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了個熱水澡之後,我長出了一口氣。


    仔細地洗淨身體和頭發之後,舒舒服服地泡進浴缸裏。


    今天一整天的疲勞都融化到了熱水裏。


    宛如被一片花田包圍了一般的清新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今天的入浴劑是薰衣草味道。


    ……這絕對不是因為受了某人的影響。


    (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啊……)


    熱水的溫度讓皮膚發熱,鯰川彩璃開始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


    和沢北廉太郎的初次約會,不初次兜風,不初次測試——啊真是的,怎樣都好了——總之,還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度過那麽長的時間。和那個可恨的敵人。明明已經下定決心,絕不會表現出開心的樣子,絕不會笑,始終保持愁眉苦臉的。卻還是笑了兩次。


    說起那個粘在他鼻子下麵的肉鬆。


    說起那像是小品道具一般的太陽鏡。


    (——誒嘿嘿)


    我意識到自己又笑了起來,便輕輕地搖了搖頭。結果便有水滴脫離了包含著它的銀發,濺到了牆壁上。


    什麽都沒有變。


    他果然還是剛認識時的那個他。


    這讓我非常高興,同時也很生氣……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我自己也變得莫名其妙了。一直都是這樣。一想到沢北廉太郎,彩璃就無法保持平靜。即使始終用冷靜透徹、事務性的態度和他接觸,內心中噴湧而出的某種情感也總是會流露出來。


    有次被同是風紀委員的一年級男生驚訝地這麽問過。


    「為什麽鯰川同學總是纏著沢北學長?」


    「我理解你為了讓遲到現象清零,甚至站在校門口提醒大家」


    「但針對特定學生不是風紀委員的工作吧。交給老師不就好了」


    彩璃對於那樣的問題無法給出妥善的回答。她有些動搖,同時她不想讓人察覺到那份動搖。


    記得自己有回答過「我不是在纏著他,我是在提醒他」之類的內容。而提醒這個詞的發音變得和「啾——」有些相似(注:日語表示提醒的“注意”和表示親吻的擬聲詞的“チュー”發音相似),讓自己更加動搖了。一想起來就覺得害羞。


    要不是對自己來說如同姐姐一般的風紀委員長伸出援手說「細心對待每一個人也是重要的工作哦」的話,我怕是會因為太過害羞而當場逃走吧。


    ——老實說。


    我也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彩璃發起的「遲到清零運動」極其簡單,就是風紀委員以輪班製站到校門口,向進校門的學生們打招呼而已。雖然也有人質疑那就能減少遲到現象嗎,但彩璃堅信有效果。因為人隻要意識到「有人在等待」,就自然而然地會加快步伐。實際上通過這個活動遲到現象確實減少了,還得到了委員會顧問鬼瓦老師的表揚。


    但是——。


    (我是個狡猾的女孩子呢)


    我將半張臉埋在熱水裏,噗噗噗。


    好羞恥。


    彩璃心裏門兒清。


    自己真正的目的完全不是「為了減少遲到現象」什麽的東西。


    而是因為要想和年級不同還沒有參加社團的沢北廉太郎說話的話,不這麽做就沒有其他機會了。當彩璃知道他因為家裏的原因經常遲到之後,就絞盡腦汁想怎麽樣才能和他多多見麵,和他多多說話。最終就得出了那樣的結果。


    自己也覺得那很蠢。


    要想說話的話,正常地去說不就行了嗎。偏要繞那麽大一個彎子。


    但是——做不到。


    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彩璃和他之間有著那樣的因緣。


    今天一整天,都在和有著那樣因緣的他獨處。


    真的發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讓他收下了我給的護身符。自己說胡話說是把要給他的護身符搞錯了,幸好他沒有吐槽過來。


    坐在副駕駛的自己,獨占了坐在駕駛席上的他的側臉。雖然記住的落語沒派上用場,但也因此和他說了很多話。太好了。


    夢寐以求的讓他吃到我親手做的料理這件事也實現了。他吃得津津有味。我都開心得差點要從長椅上跳起來了。但最後隻是用拳頭做了個小小的勝利姿勢。要是沒被他發現就好了。


    真的。


    ……好開心……。


    光是有了今天這一天,我就覺得將誌願改成南城高中這件事是值得的。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但至少對自己而言,是度過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要是還能度過這樣的一天就好了。我強烈地如此期望。那就說出來不就好了,對他說「下次也要邀請我哦」不就好了,結果自己卻使用了「我認為學長缺少優秀的導航」這樣令人不快且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自己是真是不行。


    不管怎麽說,今天很開心。


    本以為“開心的一天”就會這麽結束。


    然而。


    (……啊,為什麽)


    原本溫暖的彩璃的內心,漸漸蒙上了一層陰暗的霧。


    吐露出的沉重歎息拂過搖蕩著的水麵上。


    ——為什麽自己,要在如此開心的一天的最後,脫口而出那種話呢?


    『我爸估計是什麽都不會說的』


    『不管我要不要去旅行,還是去哪裏旅行』


    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吧。


    居然那樣說自己的父親。


    我還說了回自己家之前「要先消磨時間」。他肯定會很吃驚吧。真是大意了。明明不管是麵對學校裏的朋友,還是風紀委員會的成員,我都沒有展現出那樣的漏洞。


    多虧了他的關照,彩璃才得以不用和父親碰麵。


    經營著一家大醫院的彩璃的父親,在周日也會工作。他在位於新宿的醫院附近賓館訂了間房,平時就住在那裏不回家。但周日傍晚的時候,他會回來辦事。所以彩璃在那個時間段會盡量不在家。而父親似乎也期望如此。


    住在人人羨慕的豪宅裏的,隻有彩璃和作為父親再婚對象的一位女性。


    雖說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完全不記得兩個人上次交談是在什麽時候。因為那位女性也是醫生,所以很晚才回家。吃飯是分開的,洗澡的順序之類的東西也是分開的,沒有什麽必要見麵。而家務基本都是由傭人來負責。


