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後,我和凜子約好在北教學樓通往屋頂的樓梯緩台上碰麵。


    這個平時沒人來的地方灰塵很大,空氣散發著黴味,光線昏暗。比我更早等在那裏的凜子滿臉不高興。


    “為什麽是這種地方?”


    “我問華園老師能不能用音樂室,結果她說無聊的比試給我去樓頂。”


    “……比試?”


    我點點頭,經過她身旁走上樓梯。


    打開通往樓頂的門鎖,轉動把手。空中打下的光線射進昏暗後擴散,微微帶著草味的風流淌進來。


    樓頂是沒有任何遮擋的水泥地,不知名的草沿著水泥塊相接的縫隙並肩生長,描出並不鮮豔的綠色格紋。在正中央,孤零零地擺著樸素的四腳金屬琴架和放在上麵的合成器。


    除此以外什麽也沒有。欄杆扶手對麵,是五月一望無際的透明天空。凜子腳踩在門框上停住了,目光始終盯著那台合成器。我用從四樓的插座牽過來的電源延長線接上樂器,打開開關。細長的綠色液晶屏幕上,樸素的粗壯黑點的集合體開始躍動。


    “這是啥?”


    凜子走近後問道。


    “eos,很老型號的合成器。”


    “帶揚聲器,還真少見。”


    凜子指著樂器雙肩處的黑色大圓盤。


    一般來說,合成器本身不具備發聲功能,需要額外準備放大器和揚聲器來輸出。但這台名叫yamaha eos的型號是以單獨一台合成器也能愉快演奏的理念開發的樂器,內置發聲功能,不靠外接揚聲器聲音也相當大。但相應地比普通合成器重得多,從家裏帶到學校真是體力活。


    “所以,要拿這個幹什麽?剛才聽你說比試。”


    聞此,我從包裏拿出樂譜遞給她。


    是一首不長的鋼琴曲,一枚雙聯頁足以容納,演奏時間有三分鍾出頭吧。感到她視線沿五線譜前進,我有些緊張。


    “呃,這是烏克蘭作曲家伊果·梅德韋傑夫的a小調第六號前奏曲,寫於他在1917年俄國革命中不幸身亡的一個月前——”


    “是村瀨君寫的曲子吧?”


    謊話立刻被看穿,我的眼球幾乎逆時針轉了三圈,然後克製地清了清嗓子繼續糊弄。


    “不不,都說了是烏克蘭的作曲家。”


    “最近一直在看你寫的鋼琴譜,你以為我一眼看不出來?胡說八道有什麽意義嗎?”


    “……真對不起。”根本沒這麽個作曲家,全都是編的。


    “所以說,就是讓我彈這種和以往一樣徒有其表的曲子?”


    “能彈嗎?”


    “就這種程度視奏很簡單——”凜子說著視線在樂譜上前進,在紙的右下方停下了。“……這結尾的震音太過分了吧。”


    我得意地點頭。


    “那兒是最大的看點。”


    “按譜上要求的速度怎麽可能彈八度音的四度震音?你又隨便拿音序器編出人沒法彈的曲子,很高興嗎?”


    [譯注:中文中震音(tremolo)與顫音(trill)常被混淆。在鋼琴上,震音是指兩個不同的音或和弦快速地交替彈奏,一般需要借助腕部擺動;顫音則是借由手指的快速顫動奏出主音與其它助音來完成。]


    “可是我能彈啊?”


    凜子的眼睛微微睜大,然後又懷疑地眯起。也難怪。要像搖鈴鐺一樣交替彈奏右手用力張開才能按下的a-e-a和弦與高出四枚琴鍵的d-a-d和弦。恐怕肖邦、李斯特或者拉赫瑪尼諾夫在世也絕對彈不出來這段經過句。但我能彈。


    “騙人的吧?”


    “我可沒騙人。要是你彈不出來,而我能彈得完美無誤就算我贏,好吧?”


    “比試是說這個?有什麽意義?”


    我打探著凜子的表情,慎重回答:


    “以前我也說過,以你的水平白白浪費在高中課堂的伴奏太可惜。如果我贏了,你就要再發揮百分之百的水平按我的要求彈一次。就在這兒,用這台合成器。”


    她伏下睫毛,鬱悶地歎了口氣。


    “為什麽我要同意那疊條件?”


