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初吻而慌張,我還是跟在風乃後麵,沿著岩礁遊去。


    海浪如順風推著我的全身,幾乎隻靠著隨波逐流的狀態前進。


    在距離我們跳下的懸崖二十公尺左右遠的地方,有個岩岸。試圖用手指和腳勾住表麵隆起的岩石想要上岸,但濕潤的衣服沉重,費了一番功夫。


    由岩石構成的離島,聳立著高達十公尺以上的圓柱型大岩石,這就是風乃口中的禦嶽。


    大岩石旁有石階,隻要爬階梯就能抵達頂點。我邊小心別滑倒,邊爬上大約有五層樓高度的階梯,抵達大岩石頂點。


    在那裏,我的視野幾乎全被天空與大海覆蓋。遠方可見我們剛剛跳下的斷崖,以及榕樹森林。


    這個小小的離島就在誌嘉良島旁,岩石頂端大約直徑十公尺左右,很平坦。雖然四處凹凸不平,但沒有人工介入,岩石隻是暴露在風雨中怎麽可能變成這種形狀──這份不自然讓我很震撼。


    我們背對著誌嘉良島,在岩石頂端朝大海方向走去。連棵雜草也沒有的單調岩石上,隻留下風乃的草鞋和我的鞋子的濕潤足跡。


    被大海包圍且沒有任何遮蔽物,強風吹拂,濕透的衣服隨風用力拍打,感覺隻要待在這裏十幾分鍾衣服就會乾了。


    當我們走到巨大圓形舞台邊緣時,風乃張開雙手說:


    「這裏就是誌嘉良島的禦嶽,如何?」


    背對萬裏無雲的天空與廣闊大海的她,彷佛身處世界中心。


    「好壯觀,這裏確實給人神明降臨之處的感覺呢。」


    我回答後,風乃滿足地微笑轉過去麵向大海,在崖邊坐下,腳就垂放在岩石邊。


    「以前這個離島本身更大一點,現在幾乎都泡在海水裏,隻有這個岩石塔勉強留下來,因為這幾年海水水位上升了。」


    原本是更大的島,然後這個如塔一般的大岩石就位於島的邊緣。


    我原本想坐在風乃身邊,但這比我們剛剛跳下來的斷崖更高,雖然下麵是大海,但本能對高處的恐懼讓我身體緊繃。我不敢和她一樣直接坐在崖邊,所以在稍微靠裏麵盤腿而坐。


    「島上的人也很不安,還說島上沙灘的形狀也變得很不同。」


    因為地球暖化導致海平麵上升是很常聽見的話題,比起隻在新聞上得知這件事的我,大海就在生活圈內的風乃更有深刻感觸吧。


    「我小時候,可以從陸地走到這邊來的耶,現在如果不搭船就沒辦法過來。」


    「原來正常是搭船啊。」


    「嗯,但跳下來比較快,而且很舒服啊。嚇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風乃垂下眉尾,露出有點傷腦筋的笑容,海風從下往上吹動她的瀏海。露出這種表情,我豈不是沒辦法抱怨了嗎?


    「沒有關係啦。」


    沒辦法,我隻好一臉無所謂地回應。而且老實說,在談論這件事情前,我更希望她先告訴我剛剛吻我的理由。風乃清爽無妝的肌膚,如剝殼水煮蛋般光滑,嘴唇也莫名性感。講白了,她比任何同學都還要可愛。青春期的高中男生被這種女孩子吻了之後,怎麽可能不在意。


    我側眼偷看風乃,她認真地盯著水平麵。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我和女性相處的經驗壓倒性不足,無法查探她的真意。這是我至今不與他人接觸,隻是不停畫畫帶來的弊害。


    風乃的表情突然轉變為笑容。


    「哎呀,思考也沒有用!時到時擔當啦。」


    「時到時擔當?」


    「就是到時總會有方法的意思!這是我們衝繩人常說的一句話。」


    「你們真樂觀。」


    「煩惱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如果不盡情享受當下就太浪費時間了!」


    時到時擔當,這種思考很有風乃的個性,想太多也沒用。


    「感覺你似乎沒有煩惱。」


    「啊,你在嘲笑我!」


    我明明隻是坦率佩服耶。她故作生氣地戳我的肩膀,在那之後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說:


    「誌嘉良島至今跨越過好多次危機了。所以這個水位上升,我也覺得真的不會有事。」


    「危機?」


    「大海嘯、大型台風、乾旱還有瘧疾大流行……誌嘉良島在曆史上遭受過好幾個重大災害。但是,每次都是所有島民同心協力阻止災害,並且重新振作起來。所以肯定沒有問題。」


    「喔,原來確實有曆史啊。」


    「啊哈哈,全都是我奶奶告訴我的就是了!」


    風乃靦腆笑著搔搔後腦勺。


    待一陣子後,我們走下石階又遊進海裏。


    來的時候很輕鬆前進,但回程沒辦法順利前進。聽風乃說,因為海流是往離島的方向流。


    距離我們跳下的懸崖幾公尺處,有個岩石逐段增高的地方,我們就攀著那邊往上爬。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出全身濕爬上岩石這種行動力十足的行為,要是沒來誌嘉良島,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此經驗。


    海麵距離懸崖大約六、七公尺左右,雖然比禦嶽的塔低,但如果她事前告訴我要跳下來,我肯定會拒絕。


    我撿起放在榕樹森林前的手機,打算塞進口袋裏,又因為衣服濕了而躊躇,接著問風乃:


    「替換的衣服呢?」


    「沒有啊,就這樣回去。」


    風乃邊擰乾t恤衣襬,理所當然地回答。


    「什麽,會感冒耶。」


    「天氣這麽熱耶,感冒?馬上就乾了啦!我們衝繩人身體濕了也無所謂!」


    「怎麽可能無所謂!」


    「快點走啦!」


    風乃說完後走進森林,我握著手機慌慌張張追上去,如果和風乃走散,我不可能不迷路地走出這片榕樹森林。


    風乃和來時相同直直往前進,我看著她的背影,開始想著剛剛發生的事情該不會是我記錯了吧。


    ──我記得她確實在海中吻了我。


    但是,風乃完全沒提及那件事,態度也毫無變化。


    該不會,或許隻是因為以為我溺水了想替我人工呼吸而已。雖然一般來說要在陸地上做,但狀況緊急所以在海中做?雖然這樣說,我也沒有狂亂掙紮,而且也睜開眼睛了。


    或者那並非需要特地提出來講的事情?說起衝繩,到幾十年前和日本還是不同國家,親吻其實跟打招呼沒兩樣?是文化差異嗎?


    思緒在我腦袋中轉個不停,風乃頻頻轉過頭來看我,確認我是否有好好跟上。每次和風乃對上眼都嚇我一跳,不知是喜悅還是害羞,是不安還是尷尬,搞不懂的情緒在我胸口混成一團。回程和去程在森林中步行的時間相同,疲勞感卻是兩倍以上。


    「感覺可以畫成畫嗎?」


    走出森林後,風乃如此問我。去程時我拚命隻想跟上她,回程滿腦子想事情,完全忘了當初的目的。我搖搖頭。


    「還沒辦法明說,得多看幾個地方才行。」


    「這樣啊!那我明天帶你去別的地方!」


    不知是否多心,感覺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很開心。我心想「明天也能見到風乃」,之後立刻被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嚇到。


    和風乃分別回到南風莊時,登美奶奶麵無表情地迎接我。看見我全身濕也沒多問什麽,隻是拿毛巾給我要我去洗澡。


    接著我畫完每天必做的素描後吃晚餐,九點就鑽進被窩了。


    來到衝繩兩天,我過著相當健康的生活。電視頻道很少也沒節目可以看,我也沒有體力熬夜。餐點太好吃讓我吃得太飽,吃飽馬上想睡覺也是理由之一。


    我躺著上網搜尋後才知道,衝繩人似乎幾乎都不撐傘。稍微被雨淋濕也不在意,遇到大雨就悠閑等雨停。


    風乃口中「我們衝繩人身體濕了也無所謂」是事實,我邊想著「什麽啦」,把連接充電線的手機丟一旁去閉上眼睛。在那之後數分鍾,我的眼瞼內側浮現風乃在海中漂浮的身影,那也隨著我的意識淡去而消失。


    隔天早晨,當我在起居室用早餐時,南風莊的電鈴響了。


    「海鬥你待在這裏。」


    登美奶奶這麽說,所以我也不在意地繼續吃早餐。但我似乎聽見爭執的聲音,好奇地偷偷從櫃子後麵探出去偷看。


    玄關站著好幾位老人家,一臉恐怖地朝登美奶奶步步逼近。


    「這和說好的不同吧!」


    「你到底打算怎樣?是要違抗神司嗎?」


    「他會在送靈日前離開吧?」


    「登美啊,這不是大家一起決定好的嗎?」


    有人滿臉通紅口沫橫飛,有人一臉傷腦筋表情,各有不同。其中也有神秘的單字讓我聽不太懂,總之他們似乎在責備登美奶奶。


    「我想怎麽做是我的自由吧。」


    登美奶奶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對此,老人家們提高音調:


    「怎麽可以隨你自由!」


    「是啊,這裏可是誌嘉良島。」


    「得要大家同心協力才行。」


    我隻有聽到片段也不得要領,但其中有人激動得幾乎要動手了。這裏是不是出麵勸架比較好啊。但登美奶奶又要我別去。


    在我掙紮之時,老人家們的怒吼聲停止了,一群人從裏向外往兩旁分開。


    「嗨待!大家一大早精神真好!真是太好了!」


    風乃側身擠過人群走進屋裏。


    「登美奶奶!海鬥在嗎?」


    「他在裏麵吃早餐。」


    這個回答讓風乃露出燦爛表情。


    「有我的份嗎?」


    「……唉,真拿你沒辦法。還有昨晚剩下的海蘊天婦羅。」


    「太棒了!」


    風乃踢掉草鞋,踏上台階。老人家們喊住她。


    「喂,風乃!」


    「你沒忘了一個月前的事情吧。」


    「而且,神司、青年會都已經開始行動了……」


    風乃停下腳步,轉頭看老人家們。從我這裏隻能看見她的背影,但剛剛還那樣情緒激動的老人們,似乎看見風乃的表情後被震攝住,紛紛倒吞一口氣。


    「風乃,你明白嗎?事到如今已經不可能停止了。如果又出現受害……」


    「我知道,沒有人比我還清楚了。」


    風乃的回答打斷聲音最激動的老爺爺,她的聲音在發抖。每個老人家都沉默著,從風乃臉上別開眼。我好好奇,不知風乃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我不會帶給大家困擾。因為這是我自己思考後自己決定的事情。所以隻有現在就好,隻要一下子就好,希望大家容忍。」


    風乃不由分說地說完。一陣沉默後,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


    風乃關上門用力吐一口氣垂下雙肩,發現登美奶奶抬頭看著她,她無言地微笑。她們兩人朝這邊走過來,我慌慌張張坐回座墊上,假裝在吃飯。


    「海鬥!嗨待!」


    「嗯,早安。」


    我若無其事地舉筷吃飯回應她,登美奶奶看見我的盤子後歎一口氣,大概發現她明明叫我乖乖吃飯,我的飯卻完全沒有減少吧。


    在那之後,登美奶奶從廚房端來風乃的份,我們倆就一起吃早餐。風乃吃了和我等量的一餐份量,我問她出門前沒吃早餐嗎?她說她吃完了才出門。似乎是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所以有另外一個胃。


    完全沒提及她們剛剛和那些老人家之間的對話。雖然很在意,但我不想被卷進當地人的紛爭中,所以也沒主動問。


    「今天帶你去看我的母校!」


    風乃如此說道。我們朝著誌嘉良島唯一一間,國中小合一的學校「誌嘉良中小學」出發。


    「學生人數應該很少吧?」


    我一問,風乃朝我張開雙臂。


    「全校十個學生,五個小學生、五個中學生,順帶一提,老師還比學生多。」


    我想像寬敞教室中隻坐著五個人的畫麵。運動會時該怎麽辦啊,畢業典禮應該也一下子就結束了。


    「島上隻有到國中,沒有高中對吧,那你怎麽辦啊?」


    「誌嘉良國中畢業的人,一半會去工作,一半會繼續升學。升學的人幾乎都到石垣島念高中吧。」


    「咦,坐船通勤到石垣島去嗎?單程就要花一小時了吧。」


    「怎麽可能!每天往返要六千日圓不可能啦。」


    「這樣說也是。」


    「石垣島上每間高中都有宿舍,因為八重山諸島各離島的學生都聚集到石垣島。」


    住宿生活。風乃肯定很多朋友,想必過得很開心吧。對我來說,二十四小時都和學校同學待在一起也太麻煩了。


    「開心嗎?」


    「超級開心!兩人一間房,我和誌嘉良島上的兒時玩伴一起住。」


    「兒時玩伴?」


    「一個叫小京的女生,是島上最可愛,歌聲世界第一好聽的人!」


    「世界第一也說過頭了吧?」


    「你聽過就知道!比隨便一個歌手唱得還要更好聽……嗯,但她最近不太願意唱給我聽就是了。」


    風乃搔搔後腦杓,「啊哈哈」一笑。


    「因為放暑假,所以我回來島上,小京在石垣島上包吃住的地方打工。啊~真想快點見到她!」


    就在我們聊著這些時,抵達誌嘉良中小學。可供兩輛車錯身而過的寬敞校門大開,可以隨意進入。木造平房的校舍,說好聽一點是帶有古老風情的學舍的感覺,說難聽一點就是破破舊舊,感覺隨時都會垮掉。


