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清楚mr. fahrenheit的戀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比mr. fahrenheit年長許多的男同性戀者,跟mr. fahrenheit交往,也因此讓mr. fahrenheit染上了hiv。而他本人則是已經aids發病,目前正在接受治療。隻要看過mr. fahrenheit的網誌,任何人都能明白這些背景。至於除此以外的資訊,我知道的隻有兩個。


    他深愛著mr. fahrenheit。


    mr. fahrenheit也深愛著他。


    ——就隻有這樣。


    『對不起。』


    我將自己最坦率的感受,化為文字坦率地傳送過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盡管受到很大的震撼,我的腦袋卻意外冷靜——不對,是降到了冰點,已經停止了。不是想不到能說些什麽,而是大腦本身已經拒絕思考。


    『謝謝你,光是有這份心意,就已經夠了。』


    mr. fahrenheit向我道謝,我覺得接受他的謝辭的自己,簡直是遜到極點。因為,我根本什麽都沒做。mr. fahrenheit拯救了方寸大亂的我,但麵對失去最珍惜的人的他,我卻沒辦法給予他任何安慰。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讓他沒辦法為我慶祝生日的「突發狀況」,就是他住院一事。之後,他就一直跟病魔抵抗,結果在前一陣子過世了。抱歉,我瞞著你這件事。』


    mr. fahrenheit向我賠罪。不對,為什麽是mr. fahrenheit在顧慮我的感受呢?快動啊,大腦,快動啊,手指,快點想辦法擠出一兩句體貼的發言啊!


    我連眨眼都忘了,就隻是死盯著螢幕。眼球有點幹。視野開始變得模糊。


    在朦朧的視野中,螢幕上浮現了新的訊息。


    『能讓我說些自己的事嗎?』


    mr. fahrenheit征詢我的同意,我沒有理由拒絕他。


    『好啊。』


    『謝謝。那麽,在我叫你之前,你什麽都不要說,靜靜讀我的訊息就好。』


    以『我知道了』回應後,我將雙手抽離鍵盤,擱在大腿上。


    『過世的戀人,是我的堂哥。』


    開始了。為了不要漏看任何一個字,我定睛凝視螢幕。


    『他是已經出櫃的gay,我則是還沒出櫃的gay。』


    『基於gay的身分,他和親人處得很不好。可是,他既聰明又溫柔,我相當喜歡這樣的他。』


    『沒有兄弟姐妹的我,把比自己大一輪以上的他,當成真的哥哥那樣景仰。因為我們住得很近,我也常常去見他。』


    『他教了我很多事。queen也是其中之一。』


    『某天,他把《queen2》的cd遞給我,說那是他最喜歡的樂團中最喜歡的一張專輯,不嫌棄的話,希望我能聽聽看。』


    《queen2》。盡管是第二張專輯,卻被眾多歌迷譽為queen最棒的傑作,以獨特世界觀為起點的概念專輯。


    『聽了之後,我就被queen俘虜了,我感覺他們的歌曲深深撼動了自己的靈魂。』


    『告訴他這樣的感想後,他非常開心,把自己現有的queen的cd全數送給了我。』


    『然後自己再重買新的。』


    『因為當年的我沒有什麽錢,比較年長的他,還有能力再把作品買齊。』


    『如果你能成為queen的新歌迷,那麽,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購物經驗了——印象中,他是這麽說的。』


    queen是唯一能將我和mr. fahrenheit串連起來的存在。原來,這是他從已經過世的那個人傳承過來的東西。


    『在某個令人暈眩的炎熱夏日,我向他告白了。』


    『一開始,他並不打算接受我。但我不停地進攻、進攻、進攻,終於勉強讓他抱了我。』


    『如同我之前說的,就是那僅僅一次的經驗,讓我染上hiv。所以,我其實也沒有資格高高在上地對你說教。那時候,真的很抱歉呢。』


    我沒有放在心上喔,原本想這麽輸入文字,但我停下動作。mr. fahrenheit還沒有叫我。


    『之後,我開始跟他交往。』


    『我們很幸福。不過,如你所知,這樣的時光並不長久。』


    我咽了咽口水,話題方向要改變了。


    『在aids發病後,他才知道自己感染了hiv。他的免疫力已經衰退到相當低的程度,確診的時候,差不多可以說是末期的狀態了。』


    『得知染病之後,他馬上帶我去做了hiv的檢查。』


    『結果就……嗯,如同你知道的那樣。』


    發現染病。接著,一切跟著曝光。


    『跟父母坦白這件事後,母親悲痛欲絕,父親則是怒不可抑。』


    『父母都認為他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除了感染hiv一事以外,他們甚至大肆主張我會開始喜歡同性,也是他造成的。』


    『就算我告訴父母,自己原本就喜歡男人,而且是我主動告白的,他們仍完全聽不進去。』


    為了維護假象,不惜扼殺真實。他們想必不是為了mr. fahrenheit這麽做,隻是因為自己這麽冀望而已。


    『父母開始禁止我們往來。不過,我們仍會私下見麵、保持聯絡。』


    『明明自己的病況比我要來得嚴重許多,他卻總是很關心我。』


    『鬥病網誌也是他提議的,說這是為了讓我不要獨自承擔自己的病情。』


    『回想起來,那時的他,一定已經開始考慮自己離世之後的事了吧。』


    在還活著的時候,便已經對死亡有所覺悟。我在內心想像這種情況,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在他住院之後,我也時常去探病。』


    『他不斷為了沒能替我慶生的事道歉。』


    『還說要在出院後重新為我慶祝一次。』


    『說要讓我過一個「覺得自己能夠出生真的是太好了」的完美生日。』


    『然而,他沒能遵守這個約定就死了。』


    死。這個揪心的字眼,化為殘像滯留在我的視野之中。


    『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淚水,大量到讓我以為自己會就此融化、消失。』


    『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去守夜的請求,至少,讓我去送他最後一程——我這麽懇求他們。』


    『當然,我的父母沒有答應。』


    『但我還是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參加。』


    至此,故事出現了變化。


    『當晚,隻有我的父親去參加守夜,母親則是留在家裏監視我。』


    『我把好幾件衣服綁在一起,做成繩子,從我位於二樓的房間的窗口延伸出去,再用它爬到一樓。』


    『我的手機和錢包全都被沒收了,也沒辦法去玄關換穿鞋子。』


    『所以,我隻是穿上一雙比較厚的襪子,搭上一輛可以之後再付款的計程車,便前往殯儀館。』


    『然而,在踏進靈堂前,我就被提高警覺的親戚發現了。』


    『我逃走了。』


    『不僅沒能達到目的,還隻能穿著襪子在夜晚的街道上盲目徘徊,真的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我的腦中浮現mr. fahrenheit敘述的情景,感覺胸口仿佛被人緊緊掐住那麽痛苦。


    『我居住的城鎮位於海邊。』


    『那間殯儀館也蓋在距離海岸很近的地方。』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沙灘上。』


    『海風跟海浪潮聲都柔和不已。』


    『幾乎足以掩埋整片夜空的滿天星鬥。』


    『真的很美。』


    『明天,我心愛的人就要化成灰燼了。』


    『那晚的景色,美到完全無法讓人想像這樣的事實。』


    原本流暢地傳送過來的訊息,在這時候止住了。我緊握放在腿上的雙手,等待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發言。


