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外頭。”潤生轉身:“那邊有個石頭台子。” 說著,他轉身走了過去。 鬱青隻好跟著他走了過去。 走到石台邊,潤生放下東西,脫掉了棉背心。昏黃的燈光下,鬱青看見了他身上和臉上深淺不一的紅色。 “怎麽曬得這麽厲害……”鬱青給他背上擦藥,憂慮道:“還是去和輔導員說一下吧。至少申請戶外訓練時能穿個長袖衣服。這樣下去不行……疼得厲害麽?我那兒還有阿司匹林……對了,你的腳還好麽……” 潤生卻望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學生,好半天,才答非所問道:“當初要是不去搞競賽,我就要一直過這種日子了。” 鬱青想說什麽,潤生忽然轉過身來:“教官是不是讓你剪頭發?” 鬱青愣了愣,終於想起來了:“對。你怎麽知道?” 潤生根本不回答,隻是自顧自道:“我給你剪吧。你等我一會兒。” 他光著上身跑進了宿舍。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手上拿著一把剪刀。 鬱青立刻想起了小時候他剪自己頭發的事,有點兒無奈道:“你真的會剪麽?” “肯定比你自己剪得好吧。”潤生很自然道:“這兒又沒理發店。” 鬱青想了想,也是,於是歎了口氣,由他去了。 潤生這回倒是沒有禍害鬱青,而是很認真地把他的頭發一撮一撮剪了下來。頭發落在石台上,很快成了不小的一堆。 最後他說剪完了。鬱青回頭,看見他把自己的一小撮頭發用皮筋仔細紮起來,揣進了褲兜裏。 夏夜的晚風吹過,餘下那一堆落發被輕飄飄地被吹散了。 這明明就很奇怪,可鬱青不知怎麽,卻鼻子一酸。他想說些什麽,哪怕開個玩笑,讓這件事不要那麽尷尬,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留著。”潤生簡單道:“什麽時候不高興了拿出來揪揪。” 鬱青勉強道:“你直接揪我的頭發,我又不會說什麽。” “那可不一定。”潤生自言自語道:“人是會變的。萬一哪天你不願意了呢?畢竟也不是沒變過。” 鬱青低聲道:“我知道你在怪我……” “我可沒有。”潤生抬起頭,柔聲道:“早說了,不怪你。你總得給我點兒時間,是不是?” 鬱青聽到他用這個語氣講話,就知道他說的沒有一個字是真話:“潤生……” 潤生卻打斷了他:“聽說明天有野外拉練。” 鬱青愣了愣,剛想說什麽,便聽見遠處有人在喊潤生的名字:“傅潤生,快來,服務社有貨了!” 鬱青不解道:“什麽有貨了?” 潤生把棉背心套在身上,拉過他:“防止拉練時讓腳廢掉的東西……快走……東西先放這裏……” 鬱青來部隊快半個月了,頭一次知道這裏還有“軍人服務社”。 所謂的“服務社”,就是個小商店除了賣日用,也能照相和做縫紉。總之是個服務部隊生活的店鋪。 兩個人趕過去的時候,服務社裏頭已經全是人了。男生們集中在賣日用那裏,彼此嬉笑著或臉紅著,正在人手一包地搶紙巾。 潤生擠過去也拿了兩包,然後拖著鬱青排隊去了。 鬱青拿過來看了看,發現那不是什麽紙巾,而是衛生巾。鬱芬管這個東西叫“長白糕”,偶爾會打發鬱青去百貨公司幫她買。因為紅苑附近的百貨公司賣的衛生巾質量好,而她們廠子附近的小商店沒有那個牌子。 這東西還挺貴的,一包要一塊多錢,裏頭也沒有幾片。奶奶老說鬱芬嬌氣,明明婦女用紙三毛錢能買一大捆。 鬱青感覺有點兒不安:“當鞋墊麽?不太好吧……再說這個挺貴的……” “管它呢。”潤生皺了皺眉:“我的腳全磨爛了。” “那我等下回去給你拿紗布和藥。”鬱青安慰道:“上了藥,很快會好的。” 潤生終於小聲抱怨起來:“疼。” 他這個樣子,又好像和以前那個潤生沒什麽不同了。鬱青仿佛終於找回了一點兩個人從前相處的自然:“我再去買兩雙棉襪子吧。穿厚點能好些……” 他離開隊伍去買襪子。正在糾結買哪種好的時候,貨架另一邊傳來了吵鬧聲。 原來是女生們聽到消息趕來買衛生巾,而貨架上的衛生巾已經賣空了。 “老板,衛生巾怎麽沒有了!” 