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掛——橋——啊——我的電腦怪怪的啦。」


    五月中旬,在我確認估價單文件時,阪卷不知何時站到我背後這樣說著。


    我靜靜等著他下一句話,怪又怎樣啊?雖然知道他又怎麽了,但麵對他利用他人好意的行為,我沒打算先行一步幫他解決問題。


    「我也去問白井了,但她好高傲喔,都不理我。」


    阪卷嘻皮笑臉說著,我偷瞄白井一眼,她露出想要瞪死電腦螢幕的表情。阪卷和白井似乎特別處不來,但真要說,這間辦公室裏應該沒人和阪卷處得來吧。


    「喂,掛橋,你有在聽嗎?」


    「你有什麽事?」


    我冷淡以對。


    「就是那個很奇怪的係統啦,那個是叫下單係統嗎?就是選單莫名其妙多的那個。我打進去的數字和它顯示的數字不一樣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壞掉了嗎?」


    果然。


    「是你輸入錯誤。」


    「也不是錯誤,是電腦很奇怪啦。」


    這一個半月來,相同對話到底重複幾次了呢?這個人完全沒心想成長嗎?


    「然後呢?」


    我采取與以往不同的應對方法,視線餘光看見白井正盯著我們這邊看,阪卷也傻了一下:


    「哎呀哎呀,別說『然後呢』啦!你知道的嘛。」


    「我不知道,不知道阪卷前輩你到底想要我幹嘛。」


    我故意冷冰冰回話,阪卷搔搔頭。


    「啊——麻煩耶,你就像平常一樣教我怎麽弄就好了啊!」


    「像平常一樣,是啊,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講過多少次同樣內容了。你也差不多該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了吧。」


    「我就是不懂才問你啊。」


    「請你自己看操作手冊。」


    「就是看了也不懂才問你啊。」


    「你不是根本連看都沒看嗎?」


    「因為看操作手冊很麻煩啊。」


    「所以阪卷前輩你為了讓自己輕鬆就來增加我的麻煩嗎?」


    「怎樣怎樣,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喔。」


    「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問題,輸入錯誤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你應該要把修正的方法好好記起來。記不起來的話至少也要學會邊看操作手冊邊自己嚐試。


    問別人做法這件事情,就是剝奪對方的時間、降低對方的工作效率。阪卷前輩你已經重複問我和白井相同的東西、剝奪我們的時間無數次了,你有這種自覺嗎?」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囉嗦死了。」


    阪卷看起來似乎因為無法如願而非常焦躁。但是,阪卷沒發現,我的焦躁程度遠遠在他之上,我努力維持冷靜說:


    「你說我很囉唆嗎?」


    「對。所以就算了,我不做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阪卷像是發現什麽好事情一樣,眼睛閃閃發亮說: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修正。維持錯誤下單數量就好了,怎樣,困擾了吧,服輸了吧!哈哈哈!」


    真想給這個人一麵鏡子照照,真想讓他自己看看他現在的表情有多低賤。為什麽能對帶給他人困擾一事如此遲鈍呢?我不明白。不過,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世上有這種人。有這種就算用盡誠意也打動不了、毫無改變、隻看得見自己的人。看著在我麵前嘻皮笑臉的阪卷,已經快要無法保持正常了。


    這家夥沒救了,根本沒在他身上花時間的價值。要是能就像這樣劃清界線、放棄、舍棄、視若無睹、不去理會該有多好。


    「阪卷前輩。」


    我強烈期盼。


    ——拜托你多少讓我能尊敬你吧。


    阪卷用著什麽都沒想的呆臉看著我,我盡可能慢慢說:


    「我不瞭。」


    不小心脫口而出私底下才會用的語氣,工作時我總是盡可能保持公事化語氣。我感到自製頭箍正慢慢鬆動。


    「什麽啊?」


    「我不了解該怎樣教你才行。反過來,請你教教我該怎樣教你,你才會記住。如果是第一次也就算了,已經教你這麽多次你還是記不起來,那再用同樣方法教你也沒有意義吧。如果你沒有心要學,還是請你自行努力吧。」


    「ok,我知道了。ok、ok。輸入係統的事情就算了,沒我的事。我都問了卻不肯教我啊,就算我不做也不是我的錯。」


    接著,阪卷把新的a4文件丟到我身上,很得意地說:


    「那你教我這個吧,這是你第一次教對吧。」


    「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來,這人真的打算什麽事情都靠別人啊。


    也就是說,阪卷徹徹底底就是這類人,什麽事情都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自己可以輕鬆最重要,然後把對身邊人造成的負擔當成不同世界的事情,和自己切割幹淨。簡直跟我哥沒兩樣,如果我哥出社會的話肯定就是這種人。


    笑到停不下來。


    消失在這世上就好了,隻要這種人全部都消失,社會也會稍微變得好一點吧。


    大概是誤會我笑聲的意義,阪卷也跟著笑,我「唰」地站起身離開座位:


    「我去洗手間。」


    雖然不想上廁所,但再繼續和阪卷對峙下去,我沒有自信能繼續保持冷靜。


    走進洗手間,看著洗手台的鏡子。鏡子中和我對看的男人,是個高中畢業後即離家生活,經曆窮苦學生時期後,進到一間還可以的企業工作,早早結婚,表麵上看起來一帆風順的男人。那個極為見外的眼神。


    我從口袋掏出手帕夾在腋下,這是妻子在幾天前燙襯衫時也一起燙平的手帕。把手擺到水龍頭下方,觸動感應裝置,水龍頭流出富含空氣的水,我把水往臉上潑。


    出社會之後,無法自行選擇每天都會碰麵的同事。就算再怎麽討厭也無法輕易舍棄、無法毫無接觸。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無法逃脫的枷鎖。在家裏、在家附近、在學校、在公司,我還以為切斷了、逃開了,其實隻是超越時間與空間,換個形態繼續束縛我。每次遇到這種事情都會擾動我的心、讓我想著得要變得更強大才行。我嚴苛逼迫自己,追求讓自己好好自立、不再輕易動搖的生存力量。我認為自己已經變強了。


    但這真的正確嗎?是不是因為對自己嚴苛,連帶看那些怠惰的人也變得嚴苛了呢?


