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再往前追溯一點。


    ——被解雇了。


    我被解雇了。


    重複一遍這句話,衝擊增加了一倍。


    (確實,我工作完成得很慢,中途也遇到了麻煩。但是……)


    車輪喀啦喀啦悠哉轉動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遙遠。菲爾抱著行李在簡陋的車篷馬車中搖晃著,陷入了放空狀態。


    (遭遇頸項了啊。雖然專職離婚還是第一次做,但沒想到我居然會被解雇。)


    菲爾茫然地回顧著自己的情況。


    (欸……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來著?)


    菲爾無法跟上現實,總覺得有點暈頭轉向。


    就這樣,即使被前往尤奈亞王都貝爾法提斯的馬車不停地搖晃著,菲爾也無法回到現實。


    她像廢柴一樣癱軟下去,回想起了在森林裏發生的事。


    「我的任務結束了……也就是說解除替身,然後回去嗎?」


    「嗯,正是。」


    席蕾妮公主的微笑和往常一樣溫柔。


    仁慈美麗的公主。從六年前拯救菲爾和孤兒院的夥伴開始,她的笑容就絲毫沒有改變。


    菲爾反複眨巴著眼睛,但她突然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不、不行!」


    「啊啦,為什麽?」


    「因為,夫君大人被狼襲擊了……不對,不是的,席蕾妮大人您太亂來了,您的身體……」


    實際上,在菲爾抱住她之前,席蕾妮公主就差點倒下。


    在水源與空氣都不同的陌生土地上開始新的生活,這對席蕾妮公主來說無疑是一種自殺行為。也正是因為如此,斯坦特陛下才將替身的工作交給了菲爾。


    「不,沒什麽好擔心的。畢竟,妾身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關於毒龍公的事也是,不用擔心。」


    「……? 不用擔心?」


    咳謔、席蕾妮公主微微地咳嗽著,一邊優雅地歪著頭。


    「妾身、也想成為毒龍公的新娘。呐,這不是很不錯嗎? 給你報酬已經按約定安排好了。」


    菲爾咽了一口唾沫。


    (……就這樣回去的話……)


    從『席蕾妮公主』這一沉重的任務中解放出來,回歸到平凡的菲爾蒂婭。


    那本應該是一句非常有魅力的話。


    不過,就在菲爾按席蕾妮公主說的那樣點頭答應之前,有一件事突然掠過她的腦海。


    ——“好好遵守啊,約定。”


    留下這句話之後,和狼群對峙的夫君大人。他怎麽樣了?


    被咬斷了喉嚨,我可以認為這是個誤報嗎?他真的沒有受嚴重的傷嗎?


    是的。沒想到那就是最後的道別。


    還沒有確認他是否平安無事。連和他的約定都無法遵守,就這樣結束了。


    (就這樣,和他分別什麽的——)


    「……我做不到。」


    「誒?」


    菲爾咬住顫抖的嘴唇,直勾勾地凝視著皺著眉頭的席蕾妮的臉。


    她像是要掩蓋自己快要忍不住說出來的話似的迅速地說道:


    「我不能接受。我的雇主是斯坦特陛下。我向陛下保證過會狠狠地懲罰毒龍,並且圓滿地離婚。現在,我還沒能完成他交給我的任務。所以,請讓我工作到最後吧……!」


    「菲爾……」


    席蕾妮露出一絲苦笑。


    「還是老樣子。真是個頑固的孩子啊。」


    「席蕾妮大人……」


    突然,菲爾被她輕輕地抱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妾身可愛的菲爾。妾身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所以……」


    像是要哄她一樣,席蕾妮拍著菲爾的背。靠在菲爾纖弱肩膀上的席蕾妮緊緊擁抱著菲爾的腦袋,將嘴唇靠近她的耳邊輕輕地說道:


    「——不要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妾身是在命令你,不可以嗎?」


    菲爾除了點頭以外,別無他法。


    沒錯,於是——菲爾現在就這樣被馬車搖晃著。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即使慢慢回憶完所有的事情,菲爾還是迷迷糊糊的。


    (夫君大人……)


    還沒對他說“承蒙您的照顧了”。


    不,當然無法說出口,因為連做好分別的覺悟的時間都沒有。


    (哈哈……連我自己都覺得天真了。分手是我的使命。覺悟之類的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應該做好的工作吧。)


    菲爾幹巴巴地笑了出來。


    真正的席蕾妮大人又回到了他身邊。


    與虛假的新娘不同,他可能會驚訝於那位原本清秀、美麗、端莊的新娘。但是,他一定很快就會習慣的,應該也會比以前更加珍惜。畢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和她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兩人會成為般配的夫妻吧。


    (真是、可喜可賀啊。)


    席蕾妮公主偷偷安排的馬車的車夫,別說是菲爾的出身,似乎就連席蕾妮公主的出身,他也完全不知道。將接近黑色的灰色外套頭巾拉到前麵重新戴上,菲爾再次歎了一口氣。


    在森林中,菲爾和席蕾妮公主交換了衣服。


    仔細一看,席蕾妮公主的服裝像是「隨處可見的商人的女兒」的風格。身為王族正統的公主,席蕾妮竟穿著如此簡樸的衣服,這讓人非常驚訝,不過讓菲爾穿上的話,倒是很合身。


    然後,她們盡可能詳細地談了關於克勞和她周圍的人。


    服侍她的侍女是拉娜。一定會來迎接她的奇怪的家臣。還有很多身邊人的名字。


    聰明又能快速領會的席蕾妮公主,似乎完全不用菲爾擔心,就把一切都清楚地記住了。


    (戒指、也一並還給你了。)


    要說菲爾手邊還剩下的東西,有當初慎重起見帶上的的假發和眼鏡,和被席蕾妮公主說了「太重了,妾身不需要」然後被退回來的匕首之類的,大概都是些正經新娘不需要的小東西。原本作為隨身行李抱著的碎花刺繡的漂亮袋子,現在換成了帆布袋。


    然後,還有席蕾妮公主給她的小箱子。


    這樣,便可安享自由之身了。


    ——本應該是這樣的。


    (我、就這樣回到尤奈亞真的沒關係嗎?)