    這樣的家庭情況,彩璃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誰的家裏,或多或少都有本難念的經。每個人都有不能告訴別人的東西。就連沢北廉太郎也是如此。明明他的父親今年春天才去世,但他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而且一如既往地開朗,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對,彩璃很清楚。他是一個很堅強,而且很溫柔的人。


    話又說回來。


    啊,話又說回來——。


    (北海道,嗎)


    他的夢想,他特意去考駕照的理由,居然是去北海道「夏日旅行」什麽的。


    偏偏還是北海道。


    (果然,我和學長有著某種緣分呢……)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


    剛才還堵在胸口的思緒、黑暗的霧變得逐漸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軟綿綿的無形的雲在朦朧之中誕生了。


    緣。


    鯰川彩璃和沢北廉太郎的因緣。


    它的開端在去年夏天。


    需要追溯到彩璃還沒有升入南城高中之前的初三暑假——。


    *


    那是發生在初三暑假的某個晚上的事情。


    「就那麽討厭這個家的話,你也去北海道好了!」


    在再婚對象的女性冷眼旁觀的餐桌上,父親如此放言道。


    原因僅僅是「吃飯的時候臉色陰沉」,僅此而已。


    自己剛回答說「我覺得自己表情很平常」之後,父親就脫口而出那樣一句話。雖說自己已經早就放棄和父親冷靜地交談了,但今天晚上尤其糟糕。


    父親他說了不能說的話。


    越過了自己最後的底線。


    至少彩璃是這麽想的。


    即使是父女,也有能說和不能說的事情。


    正因為是父女,有些話說出口才不能被原諒。


    彩璃一言不發,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間,往背包裏塞滿了換洗衣服。然後帶著整理儀容用的化妝包,手機和充電器,還有存折以及錢包,徑直離開了家。父親和那位女性什麽都沒說。也沒有追上來。知道這一點的彩璃還是全力地奔跑了起來。在賽跑的時候總是吊車尾的自己此時卻跑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夜晚悶熱,黏土一般的風撲麵而來。流個不停的眼淚因為風很快就幹涸了。


    我在車燈連綿的大道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目的地是八王子車站。


    當然我是真打算要去北海道的。


    北海道函館市。


    因為之前有調查過路線和費用,所以我很清楚。從東京站搭乘新幹線到新函館北鬥站大約需要四個小時。末班是在19:20發車。但現在已經21點過了。因此隻能在八王子附近熬夜,再搭早上第一班電車走。


    下了出租車,我抬頭看著八王子站,心想要怎麽度過一夜的時候,沉重的現實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去北海道。


    我想如父親所言,如父親所願地去北海道。


    但在那之後要怎麽辦?


    去的地方是有的。


    那個就在北海道。


    所以父親才會那麽說。


    但實際上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對於彩璃來說是不可能的。彩璃沒有勇氣——不,應該說是沒有「資格」去拜訪那裏。在抬頭仰望車站,接下來的旅程變得具象化的那個瞬間,現實就呈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要怎麽辦……)


    彩璃到現在才意識到,這是在「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這種事情迄今為止自己想過好幾次。


    因為對彩璃來說,那個家不是個可以心安的地方。


    但對於具體的做法自己是束手無策。


    彩璃還是初三學生,隻是個尚未到生日的十四歲少女。


    事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太欠考慮了。但自己當時真的是拚盡全力了。十分固執地不想回去。要是被父親和那個女性嘲笑說「瞧吧,果然還是回來了吧」的話,還不如死了好。我發自內心這麽想。


    ——總之,要先找到可以度過今晚的場所。


    不能去需要確認年齡的賓館或者需要注冊會員的網吧。這樣的話,就隻有通宵營業的家庭餐廳或者快餐店了。但是得避免被店員懷疑自己是在離家出走然後報警。為此得把自己顯眼的頭發藏起來。


    我穿過一群下班回家的西裝人士,走進一家深夜營業的大型量販店。我去買了便宜的假發和派對用的黑框眼鏡。雖然假發既悶熱又難聞,眼鏡也大得幾乎要從鼻子上滑下來了,但不這麽做的話是無法蒙混過關的。


    我走進離車站稍遠的一家家庭餐廳。


    客人寥寥無幾。裏麵隻有三名體格健壯的大學生模樣的男性,一個打瞌睡的中年上班族,以及一位看起來像是從補習班回來的穿著校服的高中生。大學生們吵鬧的聲音遠在門口都能聽到。


    等了一會兒之後店員才出來。頭發亂蓬蓬的店員看了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的彩璃,不耐煩地走了過來,連人數都不問地,說了句「坐在空著的位置上吧」之後就又回到廚房裏去了。雖然接待客人的方式有些粗魯,但對於現在的彩璃來說,那漠不關心的感覺反而讓自己感激不盡。


    我做到了離入口最遠的包廂裏麵。


    上次來家庭餐廳還是在小學的時候。我緊張著翻開菜單。雖然晚飯沒怎麽吃但現在也沒有胃口。本想隻點點喝的,卻發現隻有飲料自助。我向著廚房喊了好幾次店員,說自己要「飲料自助」。店員一臉狐疑地俯視著彩璃,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方向,說道「就在那裏」。在店員離開之後,我才發現桌上有一個呼叫鈴。


    ——好羞恥。


    在這種地方,自己在做些什麽呢。


    明明是初中生最後一個暑假,自己卻在幹些什麽呢。打算在這裏做什麽呢。事到如今才想到,要是把補習班的課本帶來就好了。然後又開始覺得自己很可笑。還補習班呢。自己太缺乏作為家出少女的自覺了。


    (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真的,要去北海道嗎?)


