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醒了過來。


    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的陽光把我弄醒了。我從那銳利的光芒中預感「今天會很熱」,我的精神頓時變得萎靡不振。還好困——還好倦——還殘留著昨天開車造成的疲勞——就在我這樣躺在床上打滾的時候,一個無情的刺客扯掉了我的被子。


    揉揉眼睛抬頭一看,比太陽還要耀眼的my sister正笑眯眯地看著我。


    「媽媽說要你幫忙去擺貨。今天有兩個人不在,很辛苦的——」


    「我還要去學校」


    「才七點,來——得——及」


    “你看”妹妹把兩頭有鈴鐺的鬧鍾像個印盒似的推到我麵前。這款隻有在當年的漫畫裏才能看到的模擬懷舊的鬧鍾,是父親為了慶祝我上小學時送的禮物。沢北家實在是太富裕了。


    「嗯~……知道了。給媽說聲我現在就去」


    「知道了!」


    目送完匆忙走出房間的妹妹,我也起身站了起來。


    早上七點,正好是第二趟送貨卡車到店裏的時候。同時也是來買早餐的司機們蜂擁而至的時間段。兩個工作人員都休息了的話店裏就會完全爆滿。現在媽媽又要收銀又要擺貨,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吧。


    沒辦法,開幹吧。


    我脫下當做睡衣的t恤和運動衫,從塑料衣櫥裏取出校服襯衫和褲子,然後再取出便利店的工作服。在製服上麵套工作服這一絕技,可以大大節省時間。


    但就算做到這種程度,遲到的可能性也很大。


    雖然妹妹說得很樂觀,但今天是周一。這是在工作日的早晨之中店裏最擁擠的一天。加之從今天開始附近公寓也開始施工了。肯定會擠滿過來買早餐的師傅們吧。雖然媽媽會照顧我讓我盡量不遲到,但能不能及時離開就完全靠運氣了。


    要是遲到的話——。


    今天風紀委員那幫人肯定也因為「遲到清零運動」而站在校門口吧。


    自然,那位不可愛學妹也會在。雖然其他委員是輪班製,但身為這一運動發起者的她,每天都會站在那裏。


    這幾天極其尷尬。


    本來就不好意思和她見麵,要是遲到的話就更尷尬了。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她。這種事情從未考慮過。明明迄今為止對待學妹反反複複的牢騷都是一邊「嘿嘿哦——」地與作伐樹(注:源自北島三郎的《與作》裏的歌詞,“ 與作在伐樹,嘿嘿哦”)一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來著。


    首先要怎麽和她打招呼?


    是說「昨天承蒙關照」什麽的,還是要怎麽說?


    要是被其他學生聽到了怎麽辦。


    要是被問說「昨天你們發生什麽了?」該怎麽辦?


    校內聞名的冤家居然會在周日見麵,這種事情肯定會瞬間傳開。


    說不定還會順藤摸瓜地得知我有駕照的事情。


    但是,我都欠了她那麽多人情,閉嘴什麽都不說也有違仁義(注:日語的仁義和中文的仁義並不相同,具體請穀歌)。


    「啊——好煩!」


    總之遲到會很不妙。


    我一邊啃著妹妹說著「新款哦!」遞給我的不是豆沙麵包而是飯團的早餐,一邊把腳蹬進鞋裏,然後走出玄關,跑到就在眼皮底下的店後門那裏。


    *


    然後,結果是——。


    總算勉強趕上了!


    幸好八點開始上班的雫小姐碰巧提前半小時就來了,她如同少年漫畫的英雄一般對我說「這裏交給我你快去學校」,這樣才得以沒有釀成大事。她那栗色的短發看上去有佛光普照。果然這個人太棒了。是my女神。和我結婚吧。


    話雖如此,但時間並不怎麽寬裕。


    我在奔跑。現在是六月尾聲,可以讓人感覺到是夏天的陽光從東方照射過來。我在該死的熱浪之中全力奔跑。啊,有駕照的我為什麽還要跑啊?明明駕駛帶空調的車子的話就能輕鬆趕上了!


    這麽想的我抵達校門口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其他學生的人影,兩名風紀委員也正準備要撤退了。


    當然,鯰川彩璃就是那兩個之中的一個。


    「早上好沢北學長。姑且算你沒遲」


    「……早」


    學妹看著喘著粗氣的我,她的表情和往常一模一樣。


    「汗很多呢」


    「啊,因為是跑過來的」


    「那麽著急的話在交通方麵會產生安全問題的。請再早五分鍾從家裏出來」


    發牢騷這一點也和往常一樣。對兜風的事情隻字不提。口氣還是一貫冷靜·透徹的「雪女」模式。


    我正想對昨天的事情表示感謝,但學妹卻搶先一步阻止了我。


    「那我們也要去上課了」


    「啊,嗯」


    「學長也請盡快去教室。我先走了」


    她邁著利落的步伐回到教學樓那邊去了。她的態度明顯就是不想進行無謂的閑談。反而是另一名女風紀委員想要說些什麽的樣子。


    ——總覺得有些掃興。


    難道在意昨天發生的事情的人隻有我一個嗎。硬要說的話,她今天的態度並不像冰冷的冰塊,而是像玻璃一般的無機質。冰塊和玻璃,有什麽區別我倒是不知道。


    我在那站了一會兒,目送著離去的銀色頭發。


    「……嘛,也是呢」


    我的肩膀突然脫力了。


    隻是我產生了奇怪的意識,而果然對於學妹她來說隻不過是「風紀委員的工作」而已。


    一旦開始這麽想,這種想法就逐漸在我的心中占據起了主導地位。越是占據主導,我就越感到羞恥。昨晚我在被窩裏那麽煩悶是怎麽回事?居然「看到冷淡女子的溫柔一麵就心動」什麽的。男·沢北廉太郎,不像樣也要差不多些。