    首先應該考慮的是:


    (席蕾妮大人。雖然這是埃爾蘭特最靠近尤奈亞的地方……但您幾乎是一個人旅行過來的吧?身體真的沒問題嗎?)


    以那樣的身體狀況去做這樣的事,席蕾妮大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也很近似於夫君大人吧,菲爾心想。


    總之,隻要回到黑龍城,就一定會有克勞專門為席蕾妮公主準備的淨室。


    她看起來已經相當疲勞了,連仆人都沒有帶一個就獨自一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恐怕再不接受治療的話她就會——


    這時,菲爾的目光突然落在自己手上。


    ——“這是禮物。和妾身約好了喲?一定要等到到達貝爾法提斯之後再打開哦”


    那是和席蕾妮大人分別時交給她的小木箱。


    (裏麵是什麽?……有討厭的預感)


    雖然席蕾妮大人讓她回去之前都不要打開。但是,菲爾怎麽也無法抹去心頭的不安。


    (席蕾妮大人,對不起!)


    猶豫了一下之後,菲爾打開了木箱的蓋子。


    朦朧的光輝傾瀉而出。


    「這是……」


    菲爾呆呆地自語道。


    寄宿著比起紅色更接近於藍色的淺色色調,正由內而外地釋放出藍紫色的淡淡光輝。那是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小石頭一般的大小,毫無疑問。


    比起暮色漸暗的暗沉天空,更像是即將破曉的夜晚般的藍色——


    (作為咒毒媒介的、夕輝晶!?)


    但是,藍色……?


    在菲爾屏住呼吸的瞬間,一層覆蓋著記憶的膜,微微剝落。


    是的。


    記得在王宮深處,被叫到席蕾妮大人的淨室的時候。


    菲爾看見了一塊閃耀著藍紫色光芒、美麗又妖豔的石頭,當她問公主這是什麽的時候,她將白皙的手指按在嘴唇上。


    對任何人都要保密哦。


    ——“這個啊,是妾身的淨室中不可缺少的石頭。淨石。”


    ——“這個,閃耀著藍色光芒的夕輝晶,如同糖果一般的寶石粒,如同蝴蝶的翅膀。它……”


    「“正維係著妾身的生命”……嘶……」


    (為什麽我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啊!)


    在那之前,關於菲爾在王宮裏和她聊天的那段時光,總是記憶模糊,就像是想起了過去做過的夢一樣,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不過這種事在這個時候也無所謂了。


    (席蕾妮大人,難道和咒毒有什麽關係嗎?不對,現在更加重大的問題是……)


    菲爾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了。


    (不能把這種東西交給我吧!?)


    總而言之,根據席蕾妮公主的說法,這顆發光的石頭對她來說就是救命稻草之一。


    不,這或許才是席蕾妮大人能順利持續旅行的原因吧。因為她說過「妾身帶來了重要的東西,所以沒關係。」


    (要到了貝爾法提斯之後再打開哦~,不對吧,席蕾妮大人,這不是個會嚇人一大跳的盒子嗎!到到……到底、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該不會是賭上性命的玩笑……怎麽可能啊!雖然完全搞不清楚席蕾妮大人在想什麽,總之要是就現在這樣下去的話那個人會死的!!)


    要是單憑黑龍城的淨室,她的生命就危險了。


    但是,現在菲爾已經身在馬車裏了。


    「對不起,請原路返回!把目的地改成契卡拉!」


    「什麽?這我可沒聽說過,我聽不到啦。而且我這邊已經準備好在貝爾法提斯拿錢了喲。」


    「那麽,隻要順路靠近一下就好……」


    「開什麽玩笑。本來就因為被指定了很費時間的迂回路線弄得麻煩死了,怎麽可能再去走回頭路啊?」


    菲爾下定決心,從車夫的座位後麵探出頭來,試著告訴他目的地變更,但一心一意驅趕馬車的車夫似乎除了去貝爾法提斯之外打定主意不會聽其他任何期望。


    雖然菲爾急急忙忙地想要前往黑龍城,但遺憾的是她既沒有路費也沒有交通工具。


    (必須要回去……)


    有什麽辦法嗎?


    菲爾抱著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心情,翻找手頭的帆布包。


    本想著會不會放進去什麽有用的東西,不過就算賣掉印在匕首裝飾圖案上的金箔和寶石,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她逮到恰巧路過的馬車。


    ——突然。


    這是……手指碰到的堅硬物體,讓菲爾瞪大了眼睛。


    抽出來的是塗成藤色的小木牌。


    與此同時,菲爾的目光捕捉到了在前進的方向上,有一間小屋掛著與牌子同樣顏色的布。


    (渡河時遇到的船也好,地獄中的橡樹賢者也好,總之感謝神明大人……!)


    (※注 原文「渡りに船」。日本諺語,意為雪中送炭。原義是指要過河到對岸,恰巧此時來了一條船。以此來比喻正在左右為難或想做什麽事時,遇到了正巧能解決或做的事。後文「地獄に樫樹の賢人」是作者在這句諺語的基礎上,根據小說的世界觀進行的延伸。)


    菲爾歡呼起來。


    煙花也是,這個牌子也是,凱是個多麽細心的人啊。對不起一直以來都認為你是個可疑又古怪的縫隙愛好者。


    (埃爾連鎖sarita的免費使用券!)


    這個牌子可以在任意時候將任意東西送到任何地方,即使是人也能安全送到。


    菲爾再一次對著馬車夫的耳朵喊道。


    「請停下!隻要三分鍾就夠了!」


    馬車夫絲毫沒有要回頭的意思。作為回答的是完全沒有放慢速度的車輪的聲音。埃爾連鎖sarita的分店,非常無情地眼看著越來越遠。


    (沒辦法了……!)


    確認過馬車夫的目光正看著前方,菲爾悄悄地從幌馬車的後麵探出身體。


    (※注 「幌馬車」即帶篷馬車。)


    ——瞄準視野中流動的草叢,菲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勢洶洶地滾落到地麵上。


    「請把我送到契卡拉的黑龍城,而且不要讓任何人發現!」


    「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有!」


    「我明白了。」


    以上,就是菲爾跑進埃爾連鎖sarita分店之後進行的對話。


    僅憑這段開玩笑般的對白,菲爾就被幹脆地送到了黑龍城。


    (我還在想著運送這樣明顯可疑的人真的好嗎?)


