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乎一大早就從山腳下的城鎮霍洛維茲出發的箱型馬車,隨著蹄聲登上覆蓋荊棘的險峻山路,來到外貌有如玻璃杯的窪地、<無名村>所在時,已經是正午過後的事。


    村子因突如其來的旅客之死而動搖,夏至祭暫時中斷。以村長為首的人們,聚集在灰色宅邸的餐廳討論對策。在了望台上麵看守的年輕人發現馬車,合力將吊橋放下,迎接客人。


    金發藍眼、上等絲襯衫配上閃閃發亮的銀袖飾——穿著時髦的年輕客人,以驕傲的姿勢仰望吊橋。


    開始慢慢走過吊橋。


    看守的年輕人們,對於這位新到客人的怪異發型——金發固定成流線型,就像頭上頂著歪斜的鑽子——不禁瞠目結舌,從了望台俯視著他……


    在灰色宅邸裏,引導那位男子——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一路追蹤到此的目標——美麗嬌小、充滿神秘的妹妹維多利加.德.布洛瓦正趁著騷動,偷偷溜進被禁止進入的房間。


    位於一樓陰暗走廊深處的房間——也就是二十年前發生殺人事件的書房。


    2


    書房一片寂靜。


    可以看出已經久無人跡,書架和書桌上都積滿塵埃,從半開的藍天鵝絨窗簾射入的陽光,讓地板的木料因為日照而有幾處變色。


    維多利加悄悄開門進房,嬌小而輕盈的她才走不到幾步,地上就掀起一陣塵埃。維多利加輕咳幾聲,然後屏氣凝神,慢慢端詳書房。


    那是個狹窄的房間。書桌與大書櫃、彎腳的大椅子、矮櫃上放著鐵製燭台。不論是桌子、椅子或其他東西……在窄小的房間都顯得特別巨大豪華。


    單麵牆上有著長長的裝飾櫃,在玻璃櫃中展示各種看似中世紀騎士用過的古老武器。鋼鐵與磨光的橡樹打造的沉重長槍,還有細長的劍等武器,密密麻麻地塞在裏麵。


    旁邊有個巨大的立鍾,似乎還有人照料,時至今日依然繼續走動。鍾擺輕輕搖晃。鍾麵已經因為古老而斑駁模糊,但依稀還能看得到數字。


    維多利加的視線停住,盯著地板上的一點,張開小小的嘴唇:


    “屍體就倒在這裏。”


    略微移動一下視線:


    “而這裏掉著許多金幣。”


    閉上眼睛——


    “……為什麽會掉落這麽多金幣呢?一定有什麽理由,一定有。這就是碎片。混沌的碎片。一定是可以重新拚湊的碎片之一。快想、快想……!”


    綠色的眼眸慢慢睜開,轉身朝著門喃喃自語:


    “然後,柯蒂麗亞進來。打開上鎖的門。書房裏除了自己沒有別人。雖然大家認為當時是半夜十二點,但是並不確定。然後,柯蒂麗亞發現屍體……窗戶呢?”


    揚起灰塵跑向窗邊,粗暴拉開窗簾——再度揚起漫天塵埃。看著窗外,維多利加搖搖頭。


    外麵是陡峭的斷崖。可以聽到遙遠下方的濁流衝刷聲……


    維多利加喃喃說道:


    “不是這裏……不是從這裏進出,犯人一定是從房門出去。書房和平常沒有兩樣,但是這裏卻發生殺人事件。然後……


    咬緊細小珍珠色的牙齒,忍耐已久的維多利加以微弱的聲音低語:


    “媽媽…………!”


    “……你在做什麽?”


    突然響起一個沉著柔和的聲音,維多利加倒吸口氣回過頭——


    無聲無息的荷曼妮打開門,以責備的表情俯視這個小闖入者。


    維多利加緊閉雙唇。


    “謝爾吉斯村長說過,這裏禁止進入對吧。”


    “……為什麽?”


    維多利加回問。


    “為什麽……”


    荷曼妮似乎很傷腦筋地歪著脖子——又變成壞掉的娃娃在移動的怪異模樣。


    “會不會是因為有什麽事被發現,就會有麻煩?”


    “……怎麽說?”


    “因為在這個書房發生的事件,其實還隱藏著別的真相。”


    “怎麽可能!”


    荷曼妮笑了。


    嗬嗬嗬的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


    嗬、嗬、嗬………!


    維多利加以不容分說的口吻,硬是阻止怪異的笑聲:


    “謝爾吉斯是個不能容許任何反對意見的人。因此我推測沒有人可以對村長下的判斷有任何意見,這個咒縛直到現在依然存在。然而……他之所以禁止我來看這個書房,其實是因為內心對於自己的理論感到不安吧?或者……有些事讓人知道就會有麻煩,對吧?”


    荷曼妮的笑聲越發尖銳——突然停止,蒼白到不像人的臉上,慢慢浮起不安神情。


    眼珠突出。眼神空洞沒有照出任何東西,突出的眼白浮起無數條紅色微血管。不安地左右搖晃腦袋,荷曼妮用力呼一口氣。


    呼……!


    “你怎麽了,荷曼妮?”


    荷曼妮吸了口氣,開口說話:


    “……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上。隻是說不出口。”


    維多利加盯著她。


    荷曼妮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慢慢接近維多利加,以震動空氣的低沉嗓音說:


    “當時我就在這個宅邸裏麵,還記得那一夜發生的事,造成多大的騷動。不過當時我隻有六歲而已,對於柯蒂麗亞犯下的罪行感到害怕。雖然他們要求我照顧發高燒的她,可是我拒絕。當時我實在太害怕了。後來罪人總算帶著一點行李離開村子,我才好不容易放心。接下來換成我發燒。我對柯蒂麗亞所犯下的罪行……就是這麽害怕。”


    荷曼妮言盡於此。


    眼白再度突出,正中央的眼珠不停轉動,完全無法分辨究竟看往何處的怪異表情。她彎下腰將臉貼近維多利加的臉:


    “可是,柯蒂麗亞被趕走之後,厄運並沒有跟著離開村子。之後的二十年,村子也慢慢改變。不知何時,村裏失去過去的鮮豔色彩,簡直像是黑白兩色畫成的孤寂繪畫。而且孩子也少了許多。剛出生的孩子……厄運並沒有離我們而去。一個恐怖想法掠過心頭,或許……”


    荷曼妮並不打算繼續說下去。


    維多利加代替她說:


    “或許罪人還留在村子裏?”


    “…………”


    荷曼妮緊緊閉上嘴巴。


    “……謝爾吉斯村長的說法是最簡單的推論,柯蒂麗亞就是犯人是最簡單的想法。書房的門從內側上鎖,而擁有鑰匙的人,隻有狄奧多村長和柯蒂麗亞,裏麵沒有別人。除了自行進入書房的柯蒂麗亞之外,應該沒有人能以短刀刺殺狄奧多村長。當然也有不知如何解釋的事——散落地板上的大量金幣、大家對時間的證詞全然不同……不過即便如此,柯蒂麗亞最有可能是犯人這件事還是不變的。”


    “唔……”


    “不過……”


    荷曼妮再度翻白眼大叫:


    “我是長大之後才發現的!這件事有個奇怪的地方!狄奧多村長是像這樣……從後麵被刺中背後。聽說那把短刀沒入背裏直達刀柄。可是狄奧多村長是個成年男子,被放逐的柯蒂麗亞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女。光是身高就不一樣,除非這麽……”


    荷曼妮的臉上不知為何帶著燦爛的笑容,兩手握在一起往上抬,然後從上往下用力揮下。看不見的短刀在窗外射進的陽光下閃耀,就像是用力刺入二十年前就已經死去的男子幻影……瞬間令人不寒而栗。


    “……除非這麽做,否則無法殺害他。但是柯蒂麗亞何必特地繞到狄奧多村長的背後,以這種方式刺殺他呢?而且身材較矮的人這麽做,除非有很大的力氣,否則根本沒辦法連刀柄都刺進去不是嗎?”


    “…


    …你說的沒錯。”


    “如果是我的話,就會這麽做。如果要刺殺比自己魁梧的成年人……”


    荷曼妮將想象中的短刀拿在腹前,擺出以全身力量衝刺的姿勢。


    她轉動眼珠,歪著頭俯視維多利加:


    “對吧?”


    “是啊。”


    “…………”


    荷曼妮突然沉默。


    “那殺人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奇怪而已。”


    說完之後荷曼妮便閉上嘴,以有如逃跑的迅速腳步離開書房。


    房裏的維多利加盯著她的背影。低聲自言自語:


    “刺戳方式怪異的短刀、散落一地的大量金幣、亂七八糟的時間……”


    又搖搖頭。


    窗口射入的陽光,將兩人揚起的細塵照成白色。隻聽到沉重立鍾的鍾擺聲規則地響著。


    然後……


    ——喀!