    『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叫我了。我將雙手放上鍵盤,做好準備回應的姿勢。


    『什麽事?』


    『你知道guns n roses的埃克索爾?羅斯曾說過「我死了以後,把《queen2》的專輯放進我的棺材裏吧」這件事嗎?』


    『知道。』


    『我想做跟他一樣的事。我死了以後,請你把他送給我的《queen2》,放到他的墳前還給他。』


    收下mr. fahrenheit的私人物品,然後拿去供奉在他的戀人墳前,這是個相當唐突又奇特的請求。


    『我也是hiv的帶原者,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變成他那樣。這麽想的時候,我就突然好想實現這個自己一直在思考的計劃。』


    hiv和aids不同。透過現代醫學的力量,就算是hiv帶原者,也能夠擁有和一般健康人差不多的壽命。不知為何,這些自力查來的科學知識,總讓我有種不解風情的感覺,無法將其化為文字傳送出去。


    『可別叫我在還活著的時候拿去他的墳前喔。在我的生命結束後,像是命運安排那樣回到原本主人的身邊,才有意義。你意下如何?』


    無論是什麽樣的請求,我的答案都隻有一個。我迅速動了動手指。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謝謝你,你一開始寄信給我的那個電子信箱還能用嗎?』


    『可以,我現在也用那個信箱跟他聯絡。』


    『我知道了。那麽,時間到了的時候,我再聯絡你詳細狀況。雖然可能會讓你誤以為是戀人寄信過來,而空歡喜一場,但還是請你多擔待吧。』


    『不要緊。你過世的時候,我的他應該早已享盡天年了。』


    我試著這樣開玩笑。但mr. fahrenheit沒有理會。


    『得知我感染hiv的那一天,他說,自己死了以後,恐怕也見不到佛萊迪了吧。』


    佛萊迪因aids發病而過世。就算因為同樣的原因病死,也不會見到對方。我無語地等著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話。


    『他說,因為把hiv傳染給我,所以自己應該會下地獄。雖然佛萊迪也曾把hiv傳染給別人,但因為他用音樂拯救了無數的人,所以可以被允許上天堂。基於這樣的原因,他無法見到佛萊迪。』


    地獄。讓他人的人生脫離常軌的罪與罰。


    『他又說,我應該能上天堂,所以如果佛萊迪在那裏開演唱會,要我代替他去聽。我答應了。不過,我其實很想拒絕他,因為聊著自己死後的事情的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寂寞了,我沒能拒絕。』


    其實很想拒絕他,mr. fahrenheit想這麽做的真正理由,就在下一句訊息裏。


    『就算我一個人去聽佛萊迪的演唱會,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感覺房間裏的空氣頓時變得沉重無比。我的手指輸給這樣的壓力而無法動彈。


    『純,我得去吃晚餐了,先離席嘍。』


    對話已經結束的感覺。我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揉了揉眼睛。此時,畫麵上又出現了一則新訊息。


    『純。』


    我還來不及將雙手放上鍵盤,一行簡短的文字便隨即浮現。


    『我喜歡你。』


    接著,mr. fahrenheit離開了對話視窗。


    我關上通訊軟件。茫然地眺望天花板的汙漬片刻後,打開音樂播放軟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首歌。


    專輯《queen2》的〈the march of the ck queen〉。


    這是mr. fahrenheit最喜歡的歌。


    我將身體靠上椅背,閉上雙眼。旋律不斷重複激烈的轉調,奇幻、邪惡而美麗的世界,在我的眼皮後方浮現。


    mr. fahrenheit的他,或許也很喜歡這首歌吧。


    我浮現這樣的想法。


    ◆


    mr. fahrenheit不再上線了。


    不管什麽時候啟動通訊軟件,他永遠都是離線的狀態。或許是沒有心情與人說話吧。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就隻是等著。說得正確點,除了等待以外,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在這之後,我跟三浦同學果然無法回到以前那種感覺了。我們對話的次數減少,就算偶爾聊天,態度也總是不太自然。要是不快點解決,這樣的心結就會像癌細胞一般不斷膨脹、擴散,終至再也無力負荷的程度。盡管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我和三浦同學仍沒有主動為這樣的狀況做點什麽。


    星期五,期中考結束了。


    這次的成績大概會創新低。不過,對我而言,考試這件事已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了。宣告放學的鍾聲一結束,我便背著書包起身。我沒有加入討論考試結果、或是等一下要去哪裏玩耍紓壓的同學陣營,獨自來到走廊上。


    「等等。」


    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盡管不太情願,我仍轉過頭。看似匆匆追過來的三浦同學出現在眼前,她連書包都沒拿。


    「有什麽事嗎?」


    「今天的數學考試,我感覺可以拿到很不錯的分數,所以想來跟你道謝。謝謝你。」


    「這不是我的力量,是因為你本人有好好準備。」


    我並不打算說謊,然而,這句話聽起來卻很假,有如演得很蹩腳的一場戲。


    「為了感謝你,我想請你吃東西,要不要一起去哪裏逛逛?就像是明天的前哨戰這樣。」


    「抱歉,我等一下有事。」


    這次是真正的謊言,三浦同學垂下眼簾。


    「是喔,那就沒辦法了。」


    她沒有確認真相為何,是真的被我瞞騙過去,還是——純粹不想繼續追究?


    「那明天見嘍。」


    明天、雙重約會,三浦同學對我投以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真的很期待喔。」


    像是為了逃避不想聽到的回應似地,三浦同學隨即轉身,然後小跑步離開。我再次在走廊上前進。終於解脫的放鬆感,形成惱人的喧囂聲,從四麵八方不斷傳來。真羨慕你們這麽悠哉呢——我不禁湧現這種扭曲的想法。


    這時,背後「咚!」地感受到一股衝擊。


    「阿純~你的考試結果怎麽樣啊~?」


    ——悠哉之王出現了。我試著撥開亮平搓揉我胯下的那隻手,但今天的他,卻怎麽樣都不肯鬆手。


    「等……亮平,放手啦。」我試著拉開亮平的右手,但他的手一動也不動。


    「不要~我不放~」揉揉、揉揉。


    「什麽不要啊,快放手。」好舒服,糟了。


    「不要~」揉揉、揉揉、揉揉、揉揉。


    「我叫你放手!」


    我提高音量,以手肘撞擊亮平的胸口。亮平發出「咕惡」的聲音,終於將手抽離我的胯下。他掩著胸口跌坐在地,一旁站著沒好氣地俯瞰他的小野。


    亮平撫著胸口起身,朝我露出傻笑。


    「阿純,你等一下有時間嗎?」


    「……沒有。」


    「嗯,你在說謊、你絕對在說謊。我們去學校餐廳吧。」


    語畢,亮平便大步往前,跟在他身後的小野轉過頭來死盯著我。如果你不來,事情就沒辦法結束啦——接收到他無言的壓力的我,隻能踩著沉重的步伐跟上。


    ◆


    在學校餐廳的桌前坐下後,亮平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自己這次的考試成績有多麽淒慘。