    令人意外的,操場上沒什麽雜草,似乎常常有人整理。環伺四周後,我發現操場角落有個不可思議的東西,還迅速看了第二眼。


    是山羊。就站在大樹的樹蔭中。


    「小白!」


    風乃朝山羊狂奔而去,緊緊抱住山羊。山羊發出低鳴聲閃躲。


    我也戰戰兢兢地走近,大小大約及腰,一身乳白色的毛。胡須往下垂,圓滾滾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很乖巧,風乃不停搓揉它的側腹,它任由風乃搓揉。


    「那是山羊對吧?」


    「嗯,是小白!請多指教喔!」


    小白瞥了我一眼,立刻不感興趣地轉過頭去。


    「為什麽這裏會有山羊?」


    「因為養在學校裏啊,它會幫忙吃雜草,很棒的耶!」


    所以雜草才這麽少啊。雖然這樣說,就算再有用,養在學校裏的動物不是兔子或雞而是山羊,價值觀差太多了。


    「養山羊也太驚人了,不會很辛苦嗎?」


    「會嗎?我們代代都養山羊,我也不知道耶。海鬥也來摸啊!」


    「不,不用了。」


    風乃嘟起嘴來。


    「什麽!明明這麽可愛耶!」


    如果是在動物園的柵欄裏,或許我也會天真地覺得很罕見吧,但對我來說,這種大小的動物近在身邊隻會先湧出恐懼。


    但在風乃眼裏,它似乎相當可愛。她之前也曾說海蛇很可愛,就跟女孩子和貓狗嬉鬧一樣。


    肯定對風乃來說,無關乎危險性或外表,隻要是動物都很可愛。喜愛生物的態度很偉大,但我希望她能有自覺那個嗜好屬於少數。


    「小白是養到目前的山羊中最可愛的,啊啊,這麽可愛肯定也超級好吃。」


    就在我差點認同自己的想法時,風乃口舌伶俐說出口的這段話改變我的認知。


    「要吃掉它?你這麽疼愛它還要吃掉它?」


    「這是當然的啊!」


    「它不是寵物嗎?」


    「山羊是食物!」


    「山羊是食物……」


    小白毫無抵抗地任由風乃拍打它的肚子。


    「也差不多到了該宰來煮成羊肉湯的時期,但它正好前陣子懷孕了。也好想讓海鬥嚐嚐呢。」


    「不、不勞費心,我心領了。」


    沒想到會從高中女生口中聽見宰殺山羊這幾個字。


    「養它的小學生們不會在吃的時候哭出來嗎?」


    「為什麽?」


    「那個,因為有感情了。」


    「大家都會滿臉笑容吃著說很好吃喔。」


    「這、這樣啊。」


    這是文化不同。小白在我歎氣的同時叫了,「啊啊啊啊!」彷佛小幅度吐氣的聲音。突然出現的大聲量讓我差點嚇軟腿。


    「你看!小白也希望海鬥吃它!」


    「那隻是人類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啦。」


    「啊哈哈!好深奧喔!」


    風乃看起來什麽也沒想似地張大嘴大笑。


    「但不管怎樣都會死,我覺得它應該希望被大家美味品嚐!」


    「是這樣嗎。」


    「就是!我也是,如果要死,能幫上誰的忙也會讓我比較開心!」


    風乃說完後抓住我的手,就這樣拉著我,強硬把我的手貼在小白的側腹上。


    「……啊!」


    我和小白都嚇得抖了一下,感覺小白的鼻息似乎變得稍微粗亂。


    「你看,它很開心!」


    「這、這是開心嗎?」


    我覺得反而是不開心吧。


    小白身體溫熱又毛茸茸的,也不是無法理解風乃想抱住它的心情了。但是,深刻傳來生物活著的感覺,我心想,我大概一輩子無法理解能笑著吃掉它的心情。


    在那之後,我們遇見島上的小學生們,他們正在體育館裏打籃球。一年級到六年級的五個人全部到齊,他們正為了與隔壁小島上的波照間小學的練習比賽拚命特訓當中。


    「各位!有在努力嗎!」


    風乃一附了不起的模樣挺胸走進體育館,滿身大汗一臉嚴肅的孩子們立刻展露笑顏,跑到風乃身邊來。


    「是風乃姊姊!」


    「姊姊,一起打籃……」


    接著在發現我之後,立刻轉為驚訝表情。


    「……他是風乃姊姊的查埔嗎?你拋棄大地哥哥了嗎?」


    身材最壯碩的六年級男生邊上下打量我邊說,低年級的女孩們在旁邊竊竊私語。查埔是什麽意思?風乃滿臉笑容地否認:


    「才不是!話說回來,我跟大地哥哥也沒有交往!」


    從文脈上推測,應該是方言中「男友」的意思吧。


    「風乃姊姊和大地哥哥從以前就常常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們會結婚耶。」


    男孩如此說完後,大約小他一、兩歲的女孩們立刻反駁:


    「但是大地哥哥最近變成青年會的團長之後感覺變了。」


    「就是因為那樣啊,最近也因為盂蘭盆節快到了,緊張兮兮的無法接近。」


    「不可以挑恐怖的男人,這個哥哥感覺很溫柔,選他比較好。」


    「男人就是要恐怖點才帥氣!」


    「什麽,你這鄉下人想法太老舊了吧!現在男人要溫柔才受歡迎啦。」


    我把他們的會話當耳邊風,想起昨天風乃吻我的事情。


    看見風乃微笑點頭沒有一絲害臊,看來在意的隻有我一個。


    「哥哥是觀光客嗎?」


    男孩如此問我,我點點頭:


    「嗯,對喔。」


    低年級的女生接著小聲說:


    「今年第一次看見觀光客耶。」


    「第一次?」


    確實如此,我來島上三天了,還沒有遇到其他觀光客。似乎連住在這裏的這些孩子們也還沒有見過。


    「哎呀,本來就不多嘛。大部分的觀光客都會去石垣島或宮古島。」


    「因為誌嘉良島什麽也沒有啊。」


    「啊~~都市啊,真希望起碼可以生在石垣島。」


    小學生們歎氣,風乃麵無表情地聽他們的對話。她的表情看起來好悲傷,讓我心痛。我忍不住幫忙講兩句。


    「會嗎?我就覺得我真想要生在誌嘉良島。」


    果不其然,小學生們一陣噓聲。


    「嘎?為什麽啦?」


    「jump也要星期四才買得到耶!」


    「而且還沒有連續劇看!」


    他們氣勢十足地抱怨不滿,我邊苦笑邊說出老實的心情:


    「對我來說,大海、星空和紅屋瓦房子都是隻能在這裏看見的景色,所以全部都很感動。都市裏的大多是隨處可見的東西,誌嘉良島上都是隻有誌嘉良島才能看見的東西。」


    我為了畫風景畫來到這個小島,或許因此更深有感觸吧。都市的街景或公園都是一成不變的景色,任誰都有辦法想像。


    但誌嘉良島完全不同。如果沒來這裏,我就不會看見流星。從懸崖下方吹來強風,岩石上長著青苔。山羊很溫暖且活生生的。有著人工燈飾和灰色水泥中沒有的溫暖自然色彩。


    雖然我有這些知識,但實際用五感來感受的經驗完全不同。雖然是隨處可見的發現,但我認為,如果我沒來這個小島,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發現。


    我是抱著這種想法說,但孩子們完全無法接受。


    「唉,觀光客就隻會說大自然。因為隻有這點可誇啊。」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星巴克!」


    對這些孩子來說,星巴克似乎比大自然還有價值。而我呢,其實也隻是認為別處的土地比自己的家鄉好,和他們的主張沒兩樣。兩邊都在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


    在我沮喪沒辦法好好說服他們之時,風乃突然從正麵抱緊我。


    「海鬥!我好開心你喜歡上誌嘉良島了!」


    「哇啊!」


    她的手臂環住我的脖子,我的臉頰碰到風乃的臉頰,從她頭發傳來香氣。因為身體親密接觸而混亂的我,雙手朝下伸直,全身僵硬。孩子們視線調侃地看著這樣的我。


    「哥哥臉好紅,中暑了嗎?」


    「不是不是,他是在害羞啦,因為風乃姊姊太可愛了。」


    我真想馬上摀住臉,但我的身體拒絕動。這麽說來,風乃帶我參觀的理由就是「因為我希望你也能喜歡上我最喜歡的誌嘉良島」。


    她和我與孩子們不同,打從心底喜歡自己出生長大的土地。她肯定是在這個小島生活到現在,真的非常開心才會這樣想。絕對會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生存之道,和任何人都能拉近距離,這種大家都喜歡的個性,當然到哪裏都能活得很開心。


    而我也開始受到風乃影響,雖然對方還是小孩,我卻老實說出自己的心情試圖說服他們。這是先前的我絕對不可能做出的事。


    如果不被理解,那就不需要說,我也不希望對方理解,隻要我能單獨畫畫就好了。我明明都是這樣想的啊。


    在那之後,我們打籃球到日落。後半是小學生五人組對我和風乃兩個人的球賽。


    風乃正如其外表,運動神經很好,盡管赤著腳還是漂亮地帶球過人以及投進三分球,把孩子們耍得團團轉。而我則是明顯扯後腿。我是大外行加不折不扣的靜態派,這也沒辦法啊。


    風乃一路戰到最後的最後一刻,創造出隻差一球讓小學生隊伍獲勝的結果。太體貼了。而且她絕對不會來阻礙扯後腿的我,我雖然打很爛,但可以隨心所欲地打球,而且還生平第一次進籃,和風乃擊掌。那晚,在我畫素描時腳抽筋尖叫也是個美好經驗。


    隔天,風乃晚上八點來訪。


    「海鬥,你會怕鬼嗎?」


    「很怕。」


    「那我們走吧!」


    不管怎麽想都隻有不好的預感,但我知道無法阻止風乃。


    沒有辦法,就在幾乎所有人家沉睡之時,我們步行在如深夜般昏暗安靜的島上。


    抵達誌嘉良中小學,盡管是夜晚,校門卻理所當然地敞開。這個島上似乎沒有關門的概念。白天也讓人感到恐怖的破舊木造校舍,不出所料,佇立暗夜中的校舍散發出陰森的氣氛。


    「試膽大會!」


    風乃彎曲後背,舉高手垂下手掌裝出鬼魂的樣子,但她的笑容太燦爛,一點也不恐怖。


    「已經和尋找畫風景畫的地點無關了耶。」


    「啊哈哈,晚上的學校很有氣氛,也是很有個性的風景吧?」


    風乃肯定隻是想玩而已。但我看見校舍也覺得「確實如此」。


    如果遵循秋山老師「放感情」的指示,我隻要真心感覺恐怖,我的畫或許也會泄露出恐懼的情緒吧。確實有嚐試看看的價值。


    「……我知道了,走吧。」


    我真的很害怕鬼故事或恐怖電影,可是盡量避開這些東西活到現在。


    現在也是,隻是遠遠眺望校舍,腳就快要發抖了。但隻能上了。這對繪製大賽參賽作品有其意義。


    明明是風乃提議的,她卻相當意外地問我:


    「你看起來很勉強自己耶,真的要去嗎?」


    「嗯,因為隻知道外表和實際體驗還是不同。如果我要畫這邊,認真感受恐懼肯定可以畫出更好的畫。」


    「……這樣啊。」


    風乃附和著,接著說明規則。似乎是要走到校舍最裏頭的美術教室,然後兩個人用手機合照。


    「那麽,走吧。」


    風乃朝我伸出手。


    「咦?」


    「快點。」


    我在她催促下握住她的手,風乃「嗯」點點頭,似乎對牽手沒特別感到害羞。因為風乃的態度給我理所當然的感覺。


    我們從操場朝校舍邁進,白天那般喧鬧的蟬鳴聲早已靜止,取而代之,四處傳來蛙鳴聲。


    小白在樹下睡覺,它的肚子隨著呼吸上下起伏,明明是懷孕中的母羊,卻發出可媲美中年大叔的大鼾聲。


    校舍的玻璃門沒有上鎖,裏頭消防栓的暗紅色淡淡發光。


    一般來說,即使沒有人也會啟動保全係統,要是有人入侵馬上會被保全發現,但這裏似乎沒這種東西。


    打開玻璃門,生鏽的蝴蝶絞煉發出刺耳高聲。星空明亮,校舍內顯得更暗。就像正統的恐怖電影場景一般,讓我軟腳。


    「要在全黑中前進嗎?」


    我努力注意別讓聲音顫抖。


    「我是打算那樣,海鬥想要燈光嗎?」


    「對,拜托了。」


    「看不到腳邊也很危險嘛。」


    取得風乃許可後,我用手機的手電筒照亮前方。令人意外的,建築物裏頭蓋得很堅固,是水泥地板。腳底踏地時的冰冷聲音回響。雖然可以看見前方幾公尺,卻也讓黑影麵積擴大而更顯陰森。


    「風乃完全不害怕嗎?」


    從她的手中完全感覺不到恐懼。


    「嗯。」


    「明明是女生,你還真強。」


    「因為我們身邊又沒有。」


    「咦?」


    這句話讓我起雞皮疙瘩。風乃停下腳步緊盯著我看,不對,看似在看我,但她的焦距不在我身上,而是呆呆看著周圍的感覺。彷佛正在看我看不見的什麽東西。光靠這一句話和視線,讓氣氛瞬間變化。


    「那個……也就是說,風乃是看得到的人?」


    「如果我說是,你會怎麽樣?」


    在校舍前模仿鬼的動作一點也不恐怖,但現在的風乃比剛剛恐怖上百倍。彷佛完全變了一個人。我感覺汗濕的後背慢慢滑過冰冷的水珠。


    這演技太逼真了,沒錯,這肯定是演技,風乃正在演戲想要讓我害怕。這是演技。我不停說服自己。


    「少來少來,別開玩笑了。」


    我想要稍微緩和氣氛,提高聲調笑道。


    「……」


    「喂,你也說些什麽啊!」


    風乃沒有回應,直接邁出腳步,像被什麽附身般很恐怖。和她牽著手卻完全沒有安心感,全身被寒意侵襲,特別是後頸處起了大量雞皮疙瘩。


    靠著手機燈光在空無一人的長長走廊上前進,右側是窗戶,左側有教室,教室入口旁邊有櫃子。


    她說「我們身邊又沒有」,也就是說遠一點的地方有?教室裏?操場上?還是在前麵?


