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留在大廳的佐倉小姐和近藤先生表示「我突然有點事要處理」後,我打道回府。


    我拜托誠先生不要采取任何行動。拜托他在我主動聯絡之前,暫時不要跟我有所牽扯。誠先生以「我知道了」表示同意,摸著我的頭補上一句「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一定要聯絡我喔」。


    星期天,我把手機拿去維修。得等上兩個星期,我收下店鋪暫時提供的備用機,確認在手機故障期間沒能上網接收的電子郵件。三浦同學沒有寄信給我,要是電話簿的資料救不回來,我也無法主動寄信給她了。不過,就算能寄,我恐怕也不會寄就是。


    我盡可能不去想mr. fahrenheit的事情。他寄來的信中記載的住址,是茨城縣某個靠海的城鎮。如果想去,當日來回沒有問題。然而,不管怎麽樣,我都無法湧現走這一趟的念頭。除了一如往常地確認他在通訊軟件上的離線狀態以外,我什麽都沒做。


    接著,星期一到來。


    我跟三浦同學完全沒說上半句話。雖然視線交會過數次,但總在下一刻馬上移開。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我們也會別過臉去。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整天。直到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沒有改變。


    星期四,在學校餐廳吃咖哩的時候,小野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像是一開始就跟我約好似地,大剌剌在對麵的位子用力坐下。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人明白接下來不會是什麽愉快的對話。他在完全沒有前提的情況下開口問道:


    「你跟三浦分手了嗎?」


    我默默將咖哩送進口中,慢慢咀嚼到幾乎足以讓白飯變成糨糊的程度。這樣拖延了一段時間後,我試著轉移話題重心。


    「你怎麽不去問三浦同學?」


    「你想讓女生來回答這種問題?你真的是個人渣耶。」


    毫不掩飾的敵意。但我並不討厭。比起近藤先生那種不帶惡意的譴責行為,這種人好對付多了。同樣以敵意來回應就好。


    「把時間耗在我這種人渣身上,你不覺得很浪費嗎?」


    小野惡狠狠地「嘖」了一聲。


    「要不是因為亮平,我才懶得管你這種家夥。」


    我想也是,小野真的是個很為朋友著想的人呢。隻要自己身邊的人幸福就好,典型的「會將世界簡化後,再加以理解」的類型。


    「噯。」我的臉上浮現淺淺的微笑。「你為什麽這麽在意亮平的事呢?」


    小野「啥?」地皺起眉頭。我的笑意更深了,為了讓他知道我正在把他耍著玩。


    「這麽喜歡亮平的話,跟他告白就好了啊?跟他說因為經常被他搓揉小弟弟,所以不知不覺喜歡上他這樣。」


    我靠上椅背,聳聳肩,以從容的態度這麽表示。


    「不過,那家夥隻是個肢體接觸比較過頭的異性戀,所以你恐怕會被甩就是嘍。」


    小野的表情因憎恨而扭曲。他伴隨著一陣巨響起身。像是為了威嚇而豎起全身的毛,讓自己的體型看起來比較巨大的動物那樣,他拱起雙肩俯瞰我。


    「看來,跟你說話根本是白費力氣。」


    沒錯,就是這樣。你終於明白了,我很開心呢。


    「你也太晚發現了吧?」


    用力踹了一下桌腳後,小野帶著蠻橫的腳步聲離去。能夠像他那樣,過著把身邊的敵我清楚區隔開來的人生的話,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呢。我這麽想著,再次將咖哩送進口中。


    ◆


    放學後,我隨即離開學校。


    我一邊用音樂播放器聽著queen的曲子,一邊朝車站走去。在抵達車站前,係統播放出來的曲子是〈save me〉和〈under pressure〉。感覺像是看穿了我的內心的選曲。


    我站在月台,抬頭確認電子看板。電車即將進站。我看著這樣的訊息,站在白線後方等待。我遠眺震動著這個世界而駛進月台的電車,想像自己跳下月台的模樣。這麽做或許也不錯——我稍微湧現了這樣的想法。


    有人搓揉我的胯下。


    「阿純~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整個人往前傾,險些真的掉下月台。我摘下耳機,將音樂播放器收進口袋裏,露出不滿的表情。


    「很危險耶,你也看一下地點吧?」


    「抱歉~我想說隻有我們兩個人,忍不住就……」


    我跟亮平一起搭上電車,車裏很空,我們在車門附近的兩人座坐下。


    「你今天好早喔,社團活動呢?」


    「今天休息,我本來就想說要跟你一起回家,但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你也太早離開學校了吧。」


    「因為我待在學校也沒事做啊。」


    「就算沒事做,也可以留下來閑聊之類的嘛~」


    亮平說話的音調略微變低。


    「尤其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沉默下來。跟我關係並不好、對三浦同學也沒有意思的小野,都能夠察覺事實了。所以,亮平想必也發現了吧。


    電車搖晃著,沉默在冷清的車廂中蔓延開來。亮平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


    「今天,我們再去那座公園坐坐吧。」


    我點點頭,看著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長形廣告,我開始思考能跟他聊些什麽。不是想聊什麽,而是能聊什麽。我一直都是這種人。


    ◆


    公園裏聚集了很多小孩子。在沙坑裏用沙子堆出小山,再插上樹枝,然後每個人輪流挖去沙山的一部分,把樹枝弄倒的人就輸了——看著在玩這種遊戲的孩子,亮平輕喃「我們以前也很常玩那個呢~」,我以「你每次都會先弄倒樹枝」回應。亮平有些靦腆地嘿嘿笑了幾聲。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亮平從書包裏取出在便利商店買來的寶特瓶可樂,喝了幾口之後,刻意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阿純,你要不要喝?」