    尤其是理科,幾乎全滅。考數學的時候,他花了二十分鍾,把自己會的所有題目解完,剩下時間都拿來在試卷背麵塗鴉。亮平咕噥著「因為那張塗鴉畫得超棒,不知道老師能不能幫我加個八十分呢~」然後趴倒在桌上,還朝我瞄了一眼。


    「早知道我也找你教我念書了,阿純。不過,畢竟不好意思去打擾你們這對恩愛的情侶嘛。我聽今宮說了,你趁家裏沒人時找三浦過去,兩個人一起開讀書會對吧?」


    感覺這個才是正題。亮平從下方窺探我的臉色,接著這麽問道:


    「你們做了嗎?」


    我搖搖頭。亮平輕聲說了句「這樣啊」,懶洋洋地抬起上半身,將話題帶到一旁以雙手抱胸、表情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小野身上。


    「小野,身為早一步晉升成人的學長,給一句建議吧?」


    「哪有什麽好建議的啊。」


    「……說得也是呢~」


    亮平歎了一口氣,以欲言又止的態度問道:


    「你們為什麽沒做?」


    ——因為我無法勃起啊。


    要是這麽老實說出來。事情會變成怎麽樣呢?這兩個人會就此罷休嗎?或是反而因此讓我們拉近距離?太緊張的話,有時就會無法勃起呢。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小野或許會這麽表示理解,亮平也會順著這樣的話題繼續聊,不知不覺中,我們開始熱烈討論能讓自己擼一發的a片是哪部。異性戀的男人們聊天時,是不是都會這樣發展呢?


    「亮平,夠了啦。」


    小野以不悅的嗓音製止亮平。


    「你太多管閑事了。安藤跟三浦的問題,就讓他們兩個自己去處理,這不是我們應該插手的事情。」


    「這樣有點無情吧?」


    「哪裏無情啊?是你跟今宮太奇怪了啦。」


    語畢,小野起身。他以冰冷的視線俯瞰我,然後以冰冷的態度開口:


    「連自己想怎麽做都不知道嗎?如果對對方隻有這種程度的感情,你們還是趁早分手吧。跟自己不喜歡的女孩子交往,到底有什麽意義啊。」


    他這番一針見血的發言,狠狠刺進我的胸口。盡管很嚴厲,卻沒有說錯任何事。錯的人是我。


    「那麽,我先去社團了。」


    小野步出學校餐廳,剩下我和亮平留在這個空空蕩蕩的空間裏。亮平望著小野離開的方向,不滿地嘟起嘴表示:


    「自從跟女朋友做了之後,小野就一直是那副德性呢,超級自大的。原來從處男畢業之後,整個人也會改變啊。」


    「他是變得有自信了吧?這不是壞事啊。」


    「性愛這種事情,隻要是正常過日子的人,總有一天會體驗到啊。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沒什麽了不起的吧?」


    連這種「沒什麽了不起的事」都做不到的人,現在,就坐在你的眼前喔。所以,我不是正常過日子的人嗎?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如果很早就能體驗,不是很厲害嗎?」


    我提著書包站起來,亮平吃驚地抬起雙眼望向我。


    「你要去哪裏?」


    「抱歉,我今天真的有事。」


    亮平以一雙清澈的眸子望向我,我也回望這樣的他。告訴我吧,映在你眼裏的我的眼睛,是什麽樣子的?你能看穿這是一雙混濁的、說謊的眼睛嗎?


    「我知道了,抱歉,問你這種奇怪的問題。小野說得沒錯,我太多管閑事了。」


    亮平垂下頭,看起來很沮喪的樣子。微微湧現罪惡感的我,幾乎是出自反射地開口打圓場。


    「我覺得,多管閑事也並不是壞事啊。」


    「是這樣嗎?」


    「嗯,因為我是遇到麻煩,就會馬上逃避的人。看到你能這麽自然地關心別人,我覺得很羨慕呢。」


    逃避。將這兩個字說出口後,我察覺到自己是怎麽看待自己的了。被羞恥和坐立不安的感覺淹沒的我,以「再見」簡短向亮平道別,然後轉過身。


    亮平嘹亮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阿純!」


    我轉過頭。亮平朝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燦笑。


    「你不要一個人背負太多煩惱喔。」


    撲通。我的胸口深處重重抽動了一下。我記得這種感覺。在還不太會說話的年紀和亮平相遇後,直到今天,曾經無數次湧現、然後又被我壓抑下去的那股內心衝動。


    如果是他的話——


    「——我會注意的。」


    我離開學校餐廳。好想跟mr. fahrenheit聊天。盡管對他的長相和姓名一無所知,但卻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的朋友,我想跟這樣的他說說話。我一邊思考著這些,一邊快步趕回家。然而,回到家打開通訊軟件後,顯示在螢幕上的,仍是離線的狀態。


    ◆


    在台場碰麵時,三浦同學將原本總是綁成馬尾的長發放了下來。


    似乎是因為要去泡溫泉,所以她就不綁頭發了;佐倉小姐剪去一頭長發,成了約莫及肩的長度;近藤先生則是將原本褐色的頭發染成近似金色的顏色。大家都稍微改變了形象,讓我有種隻有自己沒有在前進的錯覺。


    「紗枝,你這樣也很可愛呢。」


    「咦~真的嗎~謝謝你。」


    聽到佐倉小姐的稱讚,心情大好的三浦同學,以快活的嗓音詢問我:


    「安藤同學,你喜歡我把頭發綁起來還是放下來?」


    綁起來或是放下來都好,我覺得沒什麽差別——這不是男朋友應該說的話。


    「不管是綁起來或放下來,都很可愛啊。」


    我選擇打安全牌。佐倉小姐以「竟然這樣曬恩愛啊~」調侃我,我以看似害臊的表情回應。總之,這應該是正確答案吧。不過,不知為何,三浦同學看起來仍有些不滿。


    吃過中餐、結束購物行程後,我們一行人前往溫泉。這裏的溫泉設施,以讓人聯想到江戶時期的日式風格為特征。此外,設施的占地相當廣,澡堂以外的空間反而更大。印象中,似乎是打著溫泉主題樂園的名號。


    我們到櫃台辦理入場,領取附條碼和寄物櫃鑰匙的手環。在館內購物時,用這個手環感應,就能夠支付。接著,我們挑選了在館內穿著的浴衣。我選擇黑白直條紋的浴衣,三浦同學選了有著滿滿牽牛花圖樣的浴衣,佐倉小姐選了散落日式花紋的紅色浴衣,近藤先生選了跟她相同款式的藍色浴衣。


    拿到浴衣後,我們前往櫃台旁的更衣室換裝。我和近藤先生離開更衣室時,三浦同學和佐倉小姐都還沒出來。我們並排眺望著裝飾用的瞭望台,等待各自的女朋友。有種微妙的尷尬感。


    「那個啊。」近藤先生輕聲開口。「聽說是你選擇來這裏?」


    家常閑話。我點點頭。


    「是的。」


    「理由是因為想看剛泡完溫泉的女朋友穿著浴衣的模樣嗎?」


    「——是的。」


    一段微妙的停頓,但近藤先生並不在意。


    「你們怎麽會開始交往?」


    「我被她告白了。」


    「真是青春呢~不過你之後會很辛苦喔,動不動就得陪她去參加惡心的同性戀活動。」 近藤先生苦笑著這麽說,我同樣以苦笑回應。他隻是想緩和現場的氣氛而已,近藤先生沒有錯,有錯的人是我。


