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搬家的兩天前,我比平常提早很多起床。


    我拉開窗簾。時值太陽比較早升起的盛夏,但現在外頭的天色仍有些昏暗。我昨天並沒有特別早睡。應該說根本沒睡好。


    作為複健運動,我輕輕揮了揮已經拆除石膏的右手,然後到浴室衝澡。我下意識格外仔細地清洗自己的身體。今天明明已經不需要在意這種事了。


    稍微打發時間後,我走出房間。原本在客廳看電視的母親,看到換上外出服、背著肩背包的我,詫異地問道:


    「你要出去嗎?」


    「嗯,不用替我準備午飯了。但晚餐我應該會回來吃。」


    「要好好把行李打包完喔。後天就要出發了呢。」


    「我知道。」


    我步出家門。走了一段距離後,不自覺地轉頭往後看。陪我度過十年以上歲月的這棟簡陋公寓,籠罩在微弱的晨光下,映在視野中的輪廓,比往常更顯得模糊。


    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下決定到付諸行動,一切都在轉眼間過去。執著地再三要求我重新考慮的亮平,最後也不得不放棄,召集班上同學為我辦了一場送別會。大家並沒有以得知我是同性戀之前的態度對待我。不過,他們對待我的態度,仍比過去親近許多,最後還在一塊簽名板上集體替我簽名留念。我差點真的為此掉淚。


    繼續留在這個地方,我就能過著幸福的生活。大家都願意認同我。然而,這就像是我用自己的性命威脅大家認同我一樣。總有一天,我會為此感到矮人一截。所以,我想前往一個無人認識我的地方,試探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


    為此,今天是我替內心打包行李的日子。


    我搭上電車,在換車後前往上野。我步出入穀車站的驗票閘門,隨即看到設置在約好的集合地點的巨大貓熊像。除了體型很大以外,它的頭也格外地大,比起可愛,我反而覺得有點詭異。


    ——那時候,擺在這裏的也是它嗎?


    我試著回想,但想不起來。每次試著回想那個人的事情時,都會變成這樣。仿佛記憶被蒙上一層白霧,浮現出來的,就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阿純。」


    有人將手搭上我的肩頭。我轉身,看到一名身穿著熨燙過的筆挺襯衫的男性。我等待的人。


    「早安。」


    男子對我笑。我也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早安,誠先生。」


    ◆


    會合後,我們直接前往上野動物園。


    這天,很多遊客攜家帶眷前來,讓動物園裏頭顯得熱鬧非凡。孩童們充滿活力又高亢的嗓音,從未停歇地傳入耳裏。同樣充滿活力的夏日豔陽,則是持續散發出灼燒肌膚的光和熱。光是排隊購買門票,就已經讓我有些精疲力盡。


    踏入動物園,順著其他遊客的動線前進後,我們隨即抵達了貓熊園區。在厚重的玻璃後方,貓熊一屁股坐在地上,專心大啖竹葉——的樣子。圍觀的遊客實在太多了,我隻能從人牆後方踮腳眺望,所以看不太清楚。


    「好多人啊。」


    誠先生吐出一口氣。他的額頭滲出汗珠,表情看起來也相當疲憊。


    「這樣的人潮,老人家的體力有點負荷不了呢。」


    「你還沒有到那種年紀吧?」


    「已經是嘍。看到那樣的父親,就更讓我感慨了。」


    誠先生指著前方一名讓小男孩坐在自己肩頭上的年輕男性這麽說。盡管已經被高高扛起,小男孩仍拚命伸長脖子,試著把貓熊看得更清楚。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次像那樣讓孩子坐在肩頭上,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誠先生敘述著佐佐木誠的感受。盡管我沒有開口問,他卻主動說了。他也明白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誠先生,你有跟家人來過這裏嗎?」


    「有啊,你呢?」


    「我也有。我的父親跟母親離婚後,我跟他最後一次見麵,就是在這裏。」


    誠先生的眉毛抽動了一下。一如他不會在我麵前提及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曾向誠先生提及我的家人。


    「我瞞著母親,跟父親兩人一起來動物園玩。那時候的父親,已經變成這種隻能偶爾在外頭跟我見麵的人了。然而,那次的動物園之旅,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會不會是再婚了?」


    「不知道,有可能純粹是不要我了而已吧。」


    貓熊開始動起來,某處傳來「它動了!」的稚嫩呐喊聲。


    「雖然記得最後一次跟父親見到麵,是來這個動物園玩的時候;可是,反過來說,我也隻記得這件事而已。我們看了什麽、吃了什麽、聊了什麽,我完全想不起來。跟我爸相關的回憶全都是這樣。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


    動物園、水族館、遊樂園。我記得自己跟那個人一起去過很多地方。但也隻有「我們一起去過」的記憶。沒有一個確實輪廓、感覺模糊不堪的回憶。


    讓孩子坐在自己肩頭的年輕男子,把那個小男孩抱了下來,然後跟一名年輕女性帶著他離開貓熊園區。十年以後,那個小男孩還會記得今天的事情嗎?跟家人來逛動物園,讓父親抱著自己坐在肩頭上,在這裏看了貓熊。這種平凡無奇的回憶,究竟能留存多久呢?