    「……我奶奶是猶他。」


    風乃在走廊上邊走邊說,她的音量小到幾乎要被外麵的蛙鳴聲掩蓋。照亮腳邊的燈光輕輕晃動。


    「猶他?」


    「就是衝繩的巫覡。」


    「這、這樣啊。你不是說你父母是漁夫嗎?」


    「嗯,因為我爸是男的啊,猶他基本上隻有女性可以當。」


    「原來是這樣啊。」


    「嗯。」


    「……那風乃也是?」


    我戰戰兢兢地問,雖然很討厭這種要往恐怖話題發展的感覺,但我被風乃創造出來的氣氛吸引,不想要結束對話變得安靜。


    「奶奶說我也有力量,但是我還沒有看過鬼。」


    聽到這,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什麽啊,那剛剛你說我們身邊沒有是在開玩笑的啊。你還看不見對吧?」


    「嗬嗬嗬。」


    那是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無畏笑容。我比較希望可以恢複平常張大嘴巴開朗歡笑的風乃耶。


    「擁有猶他力量的人,隻是時機一到就會體驗卡密達利,這是被神明選上的訊號,隻有通過這一關才能成為真正的猶他。」


    「卡密達利?」


    「可能發高燒昏睡,或是就是想要去遠方等等的,聽說每個人都不同。在那之後舉辦儀式才會成為猶他。」


    「那個,不、不恐怖嗎?」


    「不恐怖喔,這個小島要是沒有猶他,生活就不成立。而且說到底,全虧有許多猶他才有現在的衝繩。」


    話題越來越往靈異麵發展了。從我的常識來看,神明或是儀式這類的隻是可疑不可信的東西。


    但這島上的人似乎連靠近禦嶽的外人都不惜動用暴力,認真相信這些習俗或是傳說也不奇怪。


    實際上風乃的表情相當認真,完全看不出來在開玩笑。


    「風乃想成為猶他嗎?」


    「我……」


    風乃又因為我這個問題停下腳步,我們停止,燈光照射著腳邊,由下往上的冰冷燈光在風乃臉上創造出陰影,看起來很蒼白。


    氣氛緊繃,有種凍到發寒的感覺,我不禁屏息。


    「……我啊,很喜歡奶奶和誌嘉良島上的大家。」


    風乃說完後歪著頭「啊哈哈」笑了,氣氛瞬間輕鬆起來。


    風乃的笑聲在昏暗走廊上響起,她一如往常的輕鬆表情讓我放鬆肩膀力量。雖然答非所問,但怎樣都無所謂了。


    「我試著演戲想讓海鬥真的害怕,很恐怖嗎?」


    「啊,是這樣啊。」


    風乃苦笑著問「你發現了?」要是真的想讓我害怕,別牽著我的手就好了。但感覺這樣說之後她會放開我的手,所以我沒說出口。


    「那麽,我說個奶奶告訴我的鬼故事吧。」


    「那有多恐怖?」


    「昨天那些小學生真的嚇到尿出來的恐怖。」


    「那別說了啦。」


    「那是發生在奶奶十二歲的時候……」


    彷佛徵詢我的意見根本沒意義,風乃開始說故事。


    風乃抑揚頓挫十足的語調充滿臨場感,讓我腦海中清楚浮現出畫麵。她的演技絕佳,我好幾次差點軟腳。


    幾分鍾後,我們抵達美術教室。一直繃緊神經的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


    教室擺著木造桌椅,前方有可以上下滑動的大黑板,上麵的日期寫著七月二十日。大概是放暑假前最後一次上課的日期吧。後麵牆上貼著水彩畫,是風景畫,相當有孩子的風格。


    窗邊擺著三個石膏像,雖然窗戶關著,但因為窗簾沒拉上,石膏像背對著星光,逆光讓它們看起來很恐怖。


    「快點拍完照快走吧。」


    都怪風乃說了好多鬼故事,我徹底恐懼,根本管不上丟臉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啊哈哈,真拿你沒辦法。但機會難得,要不要塗鴉作紀念?我畫海鬥,然後在肖像畫上麵寫『高木海鬥來了!』這樣!」


    「可以別這樣做嗎?會變成我的黑曆史。」


    「那海鬥也畫我啦!我想要看未來畫家畫的畫~」


    「咦?」


    風乃站在黑板前,捏起粉筆遞給我。我交互看了粉筆和風乃的臉好幾次。


    如果我在這裏畫畫,風乃會說什麽?因為我比一般人畫得更好,或許她會用一如往常的興奮情緒對我說「好厲害喔!」


    現在的我在她心中應該是個運動白癡、膽小鬼、很沒有用的男生,她會稍微對我另眼相看嗎?


    ──好想得到風乃的誇讚。


    這種想法閃過腦海,我自己嚇一大跳。


    因為國中發生的某件事,我開始堅持不讓秋山老師與雙親以外的人看我的畫。別人的反應讓我恐懼。


    但與之同時,我喜歡畫畫喜歡到想要畫一輩子。所以再這樣下去不行。如果要把畫畫當作工作,就得要考上美大。為此,我需要在大賽中得獎。也就是說,我得讓其他人看我的畫。


    「……你這麽不願意嗎?」


    在我沉默時,風乃縮回她拿著粉筆的手。我抱著像是安心、又像遺憾的無可言喻的心情點點頭。


    「哈哈,對不起。」


    「沒關係!你也說過你不想讓人看見你畫畫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藝術家的感覺很棒!那我來畫你,你別動喔!」


    風乃豎起粉筆,朝著我伸直手,眯起單眼凝視我。這是在素描時,為了正確量測模特兒比例的視物方法。


    「還真是專業耶。」


    「雖然我不知道這動作要幹嘛的。」


    正如她的回答,風乃根本不在乎比例,毫不躊躇地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圓。以輪廓來說,這也太圓了吧,此時一眼即可看出她是初學者。


    風乃完成的畫,就算保守點批評也是畫得很爛。眼睛上有謎樣的閃光,嘴巴位置太左邊了。就算加入立體主義的概念,也是勉強無法擁護的程度啊。她把我的臉畫得比實際上還大,彷佛小學生的畫作。


    「如何?畫得很棒對吧!」


    風乃表情充滿成就感,拍拍手指上的粉筆灰。


    「嗯,是很自由自在的好畫。」


    這是我的真摯感想。雖然用粉筆畫有無可奈何的部分,但她線條畫歪了也毫不在意,有力地畫到最後。毫無迷惘。我覺得展現出風乃無論何時都要做到想做的事情的性格,但風乃訝異地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難得地嘲笑我了啊?」


    「才沒那回事,這是隻有你能畫出的好畫喔。」


    「啊哈哈,是這樣嗎?」


    「就是。」


    風乃滿臉笑容朝我伸出手,我們再次牽起畫畫時放開的手。


    「那麽,我們拍完照就回去吧!」


    啟動相機模式,拍照。透過鏡頭看,黑暗中,大大的肖像畫在燈光照射下顯得很詭異。


    那之後,我們順著走廊往回走,走出校舍。在外麵重看一次照片,那幅畫仍然相當詭異卻讓人留下印象,總覺得有點喜歡。


    但是,畫麵角落突然吸引我的視線,有點不太對勁。


    「咦?」


    我一低喊,風乃身體靠過來,和我一起看畫麵。


    「怎麽了嗎?」


    「窗戶有打開嗎?」


    並排的石膏像後方是窗戶,從這張照片上來看無法判別窗戶是否有打開,但看起來似乎有風輕輕搖動窗簾,窗簾輕柔地鼓起來。


    不僅如此,還隱約看見窗簾後方有個黑色的人影,彷佛那間美術教室裏還有我們以外的人存在。


    「這也是你設計的?」


    我抱著期待如此問,但風乃用力握痛我的手,臉色蒼白。


    「海鬥……」


    看見她的表情,我的雞皮疙瘩從腳底迅速往頭頂竄升,我們立刻刪除照片,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快步走回家。


    接下來的一周,我和風乃去了許多地方。


    首先,去了位於東邊沿岸的誌嘉良燈塔。說是燈塔卻相當矮,大概隻有三層公寓的高度。


    但從裸露在外的樓梯走上去躺下後,視野中隻有星空,彷佛自己投身於宇宙空間中。


    每三十秒就能看見一顆流星,中途開始感到麻痹,理所當然到甚至感覺「又是流星啊」。


    風乃就躺在我身邊,我們對上眼時她突然朝我微笑,我費盡千辛萬苦才能故作平靜。


    我們也去了島上唯一一個牧場。牧場主人的老爺爺一看見我就咋舌,但對風乃很溫柔。看著幾乎動也不動的牛群,時間彷佛停止流動,悠閑又療愈了我。


    同為八重山諸島離島的竹富島上,似乎有水牛車。那是讓大型牛隻拉車載觀光客在島上觀光,聽說深受好評。


    風乃告訴我「水牛會遊泳渡海喔」時,我還想著怎麽可能有那種蠢事,之後拿手機一查,還真的耶。牛會在大海遊泳,衝繩什麽事都可能啊。總有一天想要看看。


    另一天,我們直接潛入海裏。風乃拿著魚叉,那是長約一公尺的長槍,利用彈力繩的力量,可以在海中叉魚的工具。風乃用這個抓了好幾隻魚,我也試了,但全被避開。魚群完全不在意我的攻擊,優雅地與海浪嬉戲。感覺被它們瞧不起,讓我好生氣。


    風乃替我找到魚群藏身的洞穴,讓我嚐試「趁魚無處可逃時下手」這種初學者的捕魚方法,但我連這也無法成功。


    風乃當場將抓到的魚,活生生地切成三大片,接著片成生魚片給我吃。生魚片入口瞬間,我和黑眼珠仍相當清澈的魚對上眼。總覺得魚充滿怨恨讓我躊躇,但風乃對我說:「隻要你好好品嚐就沒問題了!」所以我好幾次連連高呼:「好吃!太好吃了!」


    *


    經過十天後的晚上,秋山老師打電話來。


    『海鬥,你最近的筆觸出現變化了喔。』


    秋山老師給我的功課是每天要畫一張素描,每天在風乃回家後,我會花上兩、三個小時繪製,接著把完成的作品拍照傳給秋山老師。


    今天我畫了南風莊的綠色骨董電風扇後傳送,在那之後他打電話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不、不好意思。」


    我還以為是我成天在玩,所以技巧退步了,但似乎並非如此。


    『是好的意思。』


    「這是什麽意思?」


    『你目前為止畫的每一個線條都太仔細了,欠缺趣味,但你這張電風扇是靠直覺描繪,是正麵意義的不穩定。』


    我耳邊貼著手機,低頭看畫紙。確實和十天前不同,連照片都能看出其中變化。


    「繪製的時間隻有之前的一半左右,我應該要花更多時間畫嗎?」


    『不,和時間無關。有時比起花半年時間的畫作,隻花五分鍾畫出來的塗鴉更有價值。關於這幅畫,再花更多時間也隻是讓畫麵變黑而已,不會有更多變化,是該收筆的時候。』


    「我明白了。」


    『你和當地的女生交往了嗎?』


    「唔欸!」


    意外的提問讓我發出怪聲。


    『素描筆觸產生改變,也就是指每個線條的力道,頓、撇、捺,線條到線條之間的間距不同出現改變。這也表示畫畫時的心境產生改變。』


    「也就是說,筆觸的變化代表心境的變化?」


    『沒錯。』


    「那為什麽會扯到女性話題?」


    『男人出現改變九成是因為女人。』


    「這是哪位畫家的名言啊?」


    『是我個人的理論。』


    不知為何,我毫無意義地站起身,調整氣息。


    「……我們沒有交往。」


    『是這樣嗎?你這家夥,應該是喜歡對方,但還在牽牽手就心頭小鹿亂撞之類的階段吧。唉。』


    手機那頭傳來似乎在嘲笑我的歎息,我原本想要反駁他說我們接吻了,但我自己也很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現實。


    「才沒有牽手。」


    我說謊了,秋山老師應和著「這樣啊」。


    『你不否定你喜歡她啊。』


    「唔!」


    『這樣就好了,對你的畫有好影響。好好珍惜你心情的變化,以及五感捕捉到的每個感覺。』


    「……我知道了。」


    『盡情享受短暫夏日的回憶。』


    「嘖。」


    我清楚咋舌一聲後才掛斷電話。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秋山老師所說的全部正確。無庸置疑,我認識風乃之後,我的畫開始產生變化。和風乃之間的關係,僅限於我在小島上的時間,真的隻有一個夏天。前提是我們就這樣停留在觀光客與當地女生的關係。我回東京後,大概再也不會見麵了吧。


    我,不想要這樣。


    隔天,風乃也到南風莊來。


    想著「得做出什麽決定性行動才行」,卻在什麽也說不出口的狀況中,隻有時間不停流逝。


    理由很單純,因為我害怕。我從未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更別說是自己在意的女生了。那是隻在創作故事中看過的未知世界。


    「我們大概把誌嘉良島走遍了,你還沒決定要畫哪邊的風景嗎?」


    風乃邊在甘蔗田間的農道上倒著走邊說,今天也是豔陽高照。風乃的臉很紅,也很難得看見她流汗。不知是否多心,感覺她還有點喘。


    「嗯~~這個嘛……」


    已經逛夠小島,我的筆觸也出現改變到讓秋山老師誇獎我了,隻要開始動筆作畫,應該可以畫出比先前更好的好作品。


    但這樣一來,我就沒有理由和風乃見麵。對我這種慢熟的男人來說,需要理由。


    在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以為無止盡的甘蔗田旁邊,出現一棟民宅。


    「啊,這裏是小京家……啊!」


    在風乃手指的同時,有人從民宅走出來。


    那個人對風乃的大聲量產生反應,瞬間把雙手藏到身後。我隻看到一點點,感覺那人手上拿著褐色信封袋。


    「小京!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你回來了啊!」


    風乃像隻發現飼主的小狗,滿臉笑容飛奔過去。


    小京?


