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行啊?”唐蘅轉到李月馳身旁,“學長,你家無花果好甜。”“哎!那你快去給領導摘一點嘛!”李月馳的母親聞言,連忙走過來拍拍他的背,“快去噻。”李月馳放下抹布盯著唐蘅,唐蘅迎上他目光:“學長,辛苦你了。這邊無花果多少錢一斤?我想買點。”“要不得!”老人一聽這話,又催促道,“領導想吃就隨便吃嘛,月馳,你快去!”李月馳低聲說:“知道了。”隨即掃唐蘅一眼,目光中帶幾分警告的意味。唐蘅隻當看不見,衝他笑笑。李月馳披上夾克出門,唐蘅伸長脖子看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壟拐彎處。轉過頭來,見他母親拾起桌上的抹布,俯身擦拭起桌麵,他家的桌子就是最簡單的塑料折疊桌,也許是用得久了,無論怎麽擦,都泛著一層淡淡的油光。“阿姨,李月馳那邊生意怎麽樣?”唐蘅湊過去,笑著說,“我嚐了他那兒的牛肉幹,挺好吃的。”“生意還可以,但是一家人都指望他……”老人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叫他攢錢在縣城買房子,他也不聽。”“能攢得下來嗎?”“攢不下來也得攢啊,要娶媳婦哪能沒房子?”“嗯,不過他也不用著急。”“怎麽不急呀,領導,”老人放下抹布,認真地說,“你看我家這個情況,就這兩個兒子,小的嘛肯定不行,大的又不光彩,真是造孽……領導,我家兒子我是知道的,死腦筋。你,你能不能不和他計較?”唐蘅靜了幾秒,溫聲說:“我不怪他,您放心吧。”“領導,你真是好人……”“我想問一件事,”唐蘅頓了頓,望著李家狹窄的樓梯,“他弟弟,是不是傷過人?”老人先是不說話,半晌,忽然長歎一聲:“造孽啊,我們家就是老二造了孽,菩薩叫老大來還!”“是那個支教的老師,對嗎?”“我們真是對不起她,真是對不起她。”“趙雪蘭?”“多好一個姑娘就瘸了,最後都沒要我們賠錢——我們也是實在拿不出錢!領導,你說月馳是不是菩薩下的報應?”“……當年趙老師是怎麽被推下去的?”“她來勸我們嘛!讓我們供月馳念書!就這麽背時啊你說怎麽辦,那之前老二從沒傷過人的,就那天……”她說著說著眼角流下兩道淚,連忙抓起圍裙擦掉了。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一聲叫喊,吐字非常含混,唐蘅分辨不出內容。老人擺擺手,僵硬地笑了一下:“領導,你別害怕,他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亂喊,他現在吃著藥,不會傷人……”話沒說完,樓上的人又嘶吼起來,他雖然吐字含混,聲音卻很響亮。或許是怕嚇著唐蘅,李月馳的母親快步上樓去了,不久,樓上沒了聲音。唐蘅獨自坐在黑黢黢的客廳裏,透過半開的窗戶,遙望遠處高聳的青山。這裏的山實在太高、太多了,似乎世界就是被山包圍起來的這麽一小片土地,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走出去。李月馳回來時,樓上已經完全沒有聲音,唐蘅猜想他們睡了。午後的鄉村安靜得如同一汪井水。“吃吧。”李月馳把籮筐放在唐蘅腳邊,裏麵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無花果。唐蘅仰頭,兩人對視,李月馳的夾克蹭了幾道灰印子。“我知道了。”唐蘅說。“知道什麽?”“趙老師的事。”李月馳的目光驟然冷下去。“我以前……以前不知道這些事,想不通你為什麽對她那麽好。你為了給她治病去借高利貸,你還照顧她,你還……你可能不知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是不是?”唐蘅的語速越來越快,思緒也有些混亂,“她還住院的時候,那時候我們沒有在一起,有天晚上我去醫院看她,就是中心醫院,我看見她靠在你身上,你可能沒有印象了但我一直記得,那個畫麵我怎麽也忘不了——後來我以為你們在一起過。”李月馳麵無表情地說:“沒有。”“你從沒告訴過我,”唐蘅頹然地低下頭,“如果你告訴我這些事,我就相信你了。”“怎麽告訴你?”李月馳扯起嘴角,像是怒極反笑,“告訴你我爸在礦上得了塵肺,我弟又是個傻子,這個傻子還把支教老師推下山了就因為當時我在做題沒注意看他——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告訴你?”唐蘅伸手握住他的手,顫聲道:“我明白了。”李月馳說:“我不想聽。”六年前他曾說,代價。他說人生是一個等式,得到什麽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像個謎題,解釋遲了六年。原來你念高中的代價是趙老師的殘疾,你考大學的代價是你爸得了塵肺,唐蘅想,這個解釋來得太遲、太遲了。李月馳掙開唐蘅的手,他的神情冰冷至極,聲音反倒很平靜:“就這樣了,唐蘅。”“什麽‘這樣’?”“我的人生。”“……”“我總以為隻要我不去找你,就能,怎麽說,”他輕嗤一聲,仿佛在嘲諷自己,“就能給你留一個不那麽糟糕的印象。”“不——不糟糕。”“對,就算它們不糟糕,”李月馳閉上眼,輕聲說,“但是它們很難看。”腳底傷口也顧不上了,唐蘅哆嗦著站起來,想要用力抱住李月馳。六年前的那些情緒仍在眼前,他曾為那個依偎的畫麵輾轉反側,無數次,在深夜裏,他費盡心思地猜測李月馳和趙雪蘭的關係,那個謎題像一個永遠解不開又過不去的結。就算趙雪蘭已經去世,就算他和李月馳在一起。唐蘅撲在李月馳身上,抱著他顫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也許這件事和道歉無關,誰都不必道歉,但他非常想說“對不起”,非說不可,無論代表什麽代表誰,他對他的人生道歉——不糟糕,但是難看的人生。“我叫你不要去套話,”李月馳撫了撫唐蘅的脊背,動作很輕,宛如依戀,“給我個麵子,忘掉我,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