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者有存在的必要嗎?


    ——這是我從小就有的疑問。


    要說交響樂團的現場演奏,也就是學校的音樂鑒賞時聽過,其他大多都是在網上看的視頻。明明一點聲音都不出,卻在台上最了不起似地揮著小棒,那個大叔站在那兒到底有什麽意義?


    就算現在上了高中,我還沒有徹底解開小時候的疑問。


    “山野小路交響樂團”的情人節音樂會上,小森老師指揮的演奏的確非常棒,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老師的貢獻呢?


    為了人數眾多的樂團演奏時能找準節奏,我也知道需要有人打信號,但讓樂團的一員負責不就好了?實際上我好像也在電視節目上看過,就算沒人指揮,隻要其他人配合首席的動作,樂團演奏就能保持步伐齊整。


    指揮者到底是幹什麽的?


    到了高一這年的冬天,童年時率直又不禮貌的疑問轉了幾圈又回到自己頭上。


    我要站到那個台子上,同時承受樂團和觀眾兩方麵的視線,隻握著一根小棒一聲不出,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


    “就算說讓我教你指揮……”


    小森老師為難地微微歪頭。


    “按我聽到的說法,指揮法要在三年裏大量練習才總算能掌握基礎呀。”


    “是老師說讓我指揮的吧!?”


    “啊哈哈哈。隻有兩周呀。”


    真虧你笑得出來。


    可是已經對小此木先生以及合唱隊說了是我來指揮,而且他們都沒有反對。小此木先生甚至說“一開始就以為是這樣”。


    我想指揮的心情表現得這怎麽明顯嗎?


    我很想指揮,當然想了。自從情人節音樂會之後——不,還要更早,從第一次聽“山野小路交響樂團”的朱庇特那時起。


    被小森老師慫恿時,心裏的確是覺得“就等這句話呢!”


    即便如此,突然接過指揮棒時,我又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沒有頭緒。


    “指揮者的工作中,實際在台上揮棒隻占百分之一左右呀。”


    單獨在音樂準備室聽小森老師指導,她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我還是剛畢業第一年的菜鳥,所以完全是照搬教授的話。指揮者的工作,首先是讀!”


    “讀樂譜,是嗎?”


    “對,完全掌握樂譜上寫的所有內容,沒寫的內容也要完全掌握。為什麽這個地方的這個音指定了這種彈法?要對幾十萬個蝌蚪一樣的音符依次思考同樣的問題。”


    “還沒開始我就要暈了……”


    “第二點,是聽!”


    “聽別人的演奏來研究嗎?”


    “那個要做,另外自己樂團的聲音也要聽。誰會發出怎樣的聲音,需要有所把握。樂手不也會拿自己的樂器做各種嚐試,確認怎麽做能發出怎樣的聲音嗎?和那是一個道理。”


    “……哦哦,果然,是把樂團當成一件樂器來考慮呀。”


    知道不是隻有自己這麽妄想,我多少有些安心。但老師接下來的話反而讓我不安。


    “沒錯。把樂團成員當人看可不行!因為是樂器的部件!”


    “呃,啊?”


    “可不是說無視人權或者不當人對待啊?該怎麽說才好呢,好難解釋。就是說,如果把樂團成員和指揮者看成對等的人類來考慮,那演奏難看的時候就要考慮是誰的責任對吧?”


    “……哦。要說是誰的責任,負責演奏的是樂團成員啊。”


    “就是因為這種想法不好!”老師好像很高興地指向我說:“演奏難看是指揮的問題!樂團是樂器!演不好總不能怪樂器吧?”


    “哦哦……嗯,也是……”


    “然後第三點,是思考。”


    小森老師的指尖在樂譜上劃過從長笛到低音提琴的段落,留下鋸齒狀的軌跡。


    “怎樣演奏,用怎樣的方式牽動觀眾的心,都要反複錘煉後得出結論。”


    這——我懂。樂隊的曲子也一直在這樣做。


    “最後是對話吧。教授說這是最重要的。”


    小森老師定睛看著我的臉說道。


    “不是和樂團成員喔。不,和樂團成員也需要對話,但這裏說的是和作曲者。不過多數情況下作曲者已經死了。話語、思維方式還有心情都浸透在樂譜裏,所以要通過對話將其找到。這個呀,是最難,也是最有趣的事情。”


    “……這世界對我來說難度有點高……”


    演普羅科菲耶夫的時候也完全沒考慮過這種事。說不定要惹怒不在人世的謝爾蓋先生。對不起。


    我拿起兩份樂譜。


    和巴赫對話。然後是——


    “剛才說的四點裏麵,有三點村瀨君不是已經做到了嗎?”


    “誒?”


    “聽樂團的聲音把握全體的情況,除了這點以外都做到了,做得遠比我好。”


    “不,哪有——”


    我正要否認,又看了一眼樂譜。


    “——的確,是這樣啊。”


    熟讀樂譜,深入考慮樂曲的全景,然後——與作曲者對話。


    我能做到,應該能。


    “那麽剩下的就隻要自信地揮棒了呀。”


    “對方活的歲數都有我的四五倍,就算說自信……”


    “該拿起的不是指揮棒,而是自信心!”


    “這也是教授的格言嗎?”


    “不,是我剛才隨便想的。”


    越來越沒自信了……


    和凜子見麵讓我相當尷尬。畢竟昨天打電話時自己和她父親說了個痛快,然後直接掛斷電話,相當於把收拾殘局的麻煩完全丟給了她。


    “昨天在那之後?沒怎麽樣啊。”


    凜子來到音樂準備室,聽我小心翼翼地發問,和以往一樣態度平淡。


    “又不是對爸爸提什麽要求吧?隻不過向他誇下海口。他人很現實,對這種事完全不在意。”


    “這樣也感覺不太舒服……”


    “不說這個了,聽說村瀨君連指揮也要做?”


    她來回看著小森老師和我問道。


    “哦,嗯。順其自然就變成這樣了。”


    這幾天裏,各種事情以極快的速度決定下來,我還完全來不及和周圍的人聯係。康塔塔的伴奏拜托“山野小路交響樂團”,由我負責指揮,這兩件事應該都還沒有和樂隊成員說,估計是小森老師告訴她的吧。


    “然後今天五點就是樂團排練,接下來我幾乎沒法參加合唱的排練。”


    “沒辦法,我來帶著。”


    “多謝了。”


    “畢竟是為了讓爸爸認可村瀨君和我的事,不用道謝。”


    “這話我可不能當沒聽見!”


