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蒼白的額上有滲出的細汗,落在少年眼底,有些髒。“就算你在地下室裏關了我十八年,但也有你的理由,不是嗎?”少年合了合眼:“我可以理解,在你眼裏,我並不是一個人,隻是一隻長得和你兒子很像的動物,或者說,一個會呼吸的複製品……”少年像是稍稍加重了最後那三個字,抬眉看女人些微渙散的放大的瞳孔。“其實,你也在為此驕傲吧。”少年唇角微揚:“你覺得十八年前,是你足夠機警,才能得到那個實驗的情報。也是你足夠堅持,顧青才會答應你,為你已經生下的嬰兒複製出一個克隆體……來做他的供體。”少年循循說出女人自以為保守了一聲秘密,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中,給她更深的刺激:“十八年前,在你生下一個beta男嬰而被謝家拒之門外後,你聽說了什麽?”少年眨了眨眼,詢問似的:“是不是某個幾乎被放棄的生化實驗,終於成功了?”女人瘦弱幹癟的胸口上下起伏著,氧氣罩上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水霧。“在那個叫cycler的實驗裏,所有被改造的供體嬰兒都沒有實現他們想達到的效果,腺體基因優化幾乎宣告失敗。直到……”少年稍停,垂下的睫毛擋住眼底一束微暗的火:“其中一個omega,在他六歲注射腺體疫苗時,出現了異常反應。”“疫苗對他失效了。”少年深邃的眉眼微微斂起,像是懷念什麽自己觸碰不到的東西,很輕地說:“這個孩子的腺體基因突破了這道考核,證明他們的技術終於有能力得到更強的腺體基因。所以這時候,剛生下一個beta的你想,可以用這種方式,改寫你和這個孩子的命運。”“但你的孩子已經出生了,而供體都要從試管胚胎的受精階段開始,才能有完美的基因配型。”少年伸出一隻手,像是端詳自己逐漸生長的骨骼:“你找到顧青,央求他,逼迫他,或者用了別的什麽手段,他才終於提出,可以嚐試還沒用過的複製技術,也就是人體克隆,造一個基因類型完全匹配的供體出來。”少年收回已經長成的手掌,目光落到女人被汗水浸濕的眉尖,對她笑了笑,展示什麽似的:“所以才有了我。這個被你養在地下室的……怪物。”“你一直這麽叫我,對嗎?”少年的笑容優雅有禮,甚至比門外的beta出入正式社交場合時更為莊重,眼中卻看不見底,讓病床上的女人想到地下室裏令人骨寒的黑暗。她在喘息中,細細地顫抖著。從一開始,她就不知道一個怎樣的人才能一直在那樣一個地下室裏生存下來。她被告知必須給這個孩子惡劣的生存環境,而她的控製欲又不允許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於是她在自家房產的公寓大樓地下造了這樣一個空間,把他養在裏麵。那個博士告訴她,他隻改造了她兒子的腺體基因,餘下的部分,仍然是她和那個男人的基因結合的產物。這個誕生在實驗室裏的怪物身上留著她的血,這讓女人感到至深的恐懼。這種恐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女人在發白的腦海中尋覓著往日的記憶。她記得很多年前,她也曾因為小孩可愛而乖巧的臉忍不住帶他出去看看,那時的小男孩第一次出門,還不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為陽光下的一切感到驚喜,但在女人最後問他想要什麽的時候,隻說想要一隻魚缸,養一些能在海裏遊的魚。她感到這個要求的卑微與收斂,忍不住心軟了,為這個孩子買了巨大的水族箱和許多漂亮而普通的小魚。可在她又一次進入那間地下室的時候,卻發現地下室的燈被關上了。而那隻她特意買來的巨大的魚缸裏,所有的遊魚都在黑暗之中亮著詭異的光。而那個七歲的孩子站在魚缸邊上,回頭告訴她,他在他的海底造出了光。女人仍記得站在黑暗當中的小男孩迷戀地看著水中的光的眼神,那是她在許多個病痛纏身的夜裏,無法擺脫的夢魘。在那之後,她拆掉了地下室裏所有的燈,懲罰似的給他真正的黑暗。直到現在,她都會幻想著自己就是這個怪物手中的一隻魚,在她完全沒有覺察的時候,被人在眼皮底下盜用了賬號購買奇怪的藥劑與工具,而長成少年的怪物不知不覺地改造了她的身體,讓她恰好在這個時間,在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刻,迎來生命的終焉。她內心的所有恐懼此刻都從無力掩飾的臉上泄露出來,攤開在少年麵前。少年像是倦了,鬆了撐著下頜的手臂,活動著手指。“可惜,這些都不值得你驕傲。”少年歎了口氣似的:“到了現在,你還在為做一件工具而沾沾自喜,確實有些……可憐。”他看向那雙寫滿了憤怒和驚疑的眼睛,眼角微動:“要我再給你一些提醒嗎?”少年終於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女人的床頭,慈悲似的垂眉:“還記得,你是從哪裏聽到這個實驗的情報的嗎?”女人因為他的靠近更加劇烈地呼吸,瞳仁混亂似的轉動著,像在思考,又想已經想不清楚什麽。“是一個國際刑警組織總局的警司,對嗎?”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找到顧青的時候,也是他提出可以複製一個孩子的,是嗎?”“你真的以為,這些都是因為你的努力嗎?”少年施舍在女人臉上的目光裏像是帶著悲憫:“其實,努力從來不能改變什麽。你這一輩子,還沒有看清嗎?”女人睜大的眼中閃過一絲愕然的光,而後仿佛終於覺察到什麽,顫抖的身體一瞬間僵住了。“那個警司不會對一個軍長的情婦泄露情報,顧青那樣的研究者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的固執改變自己的原則。”少年的聲音仿佛歎息:“這些都是他們設計好的。”“他們終於得到了改造強化後的腺體基因,於是實驗進入了第二階段。”少年的薄唇輕輕翻動著,像在給一個無知的長輩講解自己的課業:“這個階段的實驗目的,就是通過克隆,讓這種無法產生後代的基因可以被複製。”“你把你的孩子送給他們,做了複製技術的實驗材料。”“而我……”少年想了想,很輕地笑了一下:“就是這個實驗裏,第二個成功的實驗品。”女人褪淨了血色的雙唇在氧氣罩下輕顫兩下,渾濁的眼緩慢地動著,最終定格在頭頂的少年臉上。她的眼裏有種詭異的光,像是傳說中心有不甘的厲鬼,最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抓住了唯一一道賴以維持魂魄的執念。少年的目光卻好像已經看穿了這縷殘存的魂,溫柔地捏住了她的執念。“你現在想,我能做到這個程度,也是因為有你的基因,是嗎?”“直到現在,你也覺得自己有足夠優秀的能力,隻是被命運虧待了……”少年眼角輕垂,眼底卻泛起深冰:“但事實上,我跟你毫無關係啊。”“我是你兒子的複製品。”少年想了想,輕聲說:“如果說,我的能力得益於誰,該是你兒子才對。”少年凝視著女人眼裏逐漸被深冰淹沒的光:“他才是被命運虧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