    我搜尋記憶,想起之前和風乃的對話。在石垣島的高中宿舍,和同為誌嘉良島人的兒時玩伴同房間那件事。記得對方就名叫小京。


    「要我告訴你,你又沒有手機,我沒辦法和你聯絡啊。」


    那女孩伸出一隻手製止想要靠近她的風乃,另外一隻手仍藏在身後。


    「欸~~又不需要手機。」


    風乃彷佛被主人下令「等一下」的幼犬,停在原地嘟起嘴巴。


    「這可不是現代高中女生會說的話,而且你還是連防曬乳都沒有擦。」


    「那很麻煩嘛!」


    小京和風乃及島上其他人不同,說話沒有口音。風乃說她是島上最可愛的女生,但我無法判別,因為她的臉幾乎都被遮住了。


    她戴著做農務的人戴的那種帽簷寬大的帽子,臉頰和後頸都用布遮起來。戴著大墨鏡,風乃笑容倒映在她黑色的鏡片上。身穿長袖連帽外套,牛仔短褲底下還有運動緊身褲,肯定也是抗uv,她的防曬措施相當徹底。


    「你不是在石垣島上打工嗎?」


    風乃開口問。


    「休息。」


    小京冷淡地回應。


    「你會留到盂蘭盆節嗎?一起玩吧!」


    「不會。」


    「什麽!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等一下就要去石垣,盂蘭盆節時會再回來。」


    「這樣啊,那你為什麽隻有今天回來?」


    「因為我有事要跟我媽說。」


    我不清楚這女生的個性,但感覺她有點冷淡。而且還一步步後退想拉開和風乃的距離。


    「啊!我替你介紹!這是海鬥!」


    風乃朝我伸手,墨鏡也轉過來看我。


    我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透露出驚訝的氛圍,我覺得她在警戒什麽,就跟風乃與登美奶奶以外的島民相同反應。


    「……誰?」


    她在直盯著我打量後,低聲問道,我總之先點頭致意:


    「我是從東京來觀光的高木海鬥,正在請風乃帶我參觀。」


    說完後,她小聲重複「東京」,看看我又看看風乃,最後開口問風乃:


    「……觀光客?為什麽?住哪?」


    「南風莊!」


    「登美奶奶那?」


    「嗯。」


    「為什麽……風乃,你和他變成朋友了嗎?」


    「嗯!」


    「為什麽在這個時期……」


    小京咬著下唇,明明想繼續說什麽卻努力吞下去。和感覺心情沉重的她相比,風乃無憂無慮地微笑。


    「因為我希望他喜歡上誌嘉良島,就跟我一樣。」


    看見她的笑容,小京稍微抬起肩膀。不知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激動,總之肩膀很用力。接著轉過來問我:


    「……你要待到什麽時候?」


    「到這個月的二十號。」


    「這樣啊……你會在送靈日前離開吧。」


    這是第幾次有島民問我什麽時候要走了啊,我真的越來越不受歡迎。


    而且我有聽過「送靈日」這個詞,記得是老人們上門追問登美奶奶那時,似乎也問過「他會在送靈日前離開嗎?」


    「小京也和他交朋友如何?我記得以前你說過高中畢業後想要去東京,而且你手上那個是什……」


    風乃邊說,邊輕拉她藏在身後那隻手的衣袖。


    但風乃的手被甩開了。


    「別拉!」


    「咦、對不起。」


    風乃嚇了一跳縮回手,小京也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


    「啊……不是,我話說太重了。我才要說對不起。」


    「不會啦。」


    風乃不怎麽在意似地微笑,小京則是背過臉去感覺有點尷尬。


    無可言喻的氣氛飄散。她們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在我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才好時,小京從口袋中拿出手機來對我說:


    「可以告訴我你的聯絡方法嗎?」


    「咦?我的?」


    「除了你還有誰。」


    明明很明顯對我抱持厭惡感耶。


    「喔喔,小京平常學校男生問你,你都會拒絕耶。」


    「你別多話!」


    她語氣強硬地製止風乃。


    「那個……」


    「你該不會也沒有手機吧?明明是城市人耶。」


    「我有啦。」


    「那快點拿出來啊!你肯定很習慣了吧!」


    「才、才沒那回事。」


    我在她催促下,從褲子口袋中拿出手機。打開畫麵互相交換了帳號,風乃看似相當喜悅地眺望著這幅光景。


    我的朋友清單上追加了「京花」這個名字,她的頭貼很有高中女生的風格,是手背朝鏡頭比ya的自拍照。如果這個深邃雙眼皮大眼的照片是她本人,那確實可愛得不輸給偶像明星。


    她看著自己的手機確認般點點頭後,轉過身去。


    「那麽風乃,盂蘭盆節再見囉。」


    「什麽,你要走了?三個人一起去玩啦!」


    風乃原本又要拉住她的袖子,但中途停下動作收回手。


    「對不起,我沒時間。」


    「呿──再見啦!」


    雖然有點不甘願,但風乃不情願的表情轉為笑容,朝已經邁出腳步的兒時同伴揮手。但她鐵青的臉看起來像在勉強自己,讓我感到有點悲傷。


    兒時玩伴把褐色大信封抱在胸前,快步朝港口走去。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為止,風乃都沒有停止揮手。


    「該怎麽說呢,你們感情不太好?」


    雖然很難問出口,但她們兩人溫度的差距露骨到不問反而不自然。


    「我們看起來感情不太好?」


    「啊,嗯。」


    「她最近好像比之前冷淡,但小京其實非常溫柔喔。」


    風乃轉過頭開始往前走,和方才的闊步前行不同,感覺有點駝背。我也並排在她身邊一起走。


    「我記得你說她是世界唱歌最好聽的人?」


    「對對對!比電視上的偶像或歌手還~~要更好聽!她以前也說過將來要當偶像,如果是小京握手會的門票,一百張我都買!」


    「這樣啊,真厲害呢。」


    我應和說著兒時玩伴有多厲害的風乃,她的額頭浮出汗珠。


    說是好朋友卻讓人感覺有隔閡的兩人,我第一次看見受島民溺愛的風乃被那般冷淡對待,也有點驚訝。


    那天晚上,我從登美奶奶口中得知風乃感冒病倒了,我也對她的臉色比平常差還冒汗感到很不可思議,反省自己沒有發現她身體狀況有異常。


    全是因為陪我才會這樣,我原本想要明天去探病,但登美奶奶堅持要我別去。


    「馬上就會好了,你別擔心。」我隻好不甘願地答應了。


    但也深深感慨著「但話說回來,那個風乃也會感冒啊」。


    晚上畫完素描時,連接著充電器的手機響了。


    「京花……同學?」


    畫麵上出現擺出ya手勢的女生。


    是我今天才交換聯絡方法的「京花」打來的。


    為什麽?我雖然相當困惑,仍在清清喉嚨後按下通話鍵。


    『太慢了!』


    和中午相同的不悅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對不起。」


    『你每天都在幹嘛?』


    「觀光啊。」


    我沒有說我正在尋找作畫的地點。


    『明天也是?』


    原本是如此預定,但風乃沒辦法陪我,我正在思考該怎麽辦。尋找作畫地點早已變成見風乃的藉口,而且停留時間隻剩下不到十天,考慮顏料乾燥的時間,我也差不多該開始畫畫了。


    『誌嘉良島上又沒什麽地方可以觀光,反正你也隻認識風乃而已吧?』


    「是這樣沒錯。」


    『風乃病倒了,你聽說了嗎?』


    「我剛剛聽說了。」


    『所以,明天要不要單獨見麵?』


    「咦?」


    是我聽錯了嗎?


    『唉,我再說一次,我問你要不要單獨見麵。你去搭明天早上十點開往石垣島的第一班高速船,我會在港口等你。啊,你別買單程票,要買來回票喔。』


    「咦?請等等。」


    『幹嘛,東京的男生應該很習慣和女生出去玩吧?』


    「不,才沒那種事。」


    『那明天見。』


    說完後立刻響起「嘟」聲,電話被掛斷了。


    「……啊?」


    我滿腦子問號。腦海浮現京子戴大墨鏡、用布遮掩的臉之後,重新看了手機畫麵上比ya的「京花」。


    和這個女生單獨見麵?


    風乃病倒時做這種事情真的好嗎?雖然我和風乃沒有在交往,卻有一種罪惡感。接著馬上收到京花的訊息。


    『要是你不來,我就告訴風乃你對我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到底打算說什麽,但比起隻認識十多天的我,風乃應該會更相信兒時玩伴的她吧。


    我隻好放棄掙紮,設定鬧鍾讓我能搭上明天早上十點的船班。


    隔天早上,我照著京花的吩咐購買來回船票,抵達石垣港。


    「你這什麽打扮,就不能穿時髦點嗎?」


    我下船後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就是手機畫麵中滿臉笑容比ya的美少女。


    光澤閃耀的黑發雙邊編成辮子後在後腦勺綁成一束,是很複雜的馬尾。純白的肌膚讓她即使身處南國之地,也讓人聯想到雪國的純白景色。深邃的雙眼皮大眼,自然妝也充分標致的五官,任誰都會認可她是美少女。


    在我看她漂亮的臉孔看得入迷時,隻靠耳朵接收的「就不能穿時髦點嗎?」這句話晚了一步才抵達我的大腦。我身穿素色t恤搭配牛仔褲。而且我為了畫畫時弄髒也無所謂,隻帶了穿舊的衣服來島上。


    和眼前美少女身上有蕾絲的洋裝相比,明顯遜色很多。


    「真是的,害我白白打扮了一番。我還以為東京隻有時髦的人耶。」


    「你那是偏見。」


    「快走吧。」


    京花音調冷淡地說完後,背對我往前走,態度仍然很差,給人有點生悶氣的感覺。和情緒豐富,表情變個不停的風乃不同,我完全看不出來她在想什麽。她們兩人同為誌嘉良島出生長大的兒時玩伴,卻完全相反。


    到目前為止,我對她沒有什麽好印象。


    我還不知道她約我出來的理由,總之跟在她斜後方走。


    走出港口,走在石垣島的鬧區中。我前往誌嘉良島中途經過石垣島時也曾感覺,這裏比我想像中繁榮。真不愧是前往八重山諸島的出入口啊。路上有許多汽車,也有很多高中生左右的年輕人。和誌嘉良島不同,這裏有很多觀光客。


    「你和風乃變得要好了嗎?」


    京花麵對著前方問我。


    「嗯,我覺得變得很要好了。」


    我對著她的後腦勺回答,明明才認識十天多一點,風乃還是第一個和我變得如此要好的女生。


    而讓我期望超越「好朋友」關係的人,風乃也是第一個。


    「這樣啊,太好了。」


    京花說完後,「呼」的吐了一口氣。從她的背影也能明顯感受她很珍視風乃。


    因為她昨天態度冷淡,我還以為她不太喜歡風乃,但她似乎相當關心風乃。


    「京花同學為什麽找我來?」


    我這個問題讓她轉過頭,表情訝異地瞥了我一眼:


    「好惡心,直呼名字就好,我也會叫你海鬥。」


    「我明白了……京花。」


    和第一次直呼風乃名字時相同緊張,對島上的女生來說,直呼名字似乎很理所當然。


    「我將來想要成為歌手。」


    「咦?」


    「怎樣?」


    「不,沒有怎樣。」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我不小心嚇到回問,她似乎不是開玩笑,表情十分認真。