    「我討厭碳酸飲料。」


    「啊~對喔。」


    在這幾句極其平凡的對話後,亮平微微將上半身往前傾。


    「那個啊。阿純,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商量?」


    「嗯。我被今宮告白了。」


    啊,你輸了~


    沙坑裏傳來小男孩這樣的呐喊聲。原本插在沙山上的樹枝,現在滾到沙地上。另一個輸了的小男孩,開始繞著公園外圍跑步。看來,那似乎就是處罰的內容。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才好?」


    「你問我該怎麽做……你喜歡今宮同學嗎,亮平?」


    「要說喜歡還是討厭的話,應該是喜歡吧,可是——感覺又不是這樣呢。」


    不過,你的小弟弟能對她勃起吧?這樣就沒問題了,你們可以交往,我可以掛保證。


    「——照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我回以一個完全沒有找我商量的意義的答案。不過,亮平仍以「說得也是」回應我,並重重點頭。


    「確實像你說的這樣沒錯,所以,我拒絕她了。」


    事後告解。亮平又喝了一口可樂,然後打嗝。


    「結果,今宮向我道歉。」


    「今宮同學向你道歉?」


    「嗯。她說,她其實有發現我喜歡三浦。太過分了吧,明明知道我的心意,還幫忙我湊合你跟三浦,女人有夠可怕耶~我還是跟阿純結婚好了。」


    說著,亮平湊過來擁住我。隔著夏天的短袖襯衫,他長滿肌肉的身體偏硬的觸感傳來。附近的女孩子發出「呀啊~」的歡喜驚呼,大概是腐女候補生吧。


    「這可不是做給你們看的喔。」


    亮平不客氣地對那些女孩子說道。接著,他從我身上離開,將上半身靠在長椅的椅背上。


    「是無所謂啦。反正,早在今宮告訴我之前,我就看出三浦對你有意思了。就算不情願,還是會察覺到自己喜歡的人,雙眼追逐的對象是誰呢。」


    亮平抬起身子,從下方仰望我的臉。


    「阿純,你喜歡三浦嗎?」


    喜歡啊。


    喜歡,我喜歡三浦同學,現在隻是跟她有點誤會罷了。所以,你別擔心,別再繼續試著踏入我的內心世界了,我不想被你看到真正的自己、這個肮髒又惡心的自己。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


    我甚至無法逞強,像個精疲力盡的拳擊手那樣,無力地垂下雙臂。亮平輕輕拍了拍我駝起的背部。


    「我想,你這種『不知道』的感覺,三浦一定也感受到了。就像今宮看穿了我、我看穿了三浦那樣,三浦想必也看穿你了,阿純。」


    看穿。三浦同學看穿了我。


    「所以,隻要把你現在所有的想法,全都坦率傳達給她就好。反正已經被看穿了,也沒辦法再掩飾了嘛。之後,不管情況怎麽發展,都是上天的安排了。」


    反正已經被看穿了,所以,把所有的想法坦率傳達給她就好。


    除了同伴以外,我不曾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無論是母親、亮平還是其他朋友,我都不曾向他們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而現在,我要讓三浦同學知道。讓她明白。


    第一次跟別人出櫃。


    「……我知道了。」


    我抬起頭,筆直望向自己的前方,道出這句下定決心的回應。


    「我會試試看。」


    亮平回了一句「加油啦!」然後又開始揉我的胯下,剛才那些女孩再次發出「呀啊~」的興奮驚呼聲。我用力朝亮平的腦門打了一巴掌。


    ◆


    我決定在隔天放學後找她攤牌。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後,我走向三浦同學的座位。發現我靠近之後,她隨即別過臉去。在這種情況下,過去的我也同樣會別開臉。但今天,我不會再逃了。


    「我有話想跟你說。」


    我把手撐在三浦同學的桌上開口,她轉過來惡狠狠瞪著我。


    「什麽話?」


    「我沒辦法在這裏說出來,我們到其他地方去吧。」


    三浦同學環顧周遭,教室裏已經有幾個同學對我們倆行注目禮了。輕輕歎了一口氣之後,三浦同學拎著書包起身。


    「我知道了,走吧。」


    我們踏出教室,試著找一個能靜下來好好說話的地點,最後來到三樓某間被當作體育課更衣室的空教室。我打開教室後方的門確認,裏頭空無一人。


    「就選這裏吧。」


    三浦同學走進教室,以宛如貓咪那樣靈巧的動作,坐上最後一排的某張桌子。坐在桌緣的她,擺動著雙腳等我走近。我關上教室大門,來到三浦同學身旁,在她隔壁的座位坐下。我們以桌子取代椅子,和彼此麵對麵。


    「我可以把現況解讀成『你願意跟我坦白一切了』嗎?」


    我點點頭。三浦同學的上半身往前傾。


    「那麽,告訴我吧。首先,是最重要的前提——」


    三浦同學伸出右手的食指,筆直地指向我的眉心。


    「安藤同學,你是同性戀嗎?」


    完全不經修飾的這個問題,宛如尖刀那樣刺入我的身體。冷靜點,現在可不是受到重挫的時候。


    「……嗯。」


    「那個男人是誰?」


    「我的戀人。」


    「可是,在那之後,我看到他跟類似家人的人在一起耶。」


    「那個人雖然是男同性戀,但是有結婚。」


    「這是怎樣?所以,他是跟你搞外遇嘍,安藤同學?」


    外遇,三浦同學的用字遣詞真的毫不留情。不過,這些都是事實。


    「男同性戀的人都是這樣的嗎?」


    三浦同學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她緊皺眉頭,露出不滿的表情。


    「為了維護自己在社會上的形象,表麵上跟女人交往,背地裏卻又跟自己真正喜歡的男人交往,把女人當成一種裝飾品。我能明白你們必須這麽做,才有辦法生存下去的苦處。也知道你們無法克製自己喜歡男人的情感。就算這樣,人也不是裝飾品,被騙的女性,都是真心喜歡著對方。她們的心意,跟男同性戀喜歡男人的心意,並沒有任何不同。」


