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新歌有爵士味啊。”


    朱音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嗬,這麽一說還真是。”


    凜子說著,手伸向合成器麵板,改成略暗的鋼琴音色,我拿來的新歌前奏被她用複雜的半音階即興分解彈了出來,可真夠靈巧的。


    “哇!超爵士!彈成這樣我沒信心能配合好啦!”朱音抱著肚子大笑,但還是配上一段像模像樣的吉他,她也不簡單。


    周末過後去錄音棚排練時,她們第一次聽樣帶就是這個反應。和祿朗先生的即興留下的印象太深,周末試著聽過各種爵士,結果明顯對自己寫的曲子也有了影響。


    “嗯,這隻是樣帶,不用太在意,編曲接下來再考慮。”


    我有點沒自信,小心翼翼地補充道。


    凜子立刻冷淡地回答:


    “我知道。這份樣帶裏的鋼琴沒法用,隻是表麵上模仿爵士,聽了完全沒感覺。”


    最近要是沒有她這份刻薄勁,我反而不滿足了。


    接著我們加上詩月的鼓試著合奏,可是到第一遍副歌結束時朱音立刻大聲說:


    “小詩的鼓好像也是爵士味?而且和小真琴的貝斯太合拍了,好可疑!你們兩個上周末肯定有過什麽事吧!”


    我眼神朝下不敢看她,這直覺也太準了。


    “什、什麽事也沒有呀!?”


    詩月的聲音變了調。


    “是真的!隻不過一起在地下室待到很晚!還沒像凜子同學那樣住下來過夜呢!”


    她臉紅紅的,咚咚咚地踩著底鼓爭辯。這還不如不解釋了。不對,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但能不能別隻把你祖父也在一起這點給省略啊,你看凜子和朱音眼神都不對了。


    “星期五回家的時候,詩月的祖父突然過來——”


    沒辦法,我從頭解釋了一遍。


    聽我說到豪宅的地下有演出場地,朱音開始兩眼冒光。


    “好想住在那兒!”


    這家夥真是忠於欲望。不,我也有過完全一樣的想法。


    “小詩,和我結婚吧!一起住在那兒!”


    “不,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沒事呀,兩個女生結婚不算數的!之後還能再正常和男人結婚!”


    詩月抱著胳膊微微歪頭。


    “確實……這麽一說……”


    什麽叫“這麽一說”啊?


    這時凜子也一臉淡然地參戰。


    “我說你們兩個,結婚倒是可以,但誰來做飯?有人會做嗎?”


    詩月和朱音互相看看。


    “我完全不會。”朱音說。“小詩看氣質好像沒問題。”


    “我也隻拿過花剪和鼓棒……”


    “誒,明明是大小姐!?沒有新娘修行嗎?”


    “新娘修行——”


    詩月睜大了眼睛,不知為什麽不住地朝我這邊瞄。


    “——嗯、嗯嗯,當然有了!比如練習不在咕咾肉裏放菠蘿之類的。”


    我還第一次聽說有人練這個。等等,不練就一定要放進去?那個菠蘿也太喜歡咕咾肉了吧?


    凜子非常刻意地歎了口氣,然後搖頭。


    “就你們這樣也想結婚,真是不知道自己斤兩。”


    “也沒必要說得這麽過分……那凜子你會做飯嗎?”我朝她問道。


    “當然是一點都不會了。”


    “那你這副了不起的態度是哪塊油田裏冒出來的!?”


    “我說啊,村瀨君,過去我可是以職業鋼琴家為目標的。從五歲開始就到處在大賽裏獲勝,前途被人看好,家裏也特別認真。媽媽甚至特地跑到學校去威脅老師說‘把我家孩子的體育課、家事課還有美工的實技課免除,不然如果手指受傷就找你們賠錢’。在家裏就更不用說了,甚至不讓我進廚房。你覺得這樣我能會做飯?”


    “為什麽是說教的口氣啊,話說你家長好可怕!雖然已經知道了。”


    “小真琴會做飯嗎?”


    朱音忽然朝我問道。詩月聽了反應也非常強烈,死死地盯著我看。


    “……算是會一點吧。父母經常不在家,老姐也總嫌麻煩,很多時候隻能我自己做。”


    “什麽嘛,那就放心了。”


    “哪裏放心了!?又不是我要結婚吧?”


    “完全沒法放心,不如說問題重大!”詩月臉色發青地說道。“這麽下去帶小孩、打掃、洗衣、做飯、作詞作曲還有做視頻全都要交給真琴同學,會過勞死的。”


    “打掃和洗衣服總會做吧——不對!啊啊不行了槽點太多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


    “的確,要是全交給村瀨君,那一輩子都吃不到帶檸檬的幹炸食品。”凜子說道。“接下來練習做飯吧。”


    “接下來要練的是新歌!”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把她們拉回正軌。


    “這兒可是錄音棚,我們花錢租的啊?一直聊天也太浪費了!”


    經我提醒,第一次合奏的完成度就很不得了,真讓人又高興又火大。


    “結果生氣的村瀨君彈的貝斯是最爛的。”


    完整合過整首曲子,凜子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完全沒法反駁。


    “小真琴,你沒有爵士貝斯的才能,別一直嘣嘣嘣嘣地彈四分音符了,讓人找不準節奏。”


    朱音的追擊更加具體,說得我心好痛,都快站不穩了。


    “那個,真琴同學……”


    唯獨詩月應該能幫忙圓場!我期待地抬起頭。


    “下次去目黑的家裏即興,讓祖父來彈貝斯吧。”


    結果她是最過分的。


    *


    沒想到很快又有了和祿朗先生一起演奏的機會。


    聽說在那之後,詩月一直住在目黑的別第。


    “父母間的商議好像不順利,於是我繼續避難生活。雖然離得有點遠上學不方便,但其他方麵沒有不滿意的。”


    詩月高興地說道。


    “啊,以前也說過,完全不用擔心。不如說我都想一直和祖父住在一起算了。”


    “家裏的人不會來把你帶走嗎?”