    發出微微聲響。


    接著……


    ——當!當!


    立鍾開始響起。


    維多利加的眼睛睜得很大,驚訝地豎起耳朵傾聽。


    臉頰發紅、表情變亮。


    張開小小的嘴唇想要說話時……


    窗外響起“啪沙啪沙“的振翅聲。維多利加像是對思考受到打擾感到不耐煩,抬起頭用力瞪視窗外——窗外有好幾隻白色的鴿子飛過,幾個白色身軀從陰沉的空中飛起。


    維多利加的表情變得有如洋娃娃般平靜。


    ……思考這是怎麽回事。


    翡翠綠的眼眸滴溜滴溜轉動,有如綠色火焰般熊熊燃燒——帶著灼熱、卻又有著不可思議的冷冽——


    慢慢眯起眼睛。


    就這樣過了片刻。


    終於——


    維多利加抬起頭,臉上浮現充滿確信的冰冷表情:


    “智慧之泉告訴我了——現在碎片已經全部重新拚湊起來——!”


    她緩緩轉身,麵對空無一人的書房厚重門扉,突然一臉陰霾:“但是……該怎麽證明呢……?”


    3


    此時的一彌正在廣場、墓地等地奔走,尋找走散的維多利加。


    昨天被野狼追逐、不明人物把動物眼珠放進水壺裏、神秘人物潛入隔壁房間的羽毛被中意圖威脅,再加上剛才的恐怖殺人事件……


    這些事浮現在腦海裏又消失,讓一彌感到不安。


    像隻無頭蒼蠅般到處亂走,向村民詢問是否看到同行的少女,卻總是得到搖頭回應……


    當他唉聲歎氣時,突然被某個東西刺中後頭勺——尖銳的怪東西。


    回頭一看,有如鑽子的金色物體占據整個視線。想到可能會被刺中眼睛,不由地往後退。


    “……你!”


    憤怒顫抖的男聲。


    “是久城同學沒錯吧?。


    “是………警官!?”


    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就站在前方,身旁帶著大得嚇人的方形旅行衣箱,鐵青著一張臉,兩手不斷顫抖,好像正在生氣。


    “你的行李好大呀!”


    “你……”


    “這也是遺傳嗎?維多利加的行李也是大得不像話……”


    “你、你……”


    額頭上暴出幾條青筋,停頓一拍的布洛瓦警官怒吼:


    “怎麽,連你都在這裏!還有、那個、那是……那個、就是那個啦!頭發長長、傲慢自大、小不隆咚的……”


    一彌雖然被警官爆發的怒氣壓倒,還是說:


    “呃,警官是指您的妹妹嗎?”


    “…………”


    隻聽到警官粗重的呼吸聲,根本不打算回答,不耐煩地繼續跺腳。最後終於小聲說:


    “……那個也來了嗎?”


    “啊……”


    “久城同學,你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裏來。”


    “這裏似乎是她母親的故鄉。”


    警官搖搖頭,厭惡地說:


    “那個在哪裏?那個呢?”


    “這個嘛,我正在找。”


    布洛瓦警官氣的跺腳:


    “還在磨蹭什麽!你也知道,那個需要特別的外出許可。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學校,入學前也不準離開家中的高塔。那個竟然擅自跑到這裏,萬一被知道,連我也會有事……!”


    “有事是指……?警官,維多利加為什麽不準外出?偶爾請個假去旅行,或是周末出門去買個東西,這是很平常的事啊……”


    警官裝做沒聽見。一彌歎氣道:


    “而且警官……你是追著維多利加來的吧?不過你還真厲害,有本事找到這裏來。”


    “這還用說。那家夥擅自溜出聖瑪格麗特學園,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會特意前來的地方當然隻有這裏了。”


    “……是這樣嗎?”


    兩人正在爭論時,遠處頂著一頭紅色卷發的女性正要經過……可以看到她急忙掉頭走開。


    一彌注意到她的身影:


    “對了,警官……!上次義賣會德勒斯登瓷盤失竊事件的犯人,不知為何和我們一起來到這裏。那位修女……說她是修女,卻喜歡賭博喝酒,還說她最愛錢。總之是個怪修女……”


    “……”


    不知為何警官又裝出一副沒聽到的樣子。


    一彌閉嘴,盯著警官的臉瞧。


    (好像怪怪的……)


    回想起來,當維多利加解開義賣會發生的德勒斯登瓷盤失竊事件之謎時,警官的態度也相當怪異。知道犯人是誰之後,一臉為難地離開圖書館,而且竟然沒有逮捕犯人。剛才蜜德蕊發現警官在這裏,也立刻慌忙逃走……


    ——一彌陷入沉思時,宅邸玄關的門打開,維多利加走了出來。警官叫了一聲,兩手放在一彌的肩膀上不斷搖晃:


    “你聽好!告訴那個立刻回學校!聽清楚了吧!”


    “……為什麽你不自己去說!”


    維多利加注意到兩人爭吵的聲音,抬起頭來,臉上完全沒有驚訝的神色。一彌離開警官朝著維多利加跑去,來到她的麵前:


    “維多利加,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我擔心地到處找你。”


    一彌焦急地說個不停,維多利加卻一副正在煩惱什麽事的模樣,快步向前走。


    一彌還想繼續說下去,她好像總算注意到一彌的存在,抬起頭來:


    “……怎麽,原來是你。”


    “什麽叫原來是你。還有你哥哥也來了……”


    “喔,古雷溫嗎?我想他也差不多該到了。”


    “真的嗎?你怎麽知道?”


    維多利加似乎很驚訝地仰望一彌的臉,非常不可思議地說:


    “……你沒發現嗎?”


    “發現什麽?”


    “那個。”


    “那個是哪個?”


    “……算了。”


    維多利加不耐煩地這麽,說完之後就閉上嘴巴,繼續向前走。一彌匆忙追上去:


    “總之,你怎麽可以在發生那麽恐怖的事件之後,單獨一人到處亂跑。維多利加,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也沒辦法,但是相對地,拜托你不要離開我身邊好嗎?”


    “為什麽?”


    “——因為我會擔心啊!”


    一彌生氣了。


    維多利加一開始是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著對方發呆,臉上接著浮現僵硬神情:


    “……告訴你,我現在沒空管那麽多。”


    “什麽叫沒空管那麽多……維多利加,我是擔心你……”


    “用不著你擔心。”


    “……


    …!?”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幹嘛那麽雞婆?很閑是吧?”


    “什……!?”


    一彌的臉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他張開嘴巴想要回敬幾句,又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喚他們。


    兩人同時回過頭去,站在教堂前的安普羅茲向他們招手。


    兩人互看一眼,暫且休戰,朝著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前方不知何時,除了安普羅茲之外還聚集了幾個十幾歲的年輕男女。安普羅茲一臉疲憊,但還是努力擠出開朗的語氣:


    “謝爾吉斯村長決定,讓夏至季繼續進行下去。因此……”


    按照安普羅茲的說明,在夏至祭的傍晚,隻有孩子可以聚集在教堂,預視未來。


    在白天的短劇裏,<夏之軍>獲得勝利、約定豐收之後,傍晚時分就要將教堂淨空。祖先會經由無人的教堂來到廣場。入夜之後,則開始舉行向祖先展示豐收的儀式。


    在那之前……會先進行一個儀式,小孩子可以詢問相當接近人間的祖靈,每個人都可以問一個關於未來的問題。祖先說的話則由村長謝爾吉斯來說明。


    “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們兩個也一起參加吧。我要擔任謝爾吉斯村長的助手,請你們在這裏排隊。”


    維多利亞嫌麻煩不願過去,但一彌卻認為參加也無妨,拉著她一起排隊。


    教堂中充滿沉靜的空氣。天花板又高又窄,越上麵越細。彩色玻璃閃閃發亮,回音非常大,就連細語呢喃的聲音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教堂內部十分暗沉,玫瑰窗上有著花樣小洞,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化成無數道光芒灑落在地。白色的小光點不停灑落,有如鵝毛大雪飛舞。


    前方寬廣的大廳中,排著五排聖歌隊坐的長椅。石長椅上灑有花朵,整個被粉紅、橘紅、奶油色花瓣淹沒。


    教堂最深處有個宛如密室的小禮拜堂,就像是屋內的一間小房子。唯有那個尖屋頂房間,目光與花瓣的光彩都無法觸及,沉落在黑暗之中。


    現在的禮拜堂裏隱約露出微弱燈光。裏麵放著燭台,小小的火焰不停搖晃。在映照之下可以看到旁邊鄭重其事放著一個舊壺。一彌心想,那就是被丟進聖水瓶裏好幾次的壺吧。


    眼睛適應昏暗的環境之後,可以看到謝爾吉斯和安普羅茲坐在禮拜堂深處。謝爾吉斯身上穿著會令人誤認是神職人員的外袍,長長的紫色衣帶從袍子下擺垂落在地。他閉著眼睛,一口喝幹玻璃杯中的水,一旁的安普羅茲立刻拿著水壺將水倒滿。


    少年少女按照順序走到禮拜堂深處,和村長謝爾吉斯說話。接著謝爾吉斯便閉上眼睛,像是在祈禱般沉默數刻……再低聲加以回應。


    有時候說了一大串,有時候僅是一句話。年輕男女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人一臉滿意的笑容,有人害怕地哭泣,一一離開。


    安靜虔敬的氣氛,讓剛開始並不當一回事的一彌,也被村裏的少年少女所影響,慢慢轉為認真的心情。


    (不過……關於未來啊……該問什麽好呢……?)


