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鬱青還記得那天潤生給自己帶了桂花藕粉,甜甜的,喝下去整個人從胸口一直暖到了指尖。  打那之後就一天天好了起來。他身上的臨時起搏器很快被拆掉,人也離開重症監護室,轉入了普通病房。  鬱青在醫院總共住了二十天。其實醫生建議他再住一陣子觀察,可他自己住不下去了,強烈要求出院。住院是需要有人陪護的。白天是家人,晚上基本都是潤生下了班過來守著。這是個很熬人的事兒,家裏老的老小的小,而在上班的人,又各自都有一大攤的工作。  病曆上最後確診寫的是“暴發性心肌炎”,在當年的醫療水平下,死亡率有百分之九十,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九死一生了。icu的護士姐姐說,她見過二十多個得這病的病人,隻有兩個活了下來:一個是位三歲的小朋友,另一個就是鬱青了。  命實在太大了。所有見過鬱青的醫護人員都這麽說。  出院時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出院後,至少要靜養三個月,半靜養半年,然後定期複查。雖然這個病隻要熬過了危險期,很少像其他類型的心肌炎那樣遷延成慢性病,但心髒的問題畢竟不是小事,還是要謹慎對待那可是千辛萬苦才撿回來的一條命。  icu的費用高得離譜,萬幸廠裏報銷了大部分醫藥費。饒是如此,鬱青悄悄算了筆賬,還是惆悵地歎了口氣。  工資和加班費還不夠看病錢呢。  拖著這樣的身體,自然沒辦法回去上班,廠裏直接給鬱青辦了病休。一出院,他就直接回家了。  很久沒回這邊,再回來,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恍若隔世,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鬱青躺在床上,看著母親腳步匆匆,在屋裏屋外轉悠著收拾東西,最後把那一大兜子藥分門別類地整理到了自己床頭櫃上。  他忍不住道:“我姐剛剛來電話說了什麽啊?”  “說她和小荻晚上就不過來了。”周蕙耐心道:“你養病怕吵,小孩子這個年紀,正是愛哭鬧的時候……”  “那她們住哪兒啊?”鬱青擔心道。自己臨出院前兩天,姐姐終於把離婚手續辦了。房子不是她的名,她自然沒法再帶著小荻住下去了。  周蕙趕忙寬他的心:“放心吧,有地方住。她們單位分的房子馬上就下來了。潤生把自家房子的鑰匙給了她,說空著也是空著,那邊離她單位也近……”說著說著,漸漸沉默下去。  住院那會兒,潤生幾乎每個晚上都過來。有時候鬱青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又是什麽時候走的那會兒身體實在太過虛弱,整日基本就是一邊睡覺一邊打點滴。  家裏人什麽都沒說。但她們肯定知道了什麽。盡管潤生每次出現都是規規矩矩的,可他往這邊跑的頻率實在高得離譜。是,二胖也來了三趟,可潤生呢?潤生恨不得長在鬱青床邊兒。  大家都不提這個事兒,不過是怕鬱青病中受刺激。  但有些事,早晚還是要講的。他深吸一口氣:“媽……”  周蕙抬起頭,關切地看著他:“是還難受麽?上樓時一直在喘……”  “我沒事,醫生也說三分治,七分養嘛……”鬱青歉疚地看著周蕙。母親這段時間明顯憔悴和蒼老了不少,鬢邊的白頭發越發顯眼了。  看著周蕙溫柔的眼睛,那些到了嘴邊的話就變得遲疑了。他垂下了眼睛。  周蕙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替他拉了拉被子:“往後記得了,不舒服千萬別硬撐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遇上了什麽事,也要和家裏商量,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頭……媽從來不指望你這輩子非要怎麽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了。”  聽到這話,鬱青終於重新鼓起了一點點勇氣,他期期艾艾道:“有個事兒……就是……就是潤生……”  周蕙的手停了下來。  鬱青咬了咬嘴唇,艱難道:“我……我不知道怎麽說,就是我倆……我倆其實是……”  周蕙的手極溫柔地落在了他頭發上。  鬱青抬起頭,看見母親的眼睛有幾分發紅。周蕙輕緩地歎了口氣:“豆豆……是不是……是不是媽媽平時太忙了,不夠關心你?”  鬱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熱了。他拚命搖頭:“不是的……不是,我和他,我倆……”  “都知道。住院那會兒就……”周蕙略微哽咽了一下,又克製住了:“別想太多,先養好身體……”  鬱青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去拉周蕙的衣襟,沒什麽底氣道:“那……那……”  周蕙摸了摸他柔軟的卷發,聲音到底啞了:“媽倒不擔心別的……就是,怕你往後日子不好過……”  “也沒什麽不好過的。”