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聽了「多大的家業」時,心裏便猜出了祖父話裏的意思,卻隻做不懂,含笑道:「其實哪裏有那樣好,不過是祖父對小輩十分疼愛,因此隻當她什麽都好了。」


    老武定侯過了耄耋之齡,可心裏卻不糊塗,話說到了便也不再提,隻笑著讓人將兩個小的抱過來,拿枯瘦的手指在孩子嬌嫩的小臉上輕輕摸了摸,心裏說不出的滿意。那時六孫媳婦幾年沒生出孩子時,他著實是急的,現在見了這對小兒女,終於放下心來,武定侯府的傳承再不會有問題了。


    至晚,玉瀚方從宮裏回來,這一日從一大早起獻俘、見駕、宮宴,竟十分忙碌,回到家先去見了祖父,再回房裏時小兒女已經睡了,便與嵐兒、崑兒說了一會兒話也安歇下來。


    雲娘便問:「如今情形怎麽樣?」


    原來玉瀚早與她商量好了,這一次回京後便要將官職盡行辭去,在家陪著雲娘,教養一對小兒女,卻不知皇上是什麽意思?


    「皇上並不願意的,已經加封我為太子太保,左都督兼兵部尚書,建威將軍。還蔭封了侖兒三品世襲武職。」


    太子太保位屬三公,是天|朝最高的官職,但隻是虛銜,而左都督卻是武官的實職中最高的,位居一品,而且這個職位並不是一直都有人在位,先皇時曾先後任命過兩人,皆年功高德著、戰功赫赫的將軍,後來他們離世後便一直空著,當今聖上則並沒有將此職位封賞與人。


    玉瀚以勳貴出身,曾為遼東總兵製衡夷人,又任平南將軍收複五處宣慰撫司,確也有資格為左都督了。


    至於兵部尚書雖然官品不高,但更是朝中重臣,掌握天下軍政。


    自己早已經受封,長子將來會是世子,次子亦有了蔭封,玉瀚在不惑之年便達到了臣子所能到達的頂峰。


    但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玉瀚與雲娘相識之時,正是他被貶官排擠到盛澤鎮時,此後又經曆了奪嫡之爭,再加之他生性本來疏朗,因此對於爭權奪利非但不熱衷,反有幾分不屑。先前為了侯府,為了妻子兒女不得不爭,如今功成名就,倒是願意退下來。


    雲娘明白他的意思,便緩緩地勸道:「君恩不能卻,不若過些時日,你再找個借口辭了左都督和兵部尚書之職。」


    「不錯,我意亦是如此,如今的形勢,我們還是不要再站到風頭浪尖之上了。」玉瀚道:「隻是這借口,用什麽好呢?」


    古者致仕要年滿七十,如今朝廷加恩,也不過減到六十,玉瀚差得還遠呢。雲娘便道:「隻能是以傷病辭官了。」


    「也唯此一法了。」湯玉瀚便笑道:「我先在朝中過些日子,待冬日天冷時便稱舊傷複發,辭了左都督兼兵部尚書這些事務繁雜的官職,我們倆個在家裏賞雪看畫兒。」


    他們入京時正是秋季,京城裏很快便冷了下來,到了滴水成冰的時候,玉瀚果然便稱疾留在家中,他帶兵征戰多年,身上自然是有傷的,特別是初到遼東時所受的箭傷,當時驚動了朝野的。如今隻說舊傷發作,也十分說得過去。


    皇上自然賞了藥材,又命禦醫前來診治,雲娘亦被皇後招至宮裏垂詢,「侯爺還正值壯年,舊傷怎麽就如此沉重?」


    雲娘便道:「當年我們初到遼東,不知戰事,到了那裏一時大意中了夷人的埋伏,玉瀚為了保住襄平諸衛,隻得親自留下,因此肺腑上中了箭,又流落夷地數月。那裏如何有良醫良藥?當時回來時尚不覺得,到了西南濕氣重便時有發作,隻是當時處於軍中,自然不好聲張,他便悄悄讓我送些藥過去……」