老板搖頭道:“沒了,看看別的吧。” “那什麽時候有貨呢?” “得過兩天吧。”中年老板忙著結賬,也沒怎麽理會她們。 有個臉盤兒圓圓,身形豐滿的女生衝著老板道:“你做啥子要把衛生巾賣給男的嘛?我們都沒得用……” “我們也是花了錢的啊。”有個滿臉痘坑的男生理直氣壯道。 “那就不是你們該用的東西!”那個女生滿臉通紅:“婦女用品,不識字的嘛?”她衝老板道:“你不能把那個賣給他們!” “先來先得!”有男生起哄道:“你看看你那樣子,莫非你已經是婦女了?” 那個女生看上去快氣哭了:“你耍流氓!” “我可沒有。”男生惱火道:“你少在那兒胡說八道。” “那不是有婦女用紙麽?”老板息事寧人:“還便宜呢……好了不要吵,這麽多人……等會兒宿舍該熄燈了……” “這不是鬧眼子?”一個小個子女生用方言急切道:“我們明天要野外拉練,得那個不行……” “聽不懂,講普通話啊……” “你們拿那個隻是當鞋墊,我們沒了那個不行……就像這邊有人流血需要繃帶,那邊卻有人拿繃帶擦鞋也不給人止血用一樣。”一個不太高卻很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再說了,你們一人有兩片足夠用了,拆開來把剩下的賣給女生,這總可以吧。” 終於有男生把衛生巾放在櫃台上,轉身走了。 鬱青拿著襪子走過去,終於看見了那個說話的女生,是林巧柔。他尷尬地拽了拽潤生,小聲道:“你有兩片就夠了。” 潤生沒理他,隻是衝巧柔十分紳士地笑了笑,把兩包衛生巾都塞進了她手裏。 巧柔看見他們,似乎也很尷尬:“那個……等下你們一人拿兩片吧。” “不用了。”鬱青臉紅起來:“我們回去把毛巾剪一剪也行。”他舉起手中的襪子:“再說還有這個。” 鬱青買好襪子,和潤生一起離開了服務社。回到石台邊上取東西時,一路上板著臉的潤生終於道:“那你記得把毛巾剪好給我。” 鬱青笑起來:“知道了。”他把兩雙厚厚的棉襪子都塞進潤生手裏:“喏,都給你。” 潤生盯著襪子看了一會兒,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啊。”他抬起頭,凝視了鬱青片刻,忽然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預備熄燈的哨聲恰在此時響起,鬱青慌忙端起盆:“我走了!” 直到快跑到宿舍樓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潤生仍然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第48章 鬱青那一夜睡得不怎麽好,而緊急集合的哨聲在天還沒亮時就響了起來。幸好他在前一天晚上已經有所準備,這才不至於像其他人那樣手忙腳亂。 因為下樓早,廣場上人還不多。鬱青幾乎一眼就看見了潤生潤生惹人注目地站在石台上,實在是很難看不見。他看上去穿得相當齊整,顯然下來得比鬱青更早。 鬱青隻來得及跑過去把鞋墊匆匆塞進他手裏。還沒能說上半句話,潤生就被教官轟下去了。廣場上一片混亂,各班都手忙腳亂,哨子催命似地響著。鬱青隻得穿過人流,匆匆去找自己班上的集合點。 等到大家分好裝備和行李,拉練就正式開始了。 鬱青不知道他們走了多久。行軍有時候是用走的,有時候甚至還要跑一跑。在營地裏關得久了,出來看什麽都新鮮,路上風景也不壞。隻是天始終都沒亮起來。直到停下來休息時,他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個陰天。 陰天也很好。就著溫水啃幹糧時,鬱青有幾分安心地想:潤生今天不用挨曬了。 拉練這種事,最前麵的那段路總是令人愉快的。可是走著走著,就不是那麽回事了。負重不能丟,偶爾還要聽指揮用用裝備,訓練匍匐前進什麽的。疲憊感很快開始襲擊每一個人。 而行軍路線也慢慢從平地的小路轉入了山裏。 漸漸地,開始有人體能跟不上,隊伍的前進速度也放緩了許多。這時候天色更陰了些,不大不小的雨落了下來。 隊伍並沒有停下來避雨。