    水停止流出。


    我把手帕貼在臉上,原本硬挺的手帕吸水過後變得軟趴趴。


    整理好心情再度回到辦公室後,阪卷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說:「好慢喔,你是去大便嗎?」


    我不理他,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阪卷離開後,我像是被什麽附身一樣埋首工作。因為我不想思考多餘的事情,隻要和阪卷扯上關係,我的步調就會被打亂。我還以為自己學會成熟舉止,已經是個成熟男人了,其實我什麽都沒有改變。不,不對,至少我擁有自己活下去的力量,還是有改變的部分。


    在我瘋狂敲打鍵盤時,背後響起一個擔心我的聲音:


    「掛橋前輩。」


    是白井,看見我抬頭後,她繼續說:


    「已經中午了喔。」


    我這才發現,除了白井以外大家都出去了。


    「你沒事吧?」


    我不喜歡白井過於天真的部分。但有時會想,比起自己的事情都應付不來的我,這個可以這樣關心、體貼他人的女孩可能比我還要成熟吧。


    「歡迎回來……啟太,你過來這邊。」


    晚上,一看見我回家,妻子馬上這樣說。和平常一樣,她大概到我回家前都趴在桌上睡覺吧,因為她額頭上有好幾條紅痕。


    我沒多想,按照她的指示在椅子坐下,她繞到我身後,兩手突然按摩起我的肩膀。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困惑,我轉頭過去看她。


    她的表情如同大廚一般認真,但在和我對眼時卻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從青森旅行回來之後有幾天,她有時會發呆,但今天似乎完全恢複原狀了。


    「客人啊,你肩膀很僵硬耶,哈哈,你肯定是累了吧?」


    她語帶得意地模仿起不知哪來的詐欺師說話。


    「你等一下,西裝啦,千草,我的西裝會皺……」


    「啊,對不起。」


    她連忙放開手,微低著頭,似乎很沮喪,我這才發現她是在擔心我。


    「但是我很開心喔,千草這份心意讓我很開心。」


    順勢說出口的話也讓我自己有點困惑。


    妻子抬起頭來,有點不好意思的「嘿嘿」而笑。


    這是什麽感覺啊。


    說出平常不說的話,感覺很不像原本的自己,讓我坐立難安。但是,再度察覺時,那個強撐著的部分稍微有一點點,變得有點緩和了。


    22


    對無處可歸的人來說,大學這可以自由一、兩個月的長假時間長過頭了。


    升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期末考結束,慶祝會和社團的活動告一個段落之後,同學們陸陸續續開始返家,獨留我一人在公寓。


    不管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都沒人陪我說話。隻是每天起床,到了吃飯時間就自己做飯、自己吃飯、自己收拾,每天不斷重複相同生活。過著這種讓人快要精神不正常的生活,我不禁怨恨起奪走我回家權利的哥哥。雖然我討厭老家,但不願回家和不能回家有著天壤之別,是他讓我無處可歸的。


    所以我就想,去工作吧。


    工作、工作、不停工作。為了要填滿所有空白時間,我兼了好幾份打工,連鎖居酒屋、家教、單場活動,長期工讀搭配短期工讀,盡量讓時間沒有空白。如此一來,不管是客人還是店員,多多少少都有和人交談的機會。當然,純粹為了賺錢也是原因之一。


    「大學所需的所有費用媽媽會出,所以啟太不需要擔心任何事。」


    我沒有全盤接受母親說出口的話,因為我知道我們家計窘迫,根本沒有多餘的錢。母親說出口的話毫無根據,我也知道母親隻是因為想要當個好媽媽,所以才會脫口而出那種暫時應付、安慰人的話。不管怎樣,我看著在母親過度庇護下的哥哥長大,所以生理上讓我無法接受母親的資助。我想要自立,想要對誰、特別是對自己證明自己和哥哥不一樣。


    「你有回老家嗎?」


    對獨自生活的年輕人說這句話的意義,和簡單的招呼用語沒兩樣,特別是打工地點的鍾點中年女性常常會問這種問題。那肯定和「今天天氣不錯呢」等招呼用語同等意義,提問的人並沒有惡意。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是二選一的問題,老實否定,或是說出「我有回家」的謊言。一開始我都很老實回答沒有,如此一來,就會聽到「你媽會很寂寞喔」、「別隻會在外麵玩,偶爾也要回家給媽媽看啊」等回應。


    善良的她們會責備我不孝,催促我快回家。但我也不可能向她們解釋我不是不回家而是不能回家,隻能在心裏想著「原來這就是社會上大部分母親對孩子的想法啊」,然後默默把她們的話當耳邊風。如果我因為怕麻煩而說謊,又會聽到「真好呢,哪像我們家的……」「你爸媽真會教呢」等回應。


    我曾經遇過這樣窮追不舍一直說個不停的狀況。把兩者煩人的程度放到天秤上比較,我決定選擇說謊。雖然她們讚美我的母親和家庭環境讓我作惡,但比起對我善意說教、要我回去那個拒我於門外的場所來得讓我能接受。於是,我開始像呼吸般自然地說謊。說謊的對象不僅限於這些鍾點大嬸們。


    我有個從秋天開始交往的女友。


    「元旦那天要不要去神社新年參拜啊?」


    在寒假前,我鼓起勇氣邀她一起去,沒想到她呆愣了一下:


    「元旦?咦?你過年不回家嗎?」


    「嗯,寒假我打算在這邊打工。」


    「不可以啦!打工隨時都可以去啊!回家去盡孝啦!過年就是要和家人一起度過!不回家不行喔!」


    她很生氣斥責我沒有常識。


    她很單純,因為單純而殘酷。


    話說,從對對方殘酷這點來看,或許我也是半斤八兩。不,我應該比她更加殘酷。因為我隻把她當成排解寂寞的對象,而且,利用她來向周遭宣示我也有符合自己年齡的男女交往經驗。我隻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會理她,對她沒有絲毫喜愛之意。


    年底時,她回家過年了,而我也得獨自跨年。


    不知道是真是假,據說一年之中最多基督徒自殺的日子是聖誕節。聖誕節對日本人來說是個情侶共度的節日,但在歐美普遍都是和家人共度,大概等同於新年對日本人的意義吧。


    一年中,最能讓人體認自己是孤獨的日子。


    如果這天和女友一起度過,那肯定隻是表麵功夫,終究我還是孤獨。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是和誰在一起還是單獨一人,我都覺得自己孤單。因為不需要特別包裝自己,說不定單獨度過反而更為輕鬆。


    因為無論是誰,都不了解真正的我。


    「掛橋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啊?」


    坐在我麵前的男人突然開口這樣說,我邊把在暖爐桌中互盤的雙腳換姿勢邊問:


    「也沒有啊,你為什麽這樣想?」


    在我們兩人雙腳互撞的暖爐桌上,擺著據說是這男人——深川最愛的食物炙烤魚板、放上大量吻仔魚的白蘿卜泥、隨意切切的高麗菜,還有他打工的日本料理店分給他,裝滿種類豐富日式年菜的保鮮盒。


    跨完年後,再過不久就要淩晨一點了。我和深川沒有特別要好,他隻是個剛好和我同科係、有著醒目濃眉、和任何人都交好的男人。但不知為何,剛結束打工的我,來到他的破爛公寓裏和他一起跨年。


