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往年,梅雨稍微來得早,肌膚悶熱出汗,碰到鋼桌傳來黏膩不適的觸感。


    「這裏應該收不太到信號吧?」


    背後突然傳來話聲,我大叫「對不起」,同時站起。


    回頭一看,槙乃抱著一堆書,一雙大眼睛因吃驚睜得更圓。


    「呃,不,抱歉,南店長。」


    我邊道歉邊關掉智能型手機的瀏覽器,槙乃嗬嗬笑道:


    「沒關係啦,倉井。現在是休息時間,你想做什麽都行。」


    「不,差不多要看完了……有點斷斷續續,但勉強能用。」


    「什麽?」


    「啊,我是指手機的信號。」


    我察覺對話有點兜不上,卻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我扶著鏡框陷入沉默。「對不起,我好像打擾到你了。」槙乃垂下眉毛,帶著歉意走出倉儲室。


    我歎口氣,在折疊椅坐下。由於不想讓槙乃發現我平常都在逛一些低俗的網站,不小心反應過度,這下益發顯得庸俗。我對自己很失望。明明心裏期盼能與槙乃更自然地交談,怎會變得這麽尷尬?


    我再度歎氣,打開剛剛關掉的網頁。


    討論串多又雜亂的論壇上,不斷跳出真偽交雜的匿名留言,當中不乏我打工的書店「金曜堂」的傳聞。話說回來,當初會知道「金曜堂」,就是在論壇看到網友提及「聽說去那家書店,就能找到想看的書」。如果單看有關「金曜堂」的討論串,多半是常見的話題或帶著善意的留言,但這次瞥見的內容,卻令我備受衝擊。


    ——野原車站「金曜堂」的老板是黑道啦。


    ——爺幹的勾當被爆料嘍


    ——爺和「金曜堂」有關喔?


    無數留言當中隻見三句討論,而且馬上就沉下去,不太可能再浮上來,盡管如此,依然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心情容易被空穴來風的謠言影響的人,應該少用網絡,偏偏我的意誌力不夠,真是懊惱。


    休息時間結束,我回到店麵,書櫃區沒客人,茶點區有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坐在吧台前與棲川交談。今天是星期五,時間還不到下午五點,不待在公司沒問題嗎?


    棲川雖然是書店店員,不過一天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吧台裏調製飲料及出餐,今天他一如既往,在白襯衫加領結的衣服外,套上代表書店店員的墨綠色圍裙,一雙藍眸在黑發與日本人的五官當中散發出奇異的魅力,緊盯顧客,靜靜聆聽對方說話。


    「倉井,你來一下。」背後傳來柔和的呼喚,回頭一看,槙乃站在入口處的平台前,睜著閃亮亮的大眼睛,得意地張開雙臂。


    「野原高中要放暑假了,我想做野原町的鄉土史書展。」


    聽說野原高中的高一學生,每年都有鄉土調查的暑假作業。


    我走出結帳櫃台,查看槙乃挑選的書目。當中包括從明治時代注41流傳下來的各時代鄉町地圖,由本地的鄉土曆史專家撰寫、名不見經傳的當地居民出人頭地奮鬥記,還有傳說故事、搖籃曲,甚至是附近農地開墾史等……關於野原町的所有文獻,都一網打盡。


    「我覺得非常棒,要不是有這個機會,平常很難去了解當地曆史。」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不過,我更想知道……」我迎視槙乃問:「爺和『金曜堂』有關嗎?」


    「耶?耶什麽耶?」


    槙乃一陣納悶。糟糕,因外表像幹枯的老管家而獲封「爺」的稱號,似乎隻有網絡鄉民知道,我急忙推推眼鏡。


    「不,呃,我換個說法,不是有個議員叫大穀正矩嗎?」


    「你是指內閣官房長官注42嗎?」


    「對對,日本政治家很少有像他這種古樸的類型……」


    我說到一半打住,隻見槙乃繃起粉頰,噘起豐潤的小嘴。


    「抱歉,我不想聊這個人。」


    槙乃明白地拒絕我,害我的舌頭打結。


    「啊,對不起……」


    比起疑問,我更加感到失魂落魄。說起來,之前就聽人家提醒過,不要在職場閑聊中涉及政治和宗教,否則容易讓不好不壞的關係出現裂痕。好巧不巧,偏偏得罪槙乃,我到底在幹麽?簡直失敗透頂。


    自動門在我落寞的視線前方打開,留著刺眼金發小平頭的男人大步進來,穿著在這年頭隻顯得滑稽的休閑西裝。他是老板和久,內凹且閃著凶光的小眼睛,讓人不禁忽略他的身高。隻見他散發出威嚇感,掃視著店麵。


    「老板跑完業務回來嘍!有沒有發生什麽事?南,你又在弄新的書展?這是怎樣?全是知識類的書,野原高中的學生會喜歡嗎?」


    我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感激和久的機關槍快嘴。果然,槙乃恢複平時的好聲好氣。


    「這是鄉土史書展。喏,野原高中的高一學生,暑假作業不是要調查鄉土曆史嗎?」


    「咦,我們那時有嗎?我不記得了。」


    「阿靖,你隻是沒寫作業,所以沒印象。」


    槙乃歎氣,和久「嘎哈哈」地一笑置之,走向茶點區。吧台前的高腳椅是和久的老位子。


    我收拾心情,準備返回結帳櫃台,就在此刻,店裏傳來分岔的尖叫。


    「河童!」


    我和槙乃互望一眼,視線一同轉向茶點區。方才與棲川交談的上班族,正與和久大眼瞪小眼。上班族男子脫下西裝外套,站在椅子旁邊指著和久,嘴巴大張。和久氣到臉色慘白,已不是「臉紅脖子粗」或「臉色發青」能形容。


    「河童!河童!我看見的河童就是這張臉。」


    上班族男子相當興奮,扁塌的頭發左右晃動,多次指著和久嚷嚷。


    「你說誰是河童!啊?揍你喔,老頭!」


    槙乃小跑步過去,擋在激動的兩人之間。現在正巧沒有其他顧客,我也露出愛湊熱鬧的本性圍上去。


    「怎麽回事?」槙乃發問的對象不是上班族男子也不是和久,而是棲川。聰明的判斷。隻是,棲川冷靜歸冷靜,但不擅長快速解釋,最後上班族男子兀自興奮地說:


    「哎,我剛剛才跟這位店員小哥聊到。從前——由於是我的童年,所以距今快五十年了吧?我來這個鎮上找表兄弟玩,在奈奈實川看見河童。小哥,你說對吧?」


    上班族向棲川尋求讚同,棲川邊擦拭酒杯邊點了兩次頭,麵向我簡短說明:


    「流經野原町的奈奈實川在三十年前填平,現在是國道。」


    「附帶一提,查看五十年前的町內地圖,奈奈實川大概是這樣。」


    不知何時,槙乃從準備做鄉土史書展的書堆裏拿來古地圖,並且攤開。的確,國道的位置畫著一條河,而且是超乎想像的大河。和久常去的國道旁的柏青哥店,這個年代還在河裏。


    我望著白色區塊壓倒性居多的地圖,忍不住說:


    「唔,當年的野原町,簡直是空無一物。」


    雖然勉強找得到車站與野原高中的標示,卻沒有公車圓環,也沒有圓環邊的商圈與內陸遼闊的住宅區,放眼望去隻有稻田、山和農園。


    上班族男子插嘴:


    「沒錯、沒錯,充滿自然景色,就像《風之穀》——」


    「不對吧?如果要用宮崎駿的動畫來比喻,野原町比較接近《龍貓》。」


    上班族男子絲毫不受和久的吐槽影響,逕自拍手說:


    「啊,當時是村,『野原村』嘛。」


    「嗯……也就是說,你小時候來還是小小村落的野原町玩,在現今已填平的河川看見河童?當時的河童長得很像和久,對嗎?」


    我整理話題,推著鏡架注視和久。


    「欸,小少爺工讀生!你剛剛看著我笑了,對不對?」


    「沒有。」


    「笑了,你絕對笑了!想騙我啊!」


    無端受到波及,我狼狽地躲到槙乃的身後。不過,我承認自己微微露出怪笑,沒辦法啊!像和久的河童——這畫麵實在太有趣。


    上班族男子看著我與和久鬥嘴,似乎冷靜了一些,卷起白襯衫的袖子彎下腰,露出發量稀疏的頭頂。


    「抱歉,剛才是我失言。我對野原町的印象就是河童,不小心……」


    「所以我才說你沒禮貌。」


    和久撇過頭,總算在高腳椅坐定。上班族男子將名片置於吧台,推向和久。


    「今天認識您也算有緣,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


    男子露出憨傻的笑容,看似無奈,教人無法生氣。


    「你長得才像妖怪,憑什麽說我?」和久嘴上不饒人,一麵捏起名片,到吧台的懷舊吊燈下查看。


    「ascent股份有限公司,業務二部課長,藪北勝。完全看不懂,這是什麽公司?」


    「我們主要生產辦公機材與工業機器。」


    「製作削鉛筆機之類?」


    「呃,嗯,差不多。」


    和久胡亂將公司分類,藪北沒生氣,原因是……


    「不過,我快要被裁員了,這張名片不知能用到什麽時候。」


    藪北搔頭傻笑,和久瞪向他。


    「有什麽好笑的?」


    「咦,畢竟隻能傻笑了啊。」


    「家人呢?」


    「……我和太太育有兩個女兒,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國中。」


    「虧你還笑得出來?你是遇到河童,尻子玉注43被拔走了嗎?」


    「尻子玉?啊,相傳被河童拔走尻子玉會變成窩囊廢?」藪北再次傻笑,「窩囊廢,完全就是我。」見和久似乎快氣炸,他才趕緊收斂神色:「對了,書……我、我想請你們幫忙找書。」