    “要是你贏了,今後學校活動的校歌伴奏我全包了。”


    凜子的臉色明顯變了。


    我們學校每學期開學和結業的儀式上都有校歌合唱,此外還有入學典禮和畢業典禮,以及合唱比賽等等,全校場合的集會上演奏校歌的機會很多。而華園老師嫌鋼琴伴奏麻煩,已經公然說都交給凜子。這任務肯定讓她相當心煩。


    要是我說替她承擔,作為比試的籌碼來說並不賴——應該是這樣。


    凜子想了一會兒後說:


    “我還不是很明白輸贏的條件,我彈不了你能彈就是你贏,其他都算我贏?是這樣嗎?”


    “這樣就行。”


    也就是說,兩個人都彈出來,或者兩個人都沒彈出來,結果還是我輸。對凜子來說條件相當有利吧。


    “特意拿來自己的合成器,不會是讓它自己播放提前編好的音軌然後宣稱自己彈得完美無誤吧?”


    “絕對不用自動演奏,全部親手彈。”


    凜子再次死死盯著譜子,估計是在腦子裏嚐試吧。但我聽到的隻是遠處棒球社慢跑經過腳下時的吆喝聲,吹奏樂社裏個人練習低音號發出的令人困倦的低吟,還有校門對麵工廠裏回響的機械臂運轉的僵硬聲音。


    不久後,凜子把樂譜推回到我身上。果然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她不可能接受吧,我感到絕望,卻聽她說:


    “沒有譜架吧,舉著給我看。”


    我喜出望外地繞到鍵盤對麵,在方便她看到的位置展開譜子。


    僅僅四個小節,比試的事就開始從我腦子裏煙消雲散。聽起來簡直不像自己的曲子,而真的是在俄國革命中被處刑的音樂家臨死前的天鵝之歌。時隱時現跳躍的高音部分解和弦是散落在雪地的血沫,不時沉重回響的低音則是穿透皇女骨頭的槍響。並非怨恨也非憐憫,隻是訥訥地高唱悲劇。


    所以,在經過情緒高漲的中部後再次回到主部時凜子突然停住手,我絕望得幾乎拿不住譜子,明明是為此寫的曲子達到了預想的目的。


    凜子伏下睫毛搖頭。


    “……不行。果然彈不了。……琴鍵遠比普通鋼琴輕,還以為可以像滑音一樣左右滑動手指,可怎麽也避免不了出現多餘的音……”


    我長歎一口氣。


    “那我來彈。如果完美無誤就是我贏了,沒問題吧?”


    “你記下來了?”被她問道,我驚訝地點頭。她是問能不能完全記住不看譜。


    “畢竟是自己寫的曲子,又不長。”


    “那譜子借我,我要檢查是不是真的沒彈錯。”


    凜子把我手裏的譜子搶去,然後從校服夾克的口袋裏拿出圓珠筆。為了緩解緊張,我用舌頭在幹燥的嘴裏轉動,硬是咽下口水。


    沒事,沒事的。這幾天一直在練吧,而且這可是自己寫的曲子。


    然而從最開始的呈示部我就再次體會到絕望。如果凜子的演奏是天上的星星,那我就是燈泡了。明明是由同一台樂器、同一份樂譜產生的音樂,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差別?真的連音色都不一樣,華園老師說得完全沒錯。


    但一邊羞恥於自己的蹩腳而縮手縮腳,一邊盡全力


    隻為保證不出現失誤,隨著沿呈示部前進,心裏反而湧起一股喜悅。


    果然凜子是貨真價實的。哪怕是用這種二十年前的業餘合成器,也能演奏出那麽特別的聲音。熬夜準備的辛苦沒有白費。先是要準確無誤地彈完,之後多少強硬一點也要讓她認輸。


    然後在我麵前,你要再一次用全部實力認真彈一次。


    穿過滿是藻類的沼澤般令人焦躁的中部,旋律豁然開朗,反複漲起又落下,主題向八度音的斷層爬升。終於,我到達了凜子的演奏中斷的位置,無論再卓越的鋼琴家都會止步的斷崖。


    凜子,你的想法對了一半。這台鍵盤比三角鋼琴更軟更輕,所以靠手指在琴鍵上滑行的滑音奏法可以輕鬆進行高速演奏。但你隻想到了這裏。因為你是鋼琴手。如果是鋼琴,每枚琴鍵通過擊弦機械與特定音階的弦相連的右邊一定是xi,再右邊一定是do。手指在鍵盤上滑行到re,就無法避免會彈響期間的xi和do。這是理所當然的對吧?


