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學長們講的話是真的,求職活動很花錢。


    首先要準備西裝、領帶、襯衫,西裝要送洗,還有最大筆的支出就是交通費用。除了總公司在本地的中小企業以外,多數的說明會與各種考試都在主要城市裏舉行。為了要得到工作機會,得要多次拜訪同一間公司。打工存下的錢隻會少不會多,為了有效利用一天的時間,所以常調整麵試或是說明會的時間讓自己能多跑幾家公司,然後空檔時間就花在打工及畢業論文上,這段時間總是過著體力幾乎要到極限的日子。


    這天,我在東京預定早上有一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試,下午有另一公司的第三次考試。


    早上吃了香蕉當早餐,穿上昨晚打完工後和睡意奮戰中燙好的襯衫,跨上腳踏車朝車站前進。在電車上努力記住公司資料,轉乘其他列車,在不熟悉的目的地車站下車後,靠著手機導航走到公司去。因為電車沒有延誤,我也沒有迷路,所以四十分鍾前便已抵達。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裏殺時間,十分鍾前進入會場後,看到許多和自己相同打扮的人不是看著筆試的參考書,就是猛力閱讀手上資料。這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試是筆試和團體麵試兩部分,大家應該都是在準備其中一項考試吧。


    筆試花上整整一個小時進行,休息一段時間後,先是向大家說明團體麵試的流程,接著考生被分為五人一組。分到第一小組裏的我,收好行李後就和第一、第二組的考生一起離開變成休息室的筆試會場,往麵試會場前進。


    十五分鍾左右的麵試結束後,就能自行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同組參加麵試的五個人一起往車站方向走。在路上,大家彼此交換一些求職活動的相關資訊,不經意看了一下手機,發現母親打了三次電話給我。


    看到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股如同內髒全被挖空的惡心感。我平常幾乎不會和母親聯絡,馬上聯想到應該是哥哥的事情。


    哥哥該不會自殺了吧。


    雖然有點奇怪,我既擔心將來照顧哥哥的工作會落到我頭上,但也想著哥哥該不會在哪天自尊心受不了而走上自殺一途。


    然後,我心裏某個角落也期待著哥哥自殺的消息。手機又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我要另外四個人先走一步,自己停在原地。


    我猶豫著該不該接電話。照以往經驗,和母親接觸之後總會讓我的心情變得不穩定。母親和哥哥已經變成我不穩定的根源。接起電話聽見母親聲音後,會不會對下午那場好不容易一路過關斬將到第三關的考試造成影響?光是知道她打電話來都讓我如此緊張了。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可是這是她第四次來電,可能有很緊急的事情。要是在考試期間在意她有什麽事情就不好了,所以我用冒著汗的手接起電話。


    『啊,終於接了。啟太好久不見,你有好好吃飯嗎?』


    母親的口氣有點沮喪。


    像是嘴上無意識吐出話語般,我邊說邊繃緊身體:


    「喔,嗯。對不起,我沒什麽時間,有事快說。」


    『什麽「有事快說」啊。你真的很冷漠耶……算了,你哥住院了。然後啊,住院費用,還有你哥在家裏大鬧一番把很多東西都弄壞了,像是電視還有拉門之類的,很多……』


    身體發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了。


    「什麽病?大鬧又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距離我非常遙遠。


    『該怎麽說呢,不斷重複暴食和厭食之後,就搞壞身體了。』


    暴食?厭食?搞壞身體?這有說跟沒說一樣。


    『然後啊,現在急需用錢,所以想跟你借個三、四十萬左右。』


    我們之間出現沉重的沉默,彼此都在窺探對方會怎麽回答。


    「——你打算將來也要這樣向我要錢嗎?」


    『隻有這次。我會還你。因為有急用,如果你沒辦法借我,我打算要去金融機構借,但如果去那邊借,就會要付利息一類的。』


    我沉默不語。國、高中時期對我做盡騷擾行為的哥哥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太冷淡了嗎?一點也不想要救哥哥。因為我卯足全力打工,所以大概有快四十萬存款。但我不是為了哥哥才卯起來工作,是為了接下來的畢業論文和求職活動的忙碌時間做準備,前段時間特別勉強自己賺來這些錢。但是,將來加上利息之後變更多的借貸要是推到我身上來的話,更讓我受不了。


    非常困難的抉擇。


    「假設我借你,你什麽時候還我?」


    『會盡快。隻不過,因為發生很多事情,所以不能確定。』


    母親很厭煩地說:


    『而且啊,雖然我不太想說這件事,但你哥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的錯啊。你以前動不動就要哥哥去上學、去工作的,這讓他壓力很大,精神狀態崩壞之後才會變成這樣。』


    我的錯?


    怒氣直衝腦門。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太過寵溺他吧。


    隱約窺見到毫無盡頭的地獄一角。


    最後說好,總之我先匯二十五萬到母親戶頭。強硬把苦悶的心情趕出腦袋外,專注於下午的考試上。


    『以「表達對父母的感謝」為題寫出八百字以內的短文』


    這個是下午第三次考試中出的考題。


    「限時一小時內完成,請開始作答。」


    聽到人事負責人的指示之後,翻過放在桌上的試卷紙,開頭如此寫著:


    『以「表達對父母的感謝」為題寫出八百字以內的短文』


    旁邊的考生馬上埋首於試卷紙中,他、她們的鉛筆在稿紙上寫字的聲音像是一大群飛蟲朝我飛過來般,掩蓋我的思考空間。


    不知到底愣了多久,我突然驚醒。


    該寫什麽呢?


    『我媽』


    好不容易下筆寫出的文字,僅僅隻有這兩個字。想起兩小時前和母親的對話,泉湧出來的不是感謝,而是怨言。


    走到第三次考試這一關的路程絕不短,這之中花費不少力氣與時間。參加公司說明會、研究這家公司、寫履曆表、履曆表通過之後才終於進到麵試這一關。第一次考試是小組團隊合作和團體麵試、第二次考試是參觀工作現場和個人麵試。每通過一次考試都讓我高興得像個白癡,好不容易才來到第三次麵試。


    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這場比賽早就已經分出勝負了。


    『以「表達對父母的感謝」為題寫出八百字以內的短文』


    我不感謝父母,無法感謝。這家公司到底想從這篇作文中尋求什麽呢?是打算踢掉家庭不圓滿的應試者嗎?如果是這樣,就應該明白在征才條件上寫上「家庭圓滿者」,如此一來可以節省彼此的時間、力氣。出生在這個家裏又不是我願意,但是,為了不要變差、變壞,我自認用盡全力活到現在。就算沒人支持,我也覺得隻要自立自強就能跨越許多難關。


    ——這家公司該不會對所有求職者都抱著,襯衫是父母幫忙燙,父母邊說著「要加油喔」邊送孩子出門的幻想吧。


    不行,不可以自卑,要正麵迎戰。


    我拿起橡皮擦,擦掉「我媽」,改成「我的母親」,勉強繼續寫下去。我知道,這種文章就是想要看到受試者感謝與謙卑的心。


    就讓你們看看吧。


    『我的母親獨力養大』


    邊把虛構的感謝擠在紙上,突然,我想起深川。


    如果是深川,差點被父親殺死的深川會怎樣寫這個題目呢。


    好不容易寫完作文鬆了一口氣,但過不久在麵試中又被問到家庭問題。「你父親的職業是什麽呢?」「你有幾個兄弟姐妹?」「哥哥的職業是什麽呢?」


    或許隻是為了消除我的緊張感閑聊一下而已,但其實對我來說,這些問題比其他問題還要難以回答。


    「我沒有父親。」


    「我們家是兩兄弟,還有一個哥哥。」


    「因為一些原因,我哥現在沒有工作。也正因為如此,我才需要更加努力!」


    除了麵帶笑容活力十足回答問題以外,還有其他選項嗎?


    「我是個在逆境中也不服輸、不沉淪、能夠勇往直前的人!(笑容)」


    回家路上。


    我帶著極不痛快的心情,邊看著陌生城市的夕陽邊往車站走去。回公寓後,就得要準備研究室討論課的內容,沒有時間讓我沮喪,我非常清楚沮喪隻是自掘墳墓而已。


    從地下鐵轉乘jr列車,好想坐下,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剛好遇上下班巔峰時間,別說座位了,車廂根本擠滿人,連空的拉環也沒有,在毫無支撐的情況下,光是站直身體就花去我全部力氣。


    上車不久後,列車重重搖晃一下,「啪」的一聲,我的額頭感受到鈍痛,站在我前方的高大西裝男轉頭看我一眼,我的頭似乎不小心撞到他了。


    「啊,對不起。」


    我道歉後,男人煩躁咋舌,嘴裏還念了一句:「蠢蛋。」


    列車每次一停下,車廂內的人口密度便隨之增加,飽和狀態持續一段時間後,人又開始慢慢減少。抵達t站後,我直直往自行車停車場走去,不顧一切踩踏板,回到公寓。在隔著玄關大門的沉默內側,我終於得以獨處。與此同時,我再也無法克製住滿溢的怨言。


    哥哥大概不知道吧,他擁有每天都能影響我的巨大力量。他不知道那力量有多大,就算不碰我、什麽都不做也能讓我發狂。假設我到哪家公司就業,在一點閑話家常裏提到兄弟姐妹的話題,到時我該怎麽回答呢?我的一生,會這樣不斷被哥哥拖累嗎?受到母親寵溺,長年待在舒適圈裏,自我意識不斷擴張的哥哥,應該沒辦法忍受求職活動與一般的工作吧。


    我粗暴拉鬆領帶,砸向牆壁。脫下求職西裝,半扯半拉脫掉襯衫,往胡亂丟在地上的西裝上砸下去。靜靜盯著亂成一團的衣服看,過一段時間後,我把西裝和領帶拿起來掛好,順開上麵的皺紋,把襯衫丟進洗衣機裏。


    「啊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你被問到家庭狀況?」


    「你笑得太誇張了喔。」


    坐在已十分熟悉的深川公寓暖爐桌中,我和他說起白天第三次考試的事情,他捧腹大笑:


    「那家公司不行啦!毫不猶豫做出征才考試中的禁止事項啊!」


    原本我還期待他會和我一起生氣,但他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傻愣了一下。他笑完後,麵帶笑容對我說:


    「征才負責人是公司的門麵耶,會讓連麵試基本規則也沒掌握好的家夥負責征才工作,就可以看透這家公司的程度了。」


    雖然他的口氣平穩,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他的眼中沒有笑意。或許他在求職活動中也遭遇相同的事情。


    「你不覺得在麵試中問到父母事情的公司很多嗎?」


    深川露出複雜表情,傻眼對我說:


    「……掛橋,你有夠沒眼光耶。該不會全碰到這種公司吧?那你得感謝你哥才行啊。」


    一時之間,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在漸漸理解之後,胸口仿佛遭受重重一擊,冰冷的失意擴散全身:


    「如果那家夥現在馬上去死,那我才真的要感謝他。」


    哥哥正是在我至今、甚至是接下來人生道路覆蓋上一層陰影的罪魁禍首,這緩慢延續的地獄,不到哥哥重新做人或是去死為止不可能停止。求職、日常生活、結婚,今後的人生中,哥哥到底還會阻撓我幾次呢?


    「不對,如果是在普通家庭長大,對作文題目或是麵試問題應該不會感到奇怪吧。不隻是企業有選擇權,我們也有選擇的權利。征才考試的狀況也是拿來判斷一家公司好不好的材料啊。」


    他說的話很正確,我也明白,但我以為他能夠理解對於不公平的憤怒。


    「我啊,看到那些沒什麽努力就進入一家無聊公司,隻會不斷抱怨公司的社會人士就惡心到想吐。應該要先想辦法讓自己成長到有資格到理想中的公司去吧,那麽不爽的話,就別在公司裏上班,靠著自己的力量去賺錢啊。就是沒辦法靠自己力量活下去,或是想學些什麽東西,才會進入公司工作吧。」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但拿不到錄取通知也很虧耶,雖然這家公司不是我的第一誌願,但有沒有錄取通知也會影響其他公司對我的評價啊。而且,你不覺得麵試時問到家庭問題,根本答不出來很不公平嗎?起跑線完全不一樣啊。」


    「所以我就說了,去考那種在征選過程中讓人感覺不公平的爛公司,是你自己的問題啊。」


    「要是這樣說,選項不就更少了。」


    「這反而是幸運啊。」


    「幸運啊,嗯,也是啦。」


    我故作平靜回答。他伸伸懶腰後伸手拿麥茶,接著倒進我的杯子中。琥珀色液體在日光燈照射下,表麵浮現搖晃光紋。


    「喂,掛橋啊。」


    「幹嘛?」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覺得你偶爾示弱一下也沒關係。」


    「我還沒到那種程度。」


    「別逞強。受傷就是受傷了,但是你不會隻是白白受傷,總有一天會得到回報。不過,如果遇到事情都怪罪別人,你也輸了喔。就算那是事實,也不會有人同情你,你同樣得不到好處,徒留痛苦而已。你已經養出凡事怪罪母親和哥哥的壞習慣了,你這樣簡直就是把家庭環境當成擋箭牌,是個精神層麵的繭居族啊。這無法讓你向前進,所以,別再這樣做了。」