    他的話題轉得很硬,怎麽聽都像借口,但槙乃立刻神采奕奕。


    「我來找、我來找,請問是哪本書?」


    「嗯,我也說不上來……真抱歉,有沒有關於河童的小說——」


    「又是河童!」和久大吼,槙乃不以為意,手指卷著頭發。


    「隻限定河童嗎?還是妖怪類都可以?」


    「差不多就行,我對妖怪、神秘生物注44和幽靈都頗感興趣。」


    藪北環視店麵,用力點頭。


    「聽說『金曜堂』能替人找到想看的書,我十分期待。」


    「啊!」


    我不小心叫得太大聲,眾人同時望向我。


    「呃,不,抱歉,我突然想起別的事。」


    「搞什麽,別嚇人!明明隻是個小少爺工讀生!」


    和久像pk沒進球的足球選手,誇張地看著天花板歎氣。


    「對不起。」我低頭道歉,偷看藪北。我很訝異這個麵臨中年裁員危機、似乎跟不上時代腳步的大叔,居然知道每天瞬息萬變的廣大網絡世界中,主要論壇流傳的「金曜堂」傳說。他是從哪裏得知?或者,我不該以貌取人,他其實是重度鄉民?也可能是聽女兒說的?總之,我很意外。


    槙乃忽視我的情緒波動,大大的眼珠骨溜轉動,豎起大拇指。


    「我去地下書庫瞧瞧。」


    「咦,地下?」


    藪北望向腳邊,槙乃撥了撥波浪長發,點頭說:


    「請稍等。」


    槙乃回來時,拿著梨木香步的《家守綺譚》注45最先推出的單行本。「文庫版還有庫存,但我刻意選封麵有漂亮書法字的單行本。」她如此說明。從版權頁可發現書籍已出版十年以上,單行本卻保存得光亮如新。多年來,想必就這樣靜靜躺在書櫃,等待有緣人前來閱讀吧。


    藪北接過書,先是注意封麵,接著翻開目錄,看到羅列的植物名稱,不禁微笑。他快速翻動頁麵,手指輕輕滑過版權頁,闔上書本,最後讀出書腰背麵的文本:


    「四季流轉的天地自然之『氣』,日漸被文明洪流淹沒的新人精神勞動者的『我』,和擁有庭院、池塘及電燈的雙層古宅,悠然自得的交歡紀錄。哦,感覺真有意思。」


    槙乃輕輕彎下腰,指著正麵書腰說:


    「這是距今不過短短百年的物語。上麵雖然這樣寫,但我認為藪北先生可當成現代的故事讀。」


    藪北瞬間換上正經的表情,隨即恢複曖昧不明的傻笑。


    「太好了,我還擔心要是拿來《mu》雜誌注46或水木茂的漫畫、京極夏彥的小說該怎麽辦。我家買很多,都快翻爛了。」


    盡管讀書有特定偏好,但我很意外藪北保持日常閱讀的習慣。


    那天,藪北最後買了《家守綺譚》回家。


    「確定有河童吧?」臨走前他還不忘確認。


    藪北搭的回程電車駛出月台後,「金曜堂」的全體員工同時吐出一口氣。


    「唉,累死了、累死了。那家夥是不是某種妖怪?應付他真的會心力交瘁。居然說我是河童!」


    和久想了想,又發起脾氣,試圖拉棲川加入抱怨大會,但棲川似乎陷入沉默,愛理不理。


    「還有,什麽叫『看見河童』?他是不是睡昏頭?應該是看錯狗和貓了吧?」


    「阿靖,狗和貓不會用兩條腿走路。」


    槙乃指正,和久氣得咬牙。


    「那、那……是那個啦!一定是把臉色發綠的小孩看成河童……」


    「難道是把阿靖看成河童?」


    「少來!那老頭是小時候看到的,我根本還沒出生!南,我們不是同學嗎?」


    「對不起。」槙乃合掌低頭,真搞不懂她究竟是敏銳還是遲鈍。槙乃觀察著和久的神色,柔聲說:「可是……」


    「我相信他是真的看見河童,畢竟還有其他人在奈奈實川看過河童。」


    「是鄉土史料上麵寫的嗎?」


    我急著發問,槙乃豎起食指抵向豐潤的唇邊,搖了搖頭。


    「不,我是親耳聽到。」


    「誰說的?」


    我與和久同聲問,不過恰巧有顧客進來,我們就此結束河童的話題。


    由於發生這段插曲,隔周我去探望爸爸時,選了有河童登場的童書給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當伴手禮。


    書名叫《河童褪下的皮》注47,我一看就很喜歡。美中不足的是,印刷字級對三歲幼兒來說太小,故事也稍嫌冗長,此外,小朋友可能不懂「褪皮」。不過,相信由我來念,應該能表現出故事的趣味,讓她們聽得津津有味。果然,河童與人類男孩源太之間的滑稽交互,逗得雙胞胎妹妹哈哈大笑。源太穿上河童褪下的皮,跑到河邊想當河童、滑下河岸的部分,妹妹們聽得向往不已,直到最後都專注地聆聽。


    大醫院的單人病房非常寬敞,還附高級沙發和電視。爸爸、我、繼母沙織,與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等略微複雜的家人在此齊聚一堂,如同置身廣尾的老家,放鬆閑聊,溫暖的笑聲不絕於耳——我很想這麽說,但無論再豪華,都改變不了這裏是醫院的事實。既沒有老家的大書櫃,當然也嚴禁帶酒。爸爸無法長時間起身,親子團圓時間不免被來測量體溫等的護士打斷。


    「爸爸要快快康複回家喔。」


    與父親年齡相差將近二十五歲的沙織撒嬌,這是她卯足全力的逞強。聽說沙織時常獨自掉淚,也曾坦言她的寂寞與不安。盡管如此,仍尊重爸爸與我的想法,讓我從今年春天展開獨居。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是,沙織毫無疑問是我的媽媽。我一直不知何安慰她,隻能在心中默禱(是真的)。


    ——真希望爸爸早點康複回家,繼續回到職場上班。


    爸爸躺在床上咳喘,仿佛殘存所有生命力的炯炯雙眼看著我。


    「『金曜堂』似乎是一家氣氛愉快的書店。」


    「嗯,很愉快。隻是有時候太閑,難免會擔心。」


    「悠閑是那家店的資產,南店長應該懂得運用這份資產。」


    「是嗎?」我聽得懵懵懂懂,不過很替受到爸爸稱讚的槙乃高興。爸爸的微笑,宛如看透一切。


    「真想見識一下夢幻的地下月台巨型書庫。」


    「等你病好了,來看看吧。相信南店長樂意開放給其他同行參觀,她甚至會帶客人去倉庫。」


    「哇!」爸爸睜大眼睛發出讚歎。「顧客在那裏能找到『想看的書』,開心地回家嗎?」


    「偶爾會找不到。不過,每當這時候,南店長總能挑出顧客想看的其他書。」


    爸爸的雙眼綻放光彩,那是他仍健康工作時常駐的眼神。


    「換句話說,南店長能向淹沒於汪洋書海的客人拋出救生圈。」


    語畢,爸爸猛烈咳嗽,沙織急忙衝到床邊為他拍背。我怕擋到沙織,正想退到旁邊,爸爸用力抓住我的手。


    「史彌,你遇到好書店。要好好向南店長學習。」


    我理解爸爸複雜的心情,頓時五味雜陳。爸爸敏銳察覺,放開我的手,旋即恢複沉穩、半開玩笑的語氣:


    「不過,提到好書店,『知海書房』也不落人後。」


    「知海書房」是創業逾百年的老字號大型書店,由我的曾祖父起家,為倉井家代代相傳的家業。第三代社長爸爸運用厲害的經營策略,將原先位於神保町老書街的小書店一舉擴展為全國連鎖書店。如今他病魔纏身,退下熱愛的職場住院療養。


    當然,爸爸以複職為目標,努力治療,但近來時常——尤其是身體某處劇烈疼痛時,就會對第四代寄予厚望。他在三次婚姻關係中,一共擁有四個孩子,當中率先浮現的繼承人選,自然是我這唯一的兒子。說來無奈,但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上手的工作。關於這個話題,今天我是能閃則閃。


    爸爸見我不開口、摸著鏡腳,不再多說什麽,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午間新聞播報著在國會議事堂接受質詢的男子,一頭堪稱銀發的白發向後梳攏,側臉俊挺,身材瘦削,背部挺得直直的,西裝合身筆挺,感覺很適合穿燕尾服。年紀雖大,卻不顯老態,反倒散發一種熟齡男子的魅力,想必十分受年輕女孩歡迎。


    「是爺……」


    爸爸似乎沒聽見我的呢喃,重重歎氣。


    「大穀正矩處境相當艱難啊。」


    「嗯,怎麽說?」


    「什麽?你不知道嗎?」


    沙織說「你看」,遞來一本周刊雜誌,上麵印著鬥大的聳動標題:「官房長官貪汙疑雲!」


    記者質疑,現任內閣官房長官與大型建築承包商之間有收授現金的嫌疑,盡管尚未掌握確切證據,但已足以動搖飽受質疑的國會,煽動對政局不滿的社會大眾。


    「大穀議員是慢慢從町議會議員、縣議會議員、眾議院議員入閣為外務副大臣,最後當上官房長官的耕耘型政治家。」


    「可是,無風不起浪。」


    沙織嚴厲提醒爸爸。她的想法比較接近大眾輿論。


    「也是啦。」爸爸恢複穩健點點頭,轉向我說:「對了,大穀議員不就是從史彌現在住的地方出來選的嗎?」


    「咦?」


    我的腦中閃過網絡論壇上三則帶著惡意的留言。沙織馬上滑起智能型手機,天真地大喊:「真的耶。」


    「大穀正矩最初是當上野原町的町議會議員,主要政績是在隻有農田的野原町建設國道。你看,維基百科上寫的。」


    就是填平奈奈實川的國道啊。想不到野原町與大穀議員有此淵源,我產生不好的預感。


    「我不是住在野原町,野原町是在……我打工的『金曜堂』。」


    我的語尾顫抖,幸好爸爸和沙織沒發現。大穀議員的醜聞適時分散他們對於重大疾病的注意力,兩人得以繼續抱持輕鬆的心情看電視。


    從東京的醫院回來後,我直接去打工。


    雨自上周起不停地下,但沒刮大風,所以是「淅瀝淅瀝」靜靜地下。根據氣象預報,菲律賓外海的台風五號朝東轉向,正逐漸接近日本。


    我買了盒裝餅幹,送給吧台裏的棲川。他默默以虹吸式咖啡壺為我煮咖啡。


    書店店員趁著沒客人時輪流喝咖啡小憩,不一會,茶點區的自動門打開。來者是藪北。他服貼的頭發因濕氣稍微蓬起,水從濕雨傘的尖端滴答落下。書店最怕下雨天商品淋濕,因此入口備有傘桶,藪北似乎沒看到。


