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席蕾妮、嗎?」


    「是的。有什麽問題嗎?夫君大人。」


    如同熔入了紅寶石般,波浪起伏的銀色秀發。


    如同月光蜷成的繭一般,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


    寄宿著黃昏的眼瞳。


    人偶般的容貌和聲音。和與克勞一起度過每一天的她一模一樣。哪裏是雙胞胎。簡直,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完完全全……


    (不,並不、相同)


    她不會這麽笑。


    偽裝成慈愛的嘲笑。近似於愛情的憎恨。


    這種像是因為殘缺而死的月亮一般的笑法。


    (……為什麽……)


    克勞愣愣地凝視著將淺淺的微笑掛在紅唇上,踏著悠閑的步伐走過來的嬌小少女。


    「您是來找妾身的吧。不過——」


    伸向這邊的手指,讓克勞猛然回過神來。


    幽暗的森林。


    除了貓頭鷹的叫聲和輕微的風聲之外,這裏一片寂靜。


    不管環顧四周多少次,在場的公主也隻有一個人。


    「——現在,您是在找誰呢?」


    接下來的話語讓人窒息。


    視線的盡頭,左手的無名指。克勞記憶中裝飾著纖細手指的白金戒指正好好地戴在那裏。


    以藍寶石和鑽石裝飾而成的花芯,這件複雜的工藝品,應該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鈴蘭的,結婚戒指──)


    下一個瞬間,克勞親手抓住了她──真正的席蕾妮的咽喉。


    「你把我的妻子藏到哪兒去了……!」


    由於強行壓製住了染紅雙眼的怒火,克勞質問的聲音顯得略微嘶啞。


    「咳謔、……咳呋……」


    席蕾妮像是被克勞的氣勢壓倒了一般咽了咽口水,痛苦地咳嗽了起來,但還是露出了「發生什麽事了?」的微笑。


    「真是奇怪的夫君大人。妾身一直都在這裏吧!從立冬嫁給您的那天開始,妾身就一直在您的身邊。」


    「我不喜歡無聊的玩笑。」


    麵對斷然否認的克勞,席蕾妮突然收斂了笑容。


    「……怎麽這~樣。注意到了嗎,真是無聊。妾身明明很期待能成為您的妻子的。」


    「因為這是一個能砍掉兩年前沒能殺掉的、礙眼的埃爾蘭特第三皇子腦袋的好機會?」


    「討~厭。那個時候,妾身不是光明正大地向您推薦了,如同鮮血一般美味的鮮紅葡萄酒嗎?還有花香的毒藥,我想您一定會喜歡的。」


    雖然嘴上說著光明正大,但伴隨著一句句假惺惺的台詞,席蕾妮又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


    「你的目的是什麽?」


    「當然,妾身是來當你的妻子的。還能有什麽目的?」


    「我不想玩文字遊戲。你把『她』怎麽了,席蕾妮?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話——」


    席蕾妮公主一動不動地承受了像是要射殺她似的猶如冰海般藍色。


    「撲哧……」


    她的雙唇突然像月牙般彎曲了。


    「嗬嗬、嗬、啊哈哈哈……」


    克勞死死地盯著被人捏住喉嚨,發出猶如搖鈴一般笑聲的席蕾妮。


    「如果不好好回答您的話,您會怎麽做呢?捏碎妾身的脖子?將妾身揍一頓?還是要殺了妾身?嗬嗬……多麽、像您的作風啊!」


    突然。


    貝殼般的指甲嵌入了克洛的手腕,瞬間便浮現出紅色的血珠。


    「像我的作風……?」


    「沒錯,被詛咒的第三皇子。妾身美麗又可怕的夫君大人。請隨意。憑借您那顆殘酷的心,這具身體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千瘡百孔的吧。」