    彩璃取出手機。在聯係人裏麵保存有一個0138開頭的電話號碼。那是個彩璃在小四的時候就已經保存,但已經很久沒有撥打過的電話號碼。


    姓名欄上麵隻有一個漢字。


    彩璃想要點擊那個漢字,但手指卻在半路上就停了下來。明明隻需要輕輕點擊一下那裏就好了,但實在是按不下去。隻能注視著自己顫抖個不停的指尖。


    事到如今要用怎樣的表情去見那個人呢。


    自己根本沒有那種資格。


    在離開家之時熊熊燃燒的勇氣已然消失在了心底,轉而由某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支配了自己的內心。真想趴在桌子上大哭一場。但自己大腦之中冰冷的部分告訴自己,不要再繼續扮演悲情女主角了。悲情女主角不是自己。自己不過是一個加害者而已。


    ——總之,必須得想想辦法。


    我踉蹌地走向飲料自助台。雖然想喝加很多糖漿的冰咖啡,但因為不是很懂機器的操作方法,最終便隻是接了點涼水。


    正要回座位之時,我看到一位高中男生獨自坐在包廂裏。


    雖然參考書翻開放在桌子上,但他並沒有在學習。似乎是在戴著耳機聽歌。桌子下麵的膝蓋在以一定的節奏抖動著。


    他挽著胳膊,始終閉著眼睛。


    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


    時不時會「嗯、嗯」地用力點點頭。


    彩璃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在意,側耳傾聽起了那微弱的聲音。


    本以為他聽的會是嘻哈一類的音樂,沒想到居然是「魯邦三世的主題」。而且還是帶歌詞版。對那曲子居然還有歌詞這件事感到意外的彩璃,開始不由自主地注視著那個人了。


    (……奇怪的人)


    短黑發,中等身材。表麵上看起來是個普通的高中生,但總有一種調皮的小男孩或者說淘氣的小鬼就那麽長大了的感覺。校服是離彩璃家不怎麽遠的南城高中的款式。聽說那是個在都立高中裏麵偏差值較高的、很多學生都有在認真學習的高中。彩璃剛冒出“那人是不是在學校裏麵不合群啊”這樣失禮的想法,就立刻進行了自我反省。自己沒有資格對人評頭論足。自己就是個家出少女。


    此時,那個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彩璃用盡全力避開視線。


    而那個人歪了歪頭。


    他呆呆地看了看彩璃一會兒之後,最終像是失去了興趣似的撓了撓頭,回歸了音樂的世界。


    (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正準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彩璃突然止住了腳步。


    大學生三人組坐在了那裏。他們嘻嘻地笑著,用鑒定事物一般的眼神盯著彩璃。三個人都很高大。短袖下麵露出的曬得黝黑的胳膊上,長有岩石一般堅實的肌肉。肯定是體育係或者武術係的學生吧。


    「你是初中生?」


    「不行哦——深夜徘徊」


    「那眼鏡是什麽?剛參加完什麽派對?你是在頭發裏養了麻雀什麽的嗎?」


    三人哄堂大笑。這是她彩璃最不擅長的氣氛。欺負他人,然後光顧著自己笑。擺出一副像是在說“我幾個很有趣吧?”的神經大條的快活勁兒。要是這樣的話,還不如那個一邊聽著魯邦一邊嗯嗯地點著頭的奇怪男性。


    「那是我的位置」


    我冷靜地指出這一點之後,大學生們露出了無聊的表情。大約是想讓我生氣或者害怕吧。我知道自己做出那種反應的話他們會很開心的。當然,彩璃自己確實很害怕,但她強忍住了膝蓋的顫抖。


    「怎麽辦?回座位去?」


    「反正我們很閑,想和jc醬聊聊天啊——」


    「想要充值年輕女孩成分呢」


    被輕輕拉了下胳膊的彩璃打了個踉蹌。手剛撐到桌子上,眼鏡就向下滑落,假發也掉到了地上。銀色的頭發展現在了熒光燈之下。看到這一場景的男人們眼睛都變了,嘴角露出了下流的笑容。彩璃迅速重新戴好假發,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妙。超可愛——。超稀有角色」


    「你是混血?你媽是俄羅斯人什麽的嗎?」


    「和哥哥們去唱k吧。喝過酒嗎?」


    男人的手再次伸了過來,強行讓彩璃坐在了他們的身邊。其中一人咧嘴露出黃色的牙齒湊近,酒精的味道撲鼻而來。


    「請放開。我叫人了」


    我竭盡全力地用最嚴厲的語氣說道。但男人們卻毫不畏懼地嘻嘻笑著。


    「好啊,叫叫看——?」


    「警察?消防車?救護車?」


    「你不也正在困擾嗎?反正是離家出走了吧。一個人,這麽晚的時間」


    被男人們看透了。他們大約是見過很多位像彩璃一樣的少女吧。「一個人待在這種夜晚的街道上,被纏上也是理所當然」「自作自受」。感覺男人們像是在對她這麽說的彩璃,失去了叫喊出聲的意誌。


    彩璃心中的理性在這麽說。「現在抓緊大聲呼喊店員」。就算是那個沒幹勁的店員,至少報個警什麽的是能做到的吧。應當現在就尋求幫助。自己的理性這麽說道。


    但另一方麵,另一個理性卻在這麽說。「要是警察來了,就會被問詢事情經過」「會聯係監護人」「父親會來」。隻有這點絕對不要。剛從那樣的家裏逃出來,沒過幾個小時就哭喊著「救命」什麽的。沒錯。向警察求助就等於向父親求助。這樣一想,就無法出聲呼喊店員了。


    也就是說,已經……。


    (自己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自己果然不是悲情女主角。


    隻不過是個隨處可見,平凡無奇的愚蠢孩子。


    彩璃的肩膀蔫了似地耷拉了下來。她低下頭,像是要埋在桌子上一般。


    男人們麵麵相覷地笑了笑,鬆開了彩璃被抓著的手腕。大約是不再擔心自己會逃跑了吧。事實上,彩璃已經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就連對男人們的憤怒也沒有了,就隻有責備自己輕率至極的話語,在腦海裏時而浮現時而消失。


    就在那時。


    有個人影靠近桌子。


    三人組收起笑容,似乎是嚇了一跳。


    彩璃抬起頭,她本以為是聽到騷動的店員。


    但站在那裏的既不是店員也不是警察也不是輔導員(注:不是中國大學的那個輔導員),而是之前的那個高中男生。


    「喲,讓你久等了。不、不~二子~醬?」


    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彩璃茫然地看著他。不二子,那個不二子?《魯邦》裏麵出場的那個人?不是,我和那個女豹子一點都不像啊。還有,為什麽要無意義地延長發音讀成「不~二子——醬」呢。為什麽連發音都要模仿呢。