確實也沒有什麽可以避雨的地方。而且等雨下久了,土路會變泥濘,那就更難走了。 幾個教官神色嚴肅在鬱青他們身邊商量。大概是說天氣預報不準,這下有點麻煩了。原本是想挑一個不那麽熱的天拉練,讓學生少吃點苦。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然而事已至此,隻能盡快往前走,到下一個休息點去。 隊伍前後都是一眼望不到頭。前麵不斷有跟不上的同學停下來休息,慢慢就被落在了後頭。鬱青背著行李跟在隊伍裏,樂天地想著:等這次拉練結束,食堂說不定能有點兒好吃的。畢竟大家都這麽辛苦地訓練了。他想吃肉,紅燒的那種。 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在鬱青他們走到一個小坡上的時候停了下來。鬱青抻頭向前望去,發現下坡那裏有條水流湍急的小溪。 溪水很清,也不深,但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水流算得上湍急。溪上可以踩著走過的大石頭被雨水衝刷得滑溜溜的。 教官們商量了一下,問有沒有會遊泳的男生,願意站在水裏,保護過河的同學。畢竟一旦從石頭上滑下去,對於不會遊泳的人還是存在一定危險。 鬱青想了想,舉起了手。 下了水才曉得什麽叫冷。河水齊腰深,男生們並排站在溪水裏組成人牆,伸手給石頭上走過的同學提供支撐。因為石頭太滑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腳滑,大家還要把人撈起來送上去。 等到他們這批人差不多都走過去了,教官把河裏的男生叫了上來,然後換後麵幾個班級的男生下水去了。 鬱青哆哆嗦嗦地爬上來,感覺人已經凍透了。他想要追上替自己背裝備和行李的同學,這時候卻正好看見走在自己前麵的一個瘦小的女生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大家都嚇了一跳,慌忙把人圍住。教官也趕緊跑了過來。鬱青摸了摸她的心跳和脈搏,大聲呼喚了許久,那個女生總算是微弱地應了一聲。 鬱青看到她褲子上的血,就大概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本來就生理期,又在冷雨裏走了這麽久,身體肯定是撐不住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自信,伸手向對方道:“我背你走吧。” 拉練的所有行李和裝備加在一起大概是十五公斤,鬱青覺得還行,不算很沉。但一個大活人哪怕再瘦小,重量也是要翻倍的。 鬱青背著那個小女生走了約莫幾百米,就有點兒後悔了。不過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自己說出的話,總要做到才是。 他慢吞吞地背著人往前走,不知不覺就和自己班的隊伍拉開了距離。好在這樣背著或者拖著同學行軍的不止他一個。而且背上有個人,身上也就不那麽冷了。 鬱青腦子裏想著吃飯的事,一步一步踩過泥濘。等終於見到休息點的時候,差點兒連著背上的同學一起摔在地上。 教官和其他同學趕緊圍上來,把人接過去了。教官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外院的吧,叫什麽名兒?” “丁鬱青。” 教官把女生背走了。 鬱青很想直接在地上躺一會兒,但想起周蕙叮囑過他劇烈運動後不能立刻躺平休息,於是勉強撐著往前走了幾步。 沒想到有人直接拉過他的胳膊,把他扶住了。 鬱青抬起頭,看到了潤生拉得老長的臉。 潤生的嘴角本來是天生上翹的,這會兒兩個嘴角卻破天荒地往下去了。鬱青累得頭昏腦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居然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