    「都是因為那家夥,我現在變得格外了解男同性戀了呢。在這類澡堂的更衣室,有些人會把鑰匙綁在腳踝上對吧?你知道那是暗示自己是男同性戀的做法嗎?」


    我知道,讓男同性戀者尋覓性愛對象的設施,有一個專有名詞叫「發展場」。在那種場所,可以透過對方把寄物櫃的鑰匙綁在左右手的手腕、還是左右腳的腳踝,來區分他是在性愛中扮演男方的攻、或是扮演女方的受、抑或是兩者皆可的人。雖然我沒去過那種地方就是了。


    「不知道。」


    「我想也是~知道這件事之後,每次去公眾澡堂,我都忍不住確認別人把鑰匙綁在哪裏呢。結果我發現,會去公眾澡堂泡澡的男同性戀,其實還挺多的耶。」


    對啊,有一種說法是,在十個人之中,就有一個人是同性戀。所以,在公眾澡堂的男用浴池看到一堆男同性戀,其實也不足為奇。似乎有很多男同性戀者很喜歡三溫暖或公眾澡堂這類設施。我也是這樣。


    「這樣啊?」


    「超多的。不過,那些家夥都沒有勃起呢。要是讓我進入女性浴池,我絕對會勃起的啊,這是為什麽呢?」


    不知道。我也不會因此勃起,所以無法跟你解釋明確的理由。我甚至還想過,要是寫一本名為《為何男同性戀者不會在公眾澡堂勃起?》的書籍出版,或許會大賣也說不定。雖然絕對會變成禁書就是了。


    「真的很不可思議呢。」


    「對吧?不過,我實在不想跟男同性戀泡在同一個池子裏呢。要是感染了aids之類的疾病,那可不是開玩笑的耶。」


    會感染的不是aids這種疾病,而是一種叫做hiv的病毒才對。hiv的傳染力很弱,隻是泡在同一個池子裏是絕對不可能傳染。要是這樣就會傳染,hiv早就擴散到全世界,引起大規模的恐慌了。稍微動動腦子不就能明白了嗎?你是白癡嗎?你的大腦跟頭發一起被漂白了嗎?


    ——冷靜點,近藤先生並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久等嘍~」


    佐倉小姐的聲音傳來。我轉身,已經換上浴衣的佐倉小姐和三浦同學出現在身後。後者靦腆地朝我開口:


    「你覺得怎麽樣?」


    「怎麽樣……什麽怎麽樣?」


    「我的浴衣。」


    三浦同學像是走秀的模特兒那樣轉了一圈,及肩的發絲和牽牛花圖樣的浴衣下擺,跟著輕飄飄地飛揚。你看你看,很可愛對吧——像是在這麽強調的動作。


    「非常可愛呢,很適合你。」


    我率直地稱讚她。三浦同學先是愣愣地圓瞪雙眼,接著用力蹙眉,以徹底懷疑的態度說:


    「安藤同學,你今天好惡心喔。」


    ◆


    會合之後,我們馬上又解散,各自前往男性和女性的公眾浴池。


    在入口領了毛巾後,我踏進更衣室。麵對裏頭擠著成群裸男的光景,我有種「賺到了」的感覺。近藤先生在我的身旁開始脫衣服。看到他結實的腹肌,我浮現了「身材挺不錯呢」的感想。然而,無須刻意壓抑,我的感測器也沒有反應。真的很不可思議。


    踏進澡堂後,我先把頭發和身體清洗幹淨,然後走向露天浴池。泡進池子前,我環顧了浴池一圈。沒看到那個人。


    ——罷了,他不在也比較好。


    我在浴池裏懶洋洋地伸展雙腿和雙臂,閉上眼,享受仿佛整個人的輪廓融化成液狀的感覺。真想一直維持這樣。拋開所有必須思考的問題,就這樣一直——


    某人的手指纏上我泡在浴池裏的左手。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這個熟悉的低沉嗓音,讓我的身子一震。我戰戰兢兢望向左方。以不曾見過的險惡表情盯著我的誠先生,就在我的身旁。


    「……約會。我不是跟你說過,有個女孩子向我告白,我們就開始交往了嗎?我今天跟她一起來。」


    「為什麽選擇來這裏?」


    「因為對這裏有印象……抱歉。」


    我沒有說謊,但這也並非真話。當時,我的內心確實有浮現「會不會看到誠先生的家人呢?」這樣的想法。


    「……算了。能這麽意外地遇到你,真是幸運呢。」


    誠先生在水麵下緊緊握住我的手。


    「你來很久了嗎?」


    「不,才剛進來。」


    「所以,還會在這裏再待一陣子嘍?順利的話,或許能看到你的女朋友呢。」


    誠先生以手指撫過我的手背,然後抽離。我的感測器也出現反應,全身被泡暖的血液,現在都往下半身集中。


    像是要堵住這樣的血流般,誠先生伸手握住我的感測器。


    我逐漸融化的身體,在瞬間取回鮮明的輪廓。誠先生帶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以略強的力道摩擦我的感測器。他從上方握住我變長的莖幹,以大拇指撫弄前端外側,同時又以食指撫弄內側。


    我的臉、身體和內髒都開始變熱,這絕對不光是溫泉的影響。


    渾身發燙——


    誠先生的手突然迅速從我的胯下抽離。


    我同時湧現放心和遺憾的感覺。誠先生別過臉去,望向露天浴池的出入口。我朝同一個方向望去。一名後頸發尾偏長、有著淺淺腹肌線條、看起來大概是高中生的男孩子,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誠先生的視線和少年的交會。少年隨即別過臉,踏進這座浴池,在好一段距離之外泡澡。


    噢,原來如此。


    那是他兒子嗎?


    我開始觀察那名少年,有著跟父親相似的細長雙眼。現在雖然整個人浸在浴池裏,但剛才看到的他的身體,沒有多餘的贅肉,相當動人。感覺是無論男女,都會相當青睞的少年。


    我轉動眼球觀察誠先生的反應。他和我拉開一段距離,沒有望向我、也沒有看著自己的兒子,而是眺望著天花板。我現在是佐佐木誠,所以,不要搭理我——他的態度這麽訴說著。


    我也將視線從誠先生身上移開,不經意地朝露天浴池的出入口望去。過了一會兒,出入口的玻璃門被人打開。一個男人將毛巾披在肩上,像是刻意展示自己大尺寸的小弟弟那樣全裸著走進來。


    是近藤先生。


    我們的視線對上了。他帶著一臉「既然已經看到彼此,那也沒辦法」的表情朝我走來。不用過來也沒差,應該說,拜托你別過來。然而,我的祈禱沒有奏效。來到我身旁後,近藤先生以拇指指了指室內,然後這麽開口。


    「我剛才去了三溫暖,那邊有兩個。」


    「……兩個什麽?」


    「男同性戀。」


    左邊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誠先生站了起來,從我麵前走過,然後離開露天浴池。走過我的身旁時,他一瞬間以冰冷的眼神俯瞰我。看來的確是約會呢——他的表情像是在這麽說。