    話說回來,埃爾連鎖sarita的信條似乎是『像母貓運送小貓一樣,小心地送貨物』。


    菲爾本想著該不會要把我和很多貨物混在一起吧,但是對超出預想的情況,她很想吐槽一句:就不能改進一下運送的方式嗎?


    (沒想到居然會被塞進木桶裏……!)


    從停放的地方到黑龍城,馬車在避人耳目的小道上連續行駛了三天,菲爾不得不在酒桶中度過。


    (早知道是這樣的話,哪怕一次也好,要是接受過一份長時間待在酒桶裏的工作的話就好了。)


    菲爾無法工作的大腦冒出了這樣的想法。那種工作是否實際存在並不重要,要說為什麽,因為即使是她被卸下來的現在,眼睛還是不停地在打轉。


    順便一提,現在已經到達了黑龍城的外門附近。


    「非常抱歉,顧客小姐。畢竟黑龍城的盤查很嚴格,所以沒能突破大門。」


    「不,沒關係……」


    如果再在桶裏滾下去的話,我就要變成葡萄酒了。吞下這句話的菲爾,目送著似乎是因為感到很抱歉而低著頭行禮的搬運工離開。


    (那麽,接下來……)


    需要做的事是什麽?將藏在懷裏的淨石隔著衣服小心翼翼地抱住,菲爾思考著。席蕾妮公主好像是把這塊石頭放進香爐裏使用的。


    那麽,隻要把這個放進淨室裏,菲爾的任務就完成了。


    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不能被其發現的對象,首先應該是命令菲爾「回去吧」的真正的席蕾妮大人。


    (然後就是……夫君大人)


    擁有敏銳的洞察力,經常近距離地看著冒牌貨的他,菲爾絕對不想碰到。


    (還有,也盡可能地不想和拉娜與凱大人見麵。話說回來,因為沒有工作服的關係,所以現在還穿著便服就已經很奇怪了,不想再被任何人發現……了,啊嘞?怎麽感覺比想象地還要難以侵入啊。)


    菲爾緊繃著嘴角,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就此罷休。


    事態刻不容緩。在菲爾侵入城堡的過程中,席蕾妮大人就可能會死去。所以,至少一定要在今晚送到。


    (要是席蕾妮大人有個萬一的話……就算是夫君大人也一定會感到傷心的吧)


    做好覺悟後,菲爾悄悄地在門外窺視。


    (哨兵按照等間隔配置。裏麵也有很多士兵呢。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黑龍師團兵。那邊的裝備是腰上別著的劍和手中握著的槍)


    與此相對的,這邊的戰力是一個柔弱的女子,武器是一把匕首。剩下的裝備是黑色的外套、帆布袋、假發和眼鏡,還有一些稍微優質的衣服。簡直就是獅子和嬰兒程度的戰力差。


    (要從正麵突破的話相當困難)


    城牆有令人仰望的高度。據說高文老師輕而易舉地就越過去了,但遺憾的是,菲爾沒有那麽厲害的怪物技能。


    而且,牆麵上連一處能攀附的地方都沒有,菲爾擅長的爬牆技能好像也用不上。


    不過,就算爬上去了,也會被安置在那裏的哨兵抓住而完蛋的吧。而且在牆壁的邊緣,還能看到可以將煮沸的油倒向入侵者的洞。


    真是座體現了夫君大人性格的城堡啊,菲爾半眯著眼。再怎麽努力,要從下麵的潛入似乎很難。


    (唔,話說回來還真冷啊。)


    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呼嘯吹來的寒冷北風的侵襲,菲爾緊緊地把外套裹在身上。


    強風沿著周圍的缽狀地形,朝著城堡吹落。


    (嗯?等一下。這風,還有這地形。要進入城堡的話……雖然從下麵很難,但如果是從上麵的話?)


    以前,因為幫忙卸過船運的行李,水手們曾教給我一些風和星星的讀法。大概,夜晚風會更強,應該會吹向同樣的方向。然後,今晚沒有月亮——


    沒辦法了。


    (總之先等到晚上!)


    在那之前,也有很多事要預先準備好。工作技能好像久違地能派上用場了。


    再一次步行返回城下的菲爾,賣掉了一顆從匕首上取下的寶石飾物,取而代之的是買下了大量的針、線、粗繩。順便一提,因為菲爾對購買的量有些不安,所以又加購了一些暗色的布。


    (材料齊全了)


    首先,菲爾脫下外套,把裁下來的布和買來的布縫合在一起,將其完全變成了一張巨大的布。


    以前菲爾從事裁縫工作的時候,雖然並不是出於本意,但還是獲得了絕技的女繡工之類的虛名。(※注 原文「淒腕お針子」。直譯過來就是擁有出色技能的女縫紉工。)她用一眨眼功夫就將布整理成期望的形狀,接著又開始物色起附近的樹木。


    菲爾用匕首砍下合適的樹枝,作為骨架縫在布上,然後用繩子捆緊固定。


    (這樣就完成了)


    菲爾做成的,是用框架繃緊的、巨大的三角形物體。


    用綁在繩頭上外套的餘布裝滿小石子代替重石放在地上,一切就全部完成了。


    (……這是以前幫助東方商人拉馬的時候,向他們請教的東西。這附近應該還不怎麽能看的到)


    ——名字似乎叫做風箏。


    據說在東方,人們會用這個測量風向或以軍事目的派遣偵察隊。在遠東的島國,也有有名的義賊會為潛入城堡而使用之類的傳聞。


    (然後,用繩子把身體固定在骨架上……真的能飛嗎,就憑這玩意兒?)


    猶豫也隻是一瞬間。做好準備的菲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拖著剛做好的風箏一樣,全速向城堡奔去。


    然後,在菲爾感覺到布上貫滿了風的時候,用力地跳了一下,隨即感到了一種奇妙的漂浮感,視野突然變得開闊起來。


    (飛、飛起來了……!?)