鬱青眼睛還是酸脹的,可心裏卻安定了下來:“媽,我不是一時腦熱,是真的想了很久。”他努力衝周蕙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蕙看著他,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她轉身飛快地拭了拭眼角,啞聲道:“媽知道。不說這個了,你睡一會兒吧,等會兒奶奶也就回來了。”  鬱青很乖地閉上了眼睛。  周蕙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悄悄出去了。鬱青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心裏仍是酸脹的。他早就知道母親會理解的,可他還是不敢說。因為他也知道母親一定會難過和擔心。他不想這樣。  可好像有些事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但不管怎麽樣,好像隻要對母親講了出來,那一塊大石頭就落了地。母親知道了,奶奶肯定也知道了。接下來,好像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除了潤生。想起潤生,鬱青撅了撅嘴。  正是困意上湧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一陣很輕的敲門聲。片刻後,是周蕙壓低了的聲音:“來了?我出去一趟,你看著點兒他,讓他按時把藥吃了。”  回應她的是輕輕的應聲。  鬱青嘴角翹了翹。  大門關上了,沒有腳步聲,可那寒浸浸的氣息卻越來越近,在自己身邊停留了下來。  鬱青閉著眼睛沒動。好一會兒,他才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進了被子裏。  鬱青睜開了眼睛。  少見的窘迫在潤生臉上一閃而過:“你沒睡著?”  “嗯。”鬱青看著他。  潤生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安靜了片刻,低聲道:“這兩天好點兒了嗎?”  “還行吧。”鬱青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外頭是不是挺冷的?”  “也還好。”潤生垂下了目光:“我就是……過來看看你……”  “然後呢?”鬱青歪頭看著他:“你就沒什麽想和我說的?”  潤生張了張嘴,又不安地閉上了。鬱青慢慢坐了起來:“我有點冷。”  潤生立刻緊張地抬起頭。四目相對,鬱青望著他,輕輕眨了下眼睛。  潤生清晰地吞咽了一下。他急切又小心地靠了過來,伸出雙臂,把鬱青緊緊摟進了懷裏。  身體貼在一起,久違的親密感立刻就回來了,之前那許許多多讓人傷心難過的事兒似乎一下子就淡了。  潤生身上的寒氣隻有那麽薄薄的一層,貼上了,便知道底下是多麽暖和。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將臉埋到了鬱青肩上。  他們抱在一起,很久都沒說話。  住院那會兒,有外人在,鬱青又總是昏昏沉沉的。潤生沉默地跑前跑後,兩個人之間並無他話。鬱青甚至一度覺得有些話好像不必說了。生死麵前,那點爭吵太小也太輕了。  可如今這樣安穩地靠在潤生懷裏,鬱青又覺得,自己還是有話想說的。該說還是要說,他不打算再慣著潤生了。  想到這兒,他清了清嗓子:“潤生。”  潤生緊緊抱著鬱青,絲毫沒有要鬆開的意思。他的胳膊跟鐵鑄的似的,隔著衣服扣在鬱青的肋骨上,簡直有點兒硌得慌。  鬱青忍不住略微掙了一下。  可潤生的胳膊反而更緊了。他終於開了口,是沙啞的哀求聲:“讓我抱一會兒吧……我好久……好久都沒這麽抱過你了……”  鬱青心裏一酸:“還說呢,你早幹什麽去了。”  “對不起……”潤生喃喃道:“往後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全都聽你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就行……讓我做什麽都行,真的……我……”他抽噎了一聲,說不下去了。  鬱青重重歎了口氣:“住院那會兒,我躺在床上沒事幹,把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你這個人,真的是太自以為是,也太自欺欺人了。”  潤生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我知道我是個混蛋……”  “我看你是個笨蛋。”鬱青無奈道:“你是不是始終都覺得,這麽多年,我願意和你在一起,是全靠你一步步謀劃算計,賺我心軟可憐?”  