    「而且,其中一個還跑來坐在我旁邊呢,害我膽戰心驚地想他會不會伸手摸我。」


    「……哦~」


    「不過,來到這種地方的男同性戀,果然都會流露出獨特的眼神耶。跟周遭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眼神。就算這種人把鑰匙綁在手腕上,感覺也會被認出來呢。」


    你真的完全、根本什麽都不懂呢。我堆出笑容回應他。這時,一個蓄著平頭、將鑰匙綁在腳踝上的男人,打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


    『誠先生。為了避免你誤會,我還是說明一下好了。我們今天是雙重約會。在澡堂遇到的那個男人,是另一對情侶裏頭的男方。我沒有劈腿,請你放心吧。如果能在休息處或澡堂之類的地方再遇到你,我會很開心的。就這樣。』


    跟近藤先生在鋪著榻榻米的大廳裏等待女性陣營時,我使用手機,以免費信箱傳送了這樣的電子郵件給誠先生。信件寄出去之後,我才想起自己正在和三浦同學交往,所以也算是在劈腿的事實。不過,誠先生也已經結婚,而且還有小孩了。我們都是卑鄙的蝙蝠。


    「那兩個家夥真慢耶~」


    坐在桌子對側的近藤先生,拿起從美食街買來的生啤酒大口暢飲。金黃色的液體不斷注入他粗壯的頸子。啤酒並不是隻有男人能喝的飲料。不過,我還是莫名覺得這是一種充滿男人味的飲料。


    「你不喝啤酒嗎?」


    「因為我還是高中生……」


    「你好正經喔,完全沒喝過?」


    「完全沒喝過。」


    「哦~真罕見呢,沒有被父親慫恿喝過之類的嗎?」


    ——這樣啊。所以,我才沒喝過這種充滿男人味的飲料嗎?我恍然大悟了。


    「沒有這種機會呢。」


    「那你喝喝看吧,凡事都要體驗一下嘛。」


    說著,近藤先生將啤酒杯推向我。這是間接接吻——我早已沒了會在意這種事的天真想法,反而比較介意這是違法行為一事。


    「沒關係啦。我原本就不愛喝碳酸飲料,所以應該也不會喜歡啤酒的味道。」


    「不喝喝看怎麽會知道呢?」


    「話是這麽說沒錯……」


    這時,佐倉小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幹嘛強迫未成年人喝酒啦。」


    佐倉小姐將酒杯拿走,冷冷地俯瞰坐在桌前的近藤先生,一旁則是頭發還濕淋淋的三浦同學。近藤先生輕輕聳肩表示:


    「讓他學習融入社會的方法啊。」


    「不需要。」


    說著,佐倉小姐在近藤先生身旁坐下,三浦同學則是坐在我身旁。剛泡完澡的她,發絲之間傳來淡淡的洗發精香氣。


    「安藤。」近藤先生以大拇指指向三浦同學。「這就是你想看的女朋友剛泡完澡的模樣喔。」


    ——拜托你饒了我吧,我跟近藤先生真的八字不合到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


    「啊……嗯,對啊。」


    「你的態度很不自然喔,是在害臊嗎?」


    「是的,因為她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要可愛很多。」


    「騙人。」


    三浦同學一臉不悅地打斷我們的對話。


    「你根本沒有這麽想對吧?」


    「我沒有騙人啊,我真心覺得你很可愛。」


    「絕對是騙人的,你的發言聽不出誠意。感覺隻是相敬如賓的客套話。」


    好犀利,我沉默下來。一旁的佐倉小姐以「好啦好啦」安撫三浦同學。


    「安藤原本就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受嘛,他是笨拙受,跟大剌剌攻的隼人感覺很合拍呢。」


    「我說你啊。幹嘛把自己的男朋友跟朋友的男朋友湊成一對啦。」


    「有什麽關係嘛。紗枝,你不覺得這兩個人的感覺不錯嗎?」


    「感覺……是不錯呢。」


    「對吧?」


    佐倉小姐朝我瞄了一眼,我的背後竄起一股不快的寒意,像是被肉食性動物盯上的獵物發自本能的恐懼感。


    佐倉小姐以手托腮,望向近藤先生,同時指著我問道:


    「隼人,你可以跟安藤擺出親密的動作嗎?」


    我吃驚地睜大雙眼,近藤先生不悅地眯起眼睛,三浦同學則是期待到雙眼閃閃發亮。做出不同反應的這三人之中,最先發難的人是近藤先生。


    「我才不要,別叫我做這種惡心的事啦。」


    「我會再請你一杯啤酒。」


    「……真拿你沒辦法耶。」


    被攻陷了。近藤先生繞到我後方,三浦同學則是坐到佐倉小姐旁邊。近藤先生在我身後盤腿坐下,伸出雙手環抱我的身體。


    「像這樣嗎?」


    「對!超棒的!我要拍照,你們等一下喔!」


    佐倉小姐——還有趁亂加入的三浦同學——掏出插在腰帶裏的手機,開始對我們猛拍照。接著,佐倉小姐還陸續對近藤先生下達「把浴衣鬆開一點」或是「把臉埋在安藤的頸子上」之類的指示。盡管無奈,近藤先生仍一一回應她的要求。他緊貼著我的身子,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同時,他還以一雙又粗又硬的手在我身上遊走。


    假設有個喜歡年輕女子的男人。


    現在,某個雖然不在他偏好的年齡範圍之內,卻有著姣好身材的有夫之婦纏上了他。這個有夫之婦緊緊貼上男人的身體,以豐滿的上圍推擠他,企圖跟他有更多的肌膚接觸。這種情況下,這個男人的小弟弟理應會勃起才是。盡管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也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而且都已經是別人的女人了,感測器恐怕也會有所反應。


    說得簡單點,我快要勃起了。


    「摸他的胯下。」


    「我沒辦法。」


    「我再請你一碗拉麵。」


    「……真沒辦法耶~」


    近藤先生的手伸向我的胯下。浴衣和內褲。僅隔著兩層薄薄布料,我的小弟弟已經慢慢變硬的胯下。


    ——糟了。


    「請你住手!」


    我推開近藤先生起身。近藤先生向後倒去,佐倉小姐和三浦同學則是愣愣地張嘴仰望我——啊啊,我搞砸了。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廁所。」


    我小跑步衝出大廳。來到廁所,盡管沒有尿意,仍小解了一下。接著,為了稍微打發時間,我靠在廁所外頭的牆上玩手機。我重新審視剛才發給誠先生的電子郵件,臉上不自覺地浮現自嘲的笑。什麽『如果能再遇到你,我會很開心的』啊。今天的你是異性戀才對吧?