    「如果……」


    眺望著讓雙親各牽著他的一隻手的小男孩背影,我這麽喃喃開口。


    「知道那就是最後一次的話,我會不會試著把一切清楚記下來呢。」


    那組家人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我將視線移回貓熊身上。不知何時,它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埋頭啃食竹葉。誠先生的嗓音從很近的地方撼動了我的鼓膜。


    「跟父親在這裏見麵的時候,你大概幾歲呢?」


    「雖然印象很模糊,但應該是小學一年級後期吧。」


    「是嗎?那一定有吧。」


    「有什麽?」


    「被抱起來,坐在他的肩頭上。」


    我將視線從貓熊移向誠先生身上,然後跟完全不看貓熊,隻是看著我的他四目相接。誠先生以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然後朝我微笑。


    「要坐上來嗎?」


    我苦笑以對,然後別過臉去。


    「才不要,很難為情耶。」


    貓熊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開心的驚呼聲從各處傳來,現場也跟著一片騷動。趁著這片喧鬧,盡管隻有短短的時間,我和誠先生仍悄悄牽起彼此的手。


    ◆


    逛著逛著,我們來到了名為「夜晚森林」的設施。透過特殊照明設備,這裏形成了晝夜反轉的空間,讓遊客可以在白天看到夜行性動物活動的模樣。


    從外觀像是叢林深處的洞窟的入口踏進設施內部後,眼前是一片涼爽而昏暗的空間。我們一邊走在通道上,一邊自然而然地降低說話音量,最後抵達了一個中央設置著粗壯樹幹、以玻璃外牆隔開的展示區。樹木的細瘦枝丫宛如觸手那樣到處延伸,許多小小的生物不斷在樹枝之間穿梭飛翔。


    蝙蝠。


    我望向設置在附近的說明看板。棕果蝠。主要棲息於亞洲大陸,以水果為主食。是一種眼睛又圓又亮、看起來相當惹人憐愛的生物。


    「蝙蝠啊。」


    誠先生仰望著倒掛在天花板上的蝙蝠,這麽喃喃自語。有時是走獸,有時是鳥禽的卑鄙生物。


    「阿純。」


    聽到誠先生的呼喚聲,我轉頭望向他。


    「你跟女朋友怎麽樣了?」


    誠先生方才眺望的那隻蝙蝠,從天花板的這一處飛到另一處。誠先生為了追尋它的身影而轉動脖子,他帶點憂鬱的側臉浮現在黑暗之中。


    「我被甩了,她說她沒辦法談遠距離戀愛。」


    「這樣啊,真是遺憾呢。」


    無所謂,反正我也撐不下去了。我沒辦法當一隻蝙蝠。


    誠先生,你——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也為自己的性取向苦惱不已。」


    誠先生像是看穿我的內心想法般這麽開口。


    「在我那個時代,社會看待同性戀的眼光比現在更狹隘。長大成人後結婚、和異性共築家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同性戀者這種生物,是理所當然被嘲笑的造物主的失敗作品。明明當時的社會風氣是如此,我卻還是隻能愛男人。這樣的我,將來該怎麽辦呢?我不停地煩惱、煩惱、煩惱,在遲遲得不出答案的狀態下,隻有時間一直在流逝。出了社會後——我和妻子相遇了。」


    誠先生的嘴角稍稍上揚。


    「她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在男女立場比現在劃分得更清楚的那個年代,她卻十分積極地倒追我。事後詢問妻子,才發現她似乎不太習慣和男性交流相處。聽說我會在家裏弄一個小菜園之後,她隔天也開始如法炮製。這樣的追求方式實在是太直接了,已經超過讓我傻眼的程度,反而有種耐人尋味的感覺呢。不過,這種直接了當的求愛行為,對我來說卻相當有效。因為直球是很難回避的東西嘛,隻能將它打擊回去,或是幹脆接下來而已。我沒能做出這兩種選擇的其中之一,讓這種狀態拖拖拉拉地持續了一陣子之後,她向我告白了。」


    誠先生將掌心貼上展示區的玻璃牆,側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


    「我接受了她的心意,為了自己而接受,我並非完全不覺得被當成煙霧彈的她很可憐。可是,我想要家庭的渴望,遠超過了這樣的憐憫。得到人生伴侶、孕育後代、擁有自己的家庭。這種聽來理所當然的幸福,我無論如何都想要。」


    我也是。然而,我們有著一個極大的差異。誠先生能夠對他的妻子勃起。


    「連求婚都是妻子主動開口的,而我也接受了。我們在眾多親友的祝福下舉辦了婚禮,在上帝麵前立誓永遠相愛,在親友麵前立誓打造一個美滿的家庭。麵對目泛淚光的嶽父,我向他發誓會讓妻子永遠幸福。」


