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久沒聽過安達的聲音了呢?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在二年級教室聽到她的聲音吧。


    我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島村」,一抬起頭,就發現安達站在我旁邊。她的嘴唇和鼻子周圍很緊繃,看起來很僵硬。她的動作跟往常一樣,像個需要上潤滑油的機器一樣不流暢。那感覺很不自然,甚至讓我覺得她的骨頭是不是相互摩擦到在喀喀作響。


    原來她有來學校啊。她果然是待在體育館裏嗎?


    旁邊的桑喬她們也停下筷子,對突然出現的安達感到吃驚。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安達如此詢問我。我是不介意,不過大家怎麽想呢?


    我觀察其他人的反應,也隻看到她們的眼神既茫然又搖擺不定,沒人想說些什麽。


    「坐吧。」


    既然她是問我,那就應該要由我回答吧。所以我出聲歡迎安達加入。不過,這裏也沒有放多的椅子。我正在想有沒有多的椅子時,安達就在我旁邊蹲了下來,決定就這樣解決沒椅子的問題了。她把手上的福利社袋子放到桌上。


    那個袋子發出了沉重的聲音,結果我一看就嚇了一跳。


    「會不會太多了?」


    裏麵有三四個麵包。安達又不像社妹,有辦法自己吃完這麽多嗎?


    「如果有你想要的,就給你。」


    她把袋子朝向我這邊。雖然我正在吃自己買的,不過她都說要給我了,就看了一下。剛認識沒多久那時候去買午餐,也因為嫌麻煩就沒有給錢的安達,變得很大方了呢。我輪流看著每一個麵包,覺得果醬麵包好像很好吃。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拿。


    「唔……」


    我看向自己的腹部。再怎麽說,我還是不太敢在大家麵前捏自己的側腹來做確認。不過安達自己一個人也吃不下這麽多麵包,結果我還是跟她要了果醬麵包。


    「還要再一個嗎?」


    「不了,反正我也吃不了那麽多。謝謝你。」


    我一道過謝,安達原本僵硬的表情就鬆懈了下來。嘴角也浮現小小的微笑。


    而大概是因為到剛才都僵著臉的緣故,她的鼻頭變成了淡淡的紅色。


    安達打開麵包袋子的同時,我們也繼續吃起各自的午餐。但我們的視線依然投向安達,而安達也依然隻看著我。


    她沒有向其他三個人打招呼,似乎完全不把她們放在眼裏。


    她們三個也默默地吃著午餐,在意著安達的存在,而且沒有人開口說話。仿佛我們之間那股倦怠又鬆懈、呈現圓頂狀的氣氛,被名為安達的隕石劃開了一樣。圓頂上開了大洞,原本在裏頭的那股氣氛跟著外泄。感覺那是個絕對堵不住的破洞。


    看到像忠狗般蹲在一旁的安達,我自己也是靜不下心來。有椅子嗎?——我轉頭張望四周,找到了沒有人坐的椅子。我離開座位去拿,然後跟旁邊的人說一聲就把椅子借來給安達坐。安達小聲說句「謝謝」,就坐到了椅子上。


    這樣就搞定了。心滿意足的我也坐到位子上。


    「…………………………………………」


    可是她還是隻看著我。感覺都快可以聽到「盯——」的聲音了。


    我和好像對麵包的味道毫無興趣,隻是小口小口慢慢咬著麵包的安達四目相對。她和往常一樣用有些低下頭的上揚視線,以及滿懷情感的雙眼注視著我。不像課堂上那樣毫無情感的表情似乎在對我訴說著什麽,於是我也一直注視著她,試圖看出當中的涵義。


    我不太在乎桑喬她們對我們這種舉動投以異樣眼光。安達在我跟她們之間的交情還很淡的時候回來,或許是種幸運。


    默默無語的時間,就這樣一直持續著。隻要安達不軟化她的態度,應該就會一直這樣下去吧。


    所以,這段沉默時間一定會不斷持續下去。


    安達完全沒有想加入大家的意思。


    她是想坐在我旁邊,才會來教室。她似乎真的就隻是為了這個而來。


    看來安達是在思考該怎麽做之後,決定這麽做了。


    我感覺她這種絲毫不在乎自己有沒有跟周遭人一樣的態度很極端,同時卻也覺得這樣真的很有她的風格。從這點來看,我的感覺好像也有點麻痹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有什麽樣的心境變化,才會來到這裏。但我也有考慮到她的為人,所以知道這個舉動之中肯定含有她自己的勇氣和決心。