    「南店長,《家守綺譚》真有趣,我一鼓作氣看完了。」


    藪北大聲吆喝,東張西望,約莫是在找槙乃。槙乃從書櫃陰影處探出頭,笑咪咪地揮手。


    「太好了。藪北先生,請過來。」


    「哦,什麽事?」


    趁藪北疑惑地走向店麵時,我順勢接過滴水的雨傘,放入傘桶,然後跟上他的腳步。


    槙乃想讓他瞧瞧,從上周開始布置的野原町鄉土史書展。她花了將近一周選書、從錯誤中慢慢調整平台至最好的位置,親自寫下熱情的介紹文宣,再經由棲川的藝術巧手完成手寫立牌,整體布置已接近完成。


    「哦,這不是《家守綺譚》嗎?」


    藪北找到疊在平台一角的文庫本,發出驚奇的歡呼。槙乃向他敬禮。


    「是的,多虧你才靈光一閃——曾有人在野原町的奈奈實川目擊過河童,我才想到『沒錯,來做河童展吧』。」


    「喂喂喂,說的好像jr東海的廣告詞『沒錯,去京都吧』。」


    和久在吧台讀文庫本,忍不住調侃。槙乃不受影響,手交握在身後,笑盈盈地聳肩。


    「我想表達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風景隻是一小部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類曾在現已消失的大河中奮力遊泳。學習鄉土曆史的快樂,不正是就近感受生長的小鎮嗎?於是,我發現這本書是很棒的指引。」


    「指引?」


    「對,小說裏雖然查不到學生需要的鄉土數據,但我認為隻要讀過一點,就會產生想積極調查鄉土史的動力。這本書是當學生迷失課題方向時的一盞明燈,畢竟內容是距今不過短短百年前發生的故事。」


    槙乃抿嘴,唇角輕揚,伸掌展示與野原町地圖、當地有誌之士發行的鄉鎮誌、區公所統整的民間故事及民俗手冊平鋪在一起的《家守綺譚》書塔。


    「希望同學們不要隻把鄉土史研究當成麻煩的作業,交差了事。」


    「原來如此,店長的選書,別有一番苦心。」


    藪北露出憨笑拍手稱讚,聽來也有那麽點像在挖苦。槙乃並不放在心上,食指卷繞把玩著波浪發絲。


    「不,這純粹是一種自我反省。」


    我想像了一下趕暑假作業的女高中生槙乃,不禁莞爾。這時,她話鋒一轉:


    「對了,倉井,我想麻煩你做個調查。」


    「咦,調查?什麽調查?哪一類呢?」


    「野原高中的放學時間快到了,請你悄悄站在這裏,觀察學生對鄉土史書區的反應。」


    「好的。」我馬上答應,槙乃挺胸說道:


    「如果反應不錯,今天打烊後就能加上手寫立牌,完成布置。」


    「要是沒反應呢?」


    我反射性地問完,立刻後悔。槙乃垂下眉毛,顯得非常難過。


    「啊,不不不,不可能沒反應。」


    「要是沒反應,我會砍掉重練。」


    「即使花了這麽多時間準備嗎?」


    藪北插嘴問。槙乃點頭,卷翹的睫毛輕顫。


    「是的,工作不能止於自我滿足。」


    她的語氣跟平時一樣和藹,這句話卻給了我迎頭重擊。藪北在旁邊看見我呼氣,稍微換上正經的臉孔。


    隻有槙乃笑容不減,拿起文庫版的《家守綺譚》。


    「河童的故事怎麽樣?」


    藪北放鬆表情,露出傻笑。


    「裏麵好幾篇故事提到河童,但我最喜歡〈魚腥草〉,就是河童女孩褪下的皮囊被曬幹的故事。」


    「褪下的皮囊?我今天才讀了《河童褪下的皮》這本書。」


    「那本童書很有趣。」槙乃頷首,「不過,《家守綺譚》裏的河童皮,其實應該叫河童衣注48。」她說著,翻開文庫本。「不像布也不像皮,是暗綠與深褐交雜的土色,而且閃著黏滑的光澤。書裏是這麽描述。」


    「沒錯、沒錯,主角還拿棍子從池塘裏勾出來。」


    藪北大力點頭,槙乃開心地繼續道:


    「拉過來攤開一瞧,土色呈半透明,在微風中輕柔搖曳,形似筒袖注49上衣緊緊黏著四角褲……梨木的文筆真的很優美,節奏感極佳,恰到好處地描述狀況,文本富有色彩。」


    回想起來,《河童褪下的皮》中描述的河童皮,類似綠色潛水服,十分逗趣,但槙乃朗讀的文句描繪的河童皮則帶有泥土味,籠罩著哀愁,別有一番魅力。最驚豔的莫過於光聽朗讀,腦中便浮出那件河童衣。這就是槙乃形容的「文本富有色彩」吧。


    「脫下河童衣的河童女孩,看來就像人類少女,對吧?我對這段印象特別深,會忍不住猜測,說不定我遇到的河童也脫下河童衣,外表變得和人類一樣,現今仍住在小鎮裏。」


    藪北說完,我們三人同時望向吧台。


    吧台前的和久敏銳地察覺視線,以金發小平頭都要豎起的氣勢反瞪。


    「喂,我不是河童!」


    這時書區的自動門打開,野原高中的學生走進來。放學時間到了,「回家社」的同學們率先離校。槙乃飛奔進結帳櫃台,藪北移動至吧台,留下我遵照槙乃的吩咐,邊整理書櫃邊觀察野原高中學生的反應,暗暗祈禱他們會留意到鄉土史書展。


    那段時間,全體店員注意力幾乎都放在高中生的身上,因此沒人察覺一名穿灰色防水大衣的女子混在製服集團中悄悄進來,就算看到了,可能也隻當成一般的客人。


    然而,她並非書店的顧客。


    女子無視野原高中學生聚集的書區,徑直走向茶點區。


    就在棲川眯細藍眸的同時,傳來清亮的一聲:「不好意思。」


    女子攀談的對象不是棲川,不是占據吧台的棲川高中生女粉絲,也不是被擠到座位邊緣卻喜形於色喝咖啡的藪北,而是將高腳椅讓給女高中生、移動到桌位的和久。


    「幹什麽?」和久一如既往,凶神惡煞似地吊起雙眼。女子無所畏懼,也不脫下濕漉漉凝結雨滴的防水大衣,直接問道:


    「和久靖幸先生在嗎?」


    「你是……?」


    「我是《wind周刊》的記者鬆元令佳,想請教大穀正矩議員與和久興業之間的關係。」


    「關係?我哪知。」


    女記者遞出名片,手中還握著錄音筆。和久大翻白眼,抬高下巴,整張臉凶狠得不得了,嚇哭孩子絕不奇怪。然而,對方卻嗤之以鼻。


    「既然如此,可否請和久伊藏出來和我談談?」


    「我爺爺?」


    「是呀,聽說您的祖父和久伊藏隱居多年,我找遍整座城鎮都沒消息,真怕再徘徊下去會有人身安危,幹脆來孫子的店裏瞧瞧。」


    「人身安危?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畢竟這座小鎮到處都有可怕的流氓——噢,抱歉,是名叫和久興業的公司行號的上班族在監視嘛?」


    女記者故意歪頭裝可愛傻笑,挑釁意味濃厚。她恐怕仗著自己是女性,看準不會挨揍。若是對方出手,還能抓到把柄。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懷好意。


    我隻能緊張地看著事態發展,這時,槙乃走向茶點區。


    「很抱歉,」槙乃語氣平穩,卻散發強大的威嚴:「請你出去。」


    她開門見山地下逐客令,而且沒給理由。


    我以為她會接著說出固定台詞「您這樣會給其他客人造成困擾」,這麽想的人應該不單是我,女記者愣愣眨了三次眼。


    「呃,你說什麽?叫我『出去』嗎?」


    「是的,真抱歉。」槙乃彎腰賠罪,悶聲繼續道:「可是……請您現在立刻出去。」


    坐在吧台的女高中學生尷尬地縮起身體。連在書櫃前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想必在挑選書籍的野原高中學生不可能沒聽見。最後,店裏所有人全將目光投向槙乃、和久與女記者。


    表麵塗有防水層的大衣輕晃,女記者抬高瘦削的肩膀,氣得滿臉通紅。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沒禮貌?」


    「毀謗名聲、妨礙營業,失禮的是你。」


    悅耳的嗓音堅定反駁女記者的尖聲指控。隻在關鍵時刻開金口的棲川一說話,高中生立刻發出興奮的尖叫。


    這下連女記者也自知情勢不利,但她依舊不肯退讓,視線掃過槙乃和棲川的胸前名牌。


    「南槙乃小姐、棲川礦先生,兩位發誓效忠老板嗎?或者,是受到威脅——」


    匡當!店內忽然傳來巨響。


    和久踢了沙發一腳站起,衝上前想揪住女記者。槙乃從正麵攔住他,卻不敵他炮彈般的威力而被彈開,倒在地上。


    「沒事吧?老板是流氓真可怕。」


    「阿靖才不是流氓。」


    槙乃趴在地上低訴。


    和久在旁邊蹲下,啞聲製止她:「南,算了。」但槙乃不斷搖頭,堅毅地抬起臉。


    「請回吧,你沒資格玷汙『金曜堂』。」


    槙乃斷然送客,雖然還無法起身,但我知道她將嬌小的背影化為盾牌,卯足全力守護客人、和久、棲川與我。


    至今無聲無息的藪北走到女記者麵前,奪走錄音筆。女記者首度浮現焦急的神色。


    「喂,你做什麽!你也是店員嗎?」


    「我隻是客人。抱歉,客人擅自按下刪除鍵。」


    藪北露出憨傻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將錄音筆還給女記者。


    女記者把錄音筆塞進防水大衣口袋,烙下一句狠話「我全記住了」,總算離開。


    在和久與棲川一左一右的攙扶下,槙乃站起,向藪北低頭致意。


    「藪北先生,謝謝。」


    接著,她環視店內的野原高中學生,再次鞠躬。


    「抱歉,驚擾各位,給你們添麻煩了。」


    無人應答,高中生明顯不知所措。去程和回程的電車進站廣播響起,緩和緊張的氣氛,學生們爭先恐後地離店,我則以呆滯的「謝謝光臨」目送他們。直到書店空下來,我才驚覺完全忘記觀察野原高中學生對鄉土史書展的反應。