    誠先生立起手掌,像是要將手指掐進玻璃牆。


    「我試著愛過她。」


    夠了,他的表情痛苦到讓我想這麽說。我也時常露出這樣的表情。讓自己討厭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有試著讓自己去愛她。」


    天花板上的蝙蝠飛走了。誠先生將手離開玻璃牆,以視線追尋那隻蝙蝠,看到它躲進岩石後方後,他像是自言自語般開口:


    「蝙蝠很卑鄙嗎?」


    誠先生沒有望向我,也沒有盯著那隻蝙蝠,他想必是凝視著自己在玻璃牆上的倒影吧。


    「蝙蝠不像走獸那樣有一口利牙,也不像鳥禽那樣有尖銳的喙,是非常無力的存在。因為弱小,要是不透過這樣的生存方式,就無法活下去。」


    因為弱小,所以這麽做。為了活下去,所以這麽做。倘若不這麽做,一定會被擊潰。


    「就算這樣,大家還是覺得蝙蝠很卑鄙嗎?」


    蝙蝠從岩石後方飛出來。誠先生的視線不再追尋那隻蝙蝠。他轉身背對玻璃牆,緩緩踏出腳步。我杵在原地眺望他的背影半晌後,才勉強讓無法動彈的雙腳動起來,小跑步跟上他的腳步。


    ◆


    逛完動物園一圈後,我們離開園區,前往不忍池。


    我跟誠先生在池畔的長椅坐下,一起眺望這座池子。水麵幾乎被茂密的蓮葉完全覆蓋住,盡管仍有零星的幾朵花浮在水麵上,但大致上都是花苞的狀態。


    「現在不是蓮花的花季嗎……」


    我這麽自言自語。誠先生開口回應我的低喃:


    「蓮花是在夏季開花的花卉,所以是現在沒錯喔。」


    「但放眼望去,都隻有葉片耶?」


    「在一整年當中,蓮花大概隻有四天會開花。而且還是從七月開始依序慢慢開,所以不會有一口氣開滿整座池塘的盛況。另外,蓮花隻會在早上開花,到了午後,花瓣就會闔上,變成花苞了。」


    「哦~」


    誠先生真的很熟悉植物呢。如果能更早了解到他這樣的一麵就好了。事到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


    「進入秋天後,蓮花會枯萎,圍繞著池子的楓樹枝頭也會逐漸染上紅色。春櫻、夏蓮、秋楓。像這樣,能夠因應不同季節,讓人們見識植物營造出來的截然不同的美景,就是這座池塘的特征。」


    說著,誠先生轉過頭來朝我微笑。


    「到了秋天,我們再一起來看吧?我會替你出交通費,就當作是來東京旅行吧。」


    必須應戰的感覺湧現。


    我隻對誠先生說了「我要搬家」,他也隻用「我會寂寞的」回答我。我們完全沒有談到接下來該怎麽辦、想怎麽辦的問題。從相遇那天開始,我們就一直回避討論跟未來相關的事情,直到今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誠先生。」


    我想逃跑。我想就這樣敷衍帶過一切、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隻為了明天而活。可是,這麽做的話,我一定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因為她沒有逃。


    「我們分手吧。」


    一陣風吹來。


    仿佛整個世界都因我的這句話動搖般,一陣相當強勁的風吹來。夾帶池塘水氣的濕熱南風撫過臉頰。我挺直背脊,汗水縮回肌膚底層。


    誠先生望向我,我也望向他。我們談談吧,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我們好好談一下吧——我以眼神這麽向他訴說。


    誠先生有些落寞地眯起眼。


    「跟妻子結婚一年後,我們有了孩子。」


    誠先生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他將手擱在腿上,遠眺前方的池塘。


    「我感到很不安。無法愛自己的妻子,也無法停止在外頭玩男人的我,真的能夠愛這個孩子嗎?我是不是不該渴求家庭的存在呢?我這麽自問自答。不過,看到出生後的兒子,這樣的不安,全都被我拋到九霄雲外了。」


    誠先生露出有些柔和的笑容。


    「我願意為這孩子而死——我真心這麽想。在三年後出生的女兒,也讓我疼愛不已。看到親昵地對我喊著爸爸、爸爸的兩個孩子,我能夠把他們當成家人,發自內心地愛護他們。不知不覺中,我也停止了在外頭玩男人的習慣。我從一個男人晉升成父親了,我變成跟『喜歡女人還是男人』這種糾葛無關的生物了。我原本是這麽想的。」


    原本是這麽想的,然而——


    「然而,在兒子升上國中後,那件事發生了。」


    如同我所想的轉折,誠先生用力咬住下唇。


    「在全家人共用的電腦裏,我發現了兒子瀏覽色情網站的紀錄。畢竟都是國中生了,會對這方麵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若是一個普通的父親,或許會把這樣的兒子跟過去的自己重疊,為他的成長會心一笑吧。但我不一樣。」