    ——但自己沒有說出口。


    因為誰都能看出來,他的演技爛到家了。


    「已經很遲了呢。走吧。電車要沒了」


    他露出緊張的笑容,握住彩璃的右手,讓她站了起來。和大學生們相比,他的手很纖弱。


    而且還抖個不停。手心都被汗水浸透了。


    「喂等等」


    其中一位大學生站了起來,用低沉的聲音這麽說道。彩璃的肩膀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位高中男生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彩璃的手。明明他也顫抖個不停,但還是握住了我的手。


    「你誰啊?別從一旁突然跑出來啊」


    「不是,這位是我的妹妹。約好補習班結束之後在這裏碰頭的」


    他撒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將彩璃護在了自己的身後。明明他的體格很普通,但那後背卻給人一種特別高大的感覺。


    「你說是妹妹?胡說八道什麽呢混蛋」


    「退下吧,和你沒關係」


    其他兩人也站了起來,從兩邊慢慢逼近。


    「不是,是真的。沒辦法啊,要怎樣他們才能相信呢。你說呢,不二子?」


    他轉過身來,用隻有待在背後的彩璃才能聽到的音量小聲說道。


    「從現在開始數三個數,就拚命跑到門口。好嗎?」


    彩璃拚命點著頭。她一邊在心裏數著數,一邊拿起掛在椅子後麵的包,用左胳膊夾住。一,二,三。然後準備拚命衝刺。與此同時,他猛地把椅子拉倒在了地上。探出身子想要抓住他們的其中一位大學生被那把椅子絆倒了。而後麵的兩人也被他擋住了去路。


    「跑!!」


    被他牽著手的彩璃跑了起來。這是今天第二次全力奔跑。寬大的眼鏡掉到了地上。胳膊和腿撞在了桌子或椅子上。疼得自己想打轉轉。但還是在跑。「客人!?」終於出來的店員在說著些什麽。而他邊跑邊回應道。「錢在桌子上!」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多謝款待!」。


    門被猛地推開,兩個人朝外邊跑去。


    店前就是國道,車輛們串成了一串。兩人穿過旁邊的人行道跑了起來。在等紅燈的司機們露出一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表情。一邊聞著汽車尾氣的氣味一邊目不斜視地奔跑著。逐漸離車站越來越遠了。我不知道跑在前麵的他要去哪裏。沒準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吧。不過那也沒關係,彩璃這麽想。已經跑到哪裏都好了。


    跑著,跑著,跑著——。


    直到變得氣喘籲籲,雙腳發軟,感覺逃到這裏就沒問題了——的時候,兩人終於停止了奔跑。此時剛好跑到了國道旁的一台果汁自販機麵前。有飛蟲聚集的那朦朧燈光,在彩璃看來就如同是綠洲一般。


    兩人彼此沉默了一會兒,調整著呼吸。他坐在柏油路上,仰望著天空,肩膀劇烈起伏著。從明亮的地方看去,他簡直就像是淋了場傾盆大雨一般,渾身都被汗濕透了。當然彩璃也好不到哪裏去,假發裏麵已經全是汗水了。雖然很想立刻摘下來,但因為不好意思讓他知道自己變了裝,因此不能那麽做。


    等呼吸終於平靜下來之後,彩璃說道。


    「那,那個,非常謝謝你」


    而他仍然坐在地上,仰望著天空。稍微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了「嗯」「啊」之類的回應。他為什麽不看著我呢。


    「你為什麽要救我呢?」


    然後又過了一段時間。


    「我沒救你」


    「……啥?」


    「我沒救你。我隻是想在深夜慢跑而已」


    「…………」


    以為他是在開什麽玩笑的彩璃,直勾勾地盯著望著天空的他的側臉。他的臉頰漲得通紅。在如此的熱帶夜(注:最低氣溫不低於25c的夜晚)全力奔跑會變成那樣也是理所當然——然而,他看上去似乎是在害羞。目光也始終在遊移著。


    「慢跑很好哦。可以強身健體。畢竟對人來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這人是怎麽回事?


    如此華麗地救了我,為我做了如同英雄一般的事情——事到如今卻害羞了起來。而且還試圖想要掩飾這一點。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誒,那個。總之,我被你救了的事實是不變的。謝謝你。我該怎麽答謝你呢」


    「我沒救你」


    「……我被你救了」


    「我沒救你」


    這毫無意義的問答是怎麽回事。


    彩璃逐漸也變得意氣用事起來,這麽說道。


    「我是被你救了!要隻是慢跑的話,有什麽必要帶著我一起跑啊!」


    「因為附近沒有合適的負重」


    「負重!?我是負重嗎!?」


    「沒錯。在田徑訓練的時候,在腰上係著繩子拉的輪胎。就和那個一樣」


    鯰川彩璃十四歲。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比喻成輪胎。


    「那、那『不二子醬』是什麽?是在搞什麽?在角色扮演嗎?魯邦的」


    「……唔。誰知道呢?我不記得了?」


    他的臉頰變得更紅了。把臉轉過去的他就像是在躲避想要窺探他的臉的彩璃的目光一般。顯然是害羞了。難道說他是一時衝動才那麽做的嗎。而且,現在他正為此感到後悔。


    「……已經,怎麽樣都好了……」


    彩璃已經沒有再深入下去的力氣了,她也原地蹲了下來。突然覺得自己好累,真想就這麽在這裏直接睡著。但是喉嚨卻幹渴得要命。可能還沒等睡醒就會渴死在這裏了。


    過了一會兒——。


    「給你」


    我抬起頭,隻見手裏拿著兩個塑料瓶的他站在那裏。他生硬地把其中一瓶遞給我。


    「光我一個人喝也不好意思,給你一瓶」


    「……可以嗎?」


    「慢跑之後補充水分是很重要的。這是你陪我的謝禮」


    ——明明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


    彩璃注視著一臉不悅的他的表情。這個人身上,有著比被感謝或被稱讚之外更加重要的某種東西。他是一個死也不想讓人注意到自己幫了別人的人。彩璃這樣想。


    彩璃鞠了一躬,接過塑料瓶。他沾滿露水的手指就碰到了彩璃的手指。彩璃的心怦怦直跳。嘴唇也莫名其妙地顫抖著,臉頰也開始發熱。明明因為全力奔跑而造成的發熱已經平息了來著。彩璃自己的感情陷入了混亂之中。