    她一邊打心底裏愉悅地搖晃著肩膀,一邊繼續笑著。


    「您打算用蠻力抓住戰敗國的公主,然後作為消遣奪取她的性命嗎?啊啊,真不愧是烏貝爾帝的兒子。無論如何,都無法和自己的血統抗爭啊。」


    席蕾妮公主的話讓克勞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量。


    克勞的父親,埃爾蘭特現任皇帝烏貝爾·潘德拉貢·埃爾蘭特掠奪了自己毀滅的國家的公主莉葛琳,令其成為自己的妃子。


    憎恨烏貝爾的莉葛琳,因同樣憎惡克勞而持續折磨著他,最後奪走了他所愛的弟弟帕西瓦爾的生命。


    這就是克勞的生父和生母的故事。


    席蕾妮的話語,簡直像魔法一般剜開了克勞的舊傷。


    敏捷地從手臂中掙脫出來後,席蕾妮公主麵帶笑容優雅地彎下了腰。


    「姑且先和您說一聲好久不見,夫君大人。妾身是席蕾妮·艾裏斯特爾·尤奈亞。從那次會麵以來,究竟過了多久呢?」


    「……自從那天開始,你就一直打算殺了為和解而來到尤奈亞的我。」


    她對消除礙事的東西沒有任何顧慮。這一點克勞已經很清楚了。


    隻有嘴巴冷靜地回答著,克勞有種想對著自己砰砰作響的心髒咂嘴的想法。


    不過即使詛咒輕率地暴露出動搖的自己,那也是亡羊補牢之舉。


    「您很在意嗎?」


    並沒有說,這是關於誰的事。


    像是被她讀懂了心思似的,克勞以一拍的沉默表示肯定。


    「……我隻想確認她是否平安無事。」


    「誰知道,會是怎樣呢?她也許還活著,也許不是。」


    克勞衝動地想要緊緊掐住那發出嗬嗬的笑聲的咽喉。


    「席蕾妮!」


    「呐,夫君大人。您好像一直在擔心『不是妾身的某個人』。這到底是關於誰的事情?……呐,難道是從立冬開始就一直待在您身邊的,妾身的冒牌貨嗎?」


    這句說得過於直白的話,讓克勞無言以對。


    「請告訴妾身。是有宵小之輩假借妾身的名字冒充王族嗎?欺騙尤奈亞王族,這可是絕不被允許的哦。」


    席蕾妮公主微微歪著頭,眯起了眼睛。


    克勞吃了一驚。


    (如果真貨出現了,那失去用處的菲爾會怎麽樣?)


    ——背負著隱瞞了公主身份的惡名而被殺掉,對尤奈亞來說,這是最徹底的銷毀證據的方法。


    「……如果找到她的話,該怎麽辦呢?該剜去她的眼睛嗎?還是砍她的下腦袋,掛到城牆上去比較好嗎?」


    「……!」


    或許是特別喜歡克勞失色的表情吧,席蕾妮再度放聲大笑。


    「真是張漂亮的臉呢。嗬嗬,咳呲咳呲……咳、……、咳、」


    看起來很開心的她,突然痛苦地彎曲了身體。


    「啊哈哈……咳呋、……」


    用纖細的指尖捂著的嘴角上,啪嗒啪嗒地滴落了什麽。


    那是比濕潤的紅唇,更加鮮豔的緋色液體。


    看,有士兵過來了。


    「她已經回不來了。」


    在以唱歌般的聲音如此告訴了克勞之後,她纖細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力量。


    (……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瞬間抱住了倒下的她的克勞,聽到了尋找自己的士兵們慢慢接近的聲音。


    克勞和『妻子』進入黑龍城是在第二天。


    「歡迎回來。克洛維斯殿下,夫人。」


    城主夫婦的歸來,讓城堡的仆人們都由衷地感到高興。


    剛從新婚旅行歸來的夫婦,按照慣例都會為他們準備溫熱的蜂蜜酒,籌備盛大的宴席——但是這次是例外。


    為什麽呢?因為席蕾妮公主突然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


    公主很快就被隨侍的醫生帶走,關在淨室裏不出來了。


    雖然公主早就說自己病弱多病,但出嫁後一直身體狀況良好,和丈夫、黑龍兵們一邊追逐一邊在城裏跑來跑去,經常和侍女們一邊談笑一邊在城裏散步的『夫人』突然身體不適,令城堡裏的人們大為震驚。


    但是,有比這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


    在旁觀者眼中一直溺愛著妻子的城主克勞,看向她的時候——那冰冷徹骨的眼神,像是在看某個物件一樣。


    「好陰暗! 您快要發黴、不對,快要長出蘑菇了喲,吾主。」


    看著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吵鬧的抱怨,沉默著輕輕揉著眉間的克勞,家臣凱·薩利塔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