    那是鋼琴的理所當然。


    這家夥不是鋼琴,是合成器。


    彈下每個琴鍵時發出的,終究是靠音色數據一一設定好的音。為do鍵分配do的音,理由單純隻是彈起來方便,僅此而已。


    既然這樣,隻要改變排列順序就好了。


    震音的部分即將開始時,我左手在麵板上快速移動,切換了音色。采樣的樂器仍舊是剛才一直用的鋼琴,但最高音部的音階順序變了。既不需要在四枚琴鍵的距離上反複移動,也不必擔心期間會彈出多餘的音。隻要把re放旁邊就好了。


    右手撥響鈴鐺般演奏的同時,左手的八度音激烈地跳躍。這段經過句已經用身體熟悉過無數次,所以我甚至有餘力瞄向凜子的臉。她沒有表情的臉上被夕陽微微染上顏色。我簡直要把比試完全拋到腦後了。我演奏的聲音傳到她心裏某個熾熱搏動的位置泛起波紋。我就是為了這種瞬間才玩音樂,沒有任何樂園裏能找到在此之上的喜悅。


    我屏住呼吸,汗水沿著睫毛飛散,衝過結尾(coda)的上行音型(anabasis),用盡力氣彈響跨越四個八度的終止音。這時,整個心都涼了。在最後的最後出現了一點失誤。有沒有被發現?想繼續沉浸在餘韻的心情和想快點結束演奏掩飾失誤的心情在內心搏鬥,貼在琴鍵上的指尖顫抖著。


    結果,直到餘音完全消失,我才能抬起手指。


    用手背抹掉額頭的汗,我悄悄朝凜子的臉看去。


    發現她的嘴唇要動,我立刻開口打斷她。


    “……呃,那個,這隻是預先設置特殊的音階順序切換是手動的震音也是手彈的可不算機器演奏啊。”


    嘴上拚命不停找借口,一方麵是因為自己也知道有點牽強,另一方麵是想把她的注意力從最後的失誤上引開。


    “你根本沒說隻碰琴鍵,而且在知道用合成器彈的時候就該把這些也考慮進去——”


    凜子瞥了一眼越說越難看的我,視線落在手裏的譜子上,用圓珠筆寫下什麽,又“啪嗒”一聲合上後兩次對折,塞進腳下的琴包。


    “好啊,是我輸了。”


    “所以你可能不願意認輸但是我沒有作弊——誒?”


    “我是說我承認輸了。”


    我咽下嘴邊的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那表情仿佛浮在薄雲對麵的月亮般皎潔,讓我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呃,那個,”


    “現在在這兒彈你指定的曲子就行了吧?快點。”


    “啊,嗯,嗯。”


    這樣好嗎?輕易接受這種歪理。最後的失誤都沒注意到嗎?


    就算心裏有疙瘩也沒什麽用,趁她沒改主意的時候收下她的賭注吧。我把掛在琴架一頭的耳機接上樂器,遞給凜子。


    她眯起眼睛,微微歪頭納悶。


    “耳機?那你不就聽不到了嗎?”


    “沒說我想聽吧,隻是說要你彈。”


    她好像沒明白,這也難怪。我繼續說:


    “你自己說過什麽雜音太多餘音單薄之類的話吧,我做出了解決那些問題的音色。什麽曲子都行,彈彈看吧,最好是激烈的曲子。”


    凜子再次詫異地繃緊嘴唇,但還是從我手上接過耳機,扣在耳朵上。豐盈的黑發被耳機壓住映出的輪廓上,總覺得帶著某種能從本能上激起憧憬的東西。由於看得入迷,我差點沒注意到凜子把手放在鍵盤上。糟糕,好不容易製作的音色還沒來得及切換。我慌忙操作麵板一側的按鈕。


    凜子先是像撥響豎琴一樣從最低音部到最高音部彈出c大調的主和弦琶音。感到不對勁時眨眨眼睛,然後用弱奏彈出相同的音型,第三次則是用激烈的速度和力度揮舞手指。


    “……這什麽東西?”