    他的表情比起以往還要認真。


    看到那副表情之後,煩躁心情也隨之消逝,同時,我感覺到無比羞愧,說起來,我能交到這種朋友就已經是種福報了啊。


    「謝謝你。」


    我喃喃道謝,覺得不說不行。


    「哈,表麵上看起來我是在對你說,其實我是在對自己說啦。」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27


    早上起床後,和妻子一起吃早餐,做好準備後,出門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後和妻子聊個天,洗澡、睡覺。雖然每天都很像,卻有點不同,這樣的每天累積到最後,終於在十二月最後一周做完今年最後的工作,開始休年假。


    休假第一天。


    從連日手忙腳亂中解放的我,雖然察覺天亮了,但還是比平常多賴床一下。在夢境與現實交互出現的淺眠中,我感覺有東西輕撫臉頰,於是微睜開眼。


    妻子的臉就在我麵前,她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悲傷。


    發現我睜開眼後,她笑咪咪停下撫摸我的手,像是要收尾一樣用指尖敲敲我的額頭後起身。我呆呆看著幾乎沒發出聲音走出房間的妻子背影。


    剛剛那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隻有瞬間這麽疑惑後,又再度在柔軟溫暖的被窩中沉睡。


    今天早餐是勾芡豆腐、裸麥飯、菠菜味噌湯、昨晚剩下的入味鹵肉還有滿滿糖蜜的蘋果。


    喝了味噌湯後,感覺好放鬆,身體慢慢溫暖起來。


    「真好喝。」


    我這樣說後,妻子露齒而笑:「好高興。」那個笑容和叫我起床時的笑容完全不同,當我誇讚她做的菜好吃時,她真的笑得很開心。


    大概是為了增添香氣,勾芡豆腐上擺有幾根短短的柚子皮絲。她在做菜時,到底在這種小地方下了多少用心啊。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在哪裏學會這麽多料理的做法啊?」


    「打工的地方。像是日式料理店、還有民宿之類的。因為我曾打過很多工,所以就學會了,還有食譜。」


    她邊呼呼吹涼湯匙上舀起的勾芡豆腐邊說,我心想「果然是這樣」,總有一種「應該不是父母教她的」感覺。


    妻子花費許多心思的料理,隻消十幾分鍾時間就接連放在我的胃袋。她做菜所花的時間應該更多,我等於每天都在吃她的時間,我的身體由妻子的時間組成已久,這段近一年的時間,我感覺妻子慢慢侵占我的身體。相同的,我也以怎樣的形式慢慢侵占妻子的身體吧。


    冬天早晨有點寂寥的陽光,柔軟穿過蕾絲窗簾的隙縫,纏繞在我們身上。妻子的輪廓散發淡淡光芒,我像是看見不可思議的光景一樣看著妻子,仿佛在作一個漫長的白日夢。如果我現在用力握住這無可捉摸的柔軟現實,感覺許多東西都會在一瞬間消失。一旦過去,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這一瞬間實際存在過。


    學生時,我以為可以輕易看穿未來;實際上,隻像是拚命在不確定的時間海中前進,這世界的一切不停流動而且不確實。肯定是因為這樣,所以現在這一刻才如此珍貴。睡傻的大腦想著和我完全不相稱的事情。


    這肯定是因為一年前還是陌生人的妻子就在我身邊。


    去年的此時,我想著明年肯定也是孤單一人。


    「你怎麽了?」


    注意到我的視線,她開口問我。就連那個聲音都在飄向空氣的那一瞬消失無蹤。聲音是什麽呢?是身體創造出的聲響。聲響好像是空氣的震動吧?妻子的聲音,震動我的鼓膜。總覺得每件事都很不可思議。


    「沒什麽。」


    這種感覺該不會是「憐愛」吧?我不知道。雖然不太清楚,但我喜歡現在這個時間。


    「欸——講啦,很在意耶……」


    她直盯著我看,臉上帶著淡淡微笑。我慌忙地別開眼,手伸向水杯打算喝水,卻不小心撞到味噌湯碗。


    「啊!」


    味噌湯翻倒了,溫暖的液體立刻在桌子上擴散開,溢出桌麵的味噌湯滴濕我的褲子。我慌張拿起抹布擦桌子,妻子立刻站起身,拿著毛巾走過來問著:「沒事吧?」要幫我擦褲子,我瞬時伸手抓住毛巾打算從妻子手中搶過來。


    我對著嚇了一跳的她說:


    「謝謝你,我自己擦就好。」


    「……你還是真是冒失呢。」


    她有點捉弄我似地說著,然後把髒掉的抹布拿到水槽去。


    早上和妻子一起大掃除,下午到附近的家具行買東西。剛開始一起住的時候,因為彼此都過著獨居生活,所以家具類非常夠用。隻有一點,因為我原本沒有書架,所以我帶來的書還待在衣櫥裏的紙箱中,所以不由得想要買個書櫃。


    購買共有的家具。這是買齊生活所需物品的意思,也就是假定我們還要一起在那間公寓裏生活下去的行為。我覺得這個行為中隱含相當大的意義。


    妻子現在擺在公寓裏的是組合式書櫃,所以我們又買了兩個和家裏八格書櫃相同的書櫃格,先回家一趟放下東西後,接著前往超市。


    因為是年底的白天,超市中許多人攜家帶眷,有點擁擠,期間交雜著店員非常有活力的聲音。妻子稍微停下腳步,我還以為她看見熟人,但她注視著的是陳列著鏡餅及小門鬆等新年擺設的商品專區。


    她問我:


    「要買嗎?」


    「嗯——」


    說老實話我也不太了解。至少到去年為止,我從來沒正眼看過新年擺飾。要是有錢拿來裝飾房間,我倒寧願拿去買東西吃。


    我想讀出妻子到底想買還是不想買,但她看起來像是單純看著風景一樣,我讀不出來她的真心,她也是覺得可有可無嗎?


    在我這樣想時,她偷偷瞄我一眼後說:


    「如果有小孩會想要裝飾一下,但隻有我們倆嘛。」


    小孩?


    我想我應該聽錯了。見我沒有回話,妻子低頭問:


    「要吃日式年菜嗎?」


    我不知所措,怎樣都沒差,這種習慣我已全都丟在老家了。老家過年時絕對都要吃日式年菜。雖然我並不喜歡,但哥哥很喜歡栗泥,每到過年時總是吃得很開心。每年都隻有栗泥特別快消失,剩下的料理隻會在冰箱中漸漸腐敗。


    母親今年也準備日式年菜了嗎?


    不經意想起她的身影,胸口突然一陣緊縮,我搖搖頭。


    妻子在我身邊喊著「好!」突然變得非常有鬥誌。


    「那就做些比平常還要豪華的東西吧!」


    如此宣示之後,她在人潮中迅速前進,我連忙跟上。


    她在蔬果賣場物色著,突然眼睛一亮:


    「咦?是海老芋耶,好稀奇喔。你有吃過海老芋嗎?」


    妻子把兩、三個有著深色橫紋,頭大屁股小的芋頭放進我推的推車中說著:


    「這是京都蔬菜,拿來做燉煮料理後,會變得粘粘的,超好吃的喔。」


    在那之後也——


    「烏魚子耶!這個雖然很貴但超好吃的喔。很貴啦,非常貴就是了!」


    「……好啦,買吧。」


    她開心伸手拿起我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食材。她仿佛是為我的飲食生活吹入一股新文化之風的窗戶。


    「對了,你是明天要去和朋友見麵嗎?」


    「對。」


    「你買伴手禮了嗎?」


    「不用做那種事啦。」


    我和妻子走進收銀機前長長的隊伍中,在等待結賬時,我想起去年年底的事情。


    入社會第一年,我變成一個人過年了。


    學生時代一起度過年末年初的深川已經結婚,和懷孕的妻子兩人一起在遠地過年。深川就這樣教會我寂寞這種感情。


    如果不是那樣,我想我現在應該獨自一人排在結賬隊伍中吧。


    走出超市時,太陽已開始西沉了。這個季節,日落開始沒多久,天色轉眼就一片黑了。走著走著,夕陽的顏色逐漸轉為深藍,回到公寓時已經可以看見星光閃爍了。


    買回來的食材把冰箱塞得不留空隙,從早上一路忙到現在,現在還要準備晚餐也太辛苦了,所以我們決定到外麵吃。


    「你有哪家推薦的店嗎?」


    妻子問我,我直接想到那家常去的咖啡廳。


    「那……不,沒特別,你想吃什麽?」


    仔細想一想,和妻子一起去那家店似乎顯得有點寂寥。我決定放棄這個選項換個方向,但她非常敏銳:


    「你剛剛想說什麽?」


    結果我們最後還是決定去那家咖啡廳。


    步出公寓後,外麵的溫度比剛剛又低了幾度。


    在帶著一圈淡淡虹彩光暈的月光照射下,妻子的頭發看起來很光滑。我們默默走著,妻子靜靜地把肩膀靠過來。隔著厚重的大衣布料,我似乎感覺到妻子身上的柔軟熱氣。我有點猶豫後,握住她冰冷的手。


    和妻子一起站在店門前重新看了一次後,果然覺得這家咖啡廳有點寒酸。原本應該是白色的招牌已經發黃,橙色的磚瓦也已染黑。


    框啷。


    打開那扇依舊不好開的門,鈍鈍的聲音沒有任何改變。老板站在櫃台內輕輕點頭的習慣也沒有任何改變。我和妻子也仿效他點頭示意。我們在入口附近的雙人座位坐下,妻子十分感興趣地四處環視。四處留下磨損痕跡的木製桌子、菜單上的油漬、並排在牆邊的木製小動物園,這家店和之前相比絲毫沒有任何改變。和以前不同的,大概就是妻子坐在我對麵吧。我點了咖喱飯,妻子點了乳酪吐司。


    附餐的沙拉先端上桌,我和妻子各自拿起叉子。


    「咦?你看,這個小黃瓜。」


    妻子馬上發現星形小黃瓜,接著用叉子撈起一片,仔細端看。


    「星星形狀耶……我的裏麵有兩片,你的呢?一、二……三……」


    我大概有一半以上沒聽進去。感覺到一股注視著我的視線,往櫃台看去,和老板對上眼。老板遲遲沒別開眼,像是想說什麽一樣,還以為他終於移開視線了,沒想到他在櫃台下方東翻西找,接著握著什麽,毫不猶豫走近我們。妻子似乎也注意到這件事,停止數小黃瓜,抬起頭。


    老板站在有點愣住的我和妻子麵前,慢慢在桌子中央張開握緊的手,有三小袋煎餅滾出他的掌心。


    「這是……?」


    我看著突然放下的煎餅又看著老板,他有點結巴地說:


    「……請你們吃。」


    自從長大成人後,我再也沒在餐飲店裏收到贈送的零食了,更別說是煎餅,從來沒收過。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妻子卻:


    「哇——是煎餅耶,我開動了。」


    不知道是天然呆還是肚子餓了,妻子伸手拿取煎餅。老板還是沒離開,雜亂的眉毛皺成八字形,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被看到有點不舒服,就在我想問「有什麽事情」前,妻子先開口: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星形小黃瓜哪裏有賣啊?」


    老板轉向妻子,像是得到對話契機一樣鬆一口氣地開口:


    「我有親戚是小黃瓜農家。」


    他說話的方法和很久沒和人好好對話一樣很不自在。去年一整年,我常到這家店裏來吃飯,但這幾乎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出單字以外的話。


    「你特地請他弄成這種形狀的嗎?」


    「是啊,我兒子啊,看到這個都會很開心。」


    當他說到「兒子」的時候,偷偷瞄了我一眼。


    出現一段不可思議的沉默。


    胸口一陣騷動。老板看起來是五十歲後半,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是生是死,但如果活著大概也是這個年齡。


    小時候,每天晚上母親總是把對父親的謾罵當作催眠曲哄我睡覺,他是舍棄我們,不負責任的大爛人。即使如此,我還是想過好幾次想要見見他。但是不知為何,卻不曾感到寂寞。腦海中突然浮現哥哥小時候的身影,我立刻否認這件事。


    等好久之後老板終於開口,他的嘴唇微微顫抖:


    「——不好意思,因為我不小心聽到了。請問你的名字是叫啟太嗎?」


    我點點頭,但沒出聲。


    「那個,我兒子的名字也是啟太……雖然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分開,已經幾十年都沒有見到他了。然後我想著,該不會是……不,應該不可能。但是之前我就覺得你很像,年紀感覺也差不多。嘿嘿,啊,真是不好意思。」


    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怎麽可能。我腦袋一片混亂,眼前的男人也很不知所措,感覺非常動搖。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我湧起一股激烈的厭惡感。不對,不是這個人。為什麽現在突然出現,明明一直都不曾存在啊,這個人不是我父親。


    時已至今,我不可能承認這件事。


    妻子快速看了我和老板一眼,開口問:


    「您兒子年紀多大?」


    「二十九歲。」


    二十九歲。我感覺梗在胸口的栓子被拉開,累積在裏麵的緊張輕易地釋放出去。


    「那比啟太大五歲左右呢。」


    老板的眼睛一瞬間失去光芒,他悄然而笑:


    「嘿嘿,果然如此。真不好意思,我隻是想有沒有可能而已。」


    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流竄,看他垂頭喪氣的模樣,我怒火中燒。他為什麽要來擾動我的心,要讓我有這麽尷尬的感受呢?