    占據茶點區吧台的女高中生也急忙跳下高腳椅,同一時間,和久拾起當中某人遺落的毛巾。


    「喂,東西掉了……」


    女高中生回頭,表情非常僵硬,尖聲說「對不起」,明顯在害怕。


    少女使勁扯走和久手中的毛巾,拔腿衝出店門。槙乃咬唇看著她們,和久在一旁大聲歎氣。


    「南、棲川,還有倉井,實在不好意思……」


    和久駝著背,身形更顯嬌小。槙乃以手背將微帶波浪的頭發用力往後一撥。


    「阿靖,不用道歉。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棲川也在吧台內連連點頭。


    和久端詳槙乃和棲川的神情後,注視著獨自站在外圍的我,內凹的眼眸看來比平時更小,卻無比晶亮。雖然這麽形容有點老套,但我有種錯覺,仿佛有隻被丟棄在瓦楞紙箱裏的小狗狗抬頭張望。


    當時,我若能當個天真傻氣的小少爺工讀生,回應和久的注視,給他一個微笑就好了。隻是用開朗又脫線的語氣說「天啊,嚇死我」也好,我真的這麽想。如果是在網絡社群,我一定能若無其事地半開玩笑,緩和氣氛。


    但我身處考驗即時反應的現實世界,當下能做的隻有別開眼﹑低下頭。我沒堅強到能正麵回應,並化解尷尬。我的表情想必和那些女高中生一樣,寫滿恐懼和困惑。槙乃如此挺身而出,我卻沒勇氣徹底相信和久的為人。也可以說,要成為「金曜堂」書店的夥伴,我的覺悟仍不夠吧。


    和久臉色一沉,搔了搔金色小平頭,垮下肩膀呢喃:「傷腦筋。」


    我不敢跟槙乃和棲川對上眼,隻能推著鏡架低頭,反複小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欸,你幹麽道歉!所以我才說小少爺工讀生不行。」和久硬是打起精神,不給人回嘴的時間,刻意拍手說:「對了,今天要帶兔子去看醫生。不好意思,我先走嘍。」


    「阿靖,等一下。」


    槙乃想追上去,和久卻厲聲打斷她:「拜托,別提了。」他背對眾人,低聲道:「世上有人生下來就是一場錯誤,如同《漫長的告別》裏的泰瑞?藍諾士,不管看過幾次地圖,最後都會走向暗路。可是,他們不會因自己走偏就認為別人也可以走偏,不會貪心到不惜牽連接納自己的朋友,也要走在陽光下。」


    我無從回應,驀地想起,和久曾說《漫長的告別》裏馬羅的最終抉擇「太嚴厲」。


    ——沒必要在最後關頭耍狠吧?人都會犯錯,有時難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應該多體諒嗎?


    如今我終於明白,和久那番話不是出自馬羅的視角,而是從泰瑞的立場說的。


    全員無法動彈、說不出話,和久踏著比平常小的步伐離開店門。


    那天夜裏下起大雨。


    星期四,不知幸或不幸,我沒排班。大學有課,但我沒去。


    我一整天窩在租屋處上網,一步都沒踏出家門,隻因我忍不住想搜索推特或匿名留言板有沒有相關貼文。


    昨天許多野原高中學生目睹「金曜堂」發生的騷動,我擔心會順勢成為網絡社群的八卦話題,幸好一切隻是八卦成性的我杞人憂天。不管怎麽找——盡管我的搜索能力有限,網絡上連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學生總數逾三千人的猛瑪校,居然沒有任何一名學生基於好玩的心態出賣「金曜堂」。


    我在鬆口氣的同時莫名一陣空虛,想罵自己到底在幹麽?還沒開始在「金曜堂」打工之前,上網打混一整天明明是十分普通的消遣,如今卻顯得極度空虛。


    追本溯源,這份空虛應該來自於我已察覺到,現下需要的不是一個勁關心網絡陌生人的八卦,而是應該設法修複身邊觸手可及之人的關係。我非常後悔,沒即時麵對和久。挨罵也好,挨揍也罷,我想再次融入「金曜堂」的夥伴打造的平實、溫暖的環境。


    煩惱到星期五,我被雨聲吵醒。才淩晨四點,我卻因昨天太早睡,醒來後睡意全消。我點亮燈、戴上眼鏡,以免受負麵情緒影響,導致心情低落,接著在床上讀起早先買的文庫版《家守綺譚》。由可稱為極短篇的一個個小故事組成,讀來很輕鬆,不小心就一頁接著一頁翻下去。等到我準備去早上第二節課時,全身都沁染小說裏滿溢自然氣息的明治氛圍,總覺得河童或人魚之類,真的隱藏在雨聲的另一頭。


    出門之際,電視新聞節目不斷跳出「台風」快訊。聽說台風五號從九州登陸,以極快的速度直線通過本州。


    換成以前,我一定毫不猶豫自動放假,但我今天牢牢套上橡膠雨衣和雨鞋,慢慢拖著腳步去學校。我想仿效《家守綺譚》,前往灶門校區接觸大自然的氣息,看看這麽做能否紓解我的坐立難安。


    然而,我不僅沒放鬆心情,還淋成落湯雞,身體難受得不得了。不過,至少我好好上了課,結束後直接去打工。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趴在店麵的玻璃牆上,偷偷觀察賣場。和久不在,我的胃隱隱發疼。


    「早安。」我的聲音小得像蚊鳴,完全不敢和槙乃、棲川對上眼,徑直走向倉儲室。我深深傷害他們的同事、從野原高中同好會「星期五讀書會」時期交往至今的老同學。和久不僅僅是同事、夥伴,還是他們重要的朋友,我卻漠視如小狗般上前求助的他。不,我逃避了。膽小如我,以後該用什麽臉孔在「金曜堂」繼續工作?


    我重重歎氣,推開倉儲室的門,冷不防「哇」地大叫。隻見堆積如山的紙箱擠滿狹窄的空間。


    「對不起,昨天進貨量大,來不及拆箱。」


    後方咫尺傳來槙乃的話聲,氣息近到可觸及我。同時,還聞到淡淡甜香,我仿佛被雷劈中,僵在原地。槙乃的突然出現雖然嚇到我,但另一方麵,我心裏也清楚為什麽會演變成這種狀況。


    盡管和久平常不是坐在吧台看文庫本,就是(自稱)外出跑業務,不過他是晨間拆箱作業最大的功臣,是「金曜堂」不可或缺的人手。槙乃、棲川、和久,三者缺一不可,不然我喜愛的書店就會走樣。


    「……和久呢?」


    「從昨天開始排休。」槙乃以極為普通的口吻回應,從旁邊走進來,輕盈轉身拍手說:「總之,我們采取平台先鋪幾本,賣光隨時補充的策略。倉井,幫忙留意平台剩餘的本數,這樣就好辦多了。」


    「好的。」


    「抱歉,小小的倉儲室變得這麽擠,打烊後我會整理。」


    「我來幫忙。」


    「嗯。」槙乃點頭,垂下眉毛輕笑:「還好有你在。」


    不妙,我感到鼻腔深處發酸,槙乃的笑容實在太善解人意。


    「呃,我、我應該向和久……」


    我該怎麽道歉才好?道歉會不會適得其反?腦袋裏亂成一團,各種思緒交織打轉。槙乃不以為意,背對我窸窸窣窣地從紙箱裏翻出雜誌,接著倏然壓低音量,佯裝出粗魯地喊道:


    「『不準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


    「什麽?」


    「高中第一次見到阿靖時,他這樣對我說。」


    槙乃轉過頭,露出惡作劇般的笑臉,用力吸氣、蹙緊雙眉,吊起眼珠又重複一次:「不準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原來她想模仿和久,一點也不像,簡直不像到失禮的地步,要是本人在場肯定會挨罵。


    我趕緊伸出中指推推眼鏡,遮住發笑的臉部肌肉。


    槙乃用著唱歌般的隨興,道出沉重的真相:


    「我認為,他是不想被叫『和久』這個姓。」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呆愣半晌。槙乃抱起幾本雜誌,縮起下巴。


    「在野原町提到『和久』,任誰都會想到和久興業。當地人馬上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麽的。」


    「原來是這樣……」


    「可是,和久靖幸隻是來參加『星期五讀書會』、熱愛看書的普通高中生,也是在『金曜堂』工作、熱愛書本的普通同事,不是嗎?」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抬起頭,努力表達心情。隻要和槙乃在一起,似乎就會湧現相信的勇氣。


    我凝視著披散在槙乃細瘦的肩膀及脖子上,那微微帶著鬈度、看似柔軟的發絲,不明白這個瘦弱的女孩,何以如此強大?正因不明白,至今我才裹足不前。但現在,我覺得正是這份不明白,驅使我想進一步了解她。


    「那個,以後我叫和久『阿靖哥』好了,應該可以吧?」


    「你就叫叫看呀。」槙乃將頭發勾至耳後,語帶調侃。「某人第一次直呼『阿靖』的時候,被他臭罵:『你是什麽意思?搞得好像我才是小弟,不準叫!』可是,這個稱呼再也沒變過。」


    槙乃再度模仿阿靖,演技一樣拙劣,但我沒心思笑她。我猛然察覺一點。


    「難道,那個人就是『星期五讀書會』的成員——『阿迅』嗎?」


    他是棲川離群索居時期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不僅如此,還接納飽受異樣眼光苛責的阿靖為夥伴,更是槙乃……


