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二二年冬天


    西斜的太陽照著窗戶玻璃以及織錦窗簾,在古色古香的城堡窗上落下暗沉陰影。


    升上西方天空的蒼白月亮,照耀宛如巨大石塊的城堡布洛瓦城高聳的尖塔、突出的窗戶、奢華的玄闊,一切有如黑白雙色構成的巨大木板畫,露出鮮明的輪廓。


    西歐的冬天非常寒冷,尤其是在這種聳立在森林深處,自中古世紀遺留至今的古老石砌城堡,更是顯得酷寒!


    圍繞城堡的美麗庭園,雖然出自於首都蘇瓦倫的老經驗園藝造景設計師之手,但在枯槁的冬季已經看不出任何蹤影,隻有銅色山毛樺樹枝以及在細雪中不安顫抖的玫瑰樹苗圍出範圍,蕭條的夕暮蔓延開來。


    暮靄越來越近,蔓延在周圍的冬日寒意


    城堡周圍有身穿藍白製服的年輕女仆、挺直背脊的年長管家、身穿筆挺製服的年輕仆人、


    體型龐大的廚娘似乎是從城裏三三兩兩跑出來,數量驚人的大群仆役通通聚在一起。他們全部把雙手合握在胸前,肩並著肩像是受到驚嚇,仰望相同的地方。


    布洛瓦城一角的不祥細長高塔。內部有什麽東西,在城堡漫長的曆史之中有過各種傳說。尤其是在中世紀戰亂時代的許多悲劇、慘劇以及陰謀裏占有一席之地的布洛瓦城高塔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繃著臉仰望高塔。


    高塔上麵有個東西緩緩降下,似乎打算將它放在於下方等待的大型馬車上。


    好像鐵籠的四方形物體。


    不,那的確是鐵籠。


    被奶油色與綠色交錯的異國風格波斯布料包裹的大籠子,慢慢從塔上降下。好似有野獸在某處不時發出呻吟般的「嗚嗚」聲。


    混有細雪的冬季寒風吹起。


    鐵籠嚴重搖晃。


    每次隻要一搖晃,仰望它的仆役就好像受到威脅,齊步往後退。


    嗚嗚


    嗚、嗚嗚


    有如野獸哀鳴的聲音響起。


    那是從鐵籠裏傳來的聲音!隻要籠子一在冬季乾冷的風中搖晃,波斯布料遮掩的籠中動物便痛苦地朝著夜空哀鳴。


    「啊!」


    一個年輕的女仆人稱「貴夫人的貼身侍女」,瞼頰泛紅的年輕少女不禁打算衝向嚴重搖晃的鐵籠,卻被年長粗壯的打掃幫傭抱住:


    「去不得啊。那已經不關你的事了。」


    「可是」


    「一切都結束了。」


    打掃幫傭搖晃充滿脂肪的粗壯身軀如此說道。靠過來的年長管家,也扳起滿足皺紋的臉:


    「那個馬上就要不複存在。不要多生事端。」


    「可是」


    「那個野獸已經不在了。這裏又會恢複和平。」


    其他仆役點頭讚同管家說的話。貼身侍女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回頭望著鐵籠。


    鐵籠落在巨大的馬車貨台上。或許是被震動嚇到,鐵籠裏的東西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車夫以嚴肅的表情點頭。


    劈啪一聲揮動黑色馬鞭,不祥的黑色馬匹發出尖銳的嘶叫,吃驚地以前腳踢動細石道,一起往前奔馳。


    漆黑巨大的馬車載著波斯布料包裹的不祥鐵籠,從布洛瓦城往森林的方向遠去


    仆役們一起鬆了口氣,一個一個離開庭院,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打掃幫傭拍拍貼身侍女的肩膀,邁步離開。


    一個人留在原地的少女喃喃說了一句:「為什麽?」


    可是她也為了回到新的工作崗位,慢慢走開。從今晚開始就有新的工作,必須牢記新工作該做的事,少女沒有多餘時間可以感傷。自己必須撫養年幼的弟妹,她非得工作才行。


    「可是」


    她突然停下腳步,仰望空無一人、不祥的細長高塔。


    不斷搬運「三種東西」剛往塔上房間的日子


    再度邁步前進的少女喃喃說道:


    「那個灰狼是人類。」


    細雪飛舞,少女的喃喃自語被冬天的風吹得無影無蹤


    「是個可怕的人類!」


    2


    蕭瑟的冬季早晨。


    聖瑪格麗特學園


    在自從中世紀以來一直被黑色森林環繞的寒冷石砌布洛瓦城庭院裏,用馬車載走的不祥鐵籠消失在森林裏的隔天早晨。


    這裏也是從中世紀之後就沒有任何改變,位於阿爾卑斯山脈山腳村落附近,依靠山裏的平緩的坡度,占地寬廣、曆史悠久,專為貴族子弟設立的名校聖瑪格麗特學園。這天早晨為了迎接難得的訪客,一個年輕教師緊張端坐。


    位於空中俯瞰呈亡字型的校舍一樓,為了迎接高貴訪客所設立的豪華會客室。在距離窗口最遙遠的房間深處,有名壯年男子坐在飾有卷葉裝飾,作工精致的椅子上,他的眼前有位年輕女性坐在簡樸的教職員椅上。兩個人默默相對。


    女性的娃娃臉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學生,看起來有些眼尾下垂的棕色眼眸,戴著大大的圓眼鏡。留著一頭及肩的蓬鬆棕發。


    這位女性教師名叫塞西爾,不久以前還是這個學園的學生。雖然年紀輕輕,也沒有什麽經驗,卻是十分受到學生歡迎的教師。


    她從剛才就睜大眼眸,盯著眼前這個獨自坐在早晨的陰暗房間角落,身上散發前所末見的不祥預感,卻又極為英俊的男子。


    燦亮金發綁成馬尾垂在背後,襯衫搭配貼身馬褲,手上拿著細長馬鞭的高貴男子坐在有著卷葉裝飾的椅子上。他正是與傳言符合的布洛瓦侯爵在貴族之中擁有過人的權力,對政治極有影響力,而且在先前的世界大戰曾經完成重要使命,神秘又令人害怕的男子。


    布洛瓦侯爵的右眼掛著高度數的單片眼鏡,完全破壞無與倫比的俊美外表。上麵有著繁複的銀色裝飾,彎成形狀怪異的單片眼鏡厚得嚇人的鏡片將不祥的綠色右眼擴大到詭異的地步。眼眸有如亡靈朝著前方逼近。膽怯的塞西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乖乖坐著。


    「小姐。」


    高貴不祥的男子終於開口說話,被鏡片放大的眼眸稍稍眯起。


    「是、是的。」


    塞西爾以緊張的聲音回應。


    「你應該養過動物吧?」


    「動物?」


    塞西爾忍不住回問,然後想起小時候的記憶:「呃我養過狗、鳥還有撿來的蛇。因為媽媽嚇昏了,所以爸爸要我把它丟掉。還有貓,還有、呃」正當她扳手指計算之時,卻被不耐煩的聲音打斷。


    「那就夠了。」


    「咦?」


    「我想要請你照顧一匹狼。」


    塞西爾大吃一驚。


    「狼?」


    布洛瓦侯爵輕輕笑了。


    「是的。」


    眼鏡深處的綠色眼眸突然睜大:


    「一匹小小的灰狼。」


    然後伸手指著塞西爾手中的文件。


    「我就是在說她。」


    「啊?」


    塞西爾驚訝地回問,盯著手中的文件。


    上麵詳細寫著身為布洛瓦侯爵嫡出的十二歲少女相關資料。那是昨天晚上送到的新生文件,塞西爾也趁著晚上的時間看過。布洛瓦家的小女兒維多利加德布洛瓦她之前似乎沒上過學,不過這在貴族子弟之間並不罕見。他們大多數是由專門的家庭教師負責教育。


    問題是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來到學校之後,還沒有人看過這個女孩文件上麵也沒有任何照片。塞西爾不禁開始想像她是一名什麽樣的女孩。


    「您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侯爵。」


    對於塞西爾認真的抗議,感到驚訝的布洛瓦侯爵眯起鏡片後方


    的眼眸。


    「你說什麽?」


    「怎麽把女兒說得好像動物一樣。這在教育上來說不是很好。」


    「嗬。」


    侯爵對於塞西爾的憤慨嗤之以鼻。他站起身來,隨口應了一句:「我用不著理會你的感慨。」起身的布洛瓦侯爵充滿不祥與怪異的能量,讓跟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塞西爾往後退。


    侯爵麵露微笑,把臉湊近膽怯的塞西爾:


    「雖然是名職業婦女,仔細一問還是貴族的女兒,所以才會托給你照顧。我的女兒是野獸,傳說中的妖獸。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千萬不要忤逆她。懂了嗎?」


