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在門衛曖昧的笑意裏匆匆出了城,前往墓地的那條小路雜草叢生,朱寶珠一路沒少磕磕絆絆,幸而有梁楚細心的近身跟著不時攙她一把,饒是如此兩人走到茶花樹前時朱寶珠的裙角仍然劃破了幾道痕跡。


    這條偏僻之極的小路平日裏根本沒有人會走,恐怕城裏沒有多少人能夠找到這兒來吧。


    朱寶珠看著梁楚胡亂的扒開有半個人高的草叢,隱藏在其中的幾個土堆子便顯現出來。


    朱寶珠身形不動,眼眸隨意一掃,心裏數了下,竟然有五個小墳包且沒一個立了碑,朱寶珠心中萬分困惑,季語靈死了以後梁楚連墓碑都不給一塊?還有旁邊幾個墳包又是何人的?


    梁楚沒開口解釋,蹲身從籃子裏掏出水果在其他四個墳包前擺上,隨後一一點上三炷香、燃起冥錢,梁楚帶來的冥錢有好幾遝,正好一人墳前燒一份。


    朱寶珠不知道為何梁楚不先給季語靈燒香,隨即想想也對,這是個空墳,她根本沒死啊。


    朱寶珠黯然的蹲身,悶不吭聲的幫著梁楚燒冥錢,一遝錢快燒完的時候朱寶珠聽到梁楚低沉的聲音緩緩流出,「這個是我奶娘的墓,那天家裏失了火,她發現後跑去書房喊我,後來沒有逃出來被燒死了。」


    梁楚語畢挪動步伐走向旁邊一個土堆,平平靜靜繼續說:「這是一個不滿十五的小丫頭,我已經忘記了她的模樣,也是一樣被燒死了。」


    朱寶珠已經不受控製的渾身打顫,她想起兒時在路邊看到被燒死的狗,黑不溜秋不成形……


    「這個是倒夜壺的啞巴大嬸,這旁邊是她的老伴也就是我們府裏的車夫,都一樣被燒死了。」


    朱寶珠已經連呼吸都開始困難起來,她知道這是四條人命。


    梁楚手不停歇的點燃車夫夫婦那份冥錢,火燒得特別旺盛,聲音響亮得猶如梁府大火那日的紅光漫天……


    毫無知覺的他昏睡在書房裏,最該死的他最後卻死裏逃生,賠了父親一雙老腿、一身灼燃病痛,賠了無辜的四條賤命,是的,賤命,他們死得冤枉卻無處伸冤,死了便死了,誰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他們伺候多年的主子連塊墓碑都不敢給他們立,隻敢每年清明忌日跑來虛偽的贖罪。


    梁楚雙眸盯著火焰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嘴唇喃喃發出聲音,「這裏五座墳包躺著四具冤魂,空著的那墳就是凶手。」梁楚的聲音很低,似極力掩飾這個秘密,不敢揚聲、不敢曝露。


    但是朱寶珠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她忽然發現自己以前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梁楚和那個美人兒不僅僅曾經是夫妻關係那般純粹,他們已經牽扯得太多,多得這一輩子都難以洗清。


    長得像天仙卻心狠手辣的縱火凶手,而梁楚包庇她、隱瞞事實、分擔她的罪惡這麽多年都心甘情願,那要多麽偉大的決心和勇敢,他為了那個凶手身陷黑暗且墮落著,心甘情願……


    「而我梁楚一直昧著良心隱瞞真相,膽小如鼠根本不敢去揭露,我是幫凶,從娶她進門開始就在錯,一直錯、步步錯,越錯越深……」


    梁楚已經聲難自控,平時供朱寶珠依靠的寬厚雙肩在發抖,朱寶珠發不出聲音,不知道是該破口大罵他的軟弱還是溫柔安慰他要振作。


    「我總是想那次被燒死的人是我該有多好,也省得這般累人的活著,那兩年我夜夜惡夢睡不安穩。」


    朱寶珠心裏難受至極,總有什麽堵在心口無法發泄,她厭惡這個男人曝露的軟弱墮落,聽到他說恨不得死去偏偏又恐懼得無法自持,朱寶珠在心底呐喊:你要是死了,我該如何?你就一定要背負那個女人的罪惡,一定要替她承擔所有嗎?她根本就不值得你去守護。


    可是朱寶珠知道這個世上一切的愛都是情難自禁,沒有願意或不願意,僅是天意僅是命。


    「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該有多好。」


    這世上情與愛、緣與分,誰能在最好的年華遇上最對的人?這世上恩與怨、冤與孽,誰能在最對的年華遇上最美的人?