    菲爾眼看著地麵漸漸遠去。


    就像騙人的一般,風箏飛上了天空。


    自從開始做這個替身新娘的工作以來,我曾經曆過一段從未想過的豪華生活,一不小心就差點被殺,和奇怪的毒蝶戰鬥,經曆過各種各樣的事,但沒想到還會有在天上飛的那一天。真是的,人生真是難以捉摸啊。


    (嗚哇……好厲害!)


    在平時應該處在仰望位置的雨中的石像鬼,從窗戶灑落的橙色燈光……菲爾重新認識到了黑龍城的巨大。


    至於保持身體姿勢很難啦,打到臉上的風吹得眼睛幹澀啦,會在意這些事情的時候也就隻有習慣之前的一瞬間。


    第一次品味的從上空眺望的景色,讓菲爾感動得忘記了自身的狀況。


    乘著流動的風,風箏很快就會把菲爾的身體運到城堡的屋頂附近。


    (呀吼!真是絕妙的景色啊、等、嚇!?)


    就在她以為還差一點就能到達外圍的一個屋頂的時候,情況發生了劇變。


    一陣橫衝直撞的風突然襲來,打破了菲爾的平衡。


    啪乒,從側麵響起了不祥的聲音。


    (骨架折斷了!)


    雖然菲爾勉強忍住了沒有發出慘叫聲,但是風箏被大風吹得七零八落,倒栽蔥式地朝著建築物的方向墜落。


    就在快要撞上的一瞬間,菲爾迅速切斷了固定身體的繩子,滾落到屋頂上。


    失去了名為菲爾的平衡錘,風箏在空中肆虐了一段時間之後,一頭刺進了一個尖塔,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


    (嗚哇……好險)


    差一點就和風箏一起穿成串了吧。看著被風吹動的風箏殘骸,菲爾臉色慘白。


    但是,現在沒有閑工夫沉浸在恐懼之中。


    感覺到不祥的預感迅速離開的菲爾,耳朵捕捉到了哨兵們集合的號令。


    「喂,那是什麽聲音?」


    「那裏。屋頂上好像掛著什麽……那是什麽?似乎是黑色的東西。」


    「集合!北方尖塔上有個奇怪的東西。我們去確認一下。」


    「快去向殿下報告!」


    似乎是被風吹拂著的風箏殘骸吸住了,城牆上和門前的哨兵們聚集在了一起。


    (麻煩就那樣看著那邊吧!)


    趁著他們被奇怪的物體吸引的時候,菲爾屏息溜進了陰暗處。


    就這樣潛入城裏的菲爾,一開始還算順利。


    總之,目標是非常熟悉的自己曾經的房間。


    但是,不管再怎麽用假發和眼鏡變裝,菲爾現在都不是女仆姿態而是便裝姿態。


    (回去的時候,必須從衣箱的暗層開始,把工作服全部回收……)


    菲爾經常用於爬牆的中庭下麵,運氣非常不好聚集了一批士兵。雖然可以等到他們消失,但是這一點不能保證,最重要的是待在外麵會因為太冷而打噴嚏。


    就這樣,菲爾不時緊貼在牆壁上,聽到聲音就會跳進背陰處,有時候又會鑽進倉庫底下。就這樣,終於到達了私人房間所在的三樓。


    (這樣一來,就能不被任何人看到進到房間裏去了!)


    等這場戰鬥結束後……我就能……痛快地擤鼻涕了。正當菲爾在夜風中不停地顫抖著凍僵的身體發誓的時候,「喂?」從背後被打了招呼。


    起初,菲爾並沒注意到自己被打了招呼,但等到她被抓住了肩膀,於是不禁轉過身來。


    「啊……?」


    叫住菲爾的是一名年輕的黑龍兵。


    「你不是在廚房裏做飯的小姑娘嗎?為什麽你會走進這麽內部的地方?」


    「呃……」


    被人發現就已經很痛心了。這句話讓菲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誤算了!居然有人認識我……為什麽你還記得這麽土氣的女人的外表啊!?)


    「不是,那個。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對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的菲爾,他再次點了點頭。


    「啊,嗯,不會弄錯的。我記得你在院子的後麵,把土豆的皮削得薄到能看見對麵的景色,哇,我覺得這簡直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所以記得很清楚。你還阻止了想要把皮丟掉的家夥,說道:『這些我要等一下炸了再吃』。」(※注 第一卷時將「芋」這個詞翻譯成白薯為誤翻。實際上在日語中,單獨的「芋」既可以指土豆,又可以指番薯,為了明確表示,一般會寫成「洋芋」和「山芋」以區分。但是文中大多數時候隻有「芋」一個單字,根據女主對土豆的執著,基本可以確定所有的「芋」都是指土豆。)


    真是自作自受。


    平日不許浪費的毅力,竟然在這種地方掐住了我的脖子。


    「嗯?你穿著便服……這是怎麽回事?」


    「啊,不是。我有個給夫人當侍女的朋友拜托我去跑、跑一趟腿。所以剛剛從街上回來。」


    在思考之前嘴就先動了。「是嗎?」士兵接受了這個說辭,放下心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應該就會順水推舟地放我進到房間裏去吧。


    (好!能蒙混進去嗎!)


    ——菲爾剛這麽想著,士兵就作出了後續的回應。


    「這樣啊,你真是辛苦了。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不能放你進去。夫人已經休息了,你明天再來送吧。」


    年輕的士兵笑著對菲爾揮手道:「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哦。」,令她為難起來。


    (席蕾妮大人現在正在睡覺啊……這不是個絕妙的機會嗎?倒不如說我就是想瞄準那個『休息的時候』啊)


    「不,按照夫人的吩咐,今天之內……」


    抓住了一邊吞吞吐吐地拒絕,一邊勉強地想要突破進去的菲爾的手臂,士兵露出苦笑:


    「嗯——不過呢,剛才好像在外壁附近發現了奇怪的東西。說不定是入侵者,外麵現在變得一片騷動喲。殿下下了命令,靠近夫人的房間的人,無論是誰都一定要抓住。夫人的房間那裏現在有一群死腦筋的前輩們正在守衛著,所以不管怎樣我都要阻止你哦。」


    「……這、這樣啊。欸?區區一塊可疑的黑布,殿下就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雖說又是自己埋下的種子(禍根),但反應迅速的夫君大人還是讓菲爾的臉拉了下來。


    (那個周到的混蛋!)