    詩月衝進了音樂準備室。


    “打算讓你父親認可什麽!就算他認可我也不同意!”


    你又是不同意什麽?


    不過,最近讓人心情沉重的事情一樁接一樁,這種久違的氣氛真是求之不得。


    可以說是不出所料吧,朱音也來到準備室參戰。


    “小真琴和所有成員的家長都見麵聊過啊。更別提小伽耶了,甚至和她父母一起吃過飯吧?”


    “……你怎麽知道。”


    “我們和伽耶說過,關於村瀨君的事要毫無隱瞞地報告。”


    這幾個學姐可夠可怕的啊!就算她通過考試,來年沒問題嗎?


    “唯獨我家父母太通情達理了,反而有點不滿足。小真琴隻和他們見過一麵,而且就隨便閑聊過幾句。”


    “……相處融洽不是挺好的。”


    “到頭來我的母親也痛快地認可了樂隊的事,就阻礙來說完全不夠驚心動魄……”


    “那不是很好嗎!”


    “伽耶那邊好像也解決了,唯獨我家的事格外麻煩。”


    “為什麽說得這麽自豪!這種事較什麽勁啊!”


    “呃,那個,我父親有點死腦筋,到現在還要求我晚上按時回家。”


    “老師請別來添亂!”


    閑聊中已經到了出發時間,我穿上粗呢外套。


    “這次不需要我們幫忙嗎?”


    詩月問道。


    “嗯。曲子用不到定音鼓,他們也說這次用的版本裏通奏低音可以用木管樂器彌補。而且大家都練了歌,很想參加合唱吧。在樂團演奏就沒法唱了。”


    “這……倒是沒錯。”


    “一個人沒事嗎?要不我也陪你去吧。”


    聽到小森老師開口,我搖搖頭。


    “沒事的。要是指揮還要人陪同,不是會被小看嗎。”


    我半開玩笑地說道,但有一半是認真的。小森老師豎起大拇指送我離開。


    前往車站的路上,我一邊邁著快凍僵的腿,一邊回味老師的話。


    該拿起的不是指揮棒,而是自信心。


    排練場地和前些天來參觀時一樣,是老舊區民會館裏的大會議室。


    集合起來的樂團成員都是見過的麵孔。靠小此木先生的電話聯絡,上次參加演出的成員幾乎全都來了。


    不過,周圍完全沒有緊張感。有的為兒子或者女兒夫婦的事發牢騷,有的商量旅行計劃,還有的在交流正骨院的情報。要是沒有樂器,完全就是養老院裏的一幕。


    盡管如此,當小此木先生清清嗓子,從虎鯨般巨大的盒子裏拿出低音提琴後,其他人也紛紛就位,開始準備自己的樂器。


    不久後,雙簧管的a音傳遍整個屋子。


    我縮在會議室角落的鋼管椅子上,讀著不知道已經讀過多少遍的樂譜,等待調音結束。


    “麻煩開始吧。”


    小此木先生在會議室最裏麵說道。


    我站起身,雙手反複張開又合上。抬頭看去,便迎上二十幾人的視線,頓時一陣腿軟。不能逃走,而且我必須站到他們現在注目的位置上,直到排練結束。


    這可是你自己提起的事情,抬起頭來,不準被小看。


    我走到指揮台旁邊,再次環視樂團。


    “那個……”


    幹燥的嘴唇黏在一起,起初沒能正常出聲。感覺大家都在嗤嗤地笑。


    “非常感謝大家能再次聚在一起。離正式上場還有兩周,時間不多。巴赫那首我相信大家,隻需要整體過幾遍。排練時間基本都會用在文藝複興變奏曲上。”


    “行嗎?有歌那首才是重頭戲吧?”


    吹長笛的大叔說道。


    “沒問題。巴赫那首……嗯,雖然還沒聽大家演過,但演奏應該沒問題。”


    “這話說的,意思是文藝變奏曲有問題嘍?”


    我咽了口唾沫,看著他的眼睛說:


    “是的,恐怕會有問題。”


    嗬。到處傳來輕輕倒吸一口氣的聲音。自己也能感覺到心跳變得劇烈。


    今天,我是來戰鬥的。


    戰鬥開始。我把樂譜放上譜架,拿起夾在上麵的指揮棒。


    “首先是主題。這裏是用葬禮進行曲的感覺——”


    *


    二月的最後一周,我們高中設有兩天假期,完全禁止本校學生進入。


    是入學考試當天,以及前一天的準備日。


    準備日那天晚上,伽耶在樂隊的line群裏發來消息。


    “我緊張得睡不著!”


    朱音立刻有反應。


    “我做了份安眠的播放列表!”


    接著她分享了一份標題隻寫著“sleep”的播放列表,裏麵全都是硬搖滾和重金屬。聽著bon jovi、metallica還有iron maiden你能睡著?


    “我泡了洋甘菊茶。請想象我喝的樣子睡個好覺。”


    不應該她自己喝嗎?


    “我推薦熱牛奶加白蘭地。”


    未成年!初中生!


    她們聊著聊著便開始群語音。被朱音騷擾,我也隻好參加。手機屏幕被分割成幾小塊,分別映出四個女生的臉。


    ……大家都穿著睡衣真的沒問題嗎?朱音披著浴巾是剛洗過澡吧?詩月穿著連衣裙式的睡衣,透過輕飄飄的布料都能看到裏麵了。還真有人穿這種衣服睡覺啊。凜子一樣不遑多讓,那件帶貓耳的連帽衫是等人吐槽嗎?


    “線上的話是不是能即興演奏了?”


    朱音說著抱起吉他。


    “鼓實在是沒辦法……不過我會用最喜歡的象海豹布偶理查德君發出撲哧撲哧聲!”