    她疑惑地朝我問道。


    “無雜音鋼琴。”我回答。“特別製作的。有那種軟件,不是通常那樣錄音采樣,而是通過物理計算模擬鋼琴的聲響,對整個音程的所有力度都能發出和計算完全相符的音,呃,就是說靠這個,”


    看到凜子表情僵住,我把接下來的話在嘴裏斟酌,重新說:


    “可以讓非常柔和的彈法發出非常大的音量。”


    一瞬間,她沒有表情的臉上仿佛劃過一道裂紋。她雙手敲打琴鍵,琴架的腳嘎吱作響。又來了一次。之後再重複一次。盡管被耳機遮住,跨越四個八度的a小調厚重和弦仍微弱地傳進我的耳朵。


    凜子臉上閃過種種表情。困惑,安心,然後——是急切的期待。


    等她的手指離開琴鍵,我才開口:


    “是你期待的聲音對吧?”


    說不定在她聽來是句諷刺,實際上的確是諷刺。我繼續說:


    “所以才必須用耳機聽,好不容易讓音變得純淨,混進外界的雜音就沒意義了吧?什麽曲子都行,甚至盡情隨便敲琴鍵都沒關係。”


    凜子屏住呼吸,視線落在鍵盤上。我隔著樂器在另一邊注視著她的模樣。忽然,我想到,可以從正麵看到彈琴時的樣子,也是三角鋼琴做不到的長處吧。無論伏下的睫毛在下眼皮上打下的葉影,黑糖糖漿般的頭發從校服夾克肩部滑落時流淌的輪廓,還是插進骨色鍵盤中的纖細指尖,都美得讓人以為時間停滯。


    但很快時間再次開始流動。是凜子的左手動了。她以母親輕拍嬰兒後背般的溫柔節奏開始奏響g音的八度。


    這——是什麽曲子?


    由於連著耳機,隻有凜子聽得到演奏。我死死盯著她手指編織出的寂靜舞蹈,想要拾取流淌的音符,右手開始斷斷續續地追隨旋律。但還是看想不出來。我屏住呼吸,意識集中在耳朵上,想分辨耳機耳墊和肌膚縫隙間漏出的聲響。


    我終於聽到了。


    無法置信的是,那不是古典曲,而是爵士樂經典曲目。比莉·荷莉戴的《god bless the child》。經異端的天才鋼琴家凱斯·傑瑞、以及加裏·皮考克、傑克·德約翰內特組成的節奏組[注]造就的無限透明又充滿歌意的改編版。我根本沒想到,至今以比賽為中心泡在古典裏的凜子竟會選這樣的曲子。好想聽。好想立刻拔下耳機插頭,全身浸在她的琴聲裏。用力抓住另一隻手的指甲陷進了手背,克製欲望。這可不是為了讓我聽才安排的比試,而是想讓她自己聽。能夠隨心所欲即興演奏個不停的爵士經典曲正合我意。盡情彈吧,盡情


    享受這不含雜質隻有敲擊琴弦聲的鋼琴吧。


    [譯注:節奏組指樂隊或樂團中負責構成樂曲根基的節奏部分的演奏者。搖滾樂中多指鼓手和貝斯手兩人,爵士大樂隊則還包含節奏吉他手和鋼琴手(或其他鍵盤樂器演奏者)。]


    你很快就會發現。


    這和純度接近百分之百的蒸餾水難喝一個道理,這台無噪音鋼琴的聲響貧乏至極。


    到那時我會把這雙手伸向麵板,傾盡eos b500的全力,將你現在沉浸其中的聲音扭曲、彎折、點火、燒成焦炭。用染成五光十色的音色盡情混合在一起把你灌醉。


    但那個瞬間沒有到來。


    在她近乎於純度百分之百麵無表情的臉上,始終沒有浮現不滿之色。相對地,是她自己摘下了耳機。左手繼續毫不停歇地繼續奏響八度g音的固定音型,在長和弦的空隙間,用獲得自由的右手抓住耳機耳墊拽了下來,接著拔下耳機線。


    鋼琴的聲響解放到空中。


    輕快跳躍的節奏使得空氣中每一顆粒子都在呼吸一般,混凝土和草濕潤的味道忽然清晰撲鼻,天空的藍色刺得眼裏滲出淚水。


    凜子的右手再次敲響琴鍵,有力地讓《god bless the child》的歌聲成型。哼唱著祈禱般詩句的嘴角甚至微微泛起笑容。


    不久後,凜子吸了口氣,暫時將即興換成穩靜的旋律。如心跳般的低音八度g音分明地在腳下回響。裹著音樂的風聲,鳥的啁啾和天井樹叢中樹葉的摩擦聲都帶上了鮮明的色彩傳進耳朵。


    “……有這麽多種聲音在響啊。”


