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笑了笑,繼續說:“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對我說,他學社會學,是為了讓家鄉脫貧。這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但我不是,我考大學填誌願的時候覺得那些專業都差不多,我的第一誌願是金融,分數不夠,調劑到了社會學。我覺得它也不算很無聊,所以就一直學到了現在。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都和我一樣。”“同學們,”唐蘅頓了頓,非常鄭重地說,“直到今年,我忽然明白了社會學的迷人之處。它與科學研究不同,科學研究的目標是追求客觀真理,那種真理是像萬有引力定律一樣恒定不變的。而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社會無時無刻不處於變化之中,社會的運轉不存在永恒真理,今天你信仰的主義,或許在十年之後就被反駁得一無是處;今天還適用的規則,或許經過一場突發事故就變得毫無價值。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進行社會學研究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但是,更重要的是,與科學研究那種單方麵的追逐不同,社會學學者可以用他們的研究成果改變他們的研究對象,也就是說,改變這個社會。”“所以社會學就處在這樣一種微妙的局麵裏:我們研究這個飛速變動的社會,同時也力求使自己的成果成為‘變動’的一部分。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艱難的博弈,這也恰恰是社會學的價值和樂趣所在。我知道你們之中隻有一小部分同學會走上研究的道路,不過,總之,無論以後你們做什麽、我做什麽,我們都必定會遇見各種各樣的挫敗,因為人和這個社會,人和自己,總是在博弈。”“我曾經是一個脆弱的人,並且為此付出了代價。所以我希望你們堅強一點……說回我的那個朋友,他的故事太長了,時間有限,我隻說最關鍵的。在他身上,體現出某種社會學研究所需要的品質,借著最後這個機會,與大家共勉。”唐蘅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四個飄逸的大字——百折不撓。愛是百折不撓。第105章 很久以前二零一八年五月底,唐蘅第二次來到貴州銅仁石江縣。上次來到這裏是兩個月前,唐蘅記得那天晚上他對著李月馳吐了一通……這本來就夠難堪的,而李月馳又對他冷嘲熱諷,當時他簡直想連夜逃回澳門。僅僅過去兩個月,他卻要來這裏長住了。重新踏上厚重的石板,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李月馳在縣城的住處很狹小,是套四十來平的老舊單元房,一半給汪迪的服裝店作倉庫,一半給李月馳住。現在多出個唐蘅,自然要另租新房。唐蘅說幹脆在縣城買一套好了,也方便安頓你媽和你弟,哦,那好像得買兩套——河邊有片新建的樓盤,唐蘅覺得還不錯,甚至挑好了門對門的兩戶。李月馳沉默幾秒,低聲說:“我沒那麽多錢。”唐蘅說:“我有啊。”而且這小縣城的房子真的很便宜。“你的錢你自己留——”“李月馳,”唐蘅捏住他的下巴,感覺自己像電影裏那些大腹便便的金主,“之前咱們說好的。”李月馳裝傻道:“說好什麽?”“我給你花錢,你不能拒絕。”“那也不是這個花法,”李月馳笑了笑,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一直待在這的,所以沒必要買房。而且你才上班兩年,能攢多少錢?”“你知道我在澳門一個月工資多少嗎?”“多少?”李月馳頓了一下,“我聽說大學老師的工資也不是特別高。”“內地的確實不高,不過澳門,一個月六萬葡幣。”李月馳神情一僵:“……六萬?”“嗯,”唐蘅繼續摸他的下巴,“合人民幣五萬塊吧,而且我讀博拿的是全獎,也攢了一些,還有那會兒我媽給的錢……”李月馳默默偏過頭去,仿佛忽然失去了奮鬥的動力。唐蘅說:“學長,怎麽啦?”李月馳說:“被自己窮到了。”唐蘅哈哈大笑。兩人商量一番,最終還是沒有買房。畢竟他們今後的確不會留在石江縣,隻為了短期落腳而買房,確實沒太大必要。李月馳本想去那處臨河樓盤租一套房子,也被唐蘅攔下了。他們在店鋪的鄰街租了房,舊房子黴味重,但好在有寬敞的陽台。銅仁的夏天常常下雨。唐蘅從淘寶買了一些綠蘿,這種植物喜陰喜濕,放在北向陽台上正合適。沒有多久,碧綠的藤蔓就纏滿了陽台的鐵欄杆。唐蘅又買來兩張搖椅,晚上李月馳從店裏回來,會打包唐蘅喜歡的羊肉粉,兩人吃飽喝足之後就躺在椅子裏聊天,搖著搖著,緊湊的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這時李月馳起身,碰一碰唐蘅的臉:“困了去床上睡。”唐蘅眯著眼不動,李月馳笑笑,俯身將他抱進臥室。當然,更多時候,唐蘅在李月馳的店裏待著。他再次出現在石江,著實令縣裏的領導緊張了一番,生怕他又是來搞事的。然而領導們一個個套過近乎探過口風之後,驚訝地發現,唐老師這次似乎真的隻是度假。你看他吧,澳門的工作辭了,武漢的事也避而不談,在李月馳那店裏一坐,竟然在給他的淘寶店當客服。在某位領導前來“探望”時,唐蘅老神在在地說:“我現在呀,什麽都看開了。您聽沒聽過那句詩?蘇軾寫的,唉!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我現在真是覺得那些名啊利啊,都是一場幻覺……”領導雖然不知道詩是什麽意思,卻聽得懂唐蘅的話,於是喜笑顏開道:“那您這次隻是來度假吧?”“對啊,”唐蘅說,“石江空氣好,我學長又在這,來找他玩嘛。”“太好了,太好了……”領導夾起小皮包,準備走人。“哎,王科長,”唐蘅叫住他,“我們新出了五香味牛肉幹,你嚐點嗎?”最後,每個來“探望”唐蘅的人,都從李月馳的店裏買了一堆牛肉幹,當月營業額直接翻倍。唐蘅把下巴支在李月馳肩膀上,笑眯眯地問:“學長,我厲不厲害?”李月馳有些無奈,又很溫柔地說:“嗯,厲害。”周末的時候,李月馳帶唐蘅回到半溪村。他母親尚不知曉兩人的關係,李月馳隻告訴她,自己和唐蘅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每次回去之前唐蘅都會收很多快遞,然後一股腦帶到村裏。李月馳家漸漸有了變化,起初是換上新的燈,房間比以前明亮得多,也顯得寬敞了。後來又換了新的水管,新的電器,新的家具。再後來,唐蘅和李月馳的弟弟說了話。李月馳的弟弟叫李月鵬,長相和李月馳七分相似,不過稍胖一些,顯得有點憨氣。唐蘅對他說:“我是你哥的朋友。”他遲緩地打量唐蘅,仿佛在回憶什麽。半晌,李月鵬用貴州話含糊地說:“你是手機的人。”唐蘅沒聽懂,問他:“什麽手機?”“我哥的……手機。”“你在你哥的手機裏見過我?”李月鵬呆了片刻,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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