    「但我沒辦法對任何人說這件事。」


    「沒辦法對任何人說?」


    「嗯。」


    她聲調相當老實地點點頭。


    「跟風乃說呢?她說你的歌聲比電視上的歌手或偶像都還要棒。我想她應該不會嘲笑你。」


    「我沒辦法和風乃說,不管是誌嘉良島上的人還是高中同學,要是透過他們被風乃知道就傷腦筋了,所以不能說。」


    「為什麽?風乃她肯定會……」


    替你加油的喔,我原本想這樣說又止住了。


    我自己也是沒對任何同學說過自己在畫畫的事情,雖然隻是湊巧因為登美奶奶的關係被風乃知道,但我肯定也不會親口告訴風乃。


    這絕對不是因為不信任風乃,而是談論自己的夢想,毫不保留暴露自己拚命的樣子是件困難的事情。而且也無法保證遭到否定時,我還有辦法繼續努力。


    京花表情訝異地轉過來看沉默的我。


    「肯定,什麽?」


    「……沒有,我大概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那麽,你希望我做什麽?」


    我一問,原本走在前方的京花第一次站到我身邊。


    「首先,你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


    「我知道了,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然後希望你可以聽我唱歌。」


    「聽你唱歌?」


    京花的喉嚨「咕嚕」一響,此時我才發現,她那張始終不悅的表情,不是因為不高興,而是因為緊張。


    「東京有很多人會在街頭演唱,隨時都能得到最新資訊對吧?所以我希望你能判斷我有沒有辦法成為歌手。」


    「……不行不行。」


    我能理解她想要說什麽,但我立刻浮現「我怎麽可能明白那種事情啦」的想法。


    第一點,現在這個時代,隻要月付一千日圓左右就能聽上千萬首的歌曲,也有許多可以免費觀看的影片。


    最重要的是,她找錯人了。我是那種為了和朋友說話時有話題,總之會先確認流行歌曲的類型,絕對不是喜歡音樂的人。


    「我沒有辦法判斷那種事。」


    「不知道的話不知道也沒有關係。」


    「但是。」


    「單純想要有在人前唱歌的經驗也是原因之一,因為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在別人麵前唱歌了。我高中畢業後,想要去參加東京的經紀公司的甄選會。為此,我努力打工存錢。所以拜托你,這是為了讓我累積經驗必要的事情。」


    這麽說來,風乃說過她在供吃住的地方打工,她似乎是為此打工。


    「如果是這樣,你就隨便找個路邊唱不就好了?不僅可以有豐富經驗,也能賺錢。」


    「要是那樣做,不就會讓風乃知道了嗎?」


    「嗯~~」


    「欸,拜托,你隻要坐著就好了!」


    說是拜托人,京花仍抬頭挺胸不改變她高壓的態度。但是,我可以感受她的拚命。


    據她所說,沒有人可以給她的歌藝客觀建議。我身邊有秋山老師,所以我可以知道自己哪裏不足,為了讓我得到東京美術大學的推薦入學名額,也給了我到誌嘉良島上畫畫這個選項。


    但現在的她,隻能在經驗不足且不知道自己實力的情況下參加甄選會。得在搞不清楚狀況中直接投身賭上將來的挑戰。我可以理解其中的恐怖。


    雖然應答了幾次,最後還是敗給她,我隻能點頭。


    我和京花走進名為「euglena mall」的拱廊商店街,在鋪設石磚的道路上,並排著許多家掛著紅色、黃色花俏招牌的伴手禮店。攬客的聲音,觀光客拍照、互相歡笑的聲音相當喧鬧。


    所有事物都讓我深感興趣,我不小心往店裏看了好幾次。來到衝繩後看過好幾次的,正方形或是菱形並排花樣的織品,似乎叫做綿狹帶。也有瓶中浸泡著黃綠龜殼花的酒,我別開眼去想著「誰會想喝這種東西啊」。看見人魚藍石頭的飾品時想著,感覺很適合風乃。


    京花沒有責備三不五時停下腳步的我,隻有在我回過神時,麵無表情地對我說「要走了喔」。


    穿過主要大街往後走,有間小小的卡拉ok店。邊翻閱雜誌邊懶散迎接顧客的店員,坐著沒動隻用手指引導,我們走進播放背景音樂的小房間裏。


    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單獨來卡拉ok。在昏暗的房間裏獨處。我明明不用唱歌,光這樣就讓我手心不停冒汗。


    京花在沙發上坐下,熟練地操作有小螢幕的遙控器。似曾聽過的曲名出現在畫麵右上角。她接著拿起櫃台給我們的兩支麥克風,交互「啊、啊」地確認聲音。我不懂之間的差異,但京花小聲說著「這支好」選了其中一支後站起來。


    背景音樂停止,開始奏起前奏。電視開始播放卡拉ok的影片,中間顯示曲名與歌手的名字。


    「我會緊張,我唱歌時別看我。」


    透過麥克風的聲音響亮,京花的表情一直沒變,相當認真。但看起來臉頰稍微泛紅。


    「我知道了!」


    我用不輸給前奏的大音量回應,京花點點頭後用力吸一口氣。


    ──在那之後,聽見她的聲音從喇叭中傳出來,我感覺雞皮疙瘩一路從腳底往頭頂竄。


    如果用顏色比喻,那是樞機紅。我似乎看見獨特的深紅色染遍了卡拉ok房間的牆壁與天花板。樞機就是基督教天主教會的樞機主教,用在主教袍上的紅色就被稱為樞機紅。內含神聖與莊嚴,高貴外表深處隱藏著猛烈燃燒的熱情,就是這樣的顏色。


    一陣子後,我發現她唱的歌曲是兩、三年前流行的歌曲。記得當時街上四處都可以聽到這首歌,讓我感到很厭煩,隻留下歌聲很甜膩的印象。


    但京花唱出的版本,有和我記憶中原唱完全不同的強勁力道與深奧。


    她似乎不想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想當歌手,所以應該也沒有去上過聲樂課。雖然隻是隱約感覺,我覺得她拉長音時不太穩定。頂多隻是印象,我沒有音樂的知識,也不清楚更細節的部分。


    ──但是,我懂藝術。


    京花的歌聲、換氣、從抑揚頓挫中表現出的個性,是屬於她的東西。明明唱著別人的歌曲,卻完全是她的原創。和隻靠技巧描繪,被批評為「完全沒有感情」我的畫完全相反,雖然技巧拙劣,京花的歌聲確實傳達出她的情緒。


    原本以為完全不知道在流行什麽,隻是隨處可見的歌曲,從京花口中唱出來,歌詞也聽起來富含深意,我覺得是終生難忘的最棒的一首歌。


    唱完最後一句歌詞後,京花按下強製停止鍵中斷演奏。把麥克風拿在胸前,一臉緊張低頭俯視我。


    「……如何?」


    和她有魄力的歌聲正相反,這聲音相當細弱。


    「……」


    當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時,她把麥克風輕輕放在桌上。


    「……就是說嘛,想要當歌手這種孩子氣的夢想,應該要放棄才對。太丟人了。」


    我慌慌張張揮手。


    「啊,不是不是!隻是因為太厲害了,我說不出話來!」


    「什麽意思,說清楚點。」


    「該怎麽說呢……這是我到目前為止聽過的歌中最棒的一首歌。我覺得你肯定可以當上歌手,而且一定會成功。」


    京花聽完後挑起單眉,眯起眼睛:


    「你這誇過頭了吧,無法相信。」


    「是真的,簡直是天才。」


    她充滿懷疑的眼神沒有改變,雙手又在胸前緊緊交握。


    我拚命轉動大腦,思考該怎樣說才能讓她相信我。


    她明明有如此出色的才華,卻因為沒讓外人聽自己唱歌而沒有自信,這太可惜了。如果我的一句話能將她的才華推向公眾舞台,沒什麽比這令人感到更光榮了。


    「歌聲有透明感也很有重量,讓我覺得這首歌不是你來唱就無法滿足我。聽起來比真正的歌手唱得更棒。」


    「……這樣啊,其他呢?」


    京花放鬆緊握的雙手。


    「你的歌聲中有顏色,就是這般充滿感情,我感覺不是單純的『好』,而是有超越其上的東西。」


    「原來如此……其他呢?」


    催促我說感想的聲音毫無感情,但她手指邊卷著一小搓瀏海,嘴角也不停發抖。她似乎有自覺正受到誇讚。


    「我聽的時候雞皮疙瘩冒不停,讓我想要聽聽其他更多不同的歌曲。搖滾曲調的快歌或是男性歌手的歌曲應該也非常適合你。也很好奇輕鬆的歌曲會誘發出你怎樣的情緒。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誰唱歌之後出現這種想法。」


    「喔、喔,這樣啊。」


    「還有,因為你長得很可愛,和低沉聲音之間的反差也很棒。」


    我話一說完,原本佯裝平靜的京花,臉頰開始慢慢泛紅。


    「……喂、喂!你別說那種奇怪的話啦!」


    「有那麽奇怪嗎?」


    「可愛什麽的,和我的歌聲沒有關係吧。」


    我自認為是在針對「能不能成為歌手」這個問題,闡述我認為她可以成為歌手的理由耶,隻是想表示從商業立場思考,外表也是個重要的要素。話說回來,她昨天那個誇張的防曬措施不也是因為如此嗎?


    「這、這種話,你應該聽膩了吧?」


    但因為被她強烈動搖心緒,讓我突然害臊起來。


    「和東京男人不同,琉球男兒才不會隨隨便便說可愛!」


    雖然是真心話,當著女孩子的麵前說她可愛,連我自己也嚇一大跳。我之所以會那麽拚命說話,因為從她的歌聲中看見了「打從心底深愛歌唱」的心情。


    「……總之,你覺得我能成為歌手對吧?」


    「對、對啦!更正確來說,你不隻能成為歌手,我認為你有成為世代代表性歌手的才華。」


    京花用力吐一口氣,雙腳彷佛失去力氣般往沙發坐下,沙發「噗」了一聲。


    「那果然是說得太誇張了啦。」


    「才沒那回事。」


    「那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或需要改善的地方嗎?」


    「老實說,有些部分聲音不太穩,但應該隻要去上聲樂課就能立刻改善。但我認為那些不重要,我覺得你可以讓歌聲充滿感情這點很棒。傳達出你真的很喜歡唱歌的心情……」


    說到這裏,我突然驚覺。


    我想到我想要妥協拿去參賽的那幅風景畫,塞入許多高超技巧仔細描繪出來的油畫。雙親誇獎我那如照片般漂亮,但秋山老師說「再投入更多感情一點」、「用你的全身去碰撞」等等,批評得一無是處。


    雖然我隱隱約約理解自己欠缺名為「個性」的什麽東西,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但我感覺,我現在終於找到答案了。


    「……下一次也想要聽這個人唱更多其他的歌,就是這種人唱出來的歌。可以毫無保留展現自己的人。結果在藝術的世界中,全部取決於有沒有辦法在作品中毫無保留展現自己。」


    會發現這件事,不僅是因為客觀地聽京花唱歌,也在和風乃相處後,繪畫筆觸產生改變而體認到。


    我喜歡畫畫。隻要把這份心情投入在畫布上就好了。


    「非得是罕見的風景才行」、「別人不知道會怎麽想」,這些事情都隻是小問題。


    京花沉默了一段時間,直盯著我看。


    「啊,那個,其他……」


    我還以為她在催促我繼續說感想,努力想要擠出什麽,但京花搖搖頭。


    「已經夠了。海鬥,雖然你說你對音樂不熟,但你說的話很有說服力。其實你有做些什麽吧?」


    「不不不,我真的不熟。」


    「是嗎?但你卻熱烈地談論了『結果在藝術的世界中』一番?」


    「那、那是……」


    沒有辯解的餘地,那或許確實是相當裝模作樣的一段話。時至此刻才感到害臊起來。


    「……嗬嗬,開玩笑啦。對不起喔?」


    京花看著害羞的我笑道。放鬆她至此的麵無表情,眯起眼睛。露出淘氣笑容的臉看起來相當年幼,也感覺容易親近。


    「除了風乃以外,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誇獎我,我好開心,也有點自信了。」


    「這、這樣啊,太好了。」


    昨天和風乃之間的互動,今天早上在港邊見麵時的帶刺態度彷佛一場夢。


    「我也可以唱其他歌給你聽喔。」


    「嗯,我想要聽。」


    「你都拜托成這樣了,真拿你沒辦法啊。」


    雖然我沒有拜托成哪樣,但也沒特別反駁。


    京花相當開心地操作帶有小螢幕的遙控器。畫麵上陸續出現不同曲名,卡拉ok的這間包廂成為京花的獨唱會場。


    歌曲與歌曲之間,我闡述會讓人感到誇張的讚賞感想,京花聽到之後心情變得更好。聲音也越來越有光彩,變得更加有魅力。


    整整花了五小時唱完三十首歌,肚子也真的餓扁了,於是我們離開卡拉ok。


    那之後,我們走進a&m這家速食店。這是總公司在美國的連鎖店,日本似乎隻有在衝繩開店。他們的柳橙汁甜到嚇我一跳,喜歡甜食的人感覺會中毒上癮。


    當我們坐在入口附近的雙人座上吃漢堡套餐時,許多觀光客的年輕男性們不停往這邊看。


    肯定是因為京花外貌姣好。她有著都會女孩那般有氣質的美麗,在石垣島上應該格格不入吧。而在聽到她的歌聲後,更覺得這等程度的讚詞還遠遠不足以評價她。


    風乃的臉突然浮現我的腦海。


    總是以容易活動的衣服優先,完全不化妝,一副小島土生土長的模樣。如台風般四處跑,她引導出我各式各樣的感情。從崖上往海裏跳、赤腳打籃球等等,她陪著隻知埋首作畫的我體驗了許多至今不曾經驗過的遊戲。雖然全是無法說是高中生該有的舉動。


