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潤生怎麽樣了?”鬱芬關心道。  “出痘出得比前兩天更厲害了。”鬱青憂心道:“我記得咱倆小時候出水痘沒有這麽重,就長了幾個小泡……”  “重是不重。”鬱芬心有戚戚道:“可是落疤了,你看我發際線那裏,到現在還有個小坑呢。”  鬱芬發際線上的那個小坑,要拿放大鏡才能看到。鬱青小時候就聽她念叨這個事,沒想到這麽大了她還在念叨,於是歎了口氣:“你那算什麽疤啊……”  “出水痘就是這樣的。”李淑敏很有見識地說得:“小孩子輕,越是年紀大了出得越重。而且人家都說,小病祛毒。他傅潤生從小到大都沒怎麽生過病吧?這得積了多少毒啊……出痘把毒都發出來,是好事。”  潤生確實體質一直很好,可鬱青還是不覺得出水痘是好事。他一想到潤生病怏怏的樣子,心裏就難受。  一直都沒說話的周蕙終於抬起了頭:“我看傅工大年夜前是回不來了,聽說設計科要改製,他快退休了,肯定很多要忙的。你這兩天沒什麽事,多往他家跑跑吧。大過年孩子一個人,也怪不容易的……”  鬱芬催促道:“唉你傻站著發什麽呆呢,快點換衣服洗手幫忙啊!”  周蕙這會兒已經把鍋裏炸好的東西撈了一批出來,是香噴噴的茄盒。  鬱青湊過去:“媽……”  “幹啥?”周蕙瞪他:“不洗手不許吃東西!”  鬱青飛快地跑去洗了手,從櫃子裏翻出一個大飯盒:“不是我吃,你都弄好什麽了,我給潤生送點兒過去。”第54章   飯盒裏裝好了涼菜,茄盒,還有肉炒蒜苗,以及一塊紅棗發糕。鬱青出門時還不忘給潤生拿了條灶糖,然後揣著大飯盒一溜煙兒地跑了。  外頭開始下雪。他頂著雪花跑進潤生他們樓,想著潤生萬一睡了別把人吵醒,開門進屋時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弄出任何聲音。  放好東西,隱約聽見屋子裏好像有動靜,像是呼呼的風聲。鬱青赤腳走了一圈兒,才意識到那不是風聲,是喘息。他推開潤生臥室的門,看見床上一大團被子正呼哧呼哧地起伏著。  鬱青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潤生發燒燒出了別的毛病。他慌忙衝過去,輕輕搖了搖被子下的人:“潤生?潤生?你怎麽了?”  然而被子底下的潤生卻隻是狠狠地打了個哆嗦,然後像脫了力那樣癱軟了。他的一隻手從床上垂落下來,修長的手指輕飄飄地勾著塊軟軟的布料不是別的,正是那條讓鬱青糾結了一路的內褲。  傻子也知道這人方才在做什麽了。鬱青知道自己應該出去,立刻,馬上。可是鬼使神差地,他還是伸手揭開了被子的一角。  潤生的臉露了出來。  那張平素潔淨英俊的臉上此刻布滿水泡和濕汗,襯著潮紅的麵色,要多怪異有多怪異;而那兩隻本來略微渙散的眼睛,目光漸漸凝聚,簡直亮得可怖。不知怎麽,那讓鬱青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夜裏,在姨媽家窗外看見的狼眼幽幽地亮在黑暗裏,饑餓,貪婪,躍躍欲試。  鬱青聽見了自己幹啞的聲音:“你……你幹什麽呢?”  “發汗。”潤生盯著他,另一隻手也從被子裏慢慢抽了出來。  鬱青甚至都不敢去看那隻手,隻覺得屋子裏溫度高得不像話,自己的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熱汗涔涔。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出去,可這會兒偏偏好像腳被釘在了地上:“你……你還病著呢……”  “誰讓你特意把它拿回來……”潤生灼灼地盯著他,語聲拖長了:“我一見了它,就說什麽也忍不住了……”  鬱青不知道他怎麽能大言不慚地把這種事對著自己講出來,可自己這會兒卻好似舌頭打了結:“你……你不對勁兒……”  潤生輕笑了一聲:“有什麽不對勁兒的?你不讓我碰,我就隻能拿這個……”他把那條內褲放在臉上,當著鬱青的麵深深吸了一口。  鬱青再也受不了。他撲過去,想把那個惹事的玩意兒搶回來。可潤生這會兒卻敏捷得不像個病人,他一抬手,鬱青東西沒搶著,人卻落進了他懷裏。  布料飛到了床的那一頭。鬱青不死心的伸手:“你給我!那本來就是我的!”  