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得到登美奶奶的允許後,把南風莊的車庫當作畫室。把一百號的畫布靠牆擺著,下麵鋪滿報紙。


    登美奶奶把停在車庫中的廂型車開出去,停在車庫口替我擋住入口。從外麵看不見我在裏麵幹嘛,我可以專注創作。


    最大的問題是炎熱。雖然打開長寬一公尺的小窗戶並打開電風扇,如果沒有積極補充水分,我可能會中暑倒下。


    打開之前大地先生送來的紙箱,拿出顏料、調色盤、畫筆、調和油等東西,做好準備。


    一般來說,畫在畫布上前要先構圖。為了創作出更好的作品,會在速寫簿這專門畫草稿的筆記本上畫上幾款構圖的草圖。有些人在思考構圖的時間花得比實際創作的時間還多。


    我原本就隻能把看過的東西直接畫下來,所以屬於不花時間構圖的人。平常都是抓出遠近,隻決定顏色的印象後,立刻在畫布上畫底圖。


    但這次連這些也不需要,因為該畫的構圖以及想要用的顏色如照片般烙印在我腦海中。


    從來到誌嘉良島的那天到今天,我不斷拖延畫大賽參賽作品的時間。拿來當成見風乃的藉口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有二。


    一個是我不想要參加大賽,也就是不想要讓人看見我的作品。這起因於我對風乃說的,我過去的創傷。


    而另外一個,是我很害怕,畫完這個自我集大成的作品後,結果一如往常仍舊隻是個技巧高超的平庸作品。如果是那樣,不隻秋山老師,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會打從心底感到失望。


    老實說,這兩個原因並沒有徹底消失,隻要我繼續作畫,這個心情肯定不可能消失吧。


    即使如此,我在此時這一瞬間,想要畫畫。


    把腦海中的東西,透過畫筆使其降生於世上的欲望。比任何恐懼都更加強烈的欲望,我認為是畫家最需要的東西。


    把油彩顏料擠在調色盤上,用畫刀調和。混合幾種紅色與黃色顏料調出接近橘色的淡暖色,粗暴地塗抹在全白的一百號畫布上。


    長一百六十二公分,寬一百一十二公分的一百號畫布。


    這個尺寸普通來說也屬於大型畫作。雖然無法一言以蔽之,但在大賽中,作品尺寸越大,帶來的震撼也越大,也有得到高評價的傾向。所需的製作時間長,且構圖的平衡也很難斟酌,但製作大型作品是為了得獎的最快手段。這是秋山老師的建議。


    我拿著畫刀,由右上到左下,縱向在畫布上塗抹。偶爾改變筆觸的角度,創造出隨意的感覺。


    這個過程稱為打底,在我用橘色畫滿整張畫布後,接著在上麵覆蓋上原本該畫的顏色。如此一來就會看不見打底的橘色,但這絕非無謂的步驟。油畫的特徵「深奧的色調」就是透過好幾種顏色交疊而創造出來。就算最表麵的顏色是冷色係顏色,從下麵淡淡透出來的橘色也能給人溫暖的印象。


    汗水流過額側,從下巴往下滴。汗水流入眼中,我用手擦去,顏料大概沾到臉上了吧,但要是每次弄髒都在意,可是沒完沒了啊。


    打底結束後,拿細炭筆畫上粗略草圖。


    中間淡淡畫出一條線把畫布分為左右兩半,漂亮的設計,都有被稱為「黃金比例」的共通比例,據說是一比一﹒六一八,就算是相同一張畫,也會因為有沒有遵循規則而影響直覺式的好壞判斷。


    又接著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再用黃金比例上下切分,我輕輕握著炭筆,仔細描繪每部分所需的主題。這和打底不同,是很細膩的步驟。


    「海鬥!你根本完全沒有喝啊。」


    拿著裝有衝繩香片茶的一公升水瓶過來的登美奶奶大喊。


    埋首畫布世界中的我,突然被拉回現實。這個瞬間,全身遭受沒發覺的疲憊感襲擊,特別明顯的是脫水症狀。


    在我開始畫畫前,登美奶奶替我準備讓我補充水分用的香片茶水瓶完全沒減少,我太專注畫畫,一滴也沒喝。


    「……唔。」


    原本想要說話,舌頭緊緊黏在喉嚨上無法出聲。我有點暈眩,用淋浴的氣勢狂喝茶。


    在登美奶奶嚴正警告下,而且顏料還沒乾也沒辦法繼續下一步,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從早上九點毫不停歇地畫到晚上七點,我狼吞虎咽吞下替我準備的晚餐,立刻倒下睡覺。


    我不想要思考作畫以外的事。


    那和我先前的作畫方法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辦法畫出好成品,但總之無比期待。


    隔天也同樣悶在車庫裏。


    今天進入粗略上色步驟,正如字麵所示,就是粗略畫上陰影讓畫作變得更加具體的步驟。


    整體毫無空隙地用藍色係色彩填滿。彷佛從左下往右上擴散開般,擠壓鉻綠色的顏料管擠出綠色。創造出畫布下方以深藍,上方以綠色為主色調的感覺。


    下方畫上誌嘉良島最具特徵的紅瓦屋頂聚落,聚落沉入海中的感覺。太陽光穿透右上方的海麵照射,海底聚落靜悄悄地妖豔佇立。


    替旁邊漂蕩的海藻與珊瑚礁畫上陰影。岩石上有青苔。雖然是意象,但這是參考我實際潛入海中看海麵的畫麵。如果沒有這個經驗,我肯定不會想到這個。就算可以想像,也隻會變成很假的一幅畫。


    為了讓大海從平麵變立體,用筆觸表現海浪漂蕩的感覺,主色調為從綠色轉為藍色的漸層色,但其中也細微地加上白色、黃色、黑色、灰色及橘色等顏色。


    油畫是畫出光的東西,而光線並非單一顏色,而是許多顏色的聚合體。


    用肉眼看,大海看起來不像黃色。但隻是沒有看見,顏色確實存在。把這些顏色疊加上去後,比起單純的藍色看起來更像大海。


    如果和想像不同,那重畫就好。和水彩畫不同,油畫可以無限重畫。我至今從未感覺那是個優點,這回卻感覺到好幾次。


    突然回過神時周遭一片黑,我似乎倒在車庫水泥地板上睡著了,好險在登美奶奶發現前醒來了,要是被她發現,我可能會被她禁止畫畫吧。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專注作畫到失去意識。


    第三天,終於進入細部描繪與收尾步驟。


    在右上方陽光普照之處與左下沉在海底的聚落之間,畫上上半身為女性,下半身魚尾的「人魚」。


    人魚對著海麵哼歌。


    我自己也覺得很害臊,這是風乃。因為拉著我朝光明處前進的人就是風乃。


    如思春期的國中生以自己喜歡的人為主題作詞作曲般害臊得無地自容,我現在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但我比起任何東西都想要畫這個,這也是沒有辦法。


    不是為了作畫尋找主題,而是為了表現主題而作畫。有種晚了好幾步,我重新開始做國中起無法做到的,對作品投注感情的方法。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這令人無地自容的行為,也是我找回孩提時代感性的證據。