    凜子忽然低喃道。她手上的演奏仍在繼續,臉則仰向天空,閉上了眼睛。


    “我第一次知道,以前完全沒有注意。多虧了你做的這份枯燥的音色。”


    盡管和以往一樣話裏帶刺,可我卻沒有生氣。因為我就是為了讓她意識到這件事才做出了這台無噪音鋼琴。


    “沒有什麽聲音屬於雜音呢。”


    凜子的聲音仿佛已經成了歌的一部分,深深滲進我內心深處。


    她的手指再次帶上熱量滑上鍵盤,搖蕩著令琴鍵燃起火焰。無論用再強烈的激情彈奏,也隻會被塑料製成的假骨佯裝不知地吸收,處理成數字信號變換成聲音。但合成器能做到的也隻有這些了。無論怎樣的機械,也不可能將我用來聽聲音的耳朵、內心與靈魂都洗刷漂白。隻要我們還活著,還有呼吸和心跳,一切的聲音都會在四周交相鳴響。學生們的笑聲和腳步聲;駛過大路的卡車發動機聲;圍著寺廟生長的雜木林中群聚的山斑鳩們困倦的叫聲;遠處碾碎鐵道口警報聲前進的列車聲。即便這個隻有無趣水泥地麵的屋頂,也充滿足以讓人喘不過氣的生命。沒有哪種草名叫雜草,在水泥塊縫隙間發芽、開出不起眼的花的每一株草都有名字,有生命,把這些當做燃料活著。如果能感受到這些,那麽任何地方都是樂園,在那裏不存在什麽雜音,傳進耳朵的一切都是樂音。


    我感到一陣涼爽的疏遠感,甚至令人愉悅。凜子和她創造的音樂,以及將其攏擴的完美世界。明明我就是為了聽到這個才用盡了辦法,可如今願望真的實現,卻和腳下不知名的那些草一樣隻能左右隨風搖擺,真是寂寞。


    不——


    既然待在這裏,那麽連我也是這座樂園的一部分。


    愣愣地站在這兒不動真的可以嗎?明明鳥兒、蟲子和鐵路都在用自己的聲音歌唱,你就隻滿足於做一個把樂器帶過來的搬運工?而且這可是《god bless the child》,配器如此豐富的曲子,你能忍受將其交給一台單薄的合成器嗎?


    我也要闖進去。


    我閉上眼,感受凜子演奏的速度。大概是72bpm吧。我看準樂句間的空隙,手指迅速爬向麵板,憑感覺選出鼓組的自動循環,輕輕墊在凜子的鋼琴聲腳下。隨著節拍開始,旋律的輪廓豁然分明,輕快地從地表浮起。我朝凜子的臉瞄去一眼,與她四目相對,結果心髒猛地一跳又錯開視線。


    她沒有吃驚,也沒有生氣。……或許還微微笑著。


    如果這樣。


    盡管還在演奏中途,我仍毫不在乎地切換了音色。加足了效果的電子三角鋼琴惹人目眩的音色經凜子的指尖編織,讓她睜大了眼睛。趁她被音色的變化吸引,我將原聲貝斯的音色分配到鍵盤的最低音部。光是鼓組節拍不夠緊湊,果然還是要有這個才行。


    誰來彈?


    凜子隻有兩隻胳膊,所以,當然是我。


    我向鍵盤伸出手,隔著樂器與凜子麵對麵。從這邊來看,鍵盤是反的,但應該沒問題。速度和緩,又都是單音,能彈。


    在機械重複的單調節奏型與凜子充滿歌意地複雜搖擺的旋律間,我輕輕加入貝斯。起初是隨著她的步調彈下簡單的音符,感到呼吸開始合拍,便慢慢故意脫離和聲,再立刻收回。凜子也注意到我的動作,大膽的掛留音與延伸音和弦逐漸增加。在稍打破一點點平衡都容易破壞演奏的那條危險的界線上,兩人故意爭相進攻,簡直就像在架在高空的繩索上跳舞。如果兩人同時踩空便會從兩邊一同跌落,因此必須以同樣的節奏呼吸,兩人目不暇接地交替負責站穩腳跟與抓住對方的手跳回繩索上。