    我仿佛看到理查德君在詩月那塊屏幕的角落掉眼淚。


    “合成器我這裏倒是有。”凜子說著朝下看去,接著手機上傳來電鋼琴的聲音。“但線上的話有延遲,感覺沒法合奏。”


    “嗯——來試試看吧。one,two。”


    朱音開始撥響正三和弦,詩月拍打膝蓋加進節拍,凜子也隻是即興加上鋼琴旋律。但因為網絡延遲,演奏很是生硬。


    “哎呀——效果好差!”朱音笑道。


    “但剛才聽過基本知道有多大延遲了。”


    “簡單來說,讓小伽耶聽起來合拍就行了吧。”


    不敢置信的是,之後三人演奏的《瑪麗有隻小羊羔》節奏完美。恐怕是考慮到延遲,比倒計時提前一點開始演奏。期間一直聽著跟自己不合拍的聲音。真虧她們沒亂。


    “怎麽樣?對上了嗎?”


    彈完後,朱音猛地湊近屏幕。


    “謝,謝謝學姐……”


    伽耶眼淚汪汪地雙手捂住嘴。


    “這樣就能忘掉一切睡著了。”


    “英文詞還有公式可不能忘啊!?”


    “小真琴也是唯獨忘不了吐槽呀。”


    伽耶一時從屏幕上移開,好像是躺到了床上。回到屏幕上時朦朧的眼睛快要閉上了。


    “前輩們去年——考試前一天是什麽心情呢?”


    聽到伽耶輕聲發出的疑問,我們紛紛回憶起一年前的經曆。


    一年。已經一年了。才隻過去一年。


    兩種矛盾的心情同時存在,而且剛好各占一半。入學考試嗎,我是按自己的成績選了不太勉強的學校,所以記得沒有太辛苦,也沒有緊張。反而是現在更緊張。明天,幾乎一整天都要和樂團排練。


    “我緊張得要命呀。明明一直不上學,被美沙緒老師鼓動著動了心,要是落榜不就沒臉見父母和美沙緒老師了嗎?而且當時好久好久沒穿著校服到很多同年級學生都在的地方了。”


    “我也一直繃緊了精神。自己說不選有音樂科的地方,要去普通高中,沒考上就太丟人了。”


    “我也單純不放心數學……”


    誒,大家都相當緊張嗎?那不能隻有我說些泄氣的話吧。


    “……嗯,我也挺緊張的。”


    “小真琴肯定是輕鬆加愉快吧。”


    “為什麽覺得我輕鬆?”


    “如果是真琴同學,感覺光是寫下可愛的名字就能合格了。”


    “別說得好像我走後門一樣。”


    “我在考場上看到過村瀨君,他答卷時哼著小曲。”


    “少造謠!真那麽幹要被趕出去吧!”


    伽耶嘿嘿嘿地笑了,然後她那邊的屏幕變暗,看來是關上了燈,接著她把被子蓋到肩膀。


    “前輩們謝謝,我會努力睡著,明天也會加油。”


    她的聲音還是有些發抖。這時凜子說:


    “伽耶,我已經在鋼琴比賽中拿過幾十次冠軍,要說登上不能失敗的舞台,這幾個人裏麵數我最有經驗。”


    她這是想說什麽?我一瞬間感到不安。伽耶明天就要上考場,她沒打算施加多餘的壓力吧?


    “自信點,或者,保持冷靜就沒問題,或者,隻要發揮至今積累的實力就行,像這類話我已經聽父母還有老師說了無數次,而且很清楚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所以現在不會說什麽老套的話。不過——”


    被分成小塊的屏幕上,凜子露出無所畏懼的微笑。


    “這兩個月,一起開學習會努力到現在,對此我有自信。我相信我自己,這點你不要忘記。”


    黑暗中,伽耶看起來眼淚汪汪。


    “……嗯,謝謝學姐。”


    “考完以後一起去吃蛋糕呀!”


    “我們在校門外不遠處等著。”


    “前輩……謝謝你們……”


    “晚安!”


    “大家晚安。”


    “晚安……”


    她們紛紛掛斷,最後隻剩我被留在昏暗的綠色屏幕前。


    考完以後吃蛋糕放鬆一下。真好啊,棒極了。雖然她們都有意不提,但我沒法參加。明天下午也被樂團排練安排得滿滿的。


    時間隻剩一周,卻完全沒練好。


    把手機塞到枕頭下,我也鑽進被子裏。


    *


    “……老師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還看不明白啊。”


    到了休息時間,吹長笛的大叔嘟囔道。這個人在“山野小路交響樂團”裏麵算是最直言不諱的,雖然的確難得,但感覺不太好應付。“老師”這個稱呼大概也是帶著嘲諷的意思。


    “總覺得像是上了各站都停的車,然後打瞌睡坐過站才下車。”


    “嗯,是啊……”


    我再次環視排練場地。和以往一樣是區民會館的大會議室。還能在這裏排練兩次,之後要在正式上場前與合唱隊彩排,再之後就是正式上場了。


    已經到了三月,卻還完全沒找到感覺。


    “再從頭開始。到第六變奏為止聲音稍拖遝一點。從第七開始不太能分辨大調還是小調,所以用巴鬆管和雙簧管吹空五度和弦——”


    我做出詳細的指示,從譜架上拿起指揮棒。


    親自指揮,我便再次明白。“山野小路”真的不簡單。總之節奏就是不會亂,沉穩,而且反應迅速。


    但,我還沒能順利帶動他們。


    如果是不了解的人看了,可能以為他們是配合我的指揮棒來演奏。但實際上,是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有意無意誘導我的指揮棒,而其他人則是看著田端女士的琴弓演奏。


    我隻是個稻草人,連節拍器都算不上。


    寒冷的大屋子裏暖氣完全沒起效果,我身上卻冒出黏糊糊的汗珠。


    小森老師,你很厲害啊?能把二十幾個這麽熟練的人掌握在手中,不由分說地指明方向讓樂團全力奔跑,指引他們自在地過彎到達終點。而我還完全摸不清該怎麽做。把他們看成樂器的部件,而不是人?做不到啊。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和經曆,隻不過靠練習的成果找準音程和節拍、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厲害了,但和用音序器製作後播放沒什麽兩樣。