    我垂下頭,三浦同學也垂下頭。她緊揪著製服裙擺,擠出這句話。


    「那些被騙的女性的心意,該何去何從呢?」


    一如我喜歡誠先生那樣,三浦同學也隻是喜歡我罷了。我玩弄了、踐踏了她這樣的心意。


    「難道,有錯的是喜歡上男同性戀的女孩子嗎?」


    三浦同學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確實做出了這樣的行為。我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真心喜歡我的三浦同學,並傷害了她。


    然而——


    「不對。」


    三浦同學似乎抬起了頭。但我還抬不起來。


    「不是為了社會上的形象,絕對不是這麽一回事。」


    我望著下方,用力搖了搖頭。


    「三浦同學。一如你想跟男人相戀、結婚、生子、共同打造出一個幸福的家庭那樣,我也想跟女人相戀、結婚、生子、共同打造出一個幸福的家庭;我想跟兒子玩拋接球的遊戲、讓女兒穿上可愛的洋裝、跟妻子感情融洽地一起嗬護孩子們長大;跟娶了老婆的兒子一起喝酒、想著出嫁的女兒而落淚、百般溺愛自己的孫子。這些事,我全都想做。我想在眾多家人的陪伴下,看著大家不舍惋惜的表情,然後帶著滿足的表情死去。」


    這是我的夢想、我的心願、我的——憧憬。


    「就算是我,也想要這樣的幸福。」


    但沒有人願意理解這一點。


    你們喜歡的是男人吧?隻是因為周遭的人都是如此,才心不甘情不願、無可奈何地和女人上床,打造出一個家庭吧?人們都是這麽想的,都是這麽看待我們的。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想要血脈相連的家庭,就必須欺瞞某些人。這是無法被允許的行為。所以,像我這樣的人,不會湧現這類欲望,隻會把跟同性伴侶共度人生視為至高的人生目標——世間的觀點就是如此。


    但不對。至少,我不是這樣。我希望自己能夠喜歡女人,我想跟女人上床,借此得到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家人。這種異性戀者理所當然能夠獲得的幸福,讓我望眼欲穿。我的思維和價值觀,跟一般喜歡女人的男人並無不同。隻是我的……我的小弟弟怎麽都無法勃起,真的就隻是這麽單純的一回事而已。


    「所以,我想要證明,證明自己隻要有心,也能跟女人交往,隻是比較喜歡男人罷了,我希望可以這樣說服自己。為此,我選擇跟你交往。雖然到頭來,反而讓我徹底明白,自己是個隻能跟男人交往的人就是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就是這樣。」


    我垂下雙肩,吐出一口氣。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我明白。就算背後有著這樣的理由,也不應該欺騙其他女性、欺騙三浦同學。我原本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就自己結束這場鬧劇,但卻沒能來得及。我做了無法被原諒的事,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我再次深深低下頭,我凝視著教室地板,靜待三浦同學的反應。她一語不發。隻有時鍾指針前進的聲響,回蕩在被沉默籠罩的教室裏。


    「……什麽跟什麽啊。」


    聽起來很不屑的語氣。我必須好好看著她的眼睛,再跟她道歉一次才行。我緩緩起身。


    我的視線,跟以一雙濕潤眸子望著我的三浦同學對上。


    「聽你說了這些,我又該怎麽做才好?」


    她顫抖的嗓音,沒有傳入我的耳中,而是直接滲透到心底。


    「喜歡上你,聽了你這番話之後,也沒辦法討厭你的我,該怎麽做才好?」


    三浦同學以雙手掩麵。


    「真心喜歡上一個絕不會回頭看我的人,這樣的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啊?」


    無法實現的夢想。


    我想要血脈相連的家人,但我的小弟弟無法對女人勃起,所以我無法如願以償。


    她想跟心愛的人合而為一,但我的小弟弟無法對女人勃起,所以她無法如願以償。


    我和三浦同學是一樣的。


    「……三浦同學。」


    我開口呼喚,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三浦同學的肩頭輕輕抽搐。


    這時,教室的門被人用力打開。


    ◆


    小野從敞開大門的另一頭踏入教室裏一步。


    「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三浦同學的眼淚縮回眼眶裏,我的思考跟著靜止。小野大步大步地走到我的麵前,用力揪住我的襯衫領口。


    「你說自己是同性戀,然後欺騙了三浦?這是怎麽一回事?」


    小野揪住我的領口,硬是把我從桌上拽到地上。我仰望俯瞰著我的他,他緊握的拳頭抵著我的鎖骨。


    「你倒是說幾句話啊。」


    滿是怒意的眼神。你欺騙了三浦、又背叛了亮平,現在,我就在這裏製裁你的罪行——仿佛是在這麽訴說的視線。


    ——是嗎?