    突然有人輕拍了我的肩膀。


    「上完廁所了嗎?」


    是近藤先生。我點點頭以「是的」回應。他站到我身旁。在散發著懷舊氣氛的燈籠型間接照明裝置的燈光之下,他一頭接近金色的褐發透出光芒。


    「剛才真抱歉。那家夥也說想跟你道歉呢。」


    「……請別在意,是我反應過大了。」


    「沒這回事啦。一般來說,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上下其手,本來就會讓人很不舒服啊。你已經夠忍耐啦。」


    近藤先生朝我露齒燦笑。他是個好人。所以,更讓我感到辛酸。


    「這樣想的話,現實世界裏的男同性戀真的很厲害耶。男人的身體又臭又硬,我真的完全不懂有哪裏好。」


    就是說啊,我也不懂呢。不懂,真的不懂。


    「近藤先生……」我垂下頭開口。「你這麽討厭男同性戀,那怎麽會跟喜歡bl的佐倉小姐交往呢?」


    近藤先生以雙手抱胸,像是在煩惱答案似地微微歪過頭。


    「我倒也不是討厭男同性戀啦……」


    ——我想也是。人們不是因為歧視才出言侮辱我們,隻是基於一種習慣,我很清楚這一點。


    「世上每個人的喜好,不可能都百分之百相同吧?這個部分合不來、這個部分合得來。把這些都加起來,隻要最後合得來的部分比較多,就沒問題了。」


    近藤先生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大廳的方向繼續說道:


    「你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跟她交往的吧?」


    我跟三浦同學合不來的部分、以及合得來的部分。


    合不來的,是我是男同性戀,而三浦同學是女孩子的部分。


    合得來的部分——


    在哪裏?


    「……說得也是。」


    我抬起倚著牆壁的身體。近藤先生向我表示「我去抽根煙」,接著便從我身旁離開,消失在人群之中。


    ◆


    「真的很抱歉……我有在反省了……隻要牽扯到bl,我有時就會亢奮到失去分辨對錯的能力,隼人也時常提醒我這件事,可是我一直改不掉……安藤,你因此討厭我也沒關係,但希望你可以不要討厭bl呢……不,我想你本來也沒有喜歡bl才對……總而言之,對不起喔……」


    回到大廳後,沮喪的佐倉小姐不停向我致歉。因為喝醉,她賠罪的發言中摻雜了悔意和自己對bl的熱情,結果變成像是在胡言亂語一通。最後,在返回大廳的近藤先生「你們倆自己去約會一下吧」的指示下,我和三浦同學便決定一起去溫泉會館裏的其他設施逛逛。


    首先,我們到打造成祭典廟會的遊樂場閑晃。糖片戳戳樂、打靶、撈彈力球,有很多不同種類的遊戲,不過,要兩個高中生加入開心玩樂的幼童行列之中,著實有點難為情。我們什麽都沒玩就離開了這個區域,前往設置了泡腳池的戶外庭園。


    設置在戶外庭園的泡腳池,池底采用健康步道的設計,可以一邊泡腳,一邊刺激腳底的穴道。踩在上頭的三浦同學看起來很痛,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看著這樣的我,三浦同學笑著調侃:「你腳底的神經是不是都死了呀?」


    最後,我們發現設置在泡腳池畔的木製長椅,便坐在上頭小憩片刻。從腳底升溫的血液循環到全身,還有初夏的陽光直接照在背上。無論是體內或體外,都滿盈著溫熱感。


    「好舒服喔~」


    三浦同學挺胸,像是在做日光浴那樣閉上雙眼。薄薄的浴衣之下,兩個隆起物努力強調著自己的存在。


    「噯,安藤同學。你喜歡剛才那種廟會嗎?」


    「亮平比我更喜歡,我常被他一起抓去逛。」


    「噢,因為你們是兒時玩伴嘛。你們都玩些什麽?」


    「玩什麽呢……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基本上,好像都是去當亮平的保母。」


    「你們明明同年,你卻得當他的保母?」


    「因為那家夥是個傻瓜嘛。他經常一口氣買下炒麵、大阪燒、蘋果糖、巧克力香蕉等食物,結果雙手理所當然地被這些東西塞滿,沒辦法自己拿著吃,最後隻好嚷著『阿純,喂我吃』這樣。」


    「然後你就會喂他?」


    「嗯。」


    「我之後可以把這個故事告訴大姐嗎?」


    「是可以啦,但為什麽?」


    「我覺得她一定會聽得很開心。」


    我想也是,我剛才也邊說邊這麽想。


    「雖然之前問過你一樣的問題,不過,你跟她為什麽會這麽喜歡bl呢?」


    「嗯~我也不知道。真要說起來,『喜歡』應該不需要什麽理由吧?」


    喜歡不需要理由,感覺這句話也能套用在自己身上,讓我的心跳瞬間加快。


    「不知道理由,就是隻得到了『喜歡』這個結果。『喜歡』什麽東西或是什麽人,就是這麽一回事吧,不對嗎?」


    三浦同學微微彎下上半身,以抬起雙眼的表情看著我笑道:


    「就像我『喜歡』安藤同學這樣。」


    這種時候,異性戀的男人都會怎麽回答?


    「……謝謝你。」


    答案一定不是這個。我懷著這種想法說出口,讓這句話聽起來也顯得有氣無力。我別過臉去,三浦同學也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而仰望天空。


    「那個啊。」她像是自言自語般開口輕喃。「之前那件事,你不要太在意。」


    哪件事?我沒有回以這種徹底裝傻的答案。


    「我完全不會在意喔。」


    但我會。


    那天,我的感測器沒有反應。這讓想法原本還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我,徹底體會到「自己不是這種生物」的事實。我一定連蝙蝠都當不了。


    這場show無法繼續下去了,不能再繼續下去。在不小心對真心喜歡我的三浦同學造成致命傷害前,我必須拉下舞台的帷幕才行。


    「三浦同學。」


    我出聲呼喚。三浦同學以一雙圓滾滾的眸子望向我。啊啊,她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這麽可愛的女孩子,為什麽我就是無法覺得她可愛呢?


    我明明喜歡她。


    我明明不想放開這個如此深愛我的女孩子。


    我明明喜歡她到足以浮現這種想法的程度啊。


    「我跟你說——」


    這時,我夾在腰帶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將還沒說完的話吞回肚裏,掏出手機確認。有一封來自免費信箱的新郵件。誠先生也真會挑時間呢。我這麽想著,然後點開收件匣。


    寄件人。


    mr. fahrenheit。


    ——咦?


    仿佛五髒六腑塞滿了冰塊那樣,我整個身體瞬間被一陣寒意籠罩。無論是溫熱腳部的溫泉、或是從上方灑下來的陽光,都發揮不了半點效用。我的內心和身體變得冰冷而堅硬。


    ——時間到了的時候,我再聯絡你詳細狀況。


    不可能。說這句話的當下,mr. fahrenheit還隻是個hiv帶原者而已。不消兩星期的時間,他就aids發病,甚至還嚴重到危及性命的程度,這絕對不對勁。


    這絕對不對勁,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我的身子卻止不住顫抖。


    「安藤同學?」


    我點開那封信。


    『純,我想,現在的你,一定是在還沒做好任何心理準備的狀態下,突然收到了這封信。我真的很抱歉。』


    不要看——我的內心有個聲音這麽警告。但我無法不繼續往下看。因為我跟mr. fahrenheit約好了。在他過世之後,我會把《queen2》拿去他戀人的墳前供奉。我確實有這麽發誓。


    『我把這封信設定成「如果在一定期間內,都沒有將它設定為延遲發送的話,係統就會自動將這封信寄出」的狀態。因此,你現在在閱讀這封信,就代表我是無法操作電子郵件係統的狀態。』


