。他們裏麵肯定有一心一意追隨天草炎命的人,他說什麽就去做什麽,……不論有多麽危險。”


    “……這樣啊,我明白了。”


    數秒的沉默後,鷹央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缺乏推察他人情緒的能力,所以最近遇到這類問題的時候,會老老實實地聽從我的建議。


    “不過這樣一來,想要再接近那個先知,就沒那麽容易了。”


    伸手撫摸著入口處掛著的“田無保穀基督教會”匾牌,鷹央嘟囔道。


    “那還用說嗎。真是的,淨會給人添麻煩。”


    從背後傳來聲音。轉過頭去,隻見香織正一臉無奈。


    “裏麵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作為介紹你們來的人,也徹底沒了麵子,趁著還沒挨罵,從後門逃出來了。”


    “為了調查那個奇跡,我必須接近那個男人。”


    鷹央嘟起了嘴。


    “你就不能想點更聰明的辦法嗎?之前就覺得你不太正常,沒想到會這麽沒眼力見。”


    香織毫不掩飾地歎氣。這時,禮拜堂的門打開了。


    “您是天久鷹央大夫……對吧。”


    一名中年女性走了出來。我記得她是坐在禮拜堂最前排、炎命癱倒時跑上前攙扶的一人。


    “你、你說什麽呢……我、我才不是叫、那個名字。”


    鷹央的聲音明顯尖銳而發顫,我不由得扶額。


    “您不用裝了,再怎麽打扮我也馬上能認出來。您的舉止實在……怎麽說呢,很獨特。”


    “這麽完美的變裝竟然被發現了……”鷹央嘟囔著摘下了裝飾眼鏡。


    “呃,請問這位是……?”


    我問道。鷹央擺弄著綁在腦後的馬尾辮回答。


    “裏奈的母親,羽村佐智。”


    她就是拒絕了骨髓移植療法的那位母親啊。我仔細打量麵前的女性。她身形消瘦,麵部不見妝容,眼下明顯發黑,看上去命途多舛。家人先後作古,唯一的女兒又得了白血病,殘酷的命運壓在瘦弱的雙肩上,令她未老先衰。


    如果說她就是羽村佐智,她應該也認識香織了。這樣想著轉過頭看去,身後卻不見任何人。恐怕是看到佐智出現,而早早逃離了,跑得比記者都快。


    “好久不見了,天久大夫,上次見麵還是在三年前……裏奈第一次住院的時候吧。”


    佐智的語調平淡,不見抑揚。


    “嗯,沒錯。”鷹央點頭。


    “您為什麽來參加了炎命大師的集會?為什麽對大師那樣無禮?”


    “剛才說過了,我在調查那個男子展現的奇跡。”


    “您是想證明炎命大師在騙人,說服我同意裏奈接受骨髓移植手術嗎?是熊川大夫拜托您的嗎?”


    被佐智說中,鷹央沉默了一瞬,而後點頭承認。“是這樣。”


    “我已經決定了,不會做骨髓移植。”佐智的聲音中開始帶上怒意。


    “距離做最終決定還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你應該冷靜地思考。為了做出正確的判斷,你需要了解正確的知識。”


    “用不著你來管!”


    突然,佐智尖聲叫道。聽覺異常敏銳的鷹央一下子繃直了身體。


    “什麽正確的知識,明明沒治好裏奈的病,現在又來胡說八道!”


    “……很遺憾,這世上沒有包治包好的療法。白血病兒童的治愈率相當高,但仍有少部分病例無法救治。不過,隻要進行骨髓移植,裏奈就……”


    “就一定能治好嗎?”佐智緊追不放。


    “……不是一定。做了移植後,也仍然有一定概率複發,……甚至死亡。不過,能夠治愈的概率有……”


    鷹央十分認真地報出具體的數值。然而,佐智隻是歇斯底裏般搖頭。


    “我不管什麽概率,隻有治好和治不好兩種可能。之前聽你們醫生說接受治療的話治愈的可能性更高,就信了,可我的女兒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治好!”


    “最開始進行治療的時候就解釋過了,就算症狀緩解,也仍然有複發的可能。”


    鷹央的說明無可指摘,但顯然,現在的佐智根本聽不進去。


    “我才不管那些事情。炎命大師和你們不一樣,他說得很明確,裏奈的病一定能治好,……而且,如果接受骨髓移植,她肯定會死。”


    “等一下,從醫學的角度講那完全是錯……”


    “少跟我扯什麽醫學!”


    佐智尖銳的視線掃向鷹央,後者不由得閉上了嘴。


    “這跟醫學沒關係。那位大師說了會治好裏奈,就一定能治好。你們剛才也見過了吧,看那個奇跡,炎命大師一定能治好的……”


    聽著佐智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的語氣,我這才注意到——其實,她也並非百分之百完全相信天草炎命,內心的某一角也盤踞著自己是不是在做蠢事的不安念頭。即便如此,她仍然選擇了追隨那個先知。


    察覺到鷹央張嘴欲言的動作,佐智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求求你,不要再想著勸我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相信炎命大師,不願再看到裏奈因為接受治療而痛苦的樣子了。我不想再讓我的孩子受苦……”


    “可是,我是想幫助裏奈……我是為了裏奈才……”


    鷹央用孱弱的聲音嘟囔,換來佐智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一瞪。


    “為了裏奈?你是為了你自己吧?剛才看你和森下神父說話的時候,……你看起來很開心。你隻是因為好奇,才想要去調查炎命大師吧。所有的這一切,都隻源於你的興趣和好奇!”


    見鷹央愣在原地無言以對,佐智冷冷地說道。


    “請不要再來糾纏了,……別給我們添麻煩。”


    “是嗎,佐智女士已經完全相信那個先知了啊。”


    坐在椅子上的熊川抱起粗壯的雙臂。


    “那也不至於說是添麻煩吧。我們可是為了治好裏奈才那麽做的。”


    熊川旁邊的鴻之池不滿地鼓著臉頰。


    從田無保穀天主教會回到天醫會綜合醫院後,我們來到位於十樓的綜合診斷部門診室,向兩人匯報經過。


    “在她眼裏,我們勸說她放棄不做骨髓移植的判斷這件事,大概是個麻煩吧。”


    “可不做骨髓移植,裏奈就會死啊!”


    “佐智女士認為,就算不做骨髓移植,女兒的病也能治好。”


    “你說什麽呢!那怎麽可能!”


    鴻之池激動地瞪著我,臉頰發紅。


    “你衝我喊也沒用啊。話說你怎麽還在這兒?你現在不是去皮膚科實習了嗎。”


    “皮膚科沒啥事兒,我閑得慌。而且,我也想幫幫忙,治好裏奈的病啊。”


    “這倒也是。關鍵在於,她是根據宗教之類的來做出治療方案的判斷。”


    我將雙手在頭後交叉,身體靠在椅背上。


    “……宗教可不是一句‘之類的’能解釋清楚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語的鷹央低聲嘟囔。“此話怎講?”我看向鷹央。


    “在日本這個國家可能注意不到,但其實宗教對個人的行為和判斷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人們會依據宗教上的觀念選擇如何生活,如何死去,宗教直接反映著一個人的生死觀,所以我們才會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


    鷹央的語氣淡泊如靜水。


    “呃,就算那樣說,可根據上帝的旨意決定治療方案什麽的也太扯了吧。說到底,這世上哪有什麽……”


    說到這兒,我懾於鷹央冷冰冰的視線,不由得住了嘴。


    “所謂上帝包含了各種各樣的概念,討論它的存在與否沒有太多的意義。隻不過,像基督教這種一神論的宗教,上帝通常指代‘創造了整個世界的全知全能的存在’。”


    抬頭盯著天花板,鷹央繼續說道。


    “自宇宙誕生以來,逐漸形成了地球這個行星,在上麵出現了原始生物,又經過了漫長歲月進化出了人類後,才有了現在的我們。這一串過程到底是不是‘某個人’的意誌作用的結果,換句話說,我們人類的出現究竟是偶然還是經過設計的必然,這個問題靠現在的科學還不能得到解答。”


    “某個人……”震懾於鷹央的說明,我心不由己地喃喃道。


    “沒錯,又叫神或者偉大之物(something great)。”


    偉大之物……聽著過於龐大的話題,我輕輕搖了搖頭。


    “說到底,進化論本身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從類人猿到人類之間的過渡物種,又稱‘丟失的鏈條(missing link)’,目前還沒有找到。而且,有一些現象是進化論很難解釋的,比如長頸鹿的大腦……”


    許是說了一會兒話舌頭得到了潤滑,鷹央開始一如往常地講起了冷知識,結果被熊川“停停停”地及時打斷。


    “幹嘛啊?”被叫停的鷹央不滿地皺眉。


    “你想講進化論的話以後找時間慢慢聽你講,現在先討論裏奈的救治方案吧。”


    聞此,她眨了兩三下眼,嘟囔了聲“哦,也對”,重又恢複陰暗的表情。


    “小央說的沒錯,我們應該尊重個人的宗教信仰和生死觀。隻要是患者知情後表示同意(informed consent),哪怕拒絕了治療,甚至之後症狀出現惡化,我們也隻能遵照決定。問題在於,這次的情況沒那麽簡單。”


    “因為拒絕接受治療的不是患者,而是患者的監護人,對吧。”


    我回答。熊川點了點頭。


    “沒錯。原則上講,未成年人接受治療需得到監護人的同意,但這次的情況……”


    “哎,對了。”鴻之池兩手一拍。“我記得以前有過一個案子,是父母處於宗教信仰原因而拒絕讓孩子接受緊急治療,最後法院判決他們虐待子女,暫時剝奪了監護權(魔理沙:參見[4]及其中引用文獻)吧?最後那個孩子好像是得到治療獲救了。”


    “是有過,不過這次恐怕比較困難。想治好裏奈的白血病,確實需要做骨髓移植,但這個過程會給患者造成相當大的負擔,而且就算做了移植,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根治,甚至還有可能因移植時造成的創傷而縮短預期壽命。”


    解釋著,熊川麵露痛苦。


    “所以我們不能完全斷定說放棄移植采取保守治療百分之百就是錯的。照現在這樣子,法院也很難會判決同意終止父母的監護權。”


    長歎一口氣後,沉默隨之籠罩了房間。


    “不過說到底這還是很不對勁啊!讓一個先知決定裏奈的治療方案什麽的。鷹央老師,您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鴻之池興奮地站起身問道,然而鷹央毫無反應。“鷹央老師……”鴻之池再次懇求,後者隻是索然無味地開了口。


    “……我是局外人,或許的確不應該插手這次的事件。”


    聽到她如此軟弱的發言,鴻之池的表情一下子扭曲。平素對鷹央尊敬有加、前一陣還被她從殺人犯的指控中救出來的鴻之池,想必是極不願意看到鷹央如此無力的身影。


    “……失禮了。”


    她轉身離開了診療室。看著她離去,熊川也慢吞吞地站起身。


    “抱歉啦,小央,讓你摻和了這事兒。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我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佐智女士,……恐怕不會太順利。”


    熊川走出房間後,屋裏隻剩下了我和鷹央兩人。


    “呃……總之先回樓上吧。您應該也累了。”


    我對她說道。“……嗯。”鷹央低垂著頭,小聲應答。


    陪著她回到位於樓頂的“家”,我推開了大門,鷹央一言不發地走進去,穿過“書之林”,來到座落於房間中央的三角鋼琴前,伸手拿起了放在琴蓋上的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那是數個月前因白血病離世的男孩三木健太的遺物。


    “……我說啊,小鳥。”鷹央用細弱的聲音開了口。“我吧,聽說了這次的病例的時候,馬上就想到了健太。”


    “……是嗎。”


    “總覺得,如果能讓羽村裏奈接受骨髓移植,最後治好了她的白血病,就算是給健太出了一口氣。……聽著很傻對吧,明明這兩個病例沒什麽關係。”


    她的語氣裏滿是自嘲,令聽者痛心。


    “……我對健太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您在說什麽啊!?根本沒那回事!”


    我急忙說道。三木健太臨終前一直想見鷹央一麵,直到最後一刻她才滿足了他的願望。健太一定是對鷹央心存感激的。


    “不,我該更早一些去見健太,多跟他說說話的。可我……逃走了。”


    鷹央緊緊握住手中的棒球帽。


    “我總覺得,如果能治好裏奈,就算是為健太做出了補償,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心裏好受一些。而且,我也確實很好奇那個奇跡是怎麽出現的。我的確是出於私心,無視了羽村佐智的感受。”


    “不論對方有什麽感受,您做的事情是沒有錯的。聽憑一個先知的建議來決定自己女兒的治療方案,這實在太可笑了。”


    “沒那回事。”鷹央堅定地搖了搖頭。“剛才我也說過了,我們應盡量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哪怕它令我們費解。接受骨髓移植究竟是好是壞,隻有做過才知道。經過權衡,羽村佐智作為患者的母親給出了判斷,如果是主治醫熊川也算了,我一個外人,又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呢。”


    說完,她將棒球帽放回了三角鋼琴上。


    “……這次的事件,老師您沒辦法解決嗎?”


    我平靜地問道。沉默了數秒後,鷹央回答。


    “恐怕很難……”


    連她都回答不上來嗎。我回憶起在禮拜堂目睹的奇跡。血色的眼淚,和掌心中浮現的十字紋路,確實很難想象那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老師,總之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我說道。隻見鷹央難得老實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然後走向房間深處的一扇門。那是通往鷹央臥室的“禁門”(,鷹央曾警告我“敢偷看裏麵就殺了你”)。確認她進入臥室後,我離開了“家”。春日已至,樓頂的風依然寒冷,我縮起身子,快步走向“家”後麵的板房。


    進入屋內,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從牛仔褲的褲兜裏取出手機,點亮屏幕一看,才發現有十多個未接來電。方才參加集會時切到靜音模式,之後忘記解除了。調出來電記錄,發現呼叫者均為090開頭的未知號碼。這是誰?心懷一絲不詳的預感,我回撥了那個號碼。電話立刻接通了。


    “哎,太好了,總算是接了。”耳邊想起熟悉的女子嗓音。


    “呃,您是哪位?”