    指示樂團奏響曲末的和弦,這便是我作為指揮者唯一能發揮的作用。


    眾人沉默著看過來,我簡直要被視線壓垮。


    小森老師說過:指揮者一言不發可不行。練習告一段落時不能沉默地思考該說什麽,而是要不停地說出簡單的感想,以及下一步的指示。必須在演奏期間想好該說的話,不然大家都會不安的。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怎麽辦?大家都好強,合奏順利,隻不過感受不到熱情。這麽曖昧又抽象的話說了有什麽用?隻會讓大家迷惑。總之要說點什麽。況且上次情人節音樂會後他們本打算幹脆地解散,卻因為我任性的想法再次聚了起來,空出寶貴的時間。必須練出實際的成果才行。


    小此木先生看不過去,在最後一排刻意明快地說:


    “熟練了很多呀,漸強、漸弱的起伏也有了。”


    “嗯。還不賴。”


    “差不多恢複了小華老師還在的感覺。”


    “哎,難得有這首曲子,最後確實想演一次留個紀念嘛。”


    眾人適當應付著。


    這樣不行,我想要的不是最後留紀念,或者達到和過去差不多的完成度。該怎麽表達才好?目前我相當於什麽活都沒幹,隻不過到處嚷嚷著把人慫恿過來罷了。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閑著。朱音,詩月和凜子都曾作為樂團的一員努力過。伽耶現在也正努力答題,或者差不多所有科目都考完了?是幾點考完來著?不行,現在不是想伽耶的時候,注意力要分散了。


    膽怯地抬起不知不覺中垂下的視線,發現樂團成員們注視我的眼神中都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沒辦法。


    隻是個高中生,沒辦法。


    畢竟是新手指揮,沒辦法——就是這種眼神。


    不對吧。我來不是為了受到如溫柔的對待。這首曲子真的很特別,這次一定要將整部作品完成。但我找不到該說的言語,來讓隻有我才能做到、在我心中已經成型的東西與現實中的管弦樂相連。


    言語。


    我緊緊握住譜架兩端,凝視樂譜。


    寫在上麵的全都是言語。英文字母、表情記號、強弱記號、白色與黑色音符、數字與點線,一切的一切都是用於傳達音樂的言語,不是音樂本身。音樂沉在比言語更深的底部。


    小森老師說過。


    ——對話。這是最重要的。


    黑川小姐說過。


    ——你是屬於另一邊的。


    華園老師也說過。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裏。


    必須對話才行。如果言語不夠用,就要用上能用的一切,傳達心中的想法。


    我合上樂譜,放下指揮棒後離開指揮台。樂團成員們有半數一臉驚愕,另一半則滿臉無奈。


    環視眾人,我開口道:


    “呃……目前一直在練的文藝複興變奏曲,請大家先全部忘掉。”


    聽了我的話,所有人都麵露困惑。


    “有首曲子想給大家聽一聽。和文藝複興變奏曲,嗯,完全沒關係。”我說著朝房間角落的立式鋼琴轉身。“接下來我來彈唱。是我們樂隊完成的第二首歌,原本是我初中時——啊,那個,抱歉。自吹自擂還是算了吧。”


    感受著背後令人刺痛的視線,我走向鋼琴。


    坐在椅子上,掀開蓋子,確認琴鍵的手感。沒有話筒,而且背對著他們。對於摸不著頭腦的觀眾,甩出他們沒聽過的歌。沒有比這更糟的條件了。


    好啊,就讓我來試試。


    我深吸一口氣,安靜地按下最初的和弦。


    *


    音樂節的場地,位於距高中一站路遠的區立多功能廳。


    由於是這個時期,三年級不參加,但能容納全校三分之二學生的場地還是有相當大的規模,比前些日子情人節音樂會的場地更大一圈,很是氣派。一樓的席位給學生用,二樓則是給監護者以及外來的觀眾。以前是用學校的體育館,但想來聽的家長越來越多結果裝不下,於是開始借用外麵的場地。


    共計十六個班,每班各唱一首固定曲目加一首自選曲目,大約需要十分鍾。漫長的評審工作接近三個小時,結束後小森老師已經搖搖晃晃了。


    “好累……但又全都要認真聽……”


    頒獎儀式結束,逃到後台的小森老師說話都不利索了。


    “大家都有進步,老師好高興……但選第一名的時候校長和教導主任爭了起來,太難辦了……”


    “老,老師辛苦了……”


    我們的重頭戲接下來才真正開始,現在聽她發牢騷也沒辦法。


    “但村瀨君的班級!本以為能爭第一名呢,白期待一場!不多用心可不行呀!”


    “誒誒誒誒誒……可是,我精力全在康塔塔和變奏曲上,根本顧不上啊。而且整體水平都很高,真是吃了一驚。”


    前五名的頒獎儀式上,我們一年七班根本就沒有出現。可是詩月所在的三班和凜子、朱音所在的四班分別是銅獎、銀獎,可能也沒法拿康塔塔當借口。


    “哎呀哎呀,不是恭維,這兒的學生合唱水平很高嘛。”


    小此木在背後悠閑地說道。後台的屋子裏擠滿了“山野小路交響樂團”的男性成員,不過他們煙民眾多,現在有一半左右去了吸煙區,人擠人的情況緩和了不少。


    “小森老師教得好啊。”


    “不,我什麽也……應該都是華園學姐的功勞。”


    不不不華園老師一直把指導合唱的事塞給我和凜子來著。雖然這麽想,但我沒說出口。


    “彩排的時候合得很順利,真是驚人。”


    “習慣了鋼琴伴奏以後再換成交響樂團,正常來說來很難適應嘛。”


    “是那什麽吧,好像老師做了管弦樂版伴奏,平時就用來著。”


    “不愧是老師啊。”


    聽了樂團成員的對話,我縮起脖子。老師,說的是我。這個明顯別有用意的稱呼到頭來在所有人嘴上安了家,求你們饒了我吧。


    後台的門被敲響。


    “各位,時間差不多了!”


    詩月探出頭來。她和平常一樣穿著校服,而且今天是學校的音樂節,但屋子裏全是身穿無尾禮服的大叔,進來後反而是她顯得突兀。


    看見我,詩月頓時眼睛一亮。


    “真琴同學也是禮服!好棒!還以為肯定是穿校服指揮呢。”


    “哦哦,嗯。就覺得,多少要像模像樣的。”


    我低頭打量自己的穿扮。純白色蝴蝶結配帶飾邊的襯衫,外套的衣領處是發光的麵料。穿得這麽浮誇真的沒問題嗎?


