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旅館  一針複方氨基比林紮在了後腰偏下的位置, 痛得謝從心抓著床單的手一收。  他大概是覺得羞恥, 燒得通紅的整張臉都埋在枕頭裏, 後腦勺上的每根頭發尖裏都寫滿了拒絕。  可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刻他連開口刺上一句的力氣都沒有,被周安煎魚一般翻了個身, 連續三針都紮出血管,沒有地方能落針了,周安歉意道:“抱歉……紮手臂行嗎?”  謝從心緊閉著眼皮發出一聲短促的鼻音,示意他要紮就紮別那麽多廢話。  這是鄧州郊區一家非常破舊的小旅館,“60元一夜”的招牌破破爛爛掛在入口玻璃門上, 旅館主人和服務員都不知所蹤, 隻有廚房裏一具身分不明的中年男性屍體,已經被彭禾從後門拖了出去,也不知埋了沒有。  紮了針吃了藥, 體溫39度6, 周安給他蓋好被子,同裴澤出門時道:“換平時這樣都該住院了,明天必須休息一天,不能再走了。”  裴澤無聲關門, 道:“燒退了再走。”  兩人一同下樓,周安點了點頭, 道:“晚上想辦法讓他吃點東西,明早再看看情況。”  樓下廚房環境一如樓上痕跡可疑的床單一樣不可言說,程殷商正拿著柄拖把在拖地上的血跡, 見他們下來,指了指電飯煲道:“我看有米就煮了點粥,謝院士應該吃得下。”  周安問:“彭彭呢?”  程殷商道:“隔壁有個小超市,找吃的去了。”  鄭州供電不走三峽,沒有經曆斷電,裴澤開了廚房冰箱,冷凍層裏還有幾袋灣仔碼頭的速凍水餃,便都拿出來煮了。  餃子過了三遍水,剛浮上水麵,彭禾扛著一箱特侖蘇回來,擱在結了灰的圓板餐桌上,道:“都給搜刮得差不多了,就這還是倉庫底下翻出來的。”  他身上有點濕,程殷商把餃子出鍋,問:“外麵下雨了?”  “突然就下起來了,不大,”彭禾跟條藏獒似得甩掉頭發上的水珠,拍著那牛奶箱嚷道,“周哥,這個能給謝院士喝嗎?”  “能喝,”周安過去開了箱蓋,一人一罐拋給他們,“等會熱一下,跟粥一起送上去吧。”  彭禾插上吸管叼在嘴裏,嬉皮笑臉道:“我看他就是吃的太少了,營養不行才生病,多吃點東西保管就好了。”  第二天不著急走,今晚就沒有打算出去補物資。  吃過飯其餘人收拾碗筷,裴澤端著粥上樓,謝從心蜷在潮濕發冷的被子裏,本還在睡,聽到腳步聲卻立刻醒了,朦朧睡意在睜眼的瞬間化為清醒的戒備。  裴澤道:“是我。”  “……”他迅速眨了一下眼收回了眼底情緒,看到裴澤手裏的東西,蹙眉道,“不想吃。”  他雖然不信任他們,但大多是言語試探,從來不會表現在臉上,那戒備大概是他大腦在他的意識之前作出的本能反應,非常真實,但配合臉上的病容以及一句不合理的任性拒絕,倒像是微妙的示弱。  裴澤把托盤放在床頭,他沒有起來接,反而往下挪了挪整個人縮進被子裏,隻露出一點額頭和頭頂柔軟的頭發。  裴澤坐在了另外一張床上。  房間不算大,兩張一米寬的鐵線床並列,中間不過三十公分寬,因而兩個人離得也不遠,裴澤能聽到他因為高燒而略顯艱難的呼吸聲。  他不需要催促,也不需要勸誡,謝從心比任何人都理智,也比任何人都不會放任自我。  果然十幾秒後他探出頭,臉憋得有些紅了,神情卻嚴肅冷靜,問:“是什麽?”  “牛奶,粥。”裴澤答道。  “……”謝從心推開厚重的被子,從床上坐起來,伸手道,“牛奶給我吧。”  這病來得猝不及防,卻有跡可循。  大壩中濺染的病毒進入身體,導致體內抗體大量分泌,高燒不過是身體連日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後的應激反應,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補充營養,哪怕再吃不下也必須吃。  裴澤將裝著熱牛奶的玻璃杯遞給他,他低頭喝了一口,嘴唇上一圈白,又問:“哪裏來的?”  “隔壁超市。”  謝從心便沒了聲音,顯然沒話找話並不能讓吐過一次的胃舒服一點。  裴澤拿了隔壁床的枕頭墊在他身後,讓他能靠躺著,謝從心抽了抽鼻子,一鼓作氣將那杯牛奶喝完,問:“有八寶粥嗎?低糖的那種。”  “明天給你煮,”裴澤把那清寡的白粥遞給他,道,“在這裏停整一天,你這樣去不了鄭|州。”  他並不是要現煮,隻是想要鐵罐裝的速食產品,但裴澤誤會了就算了,也不是非吃不可,謝從心連同後半句一起勉強應了一聲。  病得太凶,不停不行。  “晚上周副隊應該會主動要求跟我一間,”謝從心端著碗喝了勺粥,手指顫抖導致搪瓷勺在碗上碰出清脆的聲音,他蹙了一下眉,幹脆放下勺子改為直接對嘴喝,又道,“不用管,你們都在,他不會直接動手。”  周安是隊醫,照顧病患無可厚非,裴澤道:“我就在隔……”  突然外麵傳來兩聲響亮的車喇叭,裴澤話音一頓,迅速起身走至窗邊,拉開窗簾看向樓下。  “是誰?”謝從心放下碗問。  裴澤沒有答他,雨幕中一輛豫a牌照的黑色商務車緩緩駛近,停在了賓館門前。  車熄了火,依次下來四男一女,司機和副駕駛穿著西服,像是保鏢,護著後頭的一男一女進門,身後還跟著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打扮的人。  樓下立刻傳來彭禾的吆喝聲,裴澤回頭對謝從心道:“五個人,鄭|州來的。”  謝從心吃力地挑了一下眉,隨即道:“下去看看,如果是普通人就算了,如果不是先別驚動,等我病好了再說。”  樓下,兩名保安擋在後頭三人麵前,光著頭,脖子裏還有紋身,人高馬大,一見到從廚房裏出來的三個人,竟然掏出了兩把92,其中一個厲聲問:“你們是誰?!”  沒想到對方有槍,還拔得比他們快,彭禾臥槽了一聲迅速去摸插|在屁股袋裏的54,正要掏|出|來跟對方大幹一場,程殷商忙按住他手臂,小聲道:“別衝動!先問問!”  問個屁啊,彭禾齜牙咧嘴,心道這打扮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八成是黑社會,就算不是,普通老百姓持槍可是非法的。  對方雖然有槍,但真要動手應該不會是他們的對手,周安眼神示意彭禾不稍安勿躁,客氣上前與那群人打招呼,道:“幾位來投宿?”  那兩名保安對視了一眼,又看向身後的老板,中年發福的地中海老板挺著個啤酒肚,一身高級高爾夫套裝,見周安語氣和善,忙道:“哎!似似似!我裏來住宿滴!”  三人都是一愣,穿得人模狗樣的,這一口普通話是怎麽回事?  “哎呀你裏把槍放哈,則似活人!活人!”那老板撥開兩名保鏢,躥到周安麵前,兩手一拍激動道,“哎呀!同自啊!終於見到同自了!”  周安:“……”  彭禾愣愣道:“啥玩意?同自?”  程殷商猶豫了一下,“是同誌吧……”  這時裴澤從二樓下來,那老板扭頭一看,裴澤比他帶來的兩保鏢還高一點,身材更不用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當即舍棄了周安奔到樓梯口,“啊呀則個同自配資真好,以前做什麽滴?”  “……”裴澤明顯頓了一下,普通話普及了幾十年,如今除了年紀大的老人,已經很難見到講不標準的人了。他抬眼看向其餘幾人眼神詢問是怎麽回事,周安聳了聳肩,示意他們也還沒弄清楚狀況。  兩名保鏢還算聰明,一見裴澤便猜到他們這群人身份不簡單,動起手來討不了好,當即放下了槍,解釋道:“我們跟老板路過這裏,想借個住宿。”  裴澤目光掃過他們的西裝口袋,確認攜帶子彈並不多,道:“二樓我們住了。”  地中海老板忙道:“似似似,些來猴到我曉得滴,你裏住二樓,我裏去三樓,何以伐?”  可不可以的,這賓館又不是他們開的,他們能住別人當然也能住,裴澤讓開樓梯口的位置,那老板連忙道謝,帶自己的人上樓去。  一行也是五人,除了他和兩名保安,還有一位四十不到的女性,在這亂世裏竟然也穿著得體,一頭卷發麵容精致,路過裴澤時對他笑了笑,道:“謝謝幾位。”  