    我使勁揚起右邊的嘴角,露出笑容表示:


    「亮平也真是個傻子呢。」


    製裁我吧,就由你來讓這場無藥可救的鬧劇結束。宣判我的罪行、懲罰這樣的惡人,讓這場鬧劇以皆大歡喜的結局收場吧。


    「竟然會被男同性戀搶走心上人。」


    小野朝我的左臉揮了一拳。


    不同於被三浦同學甩巴掌那時的強勁衝擊,將我整個人打飛。好幾張桌子跟椅子因此被撞倒,喀啦喀啦的清脆聲響在教室裏回蕩。音樂播放器從我的口袋裏掉出來,唰地在地板上滑行。


    小野再次朝我靠近。三浦同學以「快住手!」製止他。不用攔住他也無所謂啊,就算被他揍得更淒慘,我也沒有資格抱怨。


    伸直雙腿倒在地上的我,在原地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一樣,挨揍的地方好痛,左眼的視野有些模糊。我擠不出爬起來的力氣。


    小野撿起我掉在地上的音樂播放器,按了幾下,確認裏頭的曲目。


    「原來你有在聽queen啊。」


    queen。我和mr. fahrenheit之間唯一的聯係。


    「噢,原來如此。」


    小野那張臉的下半部,扭曲成異常醜陋的嘲諷表情。


    「因為那個同性戀主唱是你的同伴嘛。」


    我會喜歡上queen的原因是這樣的。


    在「,39」等待誠先生時,店內播放出我最喜歡的那首歌。那時候,我還對queen一無所知。也聽不懂歌詞。可是,卻覺得有種想哭的衝動。


    於是,我向凱特小姐詢問了這首歌的詳細情報,她表示這是自己最愛的樂團的作品,就連店名「,39」,也是從該樂團的歌曲名稱而來,然後將放在店裏的專輯借給我。我聽了,也完全著迷了。在網路上收集資訊後,我得知主唱在跟男人發生肉體關係後染上aids,並因此辭世的事實。又過了幾天,我問凱特小姐「你怎麽不跟我說那位主唱也是我們的同伴呢?」結果她這麽回答:


    「我忘了呢。」


    「同性戀果然會喜歡同性戀的音樂呐。」


    消失了。


    桌子消失了,椅子消失了,三浦同學也消失了。衝動將我腦中的思緒染成一片鮮紅,除了接下來的行動需要的東西以外,其他所有東西都從我的認知裏頭徹底消失。剩下的是我和小野,就隻有這樣。我的大腦判斷在這一刻,不需要其他東西。


    我用力將右手握拳,力道大得足以讓五根手指和掌心融合成一個肉塊那樣。我迅速從地上起身,對小腿使力,一個箭步衝向小野。他吃驚地瞪大雙眼的那張臉,清楚地映在我的視野裏頭。


    我竭盡渾身的力氣,朝他的臉揮下拳頭。


    我的指關節撞上一個硬物,是顴骨。我就這樣揍了下去,像是把緊壓成型的沙堆弄垮那樣,我的拳頭感受到的阻力唰啦啦地消散。宛如射精後的酥麻感在我的全身上下流竄。小野的身體往後飛去。


    「安藤同學!」


    三浦同學驚叫,被打倒在地的小野緩緩起身,然後發出怒吼。


    「你這混蛋啊啊啊啊啊啊!」


    小野朝我撲過來,三浦同學再次尖叫。小野左手揪住我的襯衫,右手朝我揮拳。我也以左手死命抓著小野的上衣,以右手胡亂朝他出拳。


    鮮血沾濕我的人中,嘴裏的傷口透出鐵鏽味。但我感受不到痛覺,肉體和內心的痛,全都被高漲的怒氣吞噬殆盡。


    不準假設摩擦係數為零。


    不準忽略阻力。


    不準簡化這個世界。


    「我去叫老師過來!」


    三浦同學奔出教室。同時間我和小野依舊不停互毆,像是互相辱罵那樣,讓拳頭落在彼此的臉上。最後,趕過來的老師硬是將我們倆拉開時,我的意識已經逐漸朦朧。


    ◆


    讓我們打架的原因,是女人。


    我和三浦同學交往,小野支持喜歡三浦同學的男同學a。小野不滿我們交往,因此主動挑釁,我也被他激怒,終至打起來。我跟小野一起接受盤問後,整件事以這樣的來龍去脈落幕。師長沒有特別質疑什麽。男同學a的真正身分也沒有曝光。


    我跟小野的母親雙雙被找來學校。小野的母親,是個有著引人注目的豐滿上圍以及穩重氣質的女性。我覺得跟小野的女朋友很像。不知道看到我的母親後,小野會作何感想?他或許會覺得我母親跟三浦同學很像吧。但我覺得完全不像。


    被要求在這周末寫一份悔過書,並在下周提交後,我們才重獲自由。母親開車載我前往骨科診所,療程一下子就結束了,看著臉上貼了一堆紗布的我,母親笑著表示「你的臉好誇張喔」。明明一點都不好笑,她卻真的笑得很開心。


    「阿純,你今晚想吃什麽?」


    從診所回家的路上,母親這麽詢問坐在副駕駛座的我。我望著窗外,淡淡地回答「都可以」。覆著左眼的紗布,讓我無法看清楚外頭的景色。


    紅燈,車子停了下來。母親開口。


    「媽不是說過,如果你交了女朋友,一定要告訴我嗎?」


    我沒有望向母親。


    「沒有人會連這種小事都一一跟母親報告啦。」


    綠燈了,車子開始前進。母親不斷以開朗的嗓音向我攀談,像是在對著悶不吭聲的我演獨腳戲那樣。


    「噯,你跟女朋友處得還好嗎?」


    「你們進展到什麽程度了?」


    「放心吧。不管你做了什麽,媽都不會生氣。」


    「不過,避孕措施絕對要做好喔。」


    「雖然媽也想早點抱孫子,但凡事都有限度嘛。」


    口袋裏的備用手機震了一下。我掏出手機,螢幕上顯示出一行數字。因為對方不在電話簿的名單裏,所以無法顯示名稱。但我大概猜得到。是三浦同學。


    我關閉手機電源。


    我將手機放回口袋裏,從另一側的口袋掏出音樂播放器,鬆開纏繞在機體上的耳機,放入耳朵中,這是拒絕對話的暗示。母親閉上了嘴。


    我操作著音樂播放器,找尋自己想聽的那首曲目。我現在想聽的,不是隨機播放的曲子,而是那首歌——曲中包括清唱、敘事、歌劇、硬式搖滾等部分,結構複雜到其他樂團無法在舞台上演出,同時連續九周蟬聯英國單曲排行榜冠軍,也是queen最自信的代表作。