    “沒錯沒錯,打扮很重要的。”


    “指揮這位置,打扮也相當於幹活了。”


    大叔們紛紛笑了。語氣像是玩笑,但現在的我能理解基本算是實際情況。


    “那差不多該過去了。”


    “老師不用急哈。”


    “賣關子不出來讓觀眾心急更像個指揮大師嘛。”


    全員離開後,我被一個人留在後台,再次伸出手指撫過厚紙上印刷樸素的節目表。


    十六個班一長列的自選曲目下麵,寫著我們接下來要上演的曲目。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作曲


    教會康塔塔《心與口,行為與生活》bwv147


    第一曲 心與口,行為與生活


    第十曲 主啊,人所渴望的喜樂


    伊果·梅德韋傑夫作曲


    以文藝複興中期為主題的二十六段變奏曲 op.6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之後隻剩下由我揮手點火。


    來到舞台側麵時,樂團已經在舞台上就位,調音也結束了。合唱隊的學生們則集合在舞台左側等待出場。他們這邊全員穿著校服。


    “噢,村瀨挺帥啊。”


    “能拍一張嗎!?”


    “我們也想穿類似禮服的服裝呀。”


    果然我穿無尾禮服的樣子引起眾人注目。不是,現在混進一群穿校服的學生裏可能的確顯得突兀吧?但畢竟要在齊刷刷穿著禮服的樂團成員最前麵登場,我也選同樣的風格才更協調不是?大概吧。


    “小真琴,我們演出時候想穿的服裝越來越多了呀。”


    朱音圍著我打轉,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說道。真難為情。


    “要是給伽耶看了她肯定特別開心。”接著是凜子。


    “今天她不來嗎?”


    “至少line消息好好看啊。”凜子說著把手機按到我麵前。腦子裏全是指揮的事,完全沒顧得上看手機。


    “我非常想去但是發表成績前已經什麽也看不進去了這個狀態沒法認真欣賞太對不起前輩們了。”


    看文字也能感受到心不在焉的氣氛。入學考試是上周結束的,但發表結果是在後天,估計她心情浮躁,沒法享受音樂會吧。


    “代替她——這麽說也不太對。”


    凜子指了指二樓席位的方向。


    “我父母都來了。”


    就算這麽說,從舞台側麵也看不見吧。本以為如此,結果我清楚地看到了冴島俊臣的位置。二樓席位從後數第四排,中央偏左。他旁邊的位置上,是我隻見過一次的凜子的母親。兩人分明勻稱的五官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異常顯眼,渾身散發的氣氛近似於威懾。從小和那種父母生活在一個屋簷下,肯定很累吧……不對不對,首先要感謝他們過來才對,畢竟是我先挑釁的。


    戴著袖章的音樂節執行委員小聲指示:“合唱隊的各位,請出場!”


    一時間,我再次被留在黑暗中。


    我又一次感到,指揮者真是孤獨。無論前往舞台,還是退場,無論備受稱讚時回禮,還是在眾人冷笑中逃回舞台側麵,都是獨自一人。


    大多數時間,都要獨自麵對樂譜另一側沉默寡言的死者。


    回想起來,我一直在做類似的事情。躲在自己的屋子裏,扣上耳機,獨自麵對電腦屏幕沉默地在鋼琴卷簾上排列方形的音符。這麽說來,難不成我適合做指揮?


    我自虐地笑著搖頭。


    光是完成一首曲子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一點也不適合。


    而且再嚐試也——


    “——指揮,一年七班,村瀨真琴。”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


    再次係緊領結後,我從舞台側麵踏入燈光。


    掌聲如同暴雨般從側麵襲來。


    “村瀨君——!”“真真——!!!!!!”“musao——!!!!!!”


    沒走兩三步我就忍不住停下。不是,各位同學,能別這麽興奮嗎……?別嚇到家長啊?


    樂團成員與合唱隊都笑嘻嘻地朝這邊看,我隻好快步走到指揮台旁,僵硬地行禮。鼓掌聲更響了兩分,裏麵好像還混進了“呀啊啊啊————”或者“哇噢噢噢————”之類野獸一樣的咆哮。


    和苦笑不已的田端女士握手後,我走上指揮台。


    背對觀眾席,低頭看著鋪架,一動不動地等待騷動平息。我故意樂觀地想:能幫忙緩解緊張,說不定還挺好。


    終於,掌聲和說話聲都安靜下來。


    我真想轉身說一句“各位花了兩分十八秒才安靜下來”,但還是作罷,隻從譜架上拿起指揮棒。


    首先是巴赫。


    視線先從樂團成員們的臉上飄過,接著是合唱隊,確認大家都準備完畢。女高音最前排的朱音笑眯眯地揮揮手。快放下。她身旁的詩月也較勁似地揮起雙手。遺憾的是負責叫停的凜子在女低音聲部,離她們有點遠。


    我用力揚起指揮棒的尖端。


    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一齊指向天花板。小號的炮口筆直地對準觀眾席。


    真是完美的起步。慶賀的喇叭帶動弦樂與雙簧管,穿透萬裏晴空,活潑地回響在女聲合唱之間。答題,對題,接著又是答題,層層重疊的賦格以鮮豔的色彩塗抹延展。


    這互相糾纏的旋律何等令人愉快。合唱隊裏每個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心情爽快極了。德語硬質的韻腳、八分與十六分的工整對應、觸碰耳朵的東西、留在唇邊的東西,一切都令人無比暢快。那快感在生命溫和的根源處回響,好似用叉子連續戳動,分開剛剛烤好的餡餅。


    每次聽巴洛克音樂時,我總會想,音樂原本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生命喜悅的律動。


    從依靠狩獵維生的時代,人們便會用棒子敲打獵物的頭蓋骨,歌唱、舞蹈。後來出現音階,和聲被人發現,和聲功能形成理論,對位法、管弦樂法、電力、擴音與錄音、麻藥、宗教……各種因素不斷被添加,音樂愈發臃腫。