    “沒問題,大家都不願意靠近的。祖父和百合阪家幾乎斷絕了關係,因為過去好像幹過特別過分的事。祖父把家業還有家人都扔下不管,跑到美國創業大賺了一筆。”


    詩月像講電影片段一樣咯咯地笑著說道。


    “父親也經常說,沒把他當自己父親。畢竟是被拋棄的,也難怪這麽想。但對我來說卻是最棒的祖父了。”


    還真是夠過分了。


    失望——倒不至於。感覺這種事他的確幹得出來。果然很多爵士樂都不能用常理來考慮吧,雖然這偏見太草率了。


    “然後祖父讓我帶真琴同學過去。”


    這是放學回去的路上,凜子和朱音也聽到了。


    “我們呢?”


    朱音立刻有了反應,嘴上說著打探詩月的表情。


    “誒?……不,那個,朱音同學和祖父不認識吧?”


    “是不認識。小詩好狡猾,我想去礙事!小凜也快說點什麽!”


    “我可不幹那麽孩子氣的事。”


    “咦——?”


    “按我的做法,就是每隔五分鍾給村瀨君的line發這套沒地方用的‘鄰居家大媽一個勁喊丘吉爾名言’的貼圖。”


    “比起用處我更搞不懂你為什麽要買……”


    “咦這是什麽我也想要。”


    朱音說著拿出手機。一時間我手機的提示音也響個不停。


    “能不能別在line的群聊裏開雅爾塔會議?而且全都是一副大媽臉,好可怕啊!”


    朱音尖笑著差點晃出人行道。好危險。


    隨著這些毫無益處的對話,我們已經到了車站。我和詩月要坐以往用不到的目黑方向班次,與朱音還有凜子在地下道告別了。


    “真琴同學!晚飯也一起吃怎麽樣!”


    看不到兩人的影子後,詩月期待地問道。


    “祖父說也算是為前幾天突然把你帶去那件事道歉還有道謝。”


    “啊?沒事的,我也很開心,哪用得著道歉——”


    見詩月一臉沮喪,我慌忙說:


    “啊,嗯嗯,機會難得,請讓我作陪。”


    我給父母發了line消息,說今天去朋友家做客,吃完晚飯再回去。


    到了目黑的住宅,出來迎接的祿朗先生昏昏沉沉的,眼皮也睜不開,看到我和詩月後不停點了好幾次頭。


    “來了呀,謝謝啊。不好意思,白天一直在睡覺,結果搞得這麽邋遢。”


    話雖如此,祿朗先生肯定是聽到門鈴後趕快換了衣服吧。得體的穿著一看就知道他擅長交際。要是我遇到同樣的情況,現在絕對還沒換下睡衣。


    “喝上一杯就能清醒吧。”


    “祖父大人,醫生不是囑咐過要少喝酒嗎。”


    詩月擔心地說道,但祿朗先生笑著擺擺手,從櫥櫃裏拿出酒瓶和玻璃杯。


    “不喝點怎麽搖擺得起來。村瀨君,飯也在這兒吃是吧。”


    “啊,是的,承蒙招待了。”


    “我來做飯!”


    見詩月幹勁十足地說著戴上圍裙,我瞪大了眼睛。


    “……誒?等等,之前你不還說不會做飯……”


    “哈哈。哎,我們在下麵邊玩邊等吧。”祿朗先生說著拍拍我肩膀。


    我滿懷不安,看著詩月蹦蹦跳跳地走向廚房,然後被祿朗先生帶到地下的演出場地。


    這兒的音響設備也很完備,祿朗先生給我聽了各種爵士唱片。內容主要以鋼琴為中心,是為了照顧我特地選的曲子吧。把各年代的鋼琴家統統放過一遍之後,最後又回到巴德·鮑威爾上來。


    “怎麽樣,明白巴德厲害在哪兒了嗎?說實話就行。”


    祿朗先生笑吟吟地抿著蘇格蘭威士忌說道。


    “呃,好的。……老實說,不是很明白。感覺確實是正宗的爵士,但要說厲害,塞隆尼斯·孟克更厲害吧。”


    我從擺在桌上的唱片中找到一張指著說道。封麵上是個戴墨鏡的黑人,嚴肅的臉有些細長。祿朗先生點點頭。


    “因為孟克厲害的地方很好懂啊。超乎常理,誰也跟不上,所以到最後幾乎都是鋼琴獨奏。”


    玻璃杯裏的冰塊叮當作響。


    “而巴德厲害的地方,光聽是聽不出回來的。外行常這麽說:這就是所謂的爵士鋼琴嘛,和其他爵士鋼琴家聽著一樣嘛。估計你也是這個感覺,對吧。”


    “呃,那個……是的……對不起,太外行了。”


    “不,這樣就行,你的耳朵沒問題。”


    祿朗先生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轉過頭去,朝背後靜悄悄佇立在舞台上的三角鋼琴瞄了一眼。


    “不過,想法反了。”


    “反了?”