    ——我露出破綻了呢。


    但總之,我欠了她一個大人情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總之先想想如何回報她吧。


    接下來的考試期間那家夥估計也會很忙,在暑假之前得給她點什麽謝禮——。


    一邊這麽想著,我也向著教室走去。


    *


    就這樣六月結束七月來臨,期末考試開始了。


    雖然教室裏充滿了緊張的空氣,但不考大學的我相當泰然自若。我每門課都學得差不多,也拿到了差不多的成績,順利地完成了第一學期的學業。


    終於從明天開始就是暑假了。


    到頭來,從那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和學妹說上話。因為考試的原因,第一學期的校門指導也在六月份結束了。雖然在食堂看到過她一次,但因為她和其他風紀委員在一起所以沒能搭上話。當然也還沒有答上謝。欠的人情也還沒有還。


    該怎麽辦呢——在早上的班會前,我這麽想到。


    新橫濱三吾一邊像往常那樣吃著當早餐的點心麵包,一邊專注地看著手機。


    「你在看什麽?」


    「占星的網站」


    「可真不像你」


    損友一邊拍掉粘在手上的麵包屑,一邊用半邊臉頰笑了起來。


    「不不不廉廉。我啊,對這種事可是相當在乎的哦?它可以成為和女孩子說上話的契機。明天就是暑假了,必須得鼓起幹勁」


    何等溫和派的理由啊。


    「嘛……確實女孩子的話會喜歡占卜或者咒語之類的東西呢」


    「對對。她們會偷偷地調查喜歡的男生的生日,然後占卜相性什麽的。就是所謂的少女心啊」


    「哼嗯——」


    說起來,不知為何學妹她好像知道我的生日呢。當然那家夥並不是像損友這樣的溫和派。她大約是借著委員會的工作什麽的,偶然間看到了我的資料吧。


    「怎麽怎麽?廉廉也對占星感興趣?」


    「不,並沒有……」


    就這樣聊著聊著,損友的兩邊臉頰都笑了起來。


    「呀,那個是,說不準的話也說不準哦?」


    「才不可能吧」


    不知為何,這家夥傾向於讓我和學妹變成那種關係。也許是因為那樣會更有趣,但被散布毫無根據的謠言的話會給我帶來麻煩的。


    「廉廉你才是,為什麽要那麽頑固地否認?有什麽不好的,反正你沒有女朋友。和那個雫小姐怎麽樣了?」


    「怕是不行啊。感覺她就根本沒把我當男人」


    「峰不二子呢?」


    「她在畫麵的對麵,連摸都摸不到」


    “真慘呢”損友嘻嘻笑著。你不也沒女朋友麽。


    「順帶一問,你為什麽那麽想?讓我聽聽你說『說不準的話也說不準哦』的原因吧」


    「嗯~…………」


    損友做出在意周圍目光的樣子,壓低聲音說道。


    「那女孩,是用『前輩』來稱呼我們高年級學生的對吧?」


    「當然是啊」


    「但稱呼廉廉的時候,總——感覺聽上去有些不一樣呢——」


    「聽上去?」


    「感覺不是『前輩』而是『學長』」(注:原文一個是先輩一個是せんぱい,為體現區別故這麽翻譯)


    「啥啊???」


    搞不懂什麽意思。也搞不懂有什麽區別。


    就在這時。


    「學長」


    聽到聲音的我回頭一看,一位女學生站在教室門口。她胸前的紅絲帶說明她是一年級的學生。還有那隔著很遠都很顯眼的銀色頭發。聊著起勁的男生們的視線,也都被她吸引了過去。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學妹有時候,會像這樣到教室來叫我出去。不過隻有在我犯了不得了的事情的時候會這樣。哎呀,但我不記得自己最近犯了什麽事啊——。


    好友咧嘴一笑。


    「對吧?」


    「你在說什麽對吧啊?」


    「明明這個教室全都是『前輩』,廉廉你卻回頭了吧?」


    「…………」


    不是,剛才的,不是那樣的……。


    「隻不過是一直被她說教,熟悉她的聲音了而已」


    「也許這也就是為什麽,你察覺不到她的心意的原因哦?」


    麵對竊笑著的損友,我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唔……」


    是那樣嗎?


    不是前輩而是「學長」,問我能聽出什麽區別?不不不,我是不知道那種微妙的語感差異有著什麽樣的意義了。


    但總之,待在這的話會顯眼的。我迅速起身,走到學妹那邊,和她一起移動到了走廊。


    「有什麽事嗎?考試期間我可沒遲到」


    「嗯,我知道的」


    久違地從近距離看著學妹,她果然和往常一模一樣。聽說期末考試她還是以絕對的優勢取得了第一名。自從入學以來,這家夥的名氣就一直有增無減。


    「那個,有句話一直沒有說出口」


    「什麽?」


    「那時候謝謝你啊,各種方麵」


    說出口之後我感覺我的臉頰有些發熱。我以為學妹會露出“已經過去兩周多了現在才說?”的表情來著。


    「不客氣」


    但好在學妹沒有露出那種表情。她隻是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今天的學長有些奇怪。怎麽了呢?」


    「不是……沒什麽」


    我的舉止明顯可疑。從剛才開始就沒法直視學妹的臉。可惡,這都是因為損友那家夥剛剛說了些奇怪的話。


    學妹微微歪著頭,但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這個給你」


    她遞給我一張小小的黑色塑料片。那是一張sd卡。


    學妹壓低音量說道。


    「這裏麵有我查到的北海道的交通以及路線的數據,還有風景名勝等的信息」


    「……真的嗎」


    「因為學長是個路癡,就算看著導航也有可能會迷路。而且還有可能因為去看路線而導致注意力被分散,從而使得你的手腳顧此失彼,所以我建議你在出發前把這些數據記到腦子裏。要是覺得沒必要的話扔掉也沒關係,總之請你拿走它吧」


    我右手撓著頭,左手接過sd卡。


    「服了你啊……」


    「我做了多餘的事嗎?」


    「沒有。隻是想說明明之前欠你的人情還都沒有還,現在又欠下你新的人情了」


    學妹的嘴角微微舒展了一下。


    那是在微笑還是在苦笑,我是區別不出來。


    「居然在在意那種事嗎?今天的學長真的和平常不一樣呢」


    「……好煩」


    「要是,你無論如何都想要還我人情的話——」


    學妹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很快就閉上了嘴。她低頭看著走廊的地板,沉思了一會兒。她看上去像是在猶豫著什麽,但劉海擋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預備鈴響起,在走廊裏聊天的學生們朝著教室走去。