    “說啥呢,我是香織啊,佐山香織。”


    “香織小姐?咦?您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的?”


    “那個小個子大夫告訴我的,說有什麽事就打這個號碼。”


    竟然把人家的號碼透露給騙子……我不由得朝窗外鷹央的“家”投去怨念的一瞥。這時,建築的暗影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喂,你在聽嗎?哎,掛了?喂喂?”


    香織的聲音再度響起。“啊,我在聽。”我慌忙重新將注意力轉回電話上。


    “別人說話你好歹應一聲啊。真是的,打了多少次你都不接電話。”


    “參加集會之前調成靜音模式,然後忘記調回來了。話說您怎麽突然不見人影了?”


    “我有什麽辦法,沒想到佐智女士會跟著出來。今天隻是簡單扮裝了一下,在近距離的話可能會被她認出來。早知道就再仔細打扮打扮了。”


    “那,您打我電話是什麽事?沒事我要掛了。”我現在可沒心情聽別人碎碎念。


    “你現在和那個小個子大夫在一塊兒嗎?”


    “您說鷹央老師嗎?呃,要說的話算是吧……”


    我回答。從聽筒中傳來“哎,太好了”的歎氣聲。


    “什麽太好了?”


    “集會最後的時候,有個男的想要抓住小個子大夫,對吧。”


    “哦,那個大塊頭的男人啊。”


    “他叫田山,是天草炎命的護衛……或者說,是他的狂熱信徒之一。我跟他聊過一次,他可是個危險分子。”


    “危險?”


    “沒錯,以前是暴力組織成員,坐挺長時間的牢,還練過格鬥技,應該是拳擊。”


    “您怎麽連這些都知道?不是說隻聊過一次嗎?”


    “當然是靠我的冷讀術了。隻要聊過一次,對方的過去我全都能知道。”


    聽著聲音,香織得意的麵孔仿佛近在咫尺。


    “哦對了,您就是靠那個本事當騙子的。不過,有那種過往的人怎麽會在教會裏?”


    “教會這種地方,隻要有人尋求救贖,就會無條件地接受,哪怕曾經犯過罪的人,在裏麵也不算稀奇。不,他過去的經曆不是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對那個男人來說,炎命就等於是‘上帝’了,他對炎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但今天你家的那位上司……”


    “……侮辱了他的‘上帝’對吧。”


    “沒錯,雖然小個子大夫應該是無心的,但在場的所有人、尤其是極度忠誠的信徒恐怕是覺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佐智女士才發了火向你們抗議了。不過,田山可不是抗議個一兩句就能消停的。”


    “您是說他可能會加害於鷹央老師嗎?”


    “不是可能,那個男的百分之百會去找你的老板算賬,……搞不好要殺了她。”


    “你可拉倒吧……”我試圖一笑置之,然而聲音卻明顯發顫。


    “我沒跟你開玩笑。剛才說了,在田山眼裏,炎命就是‘上帝’,他是真的願意為他賣命。聽我的話,準沒錯。”


    “怎麽會……”


    “總之,你快點帶小個子大夫躲到安全的地方,現在就去!”


    “這,也犯不上這麽著急吧……”


    我感覺自己麵頰僵硬,同時聽筒中傳來了“哎,果然”的一聲歎息。


    “看來你沒發現啊。你們離開教會後,就被田山跟蹤了。”


    仿佛有一盆冰水灌入了我的脊髓,我險些摔落了手機。


    “怎、怎麽可能……”


    “錯不了的,我親眼看見田山騎著摩托車追在你們後麵,所以剛才一直給你打電話。不過看樣子,他還沒找上門來,算是萬幸……”


    不等她講完,我便丟下手機,衝出了板房。剛才看到“家”的陰影中的動靜,如果那不是我的錯覺……冰冷的汗水爭先恐後地從毛孔中冒出。


    繞到“家”的正門,我立刻注意到放在門口的一個小盆栽躺倒在地上。剛才走出門的時候,它還立得好好的。我咬緊牙關,握住門把手猛地拉開大門,衝入屋內。隻見充斥著間接照明的昏暗房間內,隔著茫茫的“書之林”,一個顯然不是鷹央的、塊頭龐大的男子的剪影正蠢蠢欲動。他正蜷著比身高一米八、體重七十五公斤的我還要大一圈的身子,蹲下來窺向三角鋼琴的下麵。我悄悄鬆了口氣。既然在那種地方尋找,就說明他還沒有發現鷹央老師。總算是趕上了。


    男子站起身,轉過來麵向我。果然,他就是在禮拜堂裏試圖抓住鷹央的山田。看到他握在手中的物品,我登時繃緊了身子。刃長近二十厘米的軍刀,在室內的照明下正反射著危險的光芒。


    “……你是和那個女的一塊兒的人。”


    田山的聲音低沉可怖,仿佛響自地底深處。


    “呃、對,沒錯。您是剛才教會裏的人吧,請問有什麽事?”


    我兩手伸向前方,語調平緩地問道,以避免刺激到對方。


    “那個女的,……侮辱了炎命大師的女人,在哪兒?”


    “呃、那個……她的話已經回到自己家裏了。她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


    我拚命轉動腦筋,想辦法試圖將田山趕出這裏。


    “甭騙我了,剛才拿著照片問過了這兒的員工,他們告訴我她就住在這兒。是叫天久鷹央對吧,沒想到竟然是個醫生。”


    說著,田山從夾克的口袋中取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我和穿著水手服的鷹央,看樣子是在禮拜堂裏趁著騷亂拍下的。


    “對,這兒的確是鷹央老師的家,但老師現在外出不在。”


    “你傻嗎?”田山揚起厚唇的一角。“你真以為她還沒事兒呢?”


    瞬間,我感覺心髒猛地一跳,反射般朝鷹央臥室的門瞟去。隻見田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來是那個房間啊。”


    糟了,中了他的全套。我緊要嘴唇,暗恨自己思考單純。


    “……為什麽要針對鷹央老師?”


    “她侮辱了炎命大師。”田山立刻回答。


    “她隻是出於好奇而已,沒有侮辱的意思。”


    “無所謂,她把炎命大師的奇跡說成是把戲(trick),我絕對不會原諒她,絕對!”


    他的眼瞳深處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焰。我意識到,隻憑話語是說服不了這個男人的。但……我收起下顎,緊盯著田山。無論如何,他不可能僅僅因為生氣就舉著刀子闖進來。為什麽突然會做出這種行動……?


    “是那個先知的指示嗎……”


    我低聲嘟囔。隻見田山的臉上閃過一絲動搖。


    “……你在說什麽?”


    “是天草炎命指示你去襲擊鷹央老師的。因為是你崇拜的先知的指示,所以你才敢惹出這麽大的動靜。對不對?”


    “……炎命大師什麽都沒說過。”


    什麽都沒說過——但,通過態度和神情表達了那個意思。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


    “是叫田山先生對吧,總之請冷靜下來,有事好商量。我們再也不會去那個教會了。”


    我一邊兩手伸向前,一邊挪著小碎步,一點點接近田山。


    “跟那個沒關係,我要讓那個女的付出代價。”


    “您說天草炎命大師對吧。那個奇跡真是了不起,我很受感動。他確實是一位先知。”


    我繼續靠近,同時說了些炎命的好話。田山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沒錯,大師可是很了不起。我得到了他的寬恕,被他救贖了。”


    “我也想多聽聽那位大師的話,請問怎麽能夠……”


    嘴上不停地說著,我已經靠近到距離田山約兩米的地方了。眼前是堆至腰間的“書之林”,我悄悄落下身體的重心。


    “最近有太多人想聽炎命大師的話,不好安排……”


    他開口回答的同時,我左腳向前踏出一小步,扭腰抬起右腿,將前方的“書之林”橫掃在地,同時右腳踢中了田山的右手。軍刀從他手中脫落,在空中翻轉了幾圈後,掉到沙發的後麵了。


    “!?你媽的!”


    田山立刻大怒,叫囂著衝我揍來,我急忙舉起雙臂護在麵前。右勾拳擊中了格擋的上臂,我隻覺胳膊傳來酥麻般的疼痛。對方塊頭大,擊拳的力道也大。我移開胳膊試圖反擊,沒想到下一瞬對方的上臂就從縫隙間穿過,狠狠打在我的臉上。隨著眼前仿佛火星四濺的同時,我失去平衡向後倒去。田山越過攤在地上的“書之林”,舉起右拳準備繼續攻擊。我立刻抱膝般抬起右腳,向前踢擊。對方的右勾拳擦過鼻尖的同時,我的腳尖正中他的肚臍、名為水月的要害處。田山發出被輾過的青蛙般的慘叫,向後倒去的同時將更多的“書之林”撞倒在地。


    哎,之後鷹央老師又該抱怨了。這樣想著,我起身靠近田山。他正背對著我,痛苦地呻吟著。被突然的反擊命中要害,受傷應該不輕吧。要趁現在把他捆起來。我伸出手的瞬間,田山猛地轉過身。一道寒光閃過的同時,手臂傳來尖銳的疼痛。反射般向後退去,抬起右臂一看,隻見夾克的袖子裂開,下方的皮膚也被劃破了一大片。


    田山右手舉著小刀,衝我撲來。原來有備用的武器啊。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他高高舉起的右拳上,準備近身後將拿著刀的手用左上臂擋開,然後用右肘攻擊他的下顎。大學時日複一日的空手道練習,以及與鷹央共事時經曆的數度危機,培養了我條件反射般的身體行動。我雙腳蹬地,迅速朝他逼近,這個距離的話對方就不能使用刀了。瞬間,田山收回了準備揮下的右手。


    “哎?”


    我訝異地嘟囔的同時,太陽穴附近遭到一陣衝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雙膝一軟攤在地上,抬頭看去,隻見站立的田山收回了左拳。原來他右手的動作是假的,左拳的攻擊才是目的。我急忙試圖起身,然而腿部使不上力氣,隻能頹然栽倒在一旁的“書之林”上。田山低頭看著我,兩手依舊按著腹部,不停地呻吟。看來我的那一腳還是很湊效的。


    田山用衣袖抹了抹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便走向房間深處。


    “站住,你要去哪兒!你的對手可是我!”


    “我對你沒興趣,隻要幹掉那個女的就夠了。”


    他頭也不回地朝臥室的房門走去。


    “給我停下!不許你對她出手!”


    我用力咬緊下唇,直至犬牙刺破了唇皮,銳利的刺痛短暫地連接了支離破碎的神經。我拚命站起身,不顧雙腿發顫,向田山靠近。田山的手握住了門把手。下一瞬,他的身體繃得筆直,同時嘴巴猛地張開,“啊啊啊啊……”地發出慘叫。我停下了準備朝他撲去的腳步,隻是愣愣地看著眼前健碩的男子正不住痙攣。他叫喚了數秒鍾後,便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頹然倒地。


    “這是……怎麽……?”


    原地發愣時,門被打開,從中露出穿著手術服的鷹央的麵孔。


    “看來成功了啊。”


    她百無聊賴地嘟囔一句,回望客廳,禁不住皺起麵孔。


    “怎麽回事,書怎麽都倒了!我可是都分好了類的!重新擺好很費勁的知不知道!”


    “那個,鷹央老師……”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這個人為什麽倒了?”


    “哦,是這個。”


    鷹央這才從門中走出來,懶洋洋地舉起一個四方的盒子,盒子的一端露出兩小片金屬。


    “那個難道是……”


    “電擊槍,我一直隨身帶著,用來護身。我早就聽到了你們在外麵的動靜,把這個從屋裏抵在門把手上。”


    “原來如此,所以他才……”


    我低頭看著傻乎乎地癱在地上嘴角垂涎的田山。


    “叫警察來把他抓走吧。哎,真是麻煩。”


    鷹央撓了撓波浪般的卷發,嘟囔道。


    “也是呢。”我回答,然後忽然想到一件事,便看向鷹央。


    “那個,萬一是我為了救您握了門把手的話……”


    聞此,鷹央隻是不可思議一般眨了眨眼。


    “有什麽問題嗎?隻要是想進入我的臥室的男人,不管是誰都該死。”


    3


    “……您辛苦了。”


    第二天、也即星期日的上午九點左右,我推開位於樓頂的家門,朝身旁的鷹央說道。後者隻是板著臉,沒有作聲。


    中了鷹央的電擊槍而癱倒的田山,被隨後趕來的警方以擅闖民宅的罪名當場逮捕。然後,警方的鑒證科來到現場,花了不少時間在屋內拍照、收集刀具等證物,還采集了相關人員的指紋,一直忙到午夜時分才離開。本以為這就算完事,卻又被拉到田無派出所做了筆錄。順帶一提,負責給我們做筆錄的,是我們的老熟人成瀨刑警。“又跑去麻煩事裏湊熱鬧”“這次您們闖了什麽禍?”我無力吐槽成瀨滿是諷刺的問語,將情況從頭到尾詳細講述了一遍,走出派出所時天已經要亮了,我和同樣完成了筆錄的鷹央一同回到了天醫會綜合醫院的樓頂。


    來到樓頂,鷹央拖著像是戴了鐐銬一般的沉重腳步,緩緩朝“家”走去,她的背影顯得比平時更加嬌小而無力。


    從田無派出所打車回醫院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交談。看到她凝重的表情,我總是不由得咽下話語。是因為“家”遭人入侵而受到了打擊嗎?雖然想辦法製服了歹徒,但情況本可能更糟,她會後怕也是自然。


    跟在她的身後,我橫穿樓頂。鷹央打開“家”的門,便佇立在原地。


    “……慘不忍睹啊。”


    拜我和田山打鬥所賜,“書之林”倒塌了一大片,想恢複原狀定要花不少力氣。鷹央一言不發地進入客廳,彎腰從鋪滿了整個房間的書堆中撿起一本。看樣子,她是打算重新堆好“書之林”。緩緩拾起書本夾在腋下的樣子,顯得無比哀愁。


    “那個,我也來幫忙吧。畢竟是我弄倒的。”


    “……不用了,我自己來。”


    “不過,這些全都重新收拾好得要幾個小時吧……總之今天您先去真鶴小姐的家裏好好休息,怎麽樣?”