    「別這麽生氣啦。」


    我也沒生氣吧。


    「你為什麽這樣想?」


    我又問了一次,深川一口喝光紙杯裏的燒酎,淡淡地說:


    「因為你偶爾會露出很失意的神情。」


    「偶爾是什麽時候?」


    「像是我之前在超市遇見你的時候,你的表情真的很糟。」


    他大概是指邀我來這的那天的事情吧。


    前幾天,我為了不要在大家會攜家帶眷采購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門購物,而到超市去采買比平常多的食物。在我買完東西,走到超市的腳踏車停車場,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時,要來買東西的深川恰巧出現在那邊,看了我手上裝滿食物的塑膠袋一眼後,對我說:「你新年也一個人過嗎?那來我家吧。」


    其實這天是我第一次來深川家,三坪的房間雖然整理得相當整齊,但因為家具幾乎都是別人送的,所以色調和設計完全不搭,缺乏整體感。擺在角落的電腦,正在播放節奏輕快的音樂。


    看著眼前開心吃著日式年菜的男人,我突然想到「話說起來,他為什麽也留在這邊啊?」如果把人硬是分為陰和陽兩種種類,深川肯定是陽型人。雖然瘦卻充滿活力、開朗,朋友也很多。從他開懷的笑法,讓我以為他是哪來的無憂無慮長大、不知人間疾苦的少爺呢。


    和他對上眼後,他咧嘴一笑:


    「你家有怎樣難念的經啊?」


    「什麽?」


    「你有不能去家裏的原因對吧?」


    「你為什麽這樣想?」


    深川露出一個有點意外的表情後,笑著說:


    「雖然重複了一次,但之前在超市遇見你的時候,你一臉失意的樣子啊。而且你買了超多東西對吧。我也剛好要和你做相同的事啦,避免在街上擠滿一家人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門買東西。看到他們一家和樂融融的樣子,隻會增添我心中寂寥啊。」


    聽完深川說的話,我什麽都答不上來。深川滑稽逗我笑:


    「我一個人過新年可是很寂寞的耶,身邊沒一個人可以講真心話這件事也是。反正橫豎都要活下去,那就想要快樂過活,也希望有人能讓我講真心話。除了希望有個了解自己的人,如果有人和我有相同煩惱,我也希望了解對方。你正好符合我口中的條件啊,不是嗎?」


    「一點也不符合。」


    「別逞強了啦,那你今天為什麽會過來?」


    我沉默不語。


    雖然不想承認,但沉睡在我心底那不知名的情緒,正呼應著深川說出的話而蠢蠢欲動。不知道故意還是無意,他剛剛不是講「不能回家」而是選擇「不能去家裏」這個字眼。在他心中,老家或許早已不是「回去」的地點了吧。


    他雖然和我同係,卻不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沒想到竟然以這種方式直言不諱地縮短彼此距離,這讓我不知所措。


    「自然而然就來了。」


    「自然而然——我討厭這個詞,像是用個曖昧的詞匯來逃避一樣。讓我們驅使詞匯能力盡情對話吧。」


    深川的眼睛散發炫目光彩,他說他很寂寞,一點也看不出來。我覺得他的話語當中並沒有闡明他的真實狀態,我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這家夥到底想要做什麽?而我來這裏想幹嘛呢?


    不,其實我知道。靜靜盯著暖爐桌上紙杯裏看,我期待著透明的液體中會浮現適當的詞匯,但當然不可能有這種事。


    大概是等累了吧,他邊伸懶腰邊說:


    「你也不用勉強自己說啦。」


    「那你又是怎樣呢?」


    我反射性脫口而出。深川露出「喔?」的表情,但我當沒看見。雖然我不想結束這個話題,但要是他誤會我很有興趣也讓我生氣。


    「你開口問我囉!那就不客氣啦,我先說囉。」


    他的言下之意是接下來就輪到我說了,接著他正經表情,像是在斟酌該怎麽說一般緩緩開口:


    「我們家啊,從我還小開始,父親的精神狀態就不太穩定。


    我媽很堅強,一直支持著父親和整個家,讓我非常尊敬。但現在想起來,我媽和父親之間或許是相互依賴的關係。因為父親的口頭禪就是『好想死,反正我這種人沒價值』,而我媽的口頭禪是『他要是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父親有種借著確認他人有多愛自己來衡量自我價值的感覺,我媽則是從照顧父親這件事裏找出自己的存在價值。我媽有點怪,隻要父親的精神狀態愈糟糕,她就像是飾演悲劇女主角一樣,有活力到讓人覺得惡心。大概是陶醉於守護不安穩丈夫的自己當中吧。我媽或許天生如此,但也可能是結婚後麵對丈夫不安穩的狀態而讓自己進一步適應的結果。不管原因是什麽,他們兩人精神層麵的供需達到一致。就像是一組完全契合的圓缺一樣,是完美無缺的組合。從以前開始,根本就沒有我介入的餘地,我是個很寂寞的孩子,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與其說是他們兩人的孩子,倒不如說是他們夫妻人生中的必備道具,或者是人生過程中自然產生的、像排泄物一樣的東西。實際上可能也是如此。我覺得他們兩人並不愛我,是在寂寞中長大的。」


    我偶爾拿起紙杯喝了一口內容物,沉默不語聽他說。既覺得我不能在這個時機開口,老實說,從深川口中聽到愛啊、寂寞這類直接表達出心情的詞匯,讓我有點畏怯。


    深川又接著說:


    「然後他們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像是和對方共鳴之後振幅會加倍一樣,父親發狂的狀態愈來愈誇張,與其相呼應,我媽也像是發狂一樣愈來愈耀眼。我從旁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覺得很難過、太過生動到讓我惡心。他們兩人一陷入那種狀態,彼此就會愈來愈興奮,我仿佛被強迫看著性交的替代行為一樣,真的很像一種特殊癖好。應該是我國一時吧,當我發現這件事實,我對自己最喜歡、最尊敬的媽媽感到失望,覺得被背叛了。我還以為我媽保護我不受父親暴言暴行的傷害,但仔細想想,就是那個人助長父親的這一麵。