    老板回到櫃台後還是悶悶不樂,低頭看著星形小黃瓜。都快三十歲的男人怎麽可能會因為這種東西開心啊。妻子對我說話,我把怒氣趕到心裏角落,配合著妻子。現在不可以遷怒妻子。


    我好幾次覺得,這家店裏的時間仿佛停止一樣。這樣一想,老板大概是等著兒子上門吧。在他心中,兒子仍是小時候的樣子,會因為星形小黃瓜睜大雙眼,也會拿木製的動物們玩遊戲吧。


    老板傻了不成?


    不久之後,老板把咖喱飯端上桌。我想我不會再來這家店,所以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吃這個咖喱了吧。我拿起湯匙,機械式地維持著來回盤子和嘴巴之間的動作。視老板偶爾投射過來的視線而不見。


    「哎呀,真是不錯呢。」


    就在妻子起身去洗手間時。


    老板臉上掛著卑微的笑容走過來:


    「先生你真幸福呢,有個這麽可愛的女朋友。已經和父母打完招呼了嗎?哎呀,我說這什麽話啊,哈哈。」


    「……」


    他大概沒發現我不想理他,自顧自熱絡地不停說話。


    「其實我啊,不是個好爸爸,是個很失敗的父親。」


    「……」


    「隻不過,我真心覺得對不起那孩子。所以,該怎麽說呢,雖說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樣,但就是,嘿嘿,希望他能幸福。


    ……雖然和先生你說這種話也讓你很困擾吧。」


    他像是突然發現我的存在般接著說:


    「哎呀,你真的很像我兒子。算是模樣很像吧。然後啊,身為一個父親,就會有點擔心,所以看見你交女朋友——」


    「那個,不好意思。」


    我打斷他的話,老板有點不安地笑著。


    他這些話肯定是想對兒子說。我知道他把我和自己兒子重迭在一起,而他毫不客氣且單方麵的親昵讓我不悅。


    「可以請你閉嘴嗎?」


    「咦?」


    大概是沒聽清楚,他要笑不笑地歪著頭。當我準備再說一次時——


    「讓你久等了!」


    妻子開朗地走回來,老板對著我和妻子曖昧一笑之後走回櫃台裏。


    我原本和妻子還有一句沒一句交談著,但話語似乎被空間吸走一樣,開口的次數逐漸減少,最後幾乎完全不講話。等到妻子吃完之後,我馬上站起身。


    付賬的時候,老板邊結賬邊說:


    「請再和女友一起過來喔。」


    她不是女朋友,是我的妻子。但我也沒想糾正這個錯誤,默默收下找零後,輕輕點個頭步出店外,妻子也隨後跟上。走在回家路上,她很體貼一句話也沒說,這讓我非常感激,因為我不太想說話。


    在老板把兒子投射在我身上的同時,或許我也把父親投射在他身上了吧。


    對我而言,父親是罪惡的象征。拋棄母親、拋棄哥哥、拋棄我。他毫無責任感、是個自顧自的無聊男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見他。老早以前,我已把父親的存在從腦中抹去,他是生是死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母親和父親沒多大差別,我一點也沒興趣,隻希望她別再管我。不知道到底是吹什麽風,她最近常常傳簡訊給我。每次收到她的簡訊都讓我心情混亂。


    我或許是個冷淡的人吧,這樣就好。所以,我也希望母親能盡量不要來幹預我的人生,希望她就此消失,我想要過我自己的人生。我再也不想要想起家人的事情,也不想再被拉回過去時光。


    啊,真的夠了,今天真的,已經夠了。換個心情吧。


    深吸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氣,接著靜靜吐出沉積在胸中的空氣。沉澱在胸口深處的東西瞬間化作一陣白煙,就這樣消失在夜色中。


    然後,一路都很安靜的妻子有些顧慮地開口:


    「……那個薄薄的雲,長得好像流冰喔。」


    我跟著抬頭看夜空:


    「嗯,感覺能懂。」


    好幾片薄薄的雲朵在月光下緩緩流動。冷風吹拂下,星星在雲朵之間的黑色天空中閃閃發亮。


    回到公寓之後,我馬上去洗澡。


    泡在滿滿的熱水中,冰冷僵硬的身體得到舒緩。用鬆軟的浴巾擦拭身體,換上幹淨睡衣,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後,剛剛發生的事情從我腦袋中消失,隻感受到滿滿的莫名幸福。就這樣呆呆看著天花板,不久前還在廚房裏弄東弄西的妻子,拿著裝滿琥珀色液體的小玻璃瓶走進房間來。她非常得意地舉高瓶子對我說:「我做的喔!」瓶子裏的東西是生薑糖漿,大概是才剛做好吧,瓶口還冒著白煙。


    我們馬上試喝看看。我從沙發上站起身,從餐具櫃裏拿出兩個玻璃杯,妻子在裏麵放進冰塊,接著倒了兩、三公分熱呼呼的濃稠生薑糖漿進杯子後,再倒入氣泡水。生薑的香氣和微細氣泡一起迸發出來,用湯匙輕輕攪拌之後,薑汁汽水就完成了。我們小小舉杯互幹,她偷偷抬眼看我,接著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站著喝下汽水。我也跟著喝一口,生薑的豐富香氣和甜辣爽朗口感讓我嚇一跳。我第一次知道薑汁汽水是這樣做的,但基本上,根本不可能出現自製薑汁汽水的想法吧。妻子放下杯子後,帶著惡作劇的表情把中午購買的白蘿卜和烏魚子從冰箱拿出來:


    「雖然是為了新年買的,但稍微試個味道吧。」


    妻子俐落將白蘿卜切成半月形後讓我拿著,接著把烏魚子切成薄片。


    把極薄的烏魚子放在白蘿卜上送進口中,烏魚子的鹹味和水嫩的白蘿卜十分搭,是個獨特卻會上癮的味道。雖然食材美味也是原因之一,但妻子真的很擅長讓食物變得更好吃。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般咀嚼食物,又喝一口薑汁汽水。在濃鬱的烏魚子之後,口感比方才更加爽快。


    看見妻子滿足的表情,讓我有種很是奢侈的感覺。


    在妻子洗澡時,我把兩人的床鋪鋪好,今天也是早上才曬過太陽的鬆軟床鋪。我的茶色床鋪和她的象牙白床鋪之間一如往常,拉開小小縫隙。


    雖然時間還早,但我鑽入被窩中閉上眼睛,迷迷糊糊淺淺睡著。感覺遠遠聽到吹風機聲音,大概過不到一小時,聽到小小的開門聲,妻子進房間了。我可以聽見她屏息,一步又一步移動的聲音,為了讓她知道我還沒睡,我轉過頭去麵向她。她愣了一下,接著包著棉被往我的方向蠕動,我反射性僵住身體,她鑽進我的被窩中,碰碰我的肩膀小聲對我說:


    「別怕,我什麽都不會做。」


    然後,輕輕抱住我。我輕輕拉開她的雙手。


    「對不起,上廁所。」


    留下她離開被窩。


    過了一段時間後再回來,她已經在自己的被窩中睡著了。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睡癖吧。


    看著仰躺毫無防備閉上眼的她,我馬上就知道她在裝睡。


    因為早睡的關係吧,早早就醒了。


    妻子的被窩早已空無一人,打開窗簾發現外頭還是一片黑暗。看時鍾才知道還不到六點,我走出房間。


    從廚房傳來芝麻的香氣,妻子站在瓦斯爐前很專心地攪拌著什麽。我從背後對她說讓我幫忙,她把手上的刮刀和空間全部讓給我。她說這是芝麻豆腐,我照著她的指示,用小火煮著鍋中的清稀液體,不停均勻攪拌。液體逐漸變濃稠,外表也開始散發光澤。我把這件事告訴正在磨山藥的妻子,接著把鍋中液體倒進她遞給我的保鮮盒中,最後把整個保鮮盒泡進冰水中。


    早餐是自製的芝麻豆腐、山藥泥、裸麥飯、白蘿卜和海帶芽味噌湯以及淋上檸檬的魩仔魚和生蛋。


    飯後休息過,我們又繼續昨天還沒做完的大掃除。


    「我去掃浴室喔,書櫃交給你。」


    妻子留下這句話後走進浴室,我把昨天買來的兩個書櫃格放在原本的書櫃上後,用螺絲固定。接著把我放衣櫃裏的裝書紙箱搬出來,把裏麵的書擺進書櫃裏,沒一會兒就整理完了。浴室傳來蓮蓬頭衝水的聲音。


    我很自然向由上數來第二層伸手,擺放大型書本的那層。綠色的大學筆記本依舊藏在旅行雜誌之間。


    『書櫃交給你。』


    妻子確實這樣說——如果是我,就不會把藏有秘密的地方交給他人整理。


    聽見浴室水聲停止,我轉過頭,拉長耳朵,接著聽見刷子有節奏刷著磁磚的聲音。


    我抽出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我一點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和之前不小心看到時一模一樣,孩子氣的小字胡亂在上麵寫著。


    妻子不怎麽想提自己的過去,我曾經問過她:「你有沒有什麽煩惱?」但她微笑著搖頭否認。婚前,我也曾問她要不要去向她父母打招呼,她很開朗地說:「我沒爸媽。」我也把這件事當成好借口,沒帶她回老家去。理由或許很幼稚,但我怎樣都不覺得母親有對我盡到做父母的責任,所以我對向她盡到做孩子的責任有種不公平的感覺。結果,我們都沒到彼此老家去報告結婚一事。我逃避了原本該做的事情。


    直到最近為止,如同被風吹拂互相逗弄的逗貓棒,我們兩人不讓彼此看見真心,舒服生活著。一起生活無比輕鬆舒適,所以也不想要刻意把痛楚翻出來讓對方看。我想著時間到時,我總會知道妻子的事情,知道她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才能變成今天的她。


    但是。


    『好狡猾。如果不要我就別生。既然生了就要負責啊,照顧我是義務吧。如果不要我就負起責任殺死我啊。』


    妻子或許希望我看見吧,這種想法讓我翻過下一頁。


    『明天是最後一場比賽,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啊——反正都不生小孩了,為什麽每個月還要受到這種折磨呢?好想生為男孩子啊,月經不來也沒關係了啦。』


    而且,最近的她……不,可能是我想太多,希望是我想太多。


    浴室傳來妻子胡亂哼唱的歌聲。


    『我絕對不要和那些人一樣,絕對不要成為不負責任的父母。不對,話說回來,期待那些人的愛情本身就是個錯誤。我怎麽會希望那種人愛我,真是笨蛋。就是因為期待才會難過,別再做這種事情了,變堅強一點吧。』


    不管是哪一頁,都隻寫著抽象的內容。或許具體發生的事情隻存在妻子腦海中,隻有無法收納的感情化作文字遺落在筆記本上,似乎不是以讓他人閱讀為前提書寫。雖然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妻子也曾是個孩子,也曾在無能為力的日子中掙紮這一點,倒是很明確地表現了出來。


    筆記本上幾乎寫滿文字,但最後還是出現空白頁。可能有什麽事情在她心中畫下句點了吧。我才這樣想著,文字又出現在下一頁中,短暫的空白仿佛時光隧道,出現了與至此完全不同的成熟文字:


    『20○○·12·5 致親愛的你』


    最近的日期與「致親愛的你」的標題讓我全身僵硬,這種開頭方法像是在寫信。


    對象當然是我吧。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我還是下定決心開始閱讀——


    時間一如往常過去,妻子打掃完浴室後回到房間來,從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麽。擦亮房間內每片玻璃後,就到了午餐時間。


    午餐是好幾天前做好後冷凍的什錦燒,麵糊裏加了許多山藥泥,所以解凍之後還是十分鬆軟。我吃著午餐,卻無法好好正視妻子的臉。感覺隻要開口就會不小心提及筆記內容,所以隻能隨口回應她報告大掃除的內容。


    我和深川約好傍晚在東京的居酒屋見麵,但我卻對妻子謊報聚會時間,下午立刻如逃跑般離開公寓。


    我到連鎖咖啡廳邊喝幾杯咖啡,邊閱讀在車站書店買來的文庫本打發到真正約定時間前的空白。與其說是閱讀,倒不如說隻是把視線滑過文字而已,我沒法讀進每個文字。隻要稍有放鬆,文庫本上的印刷字體就會被妻子的手寫字體取代。


    好想快點見到深川和他說話,時間前進的速度讓我焦躁不堪。


    等不下去的我提前三十分鍾抵達約好的居酒屋,沒想到深川已經到了,看他似乎正在獨酌。


    我們「唷!」「喔!」地簡短打招呼,我在他對麵坐下,點了啤酒。


    我發現他給人的感覺和學生時代大為不同,原本瘦弱過頭的身體養出不少肉,神情也變成充實平穩的成熟男人樣。


    啤酒上桌,互相幹杯喝下一口酒時,我想著該說什麽話。


    上一秒那麽渴望著對話的人,就在我眼前喝著酒。看到他滿足的表情,等待時在心裏準備好的幾句話全部消失無蹤。


    我們從彼此的工作開啟話題,他說他去美國出差一周,才剛回來而已。稍微聊一下之後,我提到他兒子的事情。


    「一誌就快要滿一歲了對吧,一月生日嘛。」


    我邊啃毛豆邊說,他非常開心點頭:


    「虧你還記得耶。」


    「怎麽可能忘啦。」


    我咬緊差點要諷刺扭曲的嘴唇。他發給我剛出生的一誌照片的那天,不知道我看到他該保護的東西、他正在保護的東西時,受到多大的衝擊。坐在我對麵的他,可能沒有注意到自己談到兒子時,表情已然是個溫柔的父親。


    「你真的很厲害,竟然有覺悟當爸爸。」


    深川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你家還是一樣嗎?」


    突然提到這個話題,讓我狼狽不堪:


    「嗯,是啊,沒什麽改變。」


    「你剛剛的遲疑是怎麽回事啊?」


    他敏銳察覺到我在說謊。


    我吞下口水,如果要向他坦白,現在或許是個好時機。話都已經到嘴邊了,但我不想搞砸這好不容易的相聚。


    於是我稍微扯離話題:


    「唉呀,我們公司裏有個叫阪卷的家夥,超隨便的。雖然不怎麽像,但隻要和他扯上關係,每次都會讓我想到那些人而煩躁。」


    「你是個非常認真的人啊,所以才會無法原諒他人的怠惰吧。」


    他邊說著,邊把起司魚板塞進嘴裏,他似乎還是很喜歡魚板。


    「——喂,如果一誌將來有天足不出戶,或是變成你父母那樣的人,你該怎辦?」


    「幹嘛突然這樣說啊?」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會這樣想。而且我覺得就算問你這種事,你應該也不會生氣吧。」


    「你在誇獎我嗎,別這樣啦,我會害羞。」


    他裝出一副很害羞的樣子。


    「你會怎樣?」


    「不知道。但是,總之會好好看著他,好好看他在想什麽。人家不是說個性會受到先天和環境因素影響嗎?所以好好找出原因,接著依狀況選擇應對方法。」


    「真有你的風格耶。」


    「你想要小孩嗎?」


    我邊用筷子戳雞胗,稍微深思一會兒:


    「你從以前就想要小孩嗎?」


    「嗯——我從以前就很向往幸福家庭啊。為此需要孩子,需要有一誌啊。」


    深川突然抬起頭,眼睛閃亮光芒問我:


    「你和老婆上床了?」


    「不,不是。」


    我簡短回答,除此之外什麽都說不出口。


    「還是一樣啊?」


    「是啊。」


    短暫沉默後,深川把啤酒放在桌上:


    「嘿,小處男。我們來說認真的吧。」


    「我感受不到絲毫認真耶?」


    深川不管我在苦笑又繼續說:


    「嗯,很認真的,我其實很尊敬你。」


    「你幹嘛突然說這個啊。」


    「聽好,你這樣別扭來又別扭去的,個性早就歪七扭八了。」


    「你真的尊敬我嗎?」


    「是。你就是很重視自己和對方的身體,還有小孩子的事情,所以才會如此自製。看起來就是這樣。你就是一路這樣走來,也可以說這就是你重視他人的方法。所以,如果你選擇一輩子都要當個處男——」


    「與其說選擇——」


    「你聽我說啦,就算你一輩子都是處男,我還是會愛你一輩子啾。」


    「哎呀,你別胡鬧啦,我根本就硬不起來。而且——」


    深川的表情變得很認真:


    「——是我誤會了嗎?你並不因此困擾吧?」


    我有點混亂。


    「但是我妻子……」


    「我現在是在講你的事。」


    在我努力讀取深川的意圖時,他帶著難解的表情豪爽吃下最後一片魚板,邊咀嚼邊說:


    「掛橋啊,我想,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誰上床,那肯定會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到那時,你肯定能讓自己和對方都變得幸福。」


    「……你認真這樣想嗎?」


    深川吞下口中食物,邊在手提包中翻找邊說:


    「嗯,如果你的那個時候真的來臨,我會很高興唷……找到了,這個拿去。」


    說著,拿出一個薄薄的小袋子給我。


    「美國伴手禮。這是巧克力口味喔,就算不用也可以當成緊急食物。」


    「這吃下去會死人吧。」


    我努力露出笑容,真心頭痛了。


    我們在居酒屋裏待到最後一班電車,在車站裏道別。深川開朗揮手說:「下次再見吧!」颯爽地搭上電車離去。


    我把深川給我的伴手禮丟進車站的垃圾桶中,不知是因為罪惡感還是因為喝了酒,我帶著隱隱抽痛的頭痛,搭上幾分鍾後抵達的電車。


    坐在搖晃的電車中,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白天看見的妻子筆記。


    ——開頭的那段文字,仿佛一封信。


    20○○·12·5 致親愛的你


    老實說,我無法想象自己三十歲後的樣子。希望自己能真心想要小孩,希望孩子出生之後,他問我他為什麽會出生時,我可以回答他:「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要你啊,謝謝你出生到這世上。」為此我現在才會寫下這些,借由書寫整理心中想法。


    孩子不應在順其自然下出生,也不應是發泄性欲後的附加產物。這樣一來就和動物沒兩樣,也對不起孩子。我一直,至少到大學畢業前都這樣想。但是,現在搞不懂了。生物學上的正確理論,與身為人類的正確理論不見得能劃上等號,才會因此產生矛盾、煩惱,思考什麽才是正確。但是,無法一直思考下去,我正漸漸被年齡逼迫要做出選擇。


    但是,我最近明白了。


    不管有沒有出生,我都想著你。然後,愛著你。如果你出生了,那我會盡全力讓你覺得能出生到這個世上真是太好了。但是,因為我沒辦法陪你到人生最後一刻,所以偶爾還是要嚴厲教育你。為了讓你擁有自食其力的力量。我有可能用錯教育方法,可能會因此過度傷害你。


    你會經曆許多經驗。會有非常多的快樂回憶,同時也會有同等數量的痛苦回憶吧。但是,最後終究一死。我每天都思考著要把你送到這樣的世界,我該負起什麽責任。


    我現在,正因為二十五歲這個年齡而搖擺不定。讓我煩惱的理由有兩個,一個是身為女性,生殖能力能夠使用的時間有其極限;另一個是,如果已經百分之百下定決心要生下你,那我希望盡快懷上你。因為,越早生下你,我能安全守護你的時間也越長。


    但我現在想要你的理由,完全是來自於我的孤單。我為了不讓未來的自己孤單,所以才想要你。我對此感到罪惡,所以現在不願性交。或者該說,我害怕到做不到。你非得要是在期待下誕生不可,雖然想盡早生下你,但另一方麵,我也害怕且抗拒你是因為排解我的寂寞而出生。


    但是,不管你有沒有出生,你的生命對我來說都很珍貴與重要。我很愛你,好想抱你,雖然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但你已經可愛到無與倫比了。就連還沒出生的現在,你都已經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想要見你,想要保護你。我愛你,就算你還沒出生。


    這樣很怪嗎?


    再翻下一頁,是九天前寫的日記。


    20○○·12·21 致親愛的你


    我這幾年不斷思考關於生下你的對錯,但如同前幾天在日記裏寫到的一樣,我的心情稍微有點改變。我開始思考,或許這個煩惱沒有正確答案吧。我也不知道這個改變是好還是壞。


    假設我生下你了。


    你可能會和我很像,個性無比認真;也可能和我完全不一樣。但是,你肯定在十幾歲時會有很辛苦的經曆。其規模與理由,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孩子,所以也無法確定。但十幾歲就是這樣的年紀。如果你在痛苦的時候,特別是在煩惱於自己出生的時候閱讀這個日記,或許會責備身為母親的我有多不負責任吧。而我的確該被你責備。


    但是,如果你是女孩,可能會在二十多歲時——男孩可能是三十多歲(對不起,我不太了解男孩的事情,也可能是二十多歲),才能真正原諒我。不管你再怎樣怨恨我,這天都會到來。然後麵對要不要生小孩的選擇,自然而然思考起要為了自己生孩子。


    在認識啟太時,我覺得他和我很像。我覺得他肯定也是個從沒被人真心祝福自己出生的人,他自己也察覺到這件事情,所以打算孤單過一生。一開始要是不這麽做就無法活下去,所以強硬壓抑自己的心情,接下來卻愈來愈沒辦法正視自己真心想要怎麽做,開始不懂真正的自己了。


    但是這樣不行,不能一直維持現在的狀態,要好好麵對自己,正視自己的心,時間就這樣逼迫著我。所以我很感謝時光。也很感謝啟太。啟太很珍惜我,這讓我非常開心、幸福、珍惜每一天,也讓我稍微能夠描繪起有你的未來了。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和互相珍視的人在一起,能夠如此幸福,所以我自己也有點嚇到。雖然很開心,但也很困擾。因為啟太不想要小孩,如果哪天我真的想要你,那我可能就沒辦法繼續和啟太在一起。所以,得要再好好思考才行。好好思考自己想要怎麽做才行。


    坐在搖晃的電車中,過去的往事浮現在腦海中消失,消失後又出現。


    和大學時代的深川,以及和妻子一同度過的每一天。


    「你有女朋友嗎?」


    第一次見到妻子那天她的聲音,我記得那是個下雪天。


    「你抽煙嗎?」


    但我想不起來妻子問這句話時的表情。這些問題和妻子的表情,原本都應該和那天在車站裏擦身而過的人群一起,消失在我的記憶中才對。


    隻要沒有第三個問題。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請問你是不是不想要小孩的人?順帶一提我因為很怕懷孕,所以無法和人上床。」


    不管是深川還是妻子都逐漸改變。不可能一直原地踏步,我也有所不同了嗎?改變的部分、沒有改變的部分、不得不改變的部分,焦躁與倦怠全部混雜在我心中。我已經夠大了,但或許還遠遠不足吧。我不想要孩子,但如果想要留住妻子,或許可以。我對突然冒出這種想法的自己感到混亂。說到底,或許會因為生理上的厭惡感,連行為本身都做不到。


    而且,要是有了孩子,要是那個孩子和哥哥一模一樣呢?那我豈不是束手無策嗎?我非常清楚,清楚自己無法改變任何人。而且,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流著垃圾母親和精蟲衝腦父親,那些家夥們的血。我大概無法愛自己的孩子,無法成為人父。如果我不想要,卻為了自己生小孩,那我就會變成那些家夥們的同類。


    不,話說回來,妻子不也說過她無法和人上床嗎?那本筆記是怎麽回事?之所以不直接對我說,是因為不知該怎麽應付自己的變化嗎?


    剛剛才告別的深川身影,浮現在我腦海中。


    『我想,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誰上床,那肯定會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到那時,你肯定能讓自己和對方都變得幸福。』


    這段話,大概也能套用在妻子身上吧。


    坐立不安的我,從座位上站起身,緊緊握住拉環。隻要電車搖晃,拉環就會隨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要是妻子認真想要小孩,那我又該怎麽辦呢?光是思考都讓我恐懼。我之前曾想過,或許某天會因為什麽影響得要麵對這件事。因為我在選擇對象上貪圖輕鬆,但沒想到竟然會以這種形式碰上。


    路燈不斷從倒映在黑色車窗上的乘客及空位中流逝。


    我們平淡度過除夕夜及正月初一兩天。


    妻子好幾次像是想開口說什麽,我都裝作沒看見,看著手上的書度過,但我根本沒讀進書本內容。明明想和妻子在一起,又不想在一起。要是認真思考,不就代表這種生活要結束了嗎。不知不覺中,好幾條緊繃的線互相糾纏,仿佛慢慢地把我們的空間勒緊。


    妻子做了很豐盛的餐點,我也在不添亂的情況下在一旁幫忙。做菜時,切菜、磨泥、拍肉、油炸等,因為做各種動作的關係,兩人之間的尷尬也消失無蹤,甚至還能笑鬧。


    白蘿卜烏魚子、涼拌炸海老芋、生魚片、真鯛的山藥魚漿片、蓮藕天婦羅還有放上大量蔥和紅蘿卜泥的湯豆腐。


    元旦夜,我們做了葛切當甜點。


    把白色的葛粉液倒入小托盤中薄薄鋪平,接著把整個托盤放進沸騰熱水中。白色液體在熱水中一瞬間就會變成透明無色。妻子手腳俐落用個像是鉗子的東西把托盤夾起來,接著丟進冰水大盆中。


    用刮刀刮除之後,一片透明薄薄的葛切就會q軟地浮在水中。


    撈起剛做好的葛切,紮實到很難相信不久前還隻是液體。


    二號下午,小唯到我們家來玩。


    我和小唯幾乎睽違一年沒見,和記憶中一樣,她讓我聯想到溫柔的長頸鹿。


    小唯幫我們吃光了剩下的日式年菜,而且她還是個酒國豪女,在滴酒未沾就倒在沙發上睡著的妻子身邊,她一個人喝完自己帶來的兩瓶紅酒中的一瓶,而且絲毫不受影響。


    關鍵人物的妻子睡著後,留下我和小唯兩人獨處。一開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但小唯非常健談,所以不怎麽尷尬。


    一和她聊天,讓我感覺到「她真的是妻子的朋友呢」。雖然個性不算非常相似,但總覺得兩人有不少共通點。


    「說來說去,你們兩人還真的處得不錯呢。」


    小唯深有感觸說著。


    「是這樣嗎?」


    才沒這回事,我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嗯,這個人啊,開口閉口都是啟太、啟太的喔。還真是喜歡你呢。」


    小唯邊微笑看著妻子邊說:


    「千草就拜托你照顧了。」


    「我還以為你對我印象很差。」


    小唯把酒杯拉離嘴邊,嗬嗬笑著:


    「因為啊,一開始真的嚇一大跳耶。千草這小鬼,我才一時沒注意,她居然隻為了要問煎餃名店在哪,就跑去把穿著出席喪禮的衣服,在長椅上睡著的人叫起來。還想說怎麽一回事,她竟然說出要和那個人結婚,而且你竟然也說好,當然會被嚇死啊。我那時心想:『啊,這個人有點不正常吧。』不對,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兩個人才對。


    在那之後也快過一年了啊,總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呢。」


    「小唯。」


    我忍不住叫她。


    「怎樣?」


    小唯自在地歪頭回問。


    「你覺得我那天是去參加誰的告別式?」


    「誰知。」


    小唯幾乎沒有猶豫。


    「但是,這件事情,你應該不是想對我說吧。」


    「……對不起,謝謝你,你說得對。」


    我曖昧點頭回應。


    小唯起身說要趁著還沒太晚趕快回家,我原本要她留下來過一晚,但她堅持回家,最後我隻好妥協送她到車站去。


    打開大門,外麵一片漆黑。我和小唯並排走在刺骨冷風中,往車站前進。厚重的雲層看起來快要承受不住自身體重,隨時都可能下起雨來。


    抵達車站,她向我道別後徑自走向收票閘口,我目送她離去,她走到一半突然轉頭,猶豫了一下後又走回來。


    「那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雖然我說這件事有點奇怪。」


    「什麽事?」


    「千草是個不太喜歡講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請你盡量聽她說話,雖然我覺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啊。」


    小唯露出稍許寂寞的表情搖頭,溫柔笑著:


    「我想,千草現在最打開心胸的對象是你,因為她在我麵前從來沒露出那種表情過啊。」


    「那種表情是什麽……好痛!幹嘛?」


    小唯突然狠狠捶我肩膀,讓我措手不及。


    「不敢相信!你看到那種表情竟然毫無反應嗎……真是的,總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了解千草。拜托你囉。」


    小唯這次真的說完再見後,頭也不回走過收票閘口了。


    我轉頭回家,天空開始下起雪,我開始頭痛了。


    如同深川在我身邊,妻子身邊也有小唯。


    回到家時,妻子還悠哉睡死在沙發上。


    我把睡在沙發上的她抱到被窩中,自己也在旁邊躺下。


    我走進病房。


    有個男人睡在這莫名煞風景的方正白色房間正中央的床上。白色窗簾搖擺,穿過縫隙進入房裏的光線照射在肥肉膨脹、毫無線條的臉上。粘膩貼在額頭上的頭發閃耀油光,他微微張開空洞且萎靡的眼睛。


    「喂。」


    他聽到我的聲音後和我對上眼,接著像是怕受傷般迅速別開。


    「把湯姆還來。」


    男人嘲弄似地扭曲薄唇閉上雙眼。


    「我已經不在意你了,已經不生你的氣了。」


    男人似笑非笑、沉默以對。


    「但你別把湯姆扯下水,要死自己去死,把湯姆還給我,我自己照顧它。」


    閉著眼睛的男人毫無防備,我感覺到自己對他的恨意不斷擴大。


    想殺了他,好想殺了他。


    在這段時間裏,他的身體逐漸縮小,手腳、肩寬、脖子縮短,油膩的肌膚變得細致柔軟,男人變成一個少年,變成一個身體瘦弱到讓人驚訝,天真笑容掛在稚氣臉龐上的少年。


    來吧,要怎麽下手,要怎樣殺了這和害蟲沒兩樣的人。


    我也在不知何時變成少年,變成一個身材比他更瘦小的少年。我仰躺在他身邊,小小腦袋中想著該怎麽殺死他。突然,有個柔軟的東西碰觸我的臉頰。


    是湯姆。它的身影讓我胸口一陣緊縮,圓滾滾的黑眼看起來十分悲傷。


    「啟太、啟太。」


    睜開眼,女人的蒼白臉龐就在我眼前。明亮的病房消失,我在微暗當中抬頭看她,腦袋一片混亂。啊,是我的妻子啊,然後現在還是晚上。


    「你作了什麽夢?」


    聽到她的問題,剛剛還在腦海中的影像一瞬間變得如海市蜃樓般模糊不清。妻子像是看著重病病患般看著我。


    「……貓咪的夢。」


    「貓咪?」


    「有隻黑貓到我們公司大門討食物吃,它看起來肚子很餓,瘦到連肋骨都清晰可見,叫個不停。我不理它,它卻沒有停止。這讓我愈來愈煩躁,它靠著別人活下去的身影很沒用,讓我好煩、好憤怒,所以我就關上大門把叫聲隔絕在外。然後隔天,當我再次開門時,它已經死在門外了。我覺得沒喂它東西吃是對的,生物不就是這樣嗎,無法自己活下去的就會被自然淘汰,隻有優秀者才能留下後代,不這樣做世界的均衡就會崩壞。不是見死不救就是負起責任……不能光說不練,得要選擇才行……」


    我愈說愈不流利,也不知道在說什麽了。妻子一頭霧水,連我自己都覺得一團亂。


    「對不起,隻是個夢而已。」


    妻子直直看著我的眼,我還以為她會說出孩子的話題,但她卻摸摸我的頭。她的手很溫暖,我閉上眼。


    「你啊,差不多該放鬆了。」


    「嗯,我躺著啊。對不起,讓我再睡一下。現在幾點?還是晚上對吧。」


    「十一點半。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全都知道。」


    妻子難得露出逼不得已的表情,在我問「什麽」之前她先說了:


    「你哥哥的事情。」


    「喔。」


    「不是說『喔』的時候吧。」


    妻子揚聲說著。身體渴望著睡眠,我邊打哈欠邊說:


    「咦?我說過嗎?嗯,算了,反正都過去了。我也沒想要瞞你。」


    「啟太,你偶爾會說夢話。說『對不起、對不起』,其他也說了很多……」


    我嚇了一跳,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過這種夢話。


    枕頭旁突然出現「滴答滴答」,有什麽東西掉落反彈的聲音。


    脖子像是被水碰到,我訝異睜開眼,妻子慌張說「對不起」,抓起袖口胡亂擦著我的脖子。但此時又有水珠滴到我額頭上。


    抬頭一看,隻見透明水氣逐漸浮上妻子眼眶,聚集成滴之後劃過她的臉龐。


    「你為什麽要哭啊?」


    妻子把袖子壓在眼睛上。


    「因為你在說夢話的時候就在哭啊。」


    她在無法理解狀況,沉默不語的我旁邊低聲說:


    「因為你在哭,我好難過。」


    我呆呆看著妻子。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麵前哭泣。


    但我無法理解她現在哭的理由和意義。她又繼續說:


    「你剛剛也哭了。」


    她這樣一說,我摸摸眼頭,確實是濕的。我真的混亂了,然後以為我還在作夢。感覺眼前的一切覆蓋著一層薄膜,一點也不真實。


    「你一點也沒錯。」


    「嗯,我什麽壞事都沒有做。」


    妻子猶豫了一下:


    「你等我一下。」


    她像是下定重大決心般起身走出房間。我聽見她打開廚房櫃子的聲音,幾秒後,回到臥室的妻子手上握著黃色紙張。


    「那是什麽?」


    「你不記得嗎?第一次在車站見到你的時候,這個就掉在你腳邊,我撿起來的。上麵寫著『給啟太』,所以我想應該是一封信。然後啊,對不起,那時候你好像沒醒來的跡象,我還以為是別人的東西,想說裏麵不知道有沒有寫聯絡方式,然後就……看了一點內容。這個是你哥哥……給你的信吧……」


    妻子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從妻子手上接過,仔細端看。


    啊,對了,說起來確實有這檔事。


    幾乎是一年前。


    那天下著雪。


    哥哥的告別式結束後,離開老家時母親硬塞給我,我在車站裏丟掉的垃圾。雖然沒看裏麵內容,但我大致可以想象哥哥會寫什麽。大概就是對世界的恨意和怪罪一切、為自己辯護,根本不值得一看。


    但是此時,我產生一個疑問:


    「你該不會是看了這個之後才想和我結婚的吧?」


    「對。」


    「是同情嗎?」


    「更過分。」


    妻子堅定地回答,我覺得她的聲音很不真實。


    「我覺得這個人肯定不會放開我的手。」


    「不懂。」


    「我沒有辦法為了做愛而做愛,而且也不想要有小孩,所以和男性交往時會感到很大的壓力。但是孤獨過一生未免太寂寞,所以我在尋找可以單純和我在一起的人……你看,你聽到這段話後,表情還是沒變。


    一般人聽到之後絕對會說『你隻是任性吧』或是『你是小孩喔』、『對方也太可憐了吧』、『那你幹嘛想和男人在一起?』之類的,絕對不會有好臉色。如此一來,年輕時還好,年紀大了之後,對女人來說就隻有地獄等在前麵了。就算再怎麽覺得自己想要男朋友,也沒辦法欺騙自己。我也沒辦法好好說明,但那時的你已經筋疲力盡了。所以,我就想,這個人應該需要有人好好珍惜他。


    隻要有人珍惜他,他就不可能會放開對方的手。」


    短暫沉默之後,妻子又接著說:


    「我知道我很差勁,但是我想要好好珍惜你是真話。」


    「我知道,我們真的對彼此來說都很方便。那——」


    我邊伸懶腰邊坐起身,慢慢地把妻子壓倒在地。她纖細的身體輕易被我推倒,我跨坐在她身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臉。


    「你的筆記本又是怎麽回事?變心了嗎?如果你真這麽想要小孩,那我就侵犯你如何?但別想要我照顧小孩,我也不會認的,你要負起全責養小孩,因為我討厭麻煩。我不想要小孩,但是和你在一起很輕鬆,維持這樣就好。這就是我老實的心情,如果厭惡就拋棄我,去找個正經男人結婚吧。」


    我的腦袋空蕩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


    「你的願望,不可能全部都實現。」


    拜托。


    如果是夢,差不多該讓我醒來了。


    希望把這一切歸零。


    拜托,把所有的事情,都當成沒發生過。


    快一點,快點醒來。


    ——快啊!


    在氣息混亂的我身下,妻子從雙手的隙縫中對我說:


    「繼續說下去啊。」


    「?」


    妻子舉起手,我看著她直直看著我的臉,這才驚覺。


    從剛剛開始,身體一直輕輕顫抖著的不是妻子,是我。


    不是夢。


    當我這樣想時,妻子露出微笑:


    「你想對我怎樣都可以。」


    我無法忍受地跳離妻子身邊,抓過一件上衣衝出公寓。


    空無一人的夜晚街道下著雪。


    腳底莫名虛軟,明明不冷卻止不住身體顫抖。不對,應該會冷,因為正在下雪啊。


    走著走著,我在途中的公園長椅上坐下,抬頭看著不停降下的大片雪花,哈哈大笑。


    和哥哥喪禮那天一樣,那天也是個下雪天。


    28


    哥哥走完人生旅途的日子到來。


    那太過突然,和我以前想象過的情況完全不同。


    母親驚慌地打電話給我,對我說:「弘樹不動了。」我睽違六年回到老家,去確認哥哥的遺體。不知該怎麽處理,我上網查方法,總之先打電話給葬儀社後,他們介紹一位醫師給我,接著請醫師到我家來確認哥哥已經死亡。之後,葬儀社提供棺材以及喪禮的方案給我們看,我不斷重複「最便宜的就好了,便宜就好」,事情總算是順利推進。


    然後,終於出殯了。哥哥終於走出他長年足不出戶的家門了。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成為從家裏目送他人離開的人。


    哥哥的喪禮沒有任何人來參加。


    隻有兩人的家祭,不管是儀式進行中還是結束後,母親始終沒有停止哭泣,我則是一滴淚也沒流。


    我不懂母親的淚到底為何而流,這個人到底是在哭什麽?明明就是卸下原本以為得背一輩子的重擔啊。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髒病發作。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大概是不養生、運動不足、壓力以及其他眾多因素交迭作用之下的結果吧。總歸一句就是自作自受,我一點也不覺得哥哥可憐,別的不說,他早一點死我也不用擔心以後會被拖累。要是他比母親晚死,那我就真的得從認屍開始,全部都要一個人善後。


    從火葬場回家的路上,我和母親彼此一句話都沒說。


    等到葬儀社的人回去後,打開因為物品散亂,長年堆積垃圾以及塵埃而散發異臭的哥哥房間窗戶,開始善後。我隨手抓起每樣東西往垃圾袋裏塞,母親隻是呆站在一邊,口中念念有詞:


    「都是啟太的錯。」


    接著跌坐在地抽噎哭泣。


    我停下手,一時之間不知道她對我說了什麽。


    母親用哭到紅腫的雙眼瞪我:


    「啟太以前總是責備那孩子啊,不是嗎?都是因為這樣才讓那孩子的心生病了。弘樹明明就有他自己的步調啊,我和弘樹談過好多次了,也和他一起去看精神科了,但全部因為啟太……」


    我不知道哥哥有去看醫生,母親又繼續說:


    「就沒有辦法嘛。那孩子隻是比一般人還要細膩而已,可是,為什麽啟太總是要擺出那種責備的態度呢……你傷害他就高興了嗎?你說啊。」


    我邊做著手邊的工作,邊把母親不斷念著「都是啟太的錯、都是啟太的錯」當耳邊風。


    別期待能和這個人正常溝通,我從很早以前就已明白。


    過了一會兒之後,母親又說:


    「對不起……不是這樣……我們什麽都沒錯啊……」


    我們……我們?