    但,位於最根基處的東西,幾萬年也不會變化。


    慶賀的旋律回歸,與合唱巧妙地撚在一起,二者渾然一體,填充整個空間。不久後歌聲煙消雲散,喇叭劃過高空,飛舞著降落在我的指尖。


    盡情延長曲末的和弦,然後留戀不已地畫下句號。


    隻停頓一次呼吸的間隔,我立刻揮起指揮棒。朗然的旋律引導終曲的眾讚歌,從弦樂間潺潺湧出,開始流淌。第一小提琴和雙簧管奏響無限澄澈的三連音旋律,再經過第二小提琴的附點節奏微微泛起泡沫,由泉水變為小河,劈開山穀,化作溪流,通向更前方純粹雄壯的四部合唱。


    據說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把作曲當成每天的慣例。


    在他一生留下的作品中,光是明確經過分類、用目錄記載的曲子,數目便已經過千,如果再算上未完成、未被發現的曲子以及即興的段落,其數量恐怕要增加到幾倍。對他而言,活著、祈禱以及音樂活動這三件事的地位沒有分毫不同。他的呼吸是管風琴風箱送出的風,他的話語是聖歌押韻的詩句。


    醒來,祈禱,進餐,寫下樂曲,進餐,祈禱,書寫,歌唱,祈禱,入睡。


    隻是如此反複,不斷老去。


    簡直是無比美妙的生活。但,我們已經再也做不到了。經我們之手寫出的音樂,無論如何都會充滿複雜的理由、借口或是虛榮。


    所以,這首眾讚歌歌唱著人類不變的喜悅,對我來說太過耀眼。


    合唱結束,全身沐浴在尾聲的弦樂中,我幾乎要哭出來。聽到沸騰的掌聲,一時間沒能轉過身去,甚至沒能放下指揮棒,陶醉地站在指揮台上。


    不安的表情在樂團間擴散,合唱隊也被傳染,看到詩月甚至一副要跑過來的樣子我才回過神來。


    我用雙手安撫大家,表示“沒事的”,然後轉身走下指揮台,行過一禮。伸手指向合唱隊,示意為他們也送上讚美,掌聲更響了一倍不止。隨著汗水一同從全身流下的,還有令人愉快的疲勞感,同時,那也是生命的喜悅。


    超過半年的練習沒有白費。任性地硬加進真正的交響樂團一起演出,真是太好了。這次合唱非常完美。目送大家從舞台左側退場,我打心底覺得:


    如果演奏會能就此結束,該有多麽平和。


    觀眾們肯定也這麽想——現在愉快地結束不是很好嗎?寫在節目單最後這個莫名其妙又囉裏囉嗦的標題到底是什麽東西?


    是我的私欲。


    先演巴赫真是太好了。太過純粹而美好,更顯得接下來將要強加的罪孽有多麽深重。


    在寒意中猛一哆嗦,我再次站上指揮台。


    消失的掌聲中帶著疑惑。


    你們問接下來是什麽?


    是送葬。


    我緩緩地把指揮棒舉到眼前,刻下最初的節拍,手勢仿佛輕觸水麵,不泛起波紋。


    主題從黑暗的底部蠕動著呈現在眼前。憂傷的小快板allegrettomentoso以抬著棺材的步伐前進。隨著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陰鬱地奏響漫長又簡單的旋律,第二、第三、第四和高音部依次被層層塗抹。巴鬆管、雙簧管,木管群蘊含著哀傷,繚繞悠長。


    我一動不動地屏住呼吸,克製自己等待第六變奏。


    看到銅管反射的光芒在視野一端揚起,我高高舉起指揮棒。


    小號空虛透明的回響打破寂靜。


    涼颼颼的感覺湧到身邊。正在演奏的樂團成員們都睜大了眼睛。觀眾們肯定也聽到了。


    鍾聲。


    1917年俄國革命中遭到襲擊而毀壞的大教堂,從鍾樓被拖到泥土上的鍾發出了最後的呼喊。明白自己將被鑄成炮身、頭盔和鍋具的命運,它發出了悲歎。


    這正是我想要的聲音。


    練習時未曾實現的死者之聲。


    舞台真的是種生物。以充滿生命喜悅的讚歌為墊腳石,背叛幾百人的掌聲與喝彩,才終於奏響這陣喪鍾。


    還不算完嗎?小提琴的琴弓起伏著問道。還沒完,還要更深、更冰冷——我用指揮棒的尖端作答。第十二變奏,隨著狂躁的舞曲踏出徹夜不休的舞步,管樂器一個接一個被鼓動著加入其中,沐浴燈光,又再次被拋進黑暗,加入圓舞的行列。好怕啊,要壞掉了——長笛的曲調顫抖著求救。壞了也沒關係,現在你們就是樂器的部件,如果壞了,隻要由我重新撿起再次拚裝。


    指揮者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這件樂器中的王者,就算放著不管也能獨自不斷吐出完美、均整卻又無聊的演奏,而我要將其敲打得四分五裂,將內部激烈搏動的東西拽出來,展現出隻有當它活在舞台上的瞬間才能創造的東西。被虛無與死亡分隔的那個瞬間,是生命燃燒得最為燦爛的一刻。


    連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文藝複興變奏曲——是這樣的曲子。


    過去,與作曲者的對話仿佛在兩麵相對而立的鏡子中迷路,沒能找到答案。而現在那份答案就在眼前。


    從未想象過的聲音由自身內部接連湧現。沒錯,是來自我的內部。我和樂團完全融合在一起。手指上一絲輕微的動作便能讓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內聲部出聲應和,每次眨眼,便會有雙簧管與長笛以輪唱作答。


    可憐的屍骸從灰裏蘇生,跳著幾乎將四肢扯斷的舞蹈,前往第二次更加華麗的死亡。現在我總算明白,它是這樣一首曲子。來吧,我來殺死你們。第二十四變奏,舞步已經跟不上舞曲白熱化的節奏,向崩壞的瞬間衝去。備受摧殘的骨頭關節處噴出火焰,小號的上升音型則沿著火焰向上攀爬。