    畫布中,人魚風乃沐浴在陽光下唱歌。從她身上灑落的光芒,照亮海底的誌嘉良島。


    我不知道這幅畫到底畫得好不好。


    但隻要看著畫就讓我忍不住臉紅,心裏嘈雜。


    和在此之前我那除了「技巧很棒」之外沒任何感想的風景畫作品完全不同。


    我全心全意描繪所有主題,特別對人魚沒有任何妥協。我要把風乃具體呈現在這個世界中,投注累積在我指尖的所有經驗與感性。


    我不允許作品和我腦中的景色有分毫誤差。


    接下來隻剩下調整整體的色調,以及細部修正。


    當我遠離畫布雙手環胸俯瞰作品時,窗外傳來玻璃破掉的尖銳聲音。


    一看外頭,登美奶奶蹲在濕透的地麵撿拾玻璃碎片,她似乎是把裝香片茶的水瓶摔破了。


    「沒事吧?」


    我手撐在窗框上問,登美奶奶嚇得肩膀抖了一下。


    「……啊、啊啊,沒事,你別在意。」


    「但你的手在發抖耶。」


    難得見凡事手腳俐落的登美奶奶這麽不可靠,我跳過窗戶幫忙收拾。


    「你那是什麽意思啊?」


    登美奶奶小聲說。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我的畫,所以我無法立刻理解她在說什麽。


    「咦?」


    「那張人魚的畫。」


    「啊,很怪嗎?我基本上幾乎都完成了。」


    登美奶奶一度站起身,從窗外看了車庫裏的畫之後,又蹲了下來。


    「……沒有,沒事。你別在意。隻花了三天就完成,你還真是厲害呢。」


    接著在撿完碎片後,帶著無法釋然的表情走回去。


    總覺得她的反應讓我有點不安。果然客觀來看,這幅畫不好吧。登美奶奶之前誇獎我素描畫得很棒,但對這幅人魚的畫,隻誇獎我作畫的速度。


    但時至此刻,我也沒辦法重畫了。


    沒有那種時間也沒有體力,投注畫中的感情也非虛假。就算大賽最後的結果不好,就算被刷掉,我也想用這幅畫被刷掉。總之,我堅持做完收尾。


    就這樣,我到誌嘉良島的目的,繪製參加「丸之內創世紀藝術大賽」的畫完成了。


    此時是八月十六日,距離我回東京隻剩下四天。


    隔天早晨,風勢比平常還要強勁。


    「今天風乃會來喔。」


    登美奶奶告訴我。


    「這樣啊。」


    我裝作沒有任何想法般回應。上次最後見到時,風乃說再來三天無法見麵。所以我才會投注全身心力,隻花三天就完成百號畫作。我想要讓她看我完成的畫。


    「海鬥,你從風乃口中聽說了嗎?」


    「聽說什麽?」


    我不懂這個問題。我邊回問邊在座墊上坐下。登美奶奶坐在我斜前方,無言倒香片茶。盯著自己手邊看一段時間後,站起身。


    「那幅畫上的人魚,是風乃對吧?」


    理所當然會被看穿,我好害臊,邊搔後頸邊點頭。


    「對,就是這樣。」


    「你不知情就畫了啊。」


    登美奶奶歎了一口氣。


    「……那幅畫有什麽問題嗎?」


    感覺我好像搞砸了什麽。登美奶奶從昨天看見我快要完成的畫作後,就對我有點冷淡。


    「不,沒事,沒什麽。」


    登美奶奶說完後,朝廚房走去。


    我在滿頭疑問中吃完早餐。


    「海鬥,嗨待!好久不見!」


    三十分鍾後,我聽見氣勢十足從玄關衝進來的腳步聲。是風乃。


    「嗯,好久不見。」


    我努力別讓自己的聲音岔開,小心翼翼回應。雖說是每天見麵,沒想到短短三天沒見會如此想念,自己也很想笑。


    「我不在你身邊,你很寂寞對吧!」


    風乃朝我伸直手指說,我回答:「很寂寞喔!」


    「什麽,真老實。」


    風乃似乎相當意外,嚇了一跳。


    「我有東西想要給你看。」


    「哦、喔。什麽?」


    當然是人魚的畫。從我口中得知京花將來想要成為歌手時,風乃表現得相當落寞。


    被自己的死黨隱瞞將來夢想很痛苦吧,所以我想要讓她看完成的畫作,接著重新自己親口對她說:「我將來想要成為畫家。」


    我起身時,登美奶奶慌慌張張從廚房回到起居室。


    「海鬥。」


    難得聽到登美奶奶有點著急的聲音,登美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風乃後,好幾次把到口的話吞下肚。接著放棄掙紮般邊歎氣邊說:


    「……要小心別中暑啊。」


    「我知道了。」


    「了解!」


    我和風乃走出南風莊,朝後頭的車庫前進。


    「我昨天把要參加大賽的作品完成了。」


    「咦?你該不會要給我看吧?你明明說過就算完成也不會給我看耶!」


    「嗯。再怎麽說,你帶我參觀那麽多地方,不讓你看也說不過去。而且,我想要讓你看。」


    「啊哈哈,好害羞喔。那我來替你評審!」


    風乃把手高舉至臉旁,眼睛閃閃發亮地快步前進,那是打從心底期待的表情


    另一方麵,我心情也不平靜。讓風乃看那幅人魚的畫,等同於在喜歡的人麵前,朗誦寫給對方的情書。


    如果她說很惡心該怎麽辦,但那也無所謂了。


    我已經下定決心讓風乃看畫之後,要傳達自己的心情。


    我已經能不在意他人的評價,隻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了。這比什麽都寶貴,而這是風乃引導我的。所以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要對風乃告白。


    大概會被甩吧。但比起被她尷尬拒絕,我更希望她可以一如往常「啊哈哈」大笑。風乃看似我行我素,其實是相當貼心的女孩,肯定不會說出太傷人的話。


    「在車庫裏。」


    「是喔……哇超嚇人!超大!」


    風乃靠近車庫,伸長脖子從窗戶往裏麵看。看見畫後,驚訝地往前跑,衝勁十足地把手搭在窗框上。


    她看見裏頭靠牆擺放的畫後上半身往前傾,接著停止舉動。


    「顏料還沒有完全乾,所以別碰喔。」


    我對著風乃的僵硬背影說道。


    從她的個性和她剛剛的衝勁來看,我還以為她會越過窗戶靠近。


    但現在,她一句話也沒說,靜靜不動。


    我看著風乃的背影。


    ……為什麽動也不動?


    這是因為什麽情緒產生的反應?


    是因為發現人魚的原型是她自己嗎?再怎麽說,如此神似也會發現吧。


    是因為太惡心而說不出話來嗎?


    我早已達到極限的心跳,突破極限狂奔。


    好尷尬。


    我在心中大喊「起碼說些什麽啊」。


    我越過風乃眺望人魚的畫。


    這幅畫利用鮮豔的色彩,表現出沉在人魚藍海底的聚落,從那裏往上浮的人魚,以及從海麵往下灑落的陽光。


    雖然隻花三天時間製作,但我把在人生中學到的技術與感性全灌注在畫布中。


    如果這點遭到否定,我會很受傷。


    我邊這樣想,從旁邊戒慎恐懼地偷看風乃的臉。


    我原本預想看見她倒退三尺的訝異表情。


    如果有奇跡,就是我畫得太棒撥動她的心弦,她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但我這兩個猜測都落空了。


    「……差勁。」


    風乃小聲說。


    從她盯著畫作看的眼中,落下一滴滴淚水。


    「咦……怎……咦?」


    我的思緒停止,當機了,腦袋無法理解。


    風乃轉過頭來。


    淚水從她睜大的左眼流出,慢慢滑過臉頰。


    右眼中也積蓄著淚水,反射光線緩緩晃動。


    「差勁透了。」


    風乃這次麵對著我又說了一次。我「或許是聽錯了」的微小希望也被打碎,腦袋一片空白。


    風乃粗魯地用拇指抹去淚水,跑走。


    我隻能用視線追著她的背影低語:


    「……差勁?」


    濕潤的風,搖晃我孤獨的身體。


    *


    被風乃拒絕讓我大受打擊,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隔天,看見台風逼近的新聞,我在意識蒙矓中,慢吞吞地收拾車庫。


    人魚的畫用三層瓦楞紙版這種強度更高的紙板包裝,這是關係到我將來的大賽參賽作品,本來該要仔細包裝,但我粗暴地隨便亂包。


    就是這般,一切都無所謂了。


    正如氣象預報,台風在隔天直撲誌嘉良島。邊聽著強風打響防雨門的聲音,我在昏暗的房間裏抱膝度過。


    我該去見風乃嗎?