    如果我和風乃在東京玩又會如何呢?她肯定會做出超出我在誌嘉良島上體認到的驚訝與感動好幾倍的反應,用盡全力享受吧。一開始思考就無法停止妄想,我想和風乃一起到東京去。


    「你要對風乃保密今天的事情。」


    京花這句話嚇我一跳。


    我還以為被京花發現我正在想風乃的事,我努力佯裝平靜後點頭。


    「我知道了。」


    京花接著湊過來探看我的臉:


    「你不問為什麽要保密嗎?」


    「嗯?你希望我問嗎?」


    「也不是這樣啦……風乃說了我什麽嗎?」


    「她說你是她的死黨,很會唱歌,很溫柔。」


    「其他呢?」


    「隻有這樣。」


    「這樣啊。」


    盡管被誇獎了,京花的表情卻有著陰霾。


    「你心裏有底嗎?」


    「……沒有啊。」


    沉默降臨。


    當我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吃漢堡套餐時,她開口:


    「我說話的方法是不是很奇怪?我平常盡量注意不讓自己有口音。」


    京花的重音語調的確比風乃更接近標準話。


    「我覺得應該沒有關係吧,反而覺得有點口音比較好。」


    「隻是因為你喜歡風乃吧。」


    「咦?……咳、咳。」


    突然被她指出這點讓我大為嗆咳,我慌慌張張咬住吸管喝柳橙汁。


    「不是嗎?」


    「不,又沒有關係,有很多男生喜歡方言。」


    「你不用隱瞞啦,風乃是個很棒的女生,會喜歡上她也不是沒有道理。」


    京花自言自語般加上一句「我也好喜歡她」,不知為何帶著孤寂的表情。


    「這樣啊,那你昨天見到她時,為什麽那麽冷淡啊?」


    「看起來很冷淡嗎?」


    「嗯。」


    「那時候我手上拿著經紀公司的資料,所以不想要和她說話。而且隻是為了和父母說才回去而已。」


    「啊,你把信封藏在後麵嘛。」


    「……」


    京花又沉默了。我有點尷尬,不自覺地環視店內。店內的好幾張桌子幾乎全坐滿年輕人。


    「海鬥。」


    京花小聲喊我,緊緊抿唇。那是今天早上見到那時的僵硬表情,她的瀏海無依無靠地隨冷氣吹動。


    「幹嘛?」


    發現氣氛變得嚴肅,我壓低聲調回應。


    京花重複張嘴、閉嘴好幾次後,最後才開口說:


    「你帶風乃到東京去。」


    「帶風乃?……為什麽?」


    我想要和風乃一起去東京,那肯定會很開心。但京花的表情和音調太過嚴肅,不是單純「要不要和朋友去旅行?」這類的閑話家常。


    「就那個啦,我、我將來會去東京住,風乃也一起不是很棒嗎?看起來風乃也不討厭和你在一起……」


    京花像要掩飾什麽快速說著,不看我的眼睛,說的話也含糊不清,真不像她的作風。


    「她不討厭嗎?」


    「肯定如此,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在這個時期和你在一起。」


    的確如此。風乃在最重要的高三暑假,每天都陪我去找作畫地點。


    「那高中畢業之後三個人……」


    「那就太慢了!」


    京花語氣強硬打斷我,又繼續說:


    「你二十號要回東京對吧。到時帶著風乃離開島上。不能留在石垣島也不能留在衝繩本島,越遠越好,如果能到東京最好。」


    「突然對我這樣說,已經隻剩下一周了,這個時期的機票也很貴。」


    「錢我來出,總之,你帶著風乃遠走高飛。」


    「得要找地方讓她住,也得要取得她父母的同意。而且她父母會同意讓她和認識不久的男生去旅行嗎?」


    「風乃的父母?」


    「嗯。」


    我明明隻說了理所當然的話,京花卻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


    「那種事……那種事情怎樣都有辦法解決啦。」


    「而且最重要的是,得要先問風乃意見吧。」


    「風乃肯定會說她不想去,但就算是用逼的,我也希望你帶她走。」


    無法理解,強硬帶著不情願的風乃到東京去?這個要求有什麽意圖啊?


    「我不想要做會讓風乃討厭的事情,起碼告訴我理由吧。」


    京花低下頭,緊咬下唇。


    京花就這樣沉默瞪著自己的手邊幾分鍾後,用力抬起頭。


    「風乃……」


    但是又在此止住嘴,睜大眼睛。


    順著京花的視線看過去,有兩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走進店裏來。白發在頭頂綁成丸子頭,手扶著彎曲的腰。我心裏想著「老人家也會來吃漢堡啊」。


    「……海鬥,我們走吧。」


    京花如此說,嘴唇在發抖。她白皙的肌膚已經超越白皙變成蒼白了。


    「咦?突然?是可以啦。」


    我雖然想把剩下四分之一的柳橙汁喝光,但京花匆忙地站起身,我完全沒有時間喝掉。


    「哎呀,這不是京花嗎?」


    但聽到那個聲音,京花立刻停止舉動。其中一個走進店裏的老婆婆,也沒去點餐朝我們走近,從斜後方喊京花。京花一臉苦瓜樣地勉強自己揚起單邊嘴角,轉過頭去。


    「金城奶奶,好久不見。」


    京花喚作「金城奶奶」的老婆婆笑出一臉皺紋。


    「你還是這樣水當當耶,今天是約會嗎?沒在石垣島上見過這位小哥呢。」


    老婆婆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稍微點頭致意。為了京花著想,我原本想要否定「約會」這詞,但京花早我一步回答:


    「對,他不是石垣島的人。現在剛好要回去了,不快一點就趕不上船班,所以我們先走了喔。」


    就這樣,京花連餐盤都沒收拾就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京花,送靈日的二十二號之前要回誌嘉良島啊。」


    擦身而過時,老婆婆語氣平靜說道。


    但接續說出口的話驚人地低沉,彷佛從地底傳來的聲音。


    「……他們特地把島上的住宿場所和港口都包下來,不讓任何觀光客進入啊。說不定到最後連你也進不去。」


    橘色燈光照亮店內。從窗外射入的日光即使到了傍晚也沒轉暗的徵兆,旁邊有許多人也相當吵鬧。


    但是,隻有老奶奶和京花身邊很昏暗,甚至感到寒冷。


    「京花,很痛。」


    走出a&m後,京花用力拉著我的手快速前進。她這才回過神放開我的手,遠離店家一段距離後才放慢速度。


    「……對不起。」


    「突然怎麽了?那個老奶奶怎麽了?」


    京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最後終於停下腳步,我也一起停止。我和京花站在人行道正中央對看,擦身而過的人相當好奇地看著我們。


    「那兩個人是猶他。」


    京花抬起頭。


    「猶他是衝繩的巫覡對吧。」


    「對,你還真清楚耶。」


    「風乃對我說過,還說多虧有猶他,才有現在的衝繩。」


    聽到我的話,京花皺起眉頭。像是憤怒,又像是傻眼的表情。


    接著直接轉過身去,馬尾輕柔擺動。


    「……我們去港口吧,船就快要開了。如果沒搭上這班船,你就沒辦法今天回到誌嘉良島上去了。」


    晚間七點的船班是最後一班從石垣島開往誌嘉良島的船。我買了來回票,可以很順利地搭上船,但不快點確實會趕不上。


    「嗯。」


    我腦海中浮現許多疑問。但不管我怎麽問,京花都不回答。隻在抵達港口,臨別之前小聲說了一句「海鬥,請你好好聽風乃說話」。


    和京花道別,我穿過售票口前直接走向乘船口。


    窗口那邊,有三個工作人員圍著一位男性說話。男性背著大背包,帳篷的骨架沒辦法完全收納露在外麵,那是像要露營的大行李。


    我邊搭上船,呆呆想著。


    先前誌嘉良島的小學生看見我時說了:「今年第一次看見觀光客。」


    當時還想著「衝繩離島還有許多受歡迎的小島,這也是沒有辦法」,但如果猶他老婆婆說的是真的,是島上的人故意這麽做的嗎?


    這種事情真的可能辦到嗎?實際上我還這樣來回啊。


    結果,背背包的男性沒有搭上船,船班在發船時間出港了。


    花費一小時左右抵達誌嘉良島,回到南風莊。應該病倒的風乃坐在座墊上。


    「風乃,你身體好了嗎?」


    風乃盤腿呆呆盯著電視。


    她聽到我的問題稍微挑眉,沒看我的眼睛回答:


    「好了。」


    如果是平常的風乃,應該會笑著說「歡迎回來!」迎接我,把這裏當成自己家。是才剛康複所以狀況不太好吧。


    「要吃飯嗎?」


    登美奶奶一手拿著飯碗問我,雖然我才剛吃完漢堡套餐,但肚子有點餓,且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再多都吃得下。我回答「我要吃」之後,風乃又偷瞄我。看起來相當不開心,讓我很不自在。


    坐在替我準備好的餐點前,說完「我要開動了」開始吃晚餐,風乃和登美奶奶也一起吃。


    三個人都沉默不語,房裏隻有電視聲。我很想要問觀光客的事,也想要問二十二號送靈日的事,但氣氛不適合。


    明明以為還吃得下,總覺得肚子飽起來了。在這之中,風乃開口:


    「你去石垣島幹嘛?」


    「咦?你為什麽知道我去石垣島?」


    我回問,風乃放下筷子。


    「我聽港口的爺爺說的,他說你早上空手搭上前往石垣島的船。然後,你會在這時間回來,就是搭了晚上七點從石垣島發船的船班吧。」


    我的行動全傳進風乃耳中,鄉下地方沒有隱私的概念嗎?


    「我去石垣島觀光。」


    「自己一個人逛一天?」


    「嗯。」


    因為京花要我對風乃保密,我非得說謊不可。好心痛。風乃用明顯狐疑的眼神盯著我,我沒別開視線麵對。


    我自己一個人想幹嘛都是我的自由,但被她這樣瞪著,讓我產生被交往中的女友懷疑劈腿的感覺。


    「一個人觀光有趣嗎?」


    「還好。」


    「真的一個人?」


    「真的。」


    「但從你身上聞到小京平常擦的防曬乳的味道耶?」


    「什麽,真假?」


    我慌慌張張抓起自己t恤袖子聞,我不太清楚,但京花身上確實傳來花香。美少女理所當然會有好聞氣味,所以我也沒多在意。


    風乃看著慌張的我,又皺起眉頭。


    「雖然我是說謊的啦。」


    「咦!」


    被擺一道了。


    「如果沒有見麵,你也不需要確認了吧。你和小京幹嘛去了?該不會是兩人單獨長時間待在包廂裏吧?」


    風乃手撐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傾逼近我。一支筷子因為這個衝擊掉在榻榻米上。但她完全沒看一眼,比起筷子,她以從我口中問出真相為最優先。為什麽如此執著啊?


    「……對不起,其實我和京花去卡拉ok了。」


    我領悟到無法逃過她的追問,隻好坦承。我是個無情的男人,比起遵守和京花之間的約定,我更不想要被風乃討厭。


    「果然如此。」


    「京花要我對你保密。」


    雖然這樣說,風乃似乎早已確定了,遲早都會被她揭穿謊言。


    「為什麽要對我保密,有說理由嗎?」


    「那也要保密。」


    「去卡拉ok的理由呢?」


    「她說她將來想到東京當歌手,所以希望我能聽她唱歌。」


    「……這樣啊,她以前明明說想要當偶像的耶。」


    一直瞪著我的風乃,用力歎了一口氣。此一瞬間,她稍微放鬆原本緊繃的表情。和她平常豐富的表情相比隻是小變化,但不知是否多想,感覺她看起來很開心。風乃撿起筷子,登美奶奶拿新的筷子給她,風乃道謝後接過筷子。


    「……小京很會唱歌對吧?」


    「嗯,是我活到現在聽過最棒的歌。」


    我一同意,風乃立刻揚起嘴角。


    「所以我就說了!小京的歌聲世界第一好聽!」


    這開朗的笑容完全無法想像和幾十秒前的恐怖表情是同一個人,很有風乃風格的態度,讓我鬆了一口氣。


    「聽你說的時候我還覺得太誇張,但真的會成為世界第一也不奇怪呢。」


    「所以我就說了!該怎麽說呢,她的歌聲充滿感情,聽者也能完全感受到呢!」


    「嗯,就是天才的感覺。」


    「而且小京外表那樣,也很重視美容!以前也會強迫我擦防曬乳,但現在已經完全放棄我了!」


    「這麽說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防曬超徹底。」


    「嗯,她很努力,所以我希望她絕對要實現夢想。」


    她接過筷子後沒有用,像在談論自己的事情般開心。


    從她的樣子來看,應該想要聽京花親口說她想成為歌手的夢想吧。雖然無可奈何,罪惡感讓我感到痛心。


    「你們兩個都不吃了嗎?」


    登美奶奶插嘴打斷專心說話的我和風乃,我們慌慌張張舉筷繼續吃飯,明明以為已經吃不下,還是全吃光了。


    吃完晚餐收拾完後,風乃說了:


    「海鬥,手機借我。」


    「你要幹嘛?」


    「我想和小京說話。」


    「要說卡拉ok的事嗎?」


    風乃點點頭,這麽說來,風乃沒有自己的手機。


    京花要我不能說我還說出來,讓我感覺很愧疚。


    「你說溜嘴的事情,小京一定不會生氣啦。」


    大概是我的心情全寫在臉上,風乃苦笑道。


    「絕對會生氣。」


    「不會生氣啦,小京很溫柔的。」


    「不是,但是。」


    「別多說了,快點啦!如果不借我,我就自己搶!」


    「好啦好啦。」


    風乃壓低身子像隨時要衝上來,我隻好從口袋中拿出手機來。點開應用程式,操作到隻要按下按鍵就能通話的狀態後交給風乃。


    「你可以幫我說幾句話,讓我的罪責輕一點嗎?」


    「了解!」


    風乃正經八百舉手敬禮後接過手機,接著加上一句「可能會講有點久,如果你需要用手機,讓我先說聲對不起喔」。


    風乃按下通話鍵,走出房間,就這樣走出南風莊。感覺會講很久。


    一段時間後,當我想要衝澡經過起居室時,坐在起居室中的登美奶奶喊住我:


    「今天的素描畫完了嗎?」


    我好意外登美奶奶知道「素描」這個名詞。


    「還沒,風乃來還我手機時,可能會被她看見我的畫。」


    回答後,我心胸感到一股刺痛。我第一天曾說過,不想讓風乃看見我作畫的樣子,也不讓她看我完成的作品。風乃也答應了。


    但是,真的可以這樣對待把珍貴的高三暑假每天隻花在我身上,帶我參觀小島的風乃嗎?