    ——不對。


    我把發黃的枕頭硬塞進垃圾袋裏。


    我跟你不一樣。你隻是選擇讓自己輕鬆的道路,至少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認真地為哥哥的將來擔心。


    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


    不管母親開口說什麽,我一而再、再而三把到口的話吞回去。母親已經無比虛弱了,傷害一個無比虛弱的人沒有任何意義。這是最後一次,反正都已經是最後一次了。再忍一下,隻要再忍一下下,就全都結束了。


    我把塞滿哥哥變形衣物的衣櫃內物品全丟進垃圾袋。我邊丟邊向擺在胸前口袋裏,兩年前在我毫不知情之下,因病過世的湯姆道歉。


    對不起,把你丟在這種地方不管。


    沒能出門散步,隻能在這滯塞空氣中死去的湯姆。柔軟、溫暖又聰明的湯姆。


    對不起,我甚至連你死掉了都不知道。


    接著把抽屜裏的東西丟進垃圾袋,廣告紙做成的手裏劍等等,哥哥桌子抽屜裏塞滿毫無價值的廢物。


    要離開時,我嚴正拒絕母親要送我到車站的提議,在玄關處穿鞋離開時,母親拿出黃色的信給我。


    「拿去吧,我在打掃你以前的房間時找到的。」


    「我不要,丟了吧。」


    「但是,這封信上寫著啟太收啊。」


    我收下幾乎可說是強迫中獎的東西,打開大門時,外頭已然飄雪。


    在雪中朝車站走去,我邊走邊想。


    我過去的確曾經嚴厲責備過哥哥的怠惰,而且也在心裏祈禱,希望他不幸,超級不幸。然後,哥哥真的變不幸了。沉入深重不幸中的哥哥,用名為家人的詛咒枷鎖永遠鎖住我的雙腳。應該是國中時吧,我也曾經希望他去死。希望他受盡痛苦後死去,為他的怠惰贖罪、為剝奪走我的家人贖罪。


    然後,哥哥死掉了。現在,在超越時空後,我的願望實現了。萬歲。


    雪花吸走聲音,四周無比安靜。每走一步,一聲聲「沙沙」聲傳進耳裏。手機聲響起,通知我收到新訊息,我從手提包中拿出手機。


    看見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時,視線逐漸模糊。


    深川傳來的訊息。


    這家夥總是這樣,總是算好時機、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出現。我擦掉淚水,打開訊息。訊息中還有一張照片。


    那是眼睛緊閉的小小嬰孩照片。


    【出生了喔。是個二千七百二十一克的小男生,取名為一誌。下次來抱抱他吧。】


    我把手機貼在耳旁:


    「啊,喂,深川嗎?我看到訊息了,恭喜。你老婆身體還好嗎?你真的很厲害耶,娶到好老婆,有自己的家庭。世界上我最尊敬你。你肯定會是個好爸爸,我肯定沒辦法和你一樣。


    對了,聽我說,你可能會嚇一跳,那個社會不適應者死了耶,太好了。很搞笑對吧,我終於自由了!我將來再也不用擔心任何事了!哈哈!」


    我抬頭看著片片飄舞的雪花,不禁握緊手上的手機:


    「你有聽到嗎?怎麽可能聽得到嘛,我怎麽可能把這種事情告訴現在的你啊。我可以在學生時期認識你真的太好了,你救了我好多次。但是,你已經有自己的家人了……」


    突然覺得對著沒有通話對象的手機自言自語是件蠢事,我閉上嘴。


    我想,深川肯定願意聽我說吧。


    但是,他有他的人生。現在已經和總是在身邊,無話不談的學生時代不一樣了。我和深川的人生早已走上不同道路,所以我沒有權利在他的幸福上潑冷水。我也不想打擾他的幸福。


    假設真的有人打擾他的幸福,那絕不能是我。


    因為我很明白。


    深川克服非常多困難,所以今天才能像這樣,成為人父。


    我咬緊牙根,寫下訊息:


    『恭喜。』


    好不容易打完這幾個字後按下傳送鍵,其實光是「恭喜」還不夠,但是,我已經擠不出任何話來了。


    立刻收到他回信。


    『謝謝。』


    雪花落在螢幕上,融化後模糊畫麵。


    我把手機收進手提包中,在下個不停的雪中步向車站。


    身體愈來愈冷。


    我心想「真的無可奈何」。


    哥哥肯定沒錯、我也沒錯、誰都沒錯,不對,實際上所有人都有錯,所以所有人才都沒錯,這就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不、不對,其實不是如此。是躲在自己世界中的哥哥不好,是把哥哥好好護在圍牆內,不讓他出去的母親不好。光照顧自己就耗盡力氣的我又能做什麽呢?連保護自己都不容易,深陷於名為家庭的泥沼中,應該連自立都做不到。我隻能從見死不救和照顧他中做選擇。明明知道哥哥在那種母親的照顧下不可能有任何改善,我還是對哥哥見死不救。但我臉皮還沒厚到覺得哥哥的死是自己的責任而哀歎。


    在我步行之間,大片白色雪花一點一滴吞噬街道色彩。這幅光景讓我想到世界末日,沒錯,總有一天會全部消失。包括這身體、記憶、所有一切。要是總有一天會消失,從長遠眼光來看,哥哥不管哪時死,結果皆相同。我從沒停止憎恨時間,憎恨讓事態逐漸嚴重的時間。


    但從今天開始事態一轉,會把一切消除、推到遠方去的時間,反而成了救贖。


    穿過車站收票閘口,走下前往月台的樓梯時,看見到站列車吐出的人潮絡繹不絕往上走來,我霎時停下腳步。


    世界上有這麽多人,大家都過著自己的人生。哥哥從未親眼見過這幅光景,就走完自己的人生。拒絕麵對現實,在那個小小的家中畫下句點。與其同時,我的重擔也消失了。


    在冰冷的長椅上落座等待列車。


    受到滑進隔壁月台的電車擾動,被燈光染成金黃色的大片雪花隨風瘋狂飛舞,接著在下一個瞬間,又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般,靜靜地被地麵吸收。


    從手提包中拿出哥哥的信,我緩緩地捏扁手中的信紙。把我束縛在老家裏的枷鎖消失了,我自由了。尋找幸福吧,學深川建立一個溫暖家庭吧。不,我說謊了,光想都快吐了。我不想要重複相同事情,家庭隻是詛咒,我受夠了。好想見湯姆,隻要有湯姆就好了,在那個和裝滿腐敗橘子的箱子沒兩樣的家裏死去的湯姆。胸前口袋裏那一搓狗毛。


    哥哥過世隔天,母親在老家交給我的湯姆毛發。


    『以前,弘樹拜托我。他說:「因為啟太想要養狗,所以讓我們養狗吧。」弘樹真的、真的是個溫柔的孩子。你離家之後,他也一直擔心你……』


    我把信丟向垃圾桶。因為手顫抖失了準頭,信掉在地上。我閉上眼睛。如果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爛人就好了,他連讓我單純憎恨他的機會也不想給我。


    那些人或許沒思考過虎頭蛇尾拉住我有多殘酷。又不是現在才這樣,無論怎樣舍棄也無法真正舍棄、無法完全切割。為了不讓自己感受這份鬱悶、為了保護自己,我隻能對疼痛遲鈍。而人心是由許多記憶及感情複雜交織而成,蓋上蓋子後失去的,應該不僅僅隻有那個部分吧。


    我已經筋疲力盡,連睜開眼睛都快要了我的命。


    閉上眼睛沒多久,我就陷入淺眠中,此時,有人輕柔「咚咚」地在我手臂上敲幾下。


    「先生,請問你是當地人嗎?」


    她,千草,臉上浮現親切微笑看著我。


    我就這樣遇見千草。


    29


    坐在公園裏空無一人、冰透人心的長椅上,我有種正在等待永不進站的列車的錯覺。


    從遇見妻子那天開始,我還以為自己有了歸處。但隻是錯覺,到最後,我還是坐在那天那張長椅上,哪裏都沒去。


    大家逐漸改變,隻有我沒變。永遠、永遠。


    握緊拳頭時,手上傳來「沙沙」的聲音,我發現右手中的信。似乎從妻子在公寓裏交給我之後,我就一直握在手上。


    腦袋早已脹滿,無法好好思考。我幾乎是反射性打開信。


    皺成一團的黃色信紙內側,寫滿難讀、扭曲、淡又細的文字。


    給啟太


    我到底是在痛苦什麽?有東西吃,有地方睡,我到底是在痛苦什麽?我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要是沒有我就好了,我討厭帶給別人困擾。我並非不想外出,但一旦走出去,我一定會想:「我是個廢物啊。」我害怕認清這個事實,我沒辦法像一般人、像啟太一樣做到普通的事。我害怕連普通的事都做不到,害怕被瞧不起、被說壞話、被看,害怕丟臉,要是被奇怪地溫柔對待一定會讓我想死,讓我明白自己是弱者。我也知道像我這種人死了最好,但是死一定很疼、很痛苦。要是沒那種過程,我馬上就可以去死。死亡不恐怖,恐怖的是過程。想消失,我好想消失。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不管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很痛苦,不管是活著還是去死都很恐怖。然後,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回不去了,為什麽隻是變老就如此痛苦呢?明天肯定沒事、後天也肯定沒事,即使如此,隻要我開始思考未來就什麽都看不到,隻要想到時間流逝我就會感到痛苦。現在明明沒事,但我隻要想到有事的那一個瞬間到來就覺得恐懼。那個時候絕對會來,我已經不再年輕,就快滿三十了。好怕變老,我會變成一個沒用的醜陋中年大叔。沒有人愛我,到死都是孤獨一人。這讓我發狂,讓我覺得快瘋了。我已經瘋了。反正不會有任何人理會我這種人。再這樣下去不行,這種事情不用啟太和媽媽對我說,我自己最清楚。但是已經太遲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不管做什麽都沒用、沒意義,根本沒有做的意義。媽媽做得到,啟太也做得到,隻有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變成這樣,但是情況已經發展成這樣了。我也可以覺得現在好就好,不管一切、神清氣爽,一時之間也會變得輕鬆。大家都是傻蛋,到底是有什麽意義啊。反正到最後全都會消失,最後大家都會消失啊。那麽努力活著到底能得到什麽?大家打從一開始都別出生就好了。你應該不懂吧,因為你是笨蛋。說老實話,我有時很瞧不起你。我一直想,你就是隻社會的狗啊。你也很瞧不起我吧,但我更覺得你是個笨蛋。覺得隨社會起舞的你很可憐。咦?我以前說過這種話嗎?你一輩子都被社會耍著玩,但在毫無自知的情況中結束一生,和眾多無聊的人類一模一樣。我好想看你受傷的表情,好想傷害你,因為像你這樣的家夥,就是讓社會變成這樣的原因之一。無聊,但是,好羨慕。所以,我希望你原諒我。你大概覺得我很嬌縱吧。但是啊,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來。這世界有像我一樣的人。要是有人對我說我光是存在就是種罪惡,那我到底該如何是好。我沒去拜托任何人,沒拜托任何人把我生下來。要恨的話拜托去恨我父母。真的,像我這樣的垃圾不要出生就好了。真有罪的人不是我,而是生下我的父母。我隻希望你了解這點,我沒有錯。要是一開始就沒出生,我就不會如此痛苦,也不會造成身邊人的麻煩,但出生在這個世上不是我的錯,是爸媽的錯。我比誰都清楚自己是個派不上任何用場的雜碎,但是,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來。不就是吃飯、工作、睡覺、生小孩、養小孩、死去吧,為什麽我得照這種早已看清的模式活下去不可。而且,還要生小孩耶,我的孩子一定會想:「我一點也不想出生到這世上。」絕對至少會想一次,也可能每天都會想。然後,我的小孩又生小孩之後,他也一定會想:「我一點也不想出生到這世上。」無止盡重複下去。傻了嗎?那我來停下這個循環,為了不浪費花費在這個雜碎身上的資源和豬的生命,就算是雜碎也是要吃飯。大家都會死,大家真的都會死啊。眼前有許多空白不斷延續,明明空蕩蕩,卻得補上才行。沒有想做的事,雖然不很具體,但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想做卻做不到。雖然讓這種垃圾在世界上活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但希望有人救我。我可以聽見世界的聲音:「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我討厭全部的人,大家全消失就好了。去死,你也去死。不對,我其實很羨慕,好羨慕你。我已經搞不清楚了,全都搞不清楚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總之,我絕對不會造成你的困擾。你是我最寶貝的弟弟。媽媽死了之後我也會去死,所以你放心吧。


    我把信丟到地上,用力踩到它被雪與泥搞到亂七八糟為止。


    不會造成我的困擾……你早就已經造就我十二萬分的困擾了。


    不管是生是死,都已經把我的心攪得一團亂。你知道嗎?肯定不知道吧。我已經扭曲到無法愛上女人,生理上無法想要小孩了。這大概全是對你們作為的報應。我為了活下去而變得堅強。我無法將怒氣發泄在你們身上,因為你們的心靈非常脆弱,要是我認真責備你們,隻會讓你們的心靈更加崩壞。我在和你們相處中,了解把弱者逼到角落隻會得到虛無。所以至少,我試著努力遠離你們,但你們對我,卻隻會拿出為了你們自己好的溫柔來傷害我,不願離開我。