    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麽會和桑喬她們做出不同反應的原因。


    安達帶來我們這裏的不是春天的氣息,而是一種冰冷氣氛。那甚至會散播尷尬氛圍。她不會覺得周遭的視線刺得自己很痛嗎?如果是我,連要鼓起勇氣介入都很困難。


    我並沒有要否定安達這個選擇的意思。若是要用一個方便又卑鄙的詞來說,那就是見仁見智。


    有的人即使有一百個朋友也覺得不夠,也有人即使隻有一個朋友,就會覺得心滿意足。簡單來說,就是當事人內心裝著滿足感的容器能否獲得充實才是重點。安達她……呃,雖然這麽說有點害臊,不過她大概是判斷隻要我一個朋友就夠了吧。這樣也是一種答案。


    那麽,我又是如何呢?我有時也會煩惱是不是至少需要一個朋友,但至今依然沒有得出答案。


    我知道的,是外泄的那股氣氛會飄往何方。


    意思就是應該用不著等到換座位,我和桑喬她們的交情就會中斷了。


    一到放學時間,安達像是在重複中午的舉動一樣過來找我。


    她以一副不想慢任何人一步的模樣,槍先衝到我麵前。


    「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默默抬頭看她。安達在一小段間隔後不安地垂下眉頭,這時候我才笑著說:


    「好啊。」


    我故意捉弄她一下,結果安達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意圖,稍稍鼓起了臉頰。


    「你剛才是在捉弄我嗎?」


    「怎麽可能呢。」


    我裝傻而拿起書包,離開座位。雖然感覺有人在看我們,但我還是決定不去轉頭尋找視線來源。反正有找到,也不能做什麽。


    不過就算要一起回家,我們家的方向也不一樣,所以剛走出校門就得分頭走。


    像開學典禮那樣跟著我走到家門前再跑回去的狀況,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大概吧。


    我們走出教室。我往安達的側臉看去,發現她的眼角還是很不穩定。與其說安達總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應該說她的眼睛一直搖擺不定。她這樣好像早期少女漫畫裏的少女。


    走下樓梯的途中,安達的眼睛看向了我書包上的熊吊飾。她的雙眼跟著吊飾的擺動左右移動。我心想她是不是有興趣,就把吊飾拿在手心上給她看。接著,安達就含糊地說:


    「最近很流行那個嗎?」


    「流行?我覺得這個一直都有一定程度的名氣啊。」


    我感覺這在賣場裏也是和麵包超人並列,已經完全是個大家都對它很熟悉的角色了。而且還有男客人結伴去買,想必客層也很廣吧。


    「不覺得這還挺可愛的嗎?」


    我打算照著跟樽見的約定把它掛在書包上,好好珍惜它。在那之後,我妹不曉得是不是實際看到吊飾之後就羨慕起來了,還跟社妹約好要一起去買。社妹則是深感興趣地盯著熊的臉,說:「原來地球有這樣的生物啊。」


    要是真的有就好了。


    「這是在哪裏買的?」


    「你想要嗎?」


    「啊,嗯,我在想要不要也來掛一個。」


    「這樣啊。」


    應該很多地方都買得到,不過,難道安達其實也意外喜歡這種吉祥物嗎?