    學妹抬起頭,她的表情和往常一樣。


    「總之,請看看裏麵的內容。在學校的話會引人注目的,請盡量在家裏看」


    「啊,我會那麽做的。……謝謝你」


    雖然我很在意她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麽,但沒有反問的時間了。


    「那麽學長,夏日旅行愉快」


    學妹向我低頭鞠了一躬之後,快步回到了一年級的教學樓。和上次校門指導的時候一樣,她走得很快。


    這樣一來,直到夏天結束我和她都見不到麵了啊——。


    我驚訝於自己會這麽想。不用和學妹見麵不是件好事嗎。這不是可喜可賀嗎。雖然我很在意欠她的人情,但再怎麽說拘泥於要在一個學期內回報也太奇怪了,我也應該沒什麽理由如此執著於學妹她。


    應該,沒有的。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現在感覺很是無趣呢……。


    *


    回過神來,走廊上就隻剩下我一個了。


    我正要轉身走進教室,剛好和從走廊那邊走過來的鬼瓦老師四目相對了。


    看到我的老師加快了步伐。她大步走了過來。


    「抱歉,我現在就回座位!」


    以為會被罵的我正要往教室走,卻被老師叫住了。


    「剛好,沢北,我有話找你」


    「……什麽?」


    因為老師比我高一頭,於是我自然地仰視著她。老師的表情比平時更加嚴厲。果然是生氣了嗎?


    老師凝視了一會兒我,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詳細的事情放學後再說。總之,你——」


    老師微微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你,拿到駕照了吧」


    *


    我懷著低到穀底的心情迎來了放學後。


    壓在我身上的是「絕望」。是一種通往光明燦爛的夏日之旅的大門被關上,同時被打入黑暗大海的絕望感。


    究竟是什麽時候被看到的呢。


    在去過高尾山之後,在有同校學生可能會經過的路上我開車的時候都會戴上墨鏡的啊。學妹也打包票說「這樣的話不會有人注意到的」,我就以為不會有人發現所以輕視起來了。但現實沒那麽美好。


    『順帶一提違反者會處以停學啊。會沒收駕照直到畢業,而且還要停學兩周』


    曾經鬼瓦老師這麽說過。


    這時候停學倒是無所謂,但「沒收駕照」這招對我很管用。別說去北海道,連接送妹妹都做不到了。夏日旅行也會一卷結束,不,零卷結束。


    就連損友都「怎麽了?臉色很不好啊?」地擔心地問我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參加完結業式的我,以走向電椅的死刑犯的心情走向生活指導室。


    「來了啊。先坐吧」


    老師拉上窗簾,在開著熒光燈的狹小室內這麽說道。


    我和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美女隔著長桌相對而坐。明明空調有好好開著,我的手卻被汗水浸濕了。我的膝蓋也下意識地抖動了起來。我用力按住以阻止它。


    「在大約三周前。有個職員看見有個很像你的學生在鬆由木小學附近開車。那個人在私底下講給我了」


    我差點“唔”地叫出聲來。那是我妹妹就讀的小學的名字。


    「那時候我說『看錯了吧』就讓事情過去了,但前天,有位風紀委員給我送來了目擊情報。果然是在鬆由木小學附近」


    這次我“唔”出了聲。風紀委員。難道是學妹?……不,那不可能。會那麽做的家夥不會給我護身符也不會為我導航。是別的風紀委員看到的。


    「因為是學生的報告,而且還兩次了,所以我也不能視而不見。因為有必要確認一下,所以就這樣把你叫來了」


    “明白”我回答道。聲音嘶啞到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怎麽說?沢北,你去考駕照了嗎?」


    「……」


    「你該不會是無證駕駛吧?要是那樣的話情況就更嚴重了——怎麽說?」


    我在思考。在找借口。說我沒開車,是他們看錯了地故作不知?還是將錯就錯地問有證據嗎?還是哭著喊著求老師網開一麵?狡猾的我為自己羅列了一堆膚淺的借口。我告訴自己,雖然都不是什麽好主意,但總比就這樣被沒收要好。「說些漂亮話瞞混過去吧」地我這樣對自己說。


    ——不要。太不男人了。


    我閉上眼睛,大大吐出一口氣。這是為了趕走狡猾的自我的儀式。睜開眼睛的同時,我猛然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拿到駕照了!」


    「嗯。什麽時候?」


    「上個月」


    「為了什麽?」


    「想暑假的時候開車去旅行!」


    老師撲哧地笑了起來。


    「這理由很有你的風格啊。但是,作為老師我可不能說著『那太好了記得給我帶土特產啊』什麽的就一笑了之,你懂的吧?」


    「…………是」


    啊,結束了。


    我的內心深處還期待過。期待老師會說「謝謝你老實交代。這次就放過你吧」之類的話。但那是不可能的。鬼瓦優鈴沒那麽簡單。現實無論何時都是嚴峻且殘酷的。


    結束了。


    我的夢想結束了。


    在開始旅行之前就結束了……。


    ————。


    過了一會兒,老師突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無法判斷老師是在生氣還是在驚訝,又或是在失望。我下意識抖動著的膝蓋停不下來。我盯著自己的褲子,抬不起頭來。老師現在究竟是什麽表情,害怕的我不敢去看。


    咻地一聲響起。


    是紙張摩擦的聲音。


    某個東西從桌子上滑了過來。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到有一張陳舊的紙放在那裏。


    汽車駕照取得許可申請書。


    「……誒?」


    我將頭再抬高了一點,發現老師正在對麵無奈地笑著。


    「追加申請也可以,把它填上。監護人的印章也給蓋上。駕照的複印件也附上。我來去說服教務主任」


    我呆呆地望著這位全校學生都會害怕的女傑。


    「然後,剛才的我就當沒聽見。你還有其他更像樣的原因吧?把那個寫上去」


    「原因?」


    「你是要接送妹妹的吧?從鯰川那聽說的」


    「從學妹那!?」


    老師露出“糟糕”的表情。看這個表情,看樣子她本來是不打算說出學妹的名字的。但我卻不能置若罔聞。


    「到底是怎麽回事,老師?為什麽是她?而且這張紙是什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製度啊?」