    〈波希米亞狂想曲〉。


    由一名男性殺人犯描述的灰色故事。足以讓觸及的一切粉碎的激情、以及讓人聯想到永久幹枯大地的空虛感,兩者同時存在,不可思議又具有魅力的世界觀。


    在這首歌裏頭,殺人犯哀歎著他不想死,然而,卻又若無其事地表示「要是自己不曾出生就好了」。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咒罵自己的人生,緩緩墜入沒有出口的糾葛深淵。


    簡直就跟現在的我一樣。


    ◆


    星期一到來了。


    我換上製服,將星期天晚上花了十五分鍾完成的悔過書塞進書包裏,然後步出家門。在抵達學校之前的路上,我總覺得周遭不斷傳來注目的眼光。原因或許是還留在我臉上的幾塊紗布吧。早知道就請假休息了。我這麽想著。


    抵達教室後,我拉開門,輕聲開口打招呼。


    「早安。」


    如同在路上擦身而過的那些人,全班同學的視線都往我身上集中。然而,卻沒有半個人開口回應我的問候。我沉默著走向自己的座位,將書包放在桌上。


    有人以手指滑過我的背。


    酥麻的搔癢感,讓我險些發出嬌喘聲。我按捺住這樣的反應轉身,亮平露出一如往常的惡作劇小鬼的笑容,開朗地向我打招呼。


    「早啊,阿純~」


    ——咦?


    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現在,亮平坐在我的桌子上,俯瞰著坐在椅子上的我。


    「阿純,你今天放學後有空嗎?」


    「有是有啦……」


    「要不要去電玩中心?我好久沒跟你打格鬥遊戲了耶。」


    「你不用去社團活動嗎?」


    「我今天要翹掉。」


    ——為什麽不問我臉上的傷?


    不對勁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了。錯不了。亮平是知情的。他已經從某人口中得知了星期五放學後發生的那件事。某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我的心跳加速,加速到幾乎足以讓血管爆裂那麽快。


    冷靜點。那家夥不見得有把一切都告訴亮平。同班同學沒來參加社團,基於擔心,所以主動聯絡他,然後聽他說他跟別人打了一架。很有可能隻是這樣而已。


    可是,剛才——


    「亮平。」


    我現在第二不想聽到的聲音傳來,跟我一樣臉上貼滿紗布的小野,舉起手指著我說道:


    「你最好不要跟那家夥說話喔。」


    他的嗓音像是在上課時朗讀課文那麽響亮。


    「要是讓他迷上你,不就傷腦筋了嗎?」


    我環顧教室。


    教室裏的所有人——都看著我。男生、女生、獨自一人的同學、跟朋友聚在一起的同學,所有人,像是看著動物園裏的珍禽異獸、或是被警員戒護的犯人那樣,靜靜地觀察著我。


    你看、你看。


    那就是同性戀喔。


    「你跟那個惡心的死同性戀不一樣,所以得小心一點才行啊。」


    小野笑著拍了拍亮平的肩頭,亮平罕見地以不悅的嗓音開口。


    「小野,別說了。」


    「為什麽啊?這家夥是會對男人感到興奮的變態耶。你是他的兒時玩伴,所以立場最危險呢。會被他侵犯喔。」


    「別說了!」


    亮平怒吼。小野閉上嘴望向我。想與我為敵,下場就是這樣啦——他以這種得意洋洋的眼神俯瞰我。


    亮平從桌上起身,半跪在地上抬頭望向我。


    「阿純,我不會介意的。」


    他朝我露齒燦笑。那是個宛如太陽的笑容。


    「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我完全不會因此討厭你、或是覺得你惡心喔。我湧現的想法,就隻有『如果你願意告訴我這件事的話,我就能當你的商量對象了』這樣。你就是你啊,阿純。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改變。所以,你放心吧。」


    我就是我,你不會覺得我惡心。所以,我們的關係沒有任何改變。


    可是,你剛才沒有出手揉我的小弟弟對吧?


    「——我去一下廁所。」


    我從座位上起身,然後快步走向教室大門。背後傳來小野快活的嗓音。


    「可別看到別人有著不錯的小弟弟,就撲過去喔~」


    亮平再次以「小野!」出聲怒斥。我以跟小跑步差不多的步伐走出教室,關上大門後,拔腿跑了起來。然而,跟某個走上樓梯的女學生不期而遇後,我停下腳步。


    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安藤同學?」


    三浦同學不解地探頭過來,窺探我臉上的表情。


    「怎麽了?你在哭嗎?」


    我在哭?為什麽?我好不容易讓大家認識了真正的自己啊。剛才,亮平也都那樣認同我了。有什麽好難過的?為什麽要難過?