    “不是巴德和其他人彈得一樣。而是其他鋼琴家全都是像巴德那樣彈的。”


    一時間,我沒能理解祿朗先生說的內容有多麽不得了。見我一臉呆愣,祿朗先生的眼神回到鋼琴上繼續說:


    “你意識裏那種‘有爵士味的鋼琴’,是巴德開創的啊。估計大家聽過後紛紛被折服,感到羨慕,然後去模仿。我也好想生在那個時代。”


    我說不出話來,於是也朝鋼琴看去。漆黑渾濁的側麵上,像香煙的煙霧一樣細細映出我和老人的身影,而吸頂風扇的影子帶著困倦的節奏不停旋轉,將我們的身影上部攔腰截斷。


    門口傳來走下樓梯的腳步聲。


    “久等了!”


    是詩月。她手裏的大托盤上滿是冒著熱氣的盤子。


    擺在桌上的每一道菜賣相都很好,看著就覺得好吃。


    “誒,這些是詩月做的?不是不會做飯——”


    “因為我修行過了!”


    “就是把藤村女士預先做好的菜熱了一下吧。”


    祿朗先生立刻插嘴說道。藤村女士,說的好像是保姆的名字,祿朗先生在他茨城的住宅已經雇用了很久。就是說特地讓她也來過這裏。


    “祖父大人!為什麽這麽快就戳穿啊!”


    詩月眼淚汪汪地說道。


    “想糊弄人就多用點心。沙拉醬和牛肉的醬料都被你弄反了。”


    “啊……”


    詩月滿臉通紅,說不出話。我慌忙開口:


    “沒事的,味道差不多,這樣也很好吃。”


    “……不,相同的成分隻有醬油和洋蔥泥。沙拉醬裏麵的醋是用紅酒和蘋果做的,還有紫蘇和羅勒增添香味,不太適合肉;而牛肉醬料裏麵牛至的香氣太濃,還加了一點蜂蜜,感覺不適合用在沙拉上。”


    “為什麽你知道這麽多卻不會做飯啊!?”


    豪華的晚飯讓我這個吃飯沒那麽挑剔的人非常享受。祿朗先生一直在喝酒,沒怎麽吃東西,詩月的飯量也非常小,結果負擔基本都落到了我的胃上。飯後休息時,祿朗先生朝詩月問道:


    “敏夫和美樹子夫人也挺擔心的吧,你都一周沒回家了。”


    估計是詩月父母的名字。


    “叫我回去的郵件發來了好幾封,但我覺得不是擔心。父親隻不過覺得拉攏我對離婚仲裁有利,母親腦子裏隻有花道,單純是看我最近沒練習心裏不痛快。”


    詩月一臉淡然地說道,反而是我開始不安。我完全是外人,這事不該聽吧?


    “唔。敏夫喜歡沾花惹草是遺傳了我啊,美樹子夫人也不容易。要說給孩子添麻煩,我幹得過分多了,沒資格生敏夫的氣。”


    總覺得這事讓人笑不出來,可不隻祿朗先生,詩月也哧哧地笑了。


    “可是,現在的生活可沒法一直持續下去。”


    “啊……是……是啊。”


    詩月垂下視線,朝咖啡杯看去。


    “一直依賴祖父大人——是不行的呀。”


    “不是說嫌你麻煩。不過老是讓藤村女士跑那麽遠過來也不太好。”


    “是啊……對不起,我隻顧著自己。”


    “要是可以,我也想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但今後的事情說不準,沒法保證啊。”


    “是、是啊,祖父大人也有自己的安排……”


    詩月抱著頭發起愁來。祿朗先生長歎一口氣,然後換了個語調。


    “抱歉啊,我沒責備你。當然不是突然讓你今天就回去,而且村瀨君也在這兒。今晚要演個痛快。”


    “……嗯!”


    詩月說著站起身,揮去陰沉的氣氛,開始收拾餐具。


    祿朗先生從倉庫裏拽出和他一樣高的樂器盒,橫放在舞台上打開。


    是低音提琴。


    “貝斯您也會彈嗎?”


    詩月的確說過“讓祖父來彈貝斯”,沒想到是說真的。


    “各種樂器我都練過,因為想保證遇到任何舞台都能衝上去演兩下。在美國到處亂逛的那陣子,每天晚上我都是這麽在酒吧過的。”


    真是人生的達人,我心想。


    祿朗先生調音的時候,洗完碗的詩月回到了地下室,滿臉興奮地在鼓凳上坐穩,開始做手腕的柔軟操。這時祿朗先生說:


    “今天是三重奏,想比上次玩得像樣一點。村瀨君,把你擅長的曲子全都彈一遍,什麽都行。”


    “誒?可是之前我也說過,爵士完全不懂。”


    “和上次不一樣,這次加了貝斯,別管什麽古典還是鄉村,隻要彈出那個味兒就是爵士了。肯定有點東西的吧,別在意,能彈就行。”


    沒辦法,我一首接一首彈出自己為數不多的鋼琴曲存貨。巴赫,貝多芬,莫紮特這些人的曲子(裏麵還有彈不好的)讓祿朗先生直皺眉頭,詩月也在鼓後麵憋笑。


    但換成遊戲音樂時,祿朗先生的表情變了。


    “剛才的好像可以啊。”


    “誒?……這是遊戲的bgm(背景音樂)啊?”