    「被新婚旅行中遊手好閑的夫妻無視,獨自一人過著寂寞的看家生活……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禁受著難以忍耐的折磨的凱·薩利塔,明明是久違的登場。歸來的主人卻變成了菌毒的苗床,再起不能。呃,說真的,真的沒問題嗎?您從新婚旅行歸來已經兩天了……」


    「什麽?」


    「夫妻關係」


    細長的藤色(淺紫色)眼睛,紮得整整齊齊的淡金色的頭發,像炒過的杏仁一樣深色的皮膚。出身異邦有著罕見容貌的凱,在城主旅行期間一直留守著城堡。


    「新婚旅行中對方不為人知的一麵,您已經知道了對吧?明明不是這樣的人——!我和你到此為止吧!出現了這樣的情景,終於要離婚了嗎?」


    「……」


    克勞完全沒有要從文件上抬起頭來的跡象。凱規規矩矩地等待了一會兒主人的反應,但最終放棄了。


    「但是,到現在我還不能相信。夫人竟然被掉包了。嘛,在你所說的『真貨』進入城堡的那一瞬間……在我看來,夫人和之前相比好像並沒有什麽兩樣。」


    「沒有什麽兩樣嗎?」


    克勞終於抬起頭來。


    「你的眼睛是瞎的嗎?你也好他也好。為什麽分辨不出來呢?除了容貌和聲音之外,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呐。」


    凱皺著眉頭咀嚼著這個詞。


    不久之後,他慢吞吞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嘛,就算夫人真的被替換了,這有什麽問題嗎?」


    「……你說什麽?」


    「妖精般可愛的臉龐是相同的,如同搖動的金鈴一般聲音也是相同的。而且,不是平民升遷的替身,來的可是血脈純正的公主哦。為什麽吾主一副損耗精神的模樣,對我來說倒是很爽快哦。」


    「就算臉和聲音一樣,那也不是她。」


    「是啊。即使長相和聲音一樣,您稱之為妻子的人,也有可能是身份卑微的孤兒。」


    「閉嘴。」


    克勞知道家臣是故意用這種讓人生氣的說法。


    這個男人對自己並沒有忠誠之心。因為彼此都有利用價值,所以隻要把他留在身邊,克勞也就不再奢望要求更多。


    如果是平常的話,他就當作耳旁風了。


    克勞壓抑住了瞬間湧出的凶猛衝動,他低聲說道:


    「給我慎言!我不允許你愚弄我的妻子。」


    「但是,吾主……」


    要是平時善於察言觀色的凱可能會就此閉口不言,但這次他罕見地沒有退下。


    「您不是說過嗎——“雖然不知道那個女人和斯坦特王在想什麽,但是既然來了,就有相應的利用價值。”」


    聽了凱的話,克勞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想問您和前幾天一樣的問題。……你到底想把夫人怎麽樣?」


    凱的那雙淺藤色眼睛,有時會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度。


    一瞬間,他周圍纏繞的空氣變了。


    「所謂夫人啊,並非是一定要在真和假中作出評判的對象。單純地講,她隻是許配給您的對象。」


    克勞原本是為了與尤奈亞的外交才迎娶的公主,而且為了能夠將其毫不留情地作為誘餌和人質,他想要一個名為『席蕾妮』的棋子。


    但因為實際到來的新娘真身是『菲爾』,所以克勞對自己的妻子這一身份的想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首先,正如我作為家臣被您雇傭的時候所傳達給您的那樣,我無論如何都希望埃爾蘭特和尤奈亞維持良好關係喲。所以在雙方的目的一致的時候,我會是比任何人都忠實於您的狗。……如今姑且讓我再確認一次。」


    今後,如果要對尤奈亞采取強硬態度的話,作為外交的王牌,『席蕾妮公主』,絕對還是真貨比較好。


    「我個人覺得,如果來的是真貨的話,反而是件好事呢。」


    一切都會回到正確的位置。


    他們原本就應該成為一對沒有愛的夫婦。


    為了利用而想要得到的人質,從毫無價值的平民小姑娘,變成了能夠正確地發揮其真正價值的公主。


    既然如此,難道您還要拋棄當初的目的,去尋找假新娘嗎?凱這樣質問道。


    「您稱現在的夫人為『尤奈亞的毒花』,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在還不知道毒花和毒蟲的時候,放棄對偶然得到的幸運之花的執著也是一種選擇。」