    「這、這是威脅」


    「不要搞錯了,我這種人的怒氣不會縮短你的生命。我的女兒是野獸。要是不想被狼咬斷喉嚨,千萬別把我的話當玩笑。隻需要最低限度的照顧,之後就是保持安全距離。」


    「距離?」


    「不要接近那個,還有不要讓任何人接近。那個非常危險。喏,有沒有聽到」


    布洛瓦侯爵眯起鏡片後方的眼眸,像是在威脅塞西爾。然而單薄又毫無血色的嘴唇浮現笑意,像是樂到無法遏抑。


    「野獸正在哀鳴!」


    雖說是冬日晴朗舒爽的早晨,天色卻越來越暗。不知何處傳來狗不安的叫聲。好像受到驚嚇的鳥群一起飛起,發出詭異的振翅聲高飛遠走。


    「它們注意到了。那個來了!」


    「您、您是指什麽?」


    「就是那個野獸。沒錯,就像今天早上這些動物一樣,總有一天世界會注意到那個的存在。沒錯,你們到時候就像這些受到威脅的鳥群,一起飛離歐洲吧。這些該死的、從新大陸來的人!」


    「侯、侯爵?」


    會客室陷入一片寂靜,侯爵突然回過神來,低下頭。


    他轉頭看向塞西爾驚懼看著自己的圓眼鏡,湊近蒼白美麗的瞼:


    「有三種東西絕對不能少。在塔裏的時候是由貼身侍女負責運送,從現在開始就由你每天運送。」


    「運、運送什麽東西?」


    「首先,第一種是」


    侯爵眯起眼眸。


    不知何處又有鳥兒飛起。好像學園裏的動物一起逃亡,自然界騷動不已的怪異早晨


    布洛瓦侯爵以低沉的聲音喃喃說道:


    「第一種是書!」


    3


    布洛瓦侯爵打道回府之後,早晨的學園終於重返冬季晴朗早晨的明亮清爽。陽光從法式落地窗照進一片黑暗的會客室,可以聽到遠處傳來小鳥的鳴叫聲。


    「呼!」


    塞西爾用力吐氣。解除緊張氣氛之後,笑容重返那張孩子氣的娃娃臉。


    「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傳說中的侯爵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沒想到竟然是個這麽恐怖的人!」


    口中一麵念念有詞一麵收拾文件,開始往前走。


    學生三三兩兩經過早晨的走廊。「塞西爾老師早安!」、「早安!」貴族子弟彬彬有禮卻又充滿活力地向塞西爾問好。雖然她帶著滿臉笑容一一回禮,心裏卻莫名感到不安,偶爾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邊。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女孩,竟然被親生父親說成是狼。究竟)


    過了數分鍾之後,塞西爾終於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學園的廣大校地裏,有一片模仿法式庭園的寬廣區域。經過整修的草地、施以纖細裝飾的噴水池,以及人工建造的廣大花壇,還有散布各處的長椅和涼亭,春天有鬆鼠會爬到上麵,左右張望四處奔跑。但是它們現在應該在遙遠的森林裏冬眠,沒有見到它們的身影。


    在庭園深處,孤伶伶蓋起一棟幾個月之前還不存在的小型建築。


    有如在童話當中出現的糖果屋,色彩鮮豔可是帶著某種怪異的建築。這棟一樓和二樓以鐵製螺旋樓梯相連,小巧玲瓏的建築,要讓普通人來住實在是太小了點。似乎經過正確測量之後再縮小建造的模樣,的確相當不可思議


    塞西爾站在小巧玄關,輕輕握住令人聯想到剛出爐的瑪芬蛋糕,呈現可口顏色的門把冰冷門把帶有冬季寒氣。塞西爾嘴裏嚷著好冷好冷,下定決心轉動冰冷門把,進入屋內。


    糖果屋在布洛瓦家的要求之下趕工,那名女孩的特別宿舍裏麵充滿沉重的黑暗,相較之下剛才的會客室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猶如漆黑沉重的布料蓋在頭上,不斷收縮一般令人喘不過氣!塞西爾倒吸一口氣,緩緩朝黑暗踏出腳步。


    屋子裏充滿稍微縮小的可愛家具。塗上亮光漆的小矮櫃、窗邊的搖椅、綠色的貓腳桌上放著小巧的銀餐具與可愛的繡花桌巾。可是到處都沒有看到小小特別宿舍的主人,布洛瓦侯爵的麽女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暗影發出呻吟。


    暗影注意到闖入者,一動也不動盯著塞西爾。隻見暗影不停逼近過來,好像要將塞西爾吞噬。塞西爾的雙腳癱軟動彈不得,眯起棕色的眼眸注意到在暗影的另外一頭,堆滿房間深處的東西。


    那些東西和這個可愛的房間一點也不搭調。


    感覺到猛烈的對比。


    那是成堆的大量書籍。


    皮革封麵的厚重書籍到處堆積如山,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知性空間。所有的書都是拉丁語寫成的中世紀宗教、數學、化學以及曆史書籍即便是身為數師的塞西爾也不禁躊躇不前,非常難懂的書籍。


    布洛瓦侯爵不祥的聲音在塞西爾耳邊複蘇。


    第一種是書!


    侯爵的女兒就在暗影的深處。塞西爾咽下一口口水,下定決心踏出一步,像是踏入黑暗之中一般前進。


    好像踩到什麽東西,耳朵聽到沙沙的聲響。


    塞西爾輕輕抬起腳,蹲下來盯著自己踏到的東西不由得瞪大眼睛。


    那是灑上大量肉桂粉,看起來相當美味的ma。


    塞西爾一臉疑惑,目光凝視暗影的另一端。


    ma、巧克力糖以及動物形狀的棒棒糖,以暗影中央某個東西為中心呈放射狀散落。塞西爾站起身來,想起布洛瓦侯爵所說的話。


    第二種是「甜點」!


    還有第三種是


    塞西爾一邊踏進暗影之中,不由得發出聲音:


    「荷葉邊!」


    暗影的另一頭顯得更加黑暗,可以感受到和剛才的侯爵一樣不、和那種程度來說簡直是無法比擬的強烈負麵力量。塞西爾因為太過害怕,甚至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就像是通往冥界的人口在此敞開,陰暗沉重的真正黑暗。


    塞西爾的雙腿抖個不停,停下腳步。


    黑暗深處的那個東西,正在抬頭盯著塞西爾。


    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可以聽到細細的衣料摩擦聲。那個東西已經發現塞西爾,正在慢慢移動。塞西爾拚命思考在那一瞬間映入眼簾的東西。的確如同布洛瓦侯爵所說,那個可怕的生物


    遭到純白的層層豪華荷葉邊包圍。


    塞西爾慢慢睜開眼睛。


    那個近在眼前。她「啊!」叫了一聲。


    一瞬間,塞西爾完全忘記那個是布洛瓦侯爵的小女兒、忘記有人告訴她有關這個國家自從中世紀以來流傳的灰狼傳說、忘記詭異的暗影。眼前坐在那裏、以細長的淡綠色眼眸仰望她的東西是


    精巧的陶瓷娃娃,


    絲絹金發有如解開的天鵝絨頭巾垂落在地,形成一道耀眼的瀑布;小巧呈現薔薇色的臉頰;翡翠綠的眼眸有如昂貴的寶石閃閃發亮;漆黑的法國蕾絲與三層白色荷葉邊層層疊疊的奢華洋裝;小巧的頭上戴著綴飾珊瑚,有如皇冠的迷你帽子。


    這個陶瓷娃娃不、應該說是看起來像是洋娃娃的少女,臉上完全


    沒有表情與感情,四肢攤開,像個遭到丟棄的玩具一般滾落在地。隻有穿著蕾絲鞋的小腳丫,輕輕抖了一下。


    少女維多利加德布洛瓦突然睜開綠色眼眸,往上盯著塞西爾。


    心裏想著該說些什麽的塞西爾急著張開嘴巴,可是幹涸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少女終於有如受到操作的人偶,以不自然的動作張開櫻桃小嘴:


    「你是什麽人?」


    「!」


    塞西爾倒吸一口氣聲音和有如陶瓷娃娃楚楚可憐的美麗外表截然不同,沙啞低沉的聲音簡直有如老太婆,話中還帶著悲傷


    但是怪異的聲音和少女綠色眼眸浮現的不可思議光芒哀傷、安靜,猶如活過百年歲月的老人異常搭調,塞西爾不禁感到畏懼。恐懼再度襲上塞西爾,因為維多利加每次輕輕移動身體,就像本能感受野獸接近的小動物一樣,讓塞西爾的心髒為之一揪。