    終於輪到一彌他們。維多利加推了一彌一把:


    “你先去。”


    “什麽?我先?好、好吧……”


    一彌輕輕走到謝爾吉斯麵前。


    “呃……”


    謝爾吉斯閉著眼睛。一彌急忙在心裏想了許多事。


    (嗯,問問看能不能成為對國家、對世界帶來助益的優秀人才吧。將來的事……)


    “其實,我有個朋友……”


    嘴巴自己動了起來,訴說和心中想的完全不同的事。而且不知為何,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那個,是個女孩子。總之她的頭腦很好,但是嘴巴惡毒。該怎麽說呢,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她才好。我強烈認為這絕對不是我的錯,而是她真的很奇怪。老是把我當笨蛋、隨意使喚我,還嫌我妨礙她……”


    “……這還真過分。”


    “是啊,簡直就是吃盡苦頭,讓我真的很生氣。


    “……我知道。”


    “我已經氣得無法再忍耐了。”


    “嗯……”


    “也就是說,我想說的是……”


    “……說吧。”


    “我和……”


    一彌有點迷惘,還是豁了出去,將心裏想的事說出口:


    “維多利加未來也能夠一直在一起嗎?”


    滿臉通紅。不知為何,一彌的心情突然變得十分悲傷,強烈後悔把這種問題說出口。焦躁、期待與難以形容的感情漲滿整個胸口,一彌努力將其視若無睹。總覺得這樣的感情完全沒有男子氣概。


    禮拜堂被寂靜所包圍,沉浸在黑暗裏。


    好像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從閉著眼睛的謝爾吉斯頭上,應該沉浸在陰暗裏的禮拜堂某處、像是陽光的碎片……短短的一瞬間發出閃亮的光芒並落下,立刻消失。


    周圍好像變得比先前還要陰暗。一彌咬著嘴唇等待。


    謝爾吉斯終於以沙啞的聲音喃喃說道:


    “你們兩個都不會死。”


    一彌抬起頭。


    謝爾吉斯慢慢睜開眼睛。


    黑眼珠消失了,臉上隻有呈現混濁雞蛋色的眼白,張開嘴巴,發出呻吟。


    一開始完全聽不清楚,慢慢才聽懂他在說些什麽。


    “那是在……距離現在幾年之後……會吹起撼動世界的狂風。”


    “是……”


    “你們的身體太輕。不論感情多麽深厚,仍舊不敵風的吹拂。”


    “……”


    “因為那陣狂風,你們兩人將會分開。”


    一彌感到腦筋一片空白。


    “不過,不用擔心。”


    “……”


    “心是永遠分不開的。”


    “心嗎……?”


    “嗯,是的。”


    謝爾吉斯的黑眼珠慢慢恢複原狀,拿起水壺直接一口喝幹。水從嘴角流到下巴,然後流到外袍……就像一道瀑布。低聲對著一彌說:“你可以離開了。”接著呼喚維多利加。


    背後傳來先發製人的聲音:


    “不準問你母親的事。”


    一彌奔出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吵鬧不已的教堂。


    外頭還是白天,相當明亮。


    一彌差點絆到腳,直到離開教堂才停下腳步。


    乳白色的濃霧再度籠罩。四下無人,隻有一彌孤身佇立。


    腦中響起謝爾吉斯的聲音。


    <心是永遠分不開的……>


    <因為那陣狂風,你們兩人將會分開……>


    <會吹起撼動世界的狂風……>


    <幾年之後……>


    <風……>


    一彌用力搖頭。


    “我不相信、我才不相信什麽占卜……”


    注意到聲音不停顫抖,一彌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像自己。忍不住偏著頭,懷疑自己怎麽會問這種問題。


    一彌就這麽垂頭喪氣,低頭看著鞋尖,感覺到乳白色濃霧對麵有人的氣息。對方慢慢接近,絲毫沒有發出腳步聲。最後終於從霧中露出金色頭發編成發辮挽起的頭,眼珠惡狠狠地往前瞪視,看向一彌——是荷曼妮。


    “那個,占卜……”


    聽到一彌簡短說明之後,荷曼妮點頭說了一聲:“嗯。”


    原本有如男人般低沉的聲音,突然變成尖銳的年輕女聲:


    “出現不好的結果對吧?”


    “啊,這個……嗯,應該算是。”


    “占卜的結果不可能有錯。”


    “我本來就不信什麽占卜……”


    “不


    可能有錯喲。”


    荷曼妮重複先前的話,“嘻嘻嘻”笑了起來。


    一彌目瞪口呆地看著荷曼妮,維多利加也來到他的身後,荷曼妮打量著兩人,以老人般沙啞的聲音說:


    “過去曾經錯過一次……”


    荷曼妮丟下這句話便離開。身影被濃霧的麵紗所掩蓋,立刻就消失不見蹤影。


    “什麽意思?什麽有錯、沒有錯的。維多利加……哇!?你怎麽了?”


    嘴裏抱怨個不停的一彌,俯視身邊的她,不禁嚇了一跳。


    維多利加的臉頰,鼓得就像鬆鼠嘴裏塞滿栗子,似乎很不高興。眼眶裏則積滿淚水。


    (這種表情……一定是聽到很不中聽的話吧……)


    朝著宅邸的方向走去,一彌詢問維多利加:


    “你問了什麽?”


    “……和你有什麽關係?”


    維多利加的回答簡直是故意找碴,看來心情真的很惡劣。一彌也生氣了:


    “……是沒關係。”


    想起自己要是被問到問了什麽問題,也會感到很傷腦筋,於是一彌默默不語。


    (說不定維多利加問了難以啟齒的重要問題……這樣當然不能硬是要她回答……)


    維多利加以極盡不悅的聲音,輕聲說了一句:


    “……我問了會不會變高。”


    “什麽變高?”


    “身高。”


    “………身高!?”


    一彌停下腳步,俯視身邊的她。


    就少年來說,一彌算是矮個子了,可是她卻隻到他的胸前。對於十五歲的年少男女來說,可以說是相當嬌小。看來她對這件事相當在意。


    一彌不假思索,失禮的話破口而出:


    “搞什麽,原來是身高……”


    暗自在心中加了一句“這樣啊,一定是占卜時聽到不可能再長高……”。心裏想著真可憐,可是嘴巴差點笑了出來。


    剛才憤怒和煩悶的心情,好像頓時煙消雲散。除了因不能達到父親或哥哥的期待,真的受到傷害以外,一彌本來就不是鑽牛角尖的人。


    不過,維多利加仰視一彌開始堆起笑意的臉,對那張毫不在乎的笑容似乎很不能諒解。她靜靜地以危險的視線,瞪視一彌:


    “……久城,你在笑嗎?”


    “嗯?”


    維多利加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悲傷:


    “你每次都這樣。對於我的事根本不了解……可是又隨便說出你好像完全看透的話。你這個人……”


    維多利加話中的內容很奇怪。


    實在不像她會說的話。音調變得前所未聞的陰沉,心情低落,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落下淚水。一彌驚訝地想要回問。


    就在這時……


    ——叩!


    維多利加抬起蕾絲皮鞋鞋尖,朝著一彌的小腿用力踢去。雖然力量不大,但是她的小皮鞋相當硬,一彌痛得跳了起來。


    “好痛!”


    維多利加瞪著一彌,眼裏似乎帶著眼淚。


    “喂……維多利加?很痛耶!喂、我說很痛耶。你搞什麽啊!”