    請您考慮一下這句話意思。


    凱深深地低下頭,嚴肅地說。


    「再說……就算讓我秘密地找回那個女孩,當然我這邊也會盡一切辦法,可是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呢?她已經沒有繼續留在您身邊的可能了吧?」


    家臣指出的地方每一個都是正確的。


    麵對再次沉默的克勞,凱歎了口氣:


    「請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吾主。說要保護科爾巴赫的您,所求的新娘究竟是哪一個,您對她究竟有何期望?聽完這些之後,我再來判斷自己要站在哪一邊。」


    「咣當!」聽著門被粗魯地關上的聲音,克勞的目光依然落在文件上。


    在凱離開辦公室之後,克勞狠狠地撓了一下額發。


    如果克勞繼續執著於菲爾,一直迷失下去的話,凱就不會原諒他。居然會特意來敲打他,對於那個圓滑主義者來說,這是很少見的。


    (……讓頭腦冷靜一下,不要那麽焦躁)


    長歎一聲,克勞開始整理情況。


    席蕾妮擅用咒毒。說不定,她與這一連串的咒毒騷動有很深的關聯。在所有意義上,都不能對她放任不管。


    (首先——要將席蕾妮封鎖起來。讓那個女人注意到的情報有兩個:)


    第一,自己已經發現了立冬嫁過來的女孩是冒牌貨的事。


    第二,作為冒牌貨的那個女孩的存在,對克勞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既然這件事被人知道了,今後席蕾妮就絕對不會給外界傳遞任何關於菲爾的消息了。


    與此相對,從席蕾妮那裏得到的信息是:


    (充其量也就是流傳於鄰近諸國的『席蕾妮公主體質虛弱』的傳言,並不是誇張嗎?)


    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淨室裏,並不是因為想拒絕與克勞對話而不出來,而是真的是出不來。


    (……在尤奈亞會麵的時候,看上去還沒有到這種程度……)


    一站起來就吐血,一睡覺就咳嗽。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折磨她的毒藥一樣。


    (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目的。她以那個健康狀態長途旅行一直到這個黑龍領為止的用意究竟是什麽?難道她打算自殺嗎?)


    那個體弱多病的公主,如果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在不久的將來喪命吧。這樣一來,連接『菲爾』的線就真的被切斷了。


    克勞簡直心急如焚。


    他的視線四下遊移,突然想到:「是不是正好相反呢?」


    (最初斯坦特王明知暴露的危險還要提出這個替身方案的理由,恐怕是因為席蕾妮本人的體弱多病——但是,出現了至少對現在的席蕾妮來說,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不得不親自深入敵陣的情況。)


    如果有鑰匙的話,就是那裏了。


    (但是,就算我找回了菲爾……說真的,要拿她怎麽辦?……凱之前就說了,在他眼裏,『席蕾妮』和『菲爾』沒什麽兩樣)


    現在的現實是,『席蕾妮』理所當然地進入了菲爾待過的空間,以黑龍公夫人的身份居坐著。


    因為新的席蕾妮幾乎沒有在人前露過麵,所以到現在誰也沒有發現新娘已經換了人。


    沒什麽兩樣嗎?真是句過分的話啊。


    似乎連以前那裏存在著一個叫菲爾的女孩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都被否定了,克勞皺起了眉頭。


    (不對,不是這樣的。菲爾確實是不存在的。說到底那家夥隻是席蕾妮的替身。……那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既然真正的席蕾妮來了,那麽『菲爾』也就沒有用處了。


    明明希望將她當成『贗品』放在身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焦慮、後悔、無可奈何的感情在肆虐。


    (……菲爾,你在哪裏?)


    你還活著嗎?還是已經死了?就算隻能知道你是否平安也好。手邊的資料,克勞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在手中啪嚓啪嚓地碎掉了。


    頭好痛。有強烈的嘔吐感。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他歎了口氣,突然將視線投向橡木辦公桌的前方。


    那裏有一張熟悉的漂亮長椅。自己和和新娘菲爾曾在那張長椅上並排坐著,說過好幾次話,有時甚至還吵了起來。然後,在菲爾到來之前是——


    『你還是老樣子呢,克勞兄長。』


    被人悄悄地搭話,克勞抬起頭來。等他回過神來,發現長椅上坐著一名長著亞麻色頭發的少年。


    『兄長總是這樣,對重要的東西很寬容,正因為想保護它,所以才不去觸碰它,而是悄悄地離開。』


    (帕魯……?)