    「你是敵人嗎?」


    老太婆的聲音再度詢問。


    層層疊疊的白色荷葉邊沙沙作響,像是在刺激因為太過恐懼而無法作答的塞西爾。


    塞西爾拚命搖頭,發不出任何聲音。


    好不容易可以發出聲音,塞西爾以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洋、洋娃娃?」聞言的維多利加眼眸突然發出危險光芒,因為太過憤怒使得眼眸的顏色變得更深:


    「沒禮貌!」


    「那、那個」


    「我的名字是維多利加德布洛瓦,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是、那個」


    還想說些什麽的塞西爾,突然「呀!」大叫一聲。因為維多利加的小手抓起厚重的書籍丟了過來。塞西爾急忙彎下腰,書本打到牆壁發出巨大聲響,掉落在地。


    一切重返寂靜。


    維多利加小小的身體不停顫抖,發出有如野獸的咆哮。塞西爾發出尖叫,可是完全被蓋過。塞西爾終於聽到維多利加的叫聲,這隻小野獸正在叫道:


    「無聊啊!」


    「為、為什麽?」


    「這裏所有的書,我全都看過了,不夠。多拿一些,再多拿一些。拿書來。無聊啊。我好無聊啊!」


    塞西爾背對恐怖的少女,開始奔跑。即使絆到東西依然從黑暗中飛奔而出,逃離那個像是娃娃屋、有如玩具的房子。


    戰戰兢兢回頭,咆哮已經停止,隻看到可愛的小糖果屋孤單矗立。


    冬季晴朗的天空在受到驚嚇軟倒在地的塞西爾頭上,投下暖洋洋的日光。


    4


    「腰、腰好痛啊!」


    過了一個月之後。


    漫長的歐洲冬季終於接近尾聲,大家慢慢換上薄一點的衣服。這個季節距離春假越來越近,學生和老師的心情都有點浮動,氣氛也顯得熱鬧。


    塞西爾握拳捶捶自己的纖腰,搖搖晃晃定進位於c字型校舍深處的教師辦公室。


    從塞西爾還是學生就在學校任教的年長教師笑著說道:


    「走路晃來晃去,怎麽啦?一點也沒有年輕的朝氣啊!朝氣!」


    「這個嘛,老師」


    塞西爾不穩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趴在桌子上。年長教師似乎有些擔心:


    「究竟怎麽啦?」


    「沒有、沒事隻是有點」


    「有點?」


    「書太重了」


    年長教師連忙準備逃跑,說了一句「喔、那個、那個啊還是同樣身為女性,而且年輕有力的教師比較適合這個工作啊。哈哈哈」便站了起來。


    塞西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真的、真的好重啊」


    「唉呀,加油吧!」


    「唔!」


    在那之後一個月,塞西爾每天早晚都要前往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抱著大量的書籍,搬到那個娃娃屋。那個學生,詭異的灰狼維多利加從來沒有上過課,隻是命令她把書帶去。書籍、甜點以及豪華的洋裝看來維多利加賴以維生的糧食很明顯和普通人不一樣。


    塞西爾也逐漸習慣黑暗以及可怕的沙啞聲音,但是還是和少女不熟。即使塞西爾找她說話,也沒有任何稱得上是反應的回應。塞西爾發現她不是故意不理不睬,而是毫不關心其他人。正是因為如此,她就像一隻即使受到人類飼養,依舊不會馴服的野生小狼。


    為了避免狼虛弱而死,繼續把她想要的東西搬過去這就是現在的情況。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


    季節迎向溫暖的春天。校園裏的各種花朵綻放,樹木綠葉也長得繁密茂盛,看起來和冬季蕭瑟的庭園完全不同。


    不知何時塞西爾也習慣在照顧這個詭異少女之時,她完全不發一語,對自己不理不睬的態度,隻是默默地在每天的工作之餘,將三種東西送進糖果屋。就像是刺進手掌的薔薇刺一樣,一直把這個孤獨、令人畏懼的幼狼放在心上。


    塞西爾一直在心中某處為此感到憂慮。


    5


    每天一到黃昏,塞西爾的例行工作便是回到位於學園廣大校園一角的教堂後麵,位置十分不起眼的樸實敦職員宿舍。與使用高級橡木建成的貴族子弟專用校舍與宿舍相比,教職員宿舍顯得非常簡樸,毫無多餘裝飾,隻是一個建在那裏的方型建築物。


    教職員宿舍分為男子宿舍與女子宿舍,男子宿舍的二樓有提供攜家帶眷的教職員居住的大房間。兩個方型建築物的中間有個小池塘,一到春天便會有候鳥駐足,在此休養翱翔於冬日天空的疲憊翅膀。


    塞西爾等人總是在池邊投擲麵包屑,喂食鳥兒。因為這代表春天的造訪,足個令人放鬆的溫柔儀式


    就在那天夜裏,塞西爾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和平常一樣邊丟麵包屑,邊撫摸痛到不行的腰,接著又翻閱訂購的女性雜誌、繞圈按摩皮膚。然後和住在隔壁房間、學生時代至今的朋友喧鬧聊天。


    「對了,聽說教音樂的詹金斯老師,狀況變得很糟糕。」


    對於朋友說的傳聞,塞西爾不禁「啊!」了一聲。


    詹金斯老師從塞西爾的學生時代開始就是音樂教師,年紀已經很大了。他因為身體狀況不好,住進蘇瓦爾首都蘇瓦倫的醫院


    「如果詹金斯老師死了,就沒人會彈那架豎琴了。」


    「是啊」


    朋友哀傷的聲音,讓塞西爾忍不住跟著點頭。詹金斯老師擅長演奏豎琴,在周末夜裏經常邀請教職員前往二樓的房間,舉辦很棒的茶會。


    (啊,詹金斯夫人泡的好喝奶茶,還有剛出爐的英式鬆餅)


    塞西爾難過地歎口氣。


    (還有夾著鮭魚和鬆軟乳酪的三明治。櫻桃蛋糕)


    突然回過神來,不禁脹紅了臉。


    (不對,是演奏豎琴。對啊,我要往那個方向想才對英式鬆餅要抹上厚厚的黑醋栗果醬和濃縮奶油不對啦!)


    塞西爾陷入感概之中,辛苦地將不斷冒出來的點心趕出腦海。朋友繼續說道:


    「無論如何,聽說詹金斯老師都沒辦法再站上教壇了。」


    「咦!?」


    「所以下周就會有新的音樂老師來報到。希望是個好老師。


    塞西爾真的開始感到悲傷,想起溫和的詹金斯老師的種種事跡。對於塞西爾這種說不上好、個性行些散漫的學生,既溫柔又有耐性地教導鋼琴演奏與音樂的美妙之處、總是滿臉笑容、總是很高興的老師


    那天夜裏塞西爾直睡不著。第二天早上,塞西爾帶著悲傷的心情以及因為擔心而顯得沉重的表情,在平常的時間起床,用餐,前往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


    因為不知道該挑什麽書,所以隨手拿了五本厚書,兩手用力抱著往前走


    。


    吱吱吱小鳥叫個不停,很舒適的季節。


    塞西爾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走到糖果屋,正想打開門之時,像是搭配紅茶的奶油酥餅的門突然從裏麵用力打開。塞西爾嚇了一跳,「呀!」叫了一聲,從裏麵出來的學生金發碧眼的貴族子弟也「啊!」叫了出來。


    這些學生絲毫不打算幫塞西爾撿起掉在地上的書,隻是開口問道:


    「原來是老師啊。」


    「這問房子是做什麽用的?為什麽會在這裏蓋個娃娃屋?」


    被幾個學生圍在中間,塞西爾邊撿書,一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這個」


    「裏麵都是書,沒有半個人。說是沒有洋娃娃的娃娃屋,這也太詭異了吧?」


    「沒有半個人?」


    聽到塞西爾的問題,麵麵相覷的學生點點頭。感到擔心的塞西爾對著學生說道:


    「好了,你們上課要遲到了。快點進教室吧!」


    故意裝作生氣的模樣把他們趕走,急急忙忙走進屋裏。


    反手將門關上。


    小小的聲音。


    黑暗似乎蠢蠢欲動。塞西爾四周再度陷人有如黑色天鵝絨的黑暗。


    應該早巳習慣的氣氛。深邃沉重的黑暗。


    在另一頭


    塞西爾鬆了口氣。


    另一頭和平常一樣,有一個好似陶瓷娃娃的少女。


    黑白雙色的豪華洋裝,戴著花朵圖案蕾絲繁複重疊的無邊女帽。小腳包著以核桃鈕扣固定的皮靴。長發有如溶化的黃金流瀉到地上,覆蓋小小的身軀。


    「原來你在嘛。」


    可是維多利加對於塞西爾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反應。


    「剛才學生們不是闖了進來?可足他們卻說裏麵沒有半個人。」


    「」


    「我把書放在這裏。我還帶來早餐的紅茶和半熟水煮蛋,還有櫻桃沙拉維多利加?」


    沒有回應。


    隻是嫌麻煩地板著臉,微微動了一下。塞西爾歎口氣,看了她一眼便靜靜離開糖果屋。


    春天的暖風吹來,來自花朵的甜香搔動塞西爾的鼻腔。塞西爾快步走著,心想那個少女一直窩在房子裏,完全不知道這些春天的暖風與甜美的香氣。刺在胸中的薔薇刺再度蠢動。塞西爾偏著頭仿佛有所疑惑,繼續匆忙走在庭園小徑。