    維多利加沒有回答,快步穿越宅邸的玄關,進入大廳……


    一彌打算追上去,又被追上來的布洛瓦警官叫住。雖然掛心維多利加,也隻能停下腳步。


    “喂、久城同學。我問你,我家的那個、那個……不回去嗎?要是不乖乖待在學校裏,我可就傷腦筋了。你要好好說服……”


    “可是,警官……”


    雖然傷腦筋的一彌表示維多利加還不想回去,而自己也會繼續跟在她身邊,但警官隻是輕蔑地笑了一下:


    “久城同學,你是不是跟在那個身邊,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確,你和那個感情不錯,不過這也隻不過是你和那個之間的事。”


    “……這話怎說?”


    布洛瓦警官眯起眼睛,俯視一彌:


    “那個是不可以外出的……柯蒂麗亞.蓋洛在先前的世界大戰裏做出不可原諒的事。那個不是普通人類、非常危險。久城同學,你隻是還不知道而已……”


    警官的臉上浮起嫌惡與害怕的表情。一彌抬頭默默看著警官,雖然有許多疑問,卻不知道該如何問起。發現自己對維多利加一無所知的同時,心裏湧起一股悲傷與憤怒。


    布洛瓦警官繼續說:


    “總之,先讓那個回到聖瑪格麗特學園再說。當初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才決定把她送到學校去的。之後的事……應該是交給父親決定。”


    “你說的父親,是指布洛瓦侯爵嗎……?”


    “沒錯……!那個還有我,都會被罵吧。因為家族指定我有義務監督那個……”


    一彌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隻能搖搖頭。


    霧中出現一個人影,逐漸接近正在爭執的兩人。一彌注意沉重的腳步聲,轉過頭去。警官也跟著往那個方向看。


    原來撥開濃霧接近的人是安普羅茲。他快步從教堂方向走來,發現兩人之後便停下腳步。


    他看起來就像是在濃霧深處迷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的古代人。硬邦邦的毛織襯衫顯得很舊,皮背心、及膝馬褲與發出巨大聲響的尖木鞋,怎麽看都像是中世紀農民所化身的幽靈。


    但是臉上卻帶著金色長發、綠色眼眸、少女般的粉紅臉頰,最重要的是表情因好奇心而顯然活力四射,充滿剛由少年變成青年時所特有的年輕魅力。


    安普羅茲笑容滿麵地望向一彌之後,才發現有新的客人。非常有禮貌地說:


    “我得到看守人的聯絡,聽說有新的客人光臨……”


    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不語,安普羅茲閃亮的眼睛直接從古雷溫充滿貴族氣息的臉上,往鑽子般的物體看去。


    安普羅茲本質當中,有如天真孩童的個性立刻表現在臉上。他忘掉自己身為村長助手的立場,好奇地看著新來的客人。然後像個孩子一樣,疑問有如連珠炮般奪口而出。


    “這位客人,您那是年輕人的流行發型嗎?是以什麽為原型呢?還有您的襯衫……是絲綢的對吧。男性也會穿絲綢襯衫嗎?還有袖口這個銀色發光的東西是什麽……?是用來代替紐扣對吧。真漂亮……是銀製品嗎?或是……”


    “……安普羅茲!”


    濃霧深處發出嚴峻的聲音。


    安普羅茲突然回過神來,馬上噤口不語。遭受一連串問題攻擊的布洛瓦警官,完全沒有不耐煩的模樣,正想要對自己的穿著好好解釋一番,卻被濃霧另一端出現的中世紀僧侶模樣的老人嚇了一跳,連忙閉嘴躲在一彌矮小的身軀後麵,低聲問道:


    “……那是誰啊?”


    “他是村長。”


    謝爾吉斯因憤怒而顫抖,以氣得胡須倒豎的臉色瞪著年輕助手。安普羅茲似乎在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咬緊嘴唇,把頭垂得很低。


    “安普羅茲……你還是對這一類的事有興趣嗎?你可是要繼任村長,守護村子的人;也是被我看好,大力提拔的年輕人……”


    “是……”


    “一有來自外麵世界的客人,你就心神不寧、樂不可支。你從還是孩子時就是這樣。有一天自稱布萊恩.羅斯可的子孫來訪,在村裏住了一段時間,以他的財富幫村裏接上電力時,你也和布萊恩粘在一起,整天求他說城裏的事給你聽。真是愚蠢的好奇心。布萊恩走了好幾個月,你還是爬上了望台,成天看著山的另一邊。即使長大之後,你還是和愚蠢的童年時期一樣,完全沒有任何改變嗎?”


    “對不起……”


    安普羅茲的頭垂得更低。


    “還有,安普羅茲……頭發散開了。要好好綁緊,以防你被


    頭發影響而三心二意。”


    安普羅茲匆忙以手整理頭發。雖然看起來並不淩亂,但是卻有兩縷金發垂落在脖子旁邊。


    謝爾吉斯先是看著正在整理頭發的年輕人,視線又移到躲在一彌身後,外貌怪異但穿著華麗的男子。


    “你是?”


    安普羅茲立刻報告他是新的訪客。一彌接著表示他是維多利加的異母哥哥,謝爾吉斯微微蹙起眉頭。


    布洛瓦警官神氣地報上自己的名號:


    “古雷溫.德.布洛瓦。職業是名警官……不,這是開玩笑的。不討……怎麽啦?”


    聽到布洛瓦警官的職業時,謝爾吉斯的表情突然一變。


    “是警察啊……?”


    “是啊。那個,有問題嗎?”


    “既然如此……”


    謝爾吉斯直視布洛瓦警官:“有個事件,務必請您幫忙解決。”


    4


    ——位於灰色宅邸一樓的餐廳。


    大理石的壁爐。四周透出黑光的光滑牆麵,角落掛著藝術玻璃壁燈。牆上掛著好幾幅看來似乎是描繪村中風景的圖畫。


    明明是個豪華的房間,不知為何令人感覺到壓迫感。天花板很低,在裏麵沒待多久就覺得天花板好像慢慢往下壓。一彌歎了口氣,窺視坐在身邊的布洛瓦警官。


    一彌與布洛瓦警官在謝爾吉斯的帶領下,直接來到餐廳。看似村中長老的老人一一就座,一彌和布洛瓦警官則縮在角落的位置上。


    荷曼妮抱著擦得發亮的銀製舊餐具,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地走了進來,一一斟上紅茶、白蘭地或葡萄酒。


    謝爾吉斯對布洛瓦警官說明數小時前發生的<冬之男>假人被換成真人而燒死的事件。


    “……也就是說,這位名為亞朗的男性死者,在事件發生前還被目擊到在一旁走動。被少女們丟擲榛果時,還痛得抱頭鼠竄……可是過了沒多久,安普羅茲在放著假人的神轎上點火時,假人已經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換成亞朗,害他被火焰包圍而燒死……”


    “嗯。”


    警官不安地一邊踱步一邊聆聽證詞。


    “既然您是警方的人,那真是再好也不過。如果這個事件之謎不解開,我們……”


    “……喂!”


    警官撞了一下一彌的膝蓋。


    “……什麽事?”


    “那個在哪裏?”


    “如果警官指的是您聰明的妹妹維多利加,八成是在房間裏吧。”


    “你去把那個叫過來。”


    不高興的一彌對警官低聲說:


    “你又想要利用維多利加的聰明才智,當成自己的功勞對吧?那應該自己去拜托她助你一臂之力才對。你做的事簡直是不合常理。”


    布洛瓦警官以詫異的眼光回望一彌。那張臉不知為何,似乎很不甘心,慢慢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後吐出一句:


    “……我才不要!”


    “為什麽?”


    “我去求和你去求不一樣,結果完全不一樣。久城同學,你自己或許沒有注意到,但是你所得到的恩惠,就像是從卑鄙的高利貸業者那裏,毫無代價、不斷取得大筆金錢一樣,真是太奇怪又太不可思議了。”


    “……你在說什麽啊?”


    “少囉唆,快去叫!久城同學、你快點去拜托那個!”


    “警官……!”


    雖然嘴裏這麽說,但丟下她一人獨處還是讓一彌感到不安。一彌悄悄站起,離開餐廳,一個人走在豪華但天花板低得令人感到壓迫的走廊。


    爬上裝著青銅扶手的主樓梯,敲敲她的房門。門立刻打開,出現一臉不悅的維多利加:


    “……幹嘛?”


    “我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我沒事!久城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不要管我!”


    “你……!哼、我知道了。我也不囉嗦……不過,你哥哥正在餐廳求救。”


    “求救?”


    維多利加眨眨大眼睛。


    “他被村民圍著,要求他幫忙解決<冬之男>事件。但是他什麽都不知道,隻能看著遠方,催促我來叫你,要我來拜托你。”


    “果然是個愚蠢的男人。”


    “很遺憾,他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哥哥……怎麽辦?”