    昨天晚上,鷹央的姐姐天久真鶴聽聞我們遇襲後嚇得臉色發青,立刻衝到了樓頂。看到鷹央平安無事,她姑且放下心來,但還是說著“萬一又有這種事情發生可不得了”,提議鷹央先到自己的公寓住一陣。之後,我們馬上被拉到田無派出所做筆錄,真鶴的提議暫時被擱置,但我認為那個確實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聽成瀨說,田山承認了自己是為了加害於鷹央而闖入了“家”中,但矢口否認那是天草炎命的指示。他涉嫌私闖民宅、持有管製刀具以及對我的故意傷害,視情況可認定為殺人未遂,至少不會被保釋,恐怕會在拘留中迎來判決並被執行。


    離開田無派出所時,成瀨說著“順帶聊兩句”告訴了我有關田山的過去。據他講述,田山的確曾是暴力團夥的成員,與香織的說法一致。十餘年前,他所屬的團夥與另一暴力組織發生衝突,田山將對方的頭目打成重傷,結果對方出於報複朝他家開槍,流彈集中了他當時尚值小學生的兒子,不治身亡。


    因為自己讓年幼的兒子喪命——這恐怕就是田山背負的“罪惡”吧。而天草炎命寬恕了他,所以田山才崇拜和追隨炎命到如此地步。


    田山也好,佐智也罷,他們都是被炎命掐住了最為脆弱的部分,並借此被控製了行動。對他們而言,除了相信炎命以外,已經沒有得到救贖的方法了。


    我咬緊嘴唇。雖然不再擔心田山的襲擊了,但這兒已經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哪怕本人堅決否認,田山仍然極有可能是揣測了天草炎命的意圖而主動采取了行動,那麽就無法斷定今後不會有人再度來襲。不——回憶起那時炎命盯緊了鷹央的雙眼中燃燒般的惱怒,這個可能性恐怕相當之大。在樓頂的門口配備警衛員等措施倒也可以考慮,但最保險的辦法還是讓鷹央暫時離開這個“家”。


    鷹央依舊一言不發地整理著散落在地上的書本。她的目光空洞不見感情,仿佛一具人偶般毫無生氣。


    “鷹央老師!”


    我略微抬高了嗓音。鷹央這才停下動作,抬起頭。看到她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表情,我隻覺胸口一緊。我記得那個麵龐,以前聽說來日無多的三木健太想見自己一麵的時候,她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那個時候,鷹央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即將離世的少年,而心生畏懼。


    “鷹央老師,昨天發生了不少事情,今天您就去真鶴小姐的家裏好好休息吧。”


    我微笑著對她說。鷹央把夾在腋下的書本放到三角鋼琴的琴蓋上,朝我走來。


    “傷口……沒事吧?”


    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問道。


    “咦?哦,您說刀傷嗎?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著,我卷起袖子,露出貼著紗布的小臂。昨天鑒證科的警員在“家”中調查時,我請急救部值班的外科醫生診治了。傷口沒有觸及肌層,隻是把皮膚縫合好就完事了。


    鷹央伸出手,揭開紗布,露出用黑色的絲線縫合的長約五厘米的傷口。她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呃,那個,看上去是有點大,不過傷口不深,隻是劃破了點皮而已……”


    “……都怪我。”鷹央的聲音微微發顫。“都怪我得意忘形,刺激了那個先知,才鬧出了這麽大的事。給我做筆錄的警察也是這麽說的。”


    哦哦,怪不得做了筆錄後她的情緒那麽低落。恐怕是警員麵對問東答西的鷹央失去了耐心,進而出言不遜了。


    “您就不要往心裏去了。您這都是為了治好裏奈的病啊。”


    我試圖安慰,然而鷹央猛地搖頭。


    “不對!昨天也說過了,我這樣做隻是為了對得起已經病故的健太。我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舒坦,才要證明那個先知是個騙子,說服羽村佐智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她真是不懂得變通啊。看著雙手緊握成拳的鷹央,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毫無疑問,鷹央純粹是為了想救助裏奈,才闖進了那個禮拜堂。不過,看了羽村裏奈的病例,無論如何都會聯想到三木健太,而想要通過治好裏奈來寬慰三木健太的在天之靈,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人之常情。但鷹央卻連冒出這種想法都認為是一種罪過。這一定是因為她過於純粹,心中仍然抱有對三木健太的愧疚和懊悔。


    三木健太決沒有怨恨鷹央。相反,臨終前見到特地跑來見他的鷹央,還對她表示了感謝。可鷹央的內心仍被罪惡感啃噬著。如果能治好羽村裏奈,她或許也就能寬恕了過去的自己——我隱約想到。


    “如果以前沒見過健太,老師您就不會接手這次的病例嗎?”


    聽我發問,鷹央抬起頭,眨了眨眼。


    “……不,沒那回事。就算不是健太,我當然也會接診。”


    “那也就是說,您這次想要幫助裏奈,是純粹出於一名醫生的職責。”


    “但,我第一次聽說裏奈的病例的時候,就想起了健太……”


    “我也是一樣的,而且如果能治好裏奈,我也覺得算是給了健太一個交代。我想,熊川大夫和鴻之池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


    聞此,鷹央的眼睛睜大了。


    “這是作為人的正常情感,沒必要拿它作為自己采取了利己行動的理由。”


    “可是……”


    “鷹央老師,您是打算以後不再幹涉那個先知了嗎?”


    我打斷了她的話,問道。隻見她的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


    “老師,您能證明那個先知是騙子,從而讓佐智女士同意做骨髓移植嗎?”


    聽著我接二連三地提問,鷹央眉頭緊皺。


    “這……很難……”


    連她也還沒有解開那個奇跡的手法啊。不過我確信,其中一定有什麽蹊蹺。先知——聆聽上帝旨意的聖人,是絕不會加害於人的。天草炎命一定是因為被觸及了某個不可告人的過去,才做出了那種反應。而能夠看破其中手法的……我筆直地看向鷹央那雙貓一般碩大的瞳孔。


    “能揭開那個先知的狼皮、讓裏奈做骨髓移植的,隻有鷹央老師您了。所以,您可不能說什麽不再幹涉之類的話了。”


    我們需要證明那個先知是假的——不僅是為了治好羽村裏奈的病,還為了鷹央自身的安全。就算她一時半會兒在真鶴家避難,隻要還有人無腦地相信崇拜那個先知,鷹央遇襲的風險就仍然存在。


    “可是,患者的母親說了不同意。她說自己已經受夠了煩惱,不要再出爾反爾讓她痛苦了。”


    “佐智女士認為,就算不接受骨髓移植,裏奈的病也能得到根治。這可能嗎?”


    “……不。”鷹央痛苦地閉上眼睛。“如果不做骨髓移植,裏奈肯定會在半年內,甚至數周之內死亡。”


    “到那個時候,佐智女士又會怎麽想呢?因為自己的原因,僅有的女兒死去了,這到底還是痛苦的。”


    聞此,鷹央緊抿了嘴唇。


    “對佐智女士來講,裏奈是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女兒因為自己而離世,她肯定承受不了這個結果。能拯救她的,隻有老師您一個人啊。”


    “可是,羽村佐智說她已經下定決心,不讓女兒接受更多痛苦的治療了!說別人不會知道她一直以來內心的苦楚,所以用不著別人多嘴!”


    她抬起頭看向我,急切地說道。


    “醫生能夠做的,就是告知患者正確的情報,讓他們選擇合適的治療方案。羽村佐智已經聽過很多次熊川的說明,在長時間的煩惱後,才做出了不接受骨髓移植的決定。我們醫生無權強迫她改變選擇!”


    看著鷹央氣喘籲籲的樣子,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鷹央老師,……我們走吧。”


    “哎?走?去哪兒?”


    “您跟我來就是了。”


    握著她纖瘦的手腕,我走向門口。鷹央沒有像平素那般掙紮著抵抗,而是老實地順從。走出“家”,我帶著鷹央穿過樓頂,從樓梯下到七樓。許是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鷹央的表情開始變得僵硬。


    “就是這兒。”


    來到終點,我鬆開了鷹央的手。這裏是羽村裏奈的病房門前。


    “仔細一想,我們還沒見過裏奈本人呢。在決定接下來要怎麽做之前,至少該見她一麵才是。”


    “可是……”鷹央欲言又止。


    “確實從法律上講,裏奈還沒有成年,她的治療方案的決定權在監護人手裏。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無視患者本人的意見。畢竟,真正接受治療的是裏奈啊。”


    盯著門把手,鷹央僵在原地。我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相信她能克服內心的恐懼。


    鷹央的手逐漸伸向門把手。指尖接觸到金屬的瞬間,她先是快速地抽回了手,但很快下定決心,一把抓住把手,猛地擰開。


    十二餘平米的單人病房內,放在床邊的病床上,一名少女正在看著書。她相當消瘦,皮膚蒼白,纖細的血管清晰可見。頭上戴著針織帽,恐怕是因化療而掉光了頭發。現在不是探望時間,佐智還沒有來。


    看到我們,少女——羽村裏奈先是不可思議般眨了眨眼,繼而雙目圓睜。


    “啊~是小個子醫生!”


    她指著鷹央,用與纖瘦軀體不相稱的明亮聲音叫道。


    “……我不是小個子醫生,我叫天久鷹央。”鷹央繃著臉回答。我記得三木健太也管她叫“小個子醫生”。一定是以前在兒科實習的時候,被孩子們那麽叫慣了。


    “咦?為什麽小個子醫生會在這兒?是來見我的嗎?”


    裏奈的語氣裏滿是興奮,連蒼白的麵容也帶上了一絲紅暈。


    這人還挺招孩子們喜歡的。大概是因為看著像孩子,言行也顯得稚嫩,所以給他們一種大朋友的感覺。


    “呃、嗯,算是吧……”


    鷹央有些含糊地回答。“走吧”我向她催促,然後來到床邊。見我和鷹央並排坐下,裏奈的臉上滿是笑容。


    “這人是誰?小個子醫生的男朋友嗎?”


    她指著我提問,一副小鬼扮熟的樣子。鷹央支支吾吾地回答,目光遊離不定。


    “呃……嗯?不,那個,不是,這家夥是我的……呃,怎麽說來著……奴隸?”


    “那叫下屬!”


    “哦,對對,沒錯,是我的下屬。”


    她忙不迭地點頭,依舊顯得鬼鬼祟祟。“我叫小鳥遊,請多指教。”我衝裏奈笑著問候,她很規矩地回答“請您多指教”。


    “那,小個子醫生怎麽來這兒了?”裏奈微笑著提問。


    “怎麽來?呃,就是走樓梯來的。我住在這家醫院的樓頂,不用開車或……”


    “她不是問出行方式,是在問您的目的。”


    見鷹央慌不擇言,我在耳邊悄聲提醒。


    “目的,哦,目的啊。……那個吧……”


    支吾了一陣,鷹央到底續不下去了,抬起頭看向我,一臉哭喪的表情。哎,真是讓人操心。


    “鷹央老師吧,是想和裏奈說說話,才來這兒的。”


    我在一旁助攻。“真的嗎?”裏奈很是開心。


    “呃、嗯,……沒錯,是來和你……說說話。”


    “說什麽話?”


    朝著局促不安的鷹央,裏奈滿是期待地問道。鷹央再次求助般抬頭看向我,我則假裝在看風景。助攻可不能一直都在線,必須要由鷹央本人和裏奈交談,並做出決定。三木健太臨終之際,鷹央自發地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次她一定也能夠成功。


    許是明白了無法指望我提供輔助,鷹央麵露苦惱。她在拚命思考,麵對來日無多的少女,究竟該如何開口,才能盡可能避免傷害到她。鷹央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但這不意味著她對人漠不關心。與她搭檔的這十個月來,我明白了這個因不懂察言觀色而常遭人誤會的上司,其實有著比常人更加溫柔的一顆心。


    在我的注視下,鷹央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裏奈。”


    “怎麽了,小個子醫生?”


    “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長大了?”


    聞此,裏奈用手指抵在唇邊思考了數秒,而後露出滿麵的笑容。


    “蛋糕店!”


    “蛋糕店?你想當糕點師(patissier)嗎?”


    “糕點師?那是什麽?”


    “是做蛋糕之類西式點心的人。你長大了以後想做蛋糕嗎?”


    “嗯!”裏奈用力一點頭。


    “我可會做蛋糕了,總是和媽媽一塊兒做。我會做奶酪蛋糕(cheese cake),不過做得最好的是油酥糕餅(shortcake)。上次還做過巴伐露(bavarois)呢,你知道巴伐露要怎麽做嗎,小個子醫生?”


    “不,這我不知道。蛋糕我隻管吃,不會做。”


    “那個吧,先把白砂糖和明膠(gtine)……”


    看著臉頰緋紅、語速飛快地講解巴伐露做法的裏奈,鷹央麵露柔和的微笑。平素常被人當成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她,此時此刻卻顯得相當穩重成熟。


    “那個,裏奈……”


    聽裏奈講完了巴伐露的製作方法後,鷹央開了口。


    “想治好你的病,接下來就要做很痛苦的治療。這你聽說了嗎?”


    天真的笑容從裏奈的麵龐上褪去。低頭沉默了數秒後,她看向鷹央。


    “要用那個叫骨髓移植的藥對吧。之前聽媽媽和熊大夫說了。雖然會有點痛,但隻要吃完,病就能治好,我就可以又去上學了。”


    女孩的聲音堅定有力。應該是在改變主意之前,聽母親和熊川解釋過了。


    “骨髓移植不是藥,是從捐獻者的腸骨裏……不,這無所謂了。確實,如果接受治療,你很有可能會徹底痊愈,但這比之前的治療要疼很多很多。……你能忍受嗎?”


    聞此,裏奈的表情變得僵硬。十數秒的沉默後,她的臉上重現笑容,但不見了方才那般純真,取而代之的是成年女性般的堅強。


    “沒關係的,我會努力。”


    裏奈至今已經接受了兩次針對白血病的化學療法。所以,她說出口的這個決心,聽上去格外有分量。


    “是嗎。……你能努力啊。”


    鷹央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裏奈的臉頰。


    “努力治好病,然後去上學念書,長大了要當糕點師,對吧。”


    “嗯,到時候可要來吃我做的蛋糕哦,小個子醫生!”


