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出來,心想還要從前日走過的那家醬菜鋪子繼續向前看,接著應該是盛水酒樓,繞過去就是成衣鋪子了,也不大合適,卻被人一把拉住,「雲娘,昨日我便來找你,丁寡婦不許我打擾你織錦,今日隻得在門前等你出來,總算你出來了。」


    雲娘見是蘇家繡莊的女老板,便笑道:「不知蘇娘子找我有何事?」


    蘇娘子緊抓著雲娘的袖子不放手,「我這事一句半句地說不清,我們到盛水酒樓裏說話。」


    說起蘇娘子來,在雲娘嫁到盛澤鎮前正是盛澤鎮第一巧女子,一手繡活出神入化,剛掌了家傳的繡莊,在盛澤鎮名聲正盛。可雲娘嫁過來時,卻憑著紅蓋頭上那對活靈活現的戲水鴛鴦名聲大噪,有人便將這第一巧的名聲給了雲娘。


    因為蘇娘子是開繡莊的,隔些日子便在門上掛了一張繡了孔雀開屏的門簾,遠山近水,青草鮮花,再加上五彩繽紛高傲自許的孔雀,買繡品的人看了沒有不讚的。有人回來便告訴雲娘說蘇娘子正是拿五彩孔雀與她的戲水鴛鴦打擂台,又竄唆著她再繡一件屏風打回去。


    所以兩人本沒有過節,但卻硬讓這些人鬧得有了過節,平日也不大來往。後來,雲娘喜歡上了織錦,很少繡花,便更是與開繡莊的蘇娘子沒有交集了,是以見麵也隻點頭而已。


    後來雲娘方知,中間傳話挑唆的正是被蘇家繡莊壓住了生意的幾家,想借著自己打壓蘇娘子,事情雖然沒怎麽樣,但畢竟有了這樣的一回,總歸是有些心結。


    蘇娘子原本是有些傲氣的,今日卻這般親切,雲娘想到前兩天聽的傳言,便有些猜著蘇娘子找她有何事了,原本她不願意管的,但現在一想倒是個機緣,將不足的銀子湊齊了,便笑道:「我正在丁家織錦,午間吃了飯才出來轉轉,還要回去呢。」


    「那我晚上來等你。」


    雲娘便不推了,點頭道:「晚上見麵再說。」


    到了晚上,蘇娘子果然等在門前,拉著雲娘進了盛水酒樓,要了雅間,一氣點了幾個好菜,又要叫酒,雲娘趕緊按住,「我一向喝上兩鍾就醉,什麽也做不成了。」


    酒樓的飯菜自與家常的不同,雲娘也不飲酒,便揀喜歡的吃,一會兒就吃飽了,放下筷子瞧著蘇娘子,見她竟然沒怎麽下箸,隻得勸道:「蘇娘子還是吃一點,剩了豈不白花了銀子?」


    蘇娘子苦笑著,用手指指嘴角,「你瞧瞧這一溜的潦泡,我哪裏還能吃得下。」


    雲娘也不忍了,「蘇娘子什麽事隻管說。」


    「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事了,」蘇娘子看著雲娘道「千不該萬不該,我不應該信那些亂竄唆人的話,總想著與你爭一爭高下,便接手了那匹妝花紗,好幾十兩銀子眼看著打了水漂不算,又讓人看了笑話。」


    原來雲娘織的那匹隻差一點兒就織成了的妝花紗就一直在織機上放著,鄭家幾次與雲娘商量想把那匹紗織完卻沒成,便勸蘇娘子隻拿金銀絲線的成本買下來。蘇娘子一時便信了,交銀子取貨後才知道爛在手中。


    「我原想著那一百隻蝴蝶都織好了,隻差些花葉和底邊,我便用一樣的線繡出來,然後裝裱成一架屏風,將後補的放在下麵也看不出,平白得了幾十兩,又有麵子。結果,非但繡不出,就連原來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線都散了,成了次品。這樣貴重的東西,買的人非富即貴,誰能要一個次品呢?」