    雖說身為城主很優秀,但隻有現在讓菲爾很不高興。她在這種地方被困住的時候,天就要亮了。


    (黑龍城,這是一座對可疑人物一點都不溫柔的城堡嗎!?啊,這是件好事吧?真不愧是你啊,才怪,一點都不好!)


    向年輕的士兵道了謝之後,菲爾抱住了頭。


    (黑龍師團兵守在房間前麵也是個問題,首先是如何突破這裏。剛才的那個人,是站在這附近的吧。等著等著他就不見了什麽的……)


    怎麽可能啊。


    菲爾慢慢地從縮成一團的陰影中探出頭來,隻見剛剛撞到的年輕士兵不出所料仍然在相同的位置守著走廊。


    (不行啊。要是現在折回去的話,絕對會被投以奇怪的表情……而且,既然因為引起的騷動,導致了警戒加強的話,那麽我在嚐試沿著牆壁移動到房間的時候,一被發現就會馬上被逮捕的吧。)


    而且,現在的菲爾是穿著來路不明的便服的小姑娘,假發和眼鏡下還藏著和夫人一樣的臉,胸口還藏著奇怪的發光的石頭。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誰能想出在被抓到的時候,能巧妙地度過難關的借口的話,不管是惡魔還是妖精,菲爾都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


    (怎麽辦,怎麽辦。如果一直喬裝下去的話,就無法靠近……這也就是說……)


    菲爾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打扮。覆蓋到腳踝的裙子長度,正好和貴婦人的睡衣差不多。因為光線暗,所以應該分辨不出細微的差別吧。


    菲爾屏住呼吸,摘下眼鏡塞進胸口,用力地揉搓臉頰上的用眉筆畫的雀斑。摘下的假發勇敢地捋起裙子綁在大腿上。


    完全恢複了素顏的菲爾脫下上衣,稍微改變了形象,就從暗處溜了出來。


    「晚上好。各位辛苦了。」


    菲爾一改表情和聲音,戴上了『夫人』的麵具,主動向年輕士兵打招呼。


    「夫、夫、夫人!?」


    果不其然,嚇了他一大跳。


    隨著士兵的大聲叫喊,跑來的其他的士兵喊著「你說什麽!?」,這大概就是他所說的『死腦筋的前輩們』吧。


    (欸……)


    雖然菲爾的內心很蒼白,但臉上依然帶著不變的笑容,慰勞他們說:「大家辛苦了。」


    「夫人……您不是休息了嗎?」


    「咦?確實,聽說您在房間裏,我們明明一直守在門前……」


    對於突然出現在走廊上的主公的妻子,士兵們都愣住了,麵麵相覷。


    但是,菲爾的容貌毫無疑問是他們所熟知的『夫人』。不管怎麽說,從立冬開始,在這裏,在黑龍城度過的不是別人,而是菲爾。


    「在這個時間,您一個人是在做什麽?」


    對於似乎重新振作起來的士兵的問題,菲爾也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因為睡不著,所以妾身一直在散步。」


    「是這樣啊,那真是太失禮了。實際上,現在城內發現了可疑物品,所以我們加強了警戒……」


    「哎呀,很危險嗎?——那麽,妾身還是馬上回房間吧。」


    重新抱緊藏在胸口的淨石,菲爾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在可能有不法之徒闖入的城裏,不能讓夫人一個人待著,士兵們規矩地把菲爾送到房了間。正所謂歪打正著。


    「嗯?剛才我還確認了夫人睡得正香……是我的錯覺嗎?」


    「哎呀……夫人,您有什麽吩咐嗎?」


    菲爾不時地豎起耳朵,全力傾聽侍女與傭人們充滿疑問的聲音。世上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種事應該沒人能想象得到的吧。


    在門前,一名年長的士兵向菲爾敬了個禮。


    「雖然會給您帶來不便,但今晚請夫人不要出門。我們會向殿下報告已經將您平安送回了房間。在確認城內的安全之前,我們會一直守在門前,所以請您安心。」


    (倒不如說這讓我很為難!)


    雖然菲爾是那麽想的,但是無法這麽說出口。所以至少委婉地表達了一下:


    「嗯,謝謝你。辛苦了。報告什麽的留到明天也可以喲,嗬嗬。」


    「看守的士兵也會增加。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會做到連一隻小貓都無法從城裏逃走,請您放心。」


    (這也很讓人困擾!……因為我想逃跑啊!)


    把看起來似乎十分擔心,一再強調「請多保重」的黑龍兵從房間裏驅趕出去之後,菲爾歎了口氣。


    「……那麽」


    環視著好久不見的「自己的房間」,菲爾苦笑不已。


    鋪著紅色天鵝絨的金色貓腳長椅。豪華的帶帷帳的床。


    (※注 「貓腳椅」又稱「安妮皇後貓腳椅」,是一種典型的美式家具,椅子頂部采用軛形,以淺浮雕作為裝飾;椅背是花瓶式板條;座麵設計成馬蹄形(即u形),“s”形的腿所采用的優美曲線是安妮女王式家具的典型標誌。)


    在這裏以公主的身份生活的那段時光,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實際上,這座城堡的這個區域,是以自己的身份所不能踏足的領域。)


    可是,自己又再次裝成公主的樣子,欺騙了他人。


    菲爾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總覺得很失落。改變的隻有自己的立場。寬敞的房間,就像外出前一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大概如此。


    (咦……?)


    突然感受到的違和感,讓菲爾歪了歪頭。


    (天花板上的畫不見了。牆壁上的掛毯也變了。……這是、為什麽?)