    數日之後的早晨


    越來越暖和的陽光可以感覺到季節快要進入眩目的初夏季節。


    庭園裏有白色蝴蝶飛舞,花蕾一一綻放


    這天早晨,揉著腰的塞西爾晚了一點才進入辦公室,正好遇上有人正在介紹一位壯年男性新的音樂老師來了。據說是蘇瓦倫有名的音樂大學畢業,是一位看來充滿自信的老師。


    介紹完畢之後,新的音樂老師叫住急著離開的塞西爾。他跟著匆忙前往教室的塞西爾,問起有關詹金斯老師的事。


    塞西爾想了一下,跟他說了關於豎琴演奏會與茶會之類的事。對方似乎相當感動,說了一句:「咦,演奏會啊。那真是不錯。」


    「對啊。真的很棒。所以少了一個好夥伴,大家都很不舍。」


    聽到塞西爾這麽說,新老師點頭說道:


    「原來如此。看起來是一位相當好的老師。」


    強勁的風吹過那是初夏幹爽的風。


    塞西爾皺起眉頭,雙手扶正被風吹歪的圓眼鏡。


    這天傍晚。


    塞西爾再次「嘿呦、嘿呦!」搬運從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抱來的大量書籍,前往糖果屋。


    打開門進屋,正好撞上準備走出來的學生。


    「又是塞西爾老師?」


    撞到她的學生詫異地看著抱著書的塞西爾,然後回頭看向房內以驚懼的眼光看著到處都是,已經化為書牆的書。


    「唉呀,你」


    是塞西爾擔任導師的班級裏的女學生。令人想到麥杆的明亮金發綁成兩束馬尾,眯細眼尾往上吊的鳳眼。


    「為什麽老師又跑來這裏?」


    看樣子這個學生是單獨來到糖果屋。看到不知如何回答的塞西爾保持沉默,女學生不可思議地說道:


    「沒有洋娃娃、沒有半個人的娃娃屋。真是符合怪談學園之名的地方!」


    「不是、那個、這是」


    塞西爾正想要辯解


    「咦?沒有半個人?」


    「對啊,沒有任何人。真是的。」


    女學生說完,似乎是對探索感到厭煩,打了一個大嗬欠,晃著小屁股便往外走。塞西爾把書放在貓腳桌上,搜尋整棟房子。


    「維多利加!」


    看了一下寢室附有掛幔的四柱小床裏麵、下麵都沒看到維多利加。接著街上螺旋樓梯,衝進二樓的更衣室,翻遍堆積如山的白蕾絲、粉紅荷葉邊、黑緞帶,尋找嬌小的少女。


    「維多利加?你在哪裏?」


    接著就像是在找一隻小貓,塞西爾開始搜索桌子底下、衣櫥裏麵、搖椅坐墊的下方。


    但是還是沒有找到維多利加。


    「真的沒有到底跑到那裏去了?」


    塞西爾找累了,往身邊橫放的衣箱坐下。


    塞西爾屁股底下的衣箱發出吱嘎聲。


    瞬間有一個相當不悅、像是抗議的低沉呻吟混在這個聲音裏麵。


    塞西爾瞬間露出極為驚訝的表情。眼尾下垂的褐色大眼睛斜眼一看


    「維多利加?」


    輕輕從衣箱上麵栘開屁股,仔細觀察衣箱。


    很難想像一個人進得去的方型小箱子,可以看到有什麽東西若隱若現。


    白色輕飄飄的


    荷葉邊不高興地露出臉。


    一臉懷疑的塞西爾,半信半疑輕輕打開衣箱蓋子。


    結果


    裏麵是一名讓人當成華麗陶瓷娃娃的嬌小美少女,包在荷葉邊、蕾絲與印花緞帶裏麵。隻見她一臉非常不高興的表情,抱著一本書。櫻桃小嘴還露出棒棒糖的棒子。


    「維、維多利加!」


    塞西爾大吃一驚,忍不住大叫:


    「怎、怎麽會躲在這裏?這是用來裝衣服的箱子,不是你的椅子。呃咦、難不成維多利加」


    不知為何,塞西爾開始猶豫要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維多利加顯得很不高興,就像是自尊受傷的野生動物一樣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


    (難不成你是在躲人?)


    這是塞西爾心中的想法。


    (你怕人嗎?沒錯吧?)


    那一天的維多利加就待在衣箱裏麵,像是在鬧別扭一樣嘟著嘴,完全不打算出來。


    「老伯,你最近有空嗎?」


    這是接近初夏的日子,時刻已經接近黃昏。


    遠眺浮在庭園池塘上的候鳥白色羽毛,塞西爾問著正在工作,身材又高又壯的老園丁。


    身型魁梧的老人穿著連身工作服,已是頭發斑白的老園丁。對於塞西爾的問題,先是以沙啞的聲音問了一聲:


    「啊?這是什麽問題啊,怎麽可能有空。你也來做做看每天必須照顧這種廣大庭園的工作啊。嗯?」


    雖然說話有點凶,但是塞西爾從學生時代認識他到現在,有了相當久遠的交情,早就知道他的個性。塞西爾對著不斷抱怨工作忙碌的老園丁,扶正圓眼鏡之後說道:


    「想請老伯幫我做個東西。」


    「該不會又是什麽玩具帆船之類的東西吧?你老是要我做一些麻煩的東西。」


    「不是的,不是那種東西,其實足花壇。」


    「花壇~?」


    忙碌地以巨大的園藝剪刀修剪樹籬的老園丁


    停下手邊的工作,詫異地回問。


    「在哪裏?」


    「呃最近不是新蓋了一棟像是小糖果屋的房子嗎?」


    「是啊,的確有。」


    「我希望可以做在房子的周圍。對了,就是中世紀貴族庭園裏常有的迷宮花壇。轉來轉去,隻有知道路的人才能走進去就像那樣的東西。」


    「迷宮花壇啊!」


    起身的老園丁搖晃有如小山丘的身體,高興地說道:


    「唔,聽起來很有趣啊。我可以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吧?」


    「嗯!」


    「好,成交!」


    塞西爾總算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悄悄回頭望向小房子的方向。迎風的白花搖曳生姿,天色已經暗了,黑暗逐漸接近庭園。塞西爾感覺好像足盤據在那問屋子裏的黑暗,正在侵蝕外麵的世界。


    接下來不再是黃昏,而足夜晚。


    東方夜空浮現蒼白月亮。


    老園丁以熟練的手藝在娃娃屋周圍做起迷宮花壇。


    以幾何模樣一圈一圈圍繞小屋子,高度不斷增高,阻隔學生的好奇心與入侵。


    然而就在這時,發生了某個事件。


    6


    在塞西爾住的女性教職員宿舍對麵,是男子宿舍。詹金斯老師和太太住的二樓房間裏,還留有老師的行李。大門緊閉的陰暗房間,留下曾經在此居住的居民行李,以及濃厚氣息的孤寂房間。


    這間房間裏的豎琴,從那天夜裏開始,隻要一到夜晚便會詭異響起。


    這天夜裏,塞西爾正在自己的房間裏修指甲、擦皮鞋,然後欲罷不能地擅自擦起隔壁友人的鞋子,一個人悠閑度過夜晚時光。一邊哼著歌一邊擦別人的鞋子,窗外突然隱約傳來邀約般的旋律。


    「咦?」


    塞西爾拾起頭,側耳傾聽。


    可是接下來卻又什麽都聽不到,於是繼續哼歌擦鞋。


    可是又聽到樂聲


    「奇怪?」


    塞西爾起身打開窗戶。


    對麵宿舍二樓的窗戶。詹金斯老師的房間沒有點燈,看起來空無一人。可是


    「豎琴在響!」


    塞西爾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把睡在隔壁的朋友叫醒,和邊抱怨邊起床的朋友一起在睡衣上披件外套,走出門外。


    「詹金斯老師回來了!」


    「怎麽可能。」


    「因為他在彈豎琴!」


    「在黑暗的房間裏?」


    朋友笑著說道:


    「那簡直和幽靈沒什麽兩樣嘛。」


    脫口而出之後又「啊!」大叫一聲,和塞西爾麵麵相覷。


    「幽靈」


    「不、不會吧!」


    兩個人一起搖頭:


    「才不會有這種事呢。」


    「就是說啊。」


    進入男子宿舍,走上樓梯。戰戰兢兢敲了詹金斯老師房間的門,可是沒有任何人應門。


    也沒有燈光。


    隻有豎琴的聲音不停漂蕩。


    「詹金斯老師?」


    「老師?」


    兩個人一起呼喊。


    人們慢慢聚集過來,一群教師開始交頭接耳。豎琴聲不斷響起,有人到樓下的管理室借了房間的鑰匙。


    鑰匙交到塞西爾手上。


    塞西爾戰戰兢兢地把門打開。


    「詹金斯老師?」


    試著出聲呼喚。


    沒有回應。


    豎琴的聲音停了。


    有人喃喃說道:「不是這個房間,不可能有這種事情。隻不過是有人在別的房間彈琴。」朋友走過軟綿綿的地毯,打開房間正中央的台燈。


    橘色燈光照亮整個房間。


    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的瞬間,朋友突然哇哇大叫,就像尾巴被踩到的貓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的塞西爾也大叫:「怎麽啦!」


    朋友以顫抖的手指向豎琴。


    塞西爾斜眼看過去


    「啊!」


    豎琴的弦竟然還在微微抖動。


    就好像剛才有人坐在這裏彈過一樣。


    「有」


    朋友大叫:


    「有鬼啊!一定是詹金斯老師的幽靈!老師的幽靈在這裏彈豎琴。一定是這樣」


    「怎麽可能。」


    「因為大家都喜歡老師的演奏會,所以讓我們聽最後一次。詹金斯老師!怎麽辦!溫柔的詹金斯老師一定死了!」


    「怎麽可能!」


    一群教師全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塞西爾撥開人群,啪噠啪噠跑到一樓。抓起電話立刻告訴接線生接往蘇瓦倫的醫院。


    接著請醫院找來詹金斯老師的太太。


    『喂。啊、是鋼琴彈得很爛的塞西爾啊。』


    塞西爾把師母的批評當成耳邊風,隻是啜泣說道:


    「呃,師母。我們一起致上哀悼」


    『咦?』


    師母詫異地反問:


    『哀悼?為什麽?』


    塞西爾邊擦眼淚邊說:


    「咦?詹金斯老師不是過世了?」


    『你胡說什麽啊,塞西爾!他已經好多了,現在正在活蹦亂跳,胃口也好得不得了呢。真是沒禮貌!』


    「咦!」


    塞西爾急忙道歉,掛斷電話。


    這時新的音樂老師走過來,問了一句:「怎麽了?」


    「呃我打電話到醫院詢問詹金斯老師的狀況。」


    「醫院?」


    音樂老師不知為何顯得十分詫異。


    在老園丁的幫助之下,迷宮花壇逐漸完成。隔天的塞西爾揉著因為前一晚幽靈騷動而睡眼惺忪的眼睛,帶著有如小山的書籍打算前往糖果屋時,在正在施工當中的迷宮花壇中轉來轉去,迷失方向。


    「完、完蛋了!」


    再這樣下去恐怕不妙了。就在她差點哭出來的時候,好不容易走出迷宮來到正中央的屋子。塞西爾累得說不出話來,把書放在貓腳桌上,「啊~」歎了一口氣便癱倒在地。


    「好、好重!」


    那天夜裏


    教職員宿舍又發生相同的事情。


    無人的房間裏傳來豎琴的聲音,飛奔過去把門打開,裏麵卻是空無一人,窗戶也是從屋內鎖住。朋友湊近豎琴,伸出手指之後喃喃說道:


    「琴弦還在抖動。」


    可是向醫院確認,卻說詹金斯老師正在逐漸康複。


    然後又在隔天夜裏


    豎琴不斷響著,害怕的塞西爾在夜裏完全無法入睡


    7


    「究竟怎麽了?」


    塞西爾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是發生在幾天之後傍晚的事。當她搬來書本,如往常放在貓腳桌上打算離開時,那隻這幾個月來一語不發的灰狼叫住塞西爾。


    塞西爾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回頭。


    被荷葉邊與蕾絲囚禁的美麗洋娃娃待在陰影深處。少女不知何時開始抽起煙鬥,纖細手上的白色陶磁煙鬥冒出細細的紫煙,嫋嫋朝著天花板升去。


    「你、你是不是說了什麽?」


    塞西爾以顫抖的聲音反問。


    「你這幾天似乎有心事。」


    「你、你怎麽知道?」


    少女輕蔑地用小巧端整的鼻子哼了一聲,然後以老太婆的沙啞聲音說道:


    「很簡單。是腦中湧出的『智慧之泉』告訴我的。」


    「咦?」


    維多利加冰冷的綠色眼眸炯炯有神,塞西爾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先前隻是以嬌小身


    軀趴在地上,以病懨懨的眼眸閱讀書籍的少女,心靈不知被什麽東西囚禁,渾身散發令人畏懼的謎樣能量。少女在黑暗之中什麽事也不能做。但是在這個瞬間,確確實實擁有某種力量看著塞西爾。感受到恐怖與畏懼的念頭,塞西爾無法動彈。


    「智、智慧之、泉?」


    「沒錯。我偶爾會撿拾收集這個世界的混沌碎片,惡作劇地加以玩弄為了打發無聊。然後將它們重新拚湊,找出唯一的真相你說吧。」


    「說、說?」


    塞西爾以顫抖的聲音反問,維多利加的聲音像是很不耐煩:


    「告訴我在你身邊發生的事。至少可以幫我一點忙,讓我能夠瞬間忘掉這個無聊也好。說啊!快說!」


    聽到沙啞的聲音、桀騖不馴的任性話語,塞西爾又咽了一口氣。即使張開嘴巴想要抗議,也因為恐懼,什麽都沒說便閉上嘴。


    或許是對沉默不語的塞西爾感到不耐煩,維多利加輕蔑地哼了一聲:


    「還是因為什麽無聊的理由。」


    「咦?」


    「例如是對異性抱持情欲而感到煩惱這等無聊巨極的理由,或是諸如此類的行為。塞西爾,這樣的話就不用問我了。」


    「才才才、才不是!」


    塞西爾急忙衝到維多利加身邊。等到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靠在怪異少女的身旁,比手畫腳說起豎琴的怪談。


    「也就是說,我們所有的教師都嚇到了。還說就算是詹金斯老師的幽靈,好歹也是朋友,但是老師明明還活著。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移動豎琴的位置。」


    維多利加隻以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塞西爾回過神來


    「咦?為什麽?」


    「」


    維多利加再也沒有開口。她再度埋首於書籍、思考以及無聊所架構的金色黑暗之中。再怎麽和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塞西爾隻得放棄,靜靜離開糖果屋。


    那天夜裏。


    在回到宿舍的塞西爾主導之下,塞西爾和朋友找人打開詹金斯老師房間的門鎖,移動豎琴的位置。豎琴是從上往下垂直拉著許多琴弦,又大又重的樂器。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想要把它搬起來,可是一件大工程。把放置在柔軟地毯上的豎琴稍微移動二十公分左右之後,兩個人就沒力了,隻得放棄回到房間。


    「這麽一來就不會響了?為什麽?」


    「這個究竟是為什麽,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有人這麽說,那就試試看吧。」


    半信半疑的兩人望著彼此。


    夜深了。


    從那一夜開始


    豎琴再也沒有響過。


    第二天早上是個相當晴朗,令人感覺夏天即將到來的大好天氣。


    暑假即將來臨,學生顯得有些興奮,好像所有的人都想要趕快放假。


    塞西爾如同往常,快步往糖果屋前進。她放下書籍,向麵對黑暗的荷葉邊娃娃問道:


    「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個容易被誤認為是洋娃娃,冷若冰霜的嬌小美少女,睜開有如寶石的綠色眼眸一動也不動。隻是偶爾將陶製煙鬥湊近嘴邊,不停吞雲吐霧。


    白色細煙朝著天花板嫋嫋升去。


    「什麽?」


    「就是鬼彈豎琴的事。我按照你所說的去做,隻是梢微移動一下位置,昨天就不響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維多利加似乎是嫌麻煩,「哈~」打了一個嗬欠。


    然後突然以讓人想到野狼的銳利眼神凝視塞西爾。毛骨聳然的塞西爾站在原地不敢動。


    「呃、那個」


    「彈二樓豎琴的,是一樓的男人。」


    「咦?」


    「告訴你,彈二樓豎琴的,是一樓的豎琴。」


    「咦?」


    「你懂了吧。」


    「不懂。」


    塞西爾老老實實回答。維多利加驚訝地睜大眼睛,然後「唉」歎了口氣。


    「雖然麻煩,我還是將它語言化吧。」


    「語言化?」


    「將重新拚湊的東西,以你聽得懂的方式說明。」


    維多利加拿開煙鬥,以嫌麻煩的模樣說道:


    「你聽好了。上鎖的無人房間,而且沒有點燈的房間裏傳來豎琴演奏的聲音。然後隻是移動位置,聲音就停了。」


    「嗯。」


    「你可以查一下正下方一樓的房間,一定可以找到另一架豎琴。因為犯人是在一樓彈豎琴,讓二樓的樂器跟著響。」


    「怎、怎麽辦到的?」


    「豎琴是從上往下繃著好幾根弦的樂器,用手指撥弦便能夠發出聲音。而放置豎琴的房間地板一定鋪著軟綿綿的地毯。犯人在一樓房間的天花板,也就是二樓房間的地板挖幾個小洞,把放在二樓房間和一樓房間裏的兩架豎琴的琴弦,根一根連結起來。這麽一來,隻要彈奏一樓的樂器,二樓的豎琴琴弦也會像是受到手指撥弄。等到演奏結束,隻要從一樓房間的天花板拔掉偷偷接上的琴弦就可以了。地板上挖的洞也因為軟綿綿的地毯,所以可以巧妙掩飾。哼,這隻不過是魔術師經常在舞台上使用的手法罷了。真是騙小孩的幽靈事件。」


    維多利加無趣地喃喃說完,繼續吞雲吐霧抽起煙鬥。隨著頭的擺動節奏,美麗的金發沙沙作響。


    「可是,究竟是誰?」


    「恐怕是新來的音樂教師。」


    「他!?」


    「嗯。演奏豎琴需要一定的技術,因此隻限於有能力彈奏的人。再加上你不是說過那棟宿舍的一樓住的是單身男子嗎?」


    「可是」


    「大概是嫉妒詹金斯老師受到大家歡迎,所以想要製造可怕的幽靈事件,讓大家害怕老師吧。塞西爾,你自己想下,詹金斯老師幽靈事件這種事,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有可能會是誰製造的?」


    「」


    「也就是說,不知道詹金斯老師還活著的人,隻有他一個而已。」


    塞西爾驚訝地看著維多利加。維多利加不耐煩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詹金斯老師為了養病,現在住在蘇瓦倫的醫院,唯獨新任教師不知道。他應該是誤會先前的音樂教師去世了。塞西爾,我記得你說過在事件發生之前,他向你詢問詹金斯老師的事情時,你曾經這麽回答『少了一個好夥伴』。」


    塞西爾吞了一口口水。


    「這、這倒是」


    「還有在豎琴事件之後,你打電話到蘇瓦倫的醫院,他曾經詫異地反問:『醫院?』因為他不知道詹金斯老師正在住院,所以無法了解為什麽在發生幽靈事件之後,你會急急忙忙打電話到醫院。」


    「」


    「懂了吧?」


    說清楚的維多利加在塞西爾回答之前,就像野生動物往森林深處走去一樣背對塞西爾,再次埋頭看書。


    驚訝的塞西爾盯著她那小巧又工整的模樣,看了好一會兒。


    維多利加一語不發,完全沒有留意塞西爾是否還在。


    那個令人產生畏懼念頭、高貴又陰沉、潛藏未知力量,但是看起來有如陶瓷娃娃飄逸輕盈的少女。塞西爾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和維多利加有了像樣的對話,不禁有點出神。即便如此,塞西爾的胸口依然有著仿佛薔薇荊棘帶來的刺痛,一邊懷疑這是怎麽回事,一邊靜靜離開娃娃屋。


    所謂的無聊,說不定是寂寞的意思這個想法在繞著迷宮花壇的塞西爾胸中翻騰。灰狼究竟在想些什麽、她會怎麽樣,塞西爾完全不知道,隻是一直覺得有根剌紮在那裏。


    於是季節邁向夏季。


    漫長的假期開始。


    8


    學生的身影突然消失,隻剩下寂靜與夏日眩目的陽光點綴正值假期的聖瑪格麗特學園。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變化造訪灰狼維多利加。


    空無一人的庭園。一到早晨,維多利加就以遲緩的動作搖晃荷葉邊和蕾絲,離開小小的糖果屋。目標是沉浸在灰色之中的歐洲最大書庫角柱狀的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學生之中唯有維多利加得到特別許可,可以使用圖書館在本世紀裝設的油壓式電梯。維多利加從早到晚都待在圖書館的迷宮樓梯最上方,原本是蘇瓦爾國王與秘密愛人進行幽會的不可思議小房間裏,不斷閱讀書籍。


    季節更迭,沒有發生任何事就進入秋天。


    來了一個旅人。


    這天早上,待在亡字型校舍一樓的辦公室裏,塞西爾麵對一疊文件,顯得無計可施。她正抱著頭發出「嗚」的聲音。


    「這次是東方男孩嗎」


    伸手扶正滑下的圓眼鏡。


    「萬一又是詭異的類型怎麽辦?這次又要把什麽東西運到哪裏呢?腰痛好不容易才好了一點耶。嗯」


    塞西爾不停歎息,想起幾個對東方人的印象切腹、謎樣的發型、漂亮圖案的服裝、狗肉火鍋


    「對了,要把狗都藏起來才行!他應該快到了!」


    她才一站起來,手肘就撞倒疊在桌子旁的課本、試卷,以及內容艱深的書籍等等,隻見它們以驚人的氣勢掉在地上,一旁還傳來模糊不清的微弱聲音。


    「哇!咦?」


    塞西爾急忙看向崩塌的書籍與講義另一頭,那裏站著一名不知何時進入辦公室,肌膚顏色前所未見,身材矮小的少年。有著眩目黑發與黃色光滑肌膚的少年手忙腳亂地以雙手擋住幾本掉下去的書籍,將它們放回桌上,然後默默撿起散落在地的講義。


    塞西爾嚇了一跳,盯著那名少年。


    在這個全是貴族子弟的學園裏,教師對於學生來說隻不過是仆人而已。塞西爾有什麽東西掉在地方,從來沒有任何學生會特意蹲下來幫忙。塞西爾偏著頭往下看,少年已經迅速地把所有東西撿起來放回桌上,拍拍自己的膝蓋站起來。


    是個身材不高的纖細男孩。可是他卻像個成年男子挺直腰杆,臉上浮著令人想到軍人的嚴肅、一絲不苟的神情,讓塞西爾不由自王地一直盯著他。


    好像要把人吸進去的眼眸,和頭發一樣是濕潤光亮的黑色。


    塞西爾急忙和桌上的文件比對來自東方某國,經過國家推薦前來留學的少年。父親是軍人,兩個兄長已經成年,各自從事不同的工作。在士官學校裏取得優秀的成績,是那個國家引以為傲的好學生


    塞西爾看看文件,又看看眼前矮小的少年:


    「你是久城一彌同學嗎?」


    「oui(是)。」


    少年久城一彌像是為不習慣的法語發音所困,瞬間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再一次把腰挺直:


    「我是久城一彌。mademoiselle(小姐),還請您多多指教與指導!」


    「你吃狗嗎?」


    一彌緊張的神情突然顯得很難過:


    「non(不),我們不吃狗。」


    「太好了。教室往這邊,久城同學。」


    塞西爾抱起課本往前走,一彌急忙跟在身後。一彌的黑色皮鞋踩在走廊上發出聲響,喀、喀、喀、喀令人驚訝的整齊腳步就像是在踏正步。


    塞西爾走在走廊上,看看和課本一起抱來的一彌相關文件,再看看在旁邊踢著正步的本人。貼在文件上的照片裏,有態度嚴肅的軍人父親、兩個高大的兄長、正中央纖細的女性應該是他的母親:主角一彌窩在角落害羞地縮著頭。他旁邊的人應該是姊姊,是個有著光澤亮麗的黑發與令人想到黑貓的濕潤眼眸的性感少女。隻見她摟著一彌的脖子,把臉貼在一彌的臉上。


    比較著身旁一彌的嚴肅神情,以及被姊姊摟著不知如何是好的照片,塞西爾不禁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一彌顯得很詫異:


    「怎麽了嗎,mademoiselle?」


    「沒事沒事久城同學,要努力用功喲。」


    「當然,mademoiselle。」


    一彌以僵硬的表情點頭:


    「我是背負國家威信前來留學的學生,一定要取得良好成績、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才之後回國貢獻才行。我的父親、兄長都是這麽期待。」