    「那個,讓我付下水錢吧」


    「不用的」


    「不是,不能那樣——」


    剛掏出錢包,彩璃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還沒付飲料自助的錢」


    「但你不是隻喝了涼水嗎?」


    「話是這麽說,但已經下單的東西就得付錢。我待會給店裏打電話,然後明天去付錢。還有就是,給你,水錢」


    他一臉無奈地接過了錢。


    「你真是個一本正經的家夥啊」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起來。這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的笑容。彩璃感覺這像是自己得到了他的認可一般,臉頰又一次發熱了。為了掩飾這一點的彩璃將塑料瓶放到嘴邊。明明隻是普通的水,我卻感覺無比地好喝,等回過神來,就已經一口氣喝光了。


    而他平靜地注視著那樣的彩璃。


    「嘛,人生總是有各種事的啊。隻要活著,就會遇到各種事情」


    他的這句話像是在安慰我一般。


    「……是呢」


    彩璃老實地點了點頭。他大約是聽到了自己和大學生們的對話了吧。也有可能他也看出來自己是家出少女了。


    「我也有想要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你的心情我很懂。我今天就是那種感覺。所以就在深夜的家庭餐廳裏一個人沉浸在自由之中了。——我現在高二,你是初中生?」


    「對,初三」


    「這樣。那還很年輕呢」


    明明隻差兩歲而已,他卻說了些很成熟的話。


    「初三,還是未來在等待著你的年齡呢。今後還可以重來無數次」


    「是這樣嗎」


    「啊,肯定的。男人什麽的多如繁星不是嗎」


    「……男人?」


    我情不自禁地反問道,而他猛地伸出大拇指。


    「不過是失戀一兩次而已,別那麽失落!其他好男人很快就會出現的!」


    「…………」


    宕機了一會兒之後,彩璃從喉嚨深處大叫道。


    「才、才不是!完全不是!」


    「誒?」


    「才沒有失戀!隻是和爸爸吵了一架!然後就從家裏跑出來了!」


    說出口之後就被自己嚇到了。我在向著初次見麵的人說些什麽呢。明明自己家裏的事情,給朋友們都沒有說過。


    「和爸爸吵架?然後離家出走……?」


    他不停地眨著眼睛。


    然後「哈啊~~~」地長歎了一口氣之後。


    「好無趣————————————————————!」


    他用可以讓四周的住民都能聽到的大聲這麽喊道。


    某處的狗像是在呼應似的汪汪地叫了起來。


    「你、你說什麽無趣!?」


    「和父母吵架就要離家出走,還癱倒在深夜的家庭餐廳!?嗚哇,普通!難以置信的陳腐!庸俗!普通————!我以前在初中生寫的日記上看到過,在報紙上的人生谘詢裏也看到過,這模式我已經看膩了!好無趣————!」


    「普通就不行嗎?」


    「當然不行!普通什麽的,一點————都不有趣!」


    他的唾沫濺到了彩璃的臉上,但她卻並不想擦去。


    「聽好了初中生。失戀是好的。失戀是人生最大的逆境。失戀催生了許多藝術和文學。武者小路実篤(注:日本作家,白樺派代表作家)寫的『友情』是最棒的傑作。所以我承認。我讚美那些竭力反抗逆境的人。但是你——你是和父母吵架了是吧?姑且確認一下,你沒被虐待或者被施以暴力吧?」


    「……那個」


    彩璃猶豫了一下。她當然覺得自己受到了父親不講理的對待。但她也知道,這世界上還有許多更過分的情形,有些孩子甚至連反抗都不被允許。


    「如果我說被虐待了呢」


    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現在就去警察或者兒童相談所。我陪你一起去」


    彩璃垂下眼睫毛搖了搖頭。


    「……不。沒被虐待也沒被施暴」


    「這樣」


    他鬆了一口氣似地笑了。


    但他的眼神仍舊尖銳,


    「如果隻是吵架的話,那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堂堂正正地堅持自己的想法,和他們反抗就好。實在無法讓他們接受的話離家出走也可以。但要做好計劃。你給我說的話我會幫你的。但是——你有好好戰鬥嗎?你有抗爭到底嗎?還是說隻是一時衝動,就不由自主地逃了出來而已?」


    他很敏銳。漂亮地看透了彩璃的懦弱。雖然他說的全是些蠢話,但他把該看透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確實自己連反駁父親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但自己能否領會這一點就是另一回事了。


    「多管閑事!!」


    彩璃喊了出來。聲音之大連自己都感到相當意外。這次換某處的野貓喵嗚地叫了起來。


    「我為什麽要被你那麽講啊?你懂我家裏什麽情況嗎!我家裏很複雜的!父母離婚又結婚現在又想要離婚,很難的!」


    「哼——?然後呢?所以呢?」


    他挑釁一般的說法讓我非常來氣。一直壓抑在心裏的話接連不斷地湧了出來。


    「在家裏就待不下去了」


    我用力這麽說道。


    「父親總是把不高興的情緒發泄給我,他的再婚對象也總是挖苦我。我在家裏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了。我根本不需要那種家。所以——就去」


    就去。


    就去遠方。


    就去。不是這裏的遠方。


    ——的北海道。


    「你不是能好好反駁的嗎」


    他微微一笑。


    「你隻要拿剛剛朝我大喊大叫的性情,不就可以和你爸戰鬥了嗎?」


    彩璃用雙手捂住嘴。


    過來一會兒,她慢慢鬆開手,害羞地說道。


    「……我覺得不會那麽簡單」


    「嘛,一開始是會那樣的。我也經常和老爸吵架的。不過,有的孩子連父母都沒有,這麽想來有時候就會覺得能和父母吵架也是一種幸福。我爸他是個酒鬼,吃完飯後還經常用茶漱口,還特別愛說大話,真的很煩——但是呢」