    似乎是匆匆忙忙地改變了樣式。


    (是席蕾妮大人的興趣使然吧?但是……天花板上的畫之類,一般,會突然想要改變這種東西嗎?還有就是燭台,原來有幾個來著?雖然都是些隨便整理一下就可能不小心消失不見的東西,但是總覺得有些讓人在意……)


    雖然菲爾一瞬間忘記了狀況,陷入沉思,但現在並不是做那種事的場合。


    菲爾重新振作精神,打開了房間內淨室的門。


    這個在她做替身的時候很少使用過的地方,現在充滿了淨香的煙。


    (※注 原文「浄香」這個詞不太好翻,全稱是室內空氣清淨香,淨化空氣時使用,和熏香有所不同,在中國很少見到。)


    傳聞說「果實、花朵和樹葉都充滿了善良的力量和祝福」,而疾病、毒素等邪惡之物則會被吸入其中,在這種以幼嫩的枝葉為基礎的香氣中,隱約可以聞到具有鎮定效果的薰衣草。


    淨室的中央放著一張小床。在床上,一位身材嬌小的公主緊閉著雙眼。


    (席蕾妮大人)


    白皙的肌膚完全失去了血色,席蕾妮公主痛苦地喘息著。果然她是勉強著自己趕過來的,這樣的情況一目了然。公主大人積蓄在喉嚨的咳嗽,令菲爾皺起了眉頭。


    (香爐是……有了,是這個嗎?)


    菲爾跑到設計奇特的銀製籠子前,把從胸口取出的石頭放了進去。雖然覺得釋放出的香味沒有變化,但煙霧中似乎沾上了一絲淡淡的青紫色。


    菲爾暫且觀察了一下公主的情況,隻見席蕾妮的呼吸漸漸恢複了平靜。


    「……斯坦特兄長大人。……對不……起……」


    也許是在做夢吧。在稍微平靜下來的呼吸下,席蕾妮喃喃地說著。濕潤的銀色的睫毛浸滿了淚水。


    (欸)


    菲爾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她在呼喚陛下的名字。席蕾妮大人,其實……很想立刻就回到尤奈亞吧)


    不,在那之前。


    (話說回來,那輛馬車其實根本就不是國家所有,更像是席蕾妮大人隱瞞身份安排的)


    菲爾按照她的吩咐把她留在了森林裏。說不定來到埃爾蘭特是席蕾妮的獨斷專行,並非出於斯坦特的意誌。


    如果斯坦特根本不知道這個『將假貨換成真貨』的替換行動的話——?


    (……席蕾妮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菲爾陷入了迷茫。


    您明明可以不用像這樣亂來的。


    (在替換之前,自己什麽都不問真的好嗎?)


    擔憂湧上了菲爾的心頭。


    但是身為平民的自己,並沒有對她的決定提出異議的立場。而且既然已經發動佯攻潛入了城中,自己就不能久留了。


    (其實,我希望能讓您回到安全的尤奈亞!但是……)


    菲爾咬住了嘴唇。雖然很迷茫,但她仍然像是被人從後麵拉著似的離開了淨室。


    為了不吵醒熟睡的公主,菲爾輕輕地關上裏麵房間的門。她快步跑到床邊,把積攢在床下的工資拿了出來,然後取出藏在衣箱暗層裏的女仆裝,一口氣塞進了帆布袋裏。


    這樣就行了,就在菲爾剛剛站起來的時候,——就和站在麵前的某人漂亮地四目相對了。


    (欸。四目相對了。和誰來著?)


    那種事一看臉就知道了。


    「席蕾妮?」


    「夫、夫君大人……?」


    看著比自己高很多的個子,菲爾吞了吞口水。


    (騙人……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你是……不會、吧……」


    另一方麵,克勞也以一種茫然的表情看著菲爾。


    每天都能見到真正的席蕾妮大人,這還真是不可思議的反應啊,菲爾腦海中的某個角落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不過,菲爾回過神來的速度也很快。


    (糟糕……!)


    因為就在身後的淨室裏,還睡著另一個『席蕾妮公主』。


    一個弄不好的話,就會被抓住兩個人同時存在的證據。好不容易與沒有瑕疵的真正公主完成了交換,要是替身的存在暴露了那就萬事休矣。


    菲爾若無其事地背對著擋住了淨室的門,歪著頭微笑道:


    「有何貴幹?晚上擅自闖進淑女的房間,這可真是叫人懷疑他的品性啊。」


    「我從哨兵那裏接到報告說,尖塔上掛著一個像是東方流傳的偵察風箏一樣的東西。城裏的警備兵告訴我,你之前出去了,這是不是跟你有什麽關係……不對……」


    克勞做了稍微思考的動作之後,慢慢地將視線投向了房間的角落。


    「那個角落裏有烏貝爾銀幣……」


    「騙人!?」


    因為條件反射而一下子轉向那邊的菲爾,就那樣被他抓住了雙肩,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被克勞從正麵窺視著臉頰,一對冰海般的眼睛近在眼前。


    「席蕾妮……?果然、是你嗎?」


    「……除此之外您還能看到誰呢?」


    (嘛,事實上,其實我就是除此之外的那個誰,嗨~)


    一邊在內心自我吐槽,菲爾勇敢地微笑著:


    「請放開妾身,妾身今日心情欠佳。如果您呼喚妾身,那麽妾身明天就會去拜訪您。所以非常抱歉,請回吧,夫君大人。」


    如果是平時的話,隻要這麽說他就會放開我的。


    不知為何,現在,他仿佛被迷住了似的凝視著菲爾的眼睛。


    按住肩膀的右手動了起來,克勞輕輕地用手背撫摸著菲爾的臉頰。


    菲爾想起了他理所當然地觸碰自己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溫柔。


    「你,為什麽——」


    「失禮了。」


    突然。


    咚咚。低調的敲門聲,將菲爾的意識拉回到了現實。


    恐怕是黑龍師團的士兵吧。他接下來毫不客氣地說出的話,讓菲爾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殿下?有新報告。在那塊奇怪的布上,好像沒有裝什麽特別危險的東西。夫人正在休息,您最好先回去一趟。」


    自己再繼續待在這裏就不妙了。


    (再磨磨蹭蹭下去,席蕾妮大人可能會醒過來……!)