    “是嗎,我好像以前在哪兒聽過。聽著起勁,又有那個味道,值得演演看。遊戲的音樂就是能循環播放對吧?不是挺適合即興的嗎。完整彈一遍聽聽,我把和弦記下來。”


    確實,為了能一直循環,遊戲的bgm沒有結尾,適合爵士即興,可是。


    隻聽我彈過一遍就搞清楚和弦的祿朗先生指示詩月說:


    “節奏放慢到三分之二左右,懶洋洋的更有意思吧。叮叮鑔打搖擺節奏(swing),踩鑔打二四拍,軍鼓邊擊(rimshot)也加進去。”


    然後他抱著低音提琴,在高高的凳子上坐下。


    我下定決心,轉向鋼琴。用眼神朝詩月示意後,幾乎是聽天由命地敲響最初的9和弦。


    駭人的加速度讓我朝後仰去。


    在詩月顆粒感分明的叮叮鑔聲音下,祿朗先生的節拍開始呼吸,一同催促我的內心,毫不停歇地接連跳向下一段樂句、再下一段樂句。映在眼中的一切都急速向後退去,轉瞬間周圍已經晝夜顛倒。


    無法置信的是,祿朗先生選的曲子是《超級馬裏奧兄弟》的地上關bgm。那段輕快的旋律本該讓人想起鮮亮而原始的芯片音樂,而如今憑借節奏組兩人強勁的動力,竟變得暗淡苦澀,仿佛縈繞著紫霧的香煙。我手指上生硬的感覺眨眼間被迎麵吹來的風打散,隻剩下微熱的焦躁感開始搖擺。


    那是拚上性命的衝刺。我們的馬裏奧一刻也沒有停步,也見不到有酷霸等待的終點。一點點改變麵貌的新風景由我們的指尖編織,出現又消失,然後再次出現,如此不斷反複。以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心裏竟沉睡著這麽多旋律的碎片。


    就這樣,馬裏奧穿過森林,遊過大海,跨越沙漠,衝上雲端——


    最先用光力氣的是祿朗先生。


    他開始跟不上詩月驅動的節奏,好幾次彈錯音,最後大笑著停下演奏。


    “……演得不錯嘛。”


    祿朗先生倚在低音提琴上,看著我大口喘氣。


    “不好意思啊,體力撐不住了。可能有點喝多了。”


    “才不是有點!祖父大人,您這不是站都站不穩了。”


    詩月噘著嘴站起身。


    被孫女扶著坐回玻璃桌旁,祿朗先生還是不吃教訓地朝酒瓶伸手,真拿他沒辦法。


    “都運轉過熱了,可得喝點酒涼快一下”


    “真是的,祖父大人!”


    但我也渾身是汗,一樣需要冷卻,問祿朗先生要來冰水,一口氣喝光。


    “我休息一下當個聽眾了,你們演到盡興為止。”


    之後我和詩月互換位置,大笑對方蹩腳的演奏,還借用祿朗先生的低音提琴嚐試了一下後立刻放棄,真是亂玩了一通。


    我待到了很晚,打算回去的時候,祿朗先生說晚上不安全,給我叫了出租車。


    “要不住一晚?詩月肯定高興。我也想早點抱曾孫。”


    “祖父大人!?您、您說什麽呢!”


    詩月的聲音變了調,說真的別開這種玩笑了,簡直是性騷擾。


    “我回去再多練練,下次合奏的時候好鬥個痛快。”我答道。“另外爵士曲也練得更像樣一點,呃……就練會一首塞隆尼斯·孟克的曲子。”


    “嗬,口氣不小啊。”祿朗先生說道。“下次合奏嗎,能演就好了呀。”


    他的回答相當沒底氣,讓我也有點擔心,但還是坐上了開來的出租車。


    結果,擔心的事情成了現實。


    約好的合奏沒能實現。


    *


    文化節越來越近,校內的氣氛也開始緊張,可第二周的星期四,詩月突然請假沒來上學。


    我們正覺得差不多該為中夜慶的演出認真排練,於是預約了錄音棚,打算傍晚過去,可從早上起詩月就不在學校。


    line上的消息也一直是未讀狀態,午休時到教師辦公室向三班的班主任打聽,卻得知“從早上就聯係不上百合阪同學”。


    聽我說完這些,凜子一臉不高興。


    “就快正式演出的時候擅自翹掉重要的排練,詩月真是精神鬆懈。”


    “你真好意思說別人……”


    忘了上個月自己幹過什麽嗎?


    “小詩不來排練肯定是出了什麽大事,好擔心。”


    朱音盯著自己的手機說道。我也點頭。按她的性格,就算有什麽急事也會和我們說一聲才對,情況有這麽緊急嗎……?


    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時,我的手機振動起來,是詩月打來的電話。


    “喂?現在——”


    “真琴同學,對不起。”


    聽到詩月毫無精神的細弱聲音,我說不出話來。


    “今天的排練,我——可以請假嗎……”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電話對麵傳來什麽東西互相摩擦的聲音。


    不,這是……嗚咽?


    “……昨天,祖父倒下了。……手術剛剛結束,還沒清醒過來,我要陪著他。”


    問過是哪家醫院,我立刻掛斷電話,朝教學樓出口跑去。背後響起鈴聲,通知午休還有五分鍾結束。


    “村瀨君?”“小真琴,怎麽了?”


    兩人的聲音和腳步聲追了上來。


    那是內堀大街上的大型綜合醫院。


    和接待處確認後,我們前往特別病房的六樓。


    走廊裏沒什麽人影,詩月正坐在牆邊的沙發上,就算我們靠近,她一時間仍然低著頭。


    “……啊……真琴同學。”


    遲鈍的反應,雜亂的頭發,還有眼睛下的黑眼圈都清清楚楚告訴我們她的疲憊。


    “大家一起來了啊。”


    詩月想朝我們笑笑,卻沒能成功,隻露出臉頰抽搐似的表情。


    “下午的課……大家都翹了嗎?”