    他們夫妻不知道持續這種戲碼幾年,我父親終於用盡力氣了,我高三那年秋天,父親的精神狀態達到極限。


    那天,我在半夜醒過來。如果我那時沒醒過來,人生應該就在那裏告終了吧。一開始,我以為我還在作夢,父親口中念念有詞蹲在我枕邊,然後為我蓋好被子。


    我腦袋一片混亂。


    因為在那之前,父親從未做過一件像父親會做的事情。我覺得有點怪怪的,雖然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我還是可以看出父親的異狀。氣息不穩,瞪大眼睛往房間裏四處看,然後和我對上眼。大概是因為發現我醒來而動搖了吧,一瞬間,父親像野獸一般瘋狂叫著不知所雲的聲音,跨坐在我身上。我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但看到父親手上揮舞的東西。那東西閃耀光芒,看起來是菜刀,是把菜刀沒錯。我無法思考,因為上半身動不了,我用力踢高腳踢飛父親的背。父親失去平衡之後跌趴在地,盡管他用手撐地,但也沒放開菜刀。我用盡全力推開他想逃走,但腳被棉被還什麽東西絆到跌倒。父親一直在喊叫,他拿起菜刀朝我的頭砍過來,但沒砍中,菜刀直接插進榻榻米中。我想要逃走,但他用難以想象的驚人力量抓住我的腳。我們兩人開始爭奪菜刀,我媽飛奔而來,馬上打開房間的燈。房間轉亮,我看見父親的臉,眼睛和真正的野獸一樣布滿血絲。亮燈後,他像是看到火會畏懼的野獸一樣,抓住我腳的力量也變小了。我把菜刀從榻榻米上拔起來遠離父親,失去武器的父親也失去活力,茫然不知所措,隻是一直念著『大家一起去死吧』之類的話,開始說明我們的存在有多沒價值、對社會多有害。我媽靠近父親,然後抱著他說:


    『沒關係、沒關係。我愛你的一切。就算你殺了我,我還是愛著你。』


    她的嘴角仿佛覺得父親真是惹人憐愛到無法自拔般勾起。我覺得我媽似乎對眼前的情況十分興奮,像是覺得自己有如一個麵臨人生中戲劇性場麵的悲劇女主角那樣,沉醉其中。


    我真的受夠了,不想再待在這種家裏,所以我在半夜離家出走,在那邊多待一秒都讓我受不了。」


    深川暫時停下,吃了一顆栗泥之後皺起眉頭。他說出口的內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連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都不知道。


    「你離家出走之後怎樣了?」


    深川的故事深深吸引我,我試著想象還是高中生的深川大半夜裏無依無靠在街頭彷徨的樣子,但我完全無法想象出他的表情。深川笑著說:


    「我走了一個車站的距離去找當時交往的女友。她比我大五歲,已經出社會工作了,而且自己一個人住。她當時當然在睡覺,看到我突然出現嚇一跳,明明隔天也要去上班,但還是醒來為我燒開水。她知道我的家庭狀況,所以想著可能發生什麽事情了吧。我快撐不下去了,差點就被父親殺死,而且到最後,我媽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想,我心中認知的自我價值當時應該動搖了,所以希望她能夠包容、接受我的一切、希望她能掬起我的悲傷,安慰我。實際上,她也真的這樣做。


    所以啊,我頭大了。」


    我歪頭表示不解,深川諷刺笑著說:


    「因為這樣一來,不就和我父親與我媽之間的關係相同嗎?」


    「……不對,應該不一樣吧。」


    「沒錯,不一樣。我了解你想要說什麽,但當時的我還無法理解。我像是發現自己心中的病灶一樣,背脊都發涼了。心想,這不是跟我父親沒兩樣嗎。然後我重新回顧自己,產生一種絕望的心情。


    我很有異性緣。但那並非自然的魅力,而是我在無意識中把家庭環境的不幸拿來當作追求女人的道具。女人很吃這一套,她們會覺得:『平常在大家麵前藏起悲傷心情,表現得非常開朗的深川,隻有在我麵前露出心痛的表情耶。』這樣。」


    「你剛剛的說法也太狠毒了吧。實際上開朗就是你的魅力不是嗎?」


    「呀,掛橋同學好溫柔喔!」


    深川又不正經了。


    「但我覺得,本性開朗和把做作的開朗拿來當成一種手段,兩者不一樣。」


    「不管那是好還是壞,我想,應該是你很抗拒利用感情的效力。你是不是太在意自己是否把感情拿來當成道具?」


    深川突然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一時之間,我還很慌張,以為他哭出來了,但似乎不是,他沒被手蓋住的嘴角正在笑:


    「……糟糕。好開心,好開心有人懂我耶。太厲害了,虧你懂耶。沒錯,我覺得我的缺陷就是這個。」


    「聽完你的話之後,自然而然就會做出這種結論吧。」


    「是這樣沒錯,但並非如此,一般來說不會出現像你這樣的反應。隻要提到這件事情,不知不覺中就會開始舉辦起第三十一屆不幸炫耀大會。像你這樣讓調查對策委員會毫無阻礙順利進行才是少見,第一次遇到這樣,我好感動喔。」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也就是說,人隻要聽到別人不幸的故事——算了,今天就別說這個,晚一點再跟你解釋。難得話題朝好的方向走,講下去就離題了。」


    「是你自己要離題的吧。」


    「掛橋,你不錯喔!很敢講耶!我真喜歡你!」


    「快點繼續說啦。」


    「嗯……我覺得自己很奇怪。例如今天的狀況明明超棒,但隻要我開始思考起這些事情,心情就會無法抗拒地往負麵方向走。為什麽我會出生在這種家庭裏、我也想要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想要可以無條件接受我的地方。這應該比較接近渴望,就像是喉嚨快渴死了、超想喝水的感覺。沒水的話身體會死掉,沒愛情的話心會崩壞,但是身體不會死掉。這表示,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對父母剝奪我這一切的憤怒與不滿已經無法抑製,覺得很荒謬。然後,我就會想要女人。希望她了解我、接受我。隻要我說自己的事情就能得到女人同情,因為女人有母性本能。我在刺激她們那部分,然後她們會把母性本能發揮在我身上。那讓我開心,得到短暫的安心。但是,當我把自己和父親重迭,把女人和我媽重迭之後,就會不寒而栗。」


    「我剛也說了,我覺得那隻是程度問題耶。如果不會變成依賴,偶爾依靠一下別人也沒關係吧。」


    「沒錯。但我已經不知道哪種程度叫適當了,我的尺規已經壞掉,無法正確測量正常的距離。我不知道依靠他人和依賴他人之間的界線在哪裏。」


    我的腦海中浮現母親和哥哥。


    「雖然我覺得應該不存在像界線那種很明確的指標,但不管怎樣,你來問我距離感這東西,我也無法給你答案。因為我的尺規似乎也壞掉了。」


    「這個——該怎麽說才好呢……啊,對了。


    我覺得我現在,應該正在自我拆解中。想要知道距離感也是一個原因,我更想要知道尺規壞掉的原因。了解自己父母奇怪在哪裏,具體明白我的心理受到父母怎樣的影響之後,感覺就能找到應對方法。但是,一個人探求這件事的原因得承受很大的精神壓力,我自己沒那麽堅強,所以現在就像這樣,得到了你這樣的聊天對象,邊說邊整理自己的思緒。


    ……然後換你,你的尺規為什麽壞掉了?」


    在深川開始講自己的事情時,我就已經預測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但不可思議的,一點也沒有厭惡感,我卻躊躇了。


