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爹接了茶,卻放在一旁,倒講起了舊事,「我們杜家自我爺爺的爺爺帶著幾個兄弟族人逃難到了這裏,從赤手空拳到現在已經好幾代了,一代過得比一代好。」


    「祖先前剛到這裏連飯都吃不飽,直到我爺爺給我爹留下一間茅草屋,十畝地,到我爹死時就變成了三間土坯屋,三十畝地,我又苦幹了半輩子加蓋了東西廂房,且又多了十幾畝地、八十株桑樹,養下你們這些兒女。」


    「按說我也對得起杜家的祖先們,也可以歇下來養養老了。可是我卻想著我們家的日子雖然過得去,可若這般小富即安總脫不了鄉下人的身份,遇事依舊受人欺負。我們家就是苦一點也應該供一個讀書人,一朝中舉,門庭都改換了。」


    又指著二哥道:「你心裏大約總是不服,家裏的錢都用來給三郎讀書,你們的日子便緊了,眼光怎地就這般短淺!三郎若是中了舉,你還不是一樣跟著受宜?且不說麵子上好看,就說家裏的稅便全不用交了,一年又能省下多少?」


    再指著三郎道:「你大哥小時候家裏窮,整日跟著我幹活,識得字還不如我多,你二哥也一直為家裏做事,你的兩個姐姐哪一個不是自己攢了嫁妝才出嫁的?總算盛世太平,家境也好了起來,隻你打小便沒做過一天農活,整日穿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地讀書。隻盼著你能有出息,將來拉扯一大家子,現在還沒中秀才呢,卻已經不顧自己的姐姐在鄭家過得半死不活,也不願她再嫁到好人家去享福,整日講究那些沒用的大道理,難道聖人便是這樣對家裏人的嗎?」


    「如果聖人便是這樣說的,那從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讀書了,回家跟著我做農活吧,我再把做人的道理重新教你!」


    一席話將兩個兒子都說得低了頭,三郎便跪下哭道:「爹,我錯了,聖人也曾經說過‘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我不管怎麽樣都要幫親姐姐才對,何況二姐從小帶我長大。」


    雲娘聽了心酸,便道:「爹,我也錯了,三弟還小,我不該與他吵的。」


    爹便又向雲娘道:「你再嫁湯家,表麵看著風光,其實高嫁並不易。將來再有什麽事情,比不得先前在鄭家時,我和你兄弟們還能幫得上你。將來,你隻能靠自己了。是以嫁過去一定要先立住足,待將來有力量時,如果能幫也要幫著些你兄弟們。」


    「我曉得的。」雲娘趕緊應了,「若是沒有爹和兄弟們,鄭家哪裏能輕易放我出來,我心裏自然知道家裏人對我的好。就是三弟,也不過隨口說的,並沒有惡毒心思。」


    三郎這時已經擦了淚,趕緊道:「姐姐,我其實願意你以後過得好的。」


    雲娘便笑道:「你不必多說,我豈不知道?」又向二哥道:「我知道二哥也願意我好。」


    二哥瞧瞧大家,亦不好再說什麽,便指了三郎道:「你日後再少管別的事,隻專心用功些,早日考上個秀才,也不枉爹帶著我們辛苦一場。」


    三弟畢竟是個老實的孩子,因此也趕緊答應,「是,二哥。」


    杜老爹便笑了,「這才是一家人!」


    雲娘見大家都笑了,便抱起一張鹿皮道:「我倒沒見過鹿皮是什麽樣的,正要好好看看呢。」


    說著便放在桌上打開係著的紅綢,不意卻從紅綢裏掉出一個紅紙封。她立即想到這是湯巡檢給自己寫的詩,後悔不該當著大家的麵打開,隻是現在想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二哥眼最尖,馬上湊過來看,「這是什麽?會不是一封銀子?」


    杜老爹一巴掌將他拍到一旁,「你腦子裏隻有銀子!卻不知銀子有多沉,豈能封到紙中?」但也好奇,「雲娘,打開看看是什麽?」


    雲娘十分不欲打開,但是爹和兄弟們都看到了,也無可推脫,隻得磨磨蹭蹭地拆開紅封,卻先隻抽出來一個角,心想如果是一篇詩,便重新放回去,不給大家看。


    結果卻露出一個大紅印章,雲娘不識是什麽東西,卻知不是詩,便全抽了出來展開,見是一張極好的桑皮紙,上麵寫了許多字,還印著許多花紋。


    杜家父子幾人也沒見過,傳看了一回,還是杜老爹見識最多,猛然驚醒道:「這恐怕就是銀票!」


    「爹說的不錯,上麵寫著一千兩紋銀呢?」杜三郎也明白過來,「我還想著為什麽要寫這麽多銀子呢?」


    雲娘在盛澤鎮時曾聽別人說過銀票,那是大錢莊出的票據,拿著銀票到了錢莊可以直接提銀子。不過,銀票並不是尋常人能用得起的,盛澤鎮上尚沒有錢莊,是以她從未見人用過,聽說隻有幾家大牙行與京城的大商家間會用銀票交易,像是鄭家這樣的,雖然發了家,也夠不上用銀票的資格。


    二哥早驚叫一聲,「啊!原來是銀票!快讓我好好看看,我還沒見過呢!」


    杜老爹將那銀票趕緊收回,又推了他一把,「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麽事,在這裏做什麽,小心弄壞了這貴重東西!」又細看了一回,遞給雲娘道:「好好收著吧,我原也想過湯巡檢的聘禮為什麽這樣輕,原來他心裏是有數的。」


    二哥被推開了,並不出去,隻在屋子裏亂轉,突然在另一旁高聲道:「這鹿皮裏也有一張!」


    杜老爹又一拍巴掌,「可不是,聘禮豈能不是成雙成對的?」說著便趕緊去拿那張銀票,見兒子不肯放手,急道:「不要撕壞了,趕緊給我!」


    兩張銀票幾乎完全相同,都是一千兩,杜老爹認真看過重新封回了紅封裏,還給了雲娘,終還是不放心,又囑咐道:「仔細些,可不要弄丟弄壞了了。」


    雲娘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現在並不在意聘禮貴重不貴重的,但是手裏拿著兩張銀票,卻又極高興。畢竟肯出多少聘禮,卻又說明男子對女子有多在意,她自然希望湯巡檢特別把自己放在心上。


    湯巡檢顯然是在意她的。


    其實雲娘的心思也正是杜家人的心思,杜老爹和兩個兒子都麵帶笑容,可是老人家想事情還是想得多,便立即道:「銀票的事,你們兩個知道了卻不要到外麵亂說,就連朱嫂子也不必要她知道。」


    二哥趕緊道:「我們哪裏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待朱嫂子走了,家裏人聽說鹿皮裏還夾著兩千兩銀票,個個驚奇不已。


    二嫂第一個歎道:「妹夫果真是有錢的,他便不怕這兩張銀票丟了?」已經過了聘禮,便就成了一家人,可以稱妹夫了。


    「湯家是什麽門第?」二哥不以為然地道:「就是丟了也尋常!」


    「那怎麽可能,總歸是兩千兩銀子!」杜老娘笑道:「隻是你們想,雖然沒有明著拿出來,但束在紅綢裏自然是丟不了的,而且能打開紅綢的還不是隻有我們家的人?」


    「這正是女婿有心之處,」杜老爹讚道:「他既不願大張旗鼓,也不願委屈了雲娘,如此便能兩全了。」


    二哥便笑道:「我想妹夫的意思一定是悄悄給雲娘些銀子,讓她置辦嫁妝,出嫁時風風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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