    不知何時,女孩臉上的笑容重現了純真。


    “嗯……我一定,會去吃的……”


    說到這兒,鷹央低下頭,肩膀微微顫動。


    “怎麽了?肚子痛嗎?”


    裏奈有些擔心地看向鷹央的臉。我輕輕扶住鷹央的後背。


    “沒關係的,裏奈。鷹央老師早上沒吃飯,聽你講蛋糕的事情,覺得餓了。我們先去吃飯了,有時間還會來的。”


    “嗯,知道了。”


    回答著,裏奈看向鷹央的目光裏依舊是擔心。“我們走吧”我催促鷹央。後者低著頭,緩緩走向病房的門口。


    “一定要再來哦,我們說好了。”


    背後傳來裏奈的聲音像是在叮囑。“嗯,當然了。”我回答後,與鷹央一同走出了病房。


    “老師,您請用。”


    看著鷹央用衣袖蹭著眼角,我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接過去,響亮地擤了鼻涕。


    “……給。”她將手帕遞還給我。


    “不用了……您自己留著吧。”


    上次在清河綜合醫院的事件裏,鴻之池也是用我的手帕擤了鼻涕。剛買沒多久的新手帕,又被……我無奈地垂下雙肩,這時鷹央長吐出一口氣,似是平複了內心。


    “接下來要怎麽做,您下定決心了嗎?佐智女士拒絕骨髓移植,但裏奈本人願意做,也準備好了承受治療的痛苦。”


    我問向鷹央。她抬起頭,看向天花板。


    “嗯,是啊……不過,未成年人的治療仍然需要監護人的同意,而患者的母親羽村佐智出於內心強烈的信念,拒絕接受骨髓移植。”


    “咦,可那是因為她相信了那個先知的話,說不做骨髓移植也能治好裏奈的病啊。”


    聽到與預料相反的話語,我不禁焦急起來。


    “相信與否是個人的判斷,其中涉及到宗教信仰也是在所難免。這是個人的自由,他人無權幹涉。”


    “不過,那……”


    我剛要反駁,隻見鷹央伸出左手的食指,豎在我的麵前。


    “如果那是教祖為了自身的利益胡編亂造,使用詭計欺騙信徒,那麽就不叫宗教,而隻是單純的詐騙。我作為醫生,絕不允許一個騙子左右患者的治療,絕不!”


    迎著她的目光,那微微潤濕的雙眸中,寫滿了不可動搖的決意。我不由得揚起嘴角。


    “沒錯,就是這樣!”


    “我要扒下那個騙子的皮,治好裏奈的病!”


    堅定的聲音,在走廊中久久回蕩。


    4


    “那個……鷹央老師……”


    衝著躺在沙發上看著(原本塞在“書之林”下方的)漫畫的鷹央,我不由得出聲問道。


    “幹嘛啊,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鷹央從漫畫書上抬起頭,很是不滿地應答。


    “還精彩的地方……您不是要揭露那個先知的真實身份嗎?為什麽我會在這兒整理您的書?”


    在兒科住院樓表明了決心的鷹央在我的陪同下回到了樓頂的“家”。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我埋頭於整理倒塌在地上的“書之林”。鷹央一開始也在幫忙,但約十五分鍾後便在書堆中發現一本漫畫書,嘟囔著“哇,好懷念啊”便趴到沙發上看了起來。之後她便是“那一堆是英文的醫學參考書,按照標題字母順序堆好”“那塊兒是國內的推理小說,按照作者音順和出版年份排好”這般地發號施令,再沒有動手幹活。


    “現在是在等必要的人員到齊。”


    這麽說來,在整理“書之林”前,鷹央確實打了一兩個電話。


    “那您也不能全都推給我幹啊。您至少要幫幫忙吧。”


    “之前說‘是我弄倒的,我來都擺好’的不就是你嗎?”


    鷹央不解地歪頭。


    “我才沒那麽說!我說的是‘我也來幫忙’!”


    這人明明記憶力過人,能把發生的事情在腦內精確地重新回放,卻偶爾會有依自身便利隨意篡改的毛病。


    “是嗎?哎,總之把書本弄倒的是你還有那個黑社會的,所以這些就靠你加油咯。哦,那本不是推理是恐怖小說,別放那堆裏。”


    我無奈地垂下雙肩。感覺自己像是在河邊摞石子的小學生。


    “說到底,您叫來的人是誰?我還以為您稍微動動腦筋,三兩下就能解決了呢。”


    “這次的事件沒那麽單純,隻憑我一個人解決不了。”


    鷹央把漫畫放到一邊,表情恢複了嚴肅。


    她一個人解決不了的謎題啊……我回想起在禮拜堂看到的“奇跡”。從兩眼中流下的血色眼淚,以及浮現在掌心的十字架。確實,我完全無法想象那些是如何出現的。謎題錯綜複雜,線索卻少得可憐,情況對我們很不利。若要做骨髓移植,必須在下周一之前聯係骨髓庫,若錯過時機就沒法移植了。那樣的話,裏奈就……


    一想到最壞的結果,我不禁渾身發顫。


    “差不多該開始了。”


    嘟囔著,鷹央從沙發上起身,來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紙張和鉛筆。“您要做什麽?”我問道,她隻是回答“你看著就知道了”,然後左手飛快地動了起來。逐漸地,白紙上浮現出一張人臉,那正是在教會看到的先知——天草炎命的肖像。畫麵極為精細,乍一看去還以為是黑白照片。我半張著嘴,愣愣地盯著紙張。包括鋼琴演奏在內,她的藝術水平實在高超。


    “那,您為什麽要畫那個先知的肖像畫?”


    “這是因為……”鷹央剛要開口解釋,便傳來了敲門聲。“進來吧。”她回應,門立刻被打開了。


    “鴻之池?”我驚叫道。隻見門口站著的正是鴻之池舞。


    “在下鴻之池,前來報到!”鴻之池精神抖擻地舉起右手。


    “報到你個鬼啊,你到底來幹什麽?”


    “哎?是鷹央老師叫我來的啊。”


    叫她來的?我轉過頭,隻見鷹央衝鴻之池招了招手。


    “總之先進來吧。”


    “好~打擾了……咦,這怎麽回事啊?亂成這個樣子。”


    見到散落一地的大量藏書,鴻之池驚得瞪圓了眼睛。連消息靈通的她,看來也不清楚昨晚發生的案件。畢竟距事發不到半天,警方也是為了避免刺激住院患者而從後門悄悄進入了醫院,人們不知情也是正常。


    “之後再跟你解釋。對不住了,星期天還叫你出來。你沒別的事吧?”


    鷹央顯得很是過意不去。真希望她能用哪怕十分之一的關切來慰問一下我這個昨晚通宵眼下還要幫忙堆書的下屬。


    “當然沒事了。我早就知道鷹央老師不會對裏奈見死不救,所以早早就把時間空出來了,萬一您有什麽事情用得著我幫忙。”


    說著,鴻之池腳步輕快地踏進客廳。


    “然後呢,發生什麽事了?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她的聲音裏滿是興奮。之前的事件是鷹央幫助她脫了身,從她的角度來看,現在是個報答恩情的好機會,會感到開心也是難怪。看著平素便朝氣蓬勃的鴻之池變本加厲地興奮的模樣,我隻覺體內積蓄的疲勞愈發沉重了。


    “鴻之池,你稍微冷靜一點。我剛剛通了宵,那個……看著你胃疼。”


    “你那是什麽意思啊?”


    鴻之池不滿地嘟著嘴,彎腰撿起了地上散落的書本。


    “總之我也來幫忙,快點把這收拾好吧。”


    “謝啦。”


    有手腳麻利的鴻之池幫忙,進展應該會快不少。


    “哦,小舞你不用幹那種活兒,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咦,重要的事情?我做,我什麽都願意做!”


    被鷹央叫住,鴻之池立刻將手中的書一股腦兒推給我,連蹦帶跳地來到鷹央身旁。


    “我需要做什麽呢?”


    絲毫不在意我譴責的目光,鴻之池在桌邊躍躍欲試。


    “過會兒還有一個人要來,等那個人來了,我一塊兒給你們解釋。”


    “還有一個人?”


    鴻之池訝異地嘟囔著,這時敲門聲響起,大門隨之被推開了。


    “天,什麽地方這是,怎麽這麽多書?”


    隻見站在門口驚叫的是留著齊頸短發的高挑女子。


    “香織小姐?您怎麽來這兒了?”


    “說啥呢,還不是那個小個子醫生叫我來的。說想要救裏奈的命,就快點來這兒。”


    剛才說的還有一個人要來,指的就是這個騙子女啊。


    “辛苦了,進來吧。”鷹央衝她招了招手。


    “還進來……這麽古怪的房間,我還不樂意進來呢。大白天的拉什麽窗簾,屋子裏一抹黑,怪嚇人的。”


    “白天開著窗簾多晃眼睛啊。少廢話,快點進來。”


    “搞什麽嘛,一句話不說就把人叫到老巫婆家裏一樣的地方……”


    香織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散落的書,走到鷹央身邊。


    “你說救她是怎麽回事?你知道那個奇跡是用了什麽花招嗎?那你怎麽不趕緊告訴佐智女士,讓她知道那個先知是個騙子……”


    “你先冷靜一點。我找你們來,就是為了揭穿那個騙子的真麵目。”


    鷹央打斷了心急口快的香織。


    “……你想讓我做什麽?”


    “嗯,首先是要你……”


    她豎起左手的食指剛要說明,忽然停住,瞪大眼睛盯向我。“怎、怎麽了?”我不由得向後退去一步。


    “在這兒說話靜不下心來,去我的臥室說吧。就在那邊。”


    鷹央拿著肖像畫站起身,催促鴻之池和香織前往客廳深處。


    “咦、那我要……”


    我剛向前邁出一步,便被扭過頭的鷹央銳利如刀的視線釘住了腳步。


    “男人絕不可進入我的臥室。若打破禁忌,巨大災厄將降臨汝之頭上。”


    “呃,您說那種默示錄一樣的話也……如果是有關那個先知的事情,我也想了解一下情況……”


    “昨天那個大塊頭的男人是什麽下場,你該不會忘了吧。”


    鷹央一臉嚴肅地低吟。回想起田山垂涎三尺地不省人事的模樣,我不由得臉頰抽搐。


    “那就拜托你整理這些書了。”


    她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我,便消失在門後,香織和鴻之池緊隨其後。


    “小鳥大夫。”


    關門前,鴻之池從門縫中探出頭,衝我一眨眼。


    “女生談話,男生不可以插嘴哦。”


    說完,她便縮回頭,關上了門。


    “……搞什麽嘛。”


    我沉重的歎息聲,在昏暗的房間內駐留了片刻。


    “已經周五了呢。”


    “……是啊。”


    抱膝坐在沙發上的鷹央低聲回答。


    “距離答複骨髓庫的截止日期隻剩三天了。”


    在鷹央叫了香織和鴻之池到自己臥室以來,已經過了五天。這五天裏,鷹央沒有去教會,甚至沒有踏出醫院一步,也幾乎沒有提起過那個先知。五天前,真鶴曾勸她暫時到別處避難,但被她以“離開熟悉的環境會很不方便”為由婉拒,而留在了“家”中。真鶴隻好安排警衛密切看守通往屋頂的樓梯,至少免除了再受襲擊的擔憂。


    決心救助羽村裏奈時,鷹央曾興致高漲,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逐漸變得沉默寡言,時不時表情險峻地陷入沉思。我與她共事這麽長時間,能夠明顯感覺到她愈發焦急。心生不安的我,在結束今天急救部的值班後,便直接來到了鷹央的“家”。


    “是啊,就剩三天了……”鷹央嘟囔著,語調依舊是毫無抑揚。


    “先知的那件事情……您覺得能解決嗎?”


    這幾天我一直避免提及此事,生怕會給她造成壓力。但眼下已到了分秒必爭的時刻,我實在是忍不住問了一聲。鷹央盯著地板一聲不吭,仿佛沒有聽到我的提問一樣。


    難道說她還沒能解開嗎。那個“奇跡之謎”竟然困難到把她逼至如此地步嗎。


    “您聽說了嗎?熊川大夫還在嚐試說服佐智女士呢。”


    為了解開壓抑的氣氛,我試圖轉換話題。昨天聽熊川說,今天下午五點左右,他打算再聯係一次佐智,進行最後的嚐試。


    “我知道。”


    “熊川大夫能成功嗎?”


    “恐怕沒戲。羽村佐智對先知的信賴非常深厚,不論我們如何主張醫學層麵的理由,她也不會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您要不要試試一塊兒去說服她?那個奇跡是怎麽弄出來的,您應該多少有些眉目了吧。隻要解釋清楚了,佐智女士或許也會清醒過來。”


    “不行,現在我還沒法說服羽村佐智,隻能等著。”


    “您是指拜托鴻之池和香織女士的事情嗎?您到底讓她們去做了什麽啊?”


    我急切地問道,然而鷹央隻是重新陷入了沉默。距離時限隻剩下三天,可我們連用於推理的線索都沒有集齊,我隻覺心急如焚。


    “老師,有沒有我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去給鴻之池和香織小姐打下手,隻要您說,我做什麽都行!”