    我正這麽想的時候——


    「那……那樣就……跟你成對……了呢……」


    嘿嘿哈哈——安達隻有嘴巴在笑。感覺就像飛機起飛失敗一樣。


    原來她想要跟我有成對的東西啊。雖然不知道她這麽想的理由,但總覺得這樣很有安達的作風。


    如果買了熊,就會變成樽見、我跟安達有成對的東西了是嗎……


    這樣大概不算吧。


    我打算跟安達一起走到校舍外的腳踏車停車場附近,走著走著,安達就用指尖抓起我的食指。安達雖然低下了頭,卻也看著我。


    「可……可以……牽嗎?」


    她問我可不可以牽的時候,改用手掌包住我的食指。這樣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牽吧。」我允許她牽手後,安達的手就迅速包覆了我的手。


    樽見那時候是牽我的左手,但安達是牽我的右手。


    話說回來,安達還不知道樽見這個人的存在。她們之間沒有接觸機會,會不知道是理所當然啦,不過總感覺要是讓她知道了,會讓事情變得很複雜。我認為安達應該是那種不喜歡把自己中意的玩具借給別人玩的個性。


    安達牽著我的手,就這麽單手解開腳踏車鎖牽車。我覺得把腳踏車牽出停車場後再牽手比較有效率,但可能對安達來說,那麽做才是多此一舉吧。我和腳踏車一起被安達牽著走到校門。我們的「一起回家」隻到這裏。


    「那再見了,安達。」


    「嗯。」


    我一向安達道別,她的雙眼就依依不舍地產生動搖。


    「我們明天也能見麵不是嗎?」


    「嗯。」


    「你會來學校吧?」


    「嗯……」


    她在這麽回應後又小聲補充了一句話。雖然因為聲音太小沒聽清楚,不過總覺得我的名字似乎也摻雜其中。會是「會來學校見我」之類的理由嗎?


    如果真是那樣,我真的會有點難為情喔。


    然後——


    「……那個,安達同學。」


    「怎麽了?」


    「你不放開我的手,我沒辦法回家啊。」


    這個啊,這個——我舉起被緊緊牽著的手。她那邊還有腳踏車,要是互相拉扯,局勢對我很不利。「啊……」安達大大張開嘴巴,連忙想放開我的手,可是又停下了動作。


    隨後安達紅著臉頰和鼻頭,抽搐著嘴角。


    「我……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啥?」


    安達的臉愈來愈紅。她的下唇微微顫抖,看起來毫無餘裕。


    「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嗯,我有聽到。」


    「的——的……的……」


    安達又泄了氣。看來她原本是想鬧我,可是失敗了。


    安達露出像我之前說過的,那種無精打采的狗一樣的表情,低下頭來。她垂下的頭發看起來就跟狗耳朵沒兩樣。雖然很失禮,不過她這個樣子比剛才的耍寶有趣。


    我看著她這副模樣取樂的途中,安達又紅著臉抬起頭來。


    「你……你過來一下。」


    「咦?」


    我被她拉著走了。果然要比互拉的話,我還是敵不過她,被她拖往和我家相反的方向。雖然我心裏想著要是被帶到太遠的地方會很傷腦筋,也依然順著她的意繼續走。安達最後在走過學校轉角後停下腳步,也讓我放心了。


    被帶到麵向農田的校舍後方之後,我才想起安達是個不良少女。我正開玩笑地想著她終於要發揮本領了嗎,安達就忽然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然後直接——


    「喔……喔喔?」


    過來抱住我。她把手繞在我的後頸和背上,用她纖細的身體貼上來。


    「我……我——!」


    而且還突然大叫。這也是我沒料到的舉動,刺耳得讓我到忍不住想把臉轉開。


    「不要在別人耳邊大喊」這種警語是不是應該在這種時候用呢?


    「我……我覺得……島村……比較好……」


    氣勢在中途就熄滅實在很有安達的風格。雖然她說我比較好,可是得出這個結果的過程隻存在於安達心中,所以我不知道她這句「比較好」是指什麽。我甚至不知道該害羞,還是高興。


    安達沒有做更多說明,隻是抱著我左右扭動身軀。我感受到安達幾乎放在我肩上的頭變得很燙。好像隻要稍微等一下她的頭就會冒出煙來。冒出強烈大火,然後瞬間燃燒殆盡——現在的安達就好像是稻草。話說,應該差不多可以問這麽做的理由了吧?