    「對。」槙乃簡短回答,臉頰泛起紅暈,長長的睫毛往下一垂,投下影子。


    ——是槙乃愛慕的對象。


    超越五感的某種器官——大概就像談論河童、鬼怪或是幽靈一類吧?一種沒來由的肯定突然降臨,明明沒有任何證據,但我就是知道。腦袋還來不及理解,身體已知道。


    一定是他偷走槙乃的心。


    槙乃抱著雜誌快速穿越我身旁,前往賣場。頭發在她的肩膀輕盈躍動,飄來甜甜的香氣,我隻能緩慢套上墨綠色圍裙,感覺肩部的綁帶綁得比平常更緊。


    了解一個人,竟會引發這麽大的痛苦。誰教我愛上她了。


    ——我喜歡槙乃。


    我總算認清這份曖昧懵懂的心情,同時深陷在死胡同裏。


    晚間七點,野原車站的站長來到書店,知會我們蝶林本線因台風暫停行駛。每逢星期五夜晚,野原車站就會因臨時列車而提早發出末班車,加上今天早上風雨不斷增強,許多人本來就打定主意提早回家,野原高中今天也禁止社團活動,在我上班前便全校同時放學,所以單看蝶林本線,乘客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


    「請你們今天提早打烊吧,反正也不會有客人進來。」


    站長人很好,下班前不忘提醒我們才離開。等店員以外的人都回去後,槙乃轉向我,臉上已不見方才的情緒波動。


    「我和棲川都住在野原站附近,倉井,你家在灶門站吧?」


    「對,沒有電車無法回家,今天能讓我借住『金曜堂』嗎?」


    店裏的茶點區有沙發可休息,地下書庫還備有簡易床組,應該比在風雨中叫出租車回家安全舒適。


    「好,你今晚就住這裏——」


    槙乃頭點到一半,杏眼倏然睜大,視線投向茶點區的自動門,豐潤的粉唇呢喃:「河童……」河童?我和棲川不約而同望向自動門。


    不出所料,河童來了——我很想這麽說,但並非如此。


    濕答答的淡綠色雨衣發出光澤,緊緊貼著來者的身軀,狂風驟雨吹亂稀薄的頭發,露出光禿的頭頂,背上馱著恰似龜殼的重型背包,乍看像極河童。


    「藪北……先生?」


    我小心翼翼地確認道,河童大叔點頭反問:「打烊了嗎?」他扁塌的頭發已超越扁塌,完全貼在頭頂,好幾道雨水沿著發尖滴落,流到臉上。


    「沒問題,請進。茶點區或書區都可隨意坐。」


    槙乃翻起掌心準備帶位,藪北卻搖搖頭。


    「不,我今天來,是有事想請教各位店員。」


    「什麽事?」


    在吧台內收拾碗盤的棲川冷聲詢問,藍色眼眸透出銳光。美形的人擺出正經的表情果真魄力不凡,令人害怕。


    「和久靖幸從昨天就沒返回自家公寓,你們知道他在哪裏嗎?我有重要的急事找他。」


    藪北不畏棲川的目光,急切地問。槙乃收回手,直瞅著藪北。


    「藪北先生,你到底是誰?」


    咦,難不成槙乃你以為藪北的真麵目是河童?如此懷疑的我,可能真的是極度樂天派吧。


    「我上網查過你給的名片,雖然找到同名的公司,卻不是你描述的營業內容,致電洽詢,他們說沒有叫藪北勝的員工。」


    「南店長也會上網搜索啊。」我不小心插話。


    「咦?」槙乃納悶道:「一般都會啊。」


    槙乃氣質出眾,我以為她不與世俗同流,得知她和我一樣會上網,頓時鬆一口氣。


    藪北拉開緊貼身體的淡綠色雨衣胸前的扣子,手伸進去摸索半天,撈出一張名片。


    「抱歉,這才是我真正的名片。」


    「《hot日報》記者,藪北勝。」


    槙乃接過名片讀出來,語氣中帶著質疑,八成是想起前幾天那個失禮的女記者。思及此,我心情一沉。


    「你猜的沒錯,我和先前的女記者在追同一條獨家,因此調查過大穀正矩與和久興業的關係。謠傳大穀議員與和久伊藏私交甚篤,為了厘清這點,我和那個女記者盯上和久家的孫子靖幸。我頻繁登門拜訪,借機對書店、靖幸和你們這些同事進行各項調查。」


    見槙乃與棲川快速交換眼色,藪北不禁摸摸露出的光亮頭頂。


    「哎,緣分真是奇妙,大穀議員和你們——」


    「停,」槙乃旋即開口打斷藪北:「不談那件事,請先繼續說明。」


    藪北注視著槙乃,表示理解。


    「我以客人的身分結識你們這些店員,經過交談後,充分明白不可盡信網絡傳聞。拜此所賜,我還想起好久以前在這座小鎮遇到河童。」


    藪北放鬆僵硬的麵頰,卸下重型背包,取出單行本。


    「各位應該曉得吧?《家守綺譚》的內文首頁寫著——左起乃學士綿貫征四郎之著述。當然,書籍作者是梨木香步,但她藉主人翁綿貫擔任說書人,不帶成見及偏見,將己身的見聞記錄成文。」藪北珍愛地摸過封麵,喃喃低語:「我知道,小說和新聞報導的性質完全不同,但我當初就是想和綿貫一樣,成為一個如實寫下紀錄並傳遞出去的人,才矢誌當記者。這本書讓我憶起從前。來到這座小鎮後,我想起河童、遇見你們、讀完《家守綺譚》,拾回遺忘多年的初衷,這大概是冥冥中安排好吧。」說到這裏,藪北搔搔鼻翼。「還有,我本來不是政治線記者。長年以來,我都負責撰寫生活文化專欄,就是分享讀者明信片,介紹一些大眾可能會感興趣的新產品、書籍、電影、展覽或人物等等,這次上頭突然派我到政治線,要我去挖出獨家報導。」


    「你這樣寫得出來嗎?」


    「當然寫不出來,取材方式和運行方法差太多,更別提我完全沒門路。」


    他幾乎是同時回答、蓋過我的聲音。接著,他並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滴。


    「本人和周遭的人都知道辦不到。」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給出這種命令?」


    「唉,講明白點,就是裁員前的人事調度。上頭希望員工及早認清自己對公司沒用處,如果可以,盡早請辭。喏,現在不能隨便炒正式員工的魷魚嘛。」


    藪北弓起背,發出歎氣般的「嘿、嘿、嘿」三連笑。看來,他之前說有家室,即將麵臨裁員,這些都是真的。


    「我也是自暴自棄啊,抱著消極的心情,想說找找看有沒有什麽獨家。啊,對了,我想挖的獨家,是能拯救和久靖幸與和久興業的報導。我想確認他們家與大穀議員之間的關係,倘若無關,我要將真相公諸於世;倘若有關,我會好好寫出真正的原因及關係。我相信當中潛藏著值得探究的真相。」


    「你哪來的自信?」


    麵對棲川尖銳的問題,藪北拍一下光禿禿的頭頂。


    「是第六感。」


    如果這是玩笑未免太冷,如果是認真的也很可怕,但藪北露出憨傻的表情回避我們的視線。


    接著,始終沉默聆聽的槙乃靜靜詢問:


    「你願意像《家守綺譚》裏的綿貫一樣,以澄澈的雙眼寫出報導嗎?」


    藪北急忙斂起神色,輕輕頷首。隔了一段空白,槙乃說:「那麽,我們走吧。」接著,她走向結帳櫃台。


    「咦,去哪裏?」


    「為了見伊藏先生,你正在尋找阿靖吧?時機正好,他們目前在一起。」


    「你知道他們在哪裏嗎?」


    我和藪北齊聲發問,槙乃似笑非笑地回答:「是啊。」


    「不如說,就在這裏。」


    咚一聲,她的腳踏向地麵。不會吧?我望向自己的腳邊。


    「他們在『金曜堂』的地下書庫嗎……?」


    「什麽?地下書庫不是單純的噱頭嗎?要怎麽從天橋走到地下?」


    聽見我和槙乃的對話,藪北似乎更加一頭霧水。槙乃沒多解釋,繼續邁步。她穿過結帳櫃台,握住倉儲室的門把時,棲川有些著急地問:


    「南,你相信這個記者?」


    「嗯。」


    「為什麽相信?」


    「女記者來搗亂那天,藪北先生站在我們這邊。」


    「說不定他是想借此鬆懈我們的戒心,趁機利用我們。跟那家夥一樣,是為了自身的野心。」


    背對我們的槙乃肩膀一顫,但她平靜地回頭應道:


    「藪北先生和那個人不一樣。」


    「你怎能一口咬定?」


    「『是第六感。』」


    槙乃模仿藪北說話,甜甜一笑。


    拉開倉儲室地麵小門的瞬間,所有光芒都消失了。


    由於這裏收訊不良,我好不容易用智能型手機查到關東一帶停電的消息。


    「不過,地下本來就一片漆黑。」槙乃不慌不忙,點亮手電筒往下爬。藪北、我,以及鎖上店麵、關閉電源總開關、拔下插頭的棲川,則慢一步跟上。


    剛剛在店裏幾乎聽不到的風雨聲,此刻在地下信道凶猛地回響,令人不得不強烈意識到台風登陸。


    四下昏暗,隻有手電筒照亮的地方能看見東西,我們走過一段又一段的短階梯。


    「一下往右,一下往左,似乎愈往下走,愈失去方向感。」藪北做著實況報導,小聲加上一句:「距離感也逐漸喪失。」我還來不及思考,轉角處突然傳來驚慌的叫聲。


    「哇,剛剛有人拉我的手!」


    「沒人碰你喔。倉井,對吧?」


    「是啊,沒有。」


    「少騙人,剛剛一定有人碰我!拜托不要嚇我。」


    「你都見過河童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我雖然不怕河童,但沒說不怕鬼啊!」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真是一段悠哉又無意義的爭辯。我聳聳肩,仰賴手電筒的圓形光束,小心翼翼地確認樓梯之間的段差前進。


    「好,這是最後一道階梯,隻要心想很快結束就會結束,一直想著不會結束就會永無止境。」


    槙乃這番話又嚇得藪北開始發抖,緩慢走下細長的階梯。眾人淩亂不齊的腳步聲,奏出不規則的旋律。槙乃確認殿後的棲川也下來後,按下電燈開關——毫無反應。


    「糟糕,還在停電。」


    本來應該會有數十支日光燈閃爍亮起,得以一舉望見「金曜堂」壯觀的地下書庫,可惜今晚隻能仰賴手電筒的光束,各別窺見一小部分。即使如此,藪北已夠驚訝了。


    「咦,這該不會是……」藪北倒抽一口氣,左右搖晃手電筒。「這不是電車的月台嗎?」


    「沒錯,『金曜堂』將二戰時未能實現的夢幻地下鐵的野原車站月台,進行最低限度的改良,重新化身為書籍倉庫。」


    聽見槙乃的說明,藪北舉起手電筒,照亮盤亙在低矮天花板的裸露通風管、月台上成排的鋁製書櫃,及狹長的月台和沒有去向的鐵軌。


    「太驚人了,簡直是奇景!資金從哪裏來?和久興業嗎?」


    驚訝歸驚訝,藪北依舊敏銳。槙乃稍微猶豫,頷首回答:「是的。」藪北聽了點頭如搗蒜,陷入沉思。他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緊皺眉頭問:「伊藏先生和靖幸先生呢?」我跟著望向槙乃。整整兩天沒在店裏看見阿靖,難不成他躲在狹長的月台某處嗎?