    為什麽你還要擔心這個,我心想著朝背後的凜子和朱音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麵前的情況太過沉重,於是下意識想找地方逃避,才去注意根本無所謂的事情。


    “你祖父怎麽樣……?”


    朱音朝病房的門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


    詩月低下頭。


    “……還沒有醒來。”


    她隻應了這麽一句。我們站在走廊正中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靜得要命。


    終於,一陣腳步聲打破寂靜。


    “大小姐,我把換洗的衣服拿來了。”


    朝聲音轉頭,便看到一名和藹的半老女性拿著紙袋朝這邊走來。注意到我們,她微微低頭致意。


    “請問——是學校的朋友嗎?”女性看著我們的校服說道。“平時是我照顧祿朗大人的生活。”


    我們也隻好低頭。這名女性大概就是名叫藤村的保姆。


    “然後,大小姐,”她重新轉向詩月。“您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不用,沒事的,我要待在這裏。”


    詩月打起精神回答。


    “在這兒也能借用淋浴,而且有地方吃飯。”


    “可是……”


    “藤村阿姨才是,從昨天開始一直在忙吧,謝謝,辛苦了,之後我來就可以。”


    保姆盯著詩月想繼續說什麽,還朝我們看了一眼,好像想讓我們也幫忙說兩句,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她深深行過一禮,從走廊離開。


    “從昨天一直沒休息?沒睡覺嗎?”


    朱音靠近詩月問道。


    “是的,沒有,隻是迷迷糊糊打了會兒瞌睡……”


    詩月含糊地回答,看著朱音的眼神很渙散。


    “可是,我想等到祖父醒來。”


    “情況怎麽樣?”


    凜子平淡地問道。


    詩月垂下視線,什麽也沒回答。


    冷雨之夜般的沉默降臨,我們隻能盯著各自的腳尖。


    接著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詩月抬起眼神,小聲說著“是醫生”,從沙發上起身。


    穿白大褂的兩名男性和一名女性走了過來。打頭的男性醫師戴著粗黑框眼睛,一頭濃灰色的頭發好像很堅硬。渾身上下分明散發著威嚴。


    “感謝您這次答應我們不講道理的請求。”


    詩月低頭說道。那副成熟的舉止讓我吃了一驚。


    “哪裏,畢竟是對我有大恩的會長,我來主刀也是應該的。”醫師說道。


    會長,好像是說祿朗先生。


    “而且現在被您感謝還早,隻是手術結束了而已,之後我們也會盡全力——”


    這時醫師停下話頭,看了我們一眼朝詩月問道:


    “這幾位……是您的學友嗎?”


    “是的。”詩月無力地回答。


    “您父母——或者其他親屬呢?”


    詩月搖搖頭。


    “我打過電話,但誰也不來。”


    醫師輕聲歎了口氣。


    “麻煩了啊,最好能讓他們立刻過來的。”


    胃的深處一陣絞痛。


    醫生說希望患者的家人能都過來,意味著——


    “我聽說會長和他的孩子們比較疏遠,可連這種時候都……”醫師打心底遺憾地低聲道。


    沒錯,如今應該在場的,不是我、朱音還有凜子。


    “本想說一下手術後的事情……沒辦法,就和詩月小姐……”


    這時,凜子突然從旁邊插嘴說:


    “詩月,我們回去了,還要排練呢。”


    我吃了一驚朝凜子看去,隻見她一把抓住朱音的胳膊。


    “離文化節不到一個月,新歌還完全沒搞好呢。”


    詩月空洞的眼睛盯著凜子。


    “我們去做隻有我們做得到的事情,你也一樣。”


    她的話既冷酷又溫柔。沉默片刻後,詩月點點頭。


    凜子和朱音經過醫師們麵前朝電梯走去,盡管心裏猶豫,我也邁開腳步。


    沒辦法。也不是我的家人,待在這裏又沒有用。


    然而,凜子停下腳步轉過身,粗暴地從背後把我推了回來。


    “跟過來幹什麽,你去陪著詩月。”


    “誒?”


    “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兩人在走廊裏越來越遠。


    “我們去把新歌搞定,讓你們兩個都沒事可幹!”


    最後,遠遠傳來朱音的聲音。


    轉頭看去,詩月靠了過來,緊緊拽住我校服外套的袖子。


    隻有詩月,其他任何親屬都沒來。


    ——隻有我能做到。


    “……醫生,有什麽事,請和我說。”


    她細如蚊訥地朝醫師說道。


    “可以讓這個人也一起聽嗎?雖然不是親屬,但——是祖父親近的朋友。”


    祿朗先生的朋友。


    我們隻見過兩次,年齡也差了有五倍。


    但我們曾共享同樣的節拍,演奏同一段旋律;一同彈著切分音,朝天花板的燈光仰頭揮灑汗水;曾因同一處休止符深深陶醉。


    醫師點點頭,催我們走進病房。


    裏麵是寬敞的單人間。如果沒有擺在床邊的大型電子醫療儀器,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酒店的套房。


    坐在儀器前的年輕醫師站起身,朝這邊低頭致意。


    祿朗先生的身體陷進床裏,不省人事地睡著,頭上密密纏著繃帶,還戴著網套。他臉頰消瘦,皺紋就像風幹龜裂的泥土,原本肌肉強健的體格也瘦得讓人懷疑是不是萎縮了一半。我甚至沒能咽下嘴裏積攢的苦澀唾液。


    這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祿朗先生嗎?