    聞此,鷹央抬頭看向我,緩緩開口。


    “現在,你什麽都做不了。”


    “……是嗎。”


    什麽都做不了……鷹央的話無情地刺入我的胸口,同時沉重的無力感壓在後背。


    “我去一趟兒科病房,看看他們談得怎麽樣了。”


    “嗯,知道了。”鷹央隻是應了一聲,然後又一動不動地盯著地板。


    我從樓梯下到七樓,進入兒科住院區。瞄了一眼護士站,沒有發現熊川的身影,大概仍然在與佐智商談。看向手表,馬上要到晚七點了。他們已經談了快兩個小時,可見談判之艱難。剛想著待會兒再來的時候,便看到了熊川正一臉苦澀地站在走廊裏。說服似乎以失敗告終。


    “熊川大夫,談得怎麽……”


    我小步快跑來到他跟前,這才注意到藏在他龐大軀體後麵的另一個人影。被遮擋的女性——羽村佐智,看到我的麵孔後,立刻眯起了眼睛。


    “……哦哦,是上次和天久大夫一塊兒來教會的醫生對吧。”


    辨認出了我,佐智發出問候。


    “對,是我。”我縮起腦袋。“那個,關於治療方案……”


    “她還是不同意接受骨髓移植。等下周,我們就聯係骨髓庫,正式取消申請。”


    熊川皺著眉頭說道。“這樣啊……”我隻能如此回應。他憂心忡忡地撇著嘴離開了,應該是去護士站在病曆上記錄交涉結果了吧。走廊裏剩下我和佐智。


    “前些日子多有失禮,還請您見諒。”


    我過意不去地低下頭。“沒關係的,您不用在意。”佐智微笑著說道。


    “那天我也有點失控了,禮數不夠周到。這麽說來,我聽說第二天天久大夫來見了裏奈,她可高興了呢。真是謝謝您。”


    從她的問候中,我沒有感受到在教會中她表現出來的狂氣。


    “那個,您說不願意接受骨髓移植,……是因為那個先知……”


    我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


    “是的,我重新問了一次,炎命大師說就算不做移植,裏奈也能得救,如果做了反而會釀成大錯。”


    佐智的笑容逐漸染上了瘋狂的色彩。


    “哦,那位先知啊……”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模棱兩可地應答。


    “是的。大夫您也看到那個奇跡了吧,他是真的很了不起。大概十分鍾之前我接到聯絡,說後天有梵蒂岡的奇跡調查官會來這邊,來認定炎命大師的奇跡是真的呢!”


    她上身前傾,語氣裏滿是興奮。這麽說來,之前也聽她說過,教會向梵蒂岡提交了類似的申請。


    “這還……真是厲害呢。”


    “是啊,因為大師是真的能聽到上帝的聲音,所以一定會讓裏奈得救的,一定!”


    看到她布滿血絲的雙眼,我不由得移開了目光。究竟要如何才能讓她清醒過來?我應該告訴她,就是那個先知命令了田山去襲擊鷹央的嗎?


    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搖了搖頭。就算知道了田山的罪行,佐智也隻會說那是“個人的行為”,或者說“她侮辱了先知,理當遭到報應”來說服自己。她信仰的對象已經從上帝轉為了那個先知,隻要沒有解開奇跡的手法,佐智就絕不會同意接受骨髓移植。


    想到這兒,一股惡寒忽地竄上脊背。——就算我們解開了奇跡的手法,佐智就一定會同意做移植嗎?她如此盲目相信先知,哪怕我們的解釋被證明是對的,也可能會不願接受事實。那,究竟該怎麽……


    “哦,不好意思,我太興奮了。那我還要去看看裏奈,就先告辭了。”


    佐智低頭行了一禮,然後沿著走廊去了病房。目送她離去,我內心沉重地走向兒科住院區的出口。經過護士站,看到熊川正在更新電子病曆,熊一般龐大的身軀竟顯得格外瘦小。


    回到屋頂,我來到鷹央的“家”準備匯報情況。推開家門,隻見鷹央正盯著自己的手看,手上則是戴著手套。


    “您在做什麽?”


    “在試穿手套。”


    說著,鷹央衝我伸出雙手。她戴的是黑色的手套,上麵用細線繡著花紋。


    “手套?這都五月份了,您怎麽還要戴?話說我剛才去兒科住院樓,打聽了一下情況。”


    “……怎麽樣?”


    聞此,鷹央的表情重回嚴肅。我向她講述了兒科住院區內發生的事情。


    “是嗎,梵蒂岡啊……”


    許是覺得區區那種男人竟驚動梵蒂岡派出了使者十分可笑,鷹央嘲諷般揚起了嘴角。


    “再這樣下去,下周一就該聯係骨髓庫取消移植申請了。就沒有什麽辦法嗎?”


    我急切地撓頭,這時鷹央從沙發上站起身。


    “有。”


    “啥?有辦法!?”


    “你叫喚什麽,那肯定是有啊。所以我才特地叫來小舞和那個女騙子幹活的。”


    “咦?等一下,您叫她們兩個去辦的事兒已經完成了嗎?”


    “嗯,早就完了。事情怪麻煩的,不過她們做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好。”


    “那您怎麽還放著那個先知不管?”


    “總得做點準備,我才能解決這個事件啊。這幾天我快要急死了,隻能幹等著,憋得慌。”


    鷹央很是不滿地搖了搖頭。


    “不過,所有的材料總算都湊齊了,這下可以給那個先知一點顏色瞧瞧了。小鳥,周日中午在這兒集合,我們去扒下那個家夥的羊皮!”


    “……我也去嗎?”


    我不解地問向興奮的鷹央。


    “廢話,當然了。”


    “可老師您之前不是說,我什麽都做不了嗎……”


    這話仍讓我心存芥蒂。


    “動動腦子行不行”她顯得很無語。“我之前說的是‘現在,你什麽都做不了’。那是指三十八分鍾之前,不是在說後天。”


    聞此,混沌的內心立刻放晴了。我努力繃住表情,不讓喜悅溢於言表。


    “那,您後天用得著我了。我需要做什麽?”


    我問道。鷹央揚起嘴角。


    “守在我旁邊——這就是你的工作。”


    5


    “別過來,離我遠點,都快被你憋死了。”


    鷹央坐在野營用的折疊椅上,試圖將我蹬離身旁。


    “您別強人所難了行不行。說到底,在這麽點兒的地方裏還要塞下椅子……”


    在長寬一米見方、高度約兩米的昏暗空間內,我和鷹央從大約一個小時前起便一直等候著。透過格柵間的縫隙,我窺向外部空無一人的教會禮拜堂。


    這裏是田無保穀天主教會禮拜堂角落內的隔間,平時用於堆放折疊椅,此刻成了我們兩人的藏身之處。周日白天的禮拜結束,教徒們回家以後,我們便從後門用香織準備的備用鑰匙偷偷溜進了禮拜堂——上周日鷹央把香織叫來,恐怕就是為了這事。


    憑借漏進室內的些許光亮,我查看手表,指針已過了晚六點半。據鷹央(大概是聽香織說)的情報,七點左右會有另一場集會,會上先知將表演奇跡。來自梵蒂岡的奇跡調查官也會出席,並判斷先知的奇跡是否為真。


    微弱的腳步聲傳來,我屏住呼吸,窺向外麵。數名男女進入了禮拜堂,坐到最前排。我依稀記得他們,是天草炎命的狂熱追隨者,其中也有羽村佐智的身影。隔著很遠,我也能明白他們的臉上是興奮與不安摻半的表情。這不難理解,再過不到一個小時,梵蒂岡的使者就要來聲明,他們所追隨的先知到底是不是真貨了。


    緊接著, 有更多的參會者進入了禮拜堂。看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來參會的人比上周我們來的時候還要多。連備用的椅子也頃刻間被占盡,剩下的人隻能站著。禮拜堂內擠得水泄不通之際,神父森下則夫推開祭壇旁邊的門走了進來,場內的空氣隨之一顫。跟在滿臉緊張的森下後麵的,是一男一女兩人,男子是中年的金發白人,穿著熨得筆挺的黑色西裝,麵無表情;旁邊的女性個頭嬌小,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穿著修女的長袍,頸部掛著十字架,頭戴的紗巾蓋不住長長的金發,湛藍的眼瞳顯得動人。


    “呃——各位,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不遠萬裏從梵蒂岡光臨的科斯塔(costa)神父,以及負責翻譯的露娑女士。”


    森下向眾人介紹兩名來客。名為露娑的譯員略一致意,而被稱為科斯塔的神父則是不見反應。森下掏出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汗,請二人坐到了最前排的座位。


    “鷹央老師,梵蒂岡的使者來了。”


    狹小昏暗的房間內,我小聲報告。


    “……嗯,知道了。”


    低頭看著戴了手套的雙手,鷹央回答。


    “……您沒事吧?”


    “你指什麽?”她總算抬起了頭。


    “您在緊張,對吧?”


    瞬間,鷹央似乎想要反駁,但很快再次垂下了目光,悄聲說道。


    “是啊……確實有點緊張。”


    “您還不知道能不能解決這次的事件嗎?”


    “嗯,還不知道。”


    連迄今為止偵破了無數事件真相的她,也有可能解不開的謎……我重新感受到這次的對手有多麽強大。


    “放心吧,一定能行的。”


    “……憑什麽你敢那麽說啊。還沒做呢,怎麽知道。”


    鷹央的表情忽然僵硬。


    “如果,如果我失敗了……”


    她頓了一頓,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不住發顫的身軀。若失敗,一名少女將香消玉殞,鷹央瘦弱的雙肩擔負的重壓超乎想象。


    “沒事的。”


    我伸手,輕輕搭在她纖瘦的肩膀上。輕微的震動沿著手掌傳來,她揚起目光朝我瞪來。


    “又來了,你怎麽總愛信口開河,沒有一點證據。”


    “我不是在信口開河,這是基於我在綜合診斷部工作十個月的經驗。”


    “經驗?”


    “是的。這十個月來,老師您參與了各類離奇事件的調查,而且全都解決了不是嗎。也就是說,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從統計上來講,這次您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高。”


    “……統計上講嗎。聽著好像有點道理,實際上還是沒有可靠的證據。你總是這樣。”


    “而且,健太也一定會為您加油的。他知道您從沒有忘記他,一直在努力。”


    “喂,我說你不講科學,你也不至於搬出神靈來吧。”


    鷹央苦笑著,聳了聳肩。


    “神靈不也挺好嗎。老師您也一直在說,科學能夠證明的不是真相的全部。我是真的相信,健太正在看著老師您,真心為您加油呢。”


    “是啊,說不定真是這樣……”


    她從腰包中取出紐約洋基隊(new york yankees)的棒球帽。那是數個月前因白血病而不幸離世的三木健太的遺物。


    “而且,這次的對手也算是半個神靈吧。從某個角度講,對手是很接近‘神’的存在。所以,我們覺得背後有健太撐腰,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嗯,是啊。你說的沒錯。”


    戴上手裏的棒球帽,鷹央會心一笑——那是每次她要解開謎題時,都會露出的笑容。


    “那,我們這就去‘獵神’吧。”


    “嗯,差不多要開始了。”


    我重新從孔隙中窺向禮拜堂。森下來到祭壇旁邊的一扇門前,把門拉開,隻見天草炎命穿著漆黑的長袍正站在門口。眾人發出一陣歡呼。上次集會時,森下先講了一通話才請了炎命出來,不過今天大概是為了照顧梵蒂岡的使者,一開始就讓他登場了。


    “終於要開始了。”


    鷹央站在椅子上,試圖觀察外麵的情況。


    “您小心點,別摔下來了。本來身子骨就不太好。”


    “誰摔下來,你這烏鴉嘴!”


    話音還沒落,鷹央便猛地失去平衡,兩手可憐兮兮地在空中揮舞。我急忙拽住她的手,將她扶穩。


    “……我說什麽來著。”


    “嗯,……我小心一點。”


    鷹央難得地老實回答。我跟著她一塊兒看向外麵。和上次一樣,炎命沉默不語地來到祭壇前麵,抬起一直低垂的頭。見此,坐在最前排的露娑站起身來。


    “下麵,進行,奇跡調查。調查官是,科斯塔神父。申請的奇跡是,‘血淚’和‘聖痕’,對嗎?”


    露娑用略顯生硬的日語說明。炎命一動不動,旁邊的森下用尖銳的嗓音代為回答“是的,沒錯”。


    “那就,請吧。”


    露娑動作優雅地坐回席位,她身旁的奇跡調查官科斯塔神父依舊是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炎命。禮拜堂內的氣氛高度緊張。和上次一樣,炎命雙手相扣舉至額前,低聲嘟囔著什麽,數十秒後把兩手抵在胸口,閉目仰天。一片靜寂中,他緩緩低下頭,望向正前方。四周的氣氛隨之一變——隻見炎命布滿血絲的雙眼中,滲出了鮮紅的眼淚,沿著臉頰滑落,留下紅色的印記。


    “懺、悔吧,……神之、國度,已近。”


    炎命喘著粗氣,張開左手伸向前。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他的手掌上。很快,白色的掌心發生了變化,中央部位逐漸變紅,直至形成十字架的紋路。幾近歡呼的嘈雜聲填滿了四周,連奇跡調查官科斯塔也瞪大了眼睛。他這個判別真偽的專家都驚訝成那樣了……我們真的能證明那個先知是騙子嗎?正當我惴惴不安地看向外麵時,身旁忽然想起“好,我們出去”的聲音,下一瞬,麵前的門被猛地推開。門扉撞在牆壁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所有參會者一齊回過頭來,麵對無數視線,我不由得膽怯。鷹央則是絲毫不顧,走出儲物間,挺起毛衣下的扁平胸膛。


    “他是騙子!”高亢尖銳的聲音響徹禮拜堂。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鷹央昂首闊步地沿著中央的通路向前走去。我慌忙跟在身後。


    “不許靠近炎命大師!”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年長的男性站起身,擋在鷹央前方。見此,又有幾人回過神來,立刻插入她和炎命之間。我也立刻站到鷹央前方,與他們對峙,同時注意到同樣坐在最前排的羽村佐智正怒氣衝衝地瞪著我們。


    “你是上次來找炎命大師的麻煩的人對吧。來這兒做什麽!?”


    最先起身的年長男性青筋直跳地怒喊。


    “我剛才說了,那個先知是騙子。我現在來證明。”


    “少開玩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快點給我出去,不然……”


    “不然怎麽樣?把我攆出去嗎?別忘了,這兒可是基督教的教會,在教導熱愛他人的地方,你要使用暴力驅逐我嗎?”