    讓人聯想到溫暖的南方大海的明亮藍色眼眸緩和了下來,少年——帕魯說道:


    『我想起了我出生的時候哦。你其實一直都知道,除了發色和眼睛的顏色以外,我沒有一點像父皇的地方對吧?但是,你把聽到的無聊謠言當成耳旁風,裝作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於是,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克勞兄長的家人。』


    「你、為什麽……」


    麵對茫然低語的克勞,帕魯寂寞地微笑著。紅色的液體從他的嘴唇上粘稠地垂落下來。


    同母的弟弟用指尖咚咚地敲打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胸口,繼續說道:


    『但是,變成這個樣子之後,我在想,一直懷抱著秘密的我們,真的能成為“家人”嗎?然後,這個孩子也……』


    看到紅色的天鵝絨和金絲織成的靠墊上躺著另一個紅色的東西,克勞歪了歪頭。


    (……那是什麽?)


    克勞的目光凝固了。


    在椅子上的東西。


    那原本應該是白色的,但是現在胸口被染得通紅,並朝他投來茜紅色的,虛無的目光。


    ——一切都完了,那是菲爾的屍體。


    「……!」


    意識倏然浮現。


    克勞倒吸了一口氣,用一隻手用力地抓著黑色的胸口。就像是有一隻爪子捏住了下麵砰砰作響的心髒一樣。


    (是夢……嗎?)


    眼前的是和剛才沒什麽兩樣堆積如山的文件和橡木辦公桌。從銀製的燭台還沒有點起燈可以得知,自己隻是趴著睡了一小會兒而已。


    做了一個討厭的夢啊。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的克勞,突然感覺到了室內還有另一個人的氣息,他皺起了眉頭。


    「早上好,夫君大人。」


    「!」


    她是什麽時候進的房間?等克勞回過神來,隻見黃昏中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


    稀薄的氣息就像是連月光都厭惡的幽靈一樣。


    不知不覺間,長椅上帕魯和菲爾的屍骸都消失了。隻是,坐著一個長著熟悉的『妻子』麵孔的女人。


    「……席蕾妮,你為什麽在這裏?」


    「是因為薩利塔大人呢。妾身說是因為想念自己的丈夫而來的,他就一臉複雜地請我進來了。」


    可能是因為不斷地咳嗽傷到了肺部,最終導致咽喉疼痛吧。她的聲音略微嘶啞。


    「沒想到,你居然會擅自進入我的房間。沒有事先預告,還沒等到沃爾普吉斯之夜就迫不及待地闖入丈夫的房間,尤奈亞的公主可真是相當高雅啊。」


    「嘛,可以原諒妾身嗎?妾身還以為您更喜歡簡單直接的類型呢。因為兩年前對妾身說『嘴裏被強塞了肉』的您,看起來可是非常高興呢。」


    「嘶!!」


    如果諷刺她的話,就會被她拿過去的事揶揄。


    您還真是喜歡不錯的性格啊。克勞無言以對,呆住了。


    看她像是要靠在扶手上一樣將重心放在扶手處的樣子,大概是倒下之後,根本沒有怎麽恢複吧。果不其然,她就這樣垂下了頭,咳謔地嗆了起來。


    「您醒了嗎?雖然是在夢中,但是居然在妻子麵前呼喚其他女人的名字。嗬嗬。妾身可是會嫉妒的。」


    而且,好像還被她抓住了最討厭的瞬間。


    不小心被抓到弱點的克勞明顯地皺起了眉頭。


    「……未必是女人的名字。」


    「如果您一臉難過地呼喊著男人的名字,會讓妾身感到既嫉妒又擔心。」


    「…………。你有什麽事?」


    雖然想說的話堆積如山,但是還沒等克勞問出口就遇到了麻煩。


    席蕾妮公主沒有直接回答投來可疑目光的克勞,她微微歪了歪頭:


    「總覺得,您與之締結神誓的對象,並非妾身啊。真是令人意外呢。您的信仰有那麽虔誠嗎?」


    縱使蒼穹從吾之上崩裂墜落,縱使海原將吾之身吞噬殆盡,吾之誓約亦不可破。


    與枕詞一起放飛的話語,是向應該誓死守護的神宣誓。


    (※注 枕詞,冠詞。(日本)見於古時歌文中的修辭法之一,尤指和歌等中,冠於特定詞語前而用於修飾或調整語句的詞語。五音節的詞最多,也有三音節、四音節或七音節的。)


    克勞就是這樣與菲爾結成夫婦誓言的。打算一起度過一生。


    「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什麽正式的禮節……那麽,如果有神職人員的話,也可以取消吧?」


    「……和我一起立下神誓的,並不是你。」


    「但對外公開的對象是妾身。是的,席蕾妮就是妾身,妾身不想讓任何人自報姓名。所以妾身才會來到這裏。」


    即使實際嫁給這個人是替身,也不能允許自己以這個名字,作為毒龍的新娘結束一生。


    席蕾妮就像是要求鮮花和寶石一樣,以輕鬆愉快地語氣說出了這樣的話:


    「妾身可是非常任性的喲。既想要名字,也想要自由。所以妾身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特意把重要的東西留在了國家。雖然現在已經取回了名字,但是像您的妻子那樣長壽,並非妾身的希冀。」


    席蕾妮表現出與辛辣言詞完全不相稱的可愛,她將有著玫瑰色指甲的食指按在紅唇上,就好像是在說悄悄話一樣。


    「所以,妾身的這條命不會太長。不過,既然要死,妾身想帶著您重要的東西一起作伴。」


    不用特意去問,克勞也知道她是在指菲爾。


    「如果您取消神誓,離開妾身,妾身就會幫您拯救重要的東西的生命。但是,如果妾身就這樣死了的話——」


    「……的話?」


    「唔嗬嗬,到底會怎麽樣呢?總之,隻要您想的話,就能一下子成為殺害兩個妻子的男人喲。」


    她不以為然地偏著頭,彎曲嘴角嗤笑的模樣,讓克勞不寒而栗。


    妾身想賭一把,這位公主是這麽說的。


    克勞不想離婚。因為,『席蕾妮的替身』,是連接著自己和菲爾唯一的線。


    但是,隻要席蕾妮死了,它無論如何都會被切斷。偏偏還是和菲爾的性命一起。


    是席蕾妮更先死去嗎?還是是克勞先一步查出菲爾的住處呢?但是,盡管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席蕾妮卻顯得非常愉快。


    克勞絲毫不覺得她是神經錯亂了。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就連自己的生命也隻是遊戲的道具嗎?


    (不。既然做到這一步,就一定有內幕。你是為了什麽,不惜擊退替身也要嫁到我這裏來的?)


    這位公主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麽?


    不知道那個的話就無從下手。


    但是。


    「隻要離婚的話,性命就會、……」


    克勞無動於衷地望著席蕾妮的臉。那與自己愛得勝過一切的人的麵孔絲毫不差。


    他立刻將視線移開,看著她的左手。


    本應與永恒的夫妻誓言一起送給菲爾的結婚戒指依舊收在希萊內的無名指上。那是特意要給他看的吧。


    假新娘固執地不戴在左手上,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直貼身戴著。


    (……假如說,現在就算離婚了,真的能救下菲爾的命嗎?這個女人)


    如果菲爾有能夠獲救的保障,她就會馬上這麽做。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束縛了,就會立刻把已經不需要的替身之類的處理掉。


    四處碰壁。克勞的腦海裏浮現出這樣的話。


    (菲爾。你在哪兒?我該怎麽做才能救你?)


    隻要,她能四肢健全地活著就好。自從『妻子』被掉包,菲爾失蹤之後,克勞就一直祈求著。


    他忘不了剛剛做的夢。


    克勞想起了失去生命的菲爾那空虛的目光。


    即使沒有被奪去性命。如果你的身體受到嚴重傷害的話。


    ——不管是和尤奈亞開戰,還是被指責為瘋子都沒關係。


    屆時就是這個女人的末日。


    還能等到她自然死亡嗎。自己一定會毫無顧慮地殺掉席蕾妮吧。以他能想到的最殘忍的手段。


    她是我重要的恩人。


    說著這句話的菲爾的聲音,像浮沫一樣在克勞耳朵深處破裂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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