    誠先生用手用力捏住自己的大腿。


    「我湧現了情欲。」


    他用力擰著自己的大腿肉,他在刻意弄痛自己。我能察覺到這一點。


    「這可不行。這跟同性戀已經是不同層級的事情了,是絕對不會被允許的事。盡管理性很明白這一點,我卻無法阻止自己將兒子當成一名男性來看待。不小心撞見兒子在自慰的場景,於是出手協助他——我開始妄想這種如同官能小說的發展。這樣的行為,沒辦法以『我是同性戀』作為借口;一如異性戀的父親不會對女兒湧現情欲,一般來說,同性戀的父親也不會對兒子湧現情欲才對。我跨越了同性戀和異性戀的領域,成了單純的、無可救藥的一個變態。」


    變態,誠先生主動為自己貼上了我們這類人最害怕被貼上的標簽。你是變態,你太不正常了,怎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人呢?拜托你消失吧,求你了。


    「我再次開始在外頭玩男人,透過跟年輕男性做愛來發泄欲望。然而,兒子對無法抑製這種欲望的父親一無所知,成長為愈來愈吸引我的存在。感覺事態真的很危險的我,決定在網路上招募願意以『兒子』的身分讓我抱的年輕男性。」


    語畢,誠先生轉過來望向我。他臉上的痛苦表情,也瞬間轉變成溫和的笑容。


    「然後,我遇見了你。」


    那是一張在訴說美好回憶的表情。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收到跟兒子同年的年輕男孩的回複時,我真的非常驚訝。我原本以為一定是騙人的,想說就這麽將計就計算了,結果發現一切都是真的,讓我更驚訝了。在很年輕時就踏入這個世界的孩子並不罕見,但我萬萬沒想到會被自己給遇上。我也想過要收手,但因為你實在太可愛了,讓我按捺不住呢。」


    我不禁縮起身子。誠先生像是被我的反應逗笑般,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成了我最有效的良藥。在那之後,就算兒子隻穿著一條內褲在家裏閑晃,我也不再有任何感覺。我會回想你的事,透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心中對於兒子的情欲逐漸淡去。到了現在,我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當初為何會對兒子湧現情欲了。」


    至此,誠先生突然歎了一口氣,然後將視線從我身上拉回池塘。


    「不過,藥效似乎太強了一些。」


    他仰頭遠眺天空,那是在窺探過去的眼神。


    「在溫泉設施遇到你時,我當著陌生人的麵吻了你對吧?那時候,我真心覺得,就算被別人——被家人看到這一幕,也無所謂了。倘若被看到了,我就能徹底做出拋家棄子、選擇跟你在一起的決定。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這麽想。」


    拋家棄子,然後跟我在一起,可以跟自己真心愛著的人在一起了。這是一個甜美、極具魅力、卻也絕對不會被允許的未來。


    「恐怕得在中毒之前跟你分開了啊。」


    像是在說服自己的說法,誠先生緩緩轉頭望向我。


    「我會選擇救我的妻子。」


    盡管是很久以前提及的假設話題,我卻隨即明白了誠先生在說什麽。


    「如果你跟我的妻子一起掉進水裏,我會拯救我的妻子。」


    ——啊啊,太好了,你是這樣的人。你是不會逃避我,還會說出我想聽到的答案的人。


    你是能夠拋棄我的人,真的太好了。


    「誠先生。」


    我俐落地從長椅上起身。


    「我該回去了,我還得打包搬家的行李。」


    誠先生坐在原地仰望我,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我知道了。那麽,到了大阪,你也要保重喔。」


    「嗯,你也要多保重身體喔,誠先生。再見。」


    我轉身,然後大步地、快步地遠離誠先生。我頭也不回地走著,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不忍池,來到了上野公園。


    我像是受到某種指引般,搖搖晃晃踏進公園。我獨自走在公園裏,朝著上野車站的公園側驗票閘門前進,然後在道路旁的灌木叢中,看見有著純白厚實花瓣的花朵綻放。不是盛開,而是開始凋謝的狀態。


    噢,這種花跟那個很像呢。將大片純白的花朵伸展開來,同時具備可愛和高雅兩種氣質的花卉。是那種花的亞種嗎?我記得那叫做——


    梔子花。


    「……嗚。」


    不準哭。


    這裏可是外頭,不知道有誰在看,不知道會被誰看到,這樣很難看,很丟臉,你是男人呢,是男人對吧?


    「嗚……咕……」


    我無法壓抑自己的聲音,整個身體開始不斷抽搐。就連站著都很吃力。地麵仿佛不停在搖晃。


    我——忍不下去了。


    「嗚……咕……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蹲下身嚎啕大哭起來。像是要保護自己那樣弓起背,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而雙手抱頭。我不停釋放出淚水和嗚咽聲,等待席卷而來的強烈感情退去。然而,回憶卻持續湧出,再三擾亂我的內心。明明是自己的腦袋和身體,我卻完全無力控製。


    是嗎?