    麵對鷹央滿是挑釁的回應,男子撇著臉扭過頭,看向教會的責任人森下,然而後者隻是遊離著視線。


    “……把他們趕出去。”


    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隻見炎命噙了血淚的眼睛正瞪著我們。


    “快點把這兩個人趕出去,……用什麽手段都好。”


    他揮了揮顯露出十字架的手。聞此,旁邊的幾名男子沒了猶豫的神色。我沉下重心,雙手握拳舉至胸前。他們的體格雖然不很健壯,但人多勢眾,同時衝過來的話,我恐難以應付。一絲冷汗滲出額頭。


    “停下(stop)!”


    這時,響起了震撼髒腑的一聲大喝,準備撲過來的男子們頓時愣住了。隻見露莎女士站起身來。


    “這裏是,上帝的住所,暴力,絕不允許!”


    麵對她淩厲的目光,男子們隻能尷尬地低下頭。


    “可是,露莎女士,這兩位試圖幹擾重要的奇跡驗證……”


    森下試圖為他們辯解。然而露娑看都沒看他一眼,將藍寶石般的眼瞳轉向鷹央。


    “你說,他的奇跡,是假的?”


    “沒錯,剛才你看到的奇跡是騙人的把戲。我可以證明。”


    聽到鷹央的回答,露娑立刻與坐在旁邊的科斯塔小聲商談。數十秒後,她用力點點頭,重新轉過身麵向鷹央。


    “那麽,請證明。”


    “哎!?”森下立刻發出抗議。露娑隻是冷冷地朝他看去。


    “奇跡必須經過多方驗證,隻有在確定無誤時,才能被認可。如果有人說那是假的,我們自然要聽一聽。”


    雖然語氣生硬,但她的態度凜然不容反駁。森下咬著嘴唇,不再作聲。


    “看吧,梵蒂岡開綠燈了,快點給我讓開。”


    鷹央像是驅趕蚊蟲一般揮了揮手,擋在她前麵的男子不慎情願地讓開了通路。她緩步走到炎命麵前。


    “總算能好好聊一聊了,你這自封的先知。”


    聽到鷹央嘲諷的問候,炎命滿是胡子的麵龐略微扭曲。


    “我的話是上帝的話,懷疑我就是懷疑上帝。”


    “抱歉,之前我說過了,我是科學家,看到什麽都會懷疑。隻有不斷去驗證,最後留下來的才是真相。”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揚起嘴角。


    “我要來看看,你所謂的奇跡到底能不能通過驗證。”


    “上帝無須懷疑,隻要相信。”


    “你說的是上帝,但我說的是你。我要驗證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能聽到上帝的話語!”炎命大喊。


    “或許吧。總之冷靜一點,祝我們一切順利吧。”


    鷹央演戲一般說完,伸出了戴著手套的右手。炎命僵著麵龐,低頭看向她的手。


    “握手(shake hands),這很好。和諧是上帝的教導。”


    在露娑悠閑的催促下,炎命很不情願地握住了鷹央的手。瞬間,鷹央用力收回手臂,炎命猝不及防地向前傾身。抵在他的耳邊,鷹央低語。


    “等著瞧吧,你這個騙子。我要扒開你的皮,讓大家瞧瞧你是個什麽貨色。”


    炎命瞪圓了深陷的雙眼,一旁的森下神父則是驚得倒吸一口氣。


    “胡說八道!”


    炎命試圖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鷹央絲毫不肯放鬆。


    “急什麽,那麽慌張,一點威嚴都沒有。”


    “吵死了!”


    他用力揮開鷹央的手,向後退去一步。鷹央再次伸出了左手。


    “這可不是握手,好戲現在才開始。給我看看你的‘聖痕’。”


    炎命立刻將左手藏到後方。


    “請照她說的做。這也是,調查的一部分。”


    露娑銳利地發出指示。炎命撇了撇嘴,有些猶豫地伸出了左手。鷹央用雙手將其抓住,仔細地打量。


    “原來如此,確實是十字架的形狀。皮膚可見紅腫,應該挺癢的吧?”


    鷹央問道。炎命隻是扭過頭,沒有作答,旁邊的森下漲紅了臉高聲抗議。


    “那很明顯就是十字架吧。而且,那是炎命大師向上帝祈禱時出現的,你剛才也看到了吧?難道說那是錯覺嗎?”


    “不是錯覺,他的手上確實出現了十字架的紋路。”


    聽到鷹央的回答,森下似乎安了心。


    “好了,接下來要怎麽說明呢……”


    鷹央鬆開炎命的手,閉上了雙眼。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本以為她已經解開了奇跡的手法,沒想到竟是現在開始想……在陷入沉默的鷹央身旁,我也開始絞盡腦汁。那個紋路是事先畫好後用粉底蓋住,表演的時候再擦掉的?還是有某種特殊的光源照明,可以掩蓋圖案?不,不對。剛才他既沒有擦拭手掌的動作,周圍也不見光照。那,這到底是怎麽……


    “你不是也沒法解釋嗎!這果然就是‘奇跡’啊!”


    見鷹央沉默了一分多鍾,森下再也忍不住地叫出了聲。前者抬起頭,撓了撓太陽穴。


    “確實不好辦啊。不好意思,能再讓我看一下你的手嗎?”


    “……你已經看夠了,還看什麽。”炎命呻吟般回答。


    “別那麽說嘛。我不會碰你,隻是要你像剛才那樣伸出手,把掌心舉給我看。看完我就走人,再也不會來這兒。”


    炎命的臉上閃現一絲動搖。鷹央朝他又走近一步。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如果你真的是先知,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她的語氣裏是十足的挑釁。炎命瞪了她一眼,響亮地咋舌,然後舉起了左手。禮拜堂再次陷入了沉默——數秒後,周圍的氣氛劇烈動搖。隻見方才顯露的圖案發生了變化,十字架的周圍多出了幾條短線。


    “……子?”


    湊近觀察的森下輕聲念道。確實,從形狀上看很像“子”。


    “喂,這怎麽回事?看著不像十字架啊,還算是奇跡嗎?”


    鷹央故意用滑稽的語調說道。“什麽!?”炎命立刻打量自己的左手,同時瞪大了眼睛。


    “別藏著掖著了,快點舉起來給大家夥兒看看,尤其是那邊的梵蒂岡的使者,不然可就沒法承認是奇跡了。”


    被鷹央手指的露娑立刻接過話頭。“手掌,朝向這邊!快!”炎命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向兩人伸出了左手掌。


    “且不論形狀,這也算是聖痕吧。不過,既然出現了十字架以外的圖案,其它地方或許也會出現類似的聖痕吧,比如……右手的手掌。”


    說著,鷹央揚起了嘴角。炎命舉著左手,張開了右手。看到掌心的瞬間,他的麵孔宛如融化的糖人般猛然扭曲。鷹央忍俊不禁。


    “怎麽了?你看到什麽了?”


    她來到盯著自己手掌一動不動的炎命跟前,用雙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茫然若失的先知毫無抵抗。鷹央強行舉起了他的右掌心,隻見上麵和左手一樣浮現出紅色的文字——“傻”。


    “傻……子……”


    看著與眼下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兩個字,森下半張著嘴愣住,我也呆呆地不知所措。身後的嘈雜聲比方才大了許多。


    “這、這是怎麽回事!?你到底做了什麽!?”


    森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


    “不是說了嗎,我要解開奇跡的把戲。”


    “你、你少胡說八道!竟然對先知大人做、做這種事情……馬上從我的教會裏出去!”


    “你的教會?瞎扯啥呢。教會是上帝的住所,不是你個人的物品。而且我是受梵蒂岡使者的邀請站在這兒的,就憑你一個人能趕我出去?對吧?”


    鷹央一臉得意地說完,轉向露娑。後者用力點了點頭。


    “沒錯,你有義務說明,剛才的現象。那個,不是聖痕嗎?”


    “對,這不是什麽聖痕,而是一種疾病的表現。”


    “疾病?那,是一種病嗎?”


    “沒錯。”


    說到這兒,鷹央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口。


    “是接觸性皮炎。”


    她豎起戴著手套的左手食指。


    “接觸性皮炎是皮膚接觸刺激物或抗原而產生類似濕疹的炎症反應的一種疾病。對於這次的病例,刺激物是金屬,即金屬過敏。”


    “金屬……嗎?”


    露娑問道。鷹央點點頭。


    “鉻(cr)、鈷(co)、汞(hg)、金(au)等多種金屬可使人產生過敏反應。這次病例的原因是鎳(ni),是一種相當常見的金屬過敏源。”


    她像節拍器一樣左右擺動食指,很是愜意地說明。


    “金屬鎳與汗液中的氯離子反應,形成鎳離子,與人體內的蛋白質結合後,即可作為抗原,誘發免疫反應,這就成了鎳導致的接觸性皮炎。”


    (永琳:文中描述的症狀為急性接觸性皮炎,屬於接觸性致敏(iv型/遲發型超敏反應)。基於斑貼試驗(patch test)的統計研究表明[5],約14.3%~16.2%的人口對鎳過敏。二價鎳離子(ni2+)在人體內可直接與樹突狀細胞膜上的tlr4受體蛋白結合,啟動固有免疫應答[6]。應指出,濕疹與接觸性皮炎需作鑒別。接觸性皮炎主要發生在接觸部位,皮損境界清楚,患者多感瘙癢或疼痛,脫離接觸後迅速自愈;濕疹可發生在任何部位,皮損境界不清楚,患者通常無痛感,病程較長易複發[7]。)


    我愣愣地聽著鷹央講述奇跡的真相。露娑衝麵無表情地坐著的科斯塔耳語幾句,然後轉向鷹央。


    “你怎麽知道,是因為鎳?確定嗎?”


    “我猜測金屬過敏,是聽到了那個先知第一次來到教會時的情況。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來到教會的正門,氣喘籲籲地衝神父伸出了手,這時掌心裏逐漸出現了十字架。對吧?”


    說著,鷹央轉向森下問道。“是、是的……”後者半張著嘴,喃喃地回答。


    “上個禮拜,我調查了一下教會正門的周圍,看到門旁邊鑲嵌了一塊金屬板,上麵刻著‘田無保穀天主教會’,名字前麵還帶個十字架,大小剛好和手掌差不多。”


    “你是說,因為他,碰到了十字架……?”露莎問道。


    “沒錯。那個男的恐怕是半夜出門尋找食物的時候,突然碰到下雨,隻好找地方避雨,所以氣喘籲籲。然後就發現了教會,想著進去躲雨,順便看看能不能討點吃的,就到門口按了門鈴。他又累又餓,隻好把手撐在門邊的牆上,手掌剛好按在門牌的十字架花紋上,結果掌心出的汗和門牌上的鎳發生反應,導致出現了十字架形狀的皮炎。”


    鷹央一口氣說明完畢。聽到條理明晰的解釋,所有人都大受震撼,周圍陷入沉寂。


    “這不可能!”


    尖銳的叫聲打破了沉默。隻見森下顫抖著伸出手指向鷹央。


    “你在胡編亂造!你有什麽證據說炎命大師的聖痕是過敏導致的?”


    “當然有了。”鷹央立刻回答。“我找人幫忙削了一點金屬板,把碎屑送到實驗室分析,結果顯示表麵鍍了一層鎳。”


    她找的恐怕是香織吧。不光讓她準備了備用鑰匙,還采集了樣本,真是會使喚人。不顧我無語的表情,鷹央繼續說道。


    “我猜測很有可能是鎳過敏,所以準備了點道具來證明。就是這個。”


    說著,她高高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擺出萬歲的姿勢。


    “……手?”森下不解地皺眉。


    “瞅啥呢,是手套。雖然肉眼看不見,不過在兩手的拇指和右手掌心的部分事先塗了含有鎳的漆,右手塗的是反過來寫的‘傻’字。”


    所以炎命的雙手上才會出現“傻子”二字啊。準備得夠仔細的。在苦笑的我身旁,鷹央指向炎命的胸口。


    “那個長袍上應該也塗了含有鎳的漆液吧,在中間畫成十字形。展現奇跡的時候,在額頭前麵祈禱一樣緊握雙手,是為了讓掌心出汗,或者擦掉頭上的汗,來沾上汗水;然後再把手按在胸口事先塗了漆的地方,引發皮炎。”


    說到這兒,鷹央頓了一頓,嘲諷般扭曲嘴角。


    “順便猜一下,長袍裏動的手腳恐怕不隻有鎳漆,袖子那塊兒可能也事先塗了某種刺激性物質,用來快速流出淚水,大概是薄荷醇(menthol)或者……”(永琳:薄荷醇(c10h20o)滲入眼部時,與瞬時受體電位陽離子通道trpm8結合,激活角膜主傳入神經的冷敏感器,從而達到催淚效果[8]。)


    “對了!”


    突然,森下大聲一喊,打斷了鷹央的說明。對聲音高度敏感的鷹央不得不捂住雙耳。


    “叫喚什麽,人家還沒說完呢。”


    “還有眼淚!炎命大師的奇跡不光隻有聖痕一個,還有血色的眼淚。這也能用金屬過敏來解釋嗎?”


    “這倒是不能。”


    “看吧,炎命大師的奇跡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和疾病根本沒關係。”


    森下顯得很是自信。


    “不,從某種角度講,那也是因為疾病。”鷹央壓低聲音回答。“而且是比接觸性皮炎要危險得多的疾病。”


    “你在……說什麽?炎命大師到底得了什麽病……”


    森下的聲音微微發顫。炎命緊盯著鷹央,他的麵龐似乎顯露一絲動搖。鷹央張開雙臂。


    “是結核。”


    “結核?就是那個,以前的大文豪得過的……?”(魔理沙:e.g., 魯迅,契訶夫,夏目漱石,etc.)


    森下皺眉不解。鷹央點點頭。


    “在確立了卡介苗接種和抗結核藥物的治療方案後,因結核死亡的患者數量相比以往減少了很多,但並不是說我們徹底根除了這種病,近年患者反而有增多的趨勢,每年新增兩萬名患者,又有兩千人因該病死亡。所以說,結核絕不是停留在曆史中的疾病。”


    (永琳:日本厚生勞動省2020年結核患者登記調查年報顯示,2020年新增(登記)結核患者12739人,死亡1909人,均比上一年有所降低[9]。我國每十萬人中平均有459名活動性肺結核患者(2010年統計值[10]),年均死亡病例近兩千[11-12]。卡介苗對預防兒童的結核性腦膜炎和粟粒型結核有較好作用[2]。抗結核藥分為一線抗結核藥,如異煙肼和下文中所述的利福平;以及二線抗結核藥,用於對一線藥產生耐藥性的結核菌,如對氨基水楊酸鈉等[13]。)


    “那、那又怎麽樣?得了結核病,就會流出血紅色的眼淚嗎?”