周安在後頭道:“二樓有我們的人,病了在休息,你們上樓輕一點。”  “哎呀,”聽到有人生病,地中海一拍手,“我則裏有醫生嘞,要否要幫你裏望一下?我滴私人醫生,醫術杠杠滴。”  裴澤看了那醫生打扮的人一眼,麵相普通,帶著副金絲眼鏡,體型瘦削,看起來不像話多的人。見裴澤看他,醫生客氣道:“是什麽病?我帶了點藥,也許幫得上忙。”  “不用。”裴澤冷淡拒絕。  那人也不惱,跟著女人上樓去了。  眾人抓緊收拾了東西也上樓,謝從心強撐著睡意在等,裴澤和周安進來,便問:“是什麽人?”  周安走在前麵,道:“路過的商人夫妻,帶著兩個保鏢。”  他去醫藥箱裏拿了溫度計,測過後給謝從心換額頭上的冰貼,道:“晚上我跟謝院士一間吧?有什麽情況也好照應。”  意料之中,謝從心主動撩開額發,道:“那就麻煩周副隊了。”第35章 電台  第二天眾人都有默契地起早了一些, 聚在謝從心房間中吃早飯, 裴澤臉色如常, 但下巴上冒出了一點胡渣,周安問他:“沒睡?”  裴澤淡淡應了一聲。  “怎麽不叫我輪流?”周安隻當他防備樓上那群人,蹙眉道, “等會彭彭跟我去加油吧,你睡一會?”  “不用,”一夜不睡對他來說沒什麽影響,裴澤問,“謝院士怎麽樣?”  謝從心坐在床上正給粥吹涼, 聞言道:“還行, 死不了。”  “燒退了一點,”周安解釋道,“今天再掛兩瓶水, 明天應該能好了。”  他們吃完飯, 樓上的人也醒了,房間隔音不好,天花板上傳來一陣陣腳步聲,彭禾對昨天被槍指了這事耿耿於懷, 沒好氣道:“不是說了叫他們輕點?”  謝從心沒在意那點聲響,問:“他們今天離開?”  周安道:“沒問, 既然是來借宿,應該會走吧。”  謝從心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道:“不是要去加油?都守著我幹什麽?”  周安笑了一聲, 道:“這就去了,殷商和彭彭留下來陪你,你再睡一覺,被子別踢了,發汗好退燒。”  自電站出來以後,周安的態度就發生了轉變,對他表現出了很大的關心。  倒也不是說這有什麽問題,周安表現得自然,不像是刻意裝出來的,他不會因為這正常範圍之內的關心去加深懷疑,當然也不會因為這關心就信任他,而且比起周安,他現在更在意樓上那一波突然出現的人。  裴澤和周安開車出門,謝從心並非會乖乖遵照醫囑的人,當即下床準備去外麵轉一轉,程殷商攔不住他,隻好和彭禾跟著,一左一右像送教主出行的護法。  那群人正在樓下做早飯,竟然還挺豐盛,炸了油條,裹在雞蛋麵粉攤成的餅皮裏,香味在二樓就能聞到。見謝從心下樓,那地中海眼睛一亮,迎上前道:“就似這位小兄得病了?現在好了伐?”  “……”饒是謝從心,也因為這一口遠離航道的普通話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老板是南方人?”  “哎呀你咋滴曉得?”地中海激動道,“我似則江滴呀!”  湖南福建不分湖福,南京不分南蘭,浙江人浙讀第二聲,謝從心笑了笑,“聽著口音像是,我姓謝,老板貴姓?”  地中海樂道:“我姓趙,單名個蒙,就尬個蒙古滴蒙,來來來,過來坐,次不次餅?我個保鏢廚藝很好嘞,你要甜要鹽?”  謝從心被推著坐到桌上,左右看了一圈,兩個做飯的保鏢,對麵一名中年女性,應該是趙蒙夫人,謝從心對她客氣笑了笑算是招呼,道:“我聽說你們一共五個人,還有一位是還沒起嗎?”  “似嘞!”趙蒙熱情地讓保鏢給謝從心和後頭的程殷商彭禾都卷上餅,道,“小許則個人,其他都好,就似困否醒,還在睡嘞。”  謝從心道:“白天趕路奔波,晚上多睡一睡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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