    「啊真是的。知道了。我會按順序告訴你的」


    老師撓撓頭,在椅子上重新坐好,蹺起二郎腿。態度比前麵緩和了不少。


    「大約在兩周之前。鯰川在學生會幹事和各委員會一起開的大會上這麽發言道。“能否允許有特殊情況的學生取得汽車駕照”」


    兩周前,剛好是在高尾山兜風之後。


    「據鯰川所說,似乎在二十多年前就有那樣的製度。那是遠在我在這裏就職之前,我們的學校剛剛以“都立之雄”的名號開始揚名四方之時的事情。後麵隨著我們學校的升學率越變越高,考取駕照的學生也越來越少,那一製度也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所以就隻剩下了禁止取得駕照的校規了?」


    風紀委員會的顧問兼班主任點了點頭。


    「老實說我很佩服啊。鯰川居然查到了那麽古老的記錄。我很佩服她。畢竟你也知道委員會室裏的資料堆得像山一樣的吧?要在那堆垃圾山裏麵,找到這樣一張紙哦?非比尋常啊可是」


    不用老師說。對於經常被學妹叫到這裏來的我來說,那堆積如山的舊資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我也有過疑問。她又不可能去考駕照,做那種事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其他學生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於是我針對那一點追問她」


    我感到胸口一緊,抓住了自己的襯衫。


    那家夥居然……。


    她居然,為了我?


    「鯰川她說為什麽?」


    「因為這很不合理。她說明明還留有禁止的校規,許可的校規卻沒有了。這很奇怪。她說如果兩者不同時存在的話,作為規則的一致性就沒有了。她真是個說話和思考都很伶俐的學生呢。這樣的話未來會成為很了不起的醫生啊」


    「她要……成為醫生嗎?」


    「應該是的吧?她有在上專門應對醫學部入學考試的補習班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吧」


    這件事我也是初次聽說。


    果然我對她什麽都不了解。


    「接著,在那之後,會議上有人告訴我你在開車。雖然有人認為事後再申請是無法容忍的,但鯰川再次表示了反對。她說『這不公平』。她說因為不知道有許可製度,因此就算違反也應當通融。她說得還算有道理。因此才就這樣把你叫了過來——在那之後,鯰川私底下來找我商量過」


    班主任隔著桌子將身子探了過來。


    「她說,聽說沢北學長有在代替忙於店內工作的媽媽去接送妹妹。她向我鞠躬請求我也考慮下那一點。你好像在遲到的時候給她說過情況吧?」


    她的說明裏摻雜著謊言。


    恐怕……不,毫無疑問,學妹為了我撒了謊。


    「你啊,要是有那種情況的話,就得好好跟我談談啊?班主任的我居然不知道,這不是很丟臉的事嗎?」


    「……」


    老師的話穿過我的耳朵。


    痛苦的後悔支配了我的思考回路,屏蔽了我的其他感官。


    ……我在幹些什麽啊。


    還不慌不忙地說什麽人情早晚能還什麽的。


    我這不是又欠了她一個大人情嗎。


    「其實鯰川要我不要說,對你保密的。不過呢,既然說出來了那就沒辦法了。下次再向鯰川道歉吧」


    「謝謝老師告訴我這些」


    老師說漏嘴真的太好了。不然,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所以呢,明天你就去上學吧。教務主任也會來找你的,所以要儀容整潔啊。然後你就會被無罪釋放。之後是要去旅行還是要去哪就隨意吧」


    「……好的……」


    「怎麽,沒什麽精神啊你?還以為你會更開心呢」


    我明明得以絕處逢生,但心情卻很消沉。一直以來學妹她那麽照顧我,我卻什麽也無法回報。這讓我很痛苦。


    剛才見麵的時候,學妹也什麽都沒說。


    關於她為我做的事情她一句都沒有說,隻是把有關北海道的數據給了我。


    『那麽學長,夏日旅行愉快』


    ……搞什麽啊。


    為什麽要對「敵人」的我做到那種程度啊……。


    「話說回來,那個鯰川居然對你」


    鬼瓦老師靠在椅背上說道。


    「我還以為你們關係肯定很不好,難道不是的嗎?學生會和委員會的人也都很驚訝哦。因為雖然隻是結果論,但看上去她像是在袒護你啊」


    我說不上話來。我的認識也和老師們一樣。因為我一直認為,她是把我當成眼中釘的自大的學妹。她是總對我發牢騷的討厭的學妹。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學妹的想法。


    她為什麽要為我做這麽多?


    我想知道。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如此在意女孩子的想法什麽的。


    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


    一回到家我就鑽進車裏,去補習班接妹妹。


    雖然已經沒有必要遮掩,但慎重起見我還是戴上了墨鏡。畢竟還沒有正式獲得許可,我從也不想被其他學生看到而引起騷動。我不想讓學妹的努力化為烏有。


    努力。


    沒錯,她一直在為了我努力。


    當我的思緒悠然自得地在北方大地馳騁之時,她一直在為了讓我可以合法地去旅行而到處辦手續。她用自己一本正經的行事方式說服了老師們。明明對她自己沒有任何好處。隻是為了我。


    ——為了我。


    為什麽,要為了我?