    維多利加稍微偏著頭,臉上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然後點點頭:


    “好,走吧。”


    從房間小步走出。


    一彌瞄了一眼其他的房間:


    “其他的人呢?”


    “蜜德蕊好像待在房間裏,她似乎對祭典不感興趣。兩個男的剛才不知道在誰的房裏大鬧,現在似乎外出了。要說他們是為朋友的死而悲傷,不如說是怨恨村民。他們似乎認為亞朗是因為侮辱村民,所以才被恐怖的方法殺害。”


    維多利加隻說了這些,就率先沿著走廊往前走。一彌也匆忙追上。


    襯裙撐起的裙裾露出流蘇,隨著每一步搖曳生姿。一彌走在她的身後,不知不覺看得入迷。穿著蕾絲皮鞋的腳非常小巧,甚至令人懷疑那是不是童鞋。維多利加嬌小的身軀被蕾絲、襯裙和天鵝絨撐起,每走一步就輕盈鬆軟地搖擺。


    當兩人回到餐廳時,布洛瓦警官之外所有的人,不知為何全都站起身來。大大的窗戶敞開,外頭陰暗的森林好像緊緊貼近餐廳,漆黑糾纏在一起的樹枝與濃密生長的樹葉,形成光線也無法照入的陰暗森林。


    謝爾吉斯端著獵槍。


    一彌大驚失色:


    “您在做什麽呢!?”


    “……有狼。”


    謝爾吉斯簡短回答。


    一彌望向他直盯著不放的森林深處,那裏什麽都沒有。昨天剛抵達村裏時,謝爾吉斯也對微小聲音有所反應,表示有狼而朝著森林開槍……


    ——啪!


    森林裏傳來樹枝被撞到而折斷的刺耳聲音。


    “果然有!”


    謝爾吉斯喃喃自語,旁人還來不及阻止,他就朝著森林開槍。


    ——刺耳的槍聲響起。


    一旁的維多利加倒吸口氣,小聲說了句“不行……!”看看身邊,她一咬珍珠色的小牙齒,朝著窗戶跑去,阻止打算繼續射擊的謝爾吉斯:


    “快住手!”


    外麵同時傳來呻吟聲。謝爾吉斯放下獵槍,喃喃說道:


    “打中了嗎……”


    “不對!那是人的聲音!”


    似乎聽不懂維多利加在說什麽,謝爾吉斯隻是盯著她看。


    “剛才……那兩個人說要去散步。難道是往森林的方向……?”


    維多利加大叫之後,立即轉身衝出餐廳。走廊上的安普羅茲嚇了一跳,回頭看著她。


    一彌等人也緊跟在維多利加的身後,衝出玄關,蜿蜒來到餐廳窗外的森林。


    維多利加撥開黑色樹枝,衝進森林裏。華麗洋裝勾到樹枝、沾上泥土,逐漸變了模樣。


    一彌拚命跟在維多利加的身後。


    從森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沙啞叫聲……


    嗚、嗚、嗚……


    像是有人在壓抑著抽噎聲,又像野獸短促的叫聲。


    嗚嗚……嗚嗚……


    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裏傳來,一彌不由地向上仰望。幾乎看不到天空,黑色細密的枝杈和茂密生長的大葉子在風中詭異搖動。


    有狼……


    這個森林,有野狼……


    “維多利加!”


    一彌咬緊牙根,追上她。


    詭異的低鳴聲從背後接近。


    維多利加終於停下腳步。


    叫聲越來越大,尖銳直刺天際。


    “維多利加……?”


    聽到一彌的聲音,維多利加慢慢回頭,一臉頭痛的表情。


    “……這是第二個人了,久城。”


    “咦?”


    “看來勞爾也被殺了。”


    一彌跑步追上維多利加,看著她所指著的地麵。


    胸口流血的勞爾倒在那裏……


    眼睛大睜,呆滯空虛地看著上方,一眼就可看出已經斷氣。


    那是德瑞克的哭聲。他從森林外麵跟著一彌一路過來,以尖銳怪異的聲音哭泣,停下腳步。發現倒在地上的勞爾,然後聲音變得更大:


    “我們兩個一起散步。勞爾因為好奇走向森林深處。然後不知道從哪裏發出槍聲……然後傳來勞爾的聲音——像是尖叫的短促聲音……我知道他被射中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死!為什麽會被射中?”


    “他被誤認為是狼。”


    德瑞克似乎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張開嘴反問:


    “……狼?”


    村民們也到了。看到這幅慘狀,全都沉默不語。


    “德瑞克,昨天你也看過村長向森林裏開槍吧?如果森林發出聲響,就會認為是狼……”


    安普羅茲小聲繼續說明:


    “村民從不進入森林。所以沒想到會是人……”


    “你說什麽?勞爾死了耶!一個好好的人被打死了耶!我也有可能會被打中啊。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啊!?”


    德瑞克以非常刺耳的聲音大叫。村民們麵麵相覷,沉默不語。


    ——維多利加突然蹲下。一彌好奇她在做些什麽,看著她的手邊。


    維多利加從地上撿起什麽東西。注意到一彌的視線,她給一彌看了一下那個東西。可是一彌無法了解這代表什麽意思。隻見維多利加似乎感到很滿意,眯起眼睛點了點頭。


    維多利加撿起來的東西是……堅硬的榛果。


    5


    “這片森林並非榛樹林,久城。也就是說,榛果不可能會掉落在這裏。”


    似乎覺得很麻煩的維多利加一麵小聲說明,一麵走出森林。站在旁邊的一彌快步跟上,開口問道:


    “這麽說來,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榛果是丟在已死的亞朗身上。”


    “嗯……”


    “對了,德勒斯登瓷盤的嫌犯蜜德蕊在哪裏?”


    維多利加突然蹦出這句話,一彌驚訝地說:


    “我、我怎麽知道……應該是在房間裏吧?”


    “唔……”


    維多利加突然“呼~~”打了個嗬欠。


    ——雖然村中暫時陷入混亂,但村民還是繼續進行祭典。安普羅茲找到兩人時,歎息不已地表示:謝爾吉斯一口咬定“我打中的是狼,絕對不是人。”


    維多利加沉默地盯著安普羅茲的臉,表情相當詭異。最後她低聲說道:


    “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嗎……”


    安普羅茲雖然張口,卻又閉上,好像不敢回答,心裏感到迷惘。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我什麽都不能說。沒有人看到勞爾是怎麽死的。不過,如果我站在謝爾吉斯村長的立場,當然會懷疑是不是自己殺了人。沒有人看到狼也是事實。如果要說絕對不是這樣,就必須拿出證據。”


    安普羅茲帶著一些迷惑,看著維多利加:


    “無論有罪無罪,都必須有證據。”


    這句話不隻針對謝爾吉斯,似乎也針對柯蒂麗亞.蓋洛。維多利加靜靜點頭:


    “……沒錯。”


    兩人之間似乎達成共識。


    “不過,安普羅茲,你也希望夏至祭順利結束吧?也想要拔除所有罪惡的根源吧?”


    “那是當然的……?”


    “現在的<無名村>陷入混沌的漩渦之中。我已經掌握所有原因的碎片。隻要將碎片重新拚湊起來,就可以將謎團解開。告訴你,大部分的情況,我隻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而加以組合,很少為了讓我自己之外的人了解而將它們語言化——因為實在太麻煩了。就像是小孩要求大人說明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一樣。因為太過麻煩,所以我幾乎不會將它語言化。能夠讓我願意這麽做的人,隻有身在這裏的久城而已。”


    “……是嗎?”


    一彌稍帶訝異地反問。維多利加轉頭裝作沒聽到。


    “因為我拜托你,所以你才會說明嗎?平常從不這麽做……這樣啊……!”


    “久城,吵死了。”


    維多利加不悅地低聲說道。一彌急忙閉上嘴:


    “對、對不起……”


    安普羅茲似乎很疑惑地說:


    “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犯人是誰。”


    “什麽……!?”


    安普羅茲反問:


    “這是怎麽回事?射殺勞爾的不是謝爾吉斯村長……”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怎麽辦?”


    “可是,當時的確是謝爾吉斯村長用獵槍射擊……”


    “他的確開了槍,但是你怎麽知道,命中勞爾的就是那發子彈呢?”


    “這、這是……”


    安普羅茲沉默不語。


    他的臉突然變得毫無表情,以完全看不出來究竟在想什麽的不可思議表情,用力瞪視地麵,默默無言。


    “安普羅茲,你希望我重新拚湊混沌,加以語言化,對吧?”


    “……呃?”


    一彌趕緊幫忙解釋:


    “她是問你是不是希望知道犯人是誰?”