    「嗯,關於這一點……」槙乃中斷話語,徑直走向月台上顏色磨淡的白線外側。明知電車永遠不會進站,她的眼神中卻藏著期待。


    雖然傳音度不如信道,不過地下月台也聽得見雨聲。正當我舉起手電筒,照亮雨聲傳來的方向,突然響起「咚沙」的物體掉落聲。


    「南店長,你沒事吧?」


    我嚇壞了,一路衝向月台的另一端,回過神才發現跑過頭,月台已到盡頭。我來不及煞車,隻能順勢跳下鐵軌,在半空中失去平衡、跌了一下後,終於用適應黑暗的雙眼看見平安著地的槙乃。


    我「咚」地橫倒在鐵軌上,腰撞到枕木下方鋪的水泥,瞬間痛到不能呼吸。


    「倉井,你才要小心。沒事吧?是不是絆到東西?」


    槙乃用力拉我起身。我猛烈咳嗽,不停低頭道歉。當場原地跳了跳、摸摸身體檢查,幸好不疼,腰應該等一下就能恢複正常。不過,我心好痛啊,真的好痛。


    「看起來沒受傷。」


    槙乃拿手電筒照向我,確認狀況後鬆一口氣,身後隱約可見不知何時從月台來到鐵軌上的藪北與棲川。


    藪北和我對上眼,露出傻笑舉起手。


    「噢,沒事就好。我們拿你當反麵教材,安全下來嘍。」


    「算你聰明……」


    我深受打擊地應道。棲川忽然看向地麵,肩膀細細抖動,似乎在笑我。


    恢複冷靜後,我重新回望鐵軌的盡頭,發現兩側都是隧道,但我聽說路挖到一半就中斷了。


    槙乃確認我能正常走路後,踩上微微向左彎曲的鐵軌。


    「那裏不是沒路嗎?」


    我的話聲帶著回音。槙乃不打算停步,於是我乖乖閉嘴跟上。


    我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中不停走著,逐漸失去方向感,連時間感也變得怪怪的。思緒漫無目的地奔竄,最後仿佛連自身的存在都變得模糊起來。


    這時,槙乃忽然出聲:


    「你們發現了嗎?天花板漸漸變高。」


    「沒發現。」


    我和藪北異口同聲回答。光要照亮腳邊就忙不過來,實在沒餘力留意天花板。


    槙乃一沉默,周圍似乎變得更加昏暗,我急忙追問:


    「地鐵隧道為什麽需要做這種設計?」


    「啊,不,這條隧道是地下月台翻修成書庫時加蓋,不算地鐵設施,而是『金曜堂』專用的隧道……」


    槙乃說到一半打住,手電筒照亮自己的拳頭,然後向前伸。前方傳來「啪嚓」的鈍響。


    「我直說吧,是專為出資的老板打通的隧道。」


    「呃,該不會……」


    藪北在我身旁歪著頭,雙手伸向前,朝黑暗跨出一步,大叫:「我就知道!」


    「眼前不是開闊的空間。雖然很像黑暗無盡延伸的隧道,其實是牆壁,是刻意做成全黑的牆壁。」


    我馬上將燈光打向槙乃,隻見她蹲下觸摸鐵軌,按下藏在那裏的某個按鈕,隨即響起「叮鈴」的電鈴聲。


    ——誰找我?


    從鐵軌傳來阿靖帶著雜訊的話聲。這似乎是對講機。


    「是我,南。還有倉井、棲川和藪北先生。」


    「阿靖哥。」我豁出去,在槙乃背後大喊:「我是倉井,呃,前幾天真的……真的很抱歉!我、我該怎麽——」


    槙乃起身,拍撫馬兒般地按住我的肩膀說:「好,停——」然後,她再度蹲在鐵軌上,向著對講機說:


    「別管倉井了,藪北先生想見你和伊藏先生。他要當麵和你們談談,寫出真相,所以我帶他過來。」不等阿靖開口,槙乃先補充說明:「我相信他一定能幫助我們。」


    ——果然是媒體派來的。


    我似乎聽見阿靖用力咂舌,緊接著傳來地鳴。眼前營造出暗道錯覺的黑牆朝左邊滑動,刺眼的強光射入,我忍不住後退。眼皮自動閉上,即使我想看也看不見。


    「這裏是……?」藪北問道,某人回答:


    「和久家的別墅。」


    話聲非常沙啞,吸氣就會傳來混濁的喉音。說話的人不是阿靖。


    想必藪北和我一樣,眼睛還沒適應強光,勉強擠出聲音問:


    「您該不會是和久伊藏先生?」


    「是啊。」


    他就是阿靖的爺爺。我硬是睜開眼皮,望向聲源處。


    「最近這一帶有點吵,我就躲到地下了。上頭似乎停電,不過這裏是自家發電,不受影響。」


    眼睛總算適應光線,我清楚看見伊藏。率先闖入視野的,是瞪大的雙眼與茂密的胡子。一頭長長的白發全往後紮,連胡子也是雪白。大概是穿暗綠色作務衣注50緣故,看來像陶藝家或日本畫家。身高與阿靖相同,塊頭絕不算大,但背脊挺得筆直,魄力和存在感不容小覷。


    除了為伊藏本身散發的氣勢震懾,他背後那片遼闊、不真實的光景,更嚇得我說不出話。


    鐵路上蓋著一幢瓦片屋頂的雙層住宅。


    正因房子本身很普通,蓋在這裏更顯詭譎。誰能想到不曾開通的夢幻地下鐵路,竟會通到日式住宅?


    我和藪北排排站,肯定露出一樣的表情。伊藏盤起手臂,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在出資改建『金曜堂』的書庫時順便蓋的,算是我個人的地下避難所吧。」


    「原來是避難所……」


    你有意見?伊藏雙眼一瞪,我趕緊搖搖頭。


    「哼,算了,我也不欣賞避難所這個稱呼,原先的用意是在地下蓋別墅。」


    「真了不起,光是知道野原町曾有地下鐵路就夠驚訝了,想不到……鐵軌上還蓋起別墅。」


    藪北的語氣難掩興奮,抬頭望著瓦片屋頂。伊藏露出銳利的目光,恐嚇道:「這個不準寫。」


    「我第一次讓大和北旅客鐵路的高層和『金曜堂』以外的人知道這件事,還是個記者,完全超出我的本意。你出去後立刻忘記,明白嗎?」


    藪北傻笑帶過,指著玄關的格子門問:「方便進去坐坐嗎?」


    外觀是普通日式民宅,屋內也相當普通,詭異的隻有地點。


    我們進屋後,在高起的地板邊緣脫鞋,穩穩踩著發出嘰嘎聲的木頭地板,穿過短短的走廊。藪北回頭,向槙乃咬耳朵:


    「欸,這個家啊,和我想像的綿貫征四郎看管的雙層樓房一模一樣。」


    「我剛剛也想到這一點。」槙乃雙手一拍,眼神發亮,我忍不住搭腔:「啊,我有同感。」


    「看管?看管什麽?」


    伊藏帶頭走著,邊拉開紙門邊回頭。門後是約莫四坪的和室,附有壁龕,當中掛著字畫。在綿貫征四郎的雙層屋裏,字畫與幽玄界相通,總帶領綿貫重要的亡友高堂回到現世,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我們同時驚歎地「哦哦」大叫。


    「用不著大叫吧?一群蠢蛋。日式民宅裏有和室,和室裏有壁龕,壁龕裏有字畫,哪裏奇怪?啊?」


    在伊藏身旁格外安分的阿靖似乎終於看不下去,像平常一樣凶狠吐槽。他沒對上我的眼眸。伊藏看似要伸手拍撫阿靖的肩膀,實則用力敲打讓他閉嘴,直視槙乃問道:


    「你們又在聊書?」


    他的語氣像極傻眼望著祖孫的老爺爺,忽然多了分親切。


    「是的,一本叫《家守綺譚》的小說。故事裏,樹木會愛上人,花會生出龍子,水獺的子孫會賣藥,主人翁隨著四季的更迭與不可思議之物交流,當中包括河童——」


    伊藏伸手製止仿佛一說就停不下來的槙乃,在和室內側落座,以眼神示意我們在對麵坐下。阿靖為我們從壁櫥拿來坐墊。塞著柔軟棉花的紫絹坐墊觸感冰涼,相當舒服。


    「你是說河童嗎?」


    確認全員坐定後,伊藏一開口竟提起河童。準備切入非法疑雲的藪北一陣錯愕,我、棲川和阿靖也有種大費周章上門卻被轉移話題的錯覺,不禁沉默下來。


    隻有槙乃喜孜孜地傾身向前。


    「是的,書裏有河童!想讀了,對不對?下次有機會來買吧,『金曜堂』現在庫存豐富。」槙乃咯咯發笑,想起什麽似地拍手:「啊,提到河童,這位記者小時候在奈奈實川看過長得很像阿靖的河童。藪北先生,對吧?」