    開車的時候我也一直在思考那些事。注意力的不集中導致我拐錯了兩個路口。連妹妹都擔心地問我「怎麽了哥哥?被女孩子甩了嗎?」。果然我是個路癡。


    晚飯後,我去店裏幫忙打了一個小時收銀機。但果然我還是無法集中注意力,居然把24萬元的找零遞給一個緊握著一百元來買garigari君(注:是赤城乳業推出的一款備受好評的冰棍)的小學生,結果讓他嚇了一跳。結果被雫小姐戲弄說「在想女朋友的事情嗎?」。我在為了女孩子而煩惱這件事已經寫在我的臉上了嗎。


    回到房間之後——。


    我久違地啟動了不怎麽常用的筆記本電腦。自從為了慶祝高中入學我擁有了手機以來,我就沒怎麽用過它了。那是以前爸爸用過的電腦。我聽著像是在撓什麽東西似的哢嚓哢嚓聲等了一分多鍾,然後把sd卡插進卡槽裏讓電腦讀取。


    裏麵有三個文件夾。「交通」「風景名勝」「其他」。我從交通開始瀏覽,裏麵是苫小牧、劄幌、小樽、富良野、函館等文件夾。各個主要道路的數據、容易堵車的地方、危險的地方,以及其他有用網站的鏈接都被詳細地記載進了裏麵。


    風景名勝的文件夾裏麵也滿是會讓導遊自愧不如的信息。這有能的風範讓我覺得旅行社應該立刻聘請這家夥。她現在才高一,實在是可怕。鬼瓦老師說的「她會成為很了不起的醫生」那句話,我覺得可以讚同。


    她為我做到這種程度了嗎……。


    這做得比高尾山那次還要有幹勁啊。我不由得歎了口氣。雖然這很像學妹她會做的事情,但我果然還是會產生「為什麽要做到這種程度」的想法。是為了我麽。還是說有除此之外的其他什麽原因嗎。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學妹!?


    心想“不會吧”的我看向手機,上麵顯示的名字是「新橫濱三吾」。呃——我趴到桌子上。說到底我就不知道學妹的電話號碼。我也沒有告訴她我的,所以她是不可能打過來的。


    我不情願地按下通話鍵,從擴音器裏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呀吼——廉廉,現在可好~?』


    「現在糟透了」


    『喔哦,沒事吧?晚飯好好吃了嗎?』


    我打開手機免提,躺在床上。以我現在的精神,已經沒有力氣坐著聽這家夥說話了。受不了了。


    『你要是明天閑的話』


    「不去」


    『是以唱k為名的聯誼,不去?』


    「不去」


    『知道大塚女子大學的吧?是和那裏的姐姐們開的。聽說是網球部的。超棒的吧?』


    「不去」


    『那就中午在南大沢站前集合——』


    損友有著謎一般的人脈。我是不知道他有什麽樣的關係和門路,但因為他提供了十分難得的豪華聯誼,所以班上的男生們都很感謝他。都有人說「我們的大哥,人稱八王子的don」什麽的。是點心麵包吃太多了出現幻覺了嗎?


    「都說了不去」


    『誒——為什麽——去嘛——廉廉不是喜歡年上嗎?』


    「是啊。但聯誼不去」


    『啊,我懂了。最近喜歡上年下了?比起學姐還是學妹更好之類的?』


    我不禁心跳加速。


    「……你在說什麽啊」


    『看來——也不是完全沒猜對吧?』


    “哼哼”,損友像是看穿了我似的這麽說道。我很想把電話掛掉,但在最後一刻我還是止住了手。


    「我說,損友」


    『怎麽了摯友』


    「考慮到你那謎一般的人脈,我有件事想問你」


    『可以啊,什麽事?』


    「鯰川彩璃她家是什麽樣的家庭?」


    我本想問得若無其事一點,但我的語氣還是變得相當嚴肅。這是出於深入他人家庭情況的負罪感和緊張感。我明白問這種事情是多管閑事,是一種惡趣味。但現在的我什麽都不管隻想知道學妹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損友說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隻知道一些在學校裏麵傳開了的傳聞』


    「我連那些都不知道。……拜托了」


    又過了一會兒。


    『廉廉你知道多摩若鯰會醫院嗎?』


    「知道。在野猿街道那條路上的超大醫院對吧」


    我的父親就是在那裏去世的。


    『彩璃醬的爸爸好像就是那的理事長』


    「……真的麽」


    我知道她家很有錢,但沒想到有錢到了這種程度。那是家病床數過百的綜合醫院。裏麵還有兩家便利店,甚至還有郵局。是那裏的理事長什麽的,就已經不是有沒有錢的級別了吧。


    『有個叫若鯰會的大型醫療集團,彩璃醬的曾祖父是創始人。所以就是說,她家是醫生世家。彩璃醬就是那裏的公主,用過去時代來比喻的話就是貴族大小姐了』


    她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行為舉止,就是因為她有這樣的出身嗎。


    『當然彩璃醬也會成為醫生的吧。不過該說是要成為呢,還是要她成為呢』


    「聽說她有在上專門應對醫學部入學考試的補習班?」


    『對對。是個叫鐵碧會的在吉祥寺的補習班』


    「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啊。回家的時候會很晚吧」


    『她父母應該會用車接送的吧?』


    「是的話就好了」


    我想起學妹說的話。「我爸什麽也不會說的」「不管我在幹什麽」。從當時她的語氣來看,她和她爸的關係應該不會很好。我很希望她和媽媽的關係可以很好……。


    「她媽是什麽樣的人呢?」


    『不知道呢。但聽說她小學的時候父母離婚之後又再婚了』


    「也就是說現在她媽是她爸的再婚對象?」


    『沒錯。對彩璃醬而言就是繼母了吧?』


    這我也是第一次人聽說。


    還記得在無法忘卻的初次見麵的那天。學妹她這麽對我說道。「我要給媽媽打電話」。那句話的媽媽……是哪個媽媽呢?


    『我也就隻知道這麽多了。抱歉啊——不是什麽重要的情報』


    「不,已經夠了。謝謝」


    我發自內心表示感謝。今天的我對損友的人脈之廣泛和耳朵之靈敏感激不盡。


    『畢竟是摯友的請求嘛。——所以聯誼怎麽說?』


    「不去」


    我掛斷了電話。


    我躺著思考了一會兒。鯰川彩璃的家庭環境。掌管大型醫療集團的家族。在大醫院擔任理事長的父親。一般來說這本應是人人豔羨的環境。但看學妹那樣子,顯然她心裏有在背負著什麽事情。


    話是這麽說,但我能做什麽?


    牽起她的手,帶她遠走高飛嗎?


    就憑不過是高中生的我?