    我該問她說「差勁」的理由嗎?


    我自問自答好幾次,最後用台風無法出門當藉口放棄。反正理由很單純,除了「討厭我的畫」之外別無其他。那是投注我全部感情的熱情之作。作品遭到否定,等同於我自己遭到否定。


    失戀這兩個字浮上心頭,就算明言告白,我也沒有能被她接受的自信,但我沒想到竟然會被用這種方式甩掉。


    而且,最讓我悲傷的是我傷了風乃。天真爛漫的她哭泣的一麵,我大概永生難忘。


    在我拖拖拉拉中,一轉眼到了二十號。我要離開誌嘉良島的日子。


    我要搭第一班船到石垣島和秋山老師會合,預定今天內要回到東京。畫材和來這裏時相同,用貨運送回東京。但因為秋山老師無論如何都想要直接確認畫作,所以我隻能當成隨身行李搬上船。


    「登美奶奶,非常感謝你的照顧。」


    登美奶奶開廂型車送我到港口,我把包裝好的畫作從車上卸下來。長一百六十二公分,寬一百一十二公分的大紙箱,光搬運都要費一番功夫。


    我一鞠躬後,登美奶奶坐在駕駛座上,一如往常麵無表情地說:


    「如果你願意,下次再來吧。」


    「哈哈,說的也是。」


    我回以含糊不清的回答。應該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會想要再來吧。就連現在,風乃沒有來送我讓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也對「真的沒有絲毫希望」感到絕望,內心一團亂。


    「如果你見到我兒子,可以告訴他偶爾也回來一下嗎?」


    登美奶奶手肘擺在車窗上如此說。


    「我和登美奶奶的兒子沒有直接認識……如果他從事美術相關的工作,那我的老師可能認識他,我請老師轉達。」


    「馬上就會認識的……因為海鬥畫了那樣的畫啊。」


    留下這句預言般的話,箱型車揚起塵煙在泥土路上疾駛而去。


    我的腳步因為寬大的畫作承受強風吹拂而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搭上高速船。


    船艙裏空無一人,話說回來,我從沒見過有乘客搭上這艘船。


    都還沒出港,船身已經不停搖晃。帶著雜訊的廣播聲顯得特別響亮,根據廣播中傳來的天氣預報,彷佛被昨天離開的台風吸引,第二個台風從西南方朝這邊靠近。似乎再過兩、三天就會直撲誌嘉良島。


    汽笛聲響起,船隻開動。搖晃劇烈讓我感到很惡心,我上到甲板吹風。


    雖然風很強,但天氣還不差,晴朗天空中掛著薄薄雲層,雲朵往誌嘉良島的方向流動。


    我無意識地朝誌嘉良島的方向看。


    ──接著,我毛骨悚然地感到身體都僵硬了。


    船隻開離港口五十公尺左右。停船處停著兩艘高速船和幾艘小漁船,順著海浪規則搖晃。


    在離港口稍遠的海岸沿岸,站著一整排的島民。


    數十人,不,或許超過百人。距離遙遠看不見表情,也分辨不清誰是誰。但所有人都看著這邊,隻知道他們看著這艘船。


    彷佛來確認我真的離開了。


    我回想起和風乃一起在島上參觀時碰見的島民們的態度,除了風乃、登美奶奶和小孩子以外,每個人都朝我咋舌,問我什麽時候要離開。


    風乃開朗說著「啊哈哈,對不起」向我道歉,所以我覺得無所謂,就算送靈日有重要儀式,冷淡無情到這種程度也令人火大。


    我真想把用紙箱包好的畫作丟進海裏,然後接著大喊一句「我再也不會來了,你們這群鄉巴佬!」


    但再怎樣也不可能那樣做,我失落沮喪後,還暈船朝大海狂吐胃酸。


    一小時後抵達石垣島。當我下船時,看見一位女性帶著行李箱站在人煙稀少的港邊。帽簷寬大的帽子加太陽眼鏡,全身長袖長褲。讓人感受到不想露出絲毫肌膚的強烈意誌的女性,看見我之後大聲喊我。


    「海鬥!」


    我聽過這個聲音,更正確來說,是留下強烈印象的聲音,我立刻知道是誰。


    「京花。」


    她摘下太陽眼鏡,刺眼似地眯起眼睛跑過來。


    「你現在要回誌嘉良島嗎?」


    「對,話說回來這行李是什麽啊?」


    「這是,那個……」


    她在說畫作。在我含糊其詞時,她彷佛這才想起來猜測道:


    「該不會是參加大賽的畫吧?」


    「你聽風乃說的嗎?」


    她對京花說了啊。想起她說「差勁」的那一瞬間,我身體緊繃。她對京花抱怨了什麽呢?


    「在電話裏。她很開心說著,就是為了這個才帶海鬥參觀小島。」


    「她帶我參觀是一段時間前的事情了,所以是用我的手機說話那時?」


    「對啊。」


    我喃喃自語「這樣啊」,那是我失戀前的事。也就是說,等京花今天回去後才會聽到風乃抱怨啊。


    「讓我看看你的畫。」


    在我沮喪時,京花直盯著紙箱看催促我。


    「才不要,很丟臉耶,該怎麽說呢,總之不要。」


    我剛畫完時還覺得這是集我人生大成的巨作,而現在連拿去參賽都讓我躊躇。


    「什麽嘛,我也是忍著害羞唱歌的耶。你卻不給我看你的畫,這太不公平了。而且我單純對你的畫很有興趣。」


    京花眯起眼睛。她成熟的臉,變成想要惡作劇的孩子的臉。我可以聽見她心裏正在說「如果你不讓我看,我就自己拆來看」。


    「真的不要,而且這是最差勁的畫。風乃這樣說了,我還惹哭她了。」


    京花的表情立刻一變,皺起眉頭。


    「風乃……哭了?」


    一臉無可置信的表情。我直到現在也還無法相信,沒想到那個開朗又活力充沛的風乃會哭。


    不僅如此,我也沒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貶低什麽的話語。所以才讓我更受傷。


    在我們倆沉默不語時,汽笛聲響起,船似乎就快要出港了。京花看看我又看看紙箱後,身體朝船的方向移動。


    「總之,我再聯絡你。」


    就這樣搭船離去。


    走出港口。石垣島的風比誌嘉良島周遭還更和緩,似乎還沒受到台風影響。和我先前來時相同,給人「南境之夏」的感覺,相當熱鬧。許多觀光客與當地人來來往往,看著帶著大紙箱的我。


    但他們的視線沒有誌嘉良島島民那樣陰沉又充滿攻擊性。在衝繩,舊曆盂蘭盆節似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但同為衝繩離島,對送靈日的重視程度似乎大有不同。