    “不,血紅色的眼淚不是結核病導致的。”


    “那……”


    森下向前探出身子,卻被鷹央伸出的左手擋住了話頭。


    “但,結核病患者很容易出現‘血紅色的眼淚’。”


    “這是為什麽?”露娑問道。


    “因為藥物。治療結核病時,為了避免細菌產生耐藥性,通常會服用複方藥物,其中一種成分叫做利福平(rifampicin)。它對結核杆菌有很強的抗菌作用,使用廣泛,但有一點副作用——它的代謝產物是紅色的。所以內服後過大約一天,代謝產物就會溶解在人體的分泌物中,使後者帶上紅色,例如尿液、汗液、唾液,以及……”


    說到這兒,鷹央頓了一頓,再次豎起了左手食指。


    “淚液。”


    禮拜堂內發出更大的嘈雜聲。


    (永琳:利福平是利福黴素sv的人工版合成品,橘紅色結晶粉末。抗菌譜廣,可特異性地與細菌依賴dna的rna多聚酶β亞單位結合,阻礙mrna合成。穿透能力強,體內分布廣,24小時血漿藥物濃度達峰值;從腸道吸收後由膽汁排泄進行肝腸循環,主要在肝髒代謝為去乙酰基利福平。藥物及代謝物呈橘紅色,後者可使尿、糞、唾液、痰、淚液和汗液均呈橘紅色[13]。)


    “通常可見體液略微帶紅,但也有人會呈現出相當鮮明的紅色,看上去像是滲出了血液一樣。”


    “那,炎命大師是……”森下的呼吸變得急促。


    “天野康明。”


    鷹央伸手指向炎命,他渾身猛地一顫。


    “他根本不叫什麽天草炎命,他的真名是天野康明。”


    “你……怎麽?”


    炎命——不,被鷹央稱為天野康明的男子從緊咬的牙縫中擠出聲音。


    “我怎麽知道的?很簡單,利福平基本上隻用於結核病的治療,服用這個藥說明你接受了結核病的診斷和治療。結核病的定點診療醫院就那麽幾家,所以我就派我院的實習醫拿著你的肖像挨家地問,很快就找到了。”


    她找鴻之池幫的忙就是這個啊。鴻之池本來手腳就利索,又欠鷹央一個大人情,想必是卯足了勁。


    “你叫天野康明,五十四歲,流浪漢。去年十二月初被發現昏迷在路旁,送到醫院搶救,x線結果提示結核病,在痰液中檢查出結核杆菌而確診,被送入結核病定點醫院,住院接受治療。兩個月後查痰為陰性,於今年二月九日出院。”


    (永琳:胸部x線檢查是診斷肺結核的常規首選方法,而痰結核分枝杆菌檢查是確診的主要方法,也是指定化療方案和考核療效的主要依據。每個有可疑症狀或肺部有異常陰影的患者都必須查痰[2]。)


    說著, 鷹央轉向僵住的森下。


    “然後,他離開了市政府為他安排的住所,恐怕是重新回到街頭流浪了。但身體因長期住院變得虛弱,難以獲得足夠的食物,再加上天降大雨,所以來到這家教會求救。或許是感到自己太滑稽,又或者是心生悲觀,他哭的時候流出了利福平代謝物導致的紅色眼淚,再加上掌心因鎳過敏而出現了十字架的紋路。結果,你看到之後,就誤以為他展現了奇跡。”


    像是在說“證明完畢”一般,鷹央左手一揮。奇跡的真相就這樣幹淨利落地揭開了。不顧在一旁震撼失語的我,鷹央走到天野康明跟前,抬起頭瞪向他。


    “你恐怕也嚇了一跳吧,沒想到神父會說你展現了奇跡。但你注意到他的誤會,開始想能不能利用這一點,然後就和他一起欺騙了來到教會的這些人。”


    “不對!我真的能聽到上帝的聲音!”


    天野咆哮著,露出野獸般的牙齒。


    “或許吧,但那個並不是上帝的聲音。能在這種狀態下說服這麽多人,也算是一種奇跡吧,和你以前幹過的事兒一樣。”


    鷹央演戲般說道。


    “你在說什麽……?”


    森下泫然欲泣。鷹央瞟了他一眼,從腰包中取出一張紙。那是一篇新聞報道的複印件。


    “這也是我們家的實習醫調查的。那個叫天野康明的,在二十年前因為龐氏騙局,現在多稱為傳銷的頭目而被逮捕。”


    她手中的複印件上是標題為《龐氏騙局頭目被捕 詐騙金額超二億日元》的新聞,旁邊印著男子的照片。雖然很年輕,還沒有長胡子,但仍能辨認出他正是天野。不顧禮拜堂內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鷹央繼續說道。


    “這個天野康明的履曆夠刺激的。因為詐騙判了兩年,刑滿出獄後不到一年,又因為非法持有興奮劑被捕。看樣子是因為出獄後找不到工作,就幹起了毒品買賣的勾當,結果自己也染了毒。然後就是出獄後又因為毒品被捕,刑滿釋放,放了又被捕,來回反複。最後一次出獄是在去年六月,那個時候已經產生了‘有陌生人藏在家裏’的妄想,所以才沒有回家,一直流浪街頭。”


    (魔理沙:此處所說的興奮劑指苯異丙胺、甲基苯丙胺等具有中樞興奮作用的藥品,或者包含上述成份的物質,依照日本《興奮劑管製法》執行。對於另一類具有麻醉、鎮定或致幻作用的成癮藥品,如海洛因、大麻、lsd等,則按照日本《麻醉藥品及精神藥品管製法》執行。上述藥品均符合我國及國際上普遍的毒品的定義[14]。我國不區分毒品的作用種類,統一按照《禁毒法》及《刑法》相關條令執行。)


    她的解說一如既往地流暢。鴻之池從醫院得到的情報、往年的新聞報道,加上包括成瀨在內的個人情報網,將這些內容綜合起來,得到了這個騙子先知的詳細履曆。


    “長期服用興奮劑的人易產生各種妄想和幻覺,其中常見幻聽症狀。你聽到的‘聲音’,其實是興奮劑引發精神疾病所致的幻聽。”


    天野漲紅了臉。鷹央瞟了他一眼。


    “不過,你明明有這麽嚴重的精神病,還能騙這麽多人,你還真是骨灰級的騙子。恐怕你不僅僅是聽了神父的說明,還找來了教會裏的各種資料,拚命學習先知是怎樣的人,會做怎樣的事情來迷惑大眾,最後編造出了那個所謂‘奇跡’的表演,甚至引來了梵蒂岡的調查。”


    許是說累了,鷹央停了片刻,看向坐在最前排一動不動的羽村佐智。


    “但你到底還是出現了判斷的失誤,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不用接受治療。你是幻聽得到了那個指示嗎?還是說就算孩子死了,也隻打算用一句‘你的信仰不夠虔誠’來解釋?”


    她猛地一推天野的胸口,後者向後踉蹌了兩三步。


    “混賬東西,知不知道一個九歲的孩子因為你的胡說八道,差點就沒機會治病死掉了。告訴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擔責,給我洗幹淨脖子等著。”


    天野的臉越漲越紅。突然,他發出一聲詭異的尖叫,將顫抖的拳頭高舉過頭頂。


    “小鳥。”


    鷹央紋絲不動,隻是輕輕嘟囔了一聲。我自然多少預料到了這個事態,立刻移動到她前麵,用左前臂擋住對方麾下的拳頭向外側一撥,同時絆住天野的腳。他失去平衡栽倒,腰部撞在地上。


    “不錯不錯,你也就這時候能有點用。”鷹央啪啪地拍了拍我的後背。我不滿地嘟嘴。


    “……對不住了啊,隻有這時候能有點用。”


    這時,突然響起了“你想幹什麽!”的怒吼。隻見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雙手抱頭。


    “我們一直相信那位大師,認為他會告訴我們上帝的旨意……可你,你卻把這一切都毀掉了。幹嘛要多管閑事!”


    他的話語毫無邏輯。當作神明崇拜的男子竟然是吸毒成癮的騙子,這個事實一時麻痹了理性和感情。


    “硬要說的話,是為了防止感染。”


    鷹央撓了撓後頸。“感染?”男子訝異地問道。


    “沒錯。這個天野在出了結核病定點醫院後,僅僅在兩個月前複診了一次,正常的話他早就該把利福平吃完了。但他仍然能產生血紅色的淚水,說明他隻是在表演奇跡的時候才服藥,也就是說沒有按照規定療程服藥,很有可能導致症狀惡化,並四處傳播結核杆菌。”


    聞此,男子陷入沉默,臉色鐵青。鷹央哼了一聲,低頭看向癱坐在地上的天野。


    “好了,你有什麽想反駁的嗎?”


    “惡魔!”


    突然,天野指著鷹央大叫。“昂?”鷹央皺眉。


    “你們是惡魔,說著這些鬼話欺騙百姓,大家不要上他們的當!”


    “騙人的究竟是誰啊。”鷹央不屑地應道。


    “抓住這兩個人,別讓他們跑了!”


    天野依舊坐在地上,一手按著腰,另一手指向我們高喊。我們會不會有危險?我回望禮拜堂內的參會者。這兒的絕大多數人,數分鍾之前還在堅信著天野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或許他們會為了逃避自己被騙的事實,而選擇聽從天野的話語。


    “相信我,這是上帝降下的試煉,你們應遵從上帝的旨意。”


    都到這個地步了,天野仍然在拿上帝當擋箭牌,我心生厭惡而皺眉。這時,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緩緩起身,帶動其他數人一同起立。要打嗎?我擺好架勢,這時一聲銳喝響徹四周。


    “住手!”


    隻見露娑不知何時站起身來。男子們一齊轉頭看向她。


    “我說過了,這裏是上帝的家,禁止使用暴力!”


    碧藍色的眼瞳凜然地迎向起身的數名男子。他們仿佛遭到斥責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露娑再次小聲與科斯塔交談了幾句,然後抬頭回望禮拜堂。


    “梵蒂岡奇跡調查官,科斯塔神父給出了判決。天草炎命的聖痕,還有血淚,兩個都不是奇跡,而是如那位女性所說,是騙局(trick)。他不是先知,是個騙子!”


    露娑的音量並不大,卻通透嘹亮。無聲的禮拜堂內,眾人看向露娑的視線逐漸移至癱坐在地的天野身上。“噫!”天野因驚嚇而尖聲抽噎,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側門逃了出去。


    “哎,站住!”


    我急忙試圖追趕,卻被鷹央拽住了衣襟。


    “不用了。”


    “為什麽?他要跑掉了!”


    “那種人用不著去管,你逮住了也沒用,反正我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你看。”


    說著,她略揚起下巴。隻見大部分參會者都是一副丟了魂兒的表情,大概是麵對突如其來的冰冷現實,而一時停滯了思考。


    “那我們走吧。”


    鷹央轉身沿中央的通路走向後方。


    “哎,這就要走嗎?”


    我窺向羽村佐智。隻見她正呆呆地盯著虛空,目光迷離。


    “沒事兒,反正我們現在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比起那個,有別的要緊事。”


    鷹央衝我勾了勾左手食指以示催促。沒辦法,我隻好跟著她離開了禮拜堂,來到約三百米開外的停車場。


    “總之先給衛生局和成瀨打電話。”


    “哎?聯係衛生局是要報告結核病患者吧,不過為什麽要聯係成瀨?因為涉嫌詐騙要逮捕嗎?”


    “傻冒,什麽詐騙,是興奮劑。他可是因服用興奮劑成癮而產生了幻聽,很可能用騙來的錢買了興奮劑。在他住的地方仔細找找,肯定能發現的。明白了的話就快點打電話。”


    “哦,好的。”


    依照指示,我分別聯係當地的衛生局和成瀨,說明了情況。剛掛斷電話,一男一女出現在停車場。是科斯塔神父和露娑,來自梵蒂岡的奇跡調查官。他們來這兒是要做什麽?而且露娑怎麽看起來比方才要高一些……我歪頭不解時,鷹央迎上前。


    “沒你們事兒了吧,還來幹什麽?”


    “是這個人想要跟你打招呼,又不是我。”


    露娑有些不耐煩地回答。她的話語十分流暢,與之前生硬的語調截然相反。


    “哎?您二位認識嗎?”


    “哎呀,你還沒發現?”


    說著,露娑揭開頭上的兜帽。金色的頭發飄動,露出方才被遮蓋的麵龐。白皙的皮膚,碧藍的眼瞳,長長的睫毛——看著看著,我總覺似曾相識。她雙手舉至頭側,衝我惡作劇般輕輕一笑。


    “小鳥遊大夫,你該鍛煉鍛煉自己的觀察力了哦。”


    下一瞬,她摘下了金發,從下麵露出一頭黑發。接著,她又取下眼中的彩色隱形眼鏡,從長袍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臉。


    “香織……小姐……?”