    「我的情況比起你家是小巫見大巫。而且——」


    我發現深川想開口講什麽,於是就先閉上嘴,然後,他也把到口的話吞回去閉上嘴。


    出現短暫沉默。


    深川抬了抬下巴,用不良少年的表情說:


    「說吧。」


    「其實我是繭居族的弟弟。我有一個哥哥,他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沒走出家門過了。母親有點歇斯底裏吧,但對我哥超縱容。我被視為擾亂他們兩人平穩生活的外部因素,現在禁止回家,所以我見不到我的狗。」


    「見不到你養的狗啊。」


    「是啊。」


    「那真的很痛苦。我之前也有養貓,所以能理解。你爸呢?」


    「沒見過。聽完母親的說法,結論就是,我和我哥似乎是那個男人泄欲之後的產物。母親說過好幾次他是個爛男人。但是啊,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表示她自己是個笨女人。因為她被男人利用完之後懷了我哥,然後重複相同錯誤之後又懷了我。」


    在深川說完父親打算帶自己一起自殺的事情之後,我一開始還擔心自己的事情會被當成沒什麽大不了,所以邊講還邊觀察他的反應。從他的反應中我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我開始大致說起整件事:


    「——所以我啊,一直想著應該要趁年輕趕快把哥哥趕出家裏才行。雖然感覺很殘忍,但如果不這樣做,他就無法步出家門啊。我覺得我哥和母親彼此之間也是共生關係。」


    深川似乎很專心思考,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才點頭說:


    「我也這樣覺得。如果一直待在家裏,你哥應該一輩子都走不出去吧。啊,對了,我想到一件好事。」


    說完他立刻站起身,從書架上的筆筒中抽出一枝原子筆,然後撕下放在地板上的麵紙盒的開口部分,在上麵寫些什麽。


    「今年夏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到北海道去工作吧,我和你和你哥。我重考那年到北海道的農場打工,工作內容就是幫忙采收玉米或是青花菜,包吃包住喔。當時一起打工的人當中也有曾經是繭居族的人。其他還有背包客啊、大學生啊、辭掉工作的人等等,大家各有自己的原因,一起住在很像宿舍的地方生活。這對你哥來說肯定也會是個很好的刺激。


    這是那個農場的名字。你可以上他們的網站或是部落格去看看,這樣就可以知道那邊的氣氛了……掛橋?」


    我茫然看著他遞給我的字條,看到這個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方法,我不知所措,不知到底該說些什麽才好。


    「……謝謝你。」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感覺身體深處冰冷不消的東西突然融化開來,身體也跟著變輕鬆了,要是鬆懈的話肯定會哭出來。


    在那個家中,我的意見總是少數派。在扭曲的小小群體裏,我不知道什麽是正確、什麽是錯誤。深川同意了我一直強烈冀望,卻一直受到哥哥和母親否定的意見。我覺得在黑暗的五裏霧中,有一道溫暖光線照射進來。


    「你試著去邀你哥看看吧。」


    我決定下次見到母親時,要向她提這件事。


    想象和哥哥共度的夏天,兄弟兩人一起,雖是這樣說,不過因為以前我們之間有許多爭執,這讓我多少有點抗拒。但是如果深川也陪在身邊,我覺得應該可以平安度過。


    哥哥到北海道去之後能有改變嗎?


    23


    「我出門囉。」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我在妻子目送下步出家門。


    走出家門後,馬上聞到下雨的氣味。


    正式邁入梅雨季了,如絹絲般的細雨從昏暗的天空落下,路上四處開著各種顏色的傘花,而每把傘的顏色看起來都比原本還要灰暗。景色朦朧,不管是人、電線杆,還是成群結隊的學生發出的笑聲,所有事物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互相交融,讓我覺得像是走在一吹即散的夢中。偶爾飛濺到我手或臉上的雨珠,仿佛想要融化我。


    走著走著,突然有個黑色小點出現在我的視線上端,受到黑點吸引,我原本渙散的意識逐漸集中起來。


    不遠處的路旁,有個黑色的東西被雨水打濕了。我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小孩用的毛巾還什麽的,但似乎不是。有種更討厭的感覺。


    又走近幾步之後,我知道那是什麽了。


    那是黑色小貓的屍體。


    我的心髒重重跳了一下、又一下。


    我維持原本的步調走過它旁邊。


    經過之後,冰冷橫躺在路邊的屍體畫麵在我腦中浮現。突然,感覺到有股黑暗又鮮明的氣息爬上我的後背。我轉過頭去,卻一個人也沒有。


    身體感到不平靜,不過是個路邊的小貓屍體,為什麽會讓我如此驚慌呢?為什麽我的心情會如此混亂呢?思考之後才想到,原來是這樣。


    那個屍體就是那時的小黑貓。雖然黑貓到處都有,但我卻有種奇怪的自信,那就是白井喂食中被我趕走的小貓。


    原來它沒有活下去。


    要是停下腳步上班就會遲到,所以我繼續走,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是大自然的定律,那隻貓隻是恰巧是弱者而已。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沒有錯,小貓也沒有錯。


    「早。」


    「早安。」


    到公司後,已經到公司的白井一如往常正在打掃。我拿出記事本,邊確認今天的預定事項邊用眼角餘光看白井。


    如果告訴她那隻小貓死掉了,她會有什麽反應呢?


    可想而知——肯定會很傷心地說:「它還這麽小耶,好可憐喔。」然後對間接剝奪小貓生存機會的我沒好臉色吧。她肯定會有這種反應。


    打開電腦電源,輸入密碼。同事們陸續進到辦公室裏,和他們互相打招呼。一成不變的一天又開始了。


    在工作開始時間過一小時左右之後,阪卷很故意地跑進辦公室裏來,邊喘氣邊對旁邊的白井說:


    「哎呀,真是傷腦筋了啊,麻美!我跟你說,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有隻小貓死在路邊耶!我把它抓去埋起來了!我去洗個手啊。」


    白井早已不再回應他。辦公室本來就因為梅雨濕氣讓人煩悶,又因為他變得更加鬱悶。


    在阪卷離開座位到洗手間洗手時,同事們一臉受夠了的表情麵麵相覷:


    「那家夥又遲到了耶,終於連路邊的貓咪也殺了啊。」


    「真是的,他自己快去死吧。一輩子都不來也沒關係……啊,哎呀,說去死是不是太過頭了啊。」


    在和我對上眼後,同事立刻閉嘴。


    這天準時下班。


    回家路上因為早已放晴,所以看見夕陽。我邊走邊注意路邊,但貓咪的屍體已不在今天早上的地點了。不知道真的是阪卷埋了貓咪,還是有業者或其他人處理掉,總之有人把貓咪的屍體處理掉了。原本的地方現在空無一物,隻有柏油路上的積水在橙色夕陽照射下微微閃爍。