    指揮棒被我猛地敲向虛空,幾乎要被折斷。


    第二十五變奏。


    唐突降臨的寂靜中,煙雲在映著晚霞的天空擴散開去。


    無限簡化的主題在眼前延展,最後的賦格從中逐漸出現。終於來到了這裏。第二十六變奏。手指一瞬間不聽使喚,我驚險地抓住差點掉下去的指揮棒。


    低音提琴強勁有力的低吟將我托住。


    這時,我看到了。


    盡管心裏明白,那一定是幻覺。


    但我的確看到了。


    在小此木先生旁邊,她依靠著比自己還高的樂器,手指按上粗弦,用安撫幼子般的動作來回拉動琴弓。


    同時,也支撐著我。


    把幻影留在原地,我將視線移向第二小提琴。對題,答題,改變聲部,改變曲調,主題呈幾何學變換,化作透明的結晶體後碎裂成成千上萬的碎片,那些碎片又分別分解成十萬、百萬,令人目眩地組成分形——


    終於,六重賦格注入整體的合奏,迎來昂揚的終結。


    我用渾身的力氣揮下指揮棒,張開雙臂,用全身承受曲末的和弦。


    全身的細胞都仿佛沉浸在樂音當中。


    究竟是如何給曲子畫上句號的,我自己也不太記得了,回過神時周圍已被暴雨般的掌聲淹沒。


    肘部和膝蓋都無力地顫抖著,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的東西淌到下巴,沾濕禮服的領子。


    我慢慢睜開下意識閉上的眼睛。


    樂團裏所有人的臉上都泛起紅潮,雙目有神地看著這邊。


    低音提琴——隻有小此木先生一人。


    我知道,那是幻影。由於極度的緊張和興奮,看到了本不存在的東西。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確確得到了支撐。


    我做到了,用出了全力。現在渾身上下一絲餘力也沒有,一旦低頭就要癱坐在指揮台上,甚至沒法轉動脖子。但掌聲不肯停歇,不斷拍打後背。


    要回應他們,好好行禮道謝才行。


    腿動不了。


    “……怎麽了,指揮大師?”


    吹長笛的大叔忍笑挖苦道。


    “連轉身的精神都沒了?用不用我牽起你的小手?”


    我好不容易才朝他露出苦笑。


    “……我沒事。”


    嘴上這麽說,我還是差點從指揮台上摔下來,被第一小提琴田端女士扶住。盡管當眾出醜,卻得到了更響亮的掌聲。


    正和“山野小路”的成員們在後台討論慶祝的酒會等等事情,手機上收到了凜子的line消息。


    “爸爸說想和你聊聊 在大廳等著 能出來嗎?”


    看了消息,我仰天歎了口氣。


    凜子的父親。我完全忘了這碼事!自己光顧著演奏了。


    可是,畢竟是我主動挑釁要他來聽,現在結束了,也不能把人晾在一邊。


    “我出去一趟。”


    我小聲和身旁的大叔說道。


    “啊?喂老師你不會想跑吧!”


    “別忘了你可是今天酒會的資金來源!”


    “老師得陪我們待到第三攤喝完呢!”


    我立刻被大家給逮住。這次讓大家出演,是說好由我承擔今天酒會的一部分費用,用來代替演出費。酒會去哪兒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還挺要命的,所以盡量不想離開。但沒辦法,隻能祈禱他們不會在我不在的時候選太貴的店。


    “我很快就回來!”


    留下這句話後,我離開後台。


    正要在背後關上門時,樂團成員們的話傳進耳朵。


    “老師是高中生,可不能喝酒。”


    “明明是高中生還叫他老師也有點怪嘛。”


    “話說這個嘲諷的叫法也該改改了吧?”


    “對嘛。今天他可不簡單。”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演出那種聲音。”


    “演的時候一直渾身雞皮疙瘩。”


    “文藝變奏曲,還能繼續往深了挖掘——”


    我關上門,隔斷對話,不然就要走不動路,一直偷聽下去了。不能讓凜子的父親等太久。


    全身仍然癱軟,腿用不上力氣,但我跑過走廊時腳步輕快。


    學生們早已退場,來聽演出的家長們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入口處的大廳非常冷清。空間寬敞,天花板又高,暖氣完全沒效果,我開始後悔不穿外套就出來。無尾禮服的防寒效果簡直可以忽略,因演奏的餘韻而發熱的身體可吃不消這股寒意。


    我在沙發套件旁、大株觀葉植物下找到了那個人影。


    對方先注意到我,微微低頭。是冴島俊臣。


    “……抱歉,讓您久等了。”


    跑過去後,我也低下頭。


    “哪裏。是我叫您過來。抱歉在疲憊時打擾。”


    他的態度依舊像念劇本一樣殷勤。


    “非常感謝您今天特地來賞光。”


    我也隻好做作地回答。冴島俊臣搖搖頭。


    “之前也說過,我本來就打算過來。雖說沒有鋼琴演奏,既然凜子公開表演音樂,來看是理所當然的。”


    樂隊演出你一次都沒來過吧?沒當成音樂是吧?有那麽一瞬間我真想頂他一句,但還是作罷。現在不是說那個的時候。


    “凜子……同學呢?”


    還以為她肯定也一起等著。


    “和我愛人在車裏等著。感覺愛人也在旁邊就談不下去了。”


    我在心裏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太感謝了。完全不講道理的母親,還有太講道理的父親,被這兩個人夾在中間,恐怕我腦子要裂成兩半。


    可是啊,我轉念一想。


    實際上,我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怎麽辦呢。


    “呃,……那個,演奏……怎麽樣?”


    冴島俊臣微微眯起眼睛,垂下視線朝手上的節目單看去。


    “巴赫那首,畢竟是高中生,感覺也就這樣吧。指揮是外行,基本在依靠樂團。沒有管風琴,於是靠管樂的弱奏彌補通奏低音,做法很不錯,但也就這點看頭。”


    他真是一點也不留情麵。


    不過這評價完全沒錯,我無言反駁。


    “可是,最後的曲子——”


    他用手指描著節目單最下麵一行,沉默了片刻。


    “不可思議。裏麵有什麽駭人的東西。還有筆法,用最合理的方式讓那麽小的編製發揮了最大的效果,樂團演奏時也格外集中精神。那首曲子演奏的水平……我覺得值得付錢來看。”


    我低下了頭。


    “……謝謝您。”


    “恕我孤陋寡聞,之前沒聽過這首曲子,作曲者也……梅德韋傑夫,是俄羅斯的作曲家嗎?隨處能聽出柴可夫斯基的影響。”


    “哦哦,嗯……是的。”