    這就是戀愛嗎?


    我拋開羞恥心和麵子問題,隻是用力地放聲大哭。把湧上喉頭的所有情緒都宣泄出來。在這個變得愈來愈模糊、仿佛即將消失的世界裏,我在一瞬間回想起年幼的自己像這樣大哭時,在一旁輕聲安慰的父親臉龐。


    ◆


    搬家前一天。


    一如昨天,今天的我也要外出。不過,跟昨天不同的是,母親今天沒有特別說些什麽,因為我有告訴她自己要去哪裏。她隻是對我投以一個仿佛在說「加油吧」的溫和微笑。


    離開家後,我步行片刻,隨即抵達了那座以前經常跟亮平逗留的公園。今天,也是我最後一次到這裏來了呢。我這麽想著,然後望向公園裏頭。


    看到我之後,坐在公園深處的長椅上的亮平露出燦爛的笑容。


    ——過來啊。


    他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我穿越在一旁開心嬉鬧的幾名幼童,來到長椅所在處。亮平輕輕舉起手說了聲「嗨」。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後主動開口:


    「你在等我嗎?」


    「嗯,聽說你今天會出門,所以我在這裏埋伏。」


    「你怎麽不聯絡我呢?」


    「這你就不懂啦~就是要在事前沒有知會的情況下出現在這裏啊。」


    亮平誇張地聳聳肩,一副想說「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


    「阿純,你記得我們一開始是怎麽認識的嗎?」


    亮平看著在遠處開心玩耍的幼童們問道。我隨即回應他。


    「記得啊,就是在這座公園的這張長椅上。」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喜歡男人了嗎?」


    直接觸及我的核心的提問。


    從得知我是同性戀者的那天,直到現在,亮平一直是以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的態度來對待我。但實際上,並非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確實有什麽發生過。盡管亮平對我的態度依舊很溫柔,但他似乎有刻意避開這件事的傾向。


    亮平的一雙眼睛直直地望向我,我們好好談一下吧——他的眼神仿佛在這麽訴說。


    我以同樣的眼神回望他,然後搖了搖頭。


    「怎麽可能呢,那時的我完全沒想過這種事情啊。」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所自覺的?」


    「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我開始發現自己不太對勁。升上國中後,我有了喜歡的人,於是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可以問是誰嗎?」


    「教現代國語的竹內老師。」


    亮平愣愣地張大嘴。


    雖然不知道呆若木雞的「木雞」看起來是什麽感覺,但一定就像是現在的亮平吧。身為和他認識十多年的友人,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基本上都是負責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的他露出這種表情。


    「真的假的啊!竹內都當爺爺了耶!」


    「我就是喜歡這種人嘛,我對同年齡層的男生反而不太有興趣呢。雖然也會湧現『這個人身材真不錯~』的感想就是了。」


    「啊~這樣啊~真是深奧耶。我輸了。」


    亮平將身子靠上椅背,然後仰起頭望向天空,輕輕開口:


    「嗯~不過,這樣也好啦。」


    「這樣也好?」


    「嗯,因為,我原本還為了是不是得拒絕你而苦惱呢。」


    被亮平一說,我才察覺到原來還有這種思考角度存在。


    我跟亮平是朋友,我完全沒想過要跟他交往。對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我完全忽略了亮平產生這類誤會的可能性。不過,會這麽誤會,也是很正常的。


    「阿純,你不是說夢過自己跟我上床嗎?所以,我還以為是這樣呢。」


    我說過。這麽說來,我完全不曾為那時的發言多做任何解釋,我總是忍不住依賴亮平不會追問太多的個性。


    「有沒有把某個人當成戀愛對象、跟能不能和對方上床,完全是兩回事。我確實有作過那種夢,但這兩件事是毫無關連的。」


    「這樣啊?」


    「你會想跟教英文的藤本老師交往嗎?」


    「……被你這麽一說,真的是這樣呢。確實毫無關連。」


    「對吧?雖然我『最喜歡你』,但從來不曾想過要跟你交往。」


    我以肯定的語氣這麽表示。結果亮平抬起身子,緊緊盯著我問道: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我可以向神明發誓,我沒有把你當成戀愛對象看待。」


    「不是這個,我是說你『最喜歡我』的部分。」


    亮平的眼神有些動搖。都已經當了這麽久的朋友,他還會在意這種事嗎?看到他令人啞口無言的一麵,我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


    「真的啊,這不是當然的嗎?」


    我的音量不自覺變大。因為這對我來說,是絕對能夠秉持自信說出來的答案。


    「這樣啊。」


    亮平先是露出害羞的表情,接著敞開雙臂抱住我。他稍微被汗水沾染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酸味。