    曾輕鬆地讓叮叮鑔的每一下搖擺節奏(swing)都散發出生命力的那個人,如今卻躺在這個死亡氣息淤積的屋子裏,萎靡地閉著眼睛。


    不——


    之前有過不止一次前兆。


    我想起和祿朗先生的閑聊,演奏間歇時他的舉動,還有他偶爾露出的陰鬱表情。他說遺書裏讓詩月繼承那棟房子,還說沒多少日子了想早點抱曾孫——當時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但或許那是祿朗先生本人早已預見的未來。現在回想起來,他說想一直和詩月一起生活但今後的事情說不準時,臉上的表情相當寂寞。


    我和詩月並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醫師的話,我幾乎沒聽進去。


    腦部的血管如何如何;接下來四十八小時內會想盡辦法提高可能性如何如何;如果醒不過來的話如何如何。這些話全都從意識的表麵滑落,沒聽進心裏。我隻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詩月僵硬冰冷的側臉。


    “……我可以一直陪著他嗎?”


    詩月終於開口,最先說出的便是這個問題。醫師帶著愁容點頭。


    “可以的,這樣會長也會高興吧。”


    潮濕的寒意湧上胳膊和側腹。


    如果患者病危,醫生會允許親屬一直陪同。


    這不就是說——希望很小嗎。


    如果有什麽情況,請立刻叫我們。醫師們說完,一同離開了病房,隻留下我、垂死的老人、還有他的孫女。


    四周靜得令人恐懼。


    明明這裏是市中心,卻聽不到車的聲音,腳步聲也消失得一幹二淨。除了機械運轉的聲音外,什麽也聽不到。


    我盯著祿朗先生無力地癱在被子上的胳膊。


    骨頭和血管凸顯出來,仿佛隻有兩根鼓棒並攏那麽粗,實在令人心痛。


    “……去年,祖父也倒下過一次。”


    詩月嘟囔了一聲。她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床另一頭小桌上的花瓶。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變得微弱,把紅色和黃色的非洲菊照得雅致。


    “是讓我也住在他家裏的時候。那時雖然沒嚴重到需要做手術,但醫生說以後很可能再病倒。後來祖父把事業都交給部下接手,完全退休。再後來,他說發現自己什麽也沒有了。”


    隻有用不完的錢、漸漸老去的身體、以及一顆懷揣著某種向往的內心。除此以外,什麽也沒有……


    “過去,他對家人做得很過分,還逃走了。雖然事業成功,卻被親戚們疏遠。祖父總是笑著說沒辦法。”


    詩月兩手重疊,放在床單上,指尖在微微顫抖。


    “他說畢竟是獨自隨心所欲地活到現在,死的時候也隻好獨自一人……這樣子,太寂寞了。要是祖父不在了……我——”


    詩月已經說不出話來。她咬緊下唇,用力抓住床單,趴在了床上。


    但——我盯著祿朗先生下巴上花白的胡子輪廓心想。


    你不是說過嗎,鼓手隻靠自己什麽都做不到,不和其他人一起合奏,就什麽都搞不起來,怎麽能算什麽都沒有呢?現在不是還有詩月陪在你身邊嗎。


    此外,還有一樣東西。


    和祿朗先生聊過的每一句話,都從水底浮到意識的表麵,爆裂開來。


    我問過,如果去無人島隻能帶兩種鼓要怎麽辦。


    那時他帶著沉思後的眼神回答,什麽也不帶。


    要是帶著什麽,就隻能聽帶的那件東西,但如果什麽也不帶,隻要閉上眼睛,就能在心裏回放所有音樂——


    回過神時,我已經閉上眼睛。


    總覺得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不知那是屬於自己,還是屬於身旁的詩月,或者說——


    在柔和的黑暗中,我抬起雙手。


    我們僅僅一同度過兩個晚上,給他聽過自己蹩腳的鋼琴,問過他關於爵士的蠢問題,又聊著爵士樂手們無聊的段子開心地大笑。這樣的我和他僅僅算是陌生人,但如果說現在我待在這間病房裏有什麽意義的話。


    如果現在,有什麽事隻有我能做到——


    我輕輕落下手指。


    指尖傳來的,是黏土般粗糙的觸感,下麵是柔弱的搏動,再下麵是堅硬、細膩而緊繃的手感。再那裏,我開始彈起猶豫不定的上行音型,仿佛摸索著尋找現在還活著的東西與過去曾活著的東西之間的分界線。


    記得鋼琴的琴鍵就是骨頭。我用自己的手指確認了這一事實。


    因為,我聽得到聲音,真的聽到了——


    塞隆尼斯·孟克那克製的鋼琴聲,仿佛玻璃橛子默默掘進土中。


    如果睜開眼睛,麵前便隻會剩下我用雙手的指頭在年老的病人手臂上輕柔敲擊這一冰冷的現實。哪怕這個屋子裏有一丁點樂音,意識也會完全被吸引,根本聽不到來自內側的回響。


    我的音樂被流沙徑直向地底落下般的寂靜裹住。


    我和他說好了。


    到下次合奏時,要練會一首孟克的曲子。


    所以,這不過是自我滿足。


    盡管如此,我還是繼續彈下去。


    我小心地擴展音域。在高處彈響八度音,右手小拇指險些從祿朗先生的肩膀上按空;而潛到更深處,左手便在祿朗先生的手心迷失方向。


    隻有我能聽到的抒情曲。


    人會這樣獨自死去啊,我心想。


    無論我心中響起多麽美妙的旋律與和聲,都無法讓現實中的空氣振動,在意識外側,一個音符也傳不進他的心裏,或許我和他看似有短暫的接觸,但那就像夜空中擦肩而過的彗星和衛星,二者之間永遠橫亙著令人絕望而又深重的真空。