下一秒,他被潤生摟著腰死死抱住了。潤生湊在他耳邊貪婪地聞他:“你有點兒香……”  鬱青心跳得有點兒厲害。可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好像又沒那麽慌了:“你鬆開。”  “我不。”潤生迷戀地嗅著他,語氣繾綣起來:“幸好你出過痘了,不然真不敢這麽抱你……說回家,怎麽又回來了?”  “不放心你……唉你可真別鬧了,饒了我吧。”鬱青哄勸道:“都病成啥樣了,還整天瞎折騰……”  “也不怎麽太難受,不就是水痘麽……”  “水痘出不好要落疤的!”鬱青發現他在自己肩上蹭臉,有點兒急了:“真落疤!你別碰出痘的地方啊!”他終於從潤生懷裏掙脫出來,嚴肅道:“不能碰!”  “沒那麽……”潤生的後半截話在瞥見玻璃窗的反光時消失了。他愣愣地看了窗子片刻,忽然衝下床,狼狽地向臥室外跑去。  鬱青摸不著頭腦的跟上去,發現他在門口的穿衣鏡前停下了腳步。  潤生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半晌都沒說話。好半天,他才掀開睡衣瞅了一眼,又像被燙到似的把衣襟放下了。  鬱青擔憂地走上去:“你別碰它,等結痂……”  話音未落,便聽見潤生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奇怪的抽氣。他躲開鬱青的手,默默蹲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了起來。  鬱青蹲下,輕輕拍了拍他:“沒事兒,會好的……”  “我可真是惡心。”好久,他終於聽見了潤生嘶啞哽咽的聲音。  “不惡心。”鬱青有點兒慌:“生病嘛,都是這樣的……你別亂想啊……”  “我就是這麽惡心。”潤生抽噎了一下:“我……我就是這麽個人……難怪你不喜歡我……”  “我……我沒有……”  潤生靜了靜,忽然猛地抬起頭。  鬱青與他目光相撞,幾乎是下意識地退縮了一下:“我……”  潤生撲上來,一把抱住了他。  鬱青被他抵在牆上,看著他似癲似瘋的神色,立刻就害怕了:“你別這樣……你放開我……”  潤生和他胸膛貼著胸膛,鬱青已經搞不清那砰砰亂跳的到底是誰的心髒。他隻知道好像有什麽不對……不對,不該,不能想……  他奮力掙紮起來:“你先放開我……”  就在這時,門鎖忽然響了。徐晶晶拉著行李箱,麵無表情地推開了門。  潤生終於慢慢鬆開了鬱青。  徐晶晶看見潤生的臉,眉頭慢慢皺了起來:“怎麽病成這個德行,沒去看醫生麽?”  潤生沒回答。他隻是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好像方才那個抱著鬱青發瘋的人根本未曾存在過一樣。  徐晶晶冷淡地瞥了一眼鬱青:“你回去吧。”  鬱青躊躇道:“徐阿姨……那個,我給潤生帶了點兒吃的。”  “拿走吧。”徐晶晶聲音聽不出喜怒。  鬱青心裏頭一下子就難過了。他低聲道:“朋友家裏……都送了的……”  “你走吧。”潤生忽然開口,聲音平靜:“你們家不是還等你吃飯呢麽。”  鬱青看看他,又看看不動如山的徐晶晶,終於默默低頭穿上了鞋子。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隔著那扇沉重的防盜門,他仿佛聽見了徐晶晶的一聲冷笑。第55章   鬱青回了家,整個下午都心慌意亂,老是忍不住豎著耳朵去留心隔壁的動靜他害怕,怕徐晶晶又像小時候那樣責打潤生。  可是隔壁始終很安靜。輕雪在窗外悠悠飄著,偶爾街上會傳來一聲半聲遙遠而微弱的鞭炮響。  周蕙忙得腳不沾地,匆匆吃了不知道是午飯還是晚飯的那麽一頓飯,就又走了。李淑敏給她把保溫飯盒塞得滿滿的,讓她值夜班的時候和同事加個餐。176廠的醫院因為水平好,這幾年擴建了院區,病人也比從前不知道多了多少。生孩子又不看時辰,婦產科醫生也有限。周蕙雖然已經是主任醫師,值夜班這種事沒有早年那麽頻繁了,但隔三差五還是得去醫院裏鎮著。  天色很快暗下來,鬱青家裏忙忙碌碌,誰也沒有閑著。等到差不多把幹糧都蒸完,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李淑敏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把事情和姐弟兩個交代完就睡覺去了。  