    我愣愣地張開嘴。不知何時,眼前來自梵蒂岡的女子,變成了上個禮拜差點把我踢廢的女騙子。


    “女人化個妝變化很大吧。教會的人也沒認出來呢。”


    佐山香織得意地說道。鷹央瞥了她一眼。


    “說得輕巧,不光是用粉底把皮膚擦白,還戴了假發和彩瞳,摘下眼鏡,連身高都降矮了,鼻子和嘴巴的形狀也不太一樣。”


    “對啊,為了掩飾身高,我在長袍下麵一直彎著腿走路來著,快要累死我了。鼻子和嘴唇是用了特殊道具稍微變了點形。”


    香織脫下長袍,露出了毛衫和牛仔褲,方才梵蒂岡使者的形象已蕩然無存。


    “那、那,這邊這位是……”


    我喃喃道,隻見被稱為科斯塔神父的男子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著,滿臉堆笑地向鷹央走近,很難想象他是到方才為止麵無表情的那個男子。鷹央則是板著麵孔,同樣用我無法理解的話語回答了些什麽。聞此,男子立刻麵露寂寞。哎,這看著有點眼熟……


    “這人可麻煩了,連英語都講不利索,跟他說話費死了勁兒,然後進入教會之前還一直想泡我。”


    香織歎了口氣。“呃,這位到底是……”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你忘了?就是今年二月份來門診的那個,得了家族性地中海熱的。”


    我總算想了起來——是解開“人群中腐爛現象”之謎時,來綜合診斷部就診的意大利人。


    “咦,那梵蒂岡的使者到底是……”


    “沒錯,是我臨時找的群眾演員。為了看上去像那麽回事,我特意找了他來幫忙。他很謝謝我給他看病,所以很痛快地答應了。說到底,向梵蒂岡申請奇跡調查,一般來說怎麽也要等上幾年,不可能說來就來的。”


    “不過我假裝是梵蒂岡的代理人打電話的時候,森下神父一下子就信了。他大概是完全相信了那個假先知,被蒙蔽了雙眼。”


    香織補充鷹央的解釋。


    “至於做到這份兒上嗎……”我不由得扶額。


    “因為我們必須借助梵蒂岡的權威。”


    一如既往地,鷹央豎起左手的食指,開始了說明。


    “你仔細想想,那個禮拜堂裏的教徒,全都是假先知的信奉者。如果隻是闖進去理論的話,肯定會被趕出來的。”


    確實,剛才正是因為有了“梵蒂岡使者”的許可,鷹央才能夠接近天野,揭露了騙局的真相。


    “而且,那些教徒們已經徹底被洗腦了,就算我把奇跡的機關解釋清楚,給出了證據,他們也很可能不會相信,甚至還可能會使用暴力讓我們閉嘴。但,隻要有‘梵蒂岡使者’給我們撐腰,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可以說他們被解除洗腦,靠的其實是梵蒂岡的權威性。”


    然後一切就都按照計劃來了……想到這兒,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鷹央老師,我問一下,您到底是什麽時候看穿了奇跡的手法?”


    “什麽時候?上個禮拜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那,您一直等到今天是……”


    “是在等待那個男的結核杆菌檢測出結果,準備必要的道具,還要和他們兩個事先商量劇本啊。”


    雖然解開了謎題,但在準備好之前無法揭穿,隻能坐著幹等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所以這幾天鷹央才會那般焦慮。回過頭來想,依照鷹央的風格,她應該也考慮了奇跡為真的可能性,但這次她卻從頭到尾都在以那是假的前提討論,說明她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手腳。


    “那個,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搞明白……”


    我問道。“啥啊?”鷹央顯得不太耐煩。


    “您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這兩個人是托兒啊?早點知道的話,我心裏也能做點準備。”


    “還用問嗎,誰讓你表情那麽好懂的。而且……”


    說著,她露出一抹壞笑。


    “瞞著你,你的反應才更好玩啊。”


    “……是嗎。”


    就知道她會這麽說。我不滿地撇撇嘴。


    “那,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


    香織轉身告辭。假扮科斯塔神父的意大利男子衝鷹央說了幾句,笑著揮揮手,也離開了。


    這下算是結案了。我鬆了口氣,隻見香織走到停車場的出口,忽然又轉過身。


    “後麵的事情……交給你們了。”她的聲音有些發硬。


    “嗯,交給我們吧。”


    鷹央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香織這才走出了停車場。


    “後麵的事情是指什麽?不是已經解決了……”


    我不解地嘟囔。鷹央瞪了我一眼。


    “說啥呢,重頭戲這才開場。走吧。”


    “走?去哪兒?”


    “還用問嗎,教會啊。”


    鷹央昂首向前踏步。


    回到教會,鷹央徑直走向禮拜堂。我跟在她後麵,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進入禮拜堂,鷹央停下了腳步。


    “……果然還在啊。”


    裏麵殘留著一男一女兩人的身影——教會的神父森下,以及羽村裏奈的母親羽村佐智,其他參會者已盡數離開。兩人隔開一定距離坐在長椅上,都用空虛的目光盯著地麵。一個是發覺自己提拔的先知是冒牌貨的神父,一個是明白誓言救助女兒的代言人是個詐騙犯的母親。他們受到的精神上打擊尤其大,一時半會兒怕是很難恢複過來。鷹央來到兩人身邊,衝彎著腰的森下說道。


    “明天會有衛生局的工作人員來,告訴你之後要怎麽應對。還有,再過會兒田無派出所的警察會來搜查興奮劑,你領他們去那個騙子住的地方看一下。”


    森下緩緩站起身來,一搖一晃地朝鷹央靠近。我慌忙試圖擋在她前方,卻被她伸手製止了。


    “……為什麽?”他撲通一聲跪在鷹央麵前。“為什麽,要做那些事……?”


    “你更願意被那個冒牌貨一直騙著嗎?他可是假借上帝的名義,欺騙了教徒們,你覺得那是可以原諒的嗎?”


    “不……那絕對不能原諒。但是……”


    說著,森下抬起頭,恨恨地看向鷹央。


    “相信他的時候,我能夠肯定自己的信仰,不再懷疑自己身為上帝仆從的身份了。”


    “我不懂宗教,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但我覺得,那個冒牌貨有一個事情倒是說對了。”


    “說對了?”森下懇求般追問。


    “和科學的懷疑精神不同,信仰是因相信而存在。你一直追求奇跡之類眼見為實的東西,但實際上,你不該尋求上帝存在的證據,而是捫心自問,尋求戰勝懷疑的信仰之路,不是嗎?”


    森下咬緊嘴唇,一言不發,臉上寫滿了煩惱。鷹央隻是默默地低頭看著他。


    “確實……”


    沉默了三分多鍾後,森下有些猶豫地開了口。


    “確實,你說的有道理。我好像過分執著於輕鬆討巧的方法了。”


    他站起身來,抬頭看向禮拜堂正麵畫著受難耶穌像的巨大彩色玻璃。


    “所以,我才看到炎命大……那個男人掌心裏的十字架,兀自相信那就是奇跡了……”


    似是要冷靜內心一般,森下長呼出一口氣。


    “首先要向受騙的各位道歉才行,畢竟是我把那個男的說成先知推上了神壇。如果能夠得到各位的寬恕,我會重新審視自己內心的信仰。”


    “嗯,那樣很好。”


    鷹央略微揚起嘴角,來到依舊低頭坐著的佐智身旁。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鷹央剛才所說的“重頭戲”指的是什麽。我們的確揭開了先知的真麵目,但隻做到那個是不夠的。隻有佐智同意了接受骨髓移植,整個任務才能算是完成。


    我緊張地注視著鷹央。她不擅察覺他人的感情,自然也苦於配合對方的反應、軟硬兼施地說服,所以平時在綜合診斷部,都是我來為來診的患者進行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講述治療方案,取得患者同意)的說明。但今天,我打算交給鷹央試一試。與我共事的這十個月來,鷹央不論是作為醫生還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都有了顯著的成長,而且想要救助羽村裏奈的心情比誰都要迫切。她一定能夠說服羽村佐智——我如此確信。


    “……我該怎麽辦?”


    佐智用細若遊絲的聲音喃喃,空洞的目光依舊盯著地麵。


    “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才好……”


    “你應該仔細考慮裏奈的治療方案,決定是否接受骨髓移植。”


    鷹央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佐智,淡淡地回答。


    “炎命大師說了會治好她的!裏奈本來可以得救的!可都被你……”


    佐智雙手掩麵,斷斷續續地哭訴著。她仍然把那個男的稱為“炎命大師”,顯然是仍然沒有接受展現奇跡並保證能治好女兒的病的男人,竟然是一個騙子的事實。


    “那個男的根本不是上帝的使者,純粹就是一騙子。”


    鷹央毫不留情地告知真相。


    “你有什麽權利把炎命大師逼到那個份上?他可是答應了會治好裏奈……你為什麽……”


    佐智猛地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地瞪向鷹央。混亂中,她似乎誤以為是鷹央奪走了炎命的能力。麵對充滿殺氣的目光,鷹央沒有退縮,隻是靜靜地開了口。


    “因為我想救裏奈。”


    聞此,佐智的身體猛地一顫。鷹央繼續說道。


    “那個男的隻是在胡說八道。如果相信了他的話,拒絕接受治療,你的獨生女兒肯定會在數個月內死亡,這和我揭露真相與否沒有關係。”


    佐智緊咬嘴唇。頭腦的某個角落裏,她一定理解了自己上當受騙的事實,隻是感情上無法接受而已。


    “那,那我到底該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才能救裏奈的命!”


    “方法隻有一個,接受骨髓移植。”


    “接受移植的話,裏奈就能治好嗎?你能保證?”


    “我不能保證。不過,結合病症和統計數據,根治的可能性很大。”


    “統計數據?”佐智很是不屑地咋舌。“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從統計上看,接受治療後很可能根治’,結果不還是複發了,連著兩次!她接受治療的時候有多痛苦,你知道嗎!”


    “……知道。”


    “炎命大師可沒說什麽統計,他說百分之百會治好裏奈的病!”


    “但那隻是吸毒成癮的人在胡說八道。”


    麵對殘酷的真相,佐智露出半是笑半是哭的表情,令人心碎。我不由得轉過頭去。


    “你應該同意接受骨髓移植,這是治好裏奈的唯一出路。”


    “我……已經,沒法相信你們醫生的話了,……已經找不到人可以商量裏奈的病了……”


    佐智無力地呢喃。她不肯相信醫學,又被深信不疑的先知背叛。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能敲開她內心緊閉的門閂。


    “你還剩下一個人可以商量。”


    “……是誰?”


    她的目光中除了強烈的反感,還殘留有一絲些微的期待。鷹央頓了一頓,露出一抹微笑。


    “你的女兒,羽村裏奈。”


    “裏奈……?”佐智訝異地反問。


    “沒錯,你應該和她仔細商量,問她到底想怎麽樣,打算如何治療。”


    “你在說什麽……那孩子,才九歲啊!”


    “不是才九歲,而是已經九歲了。她具有充分的自我人格,也理解自己的病情。你應該聽一聽她的想法。”


    “可是,為了治好病,還要再接受那麽痛苦的治療……這叫我怎麽說得出口……”


    佐智痛苦地呻吟。


    “裏奈是個堅強的孩子,比我們想的還要堅強。至少,你現在應該待的地方不是這裏。向神明祈願不是壞事,但在女兒身邊一樣可以祈禱。”


    說到這兒,鷹央頓了一頓,朝佐智靠近。


    “你是她唯一的母親,還是多去陪陪她吧。”


    佐智的臉頰細微地顫動,直至大滴的淚珠從眼角傾瀉而下。


    “來,我們送你去醫院。”


    鷹央輕輕地把手放在佐智顫抖的背上。佐智哽咽著點了點頭。


    深夜的兒科住院樓護士站內,我、鷹央、熊川和鴻之池四人圍坐桌邊,表情凝重,一言不發。感到憋悶的我鬆了鬆襯衫的領口。約兩小時前,我和鷹央將佐智送到了裏奈的病房。接到羽村母女正在商討的聯絡後,裏奈的主治醫師熊川與不知從何得到消息的鴻之池來到住院區,四人一同在護士站等待佐智的最終決定。


    “他們……談得怎麽樣了呢?”


    許是耐不住沉默,鴻之池小心翼翼地發言。


    “不知道啊。”


    鷹央將手中的文庫本放在桌上。她一直板著臉在看小說,大概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緊張。


    “一直等著實在太鬧心了,我們就不能做點什麽嗎?”


    “現在能做的,也隻有祈禱了。”


    “是啊……”


    鴻之池緊閉雙眼,雙手合十舉至額前,嘴裏悄聲嘀咕。我也不由得跟著握起雙手,閉上眼睛。此時此刻,我十分理解那些渴求上帝的信徒們的心情。這時,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睜開眼睛,隻見羽村佐智正站在護士站的外麵。


    “羽村女士……那個,您和女兒談得怎麽樣了……?”


    熊川站起身,緊張地詢問。佐智緩緩向我們靠近,我們眼下唾沫,等待著她的回答。她將手掌按在胸前,似是要平複內心,然後深深低下了頭。


    “我們……接受骨髓移植。拜托各位了。”


    聞此,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鴻之池則是雙手掩在嘴邊。鷹央瞪圓了貓一般碩大的眼瞳。


    “您確定嗎?治療一旦開始,就不能中斷了。”


    熊川再度確認。佐智用力一點頭,動作中不見了迷茫。


    “裏奈說了,就算再難受,她也願意努力治好病,以後長大了要在蛋糕店裏工作。所以……我也下了決心。”


    “是嗎……明白了,我這就準備同意書,需要您在上麵簽字。鴻之池,麻煩你準備一下骨髓移植的計劃書,還有申請移植需要的書麵材料,明天一早就聯係骨髓庫。”


    “明白!”


    接到指令,鴻之池精神抖擻地回應,小跑著去拿文件了。我說你現在不是在皮膚科實習嗎,怎麽還接兒科的活兒呢……


    “我們走吧。”


    我無語時,站在一旁的鷹央說道。


    “哎?這就走嗎?”


    “剩下的是兒科的工作了,輪不到我們。”


    鷹央長歎了口氣,滿臉疲憊地走出護士站。許是解除了緊張,連日的勞累一氣席卷了全身。在裏麵的桌邊聽熊川講解骨髓移植的佐智衝我們略一低頭,表情十分安穩。走向住院區的出口時,我注意到站在走廊裏的一個人影,於是輕輕戳了戳鷹央的後背。


    “鷹央老師。”


    “幹嘛?”


    她轉過了身。我指了指走廊深處,隻見穿著睡衣的羽村裏奈正調皮地衝我們揮手。鷹央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這孩子,早就過熄燈時間了,還不睡覺。”


    轉身背對裏奈,鷹央略舉起左手,算是回答。她的眼角顯得格外閃亮,我權當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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