    「……讓開。」


    「可是——」


    「……讓開啦!」


    我像是把肺部的空氣全數擠出來那樣大喊。三浦同學嚇了一跳,然後僵在原地。我迅速穿過她的身旁,從設置著鞋櫃的正麵玄關衝向外頭。我想找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最後,我來到校舍後方,在水泥材質的台階上坐下。


    我茫然地仰望天空。萬裏無雲的藍空掩蓋了視野。好想回家。可是,現在回去的話,就會引發問題。會被老師發現,會被母親發現。我不能回家。


    我得回教室才行。


    我得再次沐浴在那樣的視線之下才行。


    我拱起背,以雙手環抱雙腿。請讓我重新回到出生之前吧——我像個嬰兒般蜷縮身子,這麽向上蒼祈求。


    ◆


    午休時間,在鍾聲響完前,我便離開教室。


    我直接走向學校餐廳,站在餐券販賣機前方選了清湯烏龍麵。在櫃台接過烏龍麵後,我再次走到幾乎沒人的餐廳裏,在最裏頭的座位坐下。


    我吸了一口烏龍麵。好膩。明明覺得極度疲勞,卻什麽都不想吃。我停下吃麵的動作,茫然地眺望著斜上方,思考今天的最後一堂課。


    第六節課是體育。


    第五節課結束後,男生們會前往三樓的空教室,為了換上運動服,而在裏頭脫到隻剩一條內褲。我也會在那裏換衣服。在我是同性戀、對男人的身體感興趣一事曝光的情況下。


    我不想去,不想去。可是,因為不去,反而讓他們認為「那家夥過去都是用那種眼光在看我們啊」,是我更不樂見的結果。的確,我有時會覺得某些人身材還不錯,也會因此有些亢奮。不過,我並不認為隻要是男人,對象是誰都可以;也不會以舌頭舔唇,思考什麽時候要對誰下手。我明明絕對不會這麽做。


    「安藤同學。」


    女孩子的嗓音傳來。


    我的雙眼重新聚焦。三浦同學拎著以黃色布巾包裹的便當盒,朝我露出微笑。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嗎?」


    說著,三浦同學在我對麵的座位坐下。她解開布巾,打開雙層設計的便當盒,一邊吃著灑上粉紅色魚鬆的白飯,一邊和沒有半點反應的我搭話。


    「我跟你說,安藤同學,大家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在意喔。」


    騙人,怎麽可能不在意呢。


    「至少,女生陣營都不在意。反而是偷聽別人說話、還把聊天內容大肆宣傳的小野同學,受到嚴厲譴責了呢。啊,另外,小野同學好像是在我們對話途中開始偷聽的,所以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的事,太好了。」


    怎麽可能,女性陣營理應會敵視我才對。


    「我之前那樣欺騙你,其他女同學應該都會對我印象很差吧。」


    「我跟她們說明過了。」


    三浦同學停下筷子,筆直望著我繼續往下說。


    「我有跟她們好好說明你承受的煎熬和痛楚,大家也都表示理解,而且——」


    三浦同學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女孩子都喜歡男同性戀的故事嘛。」


    問題不在這裏。


    事情絕對沒有這麽簡單,三浦同學喜歡的同性戀跟我不一樣。她喜歡的是奇幻故事,我的則是現實人生。兩者無法混為一談。


    「那個跟這個是兩碼子事情。」


    「不行嗎?」


    三浦同學將上半身往前傾,她那雙澄澈的眸子稍微靠近。


    「我喜歡男同性戀,你是男同性戀,我們倆有著最佳契合度呢。」


    她帶著我至今從不曾見過的溫柔笑容這麽說。


    「這樣……還是不行嗎?」


    滿溢著慈愛、仿佛能夠赦免一切的微笑。盡管是第一次看見三浦同學的這種表情,我卻莫名有種懷念的感覺。我好像在哪裏看過,在很久以前,我還相當年幼的時候,在哪裏看過——


    噢,原來如此。我懂了。


    是母親——


    「噯~你有聽說高二有個男同性戀的事嗎?」


    坐在我後方的兩名少年,以開心的語氣聊了起來。


    「那什麽啊?我沒聽說耶。」


    「聽說高二有個學長是同性戀,他為了掩飾這件事,跟一個女孩子交往,但最後真相還是曝光了。我聽社團的學長說的。」


    「真假?他是真的男同性戀?」


    「真的。」


    「哇咧~真的假的啊,要是在廁所遇到他怎麽辦?」


    「我們才高一,應該不會遇到他吧。」


    「這很難說啊,搞不好他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耶。」


    三浦同學的表情慢慢變得僵硬,現在,我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呢?我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我能確定自己絕對沒有在笑。


    至今,都是我不對。


    因為我沒有出櫃,我沒有高聲主張「本質跟大多數人都不同的人就在這裏」。所以,就算有人在毫無惡意的情況下,說出觸及我的逆鱗的發言,我也隻能默默忍受。是沒有說出事實的我不對,是說謊的我不對,我隻能這麽想。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已經出櫃了。讓大家明白,同性戀跟野槌蛇或尼斯湖水怪那種不確定存在與否的生物不同。盡管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卻仍做出這種發言。盡管得知自己就讀的學校裏有同性戀存在,卻仍選在午休時間的學校餐廳這種聚集了很多人的場所,正大光明地簡化這個世界。


    不準假設摩擦係數為零。不準忽略阻力。


    不準抹煞我的存在。


    「自我防衛就好啦,自我防衛。」


    「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要怎麽自我防衛啊?」


    「小便的時候,要是有人刻意走到旁邊死盯著你的小弟弟,就要提高警覺。」


    「不用你說,要是真的遇到這種人,我也會提高警覺啦!」


    我刻意發出很大的聲響用力起身。


    我捧起放著隻吃了一口的烏龍麵的托盤,轉身望向後方。坐在較遠那一側的眼鏡少年察覺到我的視線。座位較靠近我的短發少年也發現了我的存在。沒看過這兩人,他們是理應對我一無所知的高一小鬼。