    不斷重複這種事,不可能還保持平靜。


    每刻下一個音符,心髒、手指還有全身的細胞都不斷昂揚,無法抑製。我再次擺弄麵板,切換音色。是結合了彈下便會破裂般失真的羅茲鋼琴(rhodes piano)與強調輪廓的三角鋼琴的複合音色。隨著進入高音域,聲音越發緊縮,變得像弦樂器般神經質。在凜子的手指自由自在編織出的旋律中,配上自己的旋律。時而齊奏,時而助奏。麵對反轉的鍵盤,我必須將即興完成的樂句瞬間在腦中左右顛倒,按鍵也難得可拍。但不能拿這當借口。是我把凜子帶到了這個地方,無論發生什麽都要一同跑到最後。對那時的我們來說,eos b500五個八度的音域太過狹窄,而且最大同時發音數隻有二十四個也太少了。我和凜子互相爭奪著音符,手指在鍵盤上一次又一次錯綜複雜地碰撞與交織。


    就這樣重複了超過一百次疊句(refrain)的最後,奇跡發生了。凜子甩亂了頭發抓撓著琴鍵奔向最高音部,隨後戳進我耳中的,是本該很熟悉卻從沒聽過的旋律。


    我禁不住抬起頭,隻見凜子心滿意足地朝我笑著,才終於想到。是我單純為這次比試而寫的a小調前奏曲的主題,被她完全按原樣接在了《god bless the child》和弦行進中。完全沒有不協調,簡直無法置信。而且在即興高漲的頂點,凜子雙手微微錯開疊在一起,開始流暢地奏響那段惡魔般的八度震音。我屏住呼吸,用厚重的和弦填填進中音域。


    本來沒法彈的經過句的彈奏方法。


    答案很簡單。根本用不著特意準備更改了音階順序的音色,隻要兩個人來彈就好了。感覺我已經被打倒在地,敗得體無完膚,甚至心裏一陣爽快。想到這裏,手指忽然輕快了許多。


    這樣下去,感覺再有多少個小時都能跟著凜子一起彈下去。


    實際上,我不是很清楚連續彈了多久,如果不是下起小雨,說不定要投入地一直彈到半夜。


    啪嗒嗒,水滴發出聲音打濕eos b500的琴體。手背和脖頸沾上冰涼的雨點,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演奏朝空中抬頭。


    “樂器濕了!”凜子小聲叫道。我慌忙關掉合成


    器電源,塞進琴包,背起來朝門口跑去,凜子也把琴架拿了過來。跑進樓裏放下東西,蹲在樓梯處喘了口氣。雨越下越大,拍打身後的門。


    幸好,琴包裏墊著用作緩衝材料的毛巾,我拿出來遞給凜子。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女孩子擦拭被雨打濕的頭發時讓人無法直視,於是我刻意轉身,背對著她整理樂器。


    哈哈——背後傳來聲音。


    我回頭瞄去,便看到頭上還蓋著毛巾的凜子正笑得身體輕輕搖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出聲音。各種心情同時鬆緩,全身失去力氣,回過神時我也笑了出來。


    笑了一會兒後,凜子站起身把毛巾扔了過來,然後捋順弄亂的裙子,用已經不在笑的眼睛朝我看來。


    “……滿足了?”


    一瞬間,我沒明白她在問什麽。滿足是什麽意思?你是為了讓我滿足才彈的嗎?兩人都隻是為了演奏而演奏——


    這時我一下子想起。


    對了,如果我贏了她就按我說的彈。直到剛才我完全忘了。


    “……啊,嗯。”


    比試已經無所謂了。現在,我僅僅因為那個一時的樂園眨眼間被雨衝刷得一幹二淨而遺憾。


    “我還完全不夠。”


    聞此,我猛然朝她的臉看去。在那副總是冷淡觀察別人的臉上,還微微留著火花。


    “你彈得還是那麽爛,聲音也太單薄,特別是鼓組。下次準備好一點的聲音。”


    我感到一陣喪氣,隻能默默看著凜子走下樓梯的背影。等到她的腳步聲在緩台更下方漸漸消失,聽聽見的就隻剩下雨聲。


    我低頭朝旁邊軟綿綿地靠在身上的琴包看去,對著從拉鏈開口露出的eos b500說了聲“辛苦你了”。看來結果還是搞得有點砸。不是你的錯,你是台好樂器,是我不好,沒能準備出有說服力的音色。明明順利約她過來,還一起合奏,真可惜。