    如果她醒來,然後從淨室出來,那就徹底完蛋了。


    菲爾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我在做什麽呢!!)


    就在克勞被士兵的聲音吸引住的時候,菲爾掙脫開了他的手,迅速地打開通往走廊的門。


    「……咦?夫人?您已經醒……」


    「這是幻覺!」


    「殿下,現在城內還很危險,讓夫人從房間裏出來的話……」


    「那個黑布是演習的一環。大家辛苦了!」


    門外,剛才的士兵們目瞪口呆。菲爾一邊和克勞輪番留下亂七八糟的借口,一邊快步走出房間,朝著樓梯跑去。


    但是,她才剛在走廊裏跑了幾步,就被從後麵追上來的克勞抓了個正著。


    「等一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妾身並沒有話要和您說。」


    即便是用語言來堵他,但握住手腕的力量太強大了,菲爾怎麽也掙脫不開。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爭吵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怎麽辦)


    菲爾的腦海中,警鍾不斷地敲響著。不妙,不妙,怎麽辦……!


    ——如果遇到什麽麻煩的話,隨時可以來依靠我!


    不知為何,從菲爾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前幾天剛見過的克勞的長兄的臉。


    (對了!)


    菲爾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克勞,同時大聲尖叫起來:


    「咿呀啊啊啊暴露狂——!!」


    (的、弟弟)


    後麵的話是菲爾故意省略的。


    「哈……?」


    這句話的威力非同小可,連克勞似乎都一下子凍結了。


    「對不起!」


    好不容易才逃出他那一瞬間僵硬的手臂,菲爾一溜煙地逃了出去。


    「席蕾妮、等等!」


    如果可以的話,想請您再凍結一會兒,但是夫君大人恢複得比預想的要早。


    菲爾一邊扶著樓梯扶手,一邊像跳下去一樣跑到了平台上,隻要稍微停頓一下,追上來的腳步聲就會馬上迫近。


    (已經追上來了嗎!)


    這麽說來,以前似乎也進行過這樣的追逐比賽。


    (話說回來,之前夫君大人是讓黑龍師團追著我的吧!)


    怨恨的事情菲爾也一並想了起來。冬至的大騷動,事到如今卻令人懷念。可是,現在卻沒有懷念的時間。


    這與那時有著切實的不同。隻有這次,真的,絕不能被他抓住!


    因此,菲爾邊跑邊毫不留情地喊了起來:


    「別過來啊暴露狂!」


    「你在說誰啊!?我穿著衣服的吧!」


    「這不是隻有內心肮髒的人才能看到的衣服嗎!?」


    「不要給我隨便汙染全世界人類的心靈啊!」


    沒能好好地告別,讓菲爾感到很遺憾。


    雖然和他在那片混亂中失散了,不過他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但是這句話菲爾絕對不能說出口,如果她能說出口的話,菲爾很想對他這麽說。


    「您不用管妾身,在擅自進入的妻子的房間裏盡情地徘徊不好嗎,夫君大人!」


    「好了,停下來,我有必要好好確認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為什麽會有這種無聊的爭論呢!?)


    因為太過分菲爾快要哭出來了。


    好幾個仆人和黑龍師的士兵都目送著從各種背景下半哭著逃跑的菲爾和拚命追趕的丈夫。


    「怎麽回事?又是有夫人參與的……軍事演習嗎?」


    「好久沒看到這個景象了。夫人和殿下,逃跑的妻子和追趕的丈夫的畫麵。」


    「夫人,稍微好點了嗎?哎呀,果然還是要這樣啊。」


    士兵和傭人們開心的談話,沒有傳到他們的耳朵裏。


    菲爾飄舞著長發,踢起翻飛的裙子,跑下第二個樓梯,衝過接下來的走廊。


    即便如此,他還是緊緊跟在她的身後。


    (這個人跑得太快了!而且糾纏不休!話說回來,為什麽要追上來啊夫君大人!!難道說毒龍也有因為條件反射而追趕逃走的妻子的習性!?)


    果然腳力和體力都差太多了。


    判斷出這樣下去馬上就會被抓住的菲爾,立刻跳進了眼前的換衣間。


    在被他追上之前,菲爾從鼻子哼了一聲瞬間把門關上。


    於是,這次他抓住門把連拉帶拽地搖晃著門。


    (嚇啊啊)


    一隻腳頂在牆上,拚命地從內側按住手柄,菲爾朝著門怒吼:


    「妾身進來了哦!!」


    「那又怎樣!這是換衣間吧!」


    被反過來怒吼了一頓。


    趁著被他吐槽的機會,菲爾從內側鎖上了鎖。


    另一方麵,知道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門的夫君大人,瞬間閉上了嘴。然後,他用冰冷徹骨的低沉聲音喃喃地說道:


    「……席蕾妮。離我遠一點。」


    「哈?你、你打算做什麽?」


    「把門劈開。」


    「住手——!!這可是閃耀著雕刻師技術光芒的古董橡木材喲!門如果死掉的話,妾身也會跟著一起死掉的!」


    雖然菲爾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麽,但是終於,夫君大人好像停了下來。


    「席蕾妮。……出來吧,我想看看你的臉。」


    「從明天開始無論您想怎麽看都行。」


    「現在就好。……為什麽,你不出來?」


    「因為妾身不想看到您。」


    秒答之後,菲爾感受到他微微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隔著門傳來。


    (他誤會了吧,剛才的話。但是……)


    突然,菲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


    直到前段時間為止,都被絲綢襪子和有金絲刺繡裝飾的鞋覆蓋的腳上,是一雙稍微磨掉腳尖的樸素皮鞋。


    原本被侍女們打理得很幹淨的指尖,在製作風箏的時候,被繩子摩擦得傷痕累累。


    曾經在戴在右手上的結婚戒指,現在已經不見了。


    真正的公主,這次一定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多麽,遙遠啊)


    現在,我和他的距離是一塊厚厚的橡樹木板。


    雖然隻有一塊。但是,絕對無法跨越。


    這就是他和自己的距離。


    我是菲爾蒂婭,既沒有家世,也沒有身份,僅僅是一個身為替身的孤兒。


    魔法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即使他就在身邊,但牆壁確實就在那裏。血統。真麵目。使命。


