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夫也很努力在過活。


    剛成為「喰種」的金木被屍體的香味吸引,不但傻乎乎地來到別人的進食現場,還因為陷入恐慌而發出怪聲,害得他因此受到連累,被錦一腳踢飛頭顱。這篇就是四十一歲人生就拉下閉幕的吉田和夫,他生前的奮鬥記。


    「……各位,現在要將大腿抬高,好,放下。好,再次抬高!好,沒錯就是這樣,一、二!一、二!」


    20區,距離繁華街不遠處,和夫任職的健身俱樂部就位於這個人潮洶湧的地方。和夫主要負責有氧舞蹈教學,以此混口飯吃。


    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長相就是「抱歉!」,但由於他在健身俱樂部工作,唯有身材可說是一等一的好。不但手長腳長、腹肌分明,就連臀部都結實得很。同事們老是誇獎他「你隻敗在長相啊!」


    「和夫老師的身材真的好棒,我好崇拜你。」


    到了有氧舞蹈的休息時間,一位女性帶著迷戀的表情向和夫搭話,是最近才入會的真奈美。她似乎在大企業當櫃台小姐,人長得可愛又討人喜歡。而且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誇獎和夫一下。


    「……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喜歡你啊?」


    會員們都回去之後,店裏隻剩下員工,交情不錯的同事早乙女趁這個時候詢問和夫。


    「我、我想應該沒那回事啦……哈哈……」


    「可是她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喔?看樣子,你的春天也要到了吧?」


    早乙女主要負責的課程是健身房,他有著充滿野性的肌肉以及開朗的個性,是個很受歡迎的帥哥。雖然年紀比和夫小很多,但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變成和夫的上司了,所以總是用平輩的語氣跟他說話。不過和夫也習慣了。


    「她隻是跟我比較有話聊吧?要是被傳出跟我這個大叔有什麽曖昧,她也太可憐了。」


    和夫謙虛地回答。「這麽說也對!」早乙女爽快同意他的說詞。雖然和夫希望他這時候能用「沒那回事!」來否定就是了。


    不過,沒想到自己能跟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傳緋聞,其實感覺也不壞。


    某天發生了一件事。和夫下班之後,正打算離開健身俱樂部回家去,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怒吼的聲音。聽著聽著好像是在俱樂部的停車場,有人在吵架嗎?


    要是俱樂部的地盤上發生什麽問題可不成。和夫立刻往聲音的方向跑過去。


    「……!」


    到了停車場,平常總是會跟自己搭話的真奈美就在那裏。她身旁站著一個燙小卷頭、下巴蓄胡,左看右看都像個壞蛋的男人。就是他在對著真奈美大吼大叫。


    就算臉長得很抱歉,和夫好歹也是「喰種」。基本上不太可能會輸給人類。


    「還不快住手!」


    和夫豪氣萬千地跳出來。


    「啥?你誰啊!」


    對方凶狠的態度讓他瑟縮了一下。


    「請、請你不要這樣,現在已經很晚了,會……會打擾到鄰居……」


    和夫最初的氣勢已經消失無蹤,他結結巴巴地牽製著對方。男人嘖了一聲道:


    「快把五十萬還來!」


    對方撂下狠話之後就走了。


    —五十萬圓?


    「……抱歉,和夫老師。」


    「不會,重要的是……」


    該不該問呢?和夫猶豫著。


    「是這樣的,我媽媽生病,為了張羅住院費用,我跟地下錢莊借了錢。」


    雖然和夫沒問,真奈美還是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你媽媽生病了嗎?」


    「啊!但是沒關係!很抱歉給你添了麻煩……剛才你願意出手幫我,我真的很開心。」


    「咦?」和夫發出尖細的聲音,但真奈美已經轉過身去,一下子就跑走了。和夫心想,她的臉頰好像微微泛紅,於是他在原地做了一會兒屈膝運動。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還真有這麽過分的家夥,竟然跟一個弱女子敲竹杠。


    和夫回到家之後,一邊做仰臥起坐一邊感歎這個世界的不講理。


    那種人會不斷上門威脅。而且不管是住家也好、職場也好,就算是今天這種休閑的場合,他們也會毫不在意地出現。故意在人前怒罵,讓當事人感到羞恥,在精神上折磨對方。真奈美是否有一天也會遇到這麽難堪的場麵?一想到這裏,和夫不由得生出一股無處宣泄的怒氣,他將所有的憤怒都對準了地下錢莊。