    眼球感覺好幹。我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


    『也就是說,這是一封遺書。』


    遺書。強而有力、狠狠掐住我的心髒的詞匯。然而,接下來出現的,卻是比這個詞匯更震撼的一句話。


    『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


    其實,我一直都打算這麽做。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別說是父母和親戚了,我甚至沒和已逝的他提起。不過,這是我從很久以前就決定好的事情。我不要留在沒有他的世界裏——我在內心暗自這麽發誓。


    決定交往之後,我們隨即去了海邊一趟。


    他負責開車。我們在黃昏抵達了一片沒什麽遊客的沙灘,依偎著彼此,一起眺望夕陽沉入太平洋的景色。以後,我們到這片大海的另一頭去,然後結婚吧。到某個能夠認同我們的國度,兩個人永遠幸福地過日子吧。他這麽說。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裏?」


    他回答:「隻要跟你一起,去哪裏都好。」


    沒錯,去哪裏都好。就算那個國度是日本、就算我們得維持無法受到社會認可的關係,我也完全不在乎。即使沒有半個人認同我們,隻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然而,他卻連最簡單的條件都無法遵守,一下子就獨自踏上前往地獄的旅途。


    我打算跟上他的腳步。


    不是去天堂見佛萊迪,而是去地獄見他。


    所以,我要殺害我自己,因為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嘛。


    真的,去哪裏都好。無論是哪裏。


    就算是地獄,我也不在乎。


    我想,這樣的結局必定會讓你感到痛苦吧。


    我並非完全沒考慮過你的感受。對我來說,你是這個世上唯一令我不舍的存在。如果能更早和你相遇的話,我或許就會迎向不同的結局了吧。跟你聊天真的很開心,開心到足以讓我有這樣的想法。


    其實,除了你跟他以外,我不曾跟其他同性戀說過話。我很難遇到同鄉的同性戀,更何況,我已經有他了,所以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認識其他同性戀。對我來說,同性戀的世界裏,隻要有我跟他,就已經是完美的狀態。


    因此,認識你的時候,我有種目睹了幻想世界的生物的感覺。跟我一樣是同性戀、跟我喜歡相同的歌手,還跟我一樣,傾心於比年紀自己大一輪以上的男人。這樣的人確實存在著。不誇張,這是人生中第二令我開心的事情。至於第一令我開心的,就是初次和他結合的事。


    這樣的結局,隻是因為他的引力過強罷了。


    所以,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你難過的話,我也會難過。你開心的話,我也會開心。


    因為我喜歡你啊。


    純,我過去跟你聊了很多呢。


    我以比你稍微年長的大哥哥身分,一直替你解惑至今。然而,我自己也是有疑惑的。最後,希望能換你替我解惑。


    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倘若所有的生物都是為了繁衍後代、為了讓種族延續下去而存在,像我們這樣的性取向,又為什麽會出現?


    倘若是沒有必要的特質,應該會在演化過程中被逐漸淘汰才對,但這樣的性取向留存下來了。我想知道理由,像我們這樣的生物,為何有存在的必要?我想了解造物主的想法。


    到頭來,我還是得不出答案。所以,請你代替我思考吧。不同於我,你應該會上天堂,因此,我恐怕無法聽到你親口說出答案。不過,我還是期待你能歸納出一個很棒的結論喔。


    至於我前陣子拜托你的《queen2》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隻要跟我的父母說「我是來領cd的」,他們就會懂了。我會在這封遺書的最後,寫下我的本名、老家地址,以及我的他的本名、還有他的墳墓所在的地址。請你不要告訴我的父母領走cd的目的為何。要是說了,他們想必就不會交給你了。因為,我的父母對我的他深惡痛絕呢。


    再見了,純。


    我真的很喜歡你喔。


    真心期盼你今後的人生能夠幸福長駐。


    ◆


    「安藤同學!」


    三浦同學尖銳的呼喚聲將我拉回現實。


    手機從我無力的右手滑落,伴隨著聽起來有幾分愚蠢的「撲通」一聲,掉進下方的泡腳池裏。我像是在眺望夢中的場景般,呆滯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啊~!」


    三浦同學大叫。她代替一動也不動的我撿起手機,拚命觸摸螢幕,然後垂下頭沮喪地輕喃:


    「救不回來了。」


    救不回來,是什麽救不回來了?對了,是mr. fahrenheit。mr. fahrenheit的命救不回來了。


    「……我去一下廁所。」


    「咦?可是,這個——」


    「幫我保管。」


    我起身,然後快步離開。三浦同學以較大的音量又喊了一次「安藤同學!」我像是企圖擺脫她的聲音那樣,加速從庭園走回館內。


    還不能斷言。


    mr. fahrenheit絕對不會說出這麽惡質的謊言。他有可能隻是發生小規模的交通意外,因此被困在病床上,無法自由行動而已。這種情況下,要是事先設定好的遺書被係統自動寄出去,他想必也會很傷腦筋。


    這樣一來,什麽樣的對應方式,才是正確答案?該繼續等mr. fahrenheit聯絡嗎?還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主動跟他說「我收到這樣的東西嘍」?


    動動腦吧,我想動腦,必須動腦才行。


    然而,我感覺腦袋裏一片天旋地轉。覺得好想吐。完全無法整頓思緒。


    我茫然地在館內前進,不管去到哪裏,都是滿滿的人、人、人。我想去人比較少的地方。一個安靜、能讓我平複心情的地方。隻有一小部分的人會造訪,像是秘密基地那樣的場所。


    吸煙區。


    答案像是線路通電般突然清晰浮現在腦中。我赤腳踏在堅硬的木質地板上,朝吸煙區飛奔而去。最後,我來到路邊攤裝潢的美食街,吸煙區便設置在這裏的一角。


    一名在抽煙的男性看到我後,瞪大他那雙細長的眼睛。


    「阿純?」


    誠先生開口呼喚我。我的戀人,既帥氣、又值得依靠、總會讓我忍不住跟他撒嬌的、我最喜歡的男人。


    ——男人。


    我隨即轉身。


    「阿純!」


    我推開人潮,開始奔跑。五彩繽紛的浴衣,有如萬花筒裏頭的世界那樣,掩埋了我的視野。藍色的浴衣和紅色的浴衣、簡素的直條紋和繽紛的花朵圖樣。我跟好多、好多穿著這種組合的浴衣,看似幸福地並肩行走的人們擦肩而過。


    我撞上一個被金發女子摟著手臂行走的金發男子。


    「很痛耶!」


    我無視發出粗鄙抗議聲的男子。吵死了,這點程度的痛算什麽啊,你的小弟弟會因旁邊那個女人而勃起吧?你八成沒想過這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吧?可惡!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啊。


    我一直跑、一直跑,最後抵達一開始換穿浴衣的那個更衣室。我站在自己租借的寄物櫃前方,準備打開上鎖的櫃子。但因為手不停顫抖,我無法順利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之中。正在苦戰時,有人從後方用力揪住我的肩頭。


    「阿純!」


    我轉身。出現在眼前的,是為了追上轉身跑走的我,變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誠先生。


    「你怎麽了,阿純?」


    我是怎麽了呢?