    正是這麽個理兒,若是普通的錦,莫說差半寸,就是再多些也沒有關係,少點價一樣出得脫,唯有這妝花紗,若是差一點,整匹紗就廢了。能用得起這五銀百蝶穿花紗的人,一定是要完完整整一百隻蝴蝶,加上各色折枝花葉一絲不錯的。


    汝花紗難織,這也是其中一點。


    雲娘了然地點頭,便道:「我們一起看看那紗去吧。」


    兩人到了繡莊,先點了兩支大蠟燭,再看鋪在桌上的紗,金銀煥彩,五色繽紛,隻有最下端,卻花枝殘缺,有兩隻蝴蝶的金翅因為絲線散了下來亦走了形。


    雲娘見未織成之處用同樣的絲線補繡了一段,隻是妝花紗本就是透明的,又極輕極薄,哪怕是最細小的繡針都會留下痕跡,總歸與用織機織出的不同。


    是以蘇娘子補了一段便放了下來,她亦看出根本補不好,才來找自己想辦法。


    自回了繡莊,蘇娘子便一直盯著雲娘,原以為她會傷心,便拿了帕子準備遞過去。先前那麽多人說請要她將紗織好,她都沒有同意,自然是不願意觸景生情的,自己是無可奈何才請了她來。


    可是過了一會兒蘇娘子便知道自己多慮了,雲娘專注歸專注,卻沒有一點動容,方知她果真不再將鄭家放在心上了,便小心地道:「你若能將這匹紗重新繡好了,我隻收回成本就好,一分利都不要,全給你。」


    雲娘看著自己在鄭家織的最後一匹妝花紗,果真沒有多傷情,反倒突然想起織這匹紗時的波折,與鄭公鄭婆生氣,遇到了馬二嫂提點自己,又聽到了如娘的噩耗,於是本隻差半寸許的紗便始終沒有織成——這大約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平日不大喜歡感慨的雲娘,看到這殘了的紗,也不由得在心裏歎道:「人的一輩子也是這樣的吧,斷下的紗永遠也不可能接好了。」抬眼見蘇娘子用希冀的目光看著自己,便道:「其實我也不能繡好,現在就是重新上織機亦不能織成了。」


    蘇娘子灰了心,失望道:「大家都說你手巧,我便也存著奢望了。」


    雲娘便笑道:「其實論起刺繡,我比不了蘇娘子的。」


    「你也不必過謙,你那頂蓋頭上的戲水鴛鴦,確實繡得好,我在家裏繡了十幾個,也沒有一個比你那塊繡得好的。後來掛出來的孔雀開屏,其實是用繁複的花紋和華麗的顏色來壓你。」


    「蓋頭上的戲水鴛鴦不是繡得好,而是我年少時滿懷心喜用盡所有真心繡的,所以誰也沒法子繡出更好看的了。」雲娘心平氣和說了,又道:「這紗雖然補不好,但我也有辦法讓蘇娘子不賠本,還能小賺一筆。」


    「真的!」蘇娘子眼睛都亮了起來,幾十兩銀子並不是小數目,更何況這裏還有麵子的問題。


    蘇家繡莊有祖傳的繡法,一直輕輕鬆鬆地壓著盛澤鎮上另外幾家繡莊。自從她接過手後,因她性子急,繡功總是略差上一層,便有些壓不住。


    這一次的事情,蘇娘子上了當,雖然鄭家欺騙在先,她亦知錯在自己,可是更是明白一定有另外幾家繡莊從中挑撥,又坐看笑話。


    所以她就是肯扔了這幾十兩銀子,也是不成的,隻這一件事,便會讓蘇家的繡莊聲名落地,再也抬不起頭來,是以她寧願倒貼幾十兩銀子將事情圓過去,便再次充滿希冀地望向雲娘。


    雲娘點著桌上的紗,「蘇娘子隻想著如何保住一整匹紗,其實不如把紗全剪開,做幾十條帕子,每塊帕子上都留一隻蝴蝶,一朵花,一片葉子,一塊帕子賣一兩銀子,定然有人肯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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