    「呃,對啊,沒錯。不過我今天來,是想——」


    藪北努力想切入問題,卻遭伊藏沙啞又宏亮的音量蓋過。


    「真的嗎?你真的在奈奈實川看過河童?」


    「啊,對,沒錯,我到現在仍深信不疑。」


    藪北放棄提問,垂頭喪氣地回答。不料,伊藏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藪北麵前,跪坐下來,緊握他的手。


    「我也是。」


    「咦?」


    納悶的不止藪北,我、棲川、阿靖也同聲質疑。隻見伊藏望著天花板,發出幹澀的大笑。


    「我看過河童。那隻河童長得和靖幸一模一樣,所以數十年後,我見到孫子的臉,當場嚇得跳起來。」


    「大叫『河童!』是嗎?我也一樣!在『金曜堂』第一次看見令孫時,興奮到甚至忘記原本的目的。」


    藪北忍不住回握伊藏滿布青筋的手,阿靖雖然大喊:「喂,注意點!」但兩人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


    「多虧令孫,我才想起曾遇見河童。」


    「沒錯,我也差不多。那種體驗很容易遺忘。」


    阿靖耐著性子端坐在伊藏斜後方的坐墊上,卻忍不住瞪著槙乃咕噥道:


    「南,你為什麽知道爺爺看過河童?哪時聽說的?連我都不知道。」


    「在我最難熬的時期,伊藏先生告訴我:『野原這塊土地無奇不有,我連河童都見過。隻要是有風骨的靈魂,一定會在這片土地再會。』」


    槙乃浮現微笑,淡淡回答。阿靖似乎明白了什麽,噤口不語,怒氣和不甘頓時消退,沒繼續追究。我很在意,非常想問:最難熬的時期是指什麽?但我怕這個問題會令槙乃更難過,所以不敢開口。


    「『有風骨的靈魂』這一句,」藪北插話:「在《家守綺譚》的〈龍須草〉裏也曾提及。記得是鄰家太太說的——不管是死是活,有風骨的靈魂都不受影響。」


    「是嗎?」伊藏吃了一驚,手伸向阿靖。以男性來說,他的手偏小,但因手指用力伸到最長而顯得碩大。


    「靖幸,你有沒有那本書?我想看。」


    「有是有,我在高中的讀書會看過,可是……」


    「沒人問你心得,我隻是想讀罷了。下次拿來家裏吧,或是去『金曜堂』買。」


    「好啦。」


    總是氣焰淩人的阿靖順從地答應爺爺。


    交代孫子帶書後,伊藏終於回到座位坐好,挺直背脊。


    「我說……」


    「啊?」


    「既然我們都看過河童,想必是難得的緣分,我就說說和久興業與大穀正矩的關係吧。我會和盤托出,你聽仔細,之後不管煎煮炒炸,隨你自由發揮。」


    「啊?」藪再次驚愕,急忙從龜殼般的重型背包裏拿出錄音筆、平板電腦、筆記本與筆記型電腦等一大堆東西。我盯著排列在榻榻米上的記者七大道具,不禁明白藪北為何熟知網絡傳聞,畢竟他才是專家。


    「詳情我不清楚,但從很久以前就謠傳我們家跟大穀有所往來。隻是,沒一次是真的。謠言總是空穴來風、以訛傳訛,所以我也予以放任。是我無聊的堅持所害的。微不足道的麵子禁不起時代考驗,傳聞愈演愈烈,不知不覺間,竟殘害公司與家族。」


    伊藏雖然對著藪北講述,但我知道,這番話其實是對著後方的阿靖說的。阿靖應該也明白,於是身體緊縮,微微向前探。


    藪北瞥一眼阿靖,按下錄音筆的開關。


    「好的,首先想請教,大穀官房長與和久興業現在的關係是……?」


    「無關。」


    伊藏的答案十分簡潔,藪北也縮短問題:


    「從前呢?」


    「曾有往來。」


    阿靖大聲吐氣,我心頭一驚,不敢看阿靖的表情。


    「是哪方麵的往來?我聽到的風聲是,和久興業曾威脅剛當上眾議院議員的大穀議員,逼他委托和久興業的相關業者,在野原町開辟國道……」


    「豈能蓋國道!我直到最後都反對掩埋奈奈實川。」


    我怎麽可能讓他毀掉河童住的河?伊藏臉上寫著憤慨,看起來不像說謊。


    「那麽,伊藏先生,您與大穀官房長……不,當時剛當上議員一年的大穀,進行過何種交易?」


    藪北切入內核,伊藏的嘴抿成一條線。片刻後,他發出痛苦粗啞的歎息,食指指向地板。


    「地下鐵。」


    伊藏沙啞的嗓音道出答案,所有人頓時說不出話。大家臉上恐怕都寫著疑惑:地下鐵?這和地下鐵有什麽關係?


    「戰前,要大和北旅客鐵路局……當時稱為『大鐵』的公司在這裏蓋地下鐵的是我父親。父親是山林開發方麵的師傅,真心愛著野原村。考量到村子的未來,他認為一定要縮短與東京的距離。」


    「所以才提議蓋地下鐵嗎?」


    「正是。鐵路局當然不會聽從山林師傅的建議,於是父親創立和久興業這家公司,擁有實績後,參與推動地下鐵的計劃。我很驕傲擁有這樣的父親。」伊藏清嗓子,啞聲繼續道:「隻差一步。要不是發生戰爭,父親的計劃早就完成。全怪戰爭啊……」


    伊藏把玩著坐墊的流蘇歎氣。槙乃用唇語向阿靖問:「你知道嗎?」阿靖無力地搖搖頭。


    「戰後,父親再也沒有錢財、氣力與體力重新實行付諸流水的計劃。」


    第一代過世後,伊藏年紀輕輕繼承父業,拚命使公司重回軌道,擴大版圖。


    「當時是高度經濟成長期,肯努力工作就能賺錢,多棒的年代啊。日本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鋪設新幹線,東京迅速成為大都市。」


    伊藏看著不敵時代洪流的野原村,心裏燃起一盞明燈。


    「我想繼承父親的遺誌。不,也許我是受到死後靈魂留在野原的父親操弄。畢竟,父親是有風骨的靈魂。」


    伊藏說的一點也沒錯,現在談論的雖然是阿靖的曾祖父,感覺卻活靈活現,完全不像百年前出生、六十年前已死之人。總覺得這裏是連接之地,阿靖的曾祖父仍活在這裏。我深深體會到何謂「有風骨的靈魂」。


    「然而,人會老,欲望會湧現,直覺會衰鈍,我漸漸失去正直的雙眼。造就的結果是,和久興業在野原町的名聲的確變得更加響亮,中間卻拐了太多的路,別說受到居民歡迎,還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公司,甚至需要蓋避風頭用的別墅。」


    據傳,和久興業在推行地下鐵計劃時,曾拜托當地商家、企業或個別住戶出力。強硬逼迫當地老家族與有權勢者幫忙的態度,也可稱為威脅——伊藏不否認這一點,阿靖悄然垂下頭。想必鎮上居民對和久興業抱持的負麵感受,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


    經過漫長的靜默,藪北清清喉嚨,重振旗鼓。


    「呃,所以,和久興業對大穀正矩提出的交易是……?」


    「興建地下鐵的計劃。當時希望打通從東京到野原的地下鐵。」


    伊藏送上當地的捐款低頭拜托,大穀議員亦保證會實行計劃。


    「可是,事情生變?」


    「是的。」伊藏點頭,痛苦地籲氣,喉嚨發出哮喘聲。「打一開始,那家夥的目標就是國道。他循著我提交的捐款名單找到各單位,簽訂資金優先運用於開發國道而非地下鐵的契約,待我發現已無力回天。他堂堂正正在不觸法的情況下,取走資金和人力,完成如意算盤。虧我還說出『野原町由我來監督』的大話,卻徹徹底底被年輕政治家擺一道。」


    伊藏無法對和久興業的員工坦承「被騙了」,隻因「放不下麵子」。他露出苦笑。


    由於當初用強硬的手段籌措捐款,即使受到大穀議員暗算,伊藏也無法對外聲張,隻能眼睜睜看著地下鐵的重啟計劃付諸東流。聽聞大穀議員的國道案後,為了維護顏麵,伊藏聲稱是主動退讓。


    「和久興業與大穀正矩的關係僅止於此。是我擅自接近,擅自被騙。話雖如此,錢並不是我出的。國道完工以來,我知道野原町的居民因而受惠,不好多說什麽。我和大穀從來不是合作夥伴,關係不如大家所想,這才是真相。不過,或許跟說破嘴也沒人相信我看過河童一樣吧。我不知道你們報社是想擁護還是抨擊大穀,我也沒興趣知道,但請答應我,要寫就如實地寫,好嗎?」


    語畢,伊藏挺直背脊,豎起小指。他的小指根部有一圈蚯蚓似的凸疤。藪北霎時倒抽一口氣,但隨即綻開笑容,勾住小指。


    「好久沒和人打勾勾了。」


    「敢違反約定,我會把千根針往你那張憨傻的嘴裏塞!」


    伊藏啞聲的恐嚇魄力驚人,連在旁邊的我都嚇得肩膀一震,伊藏忍不住仰天大笑:「傻瓜,當然是開玩笑的。」笑聲持續了好一陣子。


    為了寫報導,藪北借用二樓的房間。


    後來聽他描述,擺放一隻和室矮書桌的榻榻米房,像極綿貫征四郎的書齋。


    伊藏、我、槙乃和棲川留下來,喝著阿靖特別離席衝泡的煎茶,在難以想像格子窗外是漆黑地下的普通和室小憩一番。


    就在阿靖匆匆走出房間準備倒茶時,伊藏叫住他。


    「靖幸,我不清楚你爸怎麽想,但聽說你要開書店時,我是真心感到高興。」


    「爺爺,我……」


    阿靖在紙門前回頭,欲言又止,伊藏接過話:


    「我暗暗想著,或許和久興業能在你這一代變回守護土地的公司,更重要的是……」伊藏將茶杯端在腿上,眯細雙眼,像要越過格子窗的另一頭。「我很感謝你,讓父親和我這代白白浪費的地下空間化為書庫重生。總覺得和久家的血脈,這下全獲得報償。盡管有點鄭重其事,但我要說聲『謝謝你』。」