    「你要是敢做出那種事,我真的會宰了你喔!我說的殺人是認真的喔……!」


    因為他是「喰種」,真到了緊要關頭可以直接吃了對方。和夫的赫眼倏地睜大,鍛煉腹肌的速度更加飛快。那天,和夫就這麽怒氣衝衝地連做好幾個小時的仰臥起坐。


    二


    「……不好意思,和夫老師,之前的事真的很謝謝你。」


    過了幾天,有氧舞蹈的課程結束後,會員紛紛回家,一早就換完衣服的真奈美來到和夫跟前。


    我可是想著你做了幾千次的仰臥起坐哦—這種話他怎麽可能說得出口。「哪裏,你也辛苦了。」和夫婉轉地回答。真奈美聽了,從包包中拿出一個大便當盒,表示是那天的謝禮。濃濃的人類食物味道從裏頭飄出來。


    「這、這是……」


    「是便當。你每天都要大量運動,肚子應該很容易餓,所以我做了很多!」


    他的體貼怎麽會換來如此激烈的連番重拳。


    但是和夫還是向她道謝,接下那個便當。這是對方表達感謝的證據。不吃還稱得上是男人嗎?不,稱不上!


    「加油!加油啊!和夫……嘔惡—……!」


    和夫回到家之後,一邊鼓勵自己,硬是把便當給吃了。這個好難吃,那個也好難吃,全部都難吃得要命。但他還是全吃了下去,還吃得一幹二淨。


    然後躺了兩天。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禮拜,真奈美的便當依然衝擊著和夫的胃袋,身體狀況不佳的他好不容易結束工作,正打算要離開健身俱樂部時,停車場那裏又傳來怒吼的聲音。


    「難道是……!」


    他慌慌張張地趕過去,前幾天那個男人又在恐嚇真奈美。


    「住手住手!」


    「怎麽又是你啊……」


    男人嘖了一聲。「五十萬懂了沒!五十萬!」他向真奈美撂下這句話之後就走了。


    「真奈美小姐,你沒事……」和夫往真奈美那裏跑去,就在這個時候,真奈美立刻緊緊抱住和夫。


    「和夫老師……!」


    和夫驚訝地站直了身體。


    「啊,對不起……」


    真奈美立刻放開他,連連道歉。


    「你應該很討厭我這種女人吧……像我這樣,不但母親住院,還被地下錢莊追債的無用女人,一點都配不上你……!」


    真奈美流下一串淚珠,然後就哭著離開了。和夫隻是呆呆地目送她離去。


    「……我真的會宰了你,我說的殺人是認真的!不是比喻而已,是玩真的!!」


    連日來為了真奈美的事而怒上心頭的和夫,為了讓自己冷靜一點,決定前往咖啡廳「安定區」喝咖啡。


    但是,今天就連「安定區」的咖啡也無法安撫自己。他對地下錢莊的怒火依然熊熊燃燒著,光禿禿的額頭感覺都要燒幹了。


    跟一般「喰種」比起來算是溫和的他,簡直就像喝得爛醉的人類一樣口吐惡言。


    原本待在吧台後麵的招牌女店員—霧嶋董香朝他走了過來。她微笑著站在和夫旁邊。


    「……周遭不僅有人類也有其他客人,我真的會宰了你喔。」


    一道從她的笑容上完全想像不到的冰冷聲音。


    —她口中的「宰」比自己說的還要更上一層樓,超認真,認真到不行。


    「…………」


    和夫閉上嘴,默默喝著手上的咖啡。生命還是要愛惜。


    不過,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和夫下了一個決定。現在就是他展現男子氣概的時候。


    三


    「咦?這是怎麽回事……!」


    真奈美瞪圓了眼睛,盯著和夫突然遞給她的牛皮信封,厚度還不薄。


    和夫回答:


    「打開來看看。」


    她誠惶誠恐地往信封裏頭看。


    「……唔!」


    她驚訝地掩著嘴看向和夫。和夫靜靜地點頭。


    牛皮紙袋裏頭裝的是—五十萬圓。


    恰好是她向地下錢莊借貸的金額。


    「你就拿這些去還債吧。」


    「這怎麽行!和夫老師!我怎麽能讓你為我做這種事……!」


    「沒關係,拿去用吧。」


    和夫豎起大拇指,稍微耍帥了一下。


    「隻要你能重獲自由就行了。」


    真奈美落下豆大的淚珠,深深對和夫鞠躬,立刻跑了出去。


    —沒錯,跑吧!盡情奔跑吧!你已經自由了……!