    必須老實地解釋清楚啊,我心想。


    “伊果·梅德韋傑夫,烏克蘭作曲家,生於十九世紀。比拉赫瑪尼諾夫和斯克裏亞賓晚三年入學莫斯科音樂學院,以首席成績畢業。由於是貴族出身,在十月革命中被處刑身亡。文藝複興變奏曲是他的遺作。”


    “是這樣嗎。我竟然不知道這麽厲害的作曲家——”


    “……剛才說的設定是騙人的。”


    冴島俊臣一臉不解。


    我忍住尷尬,繼續說道:


    “第一次給凜子同學提供曲子的時候呢,我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作曲家,把曲子寫得像是莫斯科樂派,結果立刻被識破……呃,就是說,名叫梅德韋傑夫的作曲家不存在。曲子是我寫的??????。”


    盡管是個很難分辨表情變化的人,但這時我的確看到他麵露驚訝。


    “那首變奏曲,原曲是我初中時傳到網上的電子樂,名叫文藝複興·頹廢主義renaissance décadence,嗯,沒什麽特別的含義,隻不過為了押韻而已。把它改編成管弦樂變奏曲的,是我們學校的音樂老師。估計是聽凜子同學講過我還有梅德韋傑夫如何如何,覺得有趣才會用來當作曲者的名字。雖然總是沒正經的,但作曲技術貨真價實。凜子同學說因為崇拜也想去作曲專業,說的就是那位老師。”


    說到這裏,我閉上嘴打探凜子父親的反應。他表情沒變,但眼睛深處是不是劃過一了道光?


    喘了一口氣,我繼續說:


    “您聽過應該明白,為了讓‘山野小路交響樂團’這種小巧的編製能夠華麗地演奏,編曲時做了最大程度的優化,但光是那樣還不夠。‘山野小路’的各位早已反複練習過,一開始的演奏質量就非常高,但我聽了完全不滿足。如果是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因為原本是我寫的曲子。”


    小森老師說過,指揮者最重要的任務,是和作曲者對話。


    必須坦然麵對自己。那既是我的曲子,又不是我的曲子。明明清楚地看在眼裏才對,卻沒能成形。在我心中卷起漩渦的音樂,沒能傳達給樂團。


    靠言語完全沒能實現。


    所以我隻能毫無保留地展現自身,一首接一首地給他們聽自己寫的歌。就連原曲“文藝複興·頹廢主義”,本來也想寫成歌,但最後放棄了。旋律中浸染著歌詞朦朧的意象。


    我相信,如果是華園老師。


    如果是比任何人——某種意義上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那個人,一定能從連綿的電子音中汲取我編織的灼熱歌意,留在管弦樂之中。


    如果是由那個人鍛煉出的樂團,一定能夠理解。


    隻不過還在沉睡而已。


    隻要踢一踢,將其喚醒。


    “……所以,全世界隻有‘山野小路’能演那首曲子……而且,或許,隻有我能指揮——”


    這想法說出口會很難為情,但也毫無虛假,所以老實說出來好了。


    “——如果能讓您滿足,我真的很高興。”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讓我心生不安。


    一名穿西裝的男性不解地看著我們,橫穿過入口大廳,大概是這裏的職員吧。


    之後,冴島俊臣做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舉動:由他先從我身上移開了視線


    刻意吐出很長一口氣後,他再次開口:


    “……我承認‘山野小路交響樂團’水平夠高,也有其他樂團不具備的長處。但能不能靠這個理由重新認定他們的資格是另一回事,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這次輪到我不自然地愣住,實在沒理解他在說什麽。


    “……誒?……哦,哈。”


    我半張著嘴,禁不住發出犯傻的聲音。冴島俊臣皺起眉頭。


    “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讓我聽的嗎?”


    “哦哦……是的。抱歉。是這麽回事來著。”


    腦子終於轉過彎來。


    對了,一開始確實是這麽回事。


    讓這個公益財團法人的常務理事聽聽“山野小路”精湛的演奏。


    但——


    我撓撓頭。


    “最開始,對的,是這個打算。請您來音樂節是這個目的,如果能明白他們的實力,說不定能幫忙說幾句話……呃,不過現在已經可以了。如果能再次獲得資格當然非常感謝,但到頭來音樂會不會繼續,還要看他們自己的決定。”


    我說著朝走廊深處望去。


    後台那邊,差不多已經說好酒會要去哪家店了吧。是不是已經在商量第二攤和第三攤去哪?說不定,還有接下來的打算。


    “我隻是想演那首曲子,想讓大家聽到。有那麽厲害的樂團,我的曲子又被改編那麽好,不演一次太可惜了。”


    而且。我在心裏補充。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全盤否認我們做的搖滾樂。那麽,就算稍微說點謊話,也想把自己的曲子以古典樂的形式展現給他。


    如今得到認可,實在是痛快極了。


    這種愉快的心情便是音樂的全部——


    無論繼續的理由,還是放棄的借口,用話語說出口,便都會成為謊言。


    隻要心中的火光沒有熄滅,那麽任何情況下都會繼續下去吧。而心中火光消失的人則會放棄。就這麽簡單。


    我向那支樂團傳遞了微不足道的熱量。除此以外,已經沒人能再做什麽。


    “我知道了。”


    冴島俊臣輕聲說。


    “您讓我聽到了精彩的演奏。請向樂團的各位成員也道聲謝意。還有。”


    能看出他在猶豫要不要說。這舉動也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現。


    但最後他還是把話說出口。


    “今後,凜子也請您多關照了。”


    行過一禮後,他轉過身去。我默默地目送他離開。


    *


    “今後也請多關照?爸爸說的?說我?……唔,該理解成允許交往還是允許結婚呢?”


    “是客氣話啊!凜子同學你想什麽呢!”


    “肯定是說作為樂隊成員要多關照呀!”


    “可是爸爸不可能認可我參加樂隊活動,所以理解成對他個人的態度更妥當。”


    “但解釋成男女關係也太跳躍了!”


    “而且你父親說不定以為小真琴是女生呢?好像第一次見麵都沒發現是男的!”


    “對我來說就算村瀨君被當成女生也沒什麽影響。”


    “就算凜子同學或者你父親允許,法律也不允許啊!”


    ……不用多說,後來樂隊裏鬧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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