    「謝謝,我也『最喜歡你』了喔,阿純。」


    「……真虧你能抱著一個男同性戀說這種話耶。」


    「我說過了吧?就算阿純是同性戀、作過跟我上床的夢、或是得到很遠的地方去,我跟你之間的關係都不會改變。」


    亮平的左手緊緊擁住我的身體。同時,他的右手伸向我的胯下,一把揪住我的小弟弟,然後格外用力地揉了起來。


    「等……亮平,你幹嘛啦。」我扭過身子,但沒能擺脫他的手。


    「最後一次了,揉個夠本。」揉揉、揉揉。


    「你講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啦,快住手。」比之前感覺更舒服,真的不妙了。


    「不要。我要再揉個十年份。」揉揉、揉揉、揉揉、揉揉。


    「我叫你住手啦!」


    我使勁大喊,然後推開亮平。伴隨一陣「嗚喔!」的短暫慘叫聲,亮平整個人從長椅跌坐在地上。摔倒在地的他,露出一如往常的具有親和力的笑容,然後緩緩起身。


    「我該走啦。要是害你遲到也不好嘛。」


    亮平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沙,然後轉身背對我。不過,走了幾步之後,他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對啦,我忘記說了。魔鏡小野有一句話要轉告你。」


    小野要轉告我的話,我不禁屏息。在一句「雖然我不懂是什麽意思……」的前提後,亮平緩緩開口。


    「他說『我喜歡《sheer heart attack》』。」


    我愣愣地張大嘴。


    呆若木雞的表情。剛才亮平的表情固然很驚人,但現在的我,想必露出更超越他的表情了吧。看亮平有點被嚇到的反應就能明白。盡管明白,我仍無法佯裝平靜。


    「……你聽得懂?」


    麵對亮平的提問,我沉默著點點頭。「sheer heart attack」是queen第三張專輯的名稱,也是收錄在其他專輯中的一首歌的歌名。小野指的究竟是專輯還是歌曲?不對,是哪個都不重要。問題不在這裏,而是——


    原來小野也有在聽queen。


    「——也可以幫我轉告他一句話嗎?」


    看到我的音樂播放器裏頭的曲目時,小野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差點對我湧現親近感,卻又氣急敗壞地否定自己這樣的反應——他也有挺可愛的一麵嘛。


    「跟他說『我喜歡《歌劇之夜》』。」


    亮平蹙眉。聽到我問他「你記得住嗎?」亮平點點頭,然後以一臉不太能接受的表情歪過頭。


    「隻有阿純跟小野能用奇怪的密語溝通啊,我會嫉妒耶。」


    隨後,亮平再次轉身。他朝我揮了揮右手,以背對我的狀態開口:


    「再見嘍。你去那邊也要交到好朋友喔。」


    ——沒有比你更棒的朋友了。


    我沒有說出這句話。我相信就算不說,也能夠傳達給亮平,所以選擇靜靜地目送他離去。等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當中,我從長椅上起身,然後步出公園。在身後,一群孩子發出稚嫩的喊叫聲開心嬉戲著,就像過去的我和亮平那樣。


    ◆


    我步下電車,來到車站附近的圓環公車站時,跟我約好碰麵的那個人尚未出現。


    距離我們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幾分鍾。我壞心眼地想著,等到對方現身時,要說些什麽調侃的話才好。不過,在我想到答案前,那個人已經頂著一張紅冬冬的臉,氣喘籲籲地出現。


    「久等了。」


    「你很慢耶。」


    「對不起,難得跟你見麵,我本來想好好打扮一下的,但總覺得服裝怎麽搭配都不對,結果……」


    「不管你再怎麽精心打扮,我都沒辦法被打動啊。」


    「沒關係,隻是我的自我滿足而已。」


    跟我約好碰麵的人——三浦同學笑著這麽說。煩惱到讓自己遲到的結果,她挑選的服裝,是之前去池袋的那件連身裙。回歸原點的選擇。


    「對了,你是不是跟亮平說我們今天要見麵?他在路上埋伏我呢。」


    「是喔,他跟你告白了嗎?」


    「拜托,亮平又不是同性戀。」


    「在bl星的話,他絕對是個同性戀呢。」


    我們一如往常地一邊走在路上,一邊聊著沒營養的話題。離開車站一帶,來到大馬路上後,我們隨即抵達了準備前往的那棟四方形建築物。自治會館。展示著三浦同學畫作的地方。


    我們依據告示牌前往展覽會館,這場展覽會的主題是「我最愛的風景」。會館裏頭貼滿了描繪燈火絢爛的夜景、小溪潺潺流動的河畔、或是自己心愛的人們的燦爛笑容等畫作。我們邊走邊欣賞這些作品,最後,在一張畫作前方駐足。


    畫裏是一名少年的側臉。


    以淡淡的用色,描繪出以縹緲眼神眺望著遠方的少年的一幅水彩畫。我知道他在看什麽,是企鵝。談論不適合自己的嚴肅話題,因此感到疲憊的他,借由眺望企鵝在水中悠遊的身影,來療愈自己的內心。這時,身旁的人拍下了他的照片。