    所以,母親、哥哥,我決定要對你們見死不救。


    我經濟不夠寬裕、精神也不夠強大到支持你們。但是,這也是早已結束的事情了。不過,我好希望能出生在正常家庭裏。希望能有個讓我能正常回去的家,所以我想著,那至少創造個讓我能回去的地方吧。不過,在此發生一個問題。我沒辦法和女人上床,我也不想要小孩。說到底,我根本沒喜歡過人的經驗。因為這樣,我幾乎要放棄組成家庭了,卻在意外之中有了個家,但是都到了這種時候,妻子才表現出想要孩子的不上不下態度,總覺得我比起以前還要更加疲憊。


    風從我旁邊吹來,雪花玩弄著我暴露在空氣中的臉頰。


    眯眼看著瘋狂飛舞的雪花,我好幾次都想站起身。跟個傻子一樣。就算躲在這種地方也不會有任何幫助。雖然我很明白,卻怎樣都站不起來。


    因為啊,我已經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


    原本大片的雪花變為細雪,接著終於完全停止。我聽到用力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接著,有人輕柔地「咚咚」在我手上輕敲。


    「找到你了。」


    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誰的手。


    但是,我卻沒辦法馬上抬起頭。


    『我想,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誰上床,那肯定會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到那時,你肯定能讓自己和對方都變得幸福。』


    深川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接著聽見妻子堅定地對我說:


    「啟太,我們回家吧?」


    心裏想著,回家不就好了嗎?隻要站起來,和妻子一起回家就好了。回家之後泡個熱水,暖暖身體之後鑽進鬆軟的棉被中,安穩睡上一覺。肯定隻要這樣就好,對我來說,隻要這樣就足夠了,明明這樣就足夠了。


    我抬起頭。


    大概是上空風勢強勁吧,雪雲一掃而空,夜空中無數星光閃耀,剛剛那場雪仿佛是場夢。星光與白雪反光交錯中,感覺公園自己正在微微發光。以淡淡發光的景色為背景,妻子就站在我麵前。


    她說:


    「回家吧,你會感冒喔。」


    她可能四處奔走吧,濕掉的頭發貼在妻子紅潤的臉頰上。


    『千草是個不太喜歡講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請你盡量聽她說話。』


    我想起幾個小時前分開時,她朋友對我說的話。


    ——小唯,你口中說的就是這個表情嗎?那種表情就是這個表情嗎?


    眼睛無與倫比溫柔。幾乎要讓我產生錯覺,這世上柔軟、溫暖的東西和愛情……全濃縮在那裏麵。


    我幾次試著要發出聲音。


    牙根咬得太緊,讓我遲遲說不出話來。但是——


    「告訴我。」


    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說什麽?」


    「千草的,過往。」


    她好長一段時間,隻是站著躊躇,最後終於坐到我身邊開始說話。


    她還小的時候,似乎是和父母三人一起生活。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他們四處搬家,很少在一個地方待上很長的時間。懂事之前她的記憶很是曖昧,隻記得父母感情不好,總是在吵架。


    「我記不得理由了,他們每天晚上都會互罵,光聽都覺得很恐怖、很難過。」


    她邊想邊說:


    「我覺得爸爸和媽媽看起來互相憎恨,我還是希望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但是,他們最後還是離婚了。然後,他們開始吵起史無前例最激烈的架……他們在吵誰要帶我走。」


    她說那場沒有結果的爭執持續好幾天。我邊聽千草說,邊想象小小的她把自己裹在棉被當中,兩手蓋緊耳朵,努力從父母的互相叫罵聲中保護自己的樣子。


    「他們兩人都說絕對不要我,都說我很多餘,都不想帶我走,真的很努力想要吵贏呢。」


    我突然想起她從青森旅遊回來那個晚上,在睡夢中向誰道歉的事情。


    「那是你住青森時的事情?」


    「不,應該不是。因為我是在那之後才去青森。」


    她說父母之間的爭執陷入膠著,然後某天,那個人來到千草當時居住的公寓。


    「應該是傍晚吧……不對,是早上?我也不記得了。總之,家裏一個人都沒有,隻剩我一個。我一個人不知道在幹嘛的時候,爺爺來接我了。他對我說『過來這邊』後,我大概就那樣跟著他離開了。」


    就這樣,千草的爺爺帶她一起到青森住。


    開始說起青森的事情,千草原本緊繃的表情也慢慢放鬆:


    「爺爺啊,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喔。像是玩雪、在下雪天裏喝的熱巧克力超好喝,還有,他說:弘前公園的櫻花非常壯觀——」說到這,千草突然頓了一下。「——和千草一樣可愛,我們哪天一起去看吧……之類的。」


    千草緊抓著長椅邊的手指關節發白,我側視她發白的手,點頭表示我在聽。


    千草繼續說她的回憶。


    和祖父一起坐在暖爐桌前剝橘子、祖父幫她洗澡刷背其實讓她背很痛、還有他們一起做了塗上滿滿奶油的甜鹹烤蘋果。


    「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都記得。」


    她這樣說著,不知何時停下原本前後擺蕩的雙腳:


    「但是,我卻想不起來。比方住在青森的哪裏、在那邊住了多久……還有爺爺的忌日是什麽時候,之類的。」


    在祖父過世之後,接續扶養她的是她母親。


    千草苦笑說著:「媽媽一臉不願意。」


    她母親接手扶養她時,嚴正禁止她提到關於父親的事情,還包含她祖父的事情在內。她的母親當作她父親、祖父仿佛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但是千草也努力記著和祖父之間的回憶加以抵抗。但是,她的記憶確實被時間漸漸衝淡而消失。


    「我春天時不是去了一趟青森嗎?那時候啊,其實我有點期待,看會不會想起很多事情。但是我還是沒想起來。爺爺明明那麽疼我。


    我是個很無情的人。」


    「……那應該不是無情。我想,對你來說,爺爺過世讓你無比痛苦吧。因為你太喜歡爺爺了,所以,光是想起來都讓你痛苦……然後,因為你顧慮到母親,裏麵也混雜著一點罪惡感吧。」


    「是這樣嗎?」


    「我覺得是這樣。千草一點也不無情,千草……」


    我沒辦法繼續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短暫沉默之後,我使出所有力氣再度開口:


    「所以,你別——」


    「其實啊,這件事情,我曾經和別人說過一次。」


    千草邊看著夜空,打斷我的話。我屏息、猶豫之後才要說出口的話,最後還是吞回去。


    「……對誰?」


    「我初戀男友,應該是十七歲的時候吧。」


    我想象十七歲的千草,以及坐在她身邊的青年。


    「能說出口,真是太好了。」


    「一點也不好。那個人聽完我說的話之後,一開始抱著我說:『你很痛苦對吧。』那讓我很安心,也很高興。因為一直都沒有人這樣溫柔對我。


    ……但是,中途開始,氣氛好像變得很奇怪。那時是在那人的房間裏,現在回想起來,房間又暗又小,而且因為沒地方坐,所以我們坐在床上,這大概讓情況更糟了吧。我當時真的完全不了解這種事,因為還隻是個孩子。」


    千草嗬嗬笑著,又接著說:


    「他說他覺得我好可愛。」


    她的肩膀輕輕顫抖。


    「男人就是無法克製這種事情啊。我明明就說我不要,明明就說我不行了。」


    見我沉默不語,她又說:


    「……可是,這世界上不全是那種人呢。」


    說完之後,千草露出一個軟軟的微笑。


    見我還是沒有回答,千草的笑容霎時緊繃起來。


    我把我自己心中一字一句的話慢慢說出來:


    「是啊,這世界確實有那種人,但也不全是那種人。


    ——願意好好珍惜你的人,肯定存在。」


    千草輕笑出聲,她的笑聲消失在散發淡淡光芒的夜晚公園裏。


    「我知道啊,現在就在我身邊。」


    「千草。」


    「啟太現在就在我旁邊。」


    不是我。


    「千草。」


    拜托你別再裝作沒發現了。


    我突然湧起一股怒氣,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對誰生氣。但是,湧起了一股無處可去、無可控製、激烈又冷冽的怒氣。


    千草停下笑,緊緊抿住嘴唇。她的臉頰和鼻尖很紅,眼睛也帶著微潤水光。白雪反射出的光芒淡淡在她身旁繞上一圈,一想到這個身影就是我的妻子、名叫千草的女孩,我胸口感到一陣緊縮。同時間,冷冽的怒氣讓我的心髒、全身都已沸騰。


    你大概真的非常珍惜我吧,那並非全都是演出來的。我懂。


    但是,我更知道。


    因為身邊總是有著讓我們放棄什麽的理由。找到一個理由來放棄一件事情很痛苦,但也知道正因為痛苦所以輕鬆。愈是痛苦愈能原諒自己。愈是痛苦,愈能覺得原諒自己也沒有關係。會覺得自己從恐怖的事情、從會讓自己受傷的事情中逃開也沒有關係。


    你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我現在正打算要做的事情,就是這種事情,不是嗎?


    我為了不讓聲音顫抖,用盡全身力氣繃緊身體,然後把這句話擠出來:


    「我已經,不想和千草繼續在一起了。」


    因為啊,其實你應該有得到真正幸福的力量才對。


    我可以看見。你和我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因為一點小事互相歡笑、一起在軟綿綿的被窩裏睡覺、用溫柔眼神看著對方,然後輕輕相擁。哪天你有孩子之後,你會摸摸他的頭,偶爾還會緊緊擁抱他。


    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你為什麽不伸手爭取。


    千草在一瞬間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但她忍住,隻說了一句:


    「那,我們要說再見了。」


    明明就是我說出口的,但這句話卻狠狠插進我的心口。


    我拿出全部的自製力,開口說:


    「嗯,我想快一點會比較好。」


    最後,千草站起身。


    我光是坐在那裏保持上半身直立就已經耗去所有力氣。我看向遠處地麵,避免自己低頭,突然,千草的手從我視線前穿過:


    「啟太,我們走吧。」


    千草抓住我的手,我從長椅上站起來,讓她拉著我走:


    「要去哪?」


    我看著她的背影問,她轉過頭,嘴角微微上揚說:


    「去找你哥哥。」


    遠處黑暗中,從家中透出的燈光稀稀疏疏亮著。


    我們沉默著邊吐出白色氣息,邊在靜靜堆積的新雪上留下足跡。就像是到處把我們兩人的腳步聲留在這個白色城市裏一樣。


    千草似乎朝著車站方向前進。


    轉過好幾個街角,經過明亮的便利商店前,千草說她想繞去便利商店一趟,所以我就在店外停車場等她。


    幾分鍾後,千草提著塑膠袋走出來,我們又繼續往前走。


    抵達車站。


    我們並排坐在空無一人的候車室裏,千草從塑膠袋中拿出兩人分的罐裝可可亞和肉包來。


    接過可可亞,我用凍僵的手指拉開拉環,喝了一口,那溫暖的甜蜜滋味慢慢滲入我冷徹心扉的身體。


    千草看了我一眼之後說:


    「平靜下來了嗎?」


    我點點頭,雖然想向她道謝,但卻說不出話來。


    在開往宇都宮的首班電車發車前的時間,我們兩人沉默不語。


    終於,在預告電車即將進站的廣播催促之下,我們才穿過收票閘口。


    站在月台上。


    眺望著在微亮天色中從遠方接近的電車車頭燈,千草開口:


    「我當時很晚才打電話給你對吧。就是一年前,我們在宇都宮車站見麵時,我不是對你說回去之後就打電話給你,然後一直沒打嗎?」


    回想起來,我當時一直沒有接到她的電話,讓我焦躁不安。


    「嗯,對啊。」


    「因為我很害怕。我很怕你笑我:『那當然是開玩笑的啊。』而且還想,如果你隨便告訴我一個電話那該怎麽辦,所以才遲遲不敢聯絡。是因為你先打電話給我,我才打電話給你的喔。謝謝你。」


    她邊說邊走進電車車廂。


    列車發出和軌道摩擦的嘰嘰聲響,緩緩開動。


    我邊看著黑暗車窗那頭不斷流逝的稀疏街燈,開口問: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啊?」


    「我不是說了嗎,要去你哥那裏啊。」


    「你知道在哪裏嗎?」


    「不知道,你帶我去吧。」


    電車在透著青藍的微亮天色中前進。


    離開密集住宅區,開始出現田野風景時,天色已亮。一整麵的銀白世界在太陽照射下,如大海般閃閃發亮。我們搭乘的列車影子就在上麵奔馳。


    千草呢喃著:「好漂亮喔。」她的眼睛下方出現淡淡的黑影。


    我點點頭。邊點頭邊努力要把千草這個人這種不擅長熬夜,卻非常擅長早起的小細節,和這片光景一起記在腦中。


    抵達宇都宮車站之後換搭公車,接著在目的地下車。


    隨著引擎聲在空曠中響起,公車漸漸離去。附近針葉樹上的積雪無法承受那輕微的震動,跌落地麵碎成一片。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們又邁開步伐。