    我在太陽下山之前回到家。


    在妻子央求下,我們走到附近的書店當散步,這一陣子白天時間變長了,我們兩人拉得長長的影子並排走在染成橙色的街道上。妻子想要買按摩相關的書籍,抵達書店後,她很仔細比較擺在健康類書架上的書,慎重選出一本穴道圖解書。買完書後回家,我們兩人一起吃了用麵線做的鱈魚子意大利麵、番茄沙拉、撒上大量柴魚片和細蔥的冷豆腐後,一起坐在沙發上休息。剛買的書上寫著,飯後為了幫助消化,血液會集中到胃部,所以此時最好不要按穴道,以及洗完澡之後效果會更好之類的事情。


    休息後,我們輪流洗澡,比平常還要早換上睡衣。妻子打著哈欠,我問她:「困了嗎?」她點點頭。


    和平常一樣鋪好床後躺下,妻子在床上翻來翻去,有點半胡鬧地把手伸到我的棉被上說:「幫我按!」


    我邊對照書上的圖解,邊幫她按手。


    比我還要纖細的手,每根手指、每片指甲,一切的構造從根本就和我不一樣。整體來說沒什麽肉,血管透出白晰的肌膚,看起來和青筋沒兩樣。有點冰冷、纖細的手。感覺隻要太大力就會折斷,我慎重地慢慢按壓。隻要集中在這個動作上,覺得妻子的筆記、哥哥的事情、妻子從青森回來時的樣子等,各種事情一瞬間全部湧上來,遊離之後慢慢離我遠去。


    現在,我的意識中,隻有在我身邊的妻子。感覺好困,當我閉上眼,停下手後,妻子的手慢慢抽離,額頭邊感到些微體溫,與其同時,眼瞼內側變得一片黑暗。


    感受妻子柔軟的手貼在我額頭上,我想著:「啊,真和平。原來這世界上也有如此安穩的時光啊。」真想就這樣睡著。


    此時,尖銳的手機訊息聲撕裂寧靜。


    妻子的手離開我身上,我坐起身,拿過手機。


    【啟太,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母親傳來的訊息。慢了一拍後,我湧起與憤怒極為類似的厭惡感。在老家時的回憶如怒濤般湧現。我關掉手機電源,順便關掉房間的電燈。


    黑暗當中,我感覺妻子偷偷看著我。


    我開口說:


    「那是垃圾信。」


    我知道母親沒有惡意,所以才更惡劣。母親肯定是因為剛好想起我,然後一時興起才聯絡我的吧。之所以覺得她根本是強迫我接受她的善意,全是因為至今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已經不想再和老家有任何牽扯了。早已決定不再牽扯。


    我已經在過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拜托別再來阻撓我。


    24


    「啟太,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我才剛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母親便笑眯眼睛問我。宇都宮車站前廣場好讓人懷念。黃金周之後,已經八個月沒見到母親了。


    「好久不見。」


    我簡短回應後坐上車,車子慢慢加速,往和老家反方向的重要道路前進。


    「這邊開了一家新的咖啡廳呢,就在東武車站附近。」


    母親興奮得非常刻意。


    「是喔。」


    我不感興趣地回應,盯著車窗外看。今天天氣很好,冰冷又清澈的光線從天空傾瀉而下,人行道在光線照射下閃閃發亮,仿佛變成水麵一般。走在閃亮光河上的人們與虛幻的蜻蛉相似。宇都宮,一年前我生活的城市,但現在已經無法容下我的城市。心中的鄉愁讓我震驚,原來我喜歡這個城市啊。不管再怎麽說,還是故鄉讓我感到平靜,同時也感到不平靜。熟悉的城市,我討厭、拒絕我的哥哥和母親的城市。親愛與抗拒正在兩邊撕裂我的心。


    「大學生活怎樣啊?」


    「普通。」


    語氣不自覺變得僵硬。要我們爽朗對話才是強人所難。


    想回家、不想回家、無法回家,雖是這樣說,也不願意放過我。把我逼進這種狀況中,持續逼迫我的母親。隻要和母親在一起,我就感覺心髒像是對折幾十次,壓縮到極限的壓迫感。


    咖啡廳生意很好。這加劇和母親兩人獨處時的不自在感。店員爽朗地帶領我們到二樓,裏頭有年輕女性、情侶、一群中年婦女等客人。大家都專注地聊著天,根本沒多餘時間看我和母親,那毫無興趣的態度讓我非常感謝。我看了手寫的菜單之後點了咖啡,母親點了咖啡歐蕾,看到店員走下一樓後,我先開口:


    「要說什麽?」


    今天,母親用「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的理由叫我回來。


    重新好好麵對母親,比我印象中蒼老許多的臉龐讓我驚訝,母親接著開心說:


    「就是你明年成人典禮的事情啦,你說是褲好還是西裝好啊?媽媽希望可以看到啟太穿褲呢。因為啊,出社會之後有很多機會可以穿西裝,但褲大概隻有成人典禮時有機會穿吧。」


    我原本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母親要提哥哥的事情,所以傻了一下。


    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說吧,我邊抑製住從身體深處湧上的怒氣邊說:


    「成人典禮一點也不重要吧,比起這個——」


    母親收起開心的表情,眉角上吊喋喋不休責備我:


    「怎麽會不重要,你為什麽要這樣說呢?一生就這麽一次成人典禮耶。」


    看見她變臉速度之快,讓我內心不禁歎息:


    「比起那種事情,現在先談那家夥——」


    「讓您們久等了。」


    綁著包包頭,看上去一身咖啡廳店員打扮的店員走過來,我閉上嘴。她「咚、咚」地把飲料放在桌子上,但這位店員放下飲料之後沒有離去,感到不可思議的我抬頭一看,總覺得這位店員很眼熟。眼睛對上之後,她先開口:


    「果然是掛橋同學對吧,好久不見。」


    大概是我國中還高中的同學吧。我客氣地回了一句「你好」後,她似乎是個會看氣氛的人,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住:


    「請你們慢慢享用。」


    她朝坐在我對麵的母親點一下頭後,準備離開,沒想到母親卻探身問她:


    「哎呀,你是啟太的朋友嗎?」


    「我是他高中同學。」


    「啟太啊,你的態度也太冷淡了吧!這麽可愛的女孩向你打招呼耶……我知道了,是因為在媽媽麵前所以害羞了吧!」


    腦髓一陣發涼,這種鬧劇是怎麽一回事啊,看上去簡直就是——


    「你們感情真好呢。」


    同學的口氣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母親舉起手在臉前揮了揮:


    「才沒那回事呢,這孩子可是完全不回家,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喔。而且啊,剛剛還說成人典禮什麽的一點也不重要耶。真是有夠不孝。」