    “這樣啊……嗯,當然。”


    安普羅茲的聲音顯得很僵硬。


    “那我需要你的幫忙。”


    “幫忙?幫什麽忙?”


    “我找出殺害亞朗和勞爾的犯人。但是在重新拚湊我所擁有的二十年前的混沌碎片時,你必須幫忙。”


    “你說的二十年前,是指狄奧多村長那件事嗎……?”


    “是的。這個事件另有犯人。但是需要你們的協助,才能證明。”


    在一旁傻傻聽著的一彌,詫異地回問:


    “……你說的‘你們’是指?”


    “安普羅茲和久城,你們兩個。”


    一彌與安普羅茲互看一眼。


    維多利加的眼眸冰冷而閃亮,眼眸深處有著綠色的火焰激烈燃燒:


    “我曾經以重新拚湊混沌做為交易。想要我解謎,就會要求相等的代價。”


    一彌突然回想起與她第一次見麵的事——維多利加告訴一彌所卷入的事件真相,代價就是要他交出難得一見的食物。說起這件事,維多利加突然笑了:


    “那種東西不算是回報。我要求的通常是更大、伴隨心痛的犧牲。那是我從小的習慣。我每天提醒自己,要盡量提出惡魔般的要求,為了打發無聊時間。就是這麽回事,久城。”


    維多利加突然想起什麽,一臉愉快地笑了:


    “古雷溫明明很依賴我,卻很討厭這樣。”


    “……原來如此。”


    一彌覺得好像稍微了解他們兄妹,在一旁點點頭。想起剛才相布洛瓦警官的有趣對話:


    “對了,剛才他還提到什麽卑鄙的高利貸之類的。”


    “根據推測,恐怕是在指我吧。”


    “他好像很生氣喔。”


    維多利加聳聳肩,絲毫不感興趣。


    傍晚——


    夏至祭繼續進行,已經接近村民的祖先經過教堂回村的時間。


    原本在教堂裏麵的神職人員和看守的年輕人,一個一個地


    走出來,在廣場上集合。將教堂淨空,等待祖先從陰間歸來。等祖先回來之後,在夜裏向祖先展現豐饒的最後祭典就要開始了。


    隨著天色變暗,廣場上燃起好幾隻巨大火把。照亮古老的石板地與穿著中世紀服裝的村民,感覺甚至比白天還要亮。


    維多利加、一彌與安普羅茲,再加上他找來的幾個年輕人,現正躲在教堂灑著花瓣的聖歌隊席位後麵。


    在教堂淨空的時間,一彌與維多利加等人一起屏住呼吸,縮著身體躲藏起來。


    教堂一片寂靜,可以清楚聽到遙遠的廣場傳來火把“啪嚓啪嚓”的爆裂聲。空氣潮濕,比起外頭更冷。灑在椅子上的花瓣發出甜甜的香味。


    即便在白天也是一片陰暗的教堂,玫瑰窗落下的圓形光點變成陰暗的蒼白月光,令人感到寒意。廣場火把的橘色亮光透過彩色玻璃微微照亮地板。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好不容易才看到各自的表情。


    維多利加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一彌也差點跟著打噴嚏,但還是忍了下來。


    他小聲詢問維多利加:


    “喂……為什麽要躲在這裏?”


    “因為犯人會來。”


    “……怎麽說?”


    “教堂裏麵一直都有人在,唯有在這個時間……也就是據說祖靈要通過的現在是淨空的。既然如此,犯人一定會算準這個時間來偷。”


    “……偷?”


    安普羅茲小聲追問:


    “到底是偷什麽東西?這個村裏有值得偷的東西嗎……”


    維多利加以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你或許不知道吧,安普羅茲。有些東西就是因為舊才有價值。人這種東西,除了為了永不滿足的欲望追求新的刺激之外,也是重視稀少價值之物的奇怪生物。過去製造的東西和現在不同,會隨著時間而減少。因為這樣,好事者不論花上多少金幣都想要得到。久城,你應該還記得吧?就是那個被偷走的德勒斯登瓷盤。”


    一彌點頭,想起關於那個陳列在義賣會裏的盤子——看起來老舊、脆弱、易碎,卻又令人心動的不可思議的瓷盤。向看守攤位的蜜德蕊詢問價格時,簡直高得嚇人。當時蜜德蕊還很得意地說,就是因為那個盤子很有曆史。


    “這個村子在某些人看來就是座寶山。殘留著許多好事者不論花上多少金幣都想要得到、古老而有價值的東西。包括我們住的房間裏的古老衣櫥、有點細微裂縫的聖母像、用餐時的古老銀餐具……還有……”


    維多利加突然噓了一聲。


    教堂沉重的木門毫無聲響地打開。有人像是滑入黑暗之中,溜了進來。踏在地板上的石磚,響起輕悄悄的腳步聲。


    在廣場火把光線的照射之下,為了避免發出聲響而緩步行走的姿態變得十分細長,一直延伸到教堂石壁的天花板上。不祥的影子左右搖晃,慢慢接近。


    當通過一彌他們躲藏的聖歌隊席位旁邊時,那個人影的臉,瞬間被玫瑰窗台落下的圓形月光所照亮。


    浮著微微笑容,蒼白的臉孔……


    一彌揉揉眼睛,看清楚浮現在陰暗中的犯人……


    “……怎麽可能!是這個人嗎!?”


    “你還記得吧?久城。”


    維多利加輕聲說道:


    “關於古老的壺被丟入聖水裏麵的事。”


    一彌稍微想了一下,點點頭。


    蜜德蕊……昨天怒氣衝衝地對自己說過的話。


    年輕人開玩笑地進入教堂,還把村民們珍視的古老水壺丟進裝滿聖水的瓶裏。三個人都做了相同的事,把村民氣壞了。還說他們隻知道追求新東西的價值,根本不懂得物品真正的價值為何。


    維多利加搖搖頭:


    “……完全相反。他們……那三個年輕人,比誰都了解價值。所以進入村子之後,看到教堂古老的尖塔和玫瑰窗時,才會發出叫聲,三個人的臉上都浮起虔敬的表情,做出祈禱般的姿勢——那才是他們的真麵目。之後誇耀手表、收音機,侮辱村子古老破舊的話語,全都是騙人的。死掉的亞朗、勞爾以及德瑞克比誰都了解古老的東西,而且至今村子裏還保留著和中世紀相同的夏至祭,一定讓他們內心感動,震撼不已。”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做出那種事……!”


    安普羅茲小聲呐喊。


    維多利加舉起一隻手,指著影子的主人代替回答:


    “……因為他們是小偷。”


    一彌等人低聲叫出“啊”。


    影子的主人已經踏入教堂深處的禮拜堂。在昏暗中慎重摸索,雙手舉起古老的壺。


    維多利加喃喃說道:


    “他們將水壺丟進聖水裏,並不是惡作劇,而是非常認真的,他們在找尋真正的古董。看到報紙廣告之後特地走了一趟,因為他們算準在傳說中的灰狼藏身處,一定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古董。之所以將壺丟進水中,是為了確認會浮起來還是沉下去。如果是真貨就會沉下去,如果是鍍金的假貨就會浮起來。壺沉了下去,是真貨沒錯,所以才會……”


    維多利加站起身來,對著影子的主人說:


    “到此為止了,德瑞克。”


    肩膀一顫,小心翼翼抱著古老的壺,大聲喘氣,眼睛瞪視突然從陰暗中現身、身材嬌小的維多利加。他臉上的眼睛和剛才為了朋友的死而悲傷流淚的模樣判若兩人——冷漠而毫無表情。


    瞪了維多利加一眼之後,便開始奔跑。通過聖歌隊席位旁,打算往沉重的木門跑去。身上不停掉落花瓣的一彌從聖歌隊席位衝了出來,用身體擋住正要通過的德瑞克。為了保護水壺,德瑞克的動作相當遲鈍。以嚇人的表情瞪視一彌之後,又不顧一切準備奔跑。一彌抓住他的腳用力往後拉,德瑞克一頭撞上冷冰冰的石頭地板,發出呻吟。


    呆了一會兒的安普羅茲和年輕小夥子也衝上前來,按住德瑞克。各色的花瓣漫天飛舞。為了不讓他逃跑,幾個人將他團團圍住,壓倒在地。其中一個小夥子跑出去呼喚其他村民。


    德瑞克緊緊抱著古老的壺,不肯交給任何人:


    “這是我的、我的。我找到的、我……要帶回山腳下的城鎮,用汽車……帶回去。不是亞朗也不是勞爾、是我……!”