    現在也是如此。


    人與人之間能夠相通、能夠理解、能夠聯係在一起,這些全部是幻想,其實能做到的隻有仰望遠處閃爍的光亮,而就連那也隻能看到幾千幾萬年前的光輝,原本的星火可能早已燃盡。


    既然這樣,至少在閉上眼睛沉浸在音樂中的這段時間裏,把這些都忘掉吧。


    旋律在指尖自然而然地分化。


    一個個音符有時不和諧地相撞後破碎,抓撓著我自身容器的內側向上攀爬,而後落下。因為孤獨又空虛,音樂才會產生如此複雜而又美妙的回響嗎?


    如果沒錯,那真不知道這是何等悲哀的技術,又是為何等悲哀的生物而誕生。


    盡管明白,手指還是沒有停下。我想不到其他能做到的事情,隻好像數著在心中不斷積攢的砂粒一般疊下半音階的樂句,在左右手之間拋動。擴大詮釋原本的和弦,將神經過敏般湧上心頭的片斷一網打盡,瞬間銘刻在鍵盤上。撕扯傷口的手停不下來。疼痛像自體中毒般源源不斷創造新的旋律,化作電流穿過指尖,又喚來下一陣疼痛。


    我明白,這是從內測削磨自己。


    最終,我也會變成泡沫後碎裂消失嗎?就像塞隆尼斯·孟克那樣,不與任何人相依,獨自在空中飄蕩。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嗎?


    忽然,我發現聽到的不隻有自己的聲音。


    斷斷續續的旋律間隙中,有誰填進了叮叮鑔搖擺節奏(swing)的細流,仿佛黎明天空中淡去的銀河。隨後,分別用軍鼓與底鼓插進深沉的一擊,仿佛想確認我真的存在。


    是詩月嗎。


    或許,她也和我一樣在旁邊閉上眼睛,將意識沉浸在幻想中,在床沿的鐵管上刻下節拍、踏響漆布的地麵。


    或者,就連在肩並著肩的距離下感受到的這份溫暖與節奏,都隻是我的錯覺。


    不,是哪種都好。


    隻要感受律動就夠了。


    我屏住呼吸,浸入延展的骨架森林,一絲不剩地刮下緊貼在琴鍵之間的生命餘韻,將其接連變換成微熱的和聲,釋放到大氣當中。


    我明白,活下去就是向死亡前進。


    我也明白,每當一段樂句的光在耳中散去,返回手指的微弱搏動便會變得更弱。


    最後的顫音,已經完全是骨頭化作砂土崩垮的聲音了。


    我收回雙手,放在床單上。


    餘音還在持續。


    一陣空虛湧上心頭。冒出的汗開始降溫,變成古怪的觸感滲入皮膚,衝淡餘下的熱量。空洞的餘韻甚至化為寒意,苦味粘在嘴裏,我抓住床單的手顫抖著。


    自己在幹什麽啊。


    病房裏,昏睡中的他獨自在生死的交界處徘徊,而我又不是家人,卻坐在床邊不走,假裝彈什麽鋼琴——


    “……《ruby,my dear》”


    一陣聲音傳來。


    我睜開眼睛。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變得衰弱,卻刺得我的視野滿是傷痕。


    他的腦袋仍陷在床裏,被繃帶、紗布和網套擠壓得很小很小。盡管如此,眼皮還是微微睜開,露出深處的火光。


    視線相碰後,祿朗先生沙啞地喃喃道:


    “……你小子,選的曲子總是這麽傷感。”


    “祖父大人!”


    詩月站了起來。圓凳在身後倒下,發出刺耳的金屬聲,可她毫不在乎地趴到床上,緊緊抓住祿朗先生的胸口。祿朗先生隻能勉強轉動眼球,看了我一眼後視線回到天花板。眼皮柔弱得好像一旦鬆一口氣就要再閉上,分不清和周圍皺紋的區別。


    “……醫院啊。……情況怎麽樣了,我沒鬧出什麽交通事故吧?”


    “是吃飯的時候倒下了。太好了。啊……祖父大人,祖父大人!”


    詩月的眼淚把被子打得濕透了。我一時間愣愣地望著兩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按下按鈕叫護士過來。


    祿朗先生朝還趴在他胸口的詩月伸出左手,無力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再次隻轉動眼睛,看著我嘟囔說:


    “……你陪著詩月啊,謝謝了。”


    我搖搖頭,想露出笑容,可嘴唇僵硬得不聽使喚。


    “……沒什麽,我隻是坐在這兒發呆,什麽也沒做。”


    嘴裏終於說出話來。


    “演奏不錯。比孟克彈得更直率。”


    祿朗說道,聲音輕微得和呼吸差不多。


    “竟然聽出是哪首曲子了嗎。”


    “薑還是老的辣嘛。”祿朗先生自嘲似地笑了。


    “祖父大人,別說話了,安靜地等醫生過來吧!”