    我回想起,想像著京花的未來開心笑著的風乃。


    我這樣一直對為他人拚命的她築起高牆真的好嗎?


    登美奶奶對著深思的我無奈歎氣。


    「你畫得那麽棒,卻不想讓人看嗎?」


    「咦?你看到我的素描了嗎?」


    「打掃房間也是我的工作啊,那時看到的。但你保持得很乾淨,幾乎沒有打掃的必要就是了。」


    我都沒發現,聽她一說確實如此。


    「而且,擺在車庫的那個大行李,那是一百號畫布,你要畫很大的作品對吧。」


    「對、對。你連畫布的尺寸也知道啊。」


    對與繪畫有關的人來說這是常識,但一般人看到也不會知道,登美奶奶到底是什麽人物。


    「因為我兒子也在畫畫,我會知道這麽多也是我兒子去內地之後。」


    登美奶奶繼續看著電視喝茶,「呼」地吐了一口氣後自言自語般繼續說:


    「海鬥來島上那天,我聽說你和中年男子一起搭船,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


    用著孤寂的音色。


    「你希望兒子可以回家啊。」


    預約住宿,買機票和船票的人都是秋山老師,但秋山老師不是衝繩人,所以不是登美奶奶的兒子。


    登美奶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轉換話題。


    「……哎呀,算了,如果你要畫一百號的大作品,這樣一直陪著風乃真的可以嗎?雖然是我拜托你的。」


    「到處都是很棒的景色,我很猶豫。」


    「再過不久,風乃會因為家裏有事,三天沒辦法來。希望你可以在那之前決定要畫哪邊的風景。」


    「是這樣啊……希望如此呢。」


    我點點頭,雙手環胸。也差不多到了得要正式決定要以哪邊的風景為主題的階段了。我的大腦像在翻閱相本,浮現誌嘉良島的風景,每幅風景中都有風乃。


    在那之後過了三小時,風乃也沒有來還我手機。


    日期都快要多一天了,再怎樣也太讓人擔心了,我想要出去找人時,風乃就蹲在門前講電話。


    「……我想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後悔。小京,時到時擔當,啦。」


    大概怕吵到鄰居吧,聲音很小,但很開朗,通話的內容也很有風乃的風格。


    在被壯闊大自然包圍的誌嘉良島上,和比任何人都自由的風乃一起度過,就會覺得在意小事情的自己很愚蠢。


    感覺現在可以展現出自我。


    總之我放棄拿回手機,回房間睡覺。


    隔天早上,我醒來時,一張女孩子的臉就在我眼前,大概隻有一根食指長的距離。


    我立刻知道她是風乃。


    寧靜,時間彷佛停止了,我以為我還在睡夢中。


    晚了幾秒,隆聲蟬鳴傳入耳中,其中還交雜著人聲。這是我到誌嘉良島上後,第二次除了蟬聲以外覺得外麵很嘈雜。


    我再次專注在眼前的光景上。


    我躺在床上,風乃麵對著我睡覺。


    風乃的額頭冒出薄薄汗水,皺著眉頭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我們距離近得隻要我稍微轉頭,額頭就會相撞。連溫熱的呼吸氣息也能感受到。棉被的氣味和平常不同,讓我心跳突然加速,也感覺體溫上升。


    我側眼環視房間,這的確是我在南風莊裏的房間。


    明明想著得快點離開卻無法動彈,直盯著她觀察。小小的臉、略薄的唇,配合呼吸上下起伏的睫毛。


    她果然很可愛,我再次如此感受,已經無須懷疑了。


    我,對風乃──


    在心中如此想的同時,眼前一雙大眼突然張開。我嚇到差一點大叫。


    風乃靜靜地眨了好幾次眼,瞳孔的焦距慢慢集中在我身上。


    最後,輕輕吐一口氣後,露出溫柔的微笑小聲說:


    「對不起,電池用光了。」


    「……電池?」


    我反射回問,晚了一步才想到她在說手機,她輕輕點頭。


    「嗯。」


    「……沒、沒關係。」


    我乾澀的喉嚨努力擠出聲音,慌慌張張坐起身體。


    「那個,昨、昨天,你講電話講到幾點?」


    「半夜兩點。手機電池意外持久耶,多虧如此,我和小京說得很盡興。謝謝你……哈啊──」


    風乃用力閉眼打哈欠,躺在床上隻動手揉眼睛。


    「京花有沒有生氣?」


    「很生氣,說要扁你。」


    「這樣啊。」


    「嗬嗬,你似乎不怕耶。」


    我低頭俯視輕笑的風乃,胸中的悸動無法平歇。


    「風乃為什麽在這邊睡?」


    「因為你已經睡了,我偷偷進來原本想放下手機就走。然後就覺得回家好麻煩。」


    「你父母沒關係嗎?」


    「啊哈哈,沒關係。」


    風乃拿起擺在身邊的手機,從下而上拿給我。我接過手機,看著全黑的螢幕。睡亂頭發的自己倒映在上麵,冷靜下來的同時,後悔湧上心頭。難得可以和風乃在同一個房間共度一晚,竟然隻是睡覺而已。當然我也不能保證我醒著能有什麽行動就是了。


    在我獨自煩惱之時,風乃相當舒服地翻個身,變成仰躺。


    她穿著昨晚那身t恤和短褲,衣襬往上卷,可以看見她平坦的肚子。和男人在一間房裏獨處,這打扮也太沒有防備了。我佯裝平靜背過頭,把手機連接充電器。


    在那之後,南風莊的電鈴響起,我剛起床時就覺得外頭很吵,感覺聲音越變越大。


    「風乃,你差不多該回家一趟比較好。」


    拉門打開,是登美奶奶。還真罕見她沒先問一聲就突然打開拉門。


    「嗯,我知道了。」


    是有人來接她嗎?如果那是嘈雜聲的主人,感覺人也太多了。外麵聽起來大概有十個人。


    「我從明天開始暫時沒有辦法出去玩,所以海鬥,今天最後一天,你有想和我一起做的事情嗎?」


    風乃從下仰望我問著。


    「想做的事?」


    不是「想看的風景」,而是「想做的事」,我覺得這提問的方法讓人有點在意。


    風乃緊盯著我看,那是試探我的視線。在我沒有想法之時,風乃提議:


    「……如果沒有,要不要去禦嶽?」


    「唔、嗯,好啊。」


    要去禦嶽也就表示又要從那個崖上跳下去吧,我不小心就退縮而遲疑了。


    風乃看著這樣的我輕笑,坐起身。她坐著將雙手舉過頭,用力伸懶腰,還發出「嗯~」的聲音。


    「那我先回家一趟,大概一小時後再過來。」


    第二次電鈴聲響起,風乃冷靜地走出房間。大概因為剛睡醒,和平常的她相比,感覺沒什麽精神。


    說一小時後再來的風乃,實際上三小時後才來。那是太陽升到最高點停止上升,慢慢開始西下的午後。


    我們前往禦嶽。手機充電中所以放在房裏,我有多久沒帶手機和錢包就出門了呢?在誌嘉良島風景的影響加乘下,有不被時間與人際關係束縛的開放感。


    前往禦嶽途中的榕樹森林,仍舊十分安靜。彷佛在告訴行人「接下來是步向神聖場所的道路,請保持安靜」。


    「為什麽想去禦嶽?」


    我開口問走在身邊的風乃。第一次來的時候,長到腰際的雜草和蜘蛛網阻擋腳步,我光跟上就費盡千辛萬苦。但現在已經可以和她並排。


    「我很喜歡禦嶽。」


    聳立在岩石組成的離島上,圓柱形的大岩石塔。我回想起從頂端眺望的景色。那確實是看過一次就不會遺忘的景色。


    「這樣啊。」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從崖上往下跳嗎?」


    怎麽可能會忘,那是我人生初吻的日子。這是我在這島上體驗的諸多「第一次」中最鮮明的記憶。但那種事情,我當然是羞得說不出口。


    「我記得,那超恐怖的耶,別再做了喔。」


    「欸嘿嘿,該怎麽辦才好呢。」


    風乃把頭發往耳後勾,露出淘氣笑容。平常總是精神充沛大咧咧說話的她,一走進這個森林就會壓低聲量。因為她要靠海浪的聲音判斷方向。


    「小京和島上其他小孩,都不太喜歡禦嶽。」


    風乃的嘴角往上揚,但從她下垂的眉角可以感覺她似乎早已放棄了。


    「其實你很希望大家也能喜歡上那裏吧。」


    「嗯,我希望我最喜歡的島上的大家,也可以喜歡上我最喜歡的誌嘉良島的全部。但年輕人想要離開小島,讓我覺得有點難過。」


    京花想要去東京,小學生們也抱怨著想要出生在都市。


    「風乃想要一直留在島上嗎?」


    「……嗯,我想。但大家和我不同。現在有網路,輕而易舉能得到都市的訊息,大家都有憧憬。」


    「你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不拿手機吧?」


    「就是那種感覺,因為我不想知道島上以外的普通人的理所當然。欸,海鬥喜歡這個小島嗎?」


    我秒答:


    「喜歡。」


    「……這樣啊,真開心。」


    風乃柔柔一笑,眯起在樹蔭下也淡淡發光的琥珀色眼睛。


    「我希望你別忘記在島上過的生活。」


    「嗯,我肯定不會忘。」


    「所有事喔,全都別忘喔。」


    「當然。」


    風乃對我的回答滿足一笑後,森林走到盡頭,比天空藍更蒼藍的誌嘉良島天空在眼前開闊。地麵變成粗糙的岩石,陽光包裹我們全身。海鷗在遠方天空並排飛翔,鳥鳴與海濤聲一同傳來。


    上一次一穿出森林立刻跳下懸崖,但這次站在崖邊俯視大海。


    鈷藍色海麵在眼下擴展開,往右邊走,綠色也越深,隨著漸層最後變為祖母綠。


    「上次馬上就跳下去所以沒有看見,為什麽大海的顏色會不同啊?」


    我問風乃。


    「太陽光強烈時,大海顏色會因為深度不同而看起來不同。正下方是跳下去也不會受傷深度的藍色,右邊是表示越來越淺的綠色。」


    風乃坐在懸崖邊,把腳伸出海麵上對我說。從下方吹上來的風擺動她的瀏海,風乃閉上眼,相當舒服地伸懶腰。


    我稍微勉強自己,用相同方法在風乃身邊坐下。


    隻要稍微失去平衡就會倒栽蔥跌入海裏。這麽一想後腳趾間瞬間冰冷,帶著海水氣味的海風,混雜打上崖下岩石噴起的飛沫。感覺嘴巴裏也變鹹起來了。


    「海鬥,你變了耶。」


    看著盡量不把體重往前而有點後仰坐著的我,風乃睜圓了眼睛。但又立刻搖搖頭說:


    「不對,不是這樣,海鬥原本就很厲害了。因為朝著將來的夢想而努力啊。」


    「也沒有多厲害,我現在其實超級害怕,隻是在逞強。」


    風乃湊過來看我的臉。


    「嗬嗬,真的耶。」


    「別胡鬧喔,像是推我之類的。」


    「你這是在邀我推你嗎?」


    「不、不是!」


    風乃相當開心地「啊哈哈」大笑,看見她的臉,我也跟著開心起來。掉下去就算了,時到時擔當嘛。


    「海鬥真厲害,小京也是。有將來的夢想,思考自己需要什麽,每天為此努力。明明很害怕還去試膽,為了作畫體驗各種事情,明明一開始什麽也做不到。很帥氣喔。」


    這平穩的聲音,傳達出風乃的真心。「很帥氣」這句話讓我心髒猛烈一跳。


    「才不是,我其實是個很沒用的人。」


    我說完後看著遠方,看著稍微畫出弧度的水平線。


    手心微微冒汗,心髒無法停止悸動。


    「我……我……」


    我覺得現在可以說出口,說出沒對任何人說過,我隻能畫出親眼所見的東西的理由。說出沒辦法把畫給秋山老師和雙親以外的人看的理由。


    「還好嗎?」


    風乃擔心地問我。


    「如果你有希望我做的事情就說喔。」


    我沒有出聲,「嗯」點點頭。


    風乃接著握住我的手。


    那就在我想著希望可以和她牽手之後,風乃看穿一切了。


    我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深呼吸好幾次。


    「你願意聽我說嗎?」


    「當然。」


    她的笑容讓我安心,我再次凝視大海,開始闡述。


    「我小學時曾經被叫做神童,我在畫畫比賽中,得過數也數不完的獎。」


    「嗯。」


    風乃沒有做出廉價的誇張反應,隻是低聲應和。她知道我不是單純炫耀自己,沒有打斷我的話。


    「然後,我升上國中後進入東京都內很有名的繪畫教室。那裏以出了許多考上難考美術大學的學生聞名,光想要進去就要考試。」


    和秋山老師那邊不同,高中、國中、小學的學生合計近百人,幾乎都是以美術大學為目標的考生,國一隻有十個人,這十個人編成一班一起上課。


    「在那樣的地方,大家都認為自己最棒才進去。都是廣受身邊人誇獎,認為自己有世界第一的才華,毫不懷疑自己長大後能理所當然成為畫家的小孩。腦海中根本沒有這條路以外的想法。」


    我們都很在意彼此,繪畫教室也希望藉由同學年的學生切磋琢磨,讓大家實力增長吧。


    「但就連在這些人當中,我的畫也棒過頭了。」


    當時我的才華過度突出,特別是我對色彩的品味與獨特的創意混合出的化學反應,替創作品吹入了幾乎等同真實的生命感。真希望我能看看當時自己的大腦,現在的我肯定完全無法理解吧。


    「有些同學拚命想要追上我,但我去那邊上課一個月,十個人中就有七個離開了。」


    對我的畫投以羨慕與忌妒眼神的同學們,發現自己並非天才而離開的背影,落敗者的末路,這些對我來說都事不關己。


    風乃用心地「嗯、嗯」好幾次應和我,多虧如此,我才能不過度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中,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觀繼續說。她用著令人舒心的節奏,在旁支持看著大海告白過去的我。


    我像是要撬開緊閉的喉嚨,吞下口水後又繼續說:


    「……某天,發生了我要參賽用的畫作被折成兩半的事件。那是我花一個月畫出來的大作品,老師問我要不要報警,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再畫就好,而且創作的過程也很開心。」


    所以我低頭看著被折成兩半的畫作時,也思考著接下來要畫什麽。我想要畫的東西一個接一個湧上腦海。


    「但是,同年的同學看見我立刻轉換心情後,朝我咋舌,我立刻理解了,他就是凶手。」


    我無法忘記他看著我不悅地扭曲臉孔,明明冒著風險破壞我的作品,我卻不如他預期大受打擊,他感到相當不耐煩。


    我心想,原來人類有辦法擺出這種表情啊。那或許是我第一次仔細看著他人臉孔的瞬間,在那之前的我,眼中隻有畫布和圖畫紙。


    「在那之後,也持續了一陣子陰險的找碴。」


    畫筆被折斷,顏料潑灑在我的畫材上,還發生過畫刀插在我的自畫像的畫布上。雖然沒有暴力的霸淩行為,但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繪畫教室。


    「自那之後,我就不敢讓別人看我畫的畫了。」


    我才知道,我的畫,我鋒芒畢露的才華會如此傷人。


    那之後,我在學校不再畫畫,也為了不與他人起衝突,配合著他人過活。


    除此之外,我也無法隻靠想像畫畫了。


    我想,我是在無意識中把自己的作品放進框架中,不讓自己的作品接受評斷。就這樣,最後終於無法浮現任何想法。才華這不安定且不確實的東西,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過去的神童,跌落神壇成為一個隻是技巧高超,毫無個性的秀才。


    我的氣息粗亂,明明坐著說話,卻有全力狂奔後的疲憊感,焦距也上下起伏。


    但看著湧近又後退的海浪,聽著浪濤聲,我的心情也逐漸平靜。


    「這樣啊。」


    旁邊傳來風乃的聲音。


    在那之後,冰冷的東西搭在我頭頂上,那是風乃的手。


    「你說出來了呢,好棒。」


    彷佛在安撫小小孩,手勁溫柔地輕撫我的頭。她明明個性大而化之老是愛開玩笑,這種時候會無比真摯且溫柔。


    那明明是扭曲我人生的重大創傷,但隻要說出口,就會覺得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為什麽我要獨自懷抱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幾年呢?


    感覺隻要有風乃在,我能輕易越過任何難關。


    突然,我的視野模糊。


    突然想要脫口而出「我的眼睛被海風熏到了。」


    但風乃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問,隻是持續摸我的頭,我想著也不需要那種無聊的藉口,哭出來了。


    森林的影子覆蓋在岩石上,水平線那頭開始看見夜色時,我開口說:


    「風乃,將來有天來東京吧。」


    我終於吐露出自己的真心話了,全都多虧有風乃。不管怎麽謝也謝不完,以帶她參觀東京這種形式,應該可以稍微報點恩吧。


    「啊哈哈,小京對你說的嗎?」


    風乃笑道。


    「啊,這麽說來,京花也這樣對我說。但和那無關,隻是我想帶你參觀。」


    風乃肯定會找到我沒發現的東京美好,且比任何人樂在其中吧。


    「這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歪著頭,如鍾擺般擺動雙腳。


    「明年寒假如何?或許會下雪,這可是唯一一個誌嘉良島上沒有而東京有的自然呢。」


    我心想「就是這個」而說說看,還以為風乃會表現出更有興趣的樣子,但她的反應很保守。


    「這個嘛……可能有點想看,一點點。」


    「也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喔,雖然覺得輸給登美奶奶做的菜,但像甜點類的,肯定有你沒吃過的東西。」


    「沒吃過的東西?」


    「嗯。你不是說我和京花有將來的夢想很厲害嗎,你沒有夢想嗎?」


    我一問,風乃慢慢低下頭,俯視崖下海浪打在岩石上的樣子低聲說:


    「我的,將來的夢想……」


    用像看著眼前,又像看著遠方的眼神重複。


    「嚐試做菜之類的如何?正統的那種。常聽人說,喜歡吃的人,也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廚師。你跟登美奶奶學做衝繩菜後到東京開店之類的。」


    我自己也感覺拚命過頭到可笑,特地建議她到東京開店,是我有希望能在那邊見麵的心機。但一開始妄想就停不下來了。


    學會做菜的風乃,在東京的舊街區開家小店。


    隻有兩、三張桌子,其他隻有吧台席的小店。中午賣衝繩麵,晚上賣泡盛酒和幾款下酒菜。社交又開朗的風乃,肯定會大受常客好評。


    在小店後方有畫室,我就在裏麵作畫。顧客可以邊觀賞我掛在牆邊的誌嘉良島風景畫,在宛如置身小島的空間中享受鄉土料理。


    幾乎沒有獲益,隻能勉強過活,但笑聲不斷。


    就算是妄想也讓人感到害臊的,對我來說很棒的幸福光景浮現腦海。


    沒想到原本隻想要能獨自畫畫就好了的我,會想像和誰一起共度的未來。


    「如何呢?這頂多隻是我的意見啦。」


    風乃什麽也沒說,看不出她的表情。我有點後悔,我是不是衝過頭了。


    「……我會思考將來的夢想,差不多該回去了,晚上的森林很危險。」


    風乃好不容易開口,說完後站起身。


    看她麵帶微笑,似乎不是因為感到厭煩而打斷話題。


    「嗯,如果決定了就告訴我,我會全力支持你。」


    我也站起身,我是真心的,就算那畫麵中沒有我也沒關係,我想要支持風乃的夢想。我不希望能為他人努力的風乃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


    雖然沒去成離島上的禦嶽,我們決定就此回去南風莊。


    但在穿過榕樹森林時,身穿水藍色貨運公司製服的大地先生就站在那邊。雙手抱胸,表情激動得像是隨時都會撲上來。


    「……喂,你們在森林那頭幹嘛?」


    凶狠眼神,額頭上冒青筋。努力隱忍的聲調反而讓人感到恐怖,我起雞皮疙瘩了。


    我想起風乃曾經說過:「這裏對島民來說是很神聖的場所,靠近可能會被大地哥哥扁吧。」


    「你這家夥,該不會是去了禦嶽吧?」


    大地先生又粗又長的手臂伸過來,抓住我的領口。當我意識到「我被抓住了」的瞬間,大地先生用讓我大腦劇烈搖晃的速度拉近他,我忍不住驚喊「咿!」


    「大地哥哥!住手……」


    風乃想要阻止他的聲音中斷。


    我的內髒一陣劇痛。


    嘴巴裏都是胃液。


    感覺臉頰有沙粒的觸感,我這才發現自己倒在地上。


    接著才發現自己全身使不上力,且無法呼吸。


    最後終於理解了「啊,我的肚子被他扁了」這個事實。


    「住手!」


    搖晃的視線中,閃爍的光粒飛舞。風乃袒護倒在地麵的我,擋在我和大地先生之間。


    「風乃,你是什麽意思?距離送靈日不到十天了。你到底要跟這個外人一起玩到什麽時候?」


    大地先生充滿魄力的聲音從天而降。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自由吧!」


    風乃語氣強硬地反駁。


    「聽說你昨天晚上沒有回家,大家都在找你,你該不會和這家夥……」


    「什麽也沒做!這跟大地哥哥有關係嗎?」


    無法動彈的我,看不見大地先生的臉,也看不見風乃的臉。


    「風乃,你知道我為什麽加入青年會嗎?你忘了自己一個月前說過的話了嗎?」


    大地先生的聲音比剛才冷靜許多,變成像要教訓風乃的聲音。


    風乃沉默。


    我的腦袋無法運轉,耳朵接受了對話內容也無法理解。彷佛被拔斷翅膀的蟲子,隻能在地麵上蠕動。


    最後,風乃用細小卻非常明確的語調說:


    「……海鬥說他喜歡誌嘉良島,我好高興。對我來說,這個小島就等同於我自己,那彷佛在向我告白他喜歡我。」


    「所以你改變主意了?」


    「沒有!我又沒有那樣說!」


    我好不容易轉動脖子抬頭看風乃。彷佛將黏稠液體旋轉攪拌的景色中,我看見風乃的後頸冒汗。而大地先生仍舊一臉恐怖地俯視這樣的她。


    兩人互瞪一段時間後──


    「……我先說了,已經無法停止了。不隻是青年會和島民,這附近離島的猶他全都看著。」


    大地先生最後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海鬥,你還好嗎?」


    風乃的手放在我被打的肚子上,我的視線仍舊搖搖晃晃分不清楚天地,但風乃的手貼在我身上後,也漸漸安穩下來。


    「……謝謝你,痛痛痛。」


    我勉強坐起上半身,沒想到肚子隻被揍了一拳會變成這樣。如果被他揍臉應該會死掉吧。


    「嗯……對不起,那個,我……我啊。」


    「呼,雖然聽不太清楚,但禦嶽果然是很重要的地方。」


    我深呼吸後如此說道。現在五感都模糊不清,痛苦到想要立刻躺下。


    風乃嚇了一跳睜大眼,慢慢點頭:


    「嗯……嗯,就是啊。而且已經快到盂蘭盆節了,大家都很神經質。我不是說過,對衝繩來說,盂蘭盆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這是因為衝繩認為,祖先們會變成神明。所以迎接祖先們回來跟迎接神明降臨一樣。特別是今年,是有幾個島民因為上個月的台風過世後的第一個盂蘭盆節……」


    這麽說來,我在抵達誌嘉良島隔天的新聞上看過。


    一個月前,有幾位島民因為台風引發的風暴潮而過世。


    「所以今年送靈日儀式的規模比往年還大。」


    「送靈日是二十二號嗎?」


    「對,盂蘭盆節的最後一天,送祖先們離開的那天。今年不是各家各戶,而是以青年會為中心,以小島為單位舉辦。所以團長的大地哥哥有責任讓儀式順利進行。真的很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邀你去禦嶽。我太大意了。」


    「才沒那種事,不明白的我也有責任,謝謝你保護我。如果沒有你,大概不隻一拳吧。」


    我終於理解大地先生以及島民們討厭我的理由了,在重要的活動之前,不知會做出什麽舉止的無知外人隻是個大麻煩。


    我不相信神明也沒什麽信仰心,但實際上如果是有人過世這種敏感的事情,那也隻能理解接受了。即使是無關的陌生人的喪禮也得要懂得看氣氛表現出嚴肅態度,這點常識我還有。


    我把手撐在腿上站起身,腳步不穩差點跌倒,風乃抓住我的手臂扶住我。


    「還好嗎?」


    「嗯,勉強還能走。我們回去吧。」


    配合腳步不穩的我,風乃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回南風莊。我好幾次想要吐胃酸,整個人感覺像在海裏載浮載沉。如果是平常,我應該會痛苦到一步也走不動,但多虧有風乃,我還能走。


    夕陽完全西下了,星光照亮我們的腳邊。


    隻要有風乃在我身邊,連夜晚的景色也看起來像人魚藍。


    吐露心理創傷後讓我輕鬆許多;被大地先生揍了一拳很痛;碰觸到誌嘉良島最重要的部分。雖然發生很多事情,但我的腦袋被一件確定的事情占據。


    那就是「我肯定是為了畫出這幅景色,才會一直作畫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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