    「你那什麽臉?說被熱壞了也太誇張了吧。」


    來接我的秋山老師一看見我,立刻對我毫無霸氣的表情表示傻眼。


    「秋山老師還敢說,你的臉也變了耶,是不是變胖了啊?」


    秋山老師和我相反,表情充滿活力。身穿扶桑花花紋的嘉利吉襯衫,蓬鬆的爆炸頭上方帶著一頂草帽。完全展現出享受度假的感覺,更讓我覺得可恨。


    「我去了一趟新德裏,你知道嗎?就是印度的首都。正統咖哩的香料完全不同,有從石垣島出發的直達班機,哎呀,印度真棒,可以成為搖錢樹。」


    他聲音很開朗。看來他的畫商工作似乎賺了一筆,度過相當充實的二十天生活。就在我失戀時。


    「這樣啊,那我們快去機場吧。」


    我逃避得想邁出腳步,但被秋山老師阻止了。


    「往那霸的班機停飛了,因為台風。」


    「咦?天氣這麽晴朗耶?」


    我抬頭看天空,刺痛人的陽光直射。


    「昨天有台風直撲誌嘉良島對吧?那個台風北上,現在正好在那霸上空。所以今天往那霸的班機幾乎都停飛。」


    「那我們該怎麽辦?」


    「我改成後天的班機,也訂好飯店了,走一下馬上就到。」


    「這樣啊,謝謝你。」


    「人魚的畫,就讓我在飯店裏看吧。」


    「……好。」


    我已經事先拍照傳給秋山老師,當時他沒有特別給我評語,隻說了總之先讓他直接看畫。


    到目前為止,這幅畫還沒得到任何人誇獎。得到的反應,隻有「惹人厭到哭出來」這一個。


    我憂鬱地走到飯店,因為炎熱與緊張而滿身大汗。


    我在飯店房間裏拆開包裝。


    人魚藍的人魚畫像,從紙箱中解放。


    「秋山老師對不起,你特地帶我到誌嘉良島上去,我卻隻能畫出這種畫。」


    我說完後,秋山老師沒有回應,隻是張開嘴,但他什麽也沒說,又一臉費解緊咬下唇。視線接著從畫布右上光線的部分,慢慢往左下的聚落移動。靠近畫作,仔細觀察每個細節,接著退到房間盡頭貼著牆壁,俯視整體。


    「那個,要不要別參賽了?運送也要花錢……」


    就連毫不留情誇獎、批評的秋山老師都無話可說,隻是雙手環胸沉默不語,我也越來越不安。


    最後,他一臉認真地把雙手擺在我肩上。


    「海鬥,你要做好人生就此改變的覺悟。」


    「啥?什麽……」


    「就是說,這幅畫無庸置疑是幅傑作!」


    在那之後,秋山老師聯絡認識的業者來收取畫作。因為台風在那霸上空滯留,沒有辦法馬上報名參賽,但大賽八月底才截止報名,時間還很充裕。


    秋山老師也和業者一同出門,我獨自在床上躺下。


    傑作?


    被風乃說「差勁」的那幅畫耶?


    我還不太相信。但秋山老師還是第一次這樣誇獎我。


    如果那幅人魚的畫可以在大賽中進入佳作,肯定可以拿到東京美術大學的推薦入學資格,把畫畫當工作的人生等著我,這令人喜悅。我就是為此來到衝繩,我腦袋相當清楚。


    那幅畫是為了參賽而畫的作品,我會在那裏接受他人評價。


    但在我心中,評審早已結束了。


    風乃看見那幅畫時,落淚的瞬間,那張表情就是我的評審結果。


    比起受到秋山老師或哪裏的知名評審認同,我隻想要讓一個人,讓風乃認同,隻想得到她的誇讚。


    我的價值觀很不安穩,隻受到一個女孩左右。這種心理素質,根本不可能當個畫家。


    我現在才想起來,把畫作的照片傳送給京花。我的確聽了京花唱歌,所以也有給她看畫的義務。雖然不想要讓她在我麵前直接看畫,但給她看照片還能忍受。


    為了擋住從窗外射入室內的刺眼光線,我把右手臂蓋在雙眼上。就算京花回信我也打算視而不見,但她根本沒回。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睡著了。


    隔天,秋山老師帶我去渡假飯店的法國餐廳。這裏的客群優雅,和到處熱鬧喧騰的石垣島格格不入,高雅的室內裝潢很高級,就是一流飯店的感覺。


    難得看秋山老師穿上西裝。雖然一如往常一頭爆炸頭,但大概是他平常身為畫商常與有錢人往來吧,態度大方。


    我和秋山老師坐在圓桌旁,另外還有一張椅子。秋山老師說要替我介紹一個人,但我沒想到氣氛竟然如此嚴肅。肯定是有相當地位的人。


    「第一次見麵,你就是海鬥吧。」


    現身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一臉溫和笑容的紳士。


    身穿名牌焦糖棕色西裝,頭發整齊地三七分。但沒給人難以接近的印象,下垂的眉毛和眼角的細紋創造出和善的氣氛,讓人湧出親近感。我站起身一鞠躬。


    「我是高木海鬥,高中三年級。」


    「還真是有禮貌呢,完全看不出來是秋山的學生。」


    那位紳士睜大眼,爽朗笑著,我們彼此落座。彷佛算好時間,服務生在兩人的杯中倒入葡萄酒,我的則是礦泉水,倒在特別細長的杯子裏。


    「我隻是空有其名的講師。」


    三人輕輕敲杯喝一口後,秋山老師食指搔搔臉頰。


    「那幅畫你也沒給建議嗎?」


    「那無須懷疑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我既沒有聽他說主題,也沒看他的創作過程。」


    「喔。」


    紳士一哼,緊盯著我打量我,秋山老師繼續說:


    「我當他的講師,好好指導他也隻有國中時期。他升上高中之後,幾乎隻是替他補充畫材而已。大部分的技巧建議他都能馬上吸收,從來沒有讓我指正相同問題過。沒辦法展現自我是他唯一的缺點,但看到那幅人魚畫應該可以明白,他也克服這點了。」


    「那確實是幅傑作。」


    看來這個人已經看過我的畫了。知道這點後,我突然變得坐立不安。因為秋山老師完全沒向我介紹,我隻好自己開口:


    「那個,秋山老師,這位是?」


    「喂秋山,你沒說明啊?」


    「因為我想嚇他一跳啊。」


    紳士苦笑著低頭:


    「我是宜野座升陽。『丸之內創世紀藝術大賽』的評審長。」


    腦海浮現「宜野座升陽」的字樣,這麽說來,我似乎在大賽參賽細項的欄位中看過這個名字。評審長應該是有點名氣的藝術家,但我想不到任何作品。如果秋山老師事前告訴我,我就能調查一下再來了。


    「別擔心,不知道也是當然。我自己沒留下什麽作品,現在也隻是單純的教育者。」


    「啊,是這樣啊。」


    我的心思好像寫在臉上了。秋山老師有趣地邊笑邊補充:


    「宜野座老師是我的恩師,他是我念東美大時的兼課講師,很照顧我。再加上一件事,他就是你在誌嘉良島住的民宿,南風莊家的長男。」


    「那麽,登美奶奶口中畫畫的兒子就是……」


    「就是我。秋山突然對我說想在誌嘉良島上訂房時,我還想說怎麽了,沒想到是為了讓學生畫畫啊。」


    宜野座老師解開襯衫第一顆鈕扣,邊鬆開領帶邊說道。


    聽到這個,我馬上想到秋山老師帶我到誌嘉良島的理由了。


    「難不成,秋山老師在衝繩群島中選擇誌嘉良島,是為了要讓我畫評審長宜野座老師家鄉的風景畫嗎?」


    秋山老師咧嘴一笑。


    「沒錯,我從這個人確定當評審長時就開始考慮了。」


    「你明明說是工作順便。」


    「我當然也有工作啊,還去了一趟印度。」


    「但這難道不是作弊嗎?」


    我戒慎恐懼地看向宜野座老師。


    在秋山老師的計謀下,我畫了可能受到他舊識的評審長喜歡的畫,這和其他參賽者並非相同條件。如果因此得獎,應該算是作弊吧。


    宜野座老師彷佛想要撫去我的罪惡感,溫柔笑著說:


    「秋山似乎想要讓你畫出可以誘發我的鄉愁的畫,多少提升入選佳作的機率,但老實說,這種小手段對評審沒有任何影響。我不是憑喜好審查,能不能得獎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


    「這是小手段啊。」


    秋山老師苦笑。


    「而且那幅人魚的畫,不管是不是畫我的故鄉,都是能感動觀賞者的畫。純粹得讓人不自覺臉紅,沒有一個評審能畫出來。不,說全世界隻有你能畫出那幅畫也不為過。就算抽開文化背景也能如此說。」


    不太懂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無庸置疑是實在的讚賞。我對秋山老師使了個眼色,他雙手交握點點頭,替我開口問宜野座老師:


    「宜野座老師,我可把這句話當作評審長的意見嗎?」


    「哈哈,這當然隻是我個人的意見,你就當作酒酣耳熱時的胡言亂語吧。除此之外,在結果出來前我也不能多說什麽,但如果那個作品沒有入選佳作,你立刻離開日本比較好。不,不僅能進入前三十名,甚至可能拿下首獎。如果成真,你就是大賽史上最年輕得獎者。」


    宜野座老師清清喉嚨後補充一句:「當然啦,我也還沒看過全部作品,所以無法保證就是了。」


    我理解他給我很好的評價,但無法消除我的罪惡感。就連這樣同席而坐,都讓我感覺這是不是算作弊。看見我表情不開朗,宜野座老師和秋山老師對我曉以大義:


    「這次是沒太大意義啦,但利用公開的資訊建立對策是理所當然的手段。」


    「就是說啊,海鬥,能做的手段全都要做。不管是資訊、感情,甚至是作品,隻要能利用,全都要拿出來用。」


    「秋山從以前就是這種人,一點也沒變。」


    宜野座老師一笑,秋山老師有點害臊地皺起眉頭。


    秋山老師說要抽根菸而暫時離席,這段時間宜野座老師對我說了秋山老師的往事。


    他從進入東京美術大學時就是爆炸頭,在校內也是特異的存在。


    「秋山總之很聰明,知識量早已超過學生的程度了。」


    「他很常引用畫家的名言。」


    我忍不住點點頭。


    「他把世界上所有名畫的色彩模式、構圖與技法全部背下來,接著互相組合用在自己作品上。在不被說是模仿的範圍內。」


    「那……」


    不是自己的作品,但我前不久或許也是如此。不是因為想要畫出想畫的東西而拿筆,隻有莫名「想畫畫」的心情跑在前方,總之隻能畫下眼前的東西。直到畫出人魚畫之前。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秋山擁有判斷作品好壞的一流審美觀。正因為如此,才會無法忍受自己與其有天壤之別的畫,而想要借用他人的東西吧。比起技術或其他,如果沒有『這就是我自己』的信念,無法在藝術的世界中存活。」


    「在畫那幅人魚畫之前,秋山老師說過我欠缺一些東西,我自己也這樣認為。」


    「這樣啊。」


    宜野座老師喝了一口葡萄酒,點頭好幾次,嘴角綻開笑容。


    「秋山老師是怎樣克服的呢?」


    「總之嚐試了許多事情。喝得爛醉全裸作畫,悶在山裏被野豬追之類的。那個時期真的很開心呢。」


    宜野座老師閉上眼睛,相當懷念地微笑。大概有點醉意了吧,感覺他的臉比一開始還紅。


    「您全陪在他身邊嗎?」


    「是啊,陪秋山固定他的感性的過程,就跟自己的事情一樣開心。所以你也要盡管使喚秋山,秋山也這麽想吧。結果他不是成為畫家而是成為畫商,但他利用時間開設繪畫教室,也是因為想要站在教育者的立場做這件事吧。」


    「我非常感謝他,如果沒有秋山老師,我應該早就放棄畫畫了。」


    秋山老師謙虛說自己隻是負責補充畫材,但特地持續經營隻有我一個學生,也就是隻有我的學費收入的繪畫教室,從他講求合理的個性來說很不合理。


    如果畫出人魚的畫,能向對我這種人持續抱持期待的秋山老師稍微報恩,那我單純感到很開心。


    第一次產生畫出那幅畫真是太好了的感想。


    在秋山老師回來後,前菜及湯品等等的料理陸續端上桌。


    其中的石垣牛牛排真是絕品。表麵燒烤得酥脆,裏麵是還很紅嫩的半生熟。口感濕潤且不油膩,肉汁隨著每次咀嚼不停流出。


    不管哪道料理,第一口都給人至高的幸福感,但很快就感覺膩了。登美奶奶做的鄉土料理就不會這樣,雖然沒有這個法國料理刺激,卻讓人上癮,想要每天吃。


    「但話說回來真的幫大忙了,誌嘉良島的民宿每間都被訂滿了,讓我超傷腦筋啊。」


    吃完所有菜肴後,秋山老師拿起餐巾邊擦嘴邊說。


    「還真虧你知道我的老家開民宿耶。」


    「你以前說過啊,老師隻要喝醉就會很多話。」


    宜野座老師小聲說著「是這樣嗎?」皺起眉頭苦笑。


    「都是因為你無論如何地拜托,我才會打電話給我媽。但已經一段時間沒聯絡了,正好是個好機會。」


    「那真是太好了,你母親在電話那頭也很擔心你。她應該希望你可以回家吧?」


    「那是一個被八股習俗束縛的小島,海鬥應該也很清楚吧,老實說,我沒有打算再回去。」


    八股習俗,是指「送靈日」嗎?


    正如宜野座老師所言,雖說是與祭祀亡者相關的事情,但排除外人到那種程度的團結力,可是都市看不見的。我認同地點頭。在那之後開始聊起秋山老師的學生時代,以及日本美術界的將來。