    打從那一天開始,真奈美就人間蒸發了。


    之前明明每個星期二都會來上課,但現在完全不見她的蹤影。


    該不會跟地下錢莊的人起了什麽爭執,被對方修理了吧—


    和夫很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陪她一起去。


    他悄悄偷出她加入健身俱樂部時填寫的會員申請數據,試著打她的手機,但是沒有人接。


    這次換前往她在數據上頭填寫的公寓住址,但到了才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麽公寓。


    她究竟去哪裏了?和夫成天都在擔心她的事,過不了多久就露出疲態。


    「喂,和夫,你怎麽回事?最近動作很遲鈍喔!」


    是擔心他的同事們。和夫傻傻站在空無一人的韻律教室單人鏡前麵,早乙女見狀便露出雪白的牙齒表示:「如果有什麽煩惱就跟我們商量吧!」


    「就是說啊,和夫老師,再這麽下去你的體脂肪率會降到0%喔!」


    「我們是夥伴吧!有什麽問題就盡管說!」


    其他同事也露出擔心的表情,用溫柔的聲音對他開口。


    老實說,他也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


    「其實……」


    和夫決定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跟大夥兒一起商量。同事們也一臉認真地聽他說。


    但是,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表情僵硬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我擔心真奈美小姐會不會遇上什麽麻煩。」


    「和夫。」


    當和夫終於把話告一段落,早乙女突然叫著他的名字,抓住他的雙肩。「我希望你能冷靜一點聽我說。」


    「一個欠債五十萬,母親還住院的女孩子,是不會來健身俱樂部的。」


    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和夫本來還想笑著打趣「你在胡說什麽呀?」但是早乙女衝擊性的話語在他體內來回衝刺,久久不散去。他的腦海浮現四個字「確實如此!」。


    「和夫老師,那個女孩子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好像在跟很惡劣的男人交往喔……?我記得對方好像燙了卷卷頭,下巴留胡子……」


    和夫從來不知道她有個戀人。而且那位戀人的特征,跟當時對她大吼大叫的地下錢莊男很像。難道是雙胞胎—


    「說到底,如果她真的在大企業工作,五十萬應該很快就能還清才對。」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說詞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們也無從得知了。」


    同事們聽了和夫說的話,一個個開始相繼提出疑點。和夫細想自己之前沒注意到的情況,事情的全貌慢慢浮現出來。


    真奈美打從一開始加入健身俱樂部的目的就是為了錢。她先物色幾個有財力的男人之後,挑上看起來很好騙的和夫。


    「和夫!你一定要報警!再怎麽沒女人緣的抱歉男也有人權!」


    早乙女握緊拳頭熱血高喊著。但是,和夫搖了搖頭。


    他當然也想報警,恨不得狠狠教訓真奈美和那個男人。但是如果在警方盤問的過程中,不小心將自己是「喰種」的事泄漏出去,反倒會落了個被宰殺的下場。


    看來自己隻能躲在棉被裏頭哭了。


    世人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說是「喰種」的錯,一定都是「喰種」不好,但人類不也一樣肮髒嗎?他究竟做了什麽壞事?雖然他是吃人沒錯,但希望大家先別跟他計較這一點。


    和夫受到太大的打擊,像隻木虱一樣動也不動地蜷縮成一團。


    「和夫。」


    早乙女拍拍和夫的肩膀對他說:


    「來跳舞吧!」


    和夫的額頭緊貼地板,雙手擺放於膝蓋兩側,姿勢簡直像瑜伽中的「嬰兒式」。他轉頭看向早乙女。


    「你忘了嗎?我們健身俱樂部的座右銘……『不管遇到多麽痛苦悲傷的事』!」


    早乙女猛然站起來,對和夫伸出手。周遭的同事們也都紛紛起立,同聲呐喊:


    「『隻要大力喘息,揮灑汗水』!」


    和夫抬起頭,深深注視著他們。每個人都在對他微笑。


    和夫緊抿雙唇,拉著早乙女的手站起來。


    「……『討厭的事就會隨著汗水一起流掉』—!」


    和夫一喊,早乙女就露出亮白的牙齒,朝天空豎起食指。


    「ok!為了和夫!把音樂放下去吧!站在中間的人當然就是你,和夫!讓我們見識一下,什麽叫做有靈魂的有氧舞蹈!」


    和夫用力點頭,站到隊形中間來。接著場中響起輕快的音樂。


    「……好,各位!將雙手平舉,以不碰到旁邊的人為原則散開!」


    「ok!」


    「大口吸氣!然後吐氣!再重複一次!」


    p266


    「ok!!」


    「那麽要開始囉!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和夫跳起舞來。


    他使盡全力跳著。眼淚和揮灑的汗水一起流下來。但同事們都故意不提,隻是持續高聲喊著:「一、二、一、二!」


    和夫確實受了傷,但這種事已經無所謂了。也許明天還是會覺得消沉,但現在的他很幸福。


    隔天,和夫帶著哭得紅腫的雙眼到「安定區」喝咖啡。一想到失去的五十萬,果然還是讓他很想死。


    和夫在心中不斷默念「宰了你、總有一天要宰了你」,靠著這個方法來保持精神上的平靜。


    「聽說店長又察覺到可疑人物的氣息了。」


    「又出現了嗎?」


    此時,一段不太安寧的對話傳進他的耳裏。


    轉過頭一看,「安定區」的店員表情嚴肅,正在討論事情。


    發生什麽事了嗎?


    這時店長芳村剛好從他旁邊走過。


    「發生什麽事了嗎?我剛才聽到好像有什麽可疑人物之類的。」


    芳村停下腳步,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不用擔心,可疑人物不會出現在和夫先生麵前。」


    —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芳村隻是一味微笑著,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總覺得對方似乎是要他別繼續追究下去。和夫發出「哈哈哈哈」的幹笑聲,將視線投向窗外。


    雖然自己也遇上一個名叫真奈美的可疑人物,但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有人想理會吧。


    —我明明也很拚命在過生活。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和夫這麽想著。


    #??? [吉田]


    一


    和夫也很努力在過活。


    剛成為「喰種」的金木被屍體的香味吸引,不但傻乎乎地來到別人的進食現場,還因為陷入恐慌而發出怪聲,害得他因此受到連累,被錦一腳踢飛頭顱。這篇就是四十一歲人生就拉下閉幕的吉田和夫,他生前的奮鬥記。


    「……各位,現在要將大腿抬高,好,放下。好,再次抬高!好,沒錯就是這樣,一、二!一、二!」


    20區,距離繁華街不遠處,和夫任職的健身俱樂部就位於這個人潮洶湧的地方。和夫主要負責有氧舞蹈教學,以此混口飯吃。


    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長相就是「抱歉!」,但由於他在健身俱樂部工作,唯有身材可說是一等一的好。不但手長腳長、腹肌分明,就連臀部都結實得很。同事們老是誇獎他「你隻敗在長相啊!」


    「和夫老師的身材真的好棒,我好崇拜你。」


    到了有氧舞蹈的休息時間,一位女性帶著迷戀的表情向和夫搭話,是最近才入會的真奈美。她似乎在大企業當櫃台小姐,人長得可愛又討人喜歡。而且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誇獎和夫一下。


    「……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喜歡你啊?」


    會員們都回去之後,店裏隻剩下員工,交情不錯的同事早乙女趁這個時候詢問和夫。


    「我、我想應該沒那回事啦……哈哈……」


    「可是她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喔?看樣子,你的春天也要到了吧?」


    早乙女主要負責的課程是健身房,他有著充滿野性的肌肉以及開朗的個性,是個很受歡迎的帥哥。雖然年紀比和夫小很多,但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變成和夫的上司了,所以總是用平輩的語氣跟他說話。不過和夫也習慣了。


    「她隻是跟我比較有話聊吧?要是被傳出跟我這個大叔有什麽曖昧,她也太可憐了。」


    和夫謙虛地回答。「這麽說也對!」早乙女爽快同意他的說詞。雖然和夫希望他這時候能用「沒那回事!」來否定就是了。


    不過,沒想到自己能跟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傳緋聞,其實感覺也不壞。


    某天發生了一件事。和夫下班之後,正打算離開健身俱樂部回家去,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怒吼的聲音。聽著聽著好像是在俱樂部的停車場,有人在吵架嗎?


