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纖細的手指在紗上比著,每一蝴蝶每一朵花的位置在她腦子裏都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去看,「我算著至少能做出七十條帕子,剩下的或是蝴蝶或是花葉便不能全了,折成半價賣,也不白費。除了本錢,蘇娘子分我一半就行了。」


    「哎呀!」蘇娘子一拍巴掌,「你真是一句話驚醒夢中人啊!」


    然後就伏在案上沿著雲娘劃的印痕細看,又道:「這樣漂亮的帕子怎麽能一兩一塊,總要二兩一塊,花葉俱全,蝴蝶又在正中的要三兩!」


    雲娘見她把心思全放到了怎樣做帕子上了,也知這樣的輕紗改成帕子並不容易,隻道:「我先走了,蘇娘子也不必送,隻是也別熬太晚,傷眼睛呢。」


    蘇娘子果真便沒有起身,「等這些都做好了,我再請你到盛水樓,我們必要好好喝幾鍾的!」


    蘇娘子的蝴蝶戲花紗帕子果然賣了好價錢,才賣了十幾塊就被京城來盛澤買綢的一個商人高價全包了去,嫌貴沒買的人又後悔不已,又都催著蘇娘子再做一批出來。


    蘇娘子樂不可支,則一定拉了雲娘去吃酒,又怕她不肯,請了丁寡婦做陪。


    丁寡婦卻是喜歡喝幾鍾的,不但自己吃,又會灌人,雲娘吃過虧倒是有了提防,隻是興奮不已的蘇娘子很快就被灌多了,拿著酒杯晃來晃去的,又不住地道:「雲娘,這百蝶穿花紗做了帕子賣,比整匹紗得利都多啊!」


    丁寡婦也笑,「虧你怎麽想出這個法子來的!這妝花紗貴重,我們盛澤鎮的尋常百姓用不起,就是用得起的,真買了做衣服平時也不好穿出去。反倒這帕子,雖然一塊貴了些,大家到底拿得出,且掛在衣襟上,又顯眼又漂亮,我看明兒個就會有人開始拿整塊的紗裁了做帕子的了。」


    蘇娘子便向丁寡婦道:「我銀子不夠,不如我們倆一起去買鄭家的織機,加上雲娘織錦算一份子,專做這紗帕子,得了利大家均分,怎麽樣?」


    「好倒是好,」丁寡婦喝了酒嘬著牙道:「不過,鄭家見不得雲娘好,一定不肯賣的。」


    先前孫老板也曾要把鄭家的那台織機買回來,鄭家便沒有同意,現在見新妝花機買不回來,奇貨可居,自然更不能賣了。雲娘其實從沒想要鄭家的那台織機,但見他們見不得自己一點好,從心裏瞧不起,遂冷笑道:「他們不賣才好,最好就留一輩子。」說著也不用丁寡婦勸,自己就喝了一大鍾。


    「多喝些,」丁寡婦又笑著給雲娘倒上,「以後再嫁了,便不好出來喝酒了。」


    「今天也是巧,我們三個能湊到一處。」蘇娘子身子都坐不穩了,卻還笑著,「來每人再喝一杯。」說著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


    丁寡婦自然是孤身一人沒有老伴的,蘇娘子卻是從年青時便自己梳起了頭發誓不嫁的,至於雲娘剛和離了。所以這三個女人在一起喝酒卻不必怕家裏說什麽。


    雲娘也執了壺給丁寡婦和蘇娘子斟上,心裏卻想到了湯巡檢,便道:「我以後也不嫁了,願意什麽時候喝就喝,隻是我一直沒覺得這酒有什麽好喝的,並不如家裏釀的甜酒好。」


    丁寡婦就笑,「等你能喝出這酒好喝時才能真不想嫁了呢,說酒不好喝,就一定還要嫁的。」


    雲娘卻道:「嫁得不好真不如不嫁啊,就像蘇娘子多好!,自己守著繡莊,什麽不都隨著心意?」


    沒想到平時一直非常好強的蘇娘子卻突然哽咽道:「你們一定以為我不想嫁人的,其實不是,我也曾經想嫁的,隻是……」說著眼淚便掉了下來,一串串的淚珠,一會兒便將衣襟弄濕了。


    雲娘沒想到平時特別要強的蘇娘子竟然哭成這樣,知道她醉得很了,趕緊起身去勸她,「別哭了,都是我說錯了話。」


    丁寡婦拉住雲娘,「別勸了,她想哭就讓她哭吧。」又給蘇娘子倒了酒說:「再喝幾鍾就好了。」


    蘇娘子接過酒猛地喝了下去,流淚道:「當年,我也有一個情郎,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可是,我家讓我招贅,他家不肯,另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後來他與我約好一起私奔,到了那時我卻沒有去,他就自己走了。」


    雲娘知道蘇娘子的母親就是繡莊的獨女,學了一手好繡活,隻是四十歲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贅生了一子一女,兒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隻剩下蘇娘子一個女兒,隻能留在家中撐起繡莊。


    蘇娘子平日裏不大喜歡與人說笑,又頗為高傲,雲娘隻當她從沒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卻沒想到原來是這樣,不禁問:「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十幾年沒有回盛澤鎮。」蘇娘子抽噎著拉住雲娘道:「雲娘,你羨慕我未嫁,可我卻寧願當時跟著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負了我,但總不會再後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裏上有瞎眼的母親,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裏能狠了心走呢!」


    雲娘聽了,竟不知說什麽好,雖然覺得那酒很難喝,卻也端了起來一口灌了進去。


    結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樓時天色已經很晚了,蘇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婦一定要送雲娘回家。雲娘也後悔不來,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別人說,隻自己都覺得丟人。


    且頭暈暈的,看著什麽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樓沒多遠,雲娘便知道自己又錯了,丁寡婦其實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說,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計盛澤鎮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瘋呢——還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總算到了家門前,丁寡婦卻已經靠在雲娘身上動不得了。雲娘隻得勉力扶著她,好在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開了,喊荼蘼來幫忙,卻怎麽也喊不到,隻得先半拖半拉地將丁寡婦弄進屋裏。


    又見處處黑著,先點了燈燭,然後到荼蘼住的屋子裏一照,床上沒人,被子還整整齊齊的,心裏激靈一下,酒也醒了大半,這些日子荼蘼總像沒魂了似的往巡檢司後院跑,自己心裏也亂,竟沒時間理論。


    這大半夜的,千萬別出什麽事才好。


    雲娘心裏急了起來,便向後院過去,又喊了幾聲無人回應,遲疑一下還是邁過那道籬笆,回想著荼蘼所說的路去找那幾種果樹。雖然是夜裏,但還有半輪月亮,並不甚黑,她摸索著果然找到了幾株果樹,又見一架梯子搭在樹上,隻是樹上樹下哪裏有人?


    雲娘又四處找了找,可巡檢司的後院大得很,哪裏能找到,隻得輕聲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麵出來一個黑影,「荼蘼怎麽了?」


    雲娘知是湯巡檢,倒沒有怕,隻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後院來,實在是丟人。可眼下也顧不上,隻急道:「我回來她就沒在,前些天她就時常說來看桃子熟沒熟,我就想著過來找找看。」


    湯巡檢身上隨便地披件袍子,想來已經躺下又被驚醒了,便站在雲娘身邊喊了聲「阿虎!」也沒有人應。想想轉身向一處房舍走過去,雲娘在後麵急忙跟過去,隻是湯巡檢走得快,待她到時湯巡檢已經轉回了身,先罵了一聲,「這對狗男女!」又攔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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