    凜子彈的鋼琴——


    絕不是聲音髒,也絕不是技術不夠。


    她隻是無法喜愛自己的聲音而已。所以我希望她能明白。她創造的音樂讓我那麽入迷。


    但我的水平完全不夠,而且這場比試也太牽強了。凜子會認輸,隻是湊巧沒注意到我最後的失誤。


    這時,我忽然發現。


    從腳下琴包裏露出的合成器那排琴鍵簡直像是在露齒而笑,嘴角處吐出一枚紙來。是比試時用的前奏曲譜子,剛才凜子塞進去的。我把它拽出來打開,頓時倒吸了口氣。


    在譜子右下角,結尾(coda)激烈的上行音型(anabasis)處,一個三十二分音符上被畫了一個“x”。是凜子標的吧。為了確認我彈得有沒有錯,演奏時她始終一隻手拿著筆檢查譜子。


    她注意到了失誤。


    為什麽會放過呢?明明是她贏了。


    “……咦,隻有musao?凜子哪兒去了?”


    聽到聲音,我吃了一驚,手忙腳亂地想把譜子藏起來。不過出現在緩台的是華園老師。


    “比試你贏了吧?合奏很起勁啊,那是你選的曲子吧?”


    “啊……你聽到了?”


    就算是鍵盤樂器自帶的揚聲器音量不大,待在正下方的音樂準備室裏能聽到也是當然的吧。


    “怎麽一臉不痛快?是不是贏了以後得意忘形,提下流的要求結果被凜子揍了?”


    “你能不能別說這種話,難得即興合奏留下的餘韻全被你毀了……”


    “對對,效果很棒啊。是兩個人彈的吧?那不就完全成功了嗎,再高興點嘛?”


    “啊,沒,也算不上……成功……”


    我對老師說了凜子臨走時不滿的樣子,還有她發現了我的失誤。老師看了譜子上標的“x”聳聳肩。


    “這肯定是故意放過的吧。”


    “……誒?”


    我盯著老師的臉眨了眨眼睛。老師一臉無奈地繼續說:


    “是想給你彈才主動認輸的吧,這點事你怎麽想不明白呢?”


    “……啊?……可是,怎麽會,”


    “況且啊,musao。你也好歹算是個玩音樂的,演奏成不成功自己聽了不知道?語言和態度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我花了很長時間細細品味華園老師的話。


    對啊。我怎麽會忘了呢。這世上隻存在兩種音樂,區別在於有沒有價值再度追求。


    然後凜子不是說了嗎——


    下次準備好一點的聲音。


    她是說還有下次。


    我忘了華園老師還在眼前,仰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斷斷續續地吐出一口氣。雖然沒達到一百分滿分,但熬夜作曲與製作音色的努力沒有白費。


    然而華園老師說:


    “然後啊musao,在你悠閑放鬆的時候說這話很過意不去,但教導主任馬上就要來了。”


    我吃了一驚爬起身。


    “啊?為啥?”


    “你們的演奏連辦公室的人都能聽到。教導主任還以為是我彈的,剛才跑到音樂準備室問來著。我故意裝傻說‘是不是樓頂啊?’結果他就走了,估計是回辦公室去拿鑰匙。”


    “這不是馬上就要來了嗎!”


    “所以我就是這麽說的呀。”


    “誒,那啥,讓我用屋頂的是老師你吧,難道不是去幫忙征得同意了嗎?”


    “我幹嘛要那麽費事,單純是偷偷把鑰匙拿來開了鎖啊。”


    “為人師表這詞被你吃了吧?


    “就這麽回事,我要跑了,就算被抓到也別把我說出去。”


    “為人師表這詞絕對是被你吃了!”


    “既然是學生拚了命也要保護老師!”


    “正常不是反過來的嗎!”


    一丁點都沒想保護我的華園老師一溜煙在樓梯下消失,我也慌忙背上琴包,把折疊式琴架掛在左肩,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在三樓走廊一眼瞄到教導主任出現在對麵,立刻跑進廁所才躲了過去。好險……


    *


    由於勉強背著重物跑樓梯,那天晚上肩膀和腰疼得不行,可我還是熬夜修改譜子。


    第二天放學後來到音樂室,凜子也來了。我一言不發地遞過樂譜。她接過看了一眼後哼了一聲。


    “既然已經改得看不出原形,還不如寫首新的。”


    已經看不出原形她還能知道是哪首曲子,真高興。是昨天比試時用的a小調前奏曲。


    “嗯,是吧,本來就是首沒什麽價值的曲子,而且為了謊稱是烏克蘭作曲家的曲子,白費力氣往那個風格上靠,結果聽著就牽強了。我是想重新改成自己的風格。”


    “嗬。”