    朱寶珠無法回應梁楚的心頭傷,她知道梁楚活得痛苦、活得無奈,可是他的無奈和痛苦不能算在她與他的情意上,她不是那個拖他下地獄的女人,她不是那個能救他脫離苦海的女人。


    他的傷、他的愛、他的怨與恨統統都與她朱寶珠無關,她除了是他的妻子,什麽都不是。


    要如何去和這樣一個男人同床共枕?他是個騙子,騙她墜入懷抱從此必須跟他一起沉浮。


    她佩服他愛護那一個人的膽量,這樣的勇敢即使是她也還無法做到,她還沒有萬劫不複。


    「梁楚……」她低低呼喊,啞啞的聲音像在哭。


    梁楚聞言抬頭去看朱寶珠,隻看到她慢慢遠去的背影,素淡的衣帶在風裏飄著然後漸行漸遠。


    朱寶珠魂不守舍摸回城郊,穿過可憐的難民群,一些老弱婦孺拉著她的衣角哀求,「女菩薩好心,女菩薩給點吃的吧。」


    朱寶珠心裏譏諷,女菩薩可不懂人間疾苦,女菩薩可不知道人間情愛,女菩薩不愁美醜,女菩薩不愁嫁,女菩薩不愁丈夫心裏有沒有她或者是不是隻有她,女菩薩哪會這麽落魄……


    朱寶珠摘下玉臂上的一對銀鐲子隨意丟給他人,她沒精打彩道:「去鄉下農家換些吃的,能換好多……」


    「多謝女菩薩,菩薩心腸的好人啊。」


    那些人叩謝時朱寶珠早就飄飄然走遠了,直直穿進城門,朱寶珠一時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她想一個人靜靜的想清楚。


    哭過以後才可以笑,而她昨夜流乾了眼淚,現在哭不出來了要如何笑?


    毫無目的地在城裏遊蕩,日上三竿也不知,腹中明明空虛卻不曉得饑餓。


    梁楚找到朱寶珠時她正獨自站在一條河邊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一命嗚呼,梁楚嚇得心提到嗓子眼,大呼一聲寶珠便撲過去將她拽開,他歇斯底裏道:「你想死嗎?」


    他真的有點糊塗了,寶珠為何要如此?她可以鄙夷他、唾棄他,但是不該這樣作踐自己,不該這樣傷害自己。


    朱寶珠被吼了一聲後醒來,怔怔仰臉望著一臉焦急的梁楚,他一字一句道:「梁楚,我想回家。」


    梁楚忙不迭地點頭,邊答著帶你回家邊將朱寶珠背起來,還是那樣沉的女子他卻一輩子不想放下來,沉甸甸的壓力教他無盡安心。


    背上的朱寶珠不作掙紮的任由他背著自己緩緩前行,不顧路人的指指點點,朱寶珠暗嘲她想回的家不是梁家啊,可歎遠嫁出去的女子隻有這麽一個家可回。


    梁楚一路背著朱寶珠進了梁府引來下人們擔心的問候,各個還以為夫人出了什麽意外。


    玉容得了消息立即隨一男子急急前來相迎。


    伏在梁楚背上的朱寶珠看到那男子便厲聲道:「讓我下來。」


    梁楚哪敢多說,趕緊放開她。


    朱寶珠落地站穩,三兩步朝著那男子疾奔而去,一聲三哥喚得滿是酸澀。


    朱遠喬哪裏曉得與親妹久別重逢,妹妹卻是未語淚先流,那一聲三哥叫得他好心焦,這個妹妹豈是會輕易落淚的女兒家。


    「寶珠,你一見三哥便哭,這教三哥如何罵你訓你?三哥可是帶著滿肚子嘮叨要對付你,你這一嫁把爹娘都給折騰病了,你說你該不該罵?」


    朱遠喬是朱家唯一的文人秀才,麵相斯斯文文,身形算得上結實,個子卻不如梁楚這樣的北方男子高大,隻是那一雙眼睛卻猶如市儈商人的狡黠,一眼瞧去便是個聰明且見過不少世麵的人。


    朱寶珠聽罷果真是不敢哭了,他急切追問:「爹娘都病了?那你還出來做甚?你怎不在家裏照料他們?是我不孝,我是……」


    朱遠喬見她神色異樣便拍拍手歎氣道:「寶珠,爹娘讓我來看你過得好不好,你過得好他們就好,明白嗎?」


    朱寶珠聞言眼淚一下落下來,軟軟靠在朱遠喬的肩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含糊不清的大聲告訴朱遠喬,「我過得……很好……很好啊,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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