    格調高貴的法國餐廳確實很好吃,但量對高中男生來說有點少。在讓人緊張的空間中吃飯,我到最後一刻都無法融入,但秋山老師說今後這類機會會增加,要我習慣。


    如果得獎,似乎就會有許多訪問與餐會邀約。秋山老師說我的人魚畫有得到這等評價的價值。結果尚未出爐已經確定會入選佳作,甚至聊到極有可能拿到首獎。


    我慢慢湧起「人魚的畫真的是好作品」的感覺,但沉浸於這份感覺的同時,也在意起其他事情。


    秋山老師說誌嘉良島上的民宿全部訂滿而訂不到,最後是拜托南風莊的家人宜野座老師才終於訂到房這點。


    島上完全沒有觀光客,也就是說,明明有空房卻說謊拒絕他人訂房。


    這和猶他的老婆婆在快餐店裏提過的「不讓任何觀光客進入」一致。


    實際上,島民對我和登美奶奶很冷淡。彷佛我們打破了什麽規矩。


    我心想「這怎麽可能」,但事實上京花碰見猶他之後,樣子也變得很不對勁。


    在那之後,秋山老師和宜野座老師要繼續去喝酒,我獨自搭計程車回飯店。


    在車上,我拿起手機查誌嘉良島的資料。


    「一座隸屬衝繩縣八重山列島的有人島。」


    接著出現衛星照片與景觀等圖片,這樣看圖片,會覺得紅瓦聚落異常漂亮,彷佛電影場景。完全沒有我昨天還住在那裏的感覺。


    也看到港口那個惡心的人魚銅像照,就是因為有這個,我才覺得風乃看起來像人魚,如果是看著這個銅像長大,或許對人魚沒有好印象,那也許是她說出「差勁」的原因之一。


    「因珊瑚礁隆起而生成的琉球石灰岩形成的低窪島嶼,近幾年因地球暖化影響,海平麵上升造成土地麵積減少。」


    這個風乃曾經說過,因為水位上升,沙灘的形狀也跟著改變。


    「陸續發生因台風造成的局部地區淹水受災狀況。」


    也刊載了住在沿海的幾位島民因而喪生的新聞,這也是導致島民更加重視送靈日的原因。


    重新查詢後,發現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明明隻待在島上二十天,多虧有風乃帶我參觀,每個風景我都看過。


    就這樣滑過畫麵,在曆史欄位上看見在意的關鍵字。


    「人魚傳說?」


    帶有奇幻色彩的字詞,簡單來說如下:


    ──很久很久以前,石垣島上的某個漁夫救了人魚之後,人魚告訴他「將會有大海嘯襲擊小島」,漁夫同村的人因此逃上山而逃過一劫,但不信邪的鄰村被海嘯吞沒,受到毀滅性傷害。


    這是常見的,帶有教誨的民間故事。


    但這為什麽被列在曆史欄位中呢?如果和桃太郎、浦島太郎那類同為單純的民間故事,應該要列在其他欄位才對吧?


    我感到不解,繼續點選相關關鍵字。


    人魚傳說中出現,侵襲石垣島的海嘯,似乎是實際上存在的「明和大海嘯」。一七七一年觀測到浪高超過八十公尺的巨大海嘯,這個高度為日本史上最高。


    我孩提時代震驚全世界的東北海嘯浪高四十公尺,所以規模比這還要大。當時看畫麵也感覺在看電影般毫無真實感,我完全無法想像超越其上的規模是怎樣。


    襲擊八重山諸島的大海嘯造成許多人受害,具體來說,死者與失蹤者超過一萬人,這將近當時人口的三分之一。


    不僅如此,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也因為海水造成的鹽害,許多農田與農作物受損,沒辦法過著與先前相同的生活。


    島民為了重建,遠赴日本本土或到台灣去賺錢,也有整個村莊從這個小島移居到其他小島。但在那邊也碰到饑荒與流行病,在那之後將近百年,八重山諸島的人口不斷減少。


    這大幅改變島民們的文化與價值觀,記述上強調這是曆史性大災害。


    抵達飯店後下計程車,這是裝飾橘色電燈泡的便宜飯店。雖然不及誌嘉良島,但這裏的夜空也能看見比東京更多的星星。


    我試著想像眼前出現八十公尺的大海嘯,大概是二十到二十五層高的大樓逼近眼前的感覺。


    我覺得「好恐怖」,不隻感到絕望,海嘯過後的小島,應該正如字麵所示「不成形」了吧。正常來說會感覺走投無路,但當時的衝繩從那種狀況中振作起來。


    在沒有現代的科學技術,也沒有其他縣市的支援下。


    我回想起和風乃間的對話。


    「誌嘉良島在曆史上遭受過許多次災害,但每次都是島民同心協力阻止災害,並且重新振作起來。」


    她開朗地對我說,島民們用「時到時擔當」的心情,跨越各式各樣的難關。這個大海嘯也是其中之一吧。


    回到飯店房間,衝了澡。明天早上要搭乘飛往那霸的班機,所以稍微整理行李。不到一分鍾就收好了。


    我在床邊坐下,想要稍微仔細看被害狀況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有來電。


    畫麵顯示「京花」,是要說對畫的感想嗎?但話說回來,為什麽突然打電話?


    我清清喉嚨後按下通話鍵。


    「喂。」


    沒有回應。


    「……京花?」


    沉默。


    「喂。」


    隻聽見吸鼻子的「簌簌」聲。


    「京……」


    『簌簌』


    嗯?


    我不禁止住喊她的聲音,明明沒有人看卻打直腰杆。隻靠著聽覺資訊我也不太確定,京花該不會在哭吧?


    「怎麽了?你還好嗎?」


    『……你給風乃看的畫,就是那幅人魚的畫嗎?』


    「對、對啊。」


    『那個人魚是風乃對吧?』


    「嗯……果然很惡心對吧,我在反省。」


    『你為什麽要畫那麽過分的畫?』


    果然被她察覺了,而且還感到厭惡。和秋山老師還有宜野座老師不同,認識風乃的人似乎都沒有好感。


    我有點找藉口地回答:


    「因為在我眼中,她看起來像人魚。」


    『……』


    京花沉默。


    「對不起,其實我也想對風乃道歉。但她可能不願意聽我說話就是了。」


    『你說,風乃看到那幅畫後哭了對吧?』


    「嗯?嗯,對。」


    『那果然就是那樣啊!』


    「什麽?」


    『我很喜歡風乃!』


    這段話我不得要領。為了讓京花冷靜下來,我總之先配合她說話。


    「……這我很清楚喔,而且你也很關心她。」


    『不是那樣!』


    「不是?」


    『我喜歡風乃是事實,但是……結果我還是最喜歡自己。』


    京花給我冷酷的印象,但這是什麽狀況,對話完全無法成立。


    「每個人都最喜歡自己啊。」


    『沒錯!但是風乃不同!』


    「不同?」


    『風乃以前是個成天黏著奶奶的小孩。』


    「……是這樣啊。」


    『而且她超級喜歡誌嘉良島,認真覺得可以為了誌嘉良島做任何事。但我不那麽想。我才不要為了別人犧牲自己!所以我沒辦法對風乃說我想要當歌手。我怎麽有辦法把事情全推給風乃,還對她說將來的夢想啊!』


    京花用責怪自己的語調說,我根本沒時間提問。


    『高中同學對我說,京花這麽努力打工好厲害喔,與之相比風乃老是在玩。風乃每次聽到都會哈哈哈笑著說:「我隻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你的手機講電話那時也這樣!我哭個不停,風乃完全沒哭。還笑著說「小京真溫柔,謝謝你喔」!明明就是風乃比我溫柔百倍!』


    大喊之後沉默了一陣子,我可以聽見她粗亂的鼻息。


    我幾乎無法理解內容,但我知道她是真心陳述真實。


    而如果這是真實,有不得不追問的部分。


    「為了小島犧牲自己是什麽意思?」


    手機那側沒傳來回答。


    漫長沉默。


    接著聽不見京花吸鼻子的聲音了。


    一段時間後,京花顫抖聲音小聲說。那和她唱歌時強而有力的低沉聲音完全不同,是幾乎要消失的細小聲音:


    『……海鬥,你馬上來誌嘉良島。』


    「馬上?但我明天要回東京了。而且沒辦法進去島上吧?猶他老婆婆不是也這樣說。」


    『救救風乃,不管我說什麽風乃都沒有哭,但如果是你,她或許願意表露真心。』


    ──電話突然掛斷了。


    我又打了一次,但京花沒有接,似乎是關機了。


    我站起身,把手機往床上丟。


    俯視畫麵直到待機畫麵轉為全黑。


    我拚命整理思緒。


    為了小島犧牲自己?