    要是俱樂部的地盤上發生什麽問題可不成。和夫立刻往聲音的方向跑過去。


    「……!」


    到了停車場,平常總是會跟自己搭話的真奈美就在那裏。她身旁站著一個燙小卷頭、下巴蓄胡,左看右看都像個壞蛋的男人。就是他在對著真奈美大吼大叫。


    就算臉長得很抱歉,和夫好歹也是「喰種」。基本上不太可能會輸給人類。


    「還不快住手!」


    和夫豪氣萬千地跳出來。


    「啥?你誰啊!」


    對方凶狠的態度讓他瑟縮了一下。


    「請、請你不要這樣,現在已經很晚了,會……會打擾到鄰居……」


    和夫最初的氣勢已經消失無蹤,他結結巴巴地牽製著對方。男人嘖了一聲道:


    「快把五十萬還來!」


    對方撂下狠話之後就走了。


    —五十萬圓?


    「……抱歉,和夫老師。」


    「不會,重要的是……」


    該不該問呢?和夫猶豫著。


    「是這樣的,我媽媽生病,為了張羅住院費用,我跟地下錢莊借了錢。」


    雖然和夫沒問,真奈美還是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你媽媽生病了嗎?」


    「啊!但是沒關係!很抱歉給你添了麻煩……剛才你願意出手幫我,我真的很開心。」


    「咦?」和夫發出尖細的聲音,但真奈美已經轉過身去,一下子就跑走了。和夫心想,她的臉頰好像微微泛紅,於是他在原地做了一會兒屈膝運動。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還真有這麽過分的家夥,竟然跟一個弱女子敲竹杠。


    和夫回到家之後,一邊做仰臥起坐一邊感歎這個世界的不講理。


    那種人會不斷上門威脅。而且不管是住家也好、職場也好,就算是今天這種休閑的場合,他們也會毫不在意地出現。故意在人前怒罵,讓當事人感到羞恥,在精神上折磨對方。真奈美是否有一天也會遇到這麽難堪的場麵?一想到這裏,和夫不由得生出一股無處宣泄的怒氣,他將所有的憤怒都對準了地下錢莊。


    「你要是敢做出那種事,我真的會宰了你喔!我說的殺人是認真的喔……!」


    因為他是「喰種」,真到了緊要關頭可以直接吃了對方。和夫的赫眼倏地睜大,鍛煉腹肌的速度更加飛快。那天,和夫就這麽怒氣衝衝地連做好幾個小時的仰臥起坐。


    二


    「……不好意思,和夫老師,之前的事真的很謝謝你。」


    過了幾天,有氧舞蹈的課程結束後,會員紛紛回家,一早就換完衣服的真奈美來到和夫跟前。


    我可是想著你做了幾千次的仰臥起坐哦—這種話他怎麽可能說得出口。「哪裏,你也辛苦了。」和夫婉轉地回答。真奈美聽了,從包包中拿出一個大便當盒,表示是那天的謝禮。濃濃的人類食物味道從裏頭飄出來。


    「這、這是……」


    「是便當。你每天都要大量運動,肚子應該很容易餓,所以我做了很多!」


    他的體貼怎麽會換來如此激烈的連番重拳。


    但是和夫還是向她道謝,接下那個便當。這是對方表達感謝的證據。不吃還稱得上是男人嗎?不,稱不上!


    「加油!加油啊!和夫……嘔惡—……!」


    和夫回到家之後,一邊鼓勵自己,硬是把便當給吃了。這個好難吃,那個也好難吃,全部都難吃得要命。但他還是全吃了下去,還吃得一幹二淨。


    然後躺了兩天。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禮拜,真奈美的便當依然衝擊著和夫的胃袋,身體狀況不佳的他好不容易結束工作,正打算要離開健身俱樂部時,停車場那裏又傳來怒吼的聲音。