    不孝,這是正經父母才有資格說出口的話,你根本沒資格對我這樣說。我為了要把這些話吞進肚子裏,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口。


    「……哎呀呀。」


    同學笑得很曖昧,母親也很起勁繼續說:


    「你不這樣覺得嗎?一般來說啊……」


    「你夠了啦。對不起,你還在打工對吧。」


    我打斷母親的話,同學再次說了「請慢用」後走下一樓。母親看著她的背影遺憾地說:


    「真是個好女孩啊。女朋友就是要交那種女孩。」


    我不理她繼續說我要說的話:


    「關於弘樹的事,有個感覺不錯的打工。是到北海道的農場,幫忙采收玉米或青花菜。打工期間會在很像宿舍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生活。」


    「嗯……算了。你哥的精神狀態還沒有好到可以出去。」


    「是夏天耶,我也會一起去。聽說有各式各樣的人會去,我覺得這也是讓他走出家門的好機會。」


    「但聽起來不太適合你哥啊。別說這個了,關於褲啊。」


    「那家夥就快要滿二十五歲了耶!」


    母親突然眼冒怒火:


    「『那家夥』,你是指誰啊?難不成是在說你哥嗎?」


    「沒錯。」


    「你怎麽可以用『那家夥』叫他?要好好叫哥哥!明白了嗎?」


    我看著憤怒的母親,覺得自己快無法維持正常了。這個人到底有什麽資格可以在我麵前擺出父母的架子啊?已經能預料隻要我辯駁,肯定會發展成吵架的場麵。我努力自製:


    「那,弘樹今年要滿二十五歲了對吧,關於這件事你怎麽想?」


    「怎麽想……你是指什麽意思啊?」


    「關於一個都要二十五歲的人,不工作也不打工整天悶在家裏這件事。」


    「你又要講這件事?」


    「就算你不想提也不能不提吧。你對弘樹的未來到底怎麽想?我覺得盡早讓他走出家門才是對他好。雖然是個粗暴的療法,但反正遲早他都非得出門不可,那趁年輕時做比較好吧。」


    「我已經跟你講多少次了,你哥的狀況還沒好到可以出門。如果強迫他出門,出了什麽事情要怎麽辦?你能負責嗎?」


    我不禁失笑,那是哥哥的人生耶,該為這負起責任的不是我、也不是母親。這個人真的什麽都不懂。


    「啟太,你該不會是擔心將來的事情吧?別擔心,媽媽會拚命努力。」


    「努力什麽?」


    「拚命工作、賺錢,我會好好照顧你哥,絕對不會帶給你麻煩。而且我也有保險,就算發生什麽事情也沒問題。」


    「這是為了誰好?」


    「當然是為了你哥好啊。」


    我把「應該是為了你自己好吧」硬生生吞進肚子裏,不行了,根本談不下去。


    母親做出對自己來說最輕鬆的選擇。「不想出門的話就別出門」,像這樣盡情溺寵哥哥,總有一天會把這個隻會變老,自己什麽都不會做的中年男人推給我。不管她心裏有沒有這種想法,她現在的所作所為就是這種事情。


    母親為了養哥哥努力根本沒意義,放手也是種愛情。愈是保護,就愈是剝奪哥哥走出家門的機會,隻是讓他徒增年紀而已。如果母親可以養哥哥一輩子也就算了,但是正常來說,母親一定會比哥哥早死。就算留下金錢,大概也不夠哥哥吃一輩子。而且就算有錢,哥哥想活下去就得和人接觸。父母的職責不是保護孩子,而是引導孩子,讓他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才對吧。她為什麽就是沒辦法理解呢?最後麻煩事隻會落到身為弟弟的我身上。


    見我沉默不語,母親從提包中把褲的型錄拿出來:


    「那進入正題吧。」


    「西裝我會自己買,反正求職的時候也會用到。」


    「……啟太。你有想過成人典禮是為了誰舉辦的嗎?」


    「沒啊。」


    母親很認真地說:


    「你現在仔細想想,不隻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養育你長大的父母而舉辦的吧。『謝謝你養育我到二十歲』的意思,讓父母看到你長大成人的優秀模樣,這也是成為大人後對自己的宣示不是嗎?」


    母親講得很正確卻又不正確,而母親執著認為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情。


    或者是說,無法感謝父母的我來得更加傲慢且錯誤呢?我從手提包中拿出錢包,在桌上放下一張千圓大鈔之後起身。


    「等一下,你等一下,你要去哪裏?」


    「回去。」


    「錢——」


    我覺得再繼續和她說下去我一定會發瘋。


    我快速走下樓梯離開咖啡廳。


    25


    我們夫妻平靜度過夏、秋。


    如同果實需要花費時間成熟一樣,我和妻子之間的感情在這段時間裏,緩緩互相往來。妻子有時會讓我感受到軟綿綿的感情,我也盡量回應妻子類似的感情。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很喜歡。


    我和妻子的生活非常平靜。


    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在這之中感到不知名的異樣感。早上起床,和妻子一起吃早飯,她送我出門,下班回家,一天結束在鬆軟的被窩中睡覺,偶爾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導下一起做飯,還會一起去散步。這種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我有時會有忐忑不安的感覺。


    真希望這種生活能一直持續下去。


    不知何時開始,我在鬆軟的被窩中睡著前,會如此冀望。


    希望這樣平靜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


    偶爾和妻子一起歡笑,把工作完成,在柔軟的被窩中睡覺。


    隻是這樣我就滿足了。


    時間不停往前流逝,不知不覺中,空氣開始變得冰冷了。


    秋冬交替之際的周五夜晚。


    我正在做換季準備,盤腿坐在塞滿冬季衣服的紙箱前,確認箱子裏的東西。大概是我對衣服沒興趣吧。不隻是冬天,隻要換季,總是會出現幾件之前明明很喜歡,但在三個季節後就遺忘的衣服。同時也讓我發現,雖然它們意外好用,但很容易消失在記憶中呢。


    我把紙箱裏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接著把要和不要的衣服分開。其中有幾件覺得要留著才收進紙箱裏,但在打開、考慮接下來的事情後還是決定不要的衣服。


    突然發現妻子站在我背後。


    肩膀旁感受到她的氣息,一開始還以為她要幫我按摩,但在聞到妻子身上的香氣後,她從背後環抱住我。


    我拿著深藍色的毛衣,維持不動。


    維持相同動作一秒、兩秒後,妻子慢慢在我脖子上輕柔落下一個吻。我覺得脖子熱到都要蒸發了,體溫一口氣急升,轉頭一看,妻子嘿嘿笑著。但是,她突然收起笑容,看見她的表情後,我湧上一股想逃走的心情。