    愈接近墓園,冰冷的心髒像是在胸中愈來愈膨脹一樣,讓我難以呼吸。每當我幾乎要停下腳步時,我都會咬緊牙根,抬頭瞪著清澄的藍天看。


    墓園入口被反射蒼白光線的白雪覆蓋,我在那裏稍微停下腳步,接著重新在腳上用力,加快步行速度。


    哥哥的墓上覆滿枯草,非常淒涼。


    我呆站著,而我身邊的千草則是手腳俐落開始動起來。俐落清除貼在墓碑上的枯草,從公用的取水處提來一桶水,接著從包包裏拿出大概是她在便利商店裏買的海綿,仔細擦拭布滿水漬的墓碑。


    我好幾次都想要出手幫忙,但卻做不到,隻是呆站在一旁看著那幅景象。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千草「呼」地吐了一口氣之後站起身,拿起水勺舀水,一勺一勺淋在墓碑上。接著在墓碑上搓幾下,確定墓碑幹淨之後,便把水桶和水勺擺到一邊,接著拉過我,讓我站在墓碑前。我在她催促之下,做做樣子短暫默禱之後,往後退一步。接著,千草走到墓碑前蹲下,雙手合十默禱一段很長的時間。


    好不容易她終於站起身,轉過頭之後,從包包中拿出手帕,靜靜交給我。我把手帕用力壓在額頭上蓋住臉。


    千草邊看著洗幹淨的墓碑邊說:


    「我向你哥道謝了。」


    「……道謝?」


    「嗯。不管你再怎麽恨他,我都很感謝他。因為有他,我才有機會認識你。我也感謝你的爸爸和媽媽,不管他們是怎樣的人,他們都是生下你的人。」


    我搖搖頭,千草輕輕摸著我的後背:


    「啟太,別忍耐,把你心中所想的事情講出來吧,一個都不留,全部。不管是怨還是恨都可以。還有啊,你也可以傷心喔。或是你想要怎麽做、曾經想要怎麽做之類的。我覺得你把這些全說出來會比較好,我就在這裏全盤接受。」


    我努力咬緊牙根,卻在吸氣的時候不小心讓「嗚」的聲音跑出來,我蹲下來,試圖想把聲音停下,卻開始轉為嗚咽,隻要一開始嗚咽就停不下來了。眼淚一滴又一滴溢出眼眶,我好幾次試著想停,卻都停不下來。


    離開墓園要去搭巴士時,太陽已經升起了。


    我們邊注意著不要滑倒,邊「噗哧噗哧」地發出聲音踩在濕雪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車轍上,往公車站的方向走。因為剛剛大哭讓我覺得丟臉,根本不敢看千草。


    雖然有太陽照射,空氣卻很冰冷。薄薄雪地上,四處暴露出下方的黑色地麵。千草邊走邊小聲哼歌。


    感覺遙遠的地方,傳來冰雪融解成水的潺潺水聲。


    「先生,已經到終點站了喔。」


    在陌生男子的聲音叫喚下,我突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在電車中。


    終點站?


    一轉頭,身邊的千草也是邊揉眼睛邊露出驚嚇的表情。


    從車窗往外看,月台上的看板寫著「逗子」。


    ——逗子?


    是不是搞錯了啊?


    完全沒有記憶。


    是歸鄉遊子嗎?月台上有許多人交錯行走,雖然腦袋一片混亂,但我們總之先走出車廂,靠牆邊站以免擋到他人去路。


    然後才慢慢想起來。在夜晚公園中和千草說完話後,我們搭上首發列車前往宇都宮……哥哥的墳墓。從墓園走到公車站的道路上全是雪水和泥土混雜出的泥濘,我們在車站附近的店吃煎餃當午餐,從宇都宮車站搭電車打算回到公寓去……完全睡過頭了。一路睡到湘南新宿線的終點——逗子。


    看著開始查詢上行電車時間表的我,千草有點遲疑地說:


    「那個,我以前曾經在這附近的民宿打工。」


    「喔,是喔。」


    的確,她以前好像曾經說過自己在民宿打過工。


    「然後啊,難得都來到這裏了,我也想要去看看民宿的大家……可以繞過去一下嗎?但如果你累了就算了,沒關係。」


    我看了看千草。仔細想想,我們在一起一年,她卻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想要什麽而來拜托過我。


    「好啊,我們走吧。」


    而且,可能再也沒有兩人一起走在觀光勝地裏的機會了吧。


    我們付清坐過站的車資後,走出收票閘口。


    一走出車站,就聞到海風的氣味。大概就在海邊吧。千草熟知門路地東鑽西竄,我跟著她背後走出小鎮後,果然看見大海了。走了二十分鍾左右,來到一個比較小的聚落,一棟兩層樓高、淡橘色牆壁的建築出現在眼前。這個就是千草口中的民宿。


    抵達民宿後,她按下玻璃拉門旁的門鈴,卻沒人回應。


    圍繞著建築物的低矮圍牆內,有開放式的緣廊,從緣廊旁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民宿裏的樣子。木製地板上,放著四張木頭做成的長桌。但不管是那裏,還是更內側的櫃台,一個人也沒有。


    當我們兩人麵麵相覷,正討論著要不要回頭時,背後傳來十分響亮的女性聲音:


    「您好——請問是預約住宿的客人嗎?」


    那是位把黑發在後方紮成一束,曬成健康小麥色的中年女性。一手牽著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女孩,往我們這邊走來。


    千草邊笑邊喊:


    「小花姐,你好。」


    女性臉上一亮,露出一個太陽般的燦爛笑容:


    「哎呀,這不是小千嗎!怎麽了,跑來玩嗎?」


    「剛好來到這附近啦。」


    「哇,快進來、快進來。哎呀,這是你男友嗎?還是老公?先生你也快請進。」


    「不用,在這邊就好了,隻是來看看小花姐而已。」


    「別這樣說啊。難得都來了,留下來吃個晚餐吧。」


    「但是這麽突然好嗎?」


    「沒關係、沒關係啦。」


    小女孩在她母親打開門鎖之前,一直盯著我和千草看,在門打開之後,馬上跌跌撞撞往裏邊跑去。小花姐原本想要追上去又踏進門。我猶豫了一下,千草輕輕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最後是千草關門的。


    「我現在馬上泡茶,等我一下喔。」


    「小花姐,你真的不用客氣啦。」


    櫃台後麵似乎就是廚房。小花姐慌張地套上圍裙,接著泡好熱呼呼的焙茶出來給我們:「你們慢慢用啊!」然後又為了準備住宿客人的晚餐,像一陣風回到廚房裏。


    我與千草對上眼。


    她問我:「我可以去幫忙嗎?」我點點頭,她馬上站起身。


    「小花姐,跟你借一條圍裙喔。」


    「欸——你要來幫忙嗎?不好意思啊,但真的幫大忙了。今天客房全滿,而且打工妹妹還突然跑回去了。」


    千草非常熟悉地從櫃台旁的櫃子裏拿出黑色圍裙,迅速穿好後走進廚房。


    不久後,逛完街的住宿旅客陸續回來,餐廳一下子熱鬧起來。我也想要幫忙些什麽,但最多也隻能幫忙排碗筷而已。因為我搞不清楚東西南北反而容易添亂,所以除了把擺盤擺好的料理端上桌以外,也隻能無聊地坐在桌子旁發呆。偶爾會跑去廚房邊偷瞄,看有沒有東西需要幫忙送。


    幫著忙亂的小花姐做菜的千草,看起來十分開心。她種類豐富的料理當中,有幾道就在這邊如此這般學會的吧。


    突然感受到一道視線,定眼一看,剛剛的小女孩躲在樓梯旁的陰影處,不斷盯著我看。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別過眼去。然後,小女孩又搖搖晃晃走過來,把她的背靠在我背上。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她接下來竟然強硬掰開我的雙腿,然後在我雙腿間坐下。


    此時,應該是走廊的門被拉開,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探出頭來:


    「小洋,爺爺這邊有香蕉唷。」


    小女孩迅速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應該是她祖父的人物身邊。


    我鬆了一口氣,目送她離開。


    「謝謝你幫忙,反而讓我不好意思了。」


    小花姐邊喝茶邊說。住宿客人用餐完畢,也招待我們吃完晚餐後,現在正在稍作休息。


    千草搖搖頭,小女孩窩在她腿上,她梳著女孩看來十分柔軟的頭發。


    「我很久沒做這種事情了,所以很有趣喔。小洋也長這麽大了啊,之前看到她的時候還在學爬而已耶。小洋,你還記得我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洋像是看著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抬頭往上看。小花姐用指尖摸著小洋的臉龐說:


    「小洋,是小千姐姐啊,不記得了嗎?你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小千姐姐都會陪你玩耶……咦,你要去爺爺那邊嗎?」


    小洋慢慢從千草腳上站起身,往通往走廊的門跑過去。然後看了一下天空之後,又慌慌張張跑回來,抱住千草的腰:


    「怕怕。」


    「嗯?有什麽東西嗎?」


    千草抱起小洋,套上拖鞋之後走出通道。我也很好奇,跟在後麵走出鋪著小碎石的通道,努力朝她抬頭的方向看,但是什麽都沒有。


    我覺得不可思議,轉頭看小洋,隻見她烏溜溜的黑眼珠中,倒映著滿月。


    「怕怕。」


    小洋說著,把臉埋進千草肩膀。


    「不用怕喔。」


    聽見千草的話後,小洋又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天空,她小小的手又抓緊千草的手,再次把臉埋進她肩膀。


    「怕怕。」


    「那個是月亮喔。」


    「夜、亮?」


    「月亮。」


    「夜亮。」


    「嗯,月亮姐姐。」


    小洋偷偷看了月亮一眼之後,果然又馬上低下頭。


    「怕怕。」


    「不用怕喔。月亮姐姐啊,她就從天上保護著你喔。不管是你開心的時候,還是你悲傷的時候,她都會在那邊一直看著你,不會讓你孤單一個人喔。」


    小洋的臉雖然還埋在千草肩膀裏,但她緊緊抓住千草的手已經放鬆了。


    「怕怕。」


    雖然她這樣說,但現在卻看不出來絲毫害怕的樣子,似乎隻是單純開心玩著這個遊戲。


    我不經意看向千草,發現她的表情無比溫柔,讓我心髒不禁漏跳一拍。


    將來有一天,千草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吧。


    然後也會像這樣,一字一句把這世界的事情,一樣一樣告訴自己的孩子吧。


    如此一想,讓我幾乎無法忍受。


    小花姐對我們說:「住一晚再走也好啊。」但我們慎重拒絕,取而代之,我們請她送我們到車站坐車。


    「再來玩喔。」


    「保重喔。」


    小花姐開的車轉過街角之後再也看不見了。


    然後,大概是放鬆了吧,千草散發出來的氣息軟了下來。大概是想睡了吧。從她平常的行為模式來想,在幾乎徹夜未眠的情況之下,真虧她能保持清醒到現在呢。


    因為我們是計算好時間才離開民宿,所以等沒幾分電車就進站了。


    在回程電車開動的同時,千草就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坐在睡著的千草身邊,我一直看著前方。


    我們兩人的身影倒映在黑暗的車窗上,街燈一個一個從我們的身影上快速經過。突然,列車猛震了一下。


    在那之後,千草的頭靠到我肩上。這一年早已熟悉的體溫傳遞過來。我咬緊雙唇,側眼看著千草……她睡得很沉。


    我避免肩膀搖動地慢慢深呼吸,接著伸出手。


    到最後的最後還這樣卑劣,真的很對不起。


    我用盡自己擁有的溫柔,盡可能輕柔地,握住千草的手,然後在心裏祈禱。


    希望,你能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希望……有人能把我給不起的東西全都給你。


    希望你可以幸福。


    希望你可以好好伸手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希望你能好好抓緊。


    可能會很害怕,也可能會受傷。但是,就算害怕,就算會受傷,你絕對有可以幸福的力量……我想,其實大家應該都是這樣出生的。對吧——拜托,請一定要是這樣。


    此時,千草突然輕柔反握我的手。


    一瞬間腦袋空白。


    我還以為她醒來了,但她已經完全睡死了。


    下意識這麽做啊。話說,還稍微有點翻白眼!


    我差點噴笑出聲,但怕吵醒千草,我努力忍住。


    這女人是怎麽回事啊,這樣一來,可找不到新男人啊。


    啊,但這點,大概、肯定就是千草的可愛吧。翻白眼的千草,我也很喜歡。


    我……


    我,喜歡千草。


    那一刹那,溫暖的東西從我身體深處無止盡往外溢出。


    * * *


    一周後,我和千草離婚了。


    * * *


    六年後。


    「小優,你看,是壓歲錢喔。」


    新年回家探親時,母親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我們一家人。


    母親疼愛孫子疼愛到無法無天。


    自從兒子出生以後,我不時會回老家探望母親。


    「小優,真是太好了耶。你有沒有對奶奶說謝謝啊。」


    「謝謝。」


    「嗯,你好棒喔。媽媽,真是太謝謝你了。」


    「別這麽客氣啦,智子。」


    妻子摸摸兒子的頭,對我微笑。


    我也回以妻子一個微笑。


    和母親之間的爭執,還有哥哥的事情,我沒辦法全部當成沒發生過。


    但是,已經不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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