    「難道是……!」


    他慌慌張張地趕過去,前幾天那個男人又在恐嚇真奈美。


    「住手住手!」


    「怎麽又是你啊……」


    男人嘖了一聲。「五十萬懂了沒!五十萬!」他向真奈美撂下這句話之後就走了。


    「真奈美小姐,你沒事……」和夫往真奈美那裏跑去,就在這個時候,真奈美立刻緊緊抱住和夫。


    「和夫老師……!」


    和夫驚訝地站直了身體。


    「啊,對不起……」


    真奈美立刻放開他,連連道歉。


    「你應該很討厭我這種女人吧……像我這樣,不但母親住院,還被地下錢莊追債的無用女人,一點都配不上你……!」


    真奈美流下一串淚珠,然後就哭著離開了。和夫隻是呆呆地目送她離去。


    「……我真的會宰了你,我說的殺人是認真的!不是比喻而已,是玩真的!!」


    連日來為了真奈美的事而怒上心頭的和夫,為了讓自己冷靜一點,決定前往咖啡廳「安定區」喝咖啡。


    但是,今天就連「安定區」的咖啡也無法安撫自己。他對地下錢莊的怒火依然熊熊燃燒著,光禿禿的額頭感覺都要燒幹了。


    跟一般「喰種」比起來算是溫和的他,簡直就像喝得爛醉的人類一樣口吐惡言。


    原本待在吧台後麵的招牌女店員—霧嶋董香朝他走了過來。她微笑著站在和夫旁邊。


    「……周遭不僅有人類也有其他客人,我真的會宰了你喔。」


    一道從她的笑容上完全想像不到的冰冷聲音。


    —她口中的「宰」比自己說的還要更上一層樓,超認真,認真到不行。


    「…………」


    和夫閉上嘴,默默喝著手上的咖啡。生命還是要愛惜。


    不過,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和夫下了一個決定。現在就是他展現男子氣概的時候。


    三


    「咦?這是怎麽回事……!」


    真奈美瞪圓了眼睛,盯著和夫突然遞給她的牛皮信封,厚度還不薄。


    和夫回答:


    「打開來看看。」


    她誠惶誠恐地往信封裏頭看。


    「……唔!」


    她驚訝地掩著嘴看向和夫。和夫靜靜地點頭。


    牛皮紙袋裏頭裝的是—五十萬圓。


    恰好是她向地下錢莊借貸的金額。


    「你就拿這些去還債吧。」


    「這怎麽行!和夫老師!我怎麽能讓你為我做這種事……!」


    「沒關係,拿去用吧。」


    和夫豎起大拇指,稍微耍帥了一下。


    「隻要你能重獲自由就行了。」


    真奈美落下豆大的淚珠,深深對和夫鞠躬,立刻跑了出去。


    —沒錯,跑吧!盡情奔跑吧!你已經自由了……!


    打從那一天開始,真奈美就人間蒸發了。


    之前明明每個星期二都會來上課,但現在完全不見她的蹤影。


    該不會跟地下錢莊的人起了什麽爭執,被對方修理了吧—


    和夫很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陪她一起去。


    他悄悄偷出她加入健身俱樂部時填寫的會員申請數據,試著打她的手機,但是沒有人接。


    這次換前往她在數據上頭填寫的公寓住址,但到了才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麽公寓。


    她究竟去哪裏了?和夫成天都在擔心她的事,過不了多久就露出疲態。


    「喂,和夫,你怎麽回事?最近動作很遲鈍喔!」


    是擔心他的同事們。和夫傻傻站在空無一人的韻律教室單人鏡前麵,早乙女見狀便露出雪白的牙齒表示:「如果有什麽煩惱就跟我們商量吧!」


    「就是說啊,和夫老師,再這麽下去你的體脂肪率會降到0%喔!」


    「我們是夥伴吧!有什麽問題就盡管說!」


    其他同事也露出擔心的表情,用溫柔的聲音對他開口。


    老實說,他也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


    「其實……」


    和夫決定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跟大夥兒一起商量。同事們也一臉認真地聽他說。


    但是,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表情僵硬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我擔心真奈美小姐會不會遇上什麽麻煩。」


    「和夫。」


    當和夫終於把話告一段落,早乙女突然叫著他的名字,抓住他的雙肩。「我希望你能冷靜一點聽我說。」


    「一個欠債五十萬,母親還住院的女孩子,是不會來健身俱樂部的。」


    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和夫本來還想笑著打趣「你在胡說什麽呀?」但是早乙女衝擊性的話語在他體內來回衝刺,久久不散去。他的腦海浮現四個字「確實如此!」。