    前麵的話自然都是真的,但是後麵的當然是玉瀚和雲娘一處商量好的,聽起來亦有道理。


    皇後娘娘便道:「聽禦醫回來稟報,脈相上似乎還不要緊,卻不知為何一定要辭官?」


    玉瀚的傷情,若說要能完全哄過禦醫自然不可能,但是程度上卻可以做些文章,因此雲娘便道:「脈相上的事情臣妾自然是不懂的,可是玉瀚時常覺得疼痛,特別是天冷之後,每日早起朝會都是忍著疼的。」


    雲娘便向皇後細說起玉瀚的傷,「禦醫看了也說是舊傷,眼下倒不至於性命攸關的,但是臣妾便想,如果他能將官辭了,隻在家裏養著,總好過眼下日日操勞。」


    雖然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雲娘卻知道皇上和皇後兩個卻不能輕易上當,真論起心機才智,自己還是比不了皇後的。


    但是雲娘也並非當年那個心思簡單的女子了。這許多年,她經過的,見到的都讓她比起過去成熟多了,做事也多了許多的手段。並非是她與皇後生分了,也並非她不再真誠 ,而是人總不知不覺成長的。


    況且這樣的時候正是需要些心機手段的。


    必要的心機手段也並非就是對皇上皇後不忠不信,而是為了讓雙方都更好。


    武定侯府能得以保全,而皇上也不必因為玉瀚的威信太高權勢太大而對他生了疑心,君臣方能相得一輩子,後世都能傳為佳話。


    因此雲娘便誠懇地道:「玉瀚這兩日在家裏服藥,不能出門,但是他的心思我也懂,眼下若是家國有難,他便是傷得再重,爬也要爬起來為皇上分憂的。但是現在正是四海升平,便是軍政大事,也皆四平八穩,因此他在朝或不在朝其實倒無關緊要了,也正是為此才生了些偷懶之心的。」


    皇後聽她說出了偷懶二字,便笑了起來,「你在本宮這裏說話還是如此實心實意。」眼睛卻向雲娘眨了一眨。


    雲娘也笑,「臣妾的性子皇後最是知道的,就連玉瀚是什麽人,皇上也洞若觀火。他自小因不是長子,家裏長輩自不是按嫡長培養的,又沒有空兒多管,倒養成疏朗的性子,整日裏弄的不外是書畫古玩。等到長大了,身為男兒,自然要擔起家國重任,建功立業,征戰沙場十來年,總算不負皇恩,眼下遼東眾夷平靜,西南戰火已消。但是他回京之後在衙裏做事,哪裏能與他的性子相投呢?」


    「當初在遼東,他要打赫圖城,那些老將竟沒有一個人同意的,想來就是那東夷人也不信他吃了虧定然要找回來,此事正可見他的性情!當時他心思定了,再誰的話也不聽的,用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的精力,果真就讓他攻下了那赫圖城,」


    說著又笑,「第二年他便帶襄平城裏的人去赫圖城消暑,大家在赫圖城住了幾個月,表麵上又是玩又是樂的,皇後娘娘想想,哪裏隻是為了消暑?」


    「在西南也是一樣,玉瀚見那軍糧供應不上,也不理那些官差,便直接請皇上的旨,隻憑他手書的收條付給糧草,以利誘天下的商人向西南送糧草,得罪了多少人!可是如此這般沒多久大軍的軍需便盡夠了,因此方能勢如破竹,蠻王亦畏懼天威便遣使來朝……」


    「及回了京城,卻又是另一番天地——前些日子他在兵部,每日裏與戶部、工部、吏部生氣,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臣妾恍惚聽因為軍襖的樣式與戶部還鬧翻了。皇後娘娘想想,他那脾氣怎麽能受得了那些謹小慎微的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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