    標題是——


    「墜入情網」。


    「真是令人難為情的標題耶。」


    「光是以前男友為模特兒的作品被展示出來,就已經讓人羞恥到想死了。事到如今,還管什麽標題呢。」


    「被展示出來的我,也覺得羞恥到想死啊。你的家人也會來看這場展覽吧?」


    「嗯,他們已經來看過了。我爸還說了『帶這家夥回來給我看看』、『你不帶他來,我就自己去見他』之類的話,不過我使出全力阻止他了。感謝我吧。」


    「……那真的是多謝你了。」


    「不客氣。」


    三浦同學輕笑出聲。我凝視著這幅畫,我不會畫畫,也完全不知該從何判斷一幅畫的優劣。不過,我能確實感受到畫這幅畫的人,是真心愛著畫中這名少年。


    「發生了很多事呢。」


    是啊。發生了很多事。去過了很多地方。你喜歡我,而我——果然也曾喜歡著你。


    「好充實的四個月啊,總覺得我暫時不想再跟男人交手了呢。」


    「你隻是累積了一個極端的經驗,怎麽說得自己好像身經百戰一樣啊。」


    「因為人家很累了啊,我要暫時在bl星過活了。」


    bl星,人口比率中的男性極端的多,男人不分老少,全都是同性戀者。就算是同性戀,也能夠談一場在心動之後開花結果的美滿戀愛。一個莫名其妙、宛如夢境般沒有道理可言的星球。


    「我會暫時在地球過活。」


    三浦同學沒有回應。我們倆無語地眺望著眼前的畫作。最後,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噯,安藤同學。」


    「什麽?」


    「你之前曾經說過『像同性戀者這種對種族存續沒有幫助的生物,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上』之類的話吧?我說不定已經知道答案了喔。」


    我吃驚地瞪大雙眼。三浦同學像是刻意賣關子地問道:


    「你想聽我的答案嗎?」


    我以「想」點頭回應她。三浦同學表示「那我就告訴你吧」,然後將上半身微微向前傾,抬起雙眼望向我。


    「我在想——」


    她輕啟柔軟的唇瓣,像個孩子那樣笑了。


    「造物主或許是個腐女吧。」


    造物主是個腐女。


    ——噢,的確。這樣一來,男同性戀就說得通了。因為造物主是以維他命bl為必須營養素的特異存在,其實很想把地球改造成bl星,才會創造出像我們這樣的存在。祂會在天上關注我們的戀情。比方說,看到我跟誠先生的關係,祂可能就會一邊呐喊著「父子戀好萌~!」或是「令人揪心的戀愛好萌~!」然後一邊滿地打滾。原來如此,真是簡單明了。可是……


    「……這種造物主也太渣了吧。」


    「嗯,想到這種可能性的時候,我也這麽覺得。」


    「那女同性戀者又怎麽說?」


    「這個世界的造物主,大概是喜歡蕾絲邊的男神、跟喜歡男同性戀的女神的組合吧。」


    「簡直是差勁到極點的造物主組合耶。」


    「真的呢。」


    三浦同學笑了出來。接著,隻有下半張臉維持著笑容的她,將變得落寞的眼神移往一旁。


    「噯,安藤同學,我們今天就在這裏道別吧。」


    道別。三浦同學垂下頭。


    「在這裏的話,我覺得就能瀟灑地跟你說再見了。」


    其實我並不想跟你說再見,但真的要這麽做的話,選在這一刻是最適合的——她這樣的想法,確實地傳達了過來。


    「我明白了,就這麽做吧。」


    聽到我的回應,三浦同學猛地抬起頭。她的上半張臉也變成笑容。浮現滿麵笑容的她朝我伸出右手。


    「純。」


    她唯一這麽叫過我,是在我們打算相愛的那次。我以自己的右手握住三浦同學的右手。一如那時,我們的體溫傳達到彼此的身上。


    「謝謝你至今的照顧,我喜歡男同性戀,然後也喜歡你喔。」


    「我才應該謝謝你。我喜歡男人,然後也喜歡你喔。」


    我放開手。這種情況下,感覺是我必須主動離開。於是,我稍微背對三浦同學,然後告訴她一個一直令我有些在意的事實。


    「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


    「什麽事?」


    「最好不要在人前動不動說出homo一詞喔,改口說gay會比較好。對我們來說,這樣的用語其實有點侮蔑的意思存在。我個人是不在意,但如果會在意的人聽到了,可能會不開心吧。」


    呆若木雞的表情。


    今天第二次,加上我自己的話,這樣的表情就是第三次了。我原本以為三浦同學是知道有這樣的意涵,才會故意使用這個詞匯,但她看起來似乎是不知道。因為我也很常講,所以她完全沒料到有這種事吧。


    三浦同學漲紅著臉大喊:


    「這種事情,你一開始就要告訴我啦!」


    我笑了,笑著轉身背對她,揮揮手道了句「再見」,迅速離開現場。


    ◆


    離開自治會館後,我沒有回家,而是前往新宿二丁目。


    我一如往常地推開門。門上的鈴鐺也一如往常發出清脆聲響。我一如往常地在吧台的座位坐下,對著一如往常笑著向我說「歡迎光臨」的凱特小姐,一如往常地點了一杯拿鐵。凱特小姐一如往常地替我端來拿鐵咖啡,一如往常地在吧台上以手托腮,一如往常地朝我搭話。


    「你今天有點不一樣喔。」


    凱特小姐以右手食指點著我的額頭。


    「不是來等人對吧?」


    我明明什麽都還沒有說。看到我僵住的反應,凱特小姐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我聽那個人說嘍,你把他甩掉了呀?他nervous到我過去從沒看過的程度呢。因為太有趣,我還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凱特小姐放下撐著臉的手,從吧台後方探出上半身。


    「你為什麽甩掉他?」


    如果是對方不想說的事,就不會追問。原本一直保持這種作風的凱特小姐,現在主動向我打聽事實。想必是因為她稍微認同我的做法了吧。


    「其實——」


    我開口。


    我說出了從目擊到三浦同學購買bl書籍的場景,直到今天發生過的一切。試著跟三浦同學上床的事,還有我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凱特小姐隻是一邊以「嗯嗯嗯」回應,一邊靜靜地聽我訴說。盡管途中有其他客人踏進店內,她也沒有去招呼對方,而是一直站在我的麵前,傾聽我說出來的一字一句。


    大致說完之後,我喝下約莫還剩一半、已經徹底冷卻的拿鐵。凱特小姐輕聲說了一句「發生了很多事呢」之後,抬起原本靠在吧台的上半身。


    「那麽,阿純。之後,你打算以什麽樣的態度生活?」


    不是「在哪裏生活」,而是「以什麽樣的態度生活」。我將咖啡杯喀當一聲放在成套的盤子上。


    「我不知道。」


    我還無法寫完這張考卷。不過,我也還有很多時間。之後,我必須盡可能花時間、有時甚至要刻意忽略摩擦係數和阻力,來不停苦思最佳解答究竟是什麽。


    但是,第一題的答案,我倒是已經寫出來了。


    「不過——」


    佛萊迪的歌聲在店內縈繞。我以不輸給他的嗓音這麽明確表示:


    「無論會被誰討厭或是無法獲得他人認同,我希望隻有自己一定要愛自己。現在,我打從心底這麽想。」


    我偷瞄了凱特小姐一眼,透露出想詢問她「這算不算正確答案呢?」的眼神。但她卻突然轉換了話題,仿佛是在宣言「標準答案是不存在的喲」一樣。


    「噯,阿純。『把世界變simple』這種事,用不同的角度來想,也可能是很棒的一件事喔。」


    說著,凱特小姐仰望架在天花板上的音響。


    「freddie mercury。在全球締造超過三億片的cd銷售量的rock band的vocalist。如果用simple的觀點,來看待這位受到全球愛戴的artist的話——」


    凱特小姐露出讓她的白皙膚色和一口皓齒相映生輝的燦爛笑容。


    「他就跟我們是『一樣』的呢。」


    日文從音響傳了出來。


    這是喜愛日本的queen特別為了日本歌迷而寫的曲子。〈teo torriatte(let us cling together)〉。悲哀和希望同時存在的旋律、以及在中途混入東方色彩的日文歌詞,形成了整首歌不可思議的世界觀。


    「我很喜歡這首歌呢,來日本之前就喜歡了。」


    凱特小姐語帶感歎地輕聲表示:


    「既然日本是能夠為這麽棒的曲子賦予inspiration的國家,一定會有很多cute、pretty又attractive的女孩子吧。我想著自己總有一天要到日本來,跟日本的女孩子交流接觸。」


    這是她決定踏上九千公裏的旅程的原因,凱特小姐又露出羞澀的表情補充:


    「跟我所期待的完全一樣呢。」


    我從椅子上起身,從口袋裏的錢包掏出剛好一杯拿鐵的錢,擱在吧台桌上。凱特小姐以一臉落寞的表情、落寞的嗓音詢問:


    「你要走了嗎?」


    我望著天花板回答了她的提問。


    「我想趁著還在播放這首歌曲的時候踏出店內呢。」


    凱特小姐以「這樣呀」輕聲回應。我沉默地步向出口,打開大門,掛在門上的鈴鐺也叮當作響的時候,背後傳來呼喚聲。


    「阿純。」


    我扶著門板轉頭。凱特小姐以那雙天空藍的眸子望向我,然後溫柔微笑。


    「哪天再見嘍。」她迷人的嗓音動搖了我的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我同樣以微笑回應她,然後用力點點頭。


    「好的。」


    我踏出店外,關上大門,為了眩目的陽光而眯起雙眼。好啦,接下來要去哪裏呢?我哼著跟我一樣的他剛才唱的那首歌,在沒有目的地的狀態下,搖搖晃晃地往前踏出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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