    全推給風乃?


    禁止島民以外的人進入下舉辦的儀式。在網路上查了盂蘭盆節最後一天的事情,也隻知道這是衝繩很尋常的節日。風乃說今年以小島為單位舉辦,是要做什麽與以往不同的事情嗎?


    ……搞不懂。


    但總之得去小島一趟才行,當秋山老師回來時,我對他說了整件事情。


    因為有風乃才能克服心理創傷,也被她甩了。還有我明天想搭第一班船去誌嘉良島,所以又要取消飛往那霸的班機。


    喝醉的秋山老師聽完後,困意十足地揉揉眼睛點點頭,拍拍我的背:


    「『時時刻刻別忘記動眼、動手、動腦。』這是達利所說的話。」


    天亮後,迎接二十二號的送靈日來臨。我朝石垣港前進。


    我打電話給京花好幾次,但一次也沒接通。她在速食店裏拜托我「帶風乃去東京」。現在回想起來,她真正的目的或許不是想要我聽她唱歌,拜托我這件事才是她最重要的請托。


    結果,我還是不知道京花真正的意思,但覺得隻要去誌嘉良島就能明白一切。


    抵達港口時九點半,再過不久就是第一班船發船的十點了。候船室裏有長椅卻空無一人。


    螢幕上顯示前往其他離島的出發時間。


    往誌嘉良島的船班,在十點的船班之後全部停駛。前往其他離島的船似乎下午之後也停駛。聽頻繁播送的廣播說,似乎是因為台風靠近而停駛。如果錯過這班今天就沒船了,無論如何都得趕上。


    高速船的船票僅限當天販售。沒辦法提前買,也隻能在這邊買。


    我朝售票窗口說了「不好意思」,裏麵一位年輕大姊姊隔著玻璃回我「歡迎光臨」。


    「往誌嘉良島,一張。」


    但當我說完後,她的表情從待客的笑容轉為嚴肅表情。


    「非常不好意思,今天前往誌嘉良島的船票已經全數售光了。」


    聲音冷淡地如此說。


    「售光?明明還有三十分鍾,而且都沒有人耶。」


    「是的,非常不好意思。」


    我回想起高速船的船艙。大概有二十張座位。雖然無法說絕對,但我完全無法想像總是無人的船艙會坐滿人。話說回來,船票隻能當天買,如果真的賣光了,那候船室沒二十個人等著也太奇怪了。


    「拜托你,我無論如何都得到誌嘉良島上去。」


    我不小心提高音量,坐在更裏麵的工作人員們全抬起頭,訝異地看著這邊。


    「就算你這樣說,這是規矩啊。」


    我是個笨蛋。什麽也沒想就先行動了。


    小島沒有機場隻能靠船出入,所以可以在此阻擋人員進出。這種事情隻要仔細思考就能明白。我之所以前幾天還能進出,全是因為登美奶奶允許我上島,以及事前買好來回票。他們讓大家在這裏沒辦法買船票。


    「根本沒有人在等啊。」


    「和那沒有關係。確實已經售光了,我們沒有辦法繼續販售。」


    「如果時間到了也沒有人來就會視為取消對吧?那麽一來就能買那個位置吧?」


    「我們沒有開放候補席,規定就是時間到了就發船。」


    「多一個人沒關係吧,不管是甲板還是行李艙都好。」


    「不可以,乘客數量有規定。」


    「怎樣都好啦,總之請讓我搭船!」


    我不禁揚起聲調,因為太過著急而感到火大。在那之後,有人從背後抓住我的肩膀。


    「小哥,可以請你到後麵來一下嗎?」


    身穿嘉利吉襯衫的中年男性,雖然表情溫和,但握住我肩膀的力道很大。而且他背後還跟著兩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年輕男性。我心想似乎在哪看過,接著立刻想到了。


    我和京花去完卡拉ok要回島上時也看過這些人,我記得他們圍住帶著大行李的觀光客,類似帳篷支架的戶外用品的東西還突出在他的行李外。


    「痛……」


    他握痛我的肩膀讓我扭曲臉孔,三個人的體格都遠比我健壯,要是發展成暴力事件,我立刻會被當布袋打。


    我真心想要報警。這種威脅與拒絕乘客搭船真的能被允許嗎?日本可是個法治國家耶。


    我沒打算退縮,我絕對要搭上船。所以我打算要大叫。


    就在我用力吸一口氣時,有個人從旁邊抓住中年男性的手腕。


    「我兒子被你捏痛了,可以請你放手嗎?」


    那是宜野座老師。他為什麽在這裏?我嚇到說不出話來。


    中年男性看看我又看看宜野座老師後,無可奈何地放開手。


    「海鬥,我不是要你等我來再說嘛,真是的。」


    他說話的方法和昨天不同,完全是衝繩人的腔調。宜野座老師拍拍我的雙肩,避開三人的視線對我眨眨眼。這是要我配合他的暗號。


    「不好……對不起,爸爸。」


    而且話說回來,宜野座老師為什麽會在這裏,但我總之先順著他的話說。


    「你是這孩子的父親?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離開嗎?」


    中年男子表情訝異,肯定覺得我們長得不像吧。


    「哎呀,我們父子得回島上才行咧。我是誌嘉良島的人啦,聽說今年要那個不是嗎?」


    「什麽?」


    他們的表情混雜困惑。


    「我的名字是宜野座升陽,也給你們名片吧。」


    宜野座老師從西裝內口袋拿出名片,中年男性接下。


    「宜野座……美術大學教授?這確實是我們這的名字啦。」


    「我是南風莊宜野座登美的長男,一直待在內地,因為送靈日被叫回來,所以和兒子一起回家。你可以去確認。」


    說話方法不同彷佛讓他變了一個人,他態度大方,也沒有刻意的感覺。


    中年男性回到售票窗口開始打電話,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他不停偷瞄我們。這段時間,兩個年輕男性守著我和宜野座老師。我坐立不安地等著,但還是學宜野座老師抬頭挺胸。


    「……我們確認好了,兩張成人票。」


    一段時間後,從櫃台的年輕女性手中接過船票。宜野座老師迅速付錢,我們穿過候船室。


    走了一會兒,我確定身邊沒有其他人之後低頭道謝:


    「謝謝您,幫了我很大的忙。」


    「你別在意,秋山來拜托我的。」


    語調已經回到昨天的宜野座老師了。


    「秋山老師?」


    「是啊,他請我幫你救救你的人魚。」


    我的人魚。也就是風乃。


    京花也說了希望我救救風乃。


    但具體來說,我完全不知道要從什麽手中救她,也不知道到底什麽狀況。


    「宜野座老師知道是什麽狀況嗎?」


    「不是全部。昨天從秋山口中聽到你的人魚之後,我覺得不太對勁,就立刻打電話給我媽。」


    「打給登美奶奶?」


    「是啊,我嚇死了,沒想到那個小島竟然還在做那種事。」


    「那個……總之我太多事情搞不懂,也不知道該從哪件事問起,但首先,請問您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我聽秋山說你要去誌嘉良島。」


    「秋山老師呢?」


    「他有其他事不能來,哎呀,反正他也沒辦法搭船,這個任務隻有我適任。」


    「……那個!風乃到底怎麽了?送靈日到底是什麽?誌嘉良島到底在隱瞞什麽?為什麽那個小島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不小心連珠炮狂問問題,宜野座老師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