    就憑連那家夥真正的想法都完全不知道的我……。


    ——說起來。


    想起還有個文件夾沒有查看的我再次坐在桌前。我點擊那個名為「其他」的文件夾。裏麵隻有一個文本文件。標題寫著「給沢北廉太郎先生」。看到這個充滿學妹風範的生硬標題的同時,預感到會有什麽的我心跳劇烈加速。


    看樣子那是學妹寫給我的信。


    我是鯰川。


    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寫文章呢。


    我知道你覺得我拐彎抹角很煩人,但我沒有自信可以用語言好好表達出來。還請諒解。


    學長你之前說,想還我給你的人情是吧。


    雖然我覺得沒必要在意,但還是承蒙好意,拜托學長做一件事吧。


    我知道這個請求會很強人所難。


    所以視而不見也沒關係。


    甚至我推薦你這麽做。


    學長知道函館這個地方嗎。


    函館是一個古老的港口城市。


    在車站不遠就有大海,有港口,有市場。


    建於明治時代的紅磚倉庫至今還在那裏。


    從以前開始溫和的人們就一直居住在那裏。


    是個很不可思議,很美好的地方。


    我的母親就住在那裏。


    是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與父親離婚之後而與我分離了的生母。


    出於某些原因,我一直沒能和她見麵。


    也沒有聯係過。


    大約今後也不會見麵了吧。


    我想拜托學長去見見我媽。


    現在怎麽樣了呢。


    媽媽她是否健康呢。


    過得是否幸福呢。


    我不知道媽媽家在哪,但我知道她工作的醫院的地址和名字。


    媽媽大約在那裏做護士。


    我希望學長可以去一趟那裏。


    因為媽媽和我的發色相同,所以我想應該一下子就能認出來。


    要是。


    見麵之後可以說上話的話,請幫我帶這麽幾句話。


    「鯰川彩璃現在過得很好」「什麽都不用擔心的」


    但是呢。


    要是媽媽她已經再婚,建立了幸福的家庭的話——。


    就請什麽也不要說直接走吧。


    請不要提及任何關於我的事情。


    一定要這樣哦。


    我知道我沒道理拜托學長幫這個忙。


    我也知道這是個過於自私的請求。


    但除了學長我沒有人可以拜托了。


    我隻能拜托擁有自由的羽翼的學長了。


    請讓我把它托付給比任何人都要自由的你。


    拜托你,代替沒有羽翼的我去北海道。


    再說一遍,即使沒能實現這個請求,我也不會責怪學長的。


    因為我知道這是個強人所難的請求。


    我是最清楚這一點的。


    所以到時候還請不要在意哦。


    務必要安全駕駛。


    一路順風。


    給最討厭的學長


    來自不可愛的學妹


    文字的最後記有醫院在函館的地址、聯係方式、名字,以及她母親的名字。


    ——來真的嗎。


    我盯著屏幕上生硬的文字。


    在我的人生之中,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向我提出過如此重要的請求。麵對深入他人生活的如此重責,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思考起了寫下這些的學妹的心情。


    我想寫下這樣的信是很需要勇氣的。她需要相當大的覺悟,才能拜托他人去看望她的生母,才能把這麽重要的願望托付給他人。


    而且托付對象還是我。


    是她最討厭的學長我。


    這樣的願望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和拜托買點土特產等級的請求不一樣。我從未想過學妹她會把這樣的事情拜托給我。我是該認為她很信任我呢,還是正如文章所述的「沒有人可以拜托了」呢。


    我不明白。


    我越來越不明白學妹的想法了。


    不過——。


    隻有一件事我明白了。


    「……呐,學妹」


    對著顯示器我這麽說道。


    我明白我提到北海道的時候,你為什麽會露出那種表情了。


    原來那是對分離不能見麵的母親的憧憬啊。


    從你那渴望的表情之中,我可以看出你有多麽孤獨,你有多麽想要見到自己的母親。


    一定有著什麽連堅強的你都無法承受的事情吧。


    想見卻無法相見。


    你一定一直都很痛苦吧。


    我明白了。我懂了。


    但是。


    但是呢,學妹啊。


    鯰川彩璃。


    你真的覺得這樣就好了嗎?


    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給他人。


    而不和自己的母親見麵。


    真的好嗎?


    *


    驅車在夜晚的中央車道上的我,在高井戶出口處駛入匝道。


    雖然導航預計時間是一小時兩分鍾,但我四十五分鍾就開到了。我沒記得自己開得有多快。雖然人們說手機是萬能的,但也有像這樣模糊不清,靠不住的地方。對於它能否在陌生的北方大地正確地為我指引方向,我感到有些不安。


    我還是第一次開車來吉祥寺。雖然有坐電車來這裏玩過,但開車的時候看到的風景是不一樣的。開車和走路的時候的視線高度不一樣,人行道和車道也不一樣。車子能讓我見識到我不熟悉的景色。車窗也是。有時副駕駛那個位置也是。


    雖然我憑著氣勢到了這裏。


    雖然我坐立難安,忍不住就過來了——。


    但我究竟想要來這裏做什麽?


    據損友所言,鯰川彩璃似乎有在上這附近的補習班。地點沒有錯,但下課時間不一定是在這個時候。也許她早就回去了,也有可能今天根本就不是上補習班的日子。明明根本就沒法保證能見到她。


    我在做什麽呢。


    漫無目的地聽天由命也好吧。


    但我也無法直接回家。在看到那樣的信之後,我就再也待不住了。我有話一定要對學妹說。在暑假開始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有想要問問她的事情。


    晚上九點剛過。我經過回家的上班族紛紛走進去的檢票口旁,駛入了一條單行道的小路。那裏麵堵得水泄不通。路邊停滿了車,讓我無法前進。


    原因在於那裏。


    道路兩旁都是預備校和補習班,路邊停滿了來接孩子的父母的車。這情況每個城市都差不多,隻要到了這個時間,補習班所在的區域肯定都會堵車的。非要舉出一個不同的話,那就是這裏的高級車相當顯眼。奔馳、寶馬、奧迪以及雷克薩斯。看樣子這裏是富裕人士就讀的補習班。坐上車的學生們穿的也全都是學費高昂的私立學校的校服。


    在燦爛奪目的紅燈行列一旁,我開著買來已經有將近十五年的老式車輛緩緩通過。我聽到一個小跑著衝進車裏的女孩子興奮的聲音。「謝謝媽媽!」「我肚子餓了!」。不知為何,那歡快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