    他的目光突然看向遠方。


    他的家裏也一定有著各種情況吧。和彩璃一樣,他也。


    「啊,好想去遠方呢」


    他望向天空中閃爍著的星星。


    夏天的星座就位於那裏。


    星星們在萬裏無雲的夜空中舒展蔓延開來。


    「想逃出家,逃出這個城市,逃到海的另一邊。就去——就去不是這裏的遠方」


    「…………」


    「我一定要去」


    他的話語帶有一種強烈的意誌。不管別人說些什麽,不管遭遇什麽不幸,他都一定會到達那裏。彩璃感覺他就是那樣的一種人。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這段對話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來鼓勵我。


    而現在,此時的彩璃。


    卻隻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彩璃感覺自己的臉頰比方才更紅更熱了。胸腔裏的心髒在咚咚咚地跳動著,發出比剛才還要劇烈的聲音。沒想到自己的心髒居然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真的十分痛苦。痛苦得都快要撕裂了。但是,不知為何自己卻並不覺得,不經曆這種事為好。


    「——呐,話說,初中生」


    突然,他開口說道。


    「你覺得那是什麽?」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彩璃看到有兩道光從與他們來時相反的方向逐漸靠近。那是自行車的車燈。騎車的人戴著有簷的帽子。藍色的服裝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大概,是警察呢」


    「對吧。應該是在夜間巡邏吧」


    他抓住彩璃的右手。


    「跑了」


    「誒,又要?」


    「怎麽了,已經累壞了?連走都走不動了嗎?」


    他又用挑釁的語氣說道。


    彩璃有些不爽了。


    「請不要小看我。我才不會跑那點距離就累壞呢!」


    “就得這樣”,他笑著說道。


    「果然你很有毅力啊」


    於是,鯰川彩璃開始了今晚第三次的全力奔跑。


    他一直握著彩璃的手。對彩璃來說,被男孩子握住手這件事,今晚也是第一次。雖然感覺既害羞又不好意思,但卻並沒有想要甩開。


    反而是緊緊地握了回去。


    一次又一次地握了回去。


    我和他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著。


    感覺這樣下去的話,真的就哪都可以前往了。


    和他一起的話,就哪都能去。


    就算是位於遙遠的遠方的,北海道也。


    *


    飛到去年夏天的彩璃的思緒回到了眼下的浴室。


    「……哈啊……」


    我看著浴室天花板上的晶瑩露珠,將它們與那個夏天的夜空重疊。


    那些自由自在舒展開來的星座們。


    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覺得星星是那麽的美。


    從未知道冷漠的自己居然還有如此的感性。


    ——真是的。


    要是那天就那麽結束的話,就會以夏夜命運般的相遇,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樣結局了的。


    但實際上在那之後遭了不少罪。


    警察認真地追趕著他倆,甚至都呼叫來了警車支援。彩璃和他在警笛聲、燈光照射以及「站住!」的怒吼聲中四處逃竄,最終連自己跑到哪裏去了都不知道了。而通過今天的兜風再次確認了一點,他果然是個路癡。


    但最終總算還是抵達了通往車站的大路上。


    就在一步都走不動、已經無處可逃的時候——他向著車站的方向推了下彩璃的後背,說道。


    「就此別過了,初中生!」


    「呼。等。等下,名」


    「有緣千裏來相會!adios!(注:西班牙語,再見)」


    然後他就沿著來時的路跑了回去。


    現在想來,大約他那是在「我來吸引注意力你快跑」吧。雖然多虧如此彩璃得以逃脫,但她心裏還是有很多話要說。


    (adios!是什麽啊!)


    有時間耍帥,把名字告訴我又怎麽了。


    我也沒告訴他我自己的名字。


    那時候也一直戴著假發。


    即就是說,在他的記憶裏,那天晚上的初中生到現在還是個「頭發像鳥巢一樣土氣的女孩子」……真的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羞恥,都到了想死的地步。要是人生可以重來,彩璃想要回歸的時間點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那天晚上。想在他麵前摘掉假發,想好好地報上名字。不過在那之前想要去洗手間先整理一下儀容。


    不管怎麽說——。


    以那個夜晚為界限,彩璃改變了。


    她聽從了他的建議,決定試著和父親正麵談一談。


    試著不被父親的發言激怒,而是試著盡量冷靜地,像是解開纏在一起的線一般地,努力和他進行對話。


    但結果是一樣的。


    父親還是經常不高興,還是經常將不高興的情緒發泄給彩璃。說到底父親不高興的原因是他和再婚對象過得不順利。隻要這一點不被改善,父親是不會改變的。而且,在彩璃看來,怕是也沒有什麽改善的希望了。


    但彩璃並沒有氣餒。


    要是在這裏再次自暴自棄的話,有朝一日和他再會的時候不就不能驕傲地說「我也成長了哦」嗎。


    給父親說什麽都沒用,他都不會改變。


    那就——改變自己好了。


    彩璃這樣想。


    首先彩璃要確保自己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優等生。雖然迄今為止自己的成績和生活態度已經表現得足夠好了,但彩璃對此精益求精。彩璃就讀的是一所全是富家子弟的名門私立初中,而她在那裏麵也是佼佼者。不僅當選成為學生會長,成績也是高居榜首。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時刻保持「冷靜透徹」這件事。對父親不講理的說話方式和再婚對象的不快言辭不再作出反應。而是始終冷淡地對待。彩璃在閱讀了心理學、正念(注:佛教冥想概念,在歐美從1970年代開始作為應對壓力的技術開始普及)、坐禪以及冥想的書之後付諸實踐,努力使得自己可以隨時控製自己的情緒了。