    「發生什麽事了?」


    我發生什麽事了呢?是發生了什麽事,才讓我變成這樣?我隻是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而已,隻是為了活下去,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而已。


    聲音和淚水同時溢出。


    「救救我。」


    我已經搞不懂了。


    一團混亂、亂七八糟,所以我搞不懂。關於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應該怎麽樣活下去,我沒有任何頭緒。透過很多根柱子分散力道,以複雜的方式被支撐起來的我的存在,在其中一根柱子斷裂後,便跟著崩塌瓦解。


    「救救我。」


    我重複著。在不知道自己渴求什麽的狀態下,渴求著無形的救贖。誠先生以手環過我的背,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我會救你的。」


    他溫柔的嗓音,讓我後頸一陣酥麻,眼淚也縮回眼眶裏。


    「隻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我什麽都願意做。所以,你放心吧。」


    我輕輕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將雙手環上誠先生的背。在附近換衣服的中年男子,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


    ◆


    誠先生帶著我回到那個有泡腳池的庭園。


    我們走到庭園深處,在泡腳池的池畔並肩坐下來。一對年輕男女牽著彼此的手,一邊為了健康步道帶來的疼痛嘻笑呐喊,一邊從我們的前方走過。誠先生試探性地踩了踩健康步道上的圓石,然後發出「唔……」的沉吟。


    「阿純,你有辦法走這個健康步道嗎?」


    「我剛才走完了。」


    「是嗎?我沒辦法呢。對全身上下都是毛病的大叔來說,腳底按摩太折騰人了。」


    誠先生笑著這麽說。他替我打造了能輕鬆說話的氣氛,於是,我開口了。


    「我可以跟你說發生了什麽事嗎?」


    「好啊。」


    「我的朋友自殺了。」


    我的嗓音傳到自己耳中,比我想像的更要沉重。


    「我跟你說過,我有認識一個hiv帶原者的網友對不對?就是他。為了追隨因aids而死去的戀人,他自殺了。我剛才收到電子郵件的係統自動寄過來的他的遺書——」


    至此,我頓了頓。我深吸一口氣,讓肺部膨脹起來。


    「我想,應該是錯不了了。」


    我這麽說服自己,mr. fahrenheit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這件事想必錯不了。


    「噯,誠先生。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出生在這個世上呢?」


    mr. fahrenheit遺留下來的問題,我們的性取向被發現的理由。


    「為了有效率地繁衍子孫,生物被劃分成雄性和雌性。然而,讓這樣的分類變得毫無意義的性取向,卻沒有在演化過程中被淘汰。因為有必要留存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這種性取向為什麽是有必要的呢?」


    答案隻有一個。因為想追究必要的理由為何,才會找不出答案。既然如此,無視這樣的前提條件就行了。


    我帶著自嘲的笑補上這一句。


    「還是說,其實不是有必要留存下來,這種性取向隻是一種近似於疾病、或是障礙的東西罷了?」


    我現在流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誠先生又是以什麽樣的表情看著我呢?我不想讓他看自己的表情,也不想看他的表情。所以,我沉默著垂下頭。靜靜地看著反射陽光而閃亮不已的水麵,以及從水麵升起的熱氣。


    一隻大手複上我的腦袋。


    「我不懂太困難的事情,不過……」誠先生摸了摸我的頭。「對我來說,你是必要的,阿純。」


    他的手從我的頭頂離開,沿著我的臉頰來到下齶。誠先生揪住我的下齶,有些用力地將我的臉轉向他的方向。


    接著,他抬起我的下齶,讓我的臉往上。


    我沒有稚嫩到不明白誠先生接下來打算做出的行為。腦袋也沒有混亂到不知道我們目前身處什麽樣的場所。在人前做出這種事的話,會被周遭用何種眼光看待,我也很清楚。


    「誠先——」


    我們的唇瓣重疊。


    ——好硬。


    這是我最先浮現的感受。跟親吻女孩子時的柔軟觸感截然不同。聞起來也不是那種濕黏甜美的香氣,而是混雜著煙味與汗味,刺鼻又帶點酸味的氣息。不可能讓男人的感測器出現反應的男性費洛蒙。


    然而,我的小弟弟卻愈變愈硬。


    ——這樣啊。


    我懂了,被迫理解了。對我來說,這才是「一般」。盡管不想接受,也隻能接受了。我隻能認同這樣的自己,然後試著繼續活下去。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不過,幸好我及時明白了這一點。在不慎傷害到別人,導致事態變得無法挽回之前。


    剩下的就是——


    一個堅硬的東西砸上我的後腦勺。


    「……好痛!」


    我的嘴唇和誠先生的分開。砸到我的頭蓋骨的那個物體,因為反彈而撲通一聲落入泡腳池。我望向池底,想看清楚是什麽砸到自己。


    是我的手機。


    我的臉唰地發白。我慢慢地、慢慢地轉頭。確認一如所料的人物就站在那裏之後,我全身的毛孔張開,雙眼也跟著瞪大。


    「……三浦同學。」


    我像是在夢中和她相遇那樣喃喃呼喚。激動得雙頰泛紅的三浦同學,以犀利的眼光惡狠狠瞪著我們。


    ◆


    「說明一下這是怎麽一回事吧。」


    三浦同學逼近我,我連忙低下頭。


    「……說明?要說明什麽?」


    「全部。你剛才為什麽突然跑掉?這個人到底是誰?你怎麽會跟他接吻?我又是你的什麽人?這些全部回答我,安藤同學。」


    我咽了咽口水。


    對她說謊就行了。隨便編造一下事實,設法蒙混過去就好。隻要這麽做,就能像那些關係愈來愈平淡、終至自然分開的男女朋友那樣,在無聲無息的狀況下分手。這是最和平、最不會傷害到其他人的結束方式。


    然而,我的肺部卻無法順利膨脹,聲帶也無法動作。


    「我們接吻過對吧?」


    對。在摩天輪上、在電影院、還有我的房間,我們接吻過好幾次。然而,我的感測器卻從未因此出現反應。


    「也曾經試著做愛,但最後沒能成功。是因為你喜歡的其實是這個人嗎?安藤同學?你喜歡的是男人,而不是我,所以才沒辦法跟我做?」


    不對。那次沒有成功,是因為我無法勃起,不是因為喜歡或討厭的問題。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為什麽沒有半個人能夠理解?


    「回答我!」


    三浦同學激動地呐喊出聲,她的聲音撼動了晴朗的天空。我抬起頭,和雙眼濕潤的三浦同學四目相接。


    大大的眼睛、柔軟的唇瓣,相當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最喜歡我的、屬於我的女朋友。


    可是——就到今天為止了。


    「有什麽關係呢。」


    我的右側唇角微微上揚,彎成一個嘲諷的笑容。


    「你不是喜歡男同性戀嗎?」


    臉頰傳來鈍重的痛楚。


    肉與肉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響,讓我一陣耳鳴,被甩了一耳光的臉頰開始發熱。打了我這巴掌的三浦同學緊緊咬住下唇,然後呐喊——


    「開什麽玩笑啊!」


    三浦同學轉身背對我,穿著牽牛花浴衣的她的身影逐漸走遠。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時,誠先生出聲呼喚我。


    「阿純。」


    我最喜歡的誠先生正在擔心我。然而,我並不願意轉過頭。我害怕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這次,我真的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表情。


    「你為什麽……」


    我撫摸挨了巴掌的臉頰,這麽輕聲呢喃。


    「為什麽要喜歡上我這種人呢?」


    其實,我知道。


    她喜歡的是我,而不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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