    「你為什麽要突然……呃……過來擁抱我呢?」


    我自己覺得講「抱住我」太死板了,就換了個說法。安達仍抱著我,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我隻感覺到她的呼吸一直搔著我的肩膀。


    「因為……一直都沒有……做些什麽……」


    「沒有做些什麽?」


    「因為你……都跟其他人……在一起……」


    她的手指加重力道,緊緊抓著我的背。


    安達的回答不清不楚的,可是她戰戰兢兢的語氣聽來卻像藏著小小的刺。稍稍刺進我耳朵深處的聲音,讓我靈光乍現。我輕拍扭動著的安達背部,說:


    「啊……」


    雖然不太確定,但我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是在……吃醋嗎?」


    安達的頭顫了一下。這成了她的答案,我也忍不住發出苦笑。


    「真是個令人傷腦筋的孩子耶。」


    輕吐一口氣,安達那遮住耳朵的頭發就被吹動了。看到這個畫麵,我就伸手摸摸她的頭。看來安達豈止是在我身上尋求姐姐的要素,甚至是在尋求媽媽的感覺。我回想跟隻見過一次麵的安達母親之間的對話。的確,感覺她確實會渴望這方麵的溫暖。但再怎麽說,要我擔任同學的母親實在是……我撇開視線,臉部神經也抽搐起來。要是給同學——給桑喬她們看到這幅景象,很可能會引發不得了的誤會。總覺得會瞬間成為班上的話題焦點。安達她知道有可能會演變成那種狀況嗎?


    或許安達就算知道,也會不怎麽放在心上。


    雖然不太能釋懷,我還是繼續拍背安撫她。


    「……差不多可以放開我了吧?」


    我看時機差不多了,就這麽問問安達。安達輕輕像是在無重力空間漂浮般地,慢慢離開我身上。


    安達滿臉通紅,仿佛被冬天的空氣弄得幹燥破皮似的。啊,果然是安達啊——看到她這種反應,我甚至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建在名為二年級的土壤上那間脆弱稻草屋燃燒殆盡後,就隻剩下草原。


    放火燒掉那間房子的安達身上,現在似乎也散發著高溫。


    「那我得回家了,小櫻妹妹也要趕快回家喲。」


    我摸著她的頭這麽吩咐,安達就臉紅到連耳朵都紅了,還低著頭往上看著我說:「為什麽要把我當小朋友?」要這樣反駁請先好好想一下自己的行為舉止。


    「總之,差不多該請你放手嘍。」


    我的手汗也差不多流得有點太多了。安達眯起眼睛,顫著肩膀把手放開。


    那動作甚至讓人覺得她的手和我身上牽著絲。


    我們到底是在做什麽啊——看著重獲自由後依舊殘留高溫的手心,我心裏不經意冒出這句話。


    「晚點……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安達有如用放手交換問問題的權利般問道。她仍然像在撒嬌。


    「電話?是可以啊。」


    不過我們有那麽多話題好聊嗎?我內心浮現這個疑問。總感覺又會像往常一樣一直沉默下去,而且光是那樣的沉默就夠痛苦了,對方是安達的話,我還得主動找話題活絡氣氛。所以,老實說我很怕那種狀況。我什麽時候才能頓悟到連遇上那種沉默都能樂在其中呢?


    總之,讓眼前的安達在剛才聽到我的回應後透過眼角展露喜悅,並不是件壞事。


    「我大概七點會打電話……給你……」


    安達留下這句話之後就跳上腳踏車,慌忙騎車離去。


    你說七點……


    「那時間我還在吃飯啊~」


    我擅自認定她應該沒有聽到我說話。我放棄糾正她,決定先回家。


    整理好在她擁抱下弄亂的製服後,我又不自在地抓了抓脖子。


    下午六點到七點那個時段應該一般來說都是晚餐時間,但安達似乎沒有這種觀念。而我也的確無法想像出吃飯時間很有規律的安達。


    自己成長的家庭、養育自己的人、從小到大看進眼裏的事物、深植內心的事物——


    即使是同年紀的高中生,養成的觀念也會隨著環境而有不同。


    我覺得這點還挺有趣的。


    「早點開飯吧,我餓了。」


    要從頭說明理由也很麻煩,於是我就編了這個理由告訴人在廚房的母親。「啥~?」她嫌麻煩似的轉過頭來,然後冷冷說了句「我正在煮啦」。這回答有一點點答非所問。


    「要吃小饅頭嗎?」


    社妹拿出點心的袋子,發出沙沙聲。她最近好像愈來愈常出現在我家了。


    不過我跟她要了一個小饅頭。吃下去的味道和我記憶中的一樣,讓我鬆了口氣。


    「你要不要自己先吃?」


    看來母親姑且沒有把女兒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那好吧。」說著,我便坐到位子上。感覺我妹之後知道我這樣又會囉嗦些什麽。


    「話說,今天晚餐吃什麽?」


    「買來的烤雞串。」


    你為什麽要把那個拿來切啊,老媽?