    大概,回吻她會比較好吧,但現在絕對不可以回吻吧。


    在我屏息不知所措時,妻子咧嘴笑得非常誇張,接著乒乒乓乓往廚房跑去。


    獨留我一人在原地。


    「幹杯!」


    「幹杯!」


    部長帶頭喊幹杯後,大家也紛紛附和,每年慣例的部門尾牙正式開始。飯店的大宴會廳地上鋪著紅色地毯、上方水晶燈飾閃閃發亮。會場內有十多張鋪上白桌巾的圓桌,約有八十人出席尾牙,每個人喝口飲料之後,便把杯子放在桌上。會場響起有禮的巨大掌聲。


    服務員端前菜上桌,四處響起吵鬧的談笑聲,我和其他年輕員工們,在每張桌子走來走去忙著幫忙倒酒。原本也打算要去幫部長倒杯酒,但因為人太多,所以我決定晚一點再去。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想幫部長倒酒的人排出的隊伍未曾間斷過,簡直和遊樂園超受歡迎的遊樂設施沒兩樣。我也拿著瓶裝啤酒和自己的杯子加入排隊陣容,大約等十分鍾左右,終於輪到我了,我微微點頭說聲:「恕我失禮了。」後,在部長那幾乎全滿的杯子裏倒進一點啤酒。部長的臉雖然已經全紅了,但從眼睛可以看出還非常清醒。


    在我開口前,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我的肩膀:


    「啊!小良!小良,我跟你說,這小子是我們部門裏眾所期待的年輕人啊。這個家夥超級優秀的喔!」


    部長看向闖入的人,我也跟著轉頭,沒想到阪卷的臉近在咫尺。


    部長皺起眉頭:


    「喂,你可以閃邊去嗎,我現在正在和掛橋講話。」


    他的語氣中沒有厭煩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兩人很親昵。曾經聽說過這兩個人有親戚關係。阪卷踉蹌地靠在我身上,滿是酒臭的氣息吹在我脖子上。


    「幹嘛啦,小良!你也太冷淡了吧!」


    阪卷像是想向周遭的人炫耀自己和部長關係有多好,故意超大聲說話。明顯看出他想借由強調自己和權勢者間的關係,來加強自己的立場。


    「小良,你聽我說。掛橋啊,超級恐怖的耶!我超常被他罵的!前一陣子啊,他甚至還警告我說『我不會再教你第二次了,請你好好抄筆記!』耶。」


    你以為我很樂意警告你嗎?


    「這樣啊。」


    部長深感興趣地看看我又看看阪卷,我臉上僵著沒有意義的笑容撐過這段時間,阪卷心情很好地繼續說:


    「他真的超厲害超優秀。進公司才第二年而已,都已經比我還要厲害了耶。啊哈哈,對吧,掛橋小弟!話說回來,你不幫我倒啤酒嗎?」


    在我倒啤酒進他的空杯後,他非常愉悅,左右擺動食指發出「嘖、嘖、嘖」的聲音說:


    「不行不行!別總是擺出很厲害的樣子,也要多多尊敬職場前輩才行啊!」


    接著阪卷搖搖晃晃地離開,部長看著他的背影對我說:


    「他人是不壞啦。」


    說完這句話後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出乎意料之外非常溫暖。遲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這是「你可以走了」的意思,後麵還有其他人等著。


    雖然完全沒和部長講到話,但我還是輕輕點頭後離開。


    環伺著談笑聲四起的廣闊會場時,不經意發現阪卷正在糾纏著一臉嫌惡的女性,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


    在我想要喝啤酒時嚇了一跳。


    杯中的啤酒表麵正蕩漾著小小波紋,不對,是因為我握杯子的手在顫抖。


    是因為喝了酒嗎?這是怒氣嗎?我正在生氣嗎?至少,現在比平時還要情緒化。最近心情明明還滿平穩的。


    此時,職場的前輩拍拍我的肩膀:


    「我看到了,那家夥真是人渣。」


    接著,前輩把阪卷講得一無是處。前輩講完話後,坐在附近的組長向我招招手:


    「掛橋,辛苦你了。你要不要喝些什麽?總是讓你承擔許多事情啊。」


    從組長感觸良深的語氣中,我突然發現了,話說起來,除了阪卷外,我身邊全是很好的人,這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感恩的事情嗎?在老家時不管做什麽,總是以一擋二的狀態啊。


    但在這裏不是,身邊人的都會幫我忙。


    環伺會場一圈之後,我發現阪卷正在會場邊強迫白井替他倒酒。過不久,阪卷達到目的後,又搖搖晃晃離開。白井留在原地露出十分煩躁的表情,我走到她身邊去。


    她發現我走近,眯起一隻眼睛說:


    「那個混賬死老頭。」


    「是不是喝太多了啊?還好嗎?」


    「我已經從生理上沒辦法把他當人看了。」


    「我懂。」


    白井搖搖頭說:


    「你才不懂,不管怎麽說,你還是很照顧他啊。」


    「沒這種事。」


    「但是,你總是幫他擦屁股啊。」


    「要是都沒人做,那公司商譽就會受損啊。」


    「你就讓他失敗、讓他害公司受損、讓他辭職。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才真的是為我們好不是嗎?根本不需要那種人啊,公司的垃圾。沒那種人比較好。我們好不容易努力工作起來的成果,全被他搞得一團亂。」


    「對不起。」


    「為什麽是你道歉啊?」


    「為什麽呢?」


    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自己也有心裏想著『混賬家夥』的時候,但就算是那種人,我還是覺得可以一路做到現在是件好事。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舍棄討厭的人活到現在,可是那樣做之後,很多事情就會開始變得不順利。」


    「哪有,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完全舍棄啊。倒不如說,比其他人還要更溫柔。」


    溫柔?是指我嗎?


    一時之間覺得很可笑,這是說笑吧。因為,我早就已經舍棄自己的家人了。


    「你對那種人的家人有什麽想法?」


    白井一時之間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接著很不悅地回答:


    「這還用說,打從他帶給別人困擾那一刻開始,他的家人就有錯了啊。如果是家人,就該負責照顧他吧。」


    「應該很多人都和你有相同想法吧。」


    我連第一次續攤、第二次續攤都跟著參加,所以這天是結婚後最晚回家的一天。


    淩晨三點半。我想都這種時間了,妻子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吧,沒想到妻子還在等我。


    但是,這種狀況還能說是醒著嗎?她右臉貼在桌子上,兩手無力下垂,眼睛雖然睜開,但幾乎都翻白眼了,而且早已沒了意識,有點恐怖耶。我把妻子的眼皮闔上,抱起她窩在椅子上的身體。她不知為何,在我的懷中咪咪笑著,大概正在作好夢吧。我把她放在被褥上,摸摸她的頭,她的頭發好柔軟。


    我就這樣看著她的睡臉,過一段時間後,她又把棉被拉起來蓋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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