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倒不覺察,性子有點慢的人對什麽都遲遲的,尤其到了太學,很少在梳妝上花心思,又未及笄,總是一頭丱發低垂。


    床頭的海獸葡萄鏡長遠沒擦了,邊緣起了鏽跡,臨走才托師兄帶到首飾鋪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後有指望,等上了頭,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則總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頭太入時了免不了落個俗麗的名兒。


    三叔父家的謝玄生視線飄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來一句,「還不如在閨裏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蓮花不染塵埃。」


    另四個人麵麵相覷,大鄴尚佛,從她們的名字裏就能窺出一斑,隻是還未出閣的姑娘太過癡迷佛法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琴棋書畫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麽非要參禪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燈古佛那活著還有什麽趣兒?」謝彌生笑道又轉臉問謝蓮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嗎?」


    謝蓮生搖搖頭壓低聲道:「你是知道的,你阿娘不待見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著她心裏怎一個恨字了得,隻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哪裏還惦記娘家的好處呢?」


    謝彌生悵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的待遇也分幾等幾樣,因為她一直很喜歡謝佛生,隻顧著替她惋惜,謝彌生明白阿爺這樣做的用意,不過藉此鞏固與慕容氏的關係,好為後麵入官的謝家子弟鋪路,四大家族中隻有他願意將女兒嫁給殘廢,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時把謝佛生當貢品祭獻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總是很單純,簡單的愛憎分明,但到後來走得越遠,越懂得政治鬥爭中有個好結局已經是稀有的幸運,肅殺與權勢相伴,反倒是一開始就遠離風暴才是實實在在的福氣。


    謝道生很是不屑,她素來看不慣謝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樣,嘲訕一哼,話裏也帶了輕蔑的味道,「我實話實說你們別呲達我,佛生本就是妾室養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程子,康穆殿下不過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裏輪得到她去作配?


    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爺卻願嫁個貧民?隻怕屆時又另有說詞,怨恨將她賤配了,不拿她當人看。


    謝家生女為後,到天到地也沒把庶女算在裏頭,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還指著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嗎?」


    這話不無道理,一個曾經戰功赫赫的王即便受傷殘疾了,仍舊是不可小覷的貴胄,謝佛生嫁了他,哪裏就能辱沒了呢?


    謝曇生知道謝彌生維護姊姊,怕謝道生沒頭沒腦這一通傷了姊妹和氣,忙打岔道:「她過門三年了,我料著該有子嗣了吧,可惜沒有書信來往,高陽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麽眾人都怏怏緘默下來,謝蓮生和謝玄生湊在一塊兒議論初七互贈花勝的老理兒,謝彌生從屏風的縫隙朝外看奇道:「諸位阿兄都在,唯獨缺了四兄。」她回頭問:「人哪裏去了?」


    眾人滿臉無奈,「不知又在哪裏醉生夢死呢。」


    祁人過年很有講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去祭祀賀拜,從年紀最小的開始喝屠蘇酒、喝桃湯水,謝彌生手裏顛騰著那顆生雞蛋半天沒敢下嘴,到最後還是沛夫人拔了簪子兩頭鑿出洞來,逼著她吃下去的。


    生食雞蛋有個名頭叫煉形,再吞上七顆赤豆據說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綁敷於散,用雄黃加蠟調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懾鬼、趨吉避凶。


    若照著相傳的老規矩辦更為複雜,五十年戰亂後到如今已經是精簡了,原本還有掛桃符、畫雞、懸萎索、拿錢串子打糞堆等等,實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來熱鬧夠了,人也弄得焦頭爛額。


    年紀小的時候盼著過年,過年有新衣穿,請個太歲便可百無禁忌,年紀稍長就失了興趣,看底下侄兒侄女戲耍,突然有種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說說過年頭一餐的五辛菜,莊子宣導交春喝酒吃蔥,那五辛菜和莊子一樣也是出於順通五髒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時候不覺察,等用過了嘴裏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樂胥每吃韭菜就衝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紮兔兒爺了,這裏有個現成的。」


    謝彌生在太學待了三年,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搬個杌子走到巷堂裏,一個人背靠著牆曬曬太陽也不亦樂乎。


    她眯著眼睛仰頭看,屋頂的積雪襯著瀟瀟的天,雲是薄而淡的,這樣如詩的年華倘或養在深閨裏,不用每日點卯讀書,那才是最愜意的人生啊,隻可恨夫子怪異,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辭又辭不出來。


    她幾次想問問是不是阿爺什麽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所以他要這麽處心積慮的報複,當然隻是私下裏揣測,當真去問少不得挨一頓痛罵。


    她無聊的擺弄纖髾,想起阿娘昨天說有人來提親,臉上熱辣辣的,十五了,長成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謝家出了名的疙瘩,來提親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聽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潛,十來年前兩家大人玩笑提起過,慕容氏沒有適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開始通婚。


    沛夫人說王潛是長房長孫,就算論資排輩的挑也篤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選,隻是她如今人在樂陵王門下,師尊同父,要出閣必須先得夫子恩準,又說十五她及笄,謝尚書寫信通稟樂陵殿下,誠意邀殿下來觀禮,好藉機同殿下商議她的婚事。


    她對這門親卻避忌得很,心裏暗自慶幸著夫子忙,她在眾多弟子裏不算出眾,夫子未必願意長途跋涉的奔波。


    她撫撫臉,這個年紀正是懷春的年紀,對愛情心向往之,她記不得王潛長什麽樣了,不過出身簪纓且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氣,可惜就可惜在民諺坑人,「王朗體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像,恍惚看見一個穿著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像山一樣的擋住她的視線,氣勢逼人。


    這裏正胡思亂想,冷不防有人疾風一樣的走過她麵前,她抬頭看青石甬道那頭立了個男子,大冷的天,寬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從右衽裏騰出一條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蘆瓢兒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發酸,站起來喊了聲:「四兄。」


    謝集行四是謝彌生的胞兄,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縱情得過了頭教人有點接受不了,看他這一臉紅光滿麵,肉皮兒繃得要裂開似的,不問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頭散發藥力來了。


    謝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裏,三步兩步重又折返回來咧著嘴道:「細麽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兒將入夜才到家,回來就沒看見你,阿兄年下哪裏玩去了?」


    謝集手裏嗤嗤打著扇子,回身叫隨行的小子拿酒肉來邊吃邊道:「逢年過節躁也躁死了,到處燒爆竹比發喪還鬧騰,年有什麽可過的?大一歲離死又近一步。」


    謝彌生目瞪口呆,這哥哥平時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開始癲狂,大過年又死又發喪,教阿爺聽見免不了長篇大論的訓斥。


    大鄴開國後旁的都沒得挑,就是風氣不大好,京畿裏這種藥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兒,不知怎麽成了那些貴胄們炫耀身分的利器,若是有誰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話。


    她歎口氣,「四兄往後少服些藥吧,天這樣冷仔細凍出病來。」


    謝集一笑,「你倒來管我?你在鄴城待了三年,沒見過夫子和師兄弟們發藥行散的嗎?好好做你的學問,阿兄的事不用你過問。」他言罷震袖去了,腳上麻質的六合鞋早濕得透透的,還偏挑積雪厚重的牆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癡如醉的樣子簡直讓人悲喜難說。


    謝彌生複又坐下來,穿堂裏有風迎頭吹直往袖隴裏鑽,她挪挪月樣杌子挨到夾角裏,低頭描畫圍裳上的蔓草紋,枝葉縱橫、牽牽絆絆點綴著素絹的鑲邊,看久了有些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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