    德瑞克以尖銳的聲音不斷自言自語並且啜泣,簡直像是任性的孩子。


    一彌低頭看著他,發現有個東西發出輕微的喀啦聲響,從德瑞克的衣服上滾落,便彎下腰來將它撿起。


    ——是榛果。


    一彌把榛果拿給維多利加看,她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


    “沒錯。是榛果,久城,你懂了嗎?”


    一彌搖搖頭:


    “……不,完全不懂。”


    6


    村民聚集在石造的古老教堂裏。


    遭到逮捕的德瑞克,被村中個子不高卻相當健壯的小夥子們壓住。村民們隔著一段距離,用混濁不友善的眼眸看著德瑞克。


    教堂被陰冷潮濕的空氣所覆蓋,月亮掛在逐漸變暗的空中,散發出蒼白光線,從玫瑰窗灑落在石磚地板上。


    巨大的火把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繼續燃燒,可以聽到遠處傳來“啪唧啪唧”的爆裂聲。


    腳步聲逐漸接近,接著是沉重木門打開的聲音。


    在安普羅茲的陪伴之下,謝爾吉斯進入教堂。謝爾吉斯的腳步聲在石磚上重重響起。


    不知何時出現的布洛瓦警官,大步走近德瑞克,簡直像是自己抓到犯人。


    “等到山腳下的村子再慢慢審問你。我以我的權限逮捕你。喂,給我站起來。”


    謝爾吉斯以細而沙啞,可是不容反駁的聲音說:


    “


    ……警官,且慢。”


    警官回頭看著謝爾吉斯的表情——在安普羅茲手上的火把映照之下,染成鮮明的橘色,眼瞳裏也有火焰在搖曳。


    “要先請他說明才行。”


    “……”


    警官往後退,朝一彌打個信號。一彌回給警官無可奈何的視線,然後轉向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正蹲在灑滿來自聖歌隊席位的花瓣的地板上,兩手抱著德瑞克打算偷走的古老青銅壺。熱心觀察的姿態,就好像小貓玩弄新玩具一樣。不隻是一彌,就連安普羅茲也有點猶豫,覺得打擾她似乎不太好。不過安普羅茲還是提起勇氣:


    “維多利加小姐……你答應要解決這個事件。”


    維多利加抬起頭來,搖晃著金色長發對一彌說道:


    “久城,你在理解範圍之內進行說明吧。”


    “…………”


    一彌默不作聲,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維多利加驚訝地仰望一彌:


    “久城,你……”


    “……我知道,半吊子好學生對吧?維多利加,拜托你語言化一下好嗎?”


    “唔……”


    維多利加總算離開水壺站起身來。


    村民直盯著她走進圓圈的中心,似乎感到有點畏懼,各自退後半步。沒有被她的氣勢壓倒,繼續直盯著看的人,隻有村長謝爾吉斯、拿著火把的安普羅茲和女仆荷曼妮而已。


    “亞朗和<冬之男>假人調包燒死事件,還有勞爾在森林裏被誤認為野狼而遭射殺事件。這兩件事都是德瑞克做的。”


    “可是,他是怎麽……”


    安普羅茲口中念念有詞:


    “事件發生前,我們大家都看到亞朗經過廣場,被榛果丟中之後逃走。之後<夏之軍>和<冬之軍>展開戰鬥,勝利的<夏之軍>在假人上點火……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調包……”


    “假人被換成亞朗是發生在更早以前,早晨廣場空無一人之時。黎明時分,我們聽你說明祭典的概要,之後廣場曾經空無一人。德瑞克應該是在當時將亞朗打昏,用布料卷起之後,與假人調包。”


    “可是……”


    “在事件發生前,我們看到的人不是亞朗。我們隻是在遠處看到那名男子。亞朗和德瑞克的體格相近,而且三個人都穿著相似的服裝。德瑞克利用亞朗的特征——胡子、眼鏡與帽子變裝,讓其他人誤認為他是亞朗。”


    德瑞克抬起頭說:


    “……沒有證據。”


    “勞爾長得比較高。不可能偽裝成亞朗。可是德瑞克,你的體格就跟亞朗差不多。”


    “可是……”


    “還有……”


    維多利加將掌心握著的東西拿給德瑞克看——是榛果。


    德瑞克一時之間似乎不能理解這是什麽意思,歪著頭仰望維多利加,但是蒼白的臉馬上因為憤怒以及絕望而漲紅發黑。


    “可……可惡!”


    “這是剛才從你的身上掉落的東西。如果你沒有假扮成亞朗,那麽請問你是在哪裏、怎麽讓榛果落在衣服上的?”


    “……”


    德瑞克答不出來。


    站在村民後麵的蜜德蕊,搖著一頭鮮紅色的卷發衝了出來,壓住不停抵抗的德瑞克,拉扯他褲腳上的摺口。


    ——咚!


    另一個榛果滾了出來。


    潮濕陰暗的教堂,包圍在可怕的寂靜之中。廣場燃燒的火把光芒透過彩色玻璃射入,明亮的色彩將維多利加與村民們的臉龐染成不祥的橘色。


    嬌小的維多利加打破僵局:


    “在勞爾被射殺的森林裏也有榛果。德瑞克,這表示你曾經到過現場。”


    搞不清楚狀況的謝爾吉斯搖搖抬起的頭。


    “也就是說德瑞克先把勞爾騙到森林裏射殺。在祭典進行時,因為鞭子、大鼓以及空包彈的聲響接連不斷,即使遠處有槍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之後應該是你計算謝爾吉斯通過、或是從窗口望向窗外的時機……朝著森林投擲石頭,發出聲響,讓謝爾吉斯誤以為是野狼,而朝森林開槍。接著德瑞克再衝出來大喊勞爾在森林裏,剛才聽到他的慘叫聲,借此引起騷動。”


    謝爾吉斯喃喃說道:


    “這麽說來,殺害那位客人的……”


    “謝爾吉斯,並不是你。”


    “竟然……”


    謝爾吉斯被金色的胡須所覆蓋的表情很難看。


    像是仰天長歎般沉默片刻,便以沒有人聽得到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語:


    “……沒想到竟然會被柯蒂麗亞的女兒救了。”


    維多利加沒有任何回答,隻是用力咬緊牙根,有如抑製隨時會爆發的情緒,抬頭看著謝爾吉斯。


    安普羅茲提心吊膽地說:


    “可是……他的動機是什麽?按照你先前的說法,三位客人是小偷,但是不僅發生竊盜事件,還有殺人……”


    “應該是窩裏反吧。”


    維多利加的話讓德瑞克抬起臉來,他的臉上帶著詭異微笑:


    “沒錯……”


    “是因為贓物分配不均嗎?”


    “怎麽可能!才不會為這種小事爭吵!”


    德瑞克用鼻子笑了笑。


    “那是為了什麽?”


    “我了解東西的價值,是為了珍藏它們而下手,可是並不缺錢。但是亞朗和勞爾的目的就隻有錢。他們分明是靠著我的資金才能活到現在,可是竟然背叛我,打算兩個人偷走壺、先行下山,開著我的汽車逃跑。我聽到他們的計劃。他們兩個瞞著我,趁著半夜討論這件事……即使壺到手,我也不打算把它賣掉,隻想放在自己的家裏好好珍惜。可是他們卻打算高價賣給收藏家……嫌我礙事……”


    德瑞克用力回瞪村民陰沉的臉。


    安普羅茲握著的火把,發出“啪嘰啪嘰”的爆裂聲。


    橘色火光照在德瑞克憤怒的臉上,染成讓人不舒服的紅色。


    “一群跟不上時代的愚民,你們同樣有罪。你們根本不知道這個村子裏有多少寶物。喂!那邊的女仆,竟然拿中世紀的美麗銀器來用餐;你們這些神父也有罪,竟然隨便亂放那種壺,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不管是壺、餐具、所有的東西,都應該讓知道真正價值的人來保管,才是最幸福的事。我……!”


    安普羅茲簡短地回答:


    “物品所謂的幸福,應該在於能夠讓人使用吧!”


    “……你懂什麽!”


    德瑞克喊完之後,便低下頭開始抽泣。


    教堂被村民們沉重的沉默所包圍。空氣中的濕氣越來越重,冰冷撫過每個人的臉頰。月光變亮,以玫瑰窗圖案的形狀,開始照亮石磚地板。


    謝爾吉斯向年輕人下達指令:


    “把他帶走!由我決定如何處置他。”


    布洛瓦警官正想抗議,謝爾吉斯大聲打斷他的話:


    “這裏有這裏的規矩。既然在村裏就必須遵守村裏的規矩。”


    “可是,這個村子是蘇瓦爾王國的國土。必須聽命於蘇瓦爾的法律和警察。”


    “……你說這裏是蘇瓦爾?”