    其成果表現在了言辭上。


    除了麵對極少一部分摯友之外,彩璃開始使用「敬語」說話了。如果時常努力用敬語的話,就可以減少自己的言語變得粗暴或者情緒變得激動的情形。努力和父親劃清界限的結果就是這樣。周圍人說自己「像是變了個人」。被人說「雖然很有禮貌,但是感覺變得冷淡了」的經曆也有過。彩璃做得就是如此徹底。


    就這樣,他所言的「偏離季節的雪女」就誕生了。


    夏末秋至,到了長池公園的樹木開始染上鮮豔的顏色之時,彩璃幾乎不再和父親爭吵了。大約父親他也對女兒的變化有些什麽想法吧。又或者隻是因為忙於在新宿開業的新醫院的準備工作,完全顧不上那些事情而已。


    唯一像樣的對話,就隻有關於即將升入的高中那件事了。


    「我不要去私立」


    「我想去都立的南城高中」


    彩璃的成績足以輕鬆考上任何名門高中。雖然父親有些起疑,但彩璃靠「南城在都立裏麵算頂尖的」「離家很近不用浪費時間在上學路上」等理由說服了他。以大學的時候去上父親所說的醫學部·參加專門應對醫學部入學考試的補習班為條件,父親在考試申請表的監護人一欄上蓋了章。「商談」以雙方winwin的形式達成了一致。


    別人大概會說這是一對冷漠的父女吧。


    但彩璃覺得這樣也好。能取得認可就夠了。比這種情況更糟糕的家庭多的是。在經濟方麵沒有困難的自己可以算是幸運的一類。


    比起那些事情——。


    當時的彩璃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才能和他再次相見。


    想要和他見麵。


    想要既不是以家出少女,也不是以土氣黑發少女,而是以自己原原本本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麵前。


    那晚過後第二天有去那個家庭餐廳付錢,在那之後還去過好幾次。但再也沒有遇到過他。我曾經還依靠朋友的朋友的姐姐這一疏遠的關係,打聽問過南城高中裏麵有沒有那樣子的學生。因為線索隻有「那個,誒,他好像喜歡魯邦」這一點,所以實在是無能為力。因為不太清楚他的外表特征,因此一直沒有得到任何有力的信息。


    有一次,在十月一天的放學後,我心血來潮地走到了南城高中的校門口。


    等一會兒的話,沒準他就會出現吧。沒準會「莫非,你就是那時的?」地注意到我吧。我期待著這樣奇跡般的重逢。彩璃忍耐著知道自己就像是個女跟蹤狂的自覺,堅持了二十分鍾左右。但他還是沒有出現,而銀發的自己過於顯眼,受不了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的彩璃無奈地離去了。


    果然隻能入學南城了。


    作為學妹,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麵前吧。


    寒風凜冽的冬天過去,櫻花盛開的春天到來。


    晴空萬裏,身著南城高中校服的彩璃,終於,時隔八個月地,得以和他重逢了。開學典禮剛結束,彩璃就去三年級的教室那邊找到了他。名字也知道了。沢北廉太郎。名字和印象不一樣很是嚴肅。「zebeiliantang?」「liantang?學長?」在那天晚上,彩璃不停地在床上打著滾,一遍又一遍像唱一般地喃喃自語著那個名字。


    沒能當天當場和他說上話。有位銀發少女從名門私立初中升入都立南城這件事,已經在校內傳遍了。想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和他重逢。那天晚上的記憶對彩璃而言,是不想被任何人觸碰的寶物。


    彩璃把那周的周六設為「命運之日」。


    那天雖然是休息日,但三年生需要到校參加升學說明會。曾考慮加入南城的學生會或者委員會的彩璃以有事問顧問為由進入了學校。因為一二年級都不在所以打招呼會很容易。不出所料,機會來了。他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而他似乎會在那之後前往舉行說明會的禮堂。


    彩璃搶先一步,在禮堂門口等著他。


    劇本是這樣的。


    首先就這樣站在他的麵前。


    要是從一開始,他就從聲音或者氛圍注意到「啊,那時的!」的話——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交談會很有勁的。感覺八個月的空白一瞬間就能填滿。


    然後就是他沒有注意到的情形。


    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雖然又熱又臭又討厭,但還是戴上那時候的假發吧。沒錯,為了這一天我一直沒有扔掉它。今天還特意把它放進背包裏帶了過來。再怎麽說戴上這個之後他總會「啊,那時的!」了吧。之後的發展參考上一條。


    「初次見麵,沢北學長」


    我站在位於樓梯上方的入口處,俯視著他。


    為了抑製像躁動的太鼓一樣在胸口深處怦怦直跳的心髒,我說話的聲音冷淡到自己都感到害怕。這是八個月以來努力的副作用。


    內心焦躁不安的彩璃努力地組織著語言。


    「我是一年級的鯰川彩璃。最近加入了風紀委員會。現在我要和學長你”談一些”事情——還請多多關照」


    說完之後,我開始祈禱。


    我的心裏在呼喊。「請注意到!」。但他張大嘴巴的表情,明顯就是看著不認識的人的表情。這讓我很受打擊。我很想說「為什麽注意不到呢?」。但從理性而言我明白。


    「頭發顏色完全不一樣因此不可能知道」「誰能想到當時的那個女孩子是變過裝的呢」等等,這些原因我是知道的。但自己內心某處卻是這麽想的。「就不能注意到嗎」「我可是從那晚開始腦子裏就全是你了」「這不公平」。


    不公平。


    ——對,命運實在是不公平。


    彩璃不知道。


    自己背後的兩層禮堂和聳立在他背後的四層教學樓之間有個狹縫。


    而那個狹縫,因為建築布局之類的原因,會突然有強烈的風吹過。


    新生的彩璃不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就在那時,格外猛烈的風突然吹起。


    將自己嶄新的校服裙子輕輕揚起。


    因為這太過突然,自己完全來不及阻止。


    ……不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


    「……」


    尷尬的沉默。


    他呆呆地站在那裏。


    彩璃的視線被淚水浸透,扭曲變形。口裏也發出嗚嗚的聲音。本想辯解些什麽,卻發不出聲來。膝蓋顫抖個不停,連站都站不穩了。


    終於,自己張開了口。


    結果卻對開口說出的話後悔不已。


    為什麽,自己要,說出那種——。


    「……給」


    「誒?」


    「我要給媽媽打電話」


    「誒!?」


    彩璃以驚人的氣勢跑掉了。從他麵前跑掉時的速度比那晚從男人們或者警察們那裏跑掉時的速度還要快。自己已經變得莫名其妙了。大腦完全短路,扭曲著,抽搐著,在腦殼裏麵翻來覆去。「現在馬上回去說明情況!」這一1%的理性天使被其餘99%的羞恥惡魔打得屁滾尿流,被踢進了一個上了鎖的心靈房間裏關了起來。