    就在我在紅燈那裏停下車的時候。


    在十米開外的人行道,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銀色背影。


    「……那家夥……」


    穿著校服的學妹正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那裏。


    在學校她是個威嚴滿滿,毅然決然的風紀委員。但作為可恨敵人的她,優等生的樣子現在已經不見了。她避開等待父母來接的孩子們走在那裏。她低著頭,像是為了不看到周圍的景色一般,她隻看著自己的腳尖,步履蹣跚地走在那裏。


    果然是這樣嗎。


    那家夥沒有回來接她的父母。她要就這樣走到車站,然後乘電車回去。


    下了電車之後還有路要走。


    她一個女孩子,要一個人在這麽晚的時間,走在那昏暗的長池公園附近。


    …………。


    ………………。


    好的。


    去找一下她的茬吧。


    「喂,學妹!」


    綠燈亮起的同時,我一邊打開車窗,一邊故意這麽大聲喊著將車靠在路邊。


    周圍的人比學妹更早地注意到了。


    看著在高級車的隊列中格外顯眼的破車,大家都睜圓了眼睛。


    我這是在找學妹茬。


    在滿是上流人士的人群之中,我將體現出日本社會貧富差距的這輛車橫靠在了她的麵前。她應該會很羞恥。而且開車的人還是我。是既不是帥哥大學生,也不是精英白領的我。是隻是一個高中生而已的我。是學妹最討厭的我。她可能會假裝不認識我。如果她轉過身去,我就會大聲喊出學校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就像這樣:「南城高中的鯰川彩璃同學,南瓜馬車來接您了!」她應該會氣得滿臉通紅吧。或者也有可能會一臉冷淡地放言問「你哪位?」吧。


    可是——。


    「……啊,學長……」


    …………。


    搞什麽啊。


    為什麽你會露出那麽開心的表情啊。


    為什麽你會露出如此像是在哭的笑容啊。


    明明你總是說些討人厭的話,現在不帶這樣的吧。明明信上說我是最討厭的學長,現在不帶這樣的吧。我會很困擾的。看到你那樣的表情的話,我真的,會很困擾的。因為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坐上來吧」


    學妹用力吸了一口鼻子,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深夜徘徊是違反校規的行為」


    「開車兜風不算徘徊」


    「強詞奪理」


    「你好煩」


    學妹坐到了副駕駛席。我假裝沒有看到她通紅的眼睛,發動了車子。我和她彼此一言不發地,開車穿過補習班林立的小路,來到了大路上。


    「信我已經看了」


    她的肩膀微微晃動了一下。


    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從副駕駛那邊戰戰兢兢地窺探著我。


    「雖然我欠了你很多人情,但那種請求我不能接受。為什麽我非得要去見你老媽不可啊。別強人所難了」


    學妹的肩膀垂了下來。


    我知道我說的話很殘忍。


    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有必須要說的話。


    「你自己去見你媽」


    學妹無力地搖了搖頭。


    「可以的話我就那麽做了。但是我沒有見媽媽的資格」


    「見親媽還需要資格?」


    「——因為是我的錯」


    在行駛中的車內,學妹開始講起了她的過去。


    「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和我媽離婚了」


    「……」


    「回到函館老家的母親,很擔心留在東京的我,就經常和我聯係。每隔半年就會大老遠地趕來看我。我當時還是個孩子,感到孤獨的我高興得不行。但我爸和他的再婚對象對此並不高興。他們說,『今後要咱們三個人結成新的家庭』『所以,忘掉你以前的媽媽吧』。我覺得我爸很可憐。盡管他在醫院裏看上去很了不起,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受到家族譴責的弱者。他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他的孩子不是一個可以當繼承人的男性。所以我爸常常這麽說,“我要和新的妻子建立圓滿的家庭,這次一定要生個男孩子”。所以呢……」


    說到這裏的學妹聲音哽咽了起來。


    「所以我對媽媽這麽說了。『請不要再來見麵了』『我會和爸爸在東京努力過下去的。媽媽也請在函館過得幸福』。聽我這麽說的媽媽笑了。她用像是在哭的表情笑了。她說,『這樣啊』。她說,『彩璃真的很努力呢』『媽媽也必須要努力了呢』——這是我和媽媽最後一次交談時的對話。是我把媽媽推開的。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見她的資格了」


    一陣抽泣聲之後,學妹從背包裏取出紙巾。我假裝沒有注意到,集中注意力在駕駛之上。


    「我明白情況了。但果然我還是不能接受」


    「……」


    「你的重點是你很害怕吧?」


    學妹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你其實很想見麵,但你在害怕對吧?你隻是沒有鼓起勇氣對吧?」


    「……請不要這麽隨意地挑釁我」


    「你明明總是一副裝腔作勢,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樣子。卻在關鍵的時候因為害怕而逃跑。真是沒出息——」


    「多管閑事!」


    坐在副駕駛的學妹衝著我喊道。


    「學長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靠不住,敷衍了事,任意妄為,不開竅」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她銀色的頭發在劇烈地搖動著。因為我在開車所以不能轉過去看她。但在我的記憶之中,學妹她還是第一次將感情表露到了這種地步。


    「真的最討厭你了」


    學妹又抽了抽鼻子。


    「一看到學長,我就心煩意亂。會在心裏吵著問自己這樣就好了嗎。我開始認為被家裏的事情所束縛的自己是個很渺小很無趣的人。為什麽要在高三的時候去考駕照?為什麽要去夏日旅行?為什麽,普通就不行?陳腐點、凡庸點、普通點有什麽不好。那樣子有什麽不行嗎?」


    快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紅綠燈變成了黃色。我減速在停止線之前停了下來。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和喧囂的夜晚街道不同,車內相當安靜。一群醉醺醺的大學生肩並肩地唱著歌從前麵走過。