    「噓,你太大聲了。等我們順利搭上船後我再跟你說。」


    沒有辦法,我們就在乘船處等船抵達。潮濕的海風吹拂。明明還是上午,卻因為烏雲彷佛傍晚般昏暗。我拿手機搜尋「誌嘉良島 送靈日 秘密」後,也沒在網路上找到相關的資訊。


    十點一到,搭上船。不出預料,客艙隻有我和宜野座老師,我們在兩排座位上並肩而坐。


    聽見汽笛聲,船出港了。比我兩天前搭船時更加搖晃,身旁的宜野座老師「呼」地大吐一口氣,垂下肩膀。


    「哎呀,不可以放鬆,接下來才是問題,有沒有辦法停止送靈救下你的人魚才是重點。」


    「那個,可不可以別說『你的人魚』了。」


    「哈哈,不好意思。」


    我對來路不明之事感到緊張,大概是想要讓我稍微放鬆吧,宜野座老師開玩笑似地笑了。


    「那麽……該從哪裏說起呢。首先,你知道在八重山諸島流傳的『人魚傳說』嗎?」


    「知道,我昨天在網路上找到了。」


    漁夫救了人魚後,拯救村莊遠離海嘯被害。另一方麵,鄰村的人因為不相信有人魚而遭毀滅,這樣一個民間故事。


    「所以你在畫人魚的畫時不知道這件事啊,我還以為你是在島上聽到這個民間故事呢。」


    「會把風乃畫成人魚,隻是因為她在我眼中是人魚。」


    宜野座老師再次確認客艙裏空無一人,深吸一口氣後接著說:


    「……從結論來說,現在誌嘉良島上的島民,就是不相信人魚被海嘯滅村的鄰村後代。」


    「什麽……不是不是……」


    我搖搖頭後繼續說:


    「那個民間故事是真的嗎?真的有人魚?」


    「哪知,這倒是不清楚。隻不過正式文獻上留有紀錄,明明同為沿岸的村莊,一個村莊的村民幾乎全部得救,另一個村莊隻有二十人左右活下來,超過一千五百人喪生。這是無從爭論的事實。」


    「那隻是偶然吧。」


    「或許是偶然,但明顯不自然,實際上,這個故事也被傳承了兩百五十年。」


    誌嘉良島港邊有個古舊的銅像,人魚對他們來說確實是特別的存在。


    「當時明和大海嘯襲擊了離島一帶,鄰村的人也因為鹽害而難以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們認為那是不祥的土地,最後拋棄原本的村莊渡海,接著抵達了當時是無人島的誌嘉良島。但因為人口稀少,在陌生土地上的生活遲遲無法安定下來。最後他們開始尋找原因,並得到一個結論。」


    「結論?」


    「那就是,這該不會是人魚的詛咒吧。他們開始認為是過去懷疑人魚,而惹怒了人魚。」


    「這太愚蠢了。」


    平常聽到這種可疑的說詞隻會惹人嗤笑,但宜野座老師的表情相當認真,我不禁屏息。


    「接著,島民為了平息人魚的憤怒,決定獻出人柱。」


    「人柱……那是活祭品的意思吧。又不是漫畫或小說。」


    「你知道禦嶽嗎?」


    「知道,是個形狀似塔的大岩石對吧。」


    「身為人柱的女性,要從那個塔頂投身入海。接著全部島民朝著大海獻上祈禱。所以島民血緣者的我可以進入小島,設定為我兒子的你也可以入島。」


    「投、投身……?」


    「最後一次舉辦這個儀式似乎是距今七十年前。從太平洋戰爭起約五年時間,以蚊子為媒介的瘧疾大為流行,許多島民因而喪生。但聽說在儀式結束後,再也沒有人死亡了。」


    ──難以置信。


    曆史課也上過瘧疾曾經在衝繩大流行過,但那是因為醫學發達而結束疫情,絕對不是因為儀式。


    雖然這樣說,在禦嶽這個聖地與巫覡猶他近在身邊的小島上,島民認真相信這件事也不奇怪。


    「這次的人柱似乎是為了要阻止水位上升。原本就有零星受害,一個月前的風暴潮導致幾位島民喪生成為決定性關鍵……這是我昨天從我媽口中聽到的。」


    「那個儀式……就是今天要舉辦的送靈日?但網路上都找不到……」


    「原本的送靈日單純指舊曆盂蘭盆節的最後一天,衝繩本島和其他離島沒有太大不同。有人柱文化的隻有誌嘉良島。」


    「……要投身大海的人柱是……」


    「名叫風乃的女生。島上一定會有一個被課以人柱義務養大的女性,因為儀式不定期,也有終生沒碰到儀式的女性。」


    「那個,也就是說,風乃她……要從禦嶽頂端投身入海嗎?」


    過多的資訊讓我大腦混亂,但我也理解許多事了。


    京花口中「全部推給風乃」、「為了小島犧牲」指的就是這個,風乃早就決定成為人柱,從出生那一刻起。對京花來說,怎麽可能有辦法對這樣的風乃說將來的夢想。


    「大家都不覺得太奇怪了,不覺得匪夷所思嗎?」


    「現在有網路,年輕人或許會感覺吧。」


    「那……」


    「但那座島幾乎都是老人,甚至有許多人參與了上次的儀式。習俗和思想沒有這麽容易改變,實際住過那邊的我非常清楚。我有個大我五歲的姊姊,當時我的姊姊就是人柱,而且她理所當然接受了這個命運。彷佛隻有我一個人價值觀和大家不同,是個怪人一樣。這讓我感到很厭煩,我國中畢業就離開小島了。」


    「您的姊姊現在呢?」


    「二十年前左右病死了。我連喪禮也沒參加,當時工作很忙,而且也打算一輩子不想扯上關係了。」


    「是這樣啊……那麽您為什麽願意幫忙我呢?」


    「理由有二,第一是這是學生的請求,另外一個是,我想要看更多你的畫。」


    「我的畫?」


    我一回問,宜野座老師卷起右手衣袖,把右手腕內側轉給我看。手腕到小指根部有道五公分左右的舊傷疤。


    「我年輕時出車禍造成手腕軟骨損傷,雖然動過幾次手術,但隻要一畫畫就會痛,結果隻能放下畫筆了。在那之後我就專心在教育上。」


    宜野座老師一臉懷念地摸著傷疤繼續說:


    「秋山讓我看過你之前的畫的照片,那給我彷佛在聽機械音彈奏曲子的冰冷感覺。而那竟然轉變成讓人那麽感動的畫。如果你沒了她,應該沒辦法繼續畫畫了吧?」


    「……沒錯。」


    正如老師所說。沒有風乃的風景,對我來說毫無魅力,絲毫沒有想畫的心情。現在的我,沒有風乃就無法畫畫。


    「我放棄作畫,但我不希望你放棄。身為美術界的一員,我無法沉默看著一個年輕人就此斷送未來。」


    深深感受這人是真的教育家,明明不想扯上關係了,卻為了我出手相助。


    「……沒錯,因為風乃,我才有了改變。」


    我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拳,「答答答」船頂傳來雨滴打在上麵的聲音。窗外下起豪雨,厚重的灰色雲層在天空流動,偶爾閃爍鈍色光芒。風勢仍舊強勁,船隻上下劇烈起伏。


    在這之中,在會被錯認為夜晚的黑暗大海,看見遺世獨立的亮光。


    那是誌嘉良島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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