    「和夫老師,那個女孩子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好像在跟很惡劣的男人交往喔……?我記得對方好像燙了卷卷頭,下巴留胡子……」


    和夫從來不知道她有個戀人。而且那位戀人的特征,跟當時對她大吼大叫的地下錢莊男很像。難道是雙胞胎—


    「說到底,如果她真的在大企業工作,五十萬應該很快就能還清才對。」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說詞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們也無從得知了。」


    同事們聽了和夫說的話,一個個開始相繼提出疑點。和夫細想自己之前沒注意到的情況,事情的全貌慢慢浮現出來。


    真奈美打從一開始加入健身俱樂部的目的就是為了錢。她先物色幾個有財力的男人之後,挑上看起來很好騙的和夫。


    「和夫!你一定要報警!再怎麽沒女人緣的抱歉男也有人權!」


    早乙女握緊拳頭熱血高喊著。但是,和夫搖了搖頭。


    他當然也想報警,恨不得狠狠教訓真奈美和那個男人。但是如果在警方盤問的過程中,不小心將自己是「喰種」的事泄漏出去,反倒會落了個被宰殺的下場。


    看來自己隻能躲在棉被裏頭哭了。


    世人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說是「喰種」的錯,一定都是「喰種」不好,但人類不也一樣肮髒嗎?他究竟做了什麽壞事?雖然他是吃人沒錯,但希望大家先別跟他計較這一點。


    和夫受到太大的打擊,像隻木虱一樣動也不動地蜷縮成一團。


    「和夫。」


    早乙女拍拍和夫的肩膀對他說:


    「來跳舞吧!」


    和夫的額頭緊貼地板,雙手擺放於膝蓋兩側,姿勢簡直像瑜伽中的「嬰兒式」。他轉頭看向早乙女。


    「你忘了嗎?我們健身俱樂部的座右銘……『不管遇到多麽痛苦悲傷的事』!」


    早乙女猛然站起來,對和夫伸出手。周遭的同事們也都紛紛起立,同聲呐喊:


    「『隻要大力喘息,揮灑汗水』!」


    和夫抬起頭,深深注視著他們。每個人都在對他微笑。


    和夫緊抿雙唇,拉著早乙女的手站起來。


    「……『討厭的事就會隨著汗水一起流掉』—!」


    和夫一喊,早乙女就露出亮白的牙齒,朝天空豎起食指。


    「ok!為了和夫!把音樂放下去吧!站在中間的人當然就是你,和夫!讓我們見識一下,什麽叫做有靈魂的有氧舞蹈!」


    和夫用力點頭,站到隊形中間來。接著場中響起輕快的音樂。


    「……好,各位!將雙手平舉,以不碰到旁邊的人為原則散開!」


    「ok!」


    「大口吸氣!然後吐氣!再重複一次!」


    p266


    「ok!!」


    「那麽要開始囉!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和夫跳起舞來。


    他使盡全力跳著。眼淚和揮灑的汗水一起流下來。但同事們都故意不提,隻是持續高聲喊著:「一、二、一、二!」


    和夫確實受了傷,但這種事已經無所謂了。也許明天還是會覺得消沉,但現在的他很幸福。


    隔天,和夫帶著哭得紅腫的雙眼到「安定區」喝咖啡。一想到失去的五十萬,果然還是讓他很想死。


    和夫在心中不斷默念「宰了你、總有一天要宰了你」,靠著這個方法來保持精神上的平靜。


    「聽說店長又察覺到可疑人物的氣息了。」


    「又出現了嗎?」


    此時,一段不太安寧的對話傳進他的耳裏。


    轉過頭一看,「安定區」的店員表情嚴肅,正在討論事情。


    發生什麽事了嗎?


    這時店長芳村剛好從他旁邊走過。


    「發生什麽事了嗎?我剛才聽到好像有什麽可疑人物之類的。」


    芳村停下腳步,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不用擔心,可疑人物不會出現在和夫先生麵前。」


    —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芳村隻是一味微笑著,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總覺得對方似乎是要他別繼續追究下去。和夫發出「哈哈哈哈」的幹笑聲,將視線投向窗外。


    雖然自己也遇上一個名叫真奈美的可疑人物,但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有人想理會吧。


    —我明明也很拚命在過生活。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和夫這麽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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