    伊藏在榻榻米上放下茶杯,雙手觸地行叩拜禮。雪白的頭發依舊茂密,看上去卻隻是個老人——是個一步步走過自己的時代,中間曾誤入歧途仍奮力向前,疲累至極的老人。


    扶著榻榻米的手掌雖小,手指一樣奮力伸長,因而顯得碩大。想必很多時候,他都不得不如此壯大自己與公司吧。


    紙門劃破寧靜大聲打開,阿靖走出去。


    我急忙彎腰起身,槙乃輕推我的背。


    「倉井,阿靖交給你了。」


    「好。」


    我終於下定決心,追上阿靖。我不會再做錯。這次,我要主動接近。


    坦白講,我還沒想到要跟他說什麽,心裏挺怕的。是仿佛留在背上的槙乃掌心柔軟的觸感,促使我前進。


    我一路追著阿靖來到走廊深處的小廚房。古樸的房屋構造,令我直覺聯想到「隨心所欲」這幾個字。我在燈泡微弱的燈光下,看到阿靖縮成一團的背影。


    「請不要哭。」


    我一搭話,他馬上困惑地皺眉,用非常恐怖的表情瞪著我。


    「誰在哭啊!」


    「不,呃……噢,兔子。」


    阿靖起身,我瞥見藏在下麵的長型兔籠,裏麵有隻毛茸茸的生物。


    「你把兔子一起帶來啦。」


    「廢話,我們是家人。」阿靖說完,再次背對我蹲下,窺看兔籠。「家人很難丟著不管。」


    他仿佛在自言自語。籠中的橘毛兔似乎聽見了,墊起後腳站起嗅了嗅。


    就在我尋找話題時,阿靖率先開口:


    「爺爺那樣肯定我……但其實我打算斬斷『和久興業』的招牌和生意。我從念書時就一直在想,要我繼承第四代?開什麽玩笑!我希望遠離『和久』這個名號,遠離和久家的人,所以開了『金曜堂』,很過分吧?」


    阿靖像是瞧不起自己、自暴自棄,我搖搖頭。


    「不,一點也不。我常常都是這麽想。」


    「……對喔,小少爺工讀生是第四代候補。」


    阿靖沉思片刻,發出「喀喀喀」的笑聲。這是比平時無力的惡魔笑聲。


    「提到家業,我還沒理出頭緒。但阿靖哥,你已找到『金曜堂』這個答案,而且伊藏先生也為你高興,這不是很棒嗎?你應該以此為榮。老實說,我非常羨慕你,真的。」


    「不要隨便認同或是原諒。你太嫩了,小少爺工讀生。」


    「對不起……」


    我低下頭,阿靖手伸進籠子裏,搔著垂耳兔的額頭說:


    「公爵(duke)。」


    「什麽?」


    「我在說兔子的名字,公爵。」阿靖不肯看我,機關槍似地繼續道:「借用江國香織短篇集《在冰冷的夜晚》(台譯:與幸福的約定)中出現的狗的名字。不過,我家的公爵是女生,不錯吧?名叫公爵的母兔。」


    「呃,是,還不賴。」


    我挪挪眼鏡僵在原地,阿靖咧嘴一笑,終於肯麵向我。


    「敢把兔子的名字泄漏給外人知道,我一定揍你。」


    「外人是指?」


    「『金曜堂』成員以外的所有人啊!知道的隻有南和棲川,連獸醫那邊我都隻說是『兔子』。」


    隻是兔子的名字,為什麽需要保密到家?盡管疑惑,聽到阿靖把我算進「金曜堂的一員」,我實在太高興,馬上就不在意了。


    「我保證不泄漏出去。」


    我在嘴上比出拉拉鏈的動作。


    台風過境後,天空萬裏無雲,蔚藍到教人一時遺忘即將正式到來的梅雨季節。


    在「金曜堂」博得野原高中學生好評的鄉土史書展愈來愈像一回事,手寫立牌上是槙乃使出渾身解數想出的文案:「野原町,曾有河童。」這行字附上棲川手繪的脫力係河童插圖,一舉引起高中生的注意,當地民間故事社團很早以前自費出版的《野原昔話》因而破例大賣。


    自動門打開,穿著鮮豔薄西裝的阿靖走進來。「熱死了,我實在受夠梅雨。」他熱到遷怒季節,手不停搧著金色小平頭。


    一波客人剛走,槙乃利用下班車進站前的空檔坐在茶點區休息,揮揮手呼喚:「阿靖。」隻見她手中抓著日報。


    「藪北先生的報導刊出來了。」


    短短一瞬間,阿靖狹窄的額頭上似乎出現裂痕。「哦!」他抬頭挺胸,加倍跨著外八步走來,從槙乃手中接過《hot日報》在吧台攤開,探頭說:「我瞧瞧。」


    我和棲川已聽槙乃念過那篇報導,仍湊上去一起重讀。


    果然,阿靖看到報紙上鬥大的標題「大穀吃上刑事告訴」,不禁大叫:


    「這不是超級獨家嗎!」


    的確,報導開頭暴露了大穀官房長疑似違反《斡旋得利處罰法》,由東京地檢署提出刑事告訴的聳動消息。


    光是這段高竿的報導就足以扭轉乾坤,但文章沒立刻結束,像在言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報導深入提到大穀議員在家鄉小鎮不惜一切辟建國道的行為,當中並未涉及非法交易。非但如此,他甚至毫不畏懼意圖以不當方式攏絡的地方強權,僅使用市民等正當企業團體捐助的合法資金,完成國道開發案的創舉。


    「我們無法否認他身為政治家的野心。可是,這份野心的背後毫無惡意,是為民著想的野心。」


    藪北先寫下這段話,接著拋出疑問:「然而,如今大穀議員當上內閣官房長,依然保有當初的正直嗎?」經由取材搜羅到的多項決定性證據,證實大穀向大型土木公司收賄的消息。


    「我們隻能猜想,在他漫長的政治生涯裏,遭逢種種利弊得失上的考驗。倘若他因而日漸腐敗,導致今日的作為,實在教人遺憾。小說家梨木香步所著的《家守綺譚》裏,收錄短篇故事〈葡萄〉。主角在現世與異世交界的廣場,遇人勸誘他吃下葡萄,他沒接受,以下引用主角當時的心境:


    『閣下所言甚是吸引人。坦白講,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執意不吃葡萄。仔細想了想,成天無憂無慮似乎不錯,但那份優雅終究不符合我的天性。與其坐享其成,我更想刻苦自立抓住理想。這種生活……


    我躊躇片刻,話卻無法收口。


    ——無法供養我的精神。


    斷然說完,四周鴉雀無聲。』


    在政治家的世界,名聲、地位及財富就是葡萄。與民同居的現世,及表麵遵守著大義、實則龍蛇雜處的異世交界處,總逃不了葡萄的誘惑。但決意終身為民服務之人,直到最後都不該吃下葡萄,不是嗎?期許他繼續保有這樣的氣度與驕傲,會是太過迂腐、天真的想法嗎?」


    上述文章看起來不像報導,比較接近專欄文本。


    「這種文章居然能刊在政治版。」連阿靖也大感訝異。


    「藪北先生說是拜台風所賜。關東地區大停電,損失好幾份文本檔,空出的版麵恰恰符合他的交稿字數,逼不得已,報社隻好原原本本地采用。」


    「真的啊。」


    腦中響起藪北的憨笑,我不禁納悶:這會不會是他向來不著痕跡、懂得謙虛的處世之道?盡管藪北自嘲「窩囊廢」,其實是個態度柔軟的狠角色吧。


    「不管怎樣,這篇獨家都讓藪北先生免除遭到裁員的命運。報導在網絡上的反應很好,聽說他能從政治線調回生活文化線了。」


    「太好了,記者也要適材適用。」


    阿靖這番話毫無惡意,我和棲川連連點頭。


    然後,阿靖狠狠瞪著我,抬起下巴說:


    「對了,小少爺工讀生,少在這裏偷懶!你書櫃清完沒?不快點整理要怎麽隨時補充上架?這樣下去紙箱根本清不完,懂不懂?」


    「對不起,阿靖哥。」


    我急忙衝向倉儲室,他卻喊住我。


    「喂,不要叫我『阿靖哥』。」


    「咦,為什麽?」


    我回頭一看,阿靖尷尬地扭動脖子,發出劈啪聲。


    「聽起來……很像壞人。」


    「才不會。」槙乃插話。「不管是『靖』、『阿靖』或『阿靖哥』,都是很棒的稱呼。」


    「不對,隻有『阿靖哥』的語感怪怪的,聽起來好像黑道大哥——」


    「你想太多了。」


    棲川柔聲安撫。阿靖轉動內凹的雙眼若有所思,看似不服地嘟起嘴,但隨著自動門一開,馬上表情一亮:「有客人。」


    「哦,歡迎。」


    「歡迎光臨。」


    「歡迎。」


    「歡迎蒞臨『金曜堂』!」


    接在老板之後,身為店員的我們精神抖擻地齊聲打招呼。


    注41:明治天皇在位時期,從一八六八年十月二十三日至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日結束。


    注42:即日本政府官房最高首長。內閣官房則為輔佐內閣總理大臣的行政機關。


    注43:藏在人類肛門內的虛構器官,呈球狀,類似寶玉。相傳河童喜愛搜集尻子玉。


    注44:原文簡稱uma(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如尼斯湖水怪、大腳怪等。


    注45:梨木香步為擅長兒童文學、鄉野奇談、和風幻想領域的日本小說家、散文家,代表作《家守綺譚》曾推出中譯本,獲二○○九年開卷好書獎。封麵設計一樣有毛筆字,但為重新題字。


    注46:由學研plus發行的超自然情報雜誌。


    注47:日本童書作家、譯者中川千尋,於二○○○年出版的繪本。


    注48:在《家守綺譚》的設置裏,「河童褪皮」是以訛傳訛的說法,其實那是河童脫下的外衣,而非不要的皮囊,若是人類隨意取走,河童會無法返家。


    注49:指無袖擺的和服。


    注50:日式工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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