    詩月用力把被子拽高,都快把祿朗先生下巴上的胡子遮住了。


    等到一大群醫師過來,我便走出病房。


    透過走廊的窗戶,能俯視醫院樓中間正方形的天井。被建築的影子推擠後所剩不多的和煦陽光下,一個穿睡衣的孩子正坐在輪椅上慢慢追趕鴿子。在白楊樹之間,能看到一群白衣外穿著水藍色對襟毛衣的護士若隱若現。


    我抬起自己的雙手,注視還在發麻的指尖。


    鋼琴聲仍在耳邊回響。


    塞隆尼斯·孟克,《ruby,my dear》。這首曲子幾次被收錄進專輯,是他中意的原創曲。我也是聽過後立刻覺得喜歡。


    傷感。或許吧。


    我怎麽也沒法像孟克那樣發出厚重又彰顯存在感的聲音,彈的時候或許非常簡單地表露出孩子氣的感情。


    這樣就好,隻要能傳進他心裏就足夠了。


    實際上的確做到了。明明我們之間隔了幾億公裏的距離,彼此都在孤獨地航行。


    我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想象他今後的軌道。


    那首《ruby,my dear》便是我們最近接的時候。


    如今演奏已經結束,我心中莫名確信,兩人的道路再也無法互相交錯。


    *


    第二周,我在學校聽詩月說祿朗先生出院了。


    “這樣啊,能回家了。太好了。”


    “是的。可是……”


    詩月露出愁容,欲言又止。


    “右手和右腳好像不聽使喚。雖然也在做康複訓練……但畢竟年紀在那裏,據說很困難……”


    半身不遂。


    我回想起祿朗先生同時蘊含細膩與豪放的鼓點。


    如今已經沒法再聽到了。


    “然後,他說讓我和真琴同學道歉,說好再一起合奏的承諾沒法兌現了。”


    “誒?……哦哦,嗯。……嗯……”


    我的確想讓他聽到我練習的成果,想再合奏一次,但怎麽說呢,現在心裏的感情並不能用惋惜來形容,換成遺憾或者悲哀,也不太對。


    要說寂寞——嗯,近了許多。


    這感覺就像是秋天就要結束時樹葉失去顏色,積在柏油路上風幹後被車輪碾碎,而自己隻能一味地看著。或許,用酒精和毒品代替燃料,磨削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來演奏的爵士樂手將這種心情稱之為憂愁blues。


    你想彈這個,還差得太遠了——我仿佛聽到祿朗先生的聲音。


    “對了,祖父說還有一件事。”


    聽到詩月的聲音突然變得快活,我吃了一驚。


    “他說審查通過了!”


    審查?什麽審查?還有為什麽詩月高興得要跳起來了?


    “不記得了嗎!”詩月挑起了眉毛。“就是判斷真琴同學能不能得到目黑那棟別第的重要審查啊!”


    “哦……哦哦。確實有過這回事,不對,那是開玩笑吧?”


    “繼承不動產的事怎麽可能拿來開玩笑!”


    要繼承那棟房子的不是你嗎。還有,這種讓人不安心的詞能不能別大聲喊出來?這兒可是學校啊?


    “等下等下,在說什麽?”


    朱音聞聲立刻湊了過來。音樂準備室很小,說什麽都會被大家聽到。在窗邊一臉平淡的凜子恐怕也不例外。


    “我祖父那棟有演出場地的房子在目黑——”


    詩月開始耐心細致地解釋,朱音聽完立刻朝我逼問:


    “小真琴!竟然是奔著財產結婚!”


    “嗯,我就猜到你絕對要這麽說。才不是呢……”


    一開口就被否認的朱音眨了眨眼睛。


    “你不要嗎?那我可要收下了。”


    這對話好像以前也有過?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不行,都說了要需要審查的。”詩月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也審查一下我嘛!鋼琴就行了吧?鍵盤樂器我也比小真琴彈得強五倍呢!”


    朱音說著,打開音樂準備室裏配備的小型電鋼琴。


    “我也參加,想要目黑的豪宅。”凜子也突然參戰。


    “雖然完全不懂爵士,但既然是村瀨君能彈下來的東西,我應該能彈得比他強十倍。”


    你們一個個全都看不起我是吧?唯獨這兩周我可是整天聽著巴德·鮑威爾和塞隆尼斯·孟克練下來的啊?嘴上想這麽說,可聽了朱音和凜子站成一排,即興聯彈出爵士味十足的鋼琴,那可比我強了五十倍,真是喪氣。


    “完全不行!別小看爵士,你們以為這種水平就能搶走我的財產嗎!”


    詩月你怎麽也起勁了。


    不過看她們挺開心的,於是我不去在意,來到旁邊的音樂室。


    我也練了挺久,彈得還不錯呢,要聽聽嗎?我朝著空無一物的空中問道,然後坐在三角鋼琴的凳子上,打開蓋子。


    剛敲下琴鍵,那天在病房裏充滿我內心的《ruby,my dear》帶來的幻想立刻崩壞四散,連我自己也大受打擊,彈到第八小節時,手指已經拌在一起動不了了。


    我彈得有這麽爛嗎……?


    不,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那時我沒實際彈出來,隻不過在腦海裏播放想象中最棒的演奏,一旦和現實中的自己比較,肯定是這個結果。


    原因我明白,但——


    還是拿這喪氣的心情無可奈何。


    真想到無人島去了。就像祿朗先生說的那樣,不帶任何與音樂有關的東西,孑然一身地隨大海漂流,被衝上沙灘,抱著膝蓋仰望星星,耳邊隻聽得到衝刷腳尖的波浪聲。


    直到她們三個吵吵嚷嚷地從準備室過來,我始終在沙灘沉浸在妄想中的鋼琴聲裏。那心情棒極了,簡直讓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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