潤生咬了咬嘴唇,哽咽道:“本來就是這樣啊……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你向來是很好很好的……”  “你再這樣講,我真要生氣了。”鬱青沉了臉:“傅潤生,你從小就這樣,老是仗著自己聰明,就把別人都當傻子。說真的,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你的心思一天到晚奇奇怪怪,脾氣又那麽壞,一有什麽不如意的,立刻縮起來自怨自艾,隻想著自己難受,完全不管別人如何傷心。我又不是傻的。換做別人這麽對我,我肯定早就躲得老遠。要不是喜歡了你,怎麽會總是忍你,一忍忍了這麽多年?”  潤生呆呆地看著他,打了個響亮的哭嗝。  “你還怨我對你好。”鬱青越說越惱火:“對你好怎麽了?難道天天甩臉色給你,你就高興了麽?”  潤生喃喃道:“不是……我就是覺得……”他的聲音微弱下去:“要是沒有我,你現在該過得多好啊……”  鬱青簡直不知道還能怎麽說他了:“照你這個邏輯,沒有我的話,你肯定也過得挺好的。高中的時候,你本來可以去更好的大學;大學畢業的時候,你也本來可以有更好的機會……我耽誤了你。”  “不是的……”潤生慌忙搖頭:“那不是一回事,你不欠我什麽,我都是順著自己的心思……”  “那我也是順著自己的心思啊,你也不欠我什麽。”鬱青認真道:“人做決定,就要承擔決定的結果。最初決定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全都想過了。我和你說過好多次,可你好像總是不相信。那我就再說一次:我不會結婚,不會有孩子,什麽都不會有,我就隻有你。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離開了,那就隻剩我一個。但我不會回頭的。”他靜了靜:“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再像喜歡你這樣去喜歡第二個人了。二毛,你想好了,你要留下我一個人麽?”  潤生嘴唇發抖,拚命搖頭:“不會的……不會了……豆豆……”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明明都是我在求你別把我丟下啊……”  “那你表達的方式可有點兒奇怪。”淤青眼眶有些酸脹,卻沒有流淚。好像住過這一場院之後,他的情緒比從前平靜和安定了許多。倒是潤生現在脆弱得都不太像他了大概是確實被嚇壞了。  一念及此,到底還是心疼起來。他輕輕擁住了正摟著自己抽泣的潤生,撫了撫他柔軟的頭發。  “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鬱青小聲道:“每次一吵架,就老是口不擇言。那天你一走,我就後悔了,想著等加完班去找你談談……沒想到……”  潤生用力抱緊了他。  鬱青歎氣:“陪我躺一會兒,好不好?有點兒累。”  潤生慌忙鬆開他,小心地把他放回了床上,還緊張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把藥先吃了吧。”  鬱青從善如流,老實地吃了藥,向潤生伸出了手。潤生便抽抽嗒嗒地在他身邊躺下了。那兩個眼睛又紅又腫,一眨不眨地盯著鬱青。  鬱青擦了擦他臉上的眼淚,小聲道:“我夢見你了。應該是搶救那會兒。你一個人在哭。我和你說話,你也不理我。”  “我沒哭。”潤生的目光有片刻失焦:“那會兒哪有工夫哭……醫生在那裏搶救,說血氧飽和度不好,讓我去樓上再找一個氧氣瓶。剛跑進樓梯間,就聽他們喊,說心跳又停了……我那時正好經過窗戶旁邊,想著直接跳下去,說不定還能追上你……結果他們說又複跳了……”他的眼淚又開始往外淌:“我想那就再等等,這種事又沒法做實驗,我可得掐好時間……”  鬱青的眼睛到底還是模糊了:“你啊……”  “別說這個了。”潤生自己狠狠地擦了下眼睛:“你快好好睡一會兒吧,今天不是才出院麽。”  “那你別走。”  潤生吸了吸鼻子:“我也不想走……但你家裏人……”  “忘了說。”鬱青終於露出了微笑:“你以後來我家裏,不用避諱什麽了。我家裏人……都知道了。媽媽沒說什麽,奶奶……我還沒和奶奶談過,但我媽肯定會去和她講的……”困意重新湧了上來,他抓住了潤生的手:“你給我唱個歌兒吧。”  潤生在淚意裏笑了,聲音溫柔得不像話:“給你唱一輩子。”他吻了吻鬱青的額頭,拉過被子,把人仔仔細細地蓋住了。第92章   話說開了,心裏也就踏實了。  廠裏的工作還是很忙。這點不用誰說,鬱青都知道。但潤生每個周末還是會過來,給他帶新書,碟片,還有好吃的來的時候是悄悄來,走的時候也是悄悄走,避開了所有的鄰居。麵對鬱青的家人,他永遠輕聲細氣,勤快體貼。  鬱青是知道他的。隻要潤生有心,他能讓人挑不出半點兒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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