小台燈下,鬱芬數著奶奶給的票證,拿小本子把要買的東西一樣樣仔細核對記好。鬱青把去皮篩好的花生裝進大玻璃罐子裏,在她身邊坐下來,扭頭看向窗外。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已經成了暴雪。這樣的雪夜,不知怎麽讓鬱青想起了中學時他去接潤生回家的那次。  那時候他們頂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風雪一起走在黑夜裏,也親密無間地摟著彼此,把風雪全都留在了窗外。  白天那會兒,要是徐晶晶不回來,接下來會怎樣呢?多半潤生會接著發瘋。他那時候離自己那麽近,濃密的睫毛一根根全能看得清楚……他會不會親下來?  想到這裏,鬱青立刻全身都燙了起來。  他想起來了。潤生親過自己,不止一次。不是在那個讓人傷心的江畔夏夜,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在那個雪夜。  他們擁有過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不是他幫潤生做了什麽做了什麽根本不重要,書上也說過少年人的性接觸隻能算是同性依戀。  而是那時候,潤生親過自己。不是江畔那次恐怖的,充滿傷害的撕扯。而是一個珍重又滿足的吻。他甚至記得潤生的嘴唇貼上來的感覺像溫熱的花瓣兒一樣柔軟。  而自己那時候呢?  鬱青想起了潤生迷離的,溫柔的眼睛。那麽近,那麽清晰。沉於心海深處的記憶終於緩緩浮起。  自己也是想要去吻他的。  有什麽東西像新雪的光一樣照亮了鬱青的心,讓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他也是喜歡潤生的。是朋友的那種喜歡,是親人的那種喜歡,也是……某種他無法定義,尚不知曉的喜歡。  這種喜歡甚至和小時候喜歡黃依娜還不一樣。因為他喜歡黃依娜,隻是喜歡見到她漂亮快樂的樣子;而喜歡潤生,不僅是希望潤生幸福如意,也希望自己能和他永遠永遠在一起在隻屬於他們兩個的小小世界裏。  這種願望如此強烈,可又如此地隱秘,甚至讓鬱青一直視而不見因為他們兩個從來都沒有真正分開過。  鬱青坐在那裏,幾乎想要大哭一場。不是害怕,真奇怪,他這會兒一點兒都不害怕了,可他就是想哭,好像一片原本平靜的水麵驟然翻騰起來。  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鬱青遲鈍地抬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姐?”  鬱芬擔心地看著他:“怎麽了?”  “沒……沒怎麽……”鬱青揉了揉眼睛:“挑花生時累到了。”  “騙鬼哦。”鬱芬憂慮道:“今天你回來就不對勁兒。那炸茄盒,你就吃了倆。潤生欺負你了?”  “沒有!”鬱青慌忙道:“他……他和我那麽好……”說到這裏,他猛地沉默下去,是想起了潤生哭泣的樣子。  “那是怎麽了?”鬱芬撫了撫他的背:“跟姐說說?”  鬱青的手慢慢攥了起來:“姐……你有喜歡的人麽?”  鬱芬的臉微微紅了:“說你呢,怎麽說起我來了。”  “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啊?”  鬱芬略微思索了一下:“怎麽說呢。看見他就高興,總想和他在一塊兒,什麽都不做,什麽話都不說,也高興。”她低頭笑了笑:“覺得他怪好看的。”  是啊,就是這樣。而且潤生也怪好看的。鬱青想。  鬱芬臉上的笑容淡了點兒:“不過怎麽說呢,也不總是高興的。”  是啊。鬱青默默在心中同意道:有時候也挺難過的。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悵然地想,還真是一模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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