    「妾身想要變成全新的自己。」


    菲爾眼角一陣發熱,牙齒無法合攏。


    不說話的話總覺得眼淚要流出來了。菲爾急忙說:


    「妾身至今為止一直是個不怎麽像樣的公主。總是給您添麻煩。從明天開始,妾身終於能真正地,變成一位優雅,整潔,漂亮,有真正公主風範的公主殿下喲……所以,這次,請您看看妾身變得嶄新的一麵吧。」


    「不變成新的也沒有關係。我從來沒有覺得麻煩。」


    「稱呼您為暴露狂也不會給您添麻煩嗎?」


    「……換句話說。不管你給我添多少麻煩,我都不在乎。」


    回答隻在一瞬間。


    然後,克勞又向她確認了一遍。


    「現在,我想見見你。你保持現在這樣就好。我想看看現在的你。」


    (啊啊)


    真是個溫柔的人啊,菲爾微笑著。


    對這種破罐破摔的公主,他居然說保持現狀就好了。不管怎麽說,他真的很寵溺「妻子」。


    當然他也有令人害怕的時候。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你是多麽的溫柔。


    我已經可以、放心地離開了。


    (……他一定,對席蕾妮大人也會非常溫柔)


    她不是那種既沒有魅力又非常不優雅的公主。


    所以他一定很適合那位既可愛又美麗的席蕾妮大人。


    「——你,討厭我嗎?」


    聽到他低聲喃喃的話,菲爾猛然抬起頭來。


    「就算隻有一瞬間,我也想看看你的臉。」


    「妾身。妾身、對……」


    好痛苦。胸口堵得很難受,話卡在喉嚨裏。


    門的另一邊傳來摩擦的聲音。他的氣息就在自己的身邊。菲爾輕輕地把手指放在門上。仿佛想透過橡樹木板,感受他的體溫和呼吸一樣。


    (其實我——不)


    菲爾把手掌貼在額頭上,吐出一口氣。如果在這裏否定的話,就不得不出去了。


    身為虛假的「公主大人」——這就是,最後的謊言。


    (我一直覺得很幸福)


    這樣就可以說分手了。


    所以至少,保持笑容吧。


    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但菲爾還是強行舒展開緊繃的臉龐,竭盡全力地微笑著。


    「是的。非常討厭您。」


    菲爾的指尖慢慢地在門扉上摩挲。


    「……這樣、啊」


    在聽到他安靜的回答的瞬間,那隻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視野一片模糊。


    菲爾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道:


    「一直、非常討厭,至今如此。」


    原本瘋狂地想要與她相見的少女,現在就在他身邊。克勞把手指放到了光潔的橡木門上。


    自己是怎麽發現的呢?


    連本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兩個人的外表明明一模一樣。


    他原本就有一種奇妙的預感,就在看到那隻黑色風箏的時候。


    (除了那是東方秘傳的軍事技術之外……要說是正經的密探使用的話,七拚八湊的布,樹枝和廉價的繩子等等,節約到這個地步也很讓人在意。會把生命托付給那種東西的笨蛋,我想也就隻有這家夥了。)


    雖然這是用了她本人一聽到就會用雙手捂住臉的方法猜的,但克勞也沒想到居然會猜中。


    連深入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他就走向了席蕾妮的房間。然後發現她,追逐她。誤以為她在一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


    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你之前在哪兒?我想見你。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無法言說的話語在腦海中躍動。


    ——但是。因為被她說了非常討厭,腦袋突然冷卻了下來。


    她確實在那裏。


    但是,是在這裏打開門將她拉出來還是就這樣錯過她呢?這對於克勞來說,是無法避免的二選一。


    (一旦打開門,替身的存在就會暴露)


    她會被剜眼還是砍頭?


    席蕾妮公主想要如何處置菲爾,這一點自己已經從公主本人那裏聽說過了。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菲爾就不能是愛妾,而是以正妻的身份——


    (那就隻能將真正的席蕾妮說成是假的,然後殺了她)


    徹底到不會留下痕跡和屍體,秘密地埋葬她的存在,將菲爾當成真正的席蕾妮貫徹到底。


    菲爾當然會反抗。但是,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席蕾妮』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她就不得不以『席蕾妮』的身份活下去。


    事實上,這是最可靠的手段。


    (但是,這樣的話,菲爾的心會變得如何呢?她明明那麽仰慕席蕾妮)


    她之所以會回來,一定是因為擔心著席蕾妮。


    隻要打開那扇門,就一定,必須要采取傷害她的方法嗎?


    還是說,相信這一次自己放開手之後,她還會繼續留在埃爾蘭特,然後可以繼續探尋同時保護席蕾妮公主的性命和菲爾心靈的方法嗎?


    「一直、非常討厭,至今如此。」


    聽到她繼續說的話,克勞微微睜大了眼睛。


    (……至“今”如此?)


    那麽,現在呢?


    (※注 原文「いるはずでした」用的是過去式,但是中文要表現無法讓人簡單注意到的過去式很難,所以一直找不到好的譯法,請諒解,並歡迎讀者指出更好的譯法。)


    克勞困惑地望著門。


    (至少現在,“不”討厭——是這樣嗎?)


    即使想質問她的真意,她也始終保持沉默,這就是她最後的話。


    我想看著你的臉。隻有聲音是不夠的。我想看著你的眼睛,想觸摸你的臉頰。


    你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隻要看著那對黃昏色的眼眸,我就能馬上明白那個過於坦率,表裏如一的少女在想什麽吧。


    克勞背部用力,像是想要克製住通過手臂傳達過去的衝動一般,將額頭抵在了木製的門上。


    隻是一扇門而已。


    隻有一塊木板的距離,卻那麽遙遠。


    (菲爾)


    克勞沒有發出聲音,單單以唇的形狀呼喚。


    (我一定要奪回你。但是,現在——)


    伴隨著安靜的決心,克勞離開了門口。


    明明就在自己的身邊。


    他壓抑住所有的感情,珍惜著隔著木門感受到的些許氣息的痕跡,離開了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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