    我靜靜盯著他們看。看到貼在我臉上的紗布,少年們露出察覺了什麽的表情。我這麽開口。


    「我才不會去看你們這些家夥的小弟弟。」


    我捧著托盤離開餐桌,把幾乎整碗沒動過的烏龍麵放到餐具回收區,然後步出學校餐廳。三浦同學沒有追上來。


    ◆


    第六節課的時間到了。


    明明是梅雨季,今天外頭卻是大晴天,是最適合運動的日子。我明白的,老天爺的個性真的很差呢,若非如此,我這種人也不會出生了。


    我拿著裝入成套運動服的袋子走向空教室,裏頭熱鬧和樂的氣氛從門縫傳了出來。用自然的、若無其事的態度踏進去——我這麽說服自己,在一個深呼吸之後打開大門。


    裏頭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某人沉默下來,還在說話的人,嗓音因此變得格外響亮;因為很引人注目,於是這個人也沉默下來。像這樣的沉默連鎖,在瞬間擴散開來。我沒有望向任何人,直接走到教室深處,背對著大家解開一個襯衫鈕扣。


    我的左肩被人猛地往後拉。


    跌坐在地上後,我用手撐著地板抬起上半身,跟冷酷俯瞰著我的小野對上視線。小野將自身的要求,以簡單易懂的方式明確地說出口。


    「滾出去。」


    接著,他又以簡單易懂的方式說明自己這麽要求的理由。


    「有同性戀在這裏,大家怎麽換衣服啊。」


    我緩緩起身,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塵。


    「為什麽?」


    「我們可不想變成你性幻想的對象。」


    「我不會做這種事。」


    「變態同性戀說的話哪能相信啊。」


    吵死了,自戀狂。難道你的小弟弟會對每個女人無條件勃起嗎?更何況,就算我把你當成性幻想對象,又有什麽不對啊?你就不曾想著自己喜歡類型的女孩子自慰嗎?


    小野怒瞪著我,我也怒瞪回去。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下,亮平介入了我們之間。


    「小野!你真的給我適可而止喔!」


    小野一臉無奈地聳聳肩。


    「我隻是代表所有人,說出大家在內心這麽想卻說不出口的事情而已啊。」


    「開什麽玩笑!我才沒這麽想!」


    「真的嗎?」


    小野盯著亮平,將手指指向我。


    「你真的不覺得這家夥很惡心嗎?」


    亮平縮了縮下巴,他的氣勢很明顯被削弱了。


    「這家夥喜歡男人的小弟弟,自己的小弟弟也會對男人勃起,你真的能理解這種人?」


    教室裏所有人都停下更衣的動作,眺望著眼前這場爭執。大家都在等待答案。亮平微微垂下頭,然後輕聲開口:


    「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會在意這種事了吧?更何況,阿純也不是心甘情願變成這樣的。當然,這也不是一種病,所以——」


    「回答我的問題。」


    小野以強硬的語氣打斷亮平的話。


    「現在這個時代如何、是不是心甘情願變成這樣、算不算一種病之類的,這些怎麽樣都好,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重要的是——」


    小野再次用手指指向我,然後以能夠響徹整間教室的音量表示:


    「我們是不是覺得這家夥很惡心!」


    「我們」,把班上同學劃分成「安藤純」跟「安藤純以外的存在」,不會遺漏任何人的代名詞,當然,你也是「安藤純以外的存在」對吧——小野的提問之下,藏著這樣的暗示。


    「亮平,我再問你一次。」


    以食指指著我的小野,再次向亮平逼供。


    「你真的不覺得這家夥惡心嗎?」


    跟亮平相遇的時候,我的父母才剛離婚。


    和父親離婚後,我的母親拜托她的老朋友幫忙,帶著我搬到現在的住處。我在住家附近散步兼探險的時候,來到了一座公園。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成為我和亮平碰頭場所的那座公園。


    公園裏有很多小孩子。但我沒能主動跟他們說話。我坐在長椅上,像是觀賞對規則一竅不通的運動比賽那樣,茫然眺望那些小孩在沙坑和蕩秋千上開心嬉戲的模樣。


    其中,有一個小孩特別聒噪。


    看起來是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孩子。他在跟朋友玩官兵捉強盜。被追趕的時候,他一邊發出「噫嘎~」或是「哇嘎~」的呐喊聲,一邊在公園裏到處跑。不過,沒被追趕的時候,他也會一邊發出「嗚哈~」或是「噫哈~」的呐喊聲,一邊在公園裏到處跑。最後,或許是玩累了吧,他停下腳步,然後轉頭望向我。那家夥——亮平朝長椅跑過來,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完全忽略還在玩官兵抓強盜的朋友,這麽對我開口:


    「噯~你不是住這附近的人吧?」


    他睜著一雙圓滾滾又閃閃發亮的眼睛望向我。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呃……我剛搬來這裏。」


    「這樣啊,你從哪裏來的?」


    「千葉。」


    「你幾歲?」


    「五歲。」


    「跟我一樣耶~你叫什麽名字?」


    「大石……不對,安藤純。」


    亮平愣愣地眨了幾下眼睛。


    「你有兩個名字啊?」


    「我的名字變了,因為爸爸不在了。」


    「這樣的話,名字就會變啊?」


    「好像是。」


    亮平將兩手撐在雙腿之間,兩條腿停不下來似地前後晃動著,嘴上喃喃念著「這樣啊~」接著,他對我投以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


    「那麽,我叫你阿純。」


    阿純,阿純,阿純。


    亮平呼喚我的聲音,總是十分溫暖。過去,我「最喜歡」會這樣呼喚我的他。國中的時候,即使喜歡上年過五十的男老師,進而發現自己的性取向後,這份「最喜歡」的感情仍沒有改變。最後,上了同一所高中、又被分到同一班的時候,麵對笑著表示「我跟阿純之間有一條緣分的紅線連係著呢」的亮平,我笑著以「或許是呢」回應。雖然不是紅線,但我們之間有著某種命中注定的連係。我真心這麽想。