    凜子說著朝我注視,好像在問:“所以呢?”我怯怯地別開視線,在嘴裏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才下決心看著凜子的眼睛說:


    “可以收下嗎?這首曲子太難,我已經彈不了了。”


    她的視線在譜子和我的臉上反複看了幾次,然後坐在鋼琴凳上,把我的譜子擺在譜架上。


    纖細的手指向骨色的琴鍵揮下。


    斷奏戳進我的皮膚,疼痛得令人愉悅。啊,就是這個,我陶醉地想到。凜子彈的鋼琴真的很痛。是燎燒舌頭的烈酒、欺騙眼睛的怪畫、揪扯內心的悲劇、以及穿透骨頭直達心髒的樂音。令聽


    者深深受傷,便是這藝術貨真價實的證據。


    要是把曲子寫得更長就好了,我感到懊悔。再現部那裏真不該省略,結尾(coda)也該用盡所有素材寫個夠。如朝陽撕裂夜霧般的高音顫音響起,令人陶醉的短暫一刻就此結束了。


    演奏結束後,我仍一時說不出話,隻能坐在鋼琴前的課桌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凜子的手背。她不自在地合上樂譜,放進自己的包裏。


    “比上次強了。”


    我開始覺得,對她來說“比上次強”不會是最高級別的稱讚吧。


    “真意外,重寫之後一個人也能好好彈,就是那個震音的地方。”


    “意外?為什麽?我是為了讓你彈才重寫的,當然要改得一個人也能彈啊。”


    “是嗎?”凜子一副不怎麽意外的模樣歪過頭。“畢竟是你,還以為會改成聯彈呢。”


    “為啥?”


    “裝作一起彈,你不就有機會貼上來進行性犯罪了嗎。”


    “才不會呢!你怎麽突然就詆毀我名譽!”


    “不是對華園老師做過嗎。”


    “那是老師自己靠過來的!我冤枉啊!而且你看,昨天我一起演奏的時候不也是在鍵盤對麵,不是沒到你那邊嗎?”


    “沒錯,我還有點不相信,那個村瀨君竟然不過來。”


    “哪個村瀨君啊!為什麽這時候你還有點遺憾啊!”平時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哪兒去了!


    “總之,要是你被逮捕我也頭疼,今後注意不要對我以外的人進行性犯罪。”


    “就說了我不會——”


    話說到一般,我停住了。


    別對我以外的人?等等,意思是對凜子就可以了?不不畢竟是犯罪我可沒那個打算,但對方認可的話就不算犯罪,話雖如此非要說的話我倒沒這個意思——也不一定,呃,我在腦子裏嘀咕什麽呢?


    凜子不在乎我慌亂的樣子,從自己包裏拿出樂擺在譜架上。


    “那就從舒伯特的二十一號開始。”


    “……誒?”


    “今天的流程。要打持久戰了,想去廁所就趁現在。曲目是舒伯特的二十一號,李斯特的艾斯特莊園的噴泉,肖邦的第一號波蘭舞曲,貝多芬的二十八號。”


    這些全部要彈?現在開始在這兒彈?的確是持久戰了,不過為什麽?


    我立刻想到。


    “……這些,……是比賽的,那個……”


    “沒錯,全都是沒得冠軍的曲子。反正是你,基本都在網上聽過了吧。”


    是的,你彈的每首我都聽過,真是抱歉。


    “輸了的演奏給你聽完了事也不舒服,讓你以為我好像一直放不下輸贏同樣不舒服,所以現在全都重彈一遍。現在絕對比以前彈得更好。”


    我禁不住想笑,然後擺正姿勢坐直。


    猶豫片刻後,我輕輕鼓掌。


    凜子麵色澄淨地轉向鋼琴,指尖輕輕陷入鍵盤,開始如波紋擴散般訥訥地講述第一主題。


    在我心裏,浮現出“祈禱”一詞。至今亡靈般對凜子糾纏不放的音符們逐一得到淨化,在午後和煦的向陽之處漸漸融化消失。


    能見證這場規模不大的儀式真的讓我開心。為了再次尋求新的音樂邁開腳步,凜子需要一度放開一切。那些東西不會消失,而是仍在同一片天空中繼續回響,並且總有一天會與她再次相逢。比如打濕臉頰的春雨,成雙啼鳴的鳥叫,又或是新芽破雪萌發時的摩擦。隨著耳邊凜子的鋼琴聲,我在心中祈禱,希望到那時仍能和現在一樣在她身旁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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