    「真期待呢~」


    而某個藍色的孩子不知為何跑來坐我旁邊。不曉得她是怎麽解釋我的視線,舉起了點心的袋子。


    「是要再拿一點小饅頭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總之如此這般,我就先吃完了晩餐,回到房間裏等。我原以為依安達的個性應該會等不及地提早三十分鍾左右打來,可是就算過了六點半,手機也還沒響。我邊看電視,邊把手機放在身邊,等待時候到來。


    這樣想想,今天下半天都在麵對安達。因為沒有交談而累積至今的互動量一口氣衝了過來,讓我無法站穩。想必新學期開始後的兩星期應該會消失在那股浪潮中,接著迎向完全不同的生活吧。我認為這樣有點匆忙。


    安達是不是也在這支手機的另一頭等待七點來臨呢?感覺她會端坐在床上,麵對放在眼前的手機。我也模仿那樣的她端坐起來。我總覺得這種想去觀察手機就會身體微微前傾變成駝背的狀況,就是安達會做的事。


    之後我應付了一下抱怨著「姐姐好賊喔~」的妹妹,和化身為小饅頭快遞的社妹消磨時間,而就在七點整,我的手機響了。


    時間算得非常精準,就好像安達變得像咕咕鍾的鳥那樣飛出來。


    我先把電視轉成靜音,再接起電話。


    『……是島村嗎?』


    她不是說「喂?」,而是確認我是誰。明明打電話過來的是你啊。


    「對對對,我就是。晚安啊。」


    『晚……晚安。』


    「你腳有麻掉嗎?」


    『咦?咦,為什麽?你怎麽會知道?』


    似乎是猜中了,害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我一笑出聲,就感覺到安達更慌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四處張望,擔心被我偷窺,聲音時而從左邊,時而從右邊傳來。


    「我隨便說說的……好了,所以呢?」


    『所以?』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我不怎麽期待她會說什麽,不過還是催促了一下。而正如我的預料,安達含支支吾吾地說:『呃,也沒什麽想說的……』


    『隻是……因為最近沒有跟你講電話。』


    也不用說什麽最近,我跟安達幾乎不怎麽透過電話聊天。沒錯,因為我們沒什麽話題好聊的。


    彼此都沒有興趣,所以聊不起來是理所當然。我們沒有共同的興趣或參加相同社團的活動等可以聊的要素,氣氛根本熱絡不起來。


    虧我們有辦法跟這樣的人持續打交道半年。


    我跟安達兩個人都是很不可思議的人物。


    「安達都不會想交幾個朋友嗎?」


    跟先前一樣,到頭來還是由我提出話題。我想起午休那件事情,就開口這麽問她。


    『咦……嗯,我沒什麽興趣交朋友。』


    她語氣幹脆地如此肯定。透過電話聊天的話,她的個性真的會變得很消極呢。


    可是這麽內向的安達卻會牽我的手或抱過來,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而……』


    「而?」


    安達開始主動開口。但她馬上又受挫,停了下來,然後——


    『而且有島村在啊……』


    我很驚訝她怎麽會突然這麽說。慢了半拍,我才想到這就是她不想交朋友的理由。


    就算把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她的回答還是和我預想的不太一樣。我原以為她應該會說「因為島村就是我的朋友」。也許就結果來說,她的意思和我想像的回答相同,不過今天的安達似乎不能用我過去的經驗來麵對。我心想說不定會演變成長期戰,就換了個地方坐。