    所以,我能夠明白的。


    在小野逼問下,像是整張臉都被重力往下拉扯那樣,眉尾、眼尾和嘴角都往下垂,表情看起來愧疚不已的亮平,此刻內心在想些什麽,我能夠明白。


    「我——」


    沒關係的。


    你不用勉強自己也無所謂。


    「我知道了。」


    我出聲,原本集中在亮平身上的視線,一口氣轉移到我的身上。


    「我知道了,我會離開。有我在這裏,大家確實不好換衣服呢。」


    小野用鼻子哼了一口氣,亮平則是垂下頭來。我感受著足以刺穿皮膚的無數道視線,從容地朝教室深處走去。


    明明說要離開,卻走向教室深處。看著這樣的我,大家的視線從好奇轉為困惑。在我抵達窗邊,喀啦一聲打開窗戶後,眾人的視線從困惑變成錯愕。


    亮平大喊。


    「阿純!」


    我攀住窗框,爬上窗戶。接著,將背部轉向外側,站在窗框上俯瞰著教室裏的大家。高掛在空中的太陽落下來的光芒,狠狠灼燒著我後頸的皮膚。


    「亮平。」


    我露出笑容。


    「過去,真的很謝謝你,我能夠努力到今天,都是托你的福。」


    「阿純!別這樣!我——」


    「我曾經作過跟你上床的夢喔,很變態對吧?」


    亮平啞然,但隨即又再次開口。


    「那又怎樣啊。」


    他筆直地望向我說道:


    「我也作過跟教英文的藤媽上床的夢啊。某天,那個老太婆在半透明的襯衫裏頭穿了紅色的胸罩,我就是那天夢到的。聽說,停止自慰習慣的話,腦袋就會變聰明,所以我當初正在挑戰這麽做呢。可是,那天起床後,我夢遺了。我夢見自己跟超過四十歲的肥婆上床,還因此夢遺。讓人退避三舍吧?我很變態對吧?」


    我沒有回答亮平,隻是以宛如麵具般黏在臉上的笑容,平靜地俯瞰他。亮平轉頭望向在一旁垂下頭的小野,重重推了他的背一把。


    「小野!快點跟阿純道歉!」


    小野沒有反應,他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教室地板。我以溫和的嗓音開口呼喚他。


    「小野。」


    小野的背用力抽動了一下。


    「不要緊,這不是你的錯,待在現場的大家都能作證。」


    不是任何人的錯,是我不對,因為我生得如此。


    「我累了。這樣的人生,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我想在這裏終結它,就隻是這樣罷了。所以,這跟你沒有關係。」


    小野緩緩抬起頭。以格外清澈、真誠的一雙眸子望向我。


    「安藤。」


    ——住手。事到如今,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這不是要害我無法放棄了嗎?


    「拜拜。」


    我敞開雙臂,朝窗框一蹬。


    感覺心髒好像輕飄飄地浮了起來似地,跟坐在雲霄飛車上從最高點往下衝時的感覺一樣。不知為何,我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和父親一起去遊樂園玩的回憶。那時,我們明明沒有去坐雲霄飛車啊。


    抱歉,mr. fahrenheit。


    我無法遵守跟你之間的約定了。還沒把《queen2》還給你的他,我就要跟你一樣下地獄去了。〈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結伴下地獄,沒關係吧?畢竟,你也完全沒跟我說一聲,就這樣死去了啊。


    我的身體騰空。摩擦係數變成零,阻力則是變強。我閉上雙眼,眼皮內側浮現了在露出溫柔笑容的母親注目下,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朝著有同樣笑容的父親用力扔球的小男孩的身影。那是我某天跟三浦同學一起目睹的光景。


    啊啊。


    真的好想要呢。


    屬於我的家庭——


    ◆


    有水滴滴在我的臉上。


    微溫的水滴,我微微睜開眼。以藍天為背景,一個女孩子盯著我不斷落淚的臉龐,占滿了我整片視野。


    「……三浦同學?」


    三浦同學的身子猛地震了震,她望向我的視線無法觸及的方向,大聲喊道:


    「他醒了!他清醒過來了!他還活著!」


    聽到她的發言,我以旁觀者的角度理解了現況。是嗎?我失敗了啊,三樓這點高度還不夠啊。


    全身上下都好痛,內側外側都一樣痛。我的身體嘶喊著還想繼續活下去的欲求,明明心靈早已枯竭死亡了啊。


    「你為什麽——」


    三浦同學凝望著我,鬥大的淚水不斷從她的臉頰滑落。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啊……」


    ——別哭。


    別哭了,我確實是喜歡你的。你開心的話,我也會開心。你難過的話,我也會難過。隻是,我的……我的小弟弟怎麽樣都無法勃起,真的就隻是這麽單純而無可奈何的事情而已。


    為了擦拭淚水,我試著舉起右手,一陣激烈痛楚接著竄遍全身,仿佛在告訴我「這個部位不能用了喔」。我的肩膀、我的手臂……總之,我的身體有地方骨折了。


    我放鬆全身的力量,仰望三浦同學身後的天空。鮮豔的湛藍刺入我的視網膜,從我的雙眼導出淚水。三浦同學的眼淚、還有我的眼淚,在我的臉頰上混合,滑落在幹燥的地麵上。


    告訴我這是一種病吧。


    告訴我這是某種原因導致的疾病,隻要接受治療,就能恢複吧。


    為此,就算要我獻上自己的一隻手臂,我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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