    謝爾吉斯挺起脊背,放聲大笑。


    沙啞的聲音越過教堂挑高的天花板、閃亮的彩色玻璃,響徹星光閃耀的夜空。


    謝爾吉斯混濁的綠色眼眸,直直盯著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警官往後退,似乎害怕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那裏不是隻有謝爾吉斯的矮小身軀,還有某個看不到的東西——那正是山腳下村莊居民最為所恐懼、超越常人的存在。


    謝爾吉斯笑著開口,緩慢地說道:


    “這裏不是村子。”


    “……嗯?”


    “你說這裏是蘇瓦爾?你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客人,這裏是……”


    所有的村民都離開教堂,隻剩下謝爾吉斯和布洛瓦警官兩人。蒼白的月光從天花板流泄而下,布洛瓦警官的臉看來比平常還要蒼白。散落在石磚上的花瓣,已經枯萎失去生氣,就像是被超越常人的存在——灰狼吸走了生命。


    謝爾吉斯繼續笑著。


    布洛瓦警官的臉上掠過懷疑,像是在懷疑這個男人是否已經瘋狂,一直看著謝爾吉斯。


    可是謝爾吉斯似乎樂壞了。對著布洛瓦警官低聲說了幾句,又繼續狂笑。


    “這裏是賽倫,賽倫王國。我不是村長,而是國王。我們的種族不同……你懂嗎?”


    7


    廣場裏的火把燃燒得正猛烈,發出啪嘰啪嘰的劇烈聲響,高高的火焰在夜空中搖晃。身上穿著戲服的村民為了繼續舉辦中斷的夏至祭,急忙四處奔走,大聲確認著某些事情。


    發出巨大腳步聲的蜜德蕊晃著一頭紅發接近,如此問道:


    “……夏至祭最後是什麽?”


    一彌和維多利加對看一眼:


    “呃……記得是向通過教堂回歸的祖靈,展示豐饒的生活……”


    似乎聽到他們的對話,荷曼妮也靠了過來,以地底響起的低沉聲音接著說:


    “祖先會以我們聽不懂的陰間語言說話。沒有任何事能夠瞞過死者的靈魂。”


    “對啊,的確是這樣……為了扮演祖先,安普羅茲可是非常認真,還做了黑色的麵具……”又在心裏加上“就是今天早上他和<冬之男>假人一起拿在手上的……”


    一彌想起安普羅茲曾經追根究底,問起在一彌長大的國家,迎接祖靈歸來的夏季節慶。


    自從出國留學之後,一直徘徊在離開祖國之前無聲無息閉上的心門前麵。因為害怕悲傷,一直小心翼翼將之封閉。但是來到這個不可思議的中世紀村落,參加夏至祭之後,卻好像一點一點慢慢放鬆,心門突然發出聲響打開。一彌不由地倒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記憶中令人懷念的情景,突然曆曆猶如在眼前。


    蟬在鳴叫——


    尖銳的蟬鳴之中,似乎混有茅蜩幽抑的鳴聲。


    不知是誰把團扇放在走廊上,在夏日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何處傳來穿透胸口的舒暢水聲。母親小心微微提起和服下擺,以手巾包住頭,在幹燥的庭園裏灑水……


    睡在榻榻米上,呆呆望著眩目的庭院,好像是母親的人影來到走廊旁的硬土上,可以感覺到小小的腳步聲與隱約的笑聲。外頭一片夏季的毒辣陽光,躺在陰暗的和室裏,因為太過眩目而看不到心愛的母親臉龐。


    “唉呀,一彌。再不快點換衣服,又會被父親罵喔。”


    ——年幼的一彌聽到這句話便匆忙起床。紙門大聲打開,身穿正式禮服的父親大步走了進來,同樣穿著禮服的兩位哥哥也跟在父親後麵。他們三個簡直就像是三胞胎。身材高大,肩膀與胸膛都相當健壯,無論何時都散發充滿自信的光輝。


    父親俯視坐在榻榻米上發呆的一彌,很驚訝地說:


    “一彌、你在幹什麽!還不準備出門!喂、都是你沒好好監督……”


    麵對責備的聲音,站在走廊邊硬土上的母親隻是微笑以對,說了句“真是抱歉”。因為自己的緣故害母親被罵,一彌急忙縮起身體,衝出房間想快點換好衣服。


    在陰暗的走廊和姐姐擦身而過。姐姐身穿外出用的和服,胸前抱著菊花,看起來非常可愛。姐姐問了一句:“鮮紅色的和服,很漂亮吧?”一彌不由地對著美麗的絲綢和服看得入迷。小聲說出讚美的話,姐姐似乎高興地微笑,稱讚一彌是個乖孩子。房間裏傳來父親的聲音,一彌又匆忙為了換衣服而奔跑。


    ——那天正是祖靈歸來的日子。一彌和家人一起外出掃墓。


    外頭天氣非常炎熱。


    茅蜩和蟬叫個不停。


    父親一馬當先,走在通往寺廟的路上。哥哥跟在父親後麵,母親和姐姐一左一右牽住年幼一彌的雙手,拚命想要跟上大人的腳步。


    走在前方的父親他們的背看起來好寬。


    路邊反射著太陽光的草與樹木,全部都是鮮綠色。那個國家的夏季非常美麗。也是一彌喜愛的季節。


    帶著熱氣的風突然吹來,母親白色的洋傘搖搖晃晃。


    那陣風吹亂了姐姐閃閃動人的黑發,遮住一彌的視線。受到驚嚇的一彌,跌倒在石階上哭了,母親和姐姐笑著將他抱起來。兩個人身上傳來甜美的香氣——那是女性的香味,擁抱的動作帶著溫柔與包容所有的慈愛,而父親與哥哥們從不肯擁抱一彌。


    到達寺廟之後,父親在墓前述說祖先是多麽優秀的武將,同時也是政治家。在低沉的聲音朗朗響起時,母親以看來仿佛快要折斷的白皙纖臂,接下姐姐抱著的菊花,裝飾在墓前,再以帶柄的水勺將水淋在墓碑上。負責灑水的手臂,一向都是母親纖細的手臂。灑水的光景,光是在一旁觀看就覺得心中得到潤澤,令人懷念。


    父親的聲音繼續響起,哥哥們聽著父親的話,臉上帶著驕傲的表情。祖先與父親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哥哥們也以此為目標。並且認為那是不遠將來的事。一彌也想要仔細聽父親說話,但是內容相當困難,對於年幼的一彌來說,全都是聽不懂的詞匯。


    有一隻夏季的蝴蝶,輕飄飄接近一彌。隱約帶著眩目的金色,樹葉間隙射來的陽光,穿透蝴蝶薄薄的翅膀。一伸手就飛走,又在一段距離之外停下,仿佛是在引誘一彌。金色是一彌喜歡的顏色。那隻小蝴蝶雖然飛走了,但一彌卻瞞著所有的人,心裏暗地想著那隻蝴蝶……


    遠處蟬聲響起……


    ——那個國家的夏天非常美麗。


    一彌睜開眼睛。


    一彌站立<無名村>的廣場上。周圍沒有任何人發現瞬間的回憶之旅,一彌一個人心不在焉地睜開眼睛。


    感到這一切都是遙遠的事——


    實際上隻不過是數年前的事而已。


    或許是距離……隔著海洋,距離遙遠的緣故吧。


    仔細瞧瞧四周,對現在的一彌來說,有如小金蝶一般的維多利加睜大眼睛看著廣場的喧噪。身旁的蜜德蕊不知何時靜了下來、好似在回想什麽而出神。沒有任何人想說話。突然出現的寂靜時刻。


    一行人各懷心事,沉默地眺望著廣場的喧噪。


    維多利加突然伸出手來,用力拉扯身旁蜜德蕊有如棉花糖的深紅卷發。


    “好痛!你、你幹嘛啊,小鬼!”


    “……對了,蜜德蕊。”


    “什、什麽?”


    “你怎麽會認識古雷溫?”


    “………!?”


    蜜德蕊原本浮著雀斑的紅潤臉頰,立刻變得鐵青。


    “你、你說什麽啊?”


    “你是受他雇用的呢?還是朋友?”


    蜜德蕊垂下肩膀,像是放棄了辯解。


    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彌來回看著兩人,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鬼,你什麽時候看穿的?”


    “從你硬要搭上火車的時候。”


    “……那豈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一彌插進兩人的對話:“喂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感到不耐煩的維多利加磨蹭了一會兒,最後不敵一彌的視線。


    “久城,難道你真的完全沒發現?”


    “所以我才問是怎麽回事嘛?”


    “發現蜜德蕊是古雷溫的手下這件事。”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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