    「今年四月的時候,我的父親去世了」


    學妹屏住了呼吸。


    我一邊看著紅燈一邊說道。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爸在吃早飯的時候說『背好痛』,然後又說『現在下巴好痛』。盡管如此還是想要開始店裏的工作的他,在穿工作服的袖子的時候摔倒了。我爸被救護車迅速接走做了手術,但還是沒能來得及。好像是叫主動脈解離(注:主動脈解離是臨床上常見的一種極為凶險的一類急重症,約為百分之三十三的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會死亡,百分之五十以內的在四十八小時內死亡,百分之八十以內的在一周內就會死亡)什麽的。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父親他就在我們一家人麵前輕易地離去了」


    我淡淡地這麽說道。


    就像是在確認至今為止發生的事情一般。


    「我爸總是像口頭禪一般地這麽說。“世事難料,人連有沒有將來都不會知道”。“要活在當下”。“要像還有未盡之事一般地竭盡全力活在當下,要努力讓自己即使今天是生命的最後一天,也能笑著死去”。我爸就是那麽生活的。所以我想他去世的時候一定很滿足」


    或許那隻是我的願望。


    但是我希望是那樣……。


    「雖然他是個吊兒郎當的人,雖然他總是說讓我不要學她,但他說的話我還是繼承了下來。所以我要現在去旅行。不是有朝一日,而是要『現在』去」


    我轉向學妹。


    「你沒有嗎?未盡之事」


    「……」


    「你要就這樣永遠不和你的媽媽見麵嗎?」


    學妹僵住了一會兒。她的嘴唇沒有在動的跡象。隻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很想問問她的真心話。


    我終於意識到了。


    我是想要知道學妹的真實想法,才到這裏來的。


    直到去高尾山兜風之前,我一直認為和她是敵人關係。


    她送給我護身符。她為我導航。她告訴我祈禱殿的事情。她還為我做了便當。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樂在其中了。


    我開始會注視起那坐在副駕駛的,端起架子一板一眼的側臉了。


    我變得想要更加了解學妹了。


    沒錯。


    我還想知道更多有關鯰川彩璃的事情。


    所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一起去吧。北海道」


    學妹大大的眼眶,散發出透明的光芒。


    「我會帶你去的。我會把你帶到你函館的媽媽那裏去的」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學妹。她也注視著我。她濕潤的睫毛在微微顫抖。雖然嘴唇也在顫抖,但可以看出來她正在努力忍耐。


    「突然邀請女孩子去旅行什麽的。你瘋了嗎。普通不會這樣的」


    「謝謝你誇獎我。你也知道我最討厭普通了吧?」


    學妹小小的手在裙子上緊緊地縮成了一個圓。


    「要是被學校裏的人看到了怎麽辦?他們會說我和你的閑話的」


    「想說的人讓他們去說就好了。我們的事情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說不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因為想去,所以要去。


    因為想帶她去,所以要去。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


    「我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不管是在學校裏被傳閑話,還是被人說我是會帶學妹去旅行的寡廉鮮恥的混蛋,我都不會感到為難。感到為難的是你。——也就是說,由你來定」


    「由我,來定?」


    「你不想去北海道嗎?其他人怎麽樣都無所謂,你自己要怎麽想?你不想在劄幌吃拉麵嗎?你不想在小樽吃壽司嗎?你不想在富良野吃薰衣草冰淇淋嗎?你不想在函館吃烤肉便當嗎——」


    我稍作呼吸,繼續說道。


    「你不想告訴自己的媽媽,你現在過得很好嗎?」


    學妹銀色的頭發用力地搖動著。


    溢出眼眶的光芒散落下來,落到了她潔白的臉頰上。


    「……我沒有自信。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是好」


    「那種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出發之後再考慮」


    學妹沉默不語。


    我靜靜地等待回答。離到八王子還有充足的時間。等到下一個紅綠燈。到時候她還沒有回答的話就等到再下一個紅綠燈。我會一直等下去。和學妹一起兜風時的沉默並不會讓人感到痛苦。


    學妹並沒有讓我等很久。在紅綠燈變綠之前她這麽說道。


    「學長太沒有計劃了。普通來說都是要事先好好考慮考慮的吧」


    「沒錯。所以你不是說過,我需要一個優秀的導航嗎」


    學妹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


    她轉過臉去,用紙巾擦了擦眼角。


    「是這樣的。從高尾山回來的時候,我對學長那麽說了」


    「啊。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啊」


    「——是」


    學妹原本微弱的聲音在此時又恢複了力量。


    回複已經——不用再問了。


    「什麽時候出發?」


    「隨時都行。看你什麽時候方便」


    學妹點了點頭。


    「暑期課程的前期在八月四日結束,我們就在五日出發吧。後期是從二十日開始,所以我希望可以在那之前回來」


    「足夠了。從茨城的大洗到苫小牧、劄幌小樽富良野函館以及其他地方。拜托你當好導航了」


    「不用擔心。我和某個人不一樣」


    「啊?你說啥?」


    「你在問什麽?」


    我們互相將臉湊近,瞪著對方。學妹和我都在強忍住笑發著火。彼此的臉都看得清清楚楚。駕駛座上的我和副駕駛上的她之間的距離變得這麽近,肯定還是第一次。


    紅燈照亮了學妹的臉,把它染成了鮮明的綠色。我向前方看去,鬆開刹車,踩下油門。車子開動了起來。(注:我猜這裏是作者把綠燈寫成紅燈了,但原文如此)


    「首先麻煩預約一下五日的渡輪。要傍晚那趟。我的房間請訂最便宜的」


    「知道了」


    說著,學妹就開始操作起了手機。她指尖的動作相當麻利。看樣子是打算現在就預約好。


    「油錢和高速公路費平分,住宿當然是分開的。你晚上一個人睡得著嗎?」


    「要和學長住在一個房間的話還不如睡大街上」


    「好好好。不過大概我有時候也會車中泊」


    「車中、泊?」


    學妹目瞪口呆。


    「就是在車裏麵過夜。你不知道嗎?」


    「過夜什麽的……要在車裏睡一晚上嗎?不會累嗎?」


    「不不不,現在這樣子做反倒可以說是流行了——」


    我開始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千金小姐講解什麽是窮遊。


    啊——啊。


    本想要隨心隨性地一個人去旅行的。本應該要踏上一場自由自在的旅行的。


    結果這一切卻都變成了愛發牢騷的學妹的附贈品啊。


    ——嘛,也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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