    一開始的按鈕就弄錯得離譜。


    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就應該「我是那時候離家出走的女孩子。好久不見(鞠躬)」然後十分普通地報上姓名。為什麽自己要做那麽費勁的事情呢。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我想讓自己和他的重逢充滿戲劇性。因為那是一段很重要很重要的回憶,所以想讓重逢也變得特別起來。


    但是,已經遲了。


    重逢非但沒有戲劇性,反而淪為一出爆笑喜劇。


    完全變成彩璃的自爆了。


    我知道怨恨他是很不合理的。我十分清楚這一點。


    但是——果然,在內心某處,那天的家出少女這麽叫喊道。


    『為什麽,沒有注意到呢?』


    『我可還記著的』


    『那個夏天的晚上,你對我說的話。還有你銳利且溫柔的目光。以及那雙手的溫暖』


    『明明所有的記憶,我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般記得清清楚楚』


    而他,卻不是那樣啊——。


    這讓我很不甘心,很不甘心,變得無法忍受了。


    我無法原諒。


    這是那什麽深恨之切。


    即使賭上整個高中生活也要和他一決雌雄。彩璃決定要在他開始「鯰川彩璃同學是個又漂亮又聰明又帥氣的完美學妹!」地這麽想並這麽對她說出口之後,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一邊說「而把這麽完美的學妹忘得一幹二淨的人又是哪個誰呢?」,一邊啪啪地拍他的臉頰。


    ——這樣的自己真是好麻煩。


    麻煩得不行。


    自己真是麻煩得要死。


    但是,已經沒有退路了。一不做二不休。「我要給媽媽打電話」。已經把那麽莫名其妙的話說了出口,就已經沒有什麽借口可以找了。就隻能把那件事當作不存在,從零,甚至從負數開始發展和他的關係。


    ——就這樣。


    鯰川彩璃成為了沢北廉太郎的「敵人」。


    而在那之後兩人的激烈戰鬥,在每個南城的學生之間人盡皆知——。


    *


    哈啊,真是的。啊,真是的——。


    在更衣室裏的彩璃一邊用蓬鬆的毛巾擦幹水分,一邊注視著大鏡子裏自己那張愁眉不展的臉。好不容易得以沉浸在兜風的愉快回憶之中,一回想起四月份的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一和那個學長扯上關係,平時做得很好的感情控製就會亂得一團糟。


    明明以和他相遇為契機,自己覺醒成為了冷靜·透徹的角色。


    卻隻要和他扯上關係,就變得不能冷靜·透徹了。


    彩璃心裏的最強之矛就是,沢北廉太郎。


    最強之盾也是,沢北廉太郎。


    能讓彩璃變得無比開心的是他,能讓彩璃變得無比失落的也是他。


    而這樣的他要去北海道了。


    ——北海道。


    「北海道」


    彩璃試著再次出聲念了一遍。明明同在日本,發音聽上去卻感覺有點異國情調。從距離而言它比北極或者南極要近得多。但內心中的距離卻要比遙遠的宇宙還要遠。是既近又遠的地方。對彩璃來說,那就是北海道。


    要是他真的要去北海道的話。


    就像是那晚他說的那樣。


    他逃出了這個城市,到了遙遠的,不是這裏的某個遠方的話——。


    (鯰川彩璃,你要怎麽辦?)


    彩璃對著鏡子問自己。


    自己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要繼續留在這個家,這個地方嗎。


    要永遠不能前往遙遠的遠方,前往不是這裏的遠方嗎。


    北海道。


    自己想去的話也能去。雖然沒有駕照,但是有飛機或者新幹線。也存了不少錢。隻要對父親說「我要去旅個行」「補習班的課題有好好完成」的話,那個除了成績就對女兒毫不關心的父親大概是不會阻止的吧。


    但是——。


    不能去的理由雖然隻有一個。


    可那一個理由卻十分的沉重。


    (學長)


    彩璃在內心深處呼喚道。


    學長。


    沢北廉太郎。


    向在那個夏天的夜晚,牽著我的手,一直陪我跑下去的他問道。


    學長。


    我的背上,沒有自由的羽翼。


    *


    我正在房間的梳妝台前吹幹頭發,就聽到了樓下玄關處門開了的聲音。走廊處傳來拖鞋造成的腳步聲。父親的再婚對象回來了。現在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那個人回家總是在這個時候。


    那個人和彩璃的父親同是醫生。但她並沒有去有丈夫在的位於新宿的新醫院工作,而是留在了八王子。夫妻關係表麵上很和睦,但彩璃知道,他們的關係其實相當冷淡。


    在上小學的時候,彩璃還努力地撮合著兩個人的關係。還努力讓三個人可以成為新的家人。但那種行為完全是錯誤的。當知道夫妻關係冷淡的部分原因在於自己的發色之後,彩璃就明白自己的努力是有多麽滑稽了。那個人是父親的再婚對象,也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但絕對不是彩璃的母(ji)親(mu)。到現在,自己已經很清楚了。所以選擇不和她接觸。我和她都知道這樣是最好的。


    彩璃的母親。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那一個人。


    那是個頭發顏色和彩璃相同,笑起來的時候像在哭的女性。


    隻有那一個人。(注:這句和上句在原文中有區別,第二句用的過去式的而第一句不是)


    【夏日旅行用語集】北海道


    很遼遠。很廣闊。


    占了日本國土麵積的二成。


    擁有「大海道」「被考驗的大地」等各種各樣的別名。


    名產是——太多了寫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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