    「媽媽和姊姊呢?」


    聽到這個問題,一彌瞬間變成孩子的表情低下頭。


    「嗯?」


    「母親和姊姊哭著要我不要到這麽遠的地方」


    一彌看起來似乎快哭了。然後他又咬住嘴唇,再度挺直身體。


    「這、這樣啊。」


    終於抵達教室。


    塞西爾打開門,開始介紹留學生久城一彌。對於站在講台上的新同學,坐在教室裏的金發碧眼少年與少女掌控蘇瓦爾權力的貴族之後全都麵無表情,冷眼看著他。


    久城一彌的留學生活,似乎遇到相當大的困難。


    歐洲很少遇見東方人,想要彼此成為同學,更是遭受保守學生的嚴重抵抗。再加上一彌的嚴肅個性,一直沒有交到什麽朋友,隻不過他的成績很優秀,總算得到眾人的認同。


    一開始不怎麽靈光的法語也慢慢進步,在對話和上課方麵已經沒有障礙。一彌像是拚命一樣努力念書。


    「不要太勉強自己,偶爾悠閑一下也沒關係。」


    塞西爾常常提醒他,可是一彌隻是回了一聲「是。」就帶過。季節再度緩緩輪轉。


    某天早晨,提早離開宿舍前往校舍的塞西爾,看到抬頭挺胸站在花壇前方的一彌,向他說聲:「早安。」像是被聲音嚇到而回頭的一彌,似乎因為眩目朝陽眯起漆黑眼眸:


    「老師早。」


    「你起得真早啊。在做什麽呢?」


    其他學生早上大多賴在床上,直到最後一刻才起床。學生時代的塞西爾也是一樣。一大早起床散步,的確是久城同學的風格:塞西爾邊想邊隨口發問。一彌以毫不通融的嚴肅表情指著某樣東西。


    「咦?」


    一朵在花壇裏孤單綻放的花。


    顏色豔麗、小小的金花。


    「花?」


    塞西爾再問一次,一彌點點頭。


    「你喜歡這朵花嗎?」


    「是。」


    「咦這麽小的一朵花,你竟然也找得到。其他還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大花啊。」


    「是。」


    一彌點點頭,突然害羞地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我先告辭了」就背對塞西爾,急急忙忙往校舍走去。


    (真奇怪不過是看花看得入迷而已,有這麽丟臉嗎)


    塞西爾歪著頭,百思不解。


    微冷潮濕的秋風,輕輕吹動站在花壇前方的塞西爾頭發。


    「那是誰?」


    下一個星期的周末。


    正在把新洋裝和堆積如山的甜點搬進維多利加特別宿舍的塞西爾停下腳步。好幾個星期都沒有聽到聲音,根本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從側麵看來和洋娃娃沒什麽兩樣的維多利加德布洛瓦突然開口。


    「咦?」


    塞西爾連想都還沒想就直接反問。維多利加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今天跑來圖書館,那個黃色的家夥。」


    「黃色的家夥~~?」


    塞西爾一臉懷疑想了奸一會兒。維多利加好像不打算多說什麽,隻是默默抽著煙鬥。


    她正以驚人的速度翻板書頁。分明是以難懂的拉丁文寫成的厚重哲學書,可是一下子就看完十幾頁。


    維多


    利加以嫌麻煩的動作稍微抬起頭,勉強多說一句:


    「動作看起來硬梆梆。」


    「久城同學嗎~~?」


    塞西爾總算回想起來。


    想起傍晚曾經拜托一彌到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去找一本書。一彌費盡千豐萬苦,在圖書館的迷宮樓梯爬上爬下,終於找到想要的書。還記得他氣喘呼呼說話的樣子


    就在當時,維多利加正在大圖書館迷宮樓梯最上方的蒼鬱植物園裏,像平常一樣獨自抽著煙鬥,閱讀書籍


    塞西爾點頭說道:


    「那是上個月從東方小國來這裏留學的留學生久城同學。」


    「」


    維多利加沒有回應,再度埋頭在安靜的書本世界裏,隻聽到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以及嫋嫋紫煙環繞著她。


    (吹的是什麽風啊?她竟然會對書以外的事物產生興趣)


    塞西爾偏著頭,離開特別宿舍。


    季節再度從秋季接近冬季。蕭瑟的冬季寒冷幹燥,在廣大的聖瑪格麗特學園庭園裏,綠葉凋落、樹枝交纏有如黑色骨骸的森林,還有花壇裏仿佛不祥蜘蛛網的薔薇枯枝,在增添暗沉的色彩。


    塞西爾不時會看到留學生久城一彌,站在之前曾經站在那裏發呆的花壇前麵。塞西爾總是一大早一麵快步通過,一麵斜眼看到一彌臉上帶著在課堂上、拜托他到圖書館跑腿時沒見過的柔和,以溫柔的表情盯著冬天蕭條的花壇。


    那朵金花一直綻放到秋季結束,現在蕭瑟的花壇裏,隻有看似蜘蛛網的纖細枯枝


    一彌經常佇立在那裏,默默看著枯枝。


    (久城同學一定是)


    某個早晨,塞西爾突然想到:


    (一定是在等待春天來臨吧。我有這種感覺!竟然一直在等待著那朵可愛耀眼的花開花。他雖然一直表現得一板一眼,出乎意料是個浪漫的男孩啊)


    歐洲灰蒙蒙的冬季天空覆蓋整個學園,有如被黯淡的塔夫塔綢(注:taffeta,一種絲質平織布)籠罩一般


    「久城幾歲?」


    某天早上,塞西爾看著這樣的一彌,急忙帶著早餐穿越迷宮花壇來到特別宿舍。耳朵聽到維多利加沙啞的聲音,不禁嚇了一跳,差點打翻放著水果、裸麥麵包與苔桃果醬的銀托盤。


    「嗯?」


    「算了。」


    嫌麻煩的維多利加喃喃自語,轉身背對塞西爾。


    煙鬥嫋嫋冒出白色細煙。黑色天鵝絨與白絹荷葉邊撐起的少女一邊翻書一邊抽著煙鬥,有時像是從夢中醒來一般轉動纖細的脖子,伸手從糖果山裏拿起糖果,放進櫻桃小嘴裏。


    「你會吃不下正餐喔。」


    「」


    「還有,久城同學和你同年,而且還是同班。隻因為你沒有進過教室,所以沒見過。」


    「這樣啊。」


    維多利加簡短回答的聲音就和先前聽過的一樣,有如老太婆沙啞平靜的聲音,但是其中卻有一種令塞西爾感到不安的聲響就像是滴落湖中的一滴薔薇香水。


    滴落在廣大陰暗的湖裏,一滴小小的香水。


    塞西爾凝視低頭翻閱書籍的冷靜側臉,又感覺到似乎有種令塞西爾不安、先前未曾見過的某種東西,一瞬間劃過她的臉上。塞西爾急忙扶著大大的圓眼鏡想要看個清楚,但是已經慢了一步,那個確實存在、帶著微溫的東西已經掠過維多利加冰冷有如陶瓷的小巧側臉,不知道藏到何處。


    (剛才那是什麽?)


    塞西爾不自覺地受到吸引,但是維多利加裝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結果塞西爾什麽也沒說,放下早餐托盤便離開特別宿舍。


    寒風颼颼,塞西爾連忙抓緊褐色外套的前襟。繞著迷宮花壇,總算走到外麵。


    花壇外麵廣大的庭院更是寒冷。歐洲冬季是帶著某種不祥陰暗的季節,塞西爾急忙小跑步前往校舍。某處發出枯葉的沙沙聲響。


    季節就這麽慢慢前進。


    久城一彌在不習慣的歐洲冬季裏,隻有一次感冒的經驗。有一天甚至嚴重到無法起床,於是塞西爾帶著當天上課的講義,到一彌位於男生宿舍的房間裏探望他。


    房間整理得一條不紊,光是看都覺得簡潔到了有點寂寞的地步。貴族子弟用的高級橡木家具大書桌和大書櫃、雕花衣櫥,滿臉通紅的一彌躺在房間角落的床上,即使是在棉被裏麵也是抬頭挺胸睡覺。


    紅發舍監因為擔心病倒的外國孩子,在走廊上著急地來回踱步。塞西爾想要測量溫度,於是輕輕把手掌貼在一彌發燙的額頭上麵。一彌以塞西爾聽不懂,應該是母語的語言說夢話。


    聽起來好像不斷重複「ru」、「ri」兩個音,塞西爾認為他是在呼喚某個人。就在塞西爾偏頭思考之時,一彌微微睜開眼睛有如黑暗夜色,像要把人吸進去的漆黑眼眸。一彌先是有點發呆,一看到導師的身影,慌忙想要坐起來。


    塞西爾阻止他:「不要緊,你好好躺著。」一彌略加抵抗,最後還是乖乖躺回床上。然後很不好意思地說:


    「我認錯人了。老師,對不起。」


    「認錯是誰了?」


    「因為感覺好像足女性,我還以為是姊姊。」


    一彌好像真的覺得很丟臉,鑽進被窩裏麵。棉被裏傳出含糊的聲音:


    「我以為是瑠璃。我還沒出國之前,我們總是待在一起。老師,我姊姊的名字在我國的語言裏,和寶石是相同的意思。她哇哇大哭要我別走,我還是丟下她,所以有些擔心。」


    「我相信她一定也很擔心你。」


    「嗯,一定的。」


    一彌喃喃說道,從棉被裏微微露出臉。


    塞西爾請來村裏的老醫生幫一彌看病。雖然大大的針筒紮在手上,可是毫不畏懼的一彌完成沒有露出痛苦的模樣。他隻是一臉僵硬咬著牙,以毫不在意的表情默默不語。


    打算和醫生一起離開宿舍房間時,塞西爾才突然想到:


    「久城同學,你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吧?像是寶石的名字、還有那個」


    塞西爾開始回憶


    「花壇裏讓你看得入迷的花。小歸小,卻是漂亮的金色呢。隻要一到春天,它又會再次綻放,是吧?」


    沒有回答。感到奇怪的塞西爾回頭一看,發現一彌不隻是發燒的緣故,竟然連耳朵也變得通紅。他不發一語、不停蠕動,最近終於以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我、我很喜歡金色。」


    塞西爾詫異地心想:為什麽要感到害羞呢?一彌繼續說下去:


    「一個男人說出這麽輕浮的話,要是讓父親或哥哥知道,他們一定會將我剝光,用繩子捆住從二樓的窗戶吊下來。哥哥最愛看的書是《月刊硬派》雜誌,可是我」


    聲音越來越小。


    「我就如您所見,是個樸素、不起眼、無聊的男人。」


    「沒、沒這回事。」


    「沒關係的。所以我在看到漂亮顏色或是花朵的時候,才會突然受到吸引。就像是整顆心都被奪走,有時候真的就是忍不住。這個秘密我沒有讓家人和朋友知道。」


    「」


    「老師,我真得覺得金色是很漂亮、很棒的顏色。在我的國家沒有這種顏色的花。金花讓我感動。這是秘密這種事請絕對不要」


    似乎是剛才打的針發揮效用,最後像是夢囈般呢喃之後,一彌閉上漆黑的眼眸,就這樣發出微微的酣睡呼吸聲。對著即便在這種時刻還是直挺挺地端正躺著的一彌,塞西爾像是拗不過他似的歎了口氣。然後輕輕幫他拉好淩亂的棉被,代替姊姊在棉被上拍了兩下。


    「金花!」


    塞西爾離開宿舍,走在外


    頭陰暗的庭園,突然浮現一個念頭。金色、有如嬌小薔薇花的少女。有如花辦綻放的層層荷葉邊與蕾絲、在正中央凝視自己,不可思議的寧靜眼眸


    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那可是堪稱活的金花塞西爾邊想邊走在小路上。看樣子冬天還要持續好一陣子。


    9


    蕭索灰色的冬天終於過去,春天再度來臨。


    維多利加一如以往,過著平常待在特別宿舍,隻有在白天前往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植物園的日子。教室裏的狀況也沒有任何改變。


    留學生久城一彌似乎因為聖瑪格麗特學園流傳的怪談春天來到的旅人將為學園帶來死亡以及黑發黑眼外表的緣故,開始被同學們當成死神,不禁感到相當困擾。


    某一天。


    村裏突然發生命案,塞西爾發現留學生一彌卷入案件之中的早晨。


    這是把昏迷不醒的一彌送回學校,送到保健室之後的事。


    「請等一下,警官!您怎麽這麽不講理!」


    塞西爾快步走在c字型校舍的一樓走廊上,大膽頂撞來到學園的怪異警官。在村裏的路上,一大早就發生政府相關人員遭到殺害的事件。正巧經過那裏的一彌是最早發現的人理應是這樣才對,可是這個有著怪異發型的警官卻打算把一彌當成嫌犯逮捕。


    那是一名年輕英俊的警官。漂亮的金發前端,不知為何固定成為有如鑽子的尖銳形狀。還帶著頭戴兔皮獵帽,不知為何手牽著手的兩名部下。真是不知所雲的三人組。


    塞西爾鼓起勇氣保護一彌,但是三人組卻將一彌帶到另一個房間進行偵訊。


    (怎、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塞西爾急了。


    在走廊上左右不斷徘徊。


    根本不知道怎麽應對殺人事件,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幫助一彌。


    就在此時,半年前發生的怪異幽靈豎琴事件的記憶突然複蘇。


    沒有人能夠說明的靈異現象、一到夜裏就響起的不祥豎琴聲。隻是抽煙鬥聽著這件事,瞬間解決這件事的少女;在那個瞬間非常厲害的奇妙少女


    塞西爾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


    回過神來的塞西爾急忙前往辦公室,找出今天上課用的講義。隨手抓起兩張,迅速寫上兩個人的名字,快步奔向走廊。


    進入一彌正在接受訊問的房間,臉上硬是擠出笑容,把講義交給一彌:


    「這個給你。」


    嘴巴這麽說,兩腳卻是嚇得顫抖。


    警官果然生氣了。


    「喂!你在幹什麽!不要妨礙辦案!」


    「恕我直言,警官先生。」


    塞西爾隱藏顫抖的雙手,硬是裝出強硬的態度:


    「如果想要把他當成犯人,還請你先拿出逮捕令再說。你這麽做等於定仗著警察權力的蠻橫行為。我代表學園提出抗議!」


    被救出來的一彌來到走廊上,恭敬地向塞西爾道謝。看到一彌一如往常的模樣,塞西爾硬是把講義塞給他:


    「好了好了。重要的是把這個拿到圖書館。」


    「圖、圖書館嗎?」


    「沒錯。」


    塞西爾點點頭。


    一彌聽到老師要他把講義轉交給圖書館裏的同學,似乎有些不高興。他身為認真的好學生,或許完全不想理會窩在圖書館裏,不來上課的學生。但是塞西爾不管這麽多,隻是對他說:「她在圖書館塔的最頂端。因為她喜歡高的地方。」


    一彌有些孤單地回應:「這樣嗎」然後很難得地開了一個玩笑:


    「我的國家有句諺語:什麽和煙喜歡高的地方。」


    他孩子氣地鼓起臉頰,讓塞西爾不禁噗嗤笑了出來。


    「久城同學真是的,才沒有那回事啦。」


    她用力推著一彌的背後,又補了一句:


    「她是個天才喔!」


    手拿講義的一彌一如往常抬頭挺胸,皮鞋發出響亮的「喀、喀、喀」沿著走廊前進。


    塞西爾麵帶笑容目送他。


    一彌走出校舍,朝著矗立在學園廣大校地深處的灰色石塔走去。現在已經是春天,曾讓一彌著迷的花壇小花,再度冒出可愛的金色花蕾。偶爾吹過的風也相當溫暖,暖洋洋的舒適季節已經來臨。


    在蕭瑟冬季消失無蹤的春日庭園裏,一彌抬頭挺胸的背影逐漸遠去。


    朝著位於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最上方的秘密植物園前進。


    過了不久。


    「遲到還不夠,竟然打算在圖書館打混?你想怎麽樣都隨便你,但是至少不要妨礙我,滾到一邊去。」


    「咦難不成你就是維多利加?」


    有如是在等待從沒見過的某人,金色頭發從圖書館最上方往下垂落,猶如嬌小陶瓷娃娃的少女維多利加,與穿越重重海峽,來自遙遠島國的唯一部下,也是唯一朋友相遇了。


    少年的名字是久城一彌。


    時值一九二四年


    歐洲一角,國境與法國、瑞士、意大利鄰接,麵積雖小卻以悠久莊嚴的曆史為榮的國家,蘇瓦爾。在國土最深處的秘密場所、聳立在阿爾卑斯山脈的山腳下,雖然不及王國本身,但仍以悠久的曆史自傲,專為貴族子弟設立的名校聖瑪格麗特學園。


    隱藏在學園深處的灰色巨大圖書館塔,迷宮樓梯上方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如果是的話,那麽」


    一彌輕輕踏進靜謐又帶著些許幻想的最上層植物園:


    「我是拿講義來給你」


    維多利加吞雲吐霧地抽著煙鬥,小巧可愛的鼻子哼了一聲:


    「這麽說來,你是誰?」


    一彌聽到少女詭異的沙啞聲音,忍不住縮了一下。然後又因為她的美麗與異樣而感到緊張,以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是久城。」


    聽到他這麽說,維多利加微微笑了。少女毫無表情的側臉似乎顯得很愉快,不禁露出緩和的臉色。一彌完全沒注意到微小的變化


    暖洋洋的春風從敞開的天窗吹入,白色細煙從陶製煙鬥朝著天窗升起。少女與少年隔著一點距離,一人坐著,一人站著,彼此凝視對方。


    這是一九二四年的春天


    於是金花與死神終於找到對方。


    然後是這天早晨發生的機車斬首事件的真相、前來學園的神秘留學生艾薇兒布萊德利與第十三階的紫書相關謎團、騎士木乃伊事件,以及大盜奎亞那與冒險家的秘密遺產黑便士等一連串的事件,都是由維多利加德布洛瓦與久城一彌攜手追蹤。


    但是,那又是別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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