    我把折起來的被褥當成坐墊坐上去,伸直雙腳。接著,耳邊傳來了安達的聲音。


    『島村會跟別人講電話嗎?』


    這句話很像有接續剛才的對話,又很像稍微跳脫了。是個很難理解的提問。


    「偶爾還是會啊。」


    我想起了樽見。說到我們的昵稱,小樽、小島……所以安達就是小安?感覺好怪。


    『原來會啊……』


    這四個字聽起來很僵硬,仿佛是重重落下來的一般。


    聽來像是失意,又或是冷淡地接觸事實。總之,當中沒有一點正麵情感。


    「這是該感到遺憾的地方嗎?」


    『因為,要是隻會跟我講電話之類的……而且,我隻會跟島村……』


    「喂~?我聽不到啊~」


    如果是不打算給人聽見的自言自語倒沒關係,可是現在是在講電話啊,會不小心聽到點點。


    『……沒事。』


    雖然不像真的沒事,不過死纏爛打地問她也不太好,我就速速放棄了。


    「那就好。」


    『……嗯……』


    然後又陷入了沉默。我看向時鍾,發現還講不到五分鍾。


    我磨蹭雙腳拇趾打發時間,同時想著該怎麽辦。剛才是安達提出話題,所以接下來大概輪我了——我感覺應該是這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受到一種類似要輪流說話的義務感驅使,但感覺這樣比較公平。


    「對了,謝謝你中午給我麵包。」


    由於我們之間一直飄蕩著很微妙的氣氛,於是我決定開口對她說聲遲來的道謝。


    『啊……嗯,嗯。』


    我在心裏笑說這樣果然沒辦法讓話題發展下去時,安達卻出乎我意料地繼續說:


    『島村喜歡甜食嗎?』


    居然來了一個超普通的話題——聽她這麽問,我反倒覺得很稀奇。


    我們也沒談過這種話題嗎?我開始回想待在體育館的那段時間。


    搞不好沒有談過。那段時期隻是讓時間無謂流逝,絲毫沒有累積任何東西。


    「會有人討厭甜食嗎?我滿喜歡的喔。」


    雖然沒有我妹那麽喜歡就是了。那家夥愛吃到讓人懷疑她根本是點心國度的居民。


    『那,我們下次一起去吃……』


    「嗯?好啊。」


    是要吃甜甜圈,還是歐姆蛋舒芙蕾呢?下次換吃可麗餅或許不錯。


    『太……太好了。』


    你用這種好像肩頸僵硬的說法表達喜悅,也隻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我們再次落入默默無言的山穀當中。每次要爬上來都很累人,我身體裏沒有足夠的牛磺酸可以應付這種狀況。


    「我們差不多就講到這裏吧?」


    『咦?』


    我感覺得出她聲音中的慌張,甚至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分岔成兩道。


    「畢竟繼續聊下去會花更多電話費。」


    『啊,沒關係,我有存款可以付。』


    「可是不覺得隻花錢不講話很浪費嗎?」


    畢竟那些存款應該是安達穿著旗袍辛苦賺來的錢。


    雖然不重要,不過我總覺得那件旗袍給我穿應該也不好看。


    要安達那種美少女來穿才好看。


    「不會啊,因為……呃……島村的……」


    「我的?」


    另一頭傳來像是不斷用手指敲著地板的咚咚聲。這樣感覺很像因為沒有吃糖果就很暴躁的人。咚咚聲結束後先是出現一小段空檔,她才說:


    『因為講電話的時候,可以獨占……島村的……時間……啊……』


    安達支支吾吾地結巴了好幾次,說出這段話。


    這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


    竟然用上了「獨占」這個詞啊。這實在是種很沉重的形容方式。


    但回想至今和安達之間的交流,就發現這其實不值得驚訝。


    「……安達你啊……」


    『……咦?』


    「是獨占欲那一類情感比較強的人吧?」


    感覺她也會想獨占一個朋友。想想中午的事情,也會有這種感覺。


    『算……算普通吧……』


    「不不不,這難說喔~」


    『就說很普通了嘛,很……很普通……』


    不曉得是不是聽我這麽說就被逼急了,她連續說著一樣的話。


    一想像現在安達應該正急得不斷轉動眼睛,我就忍不住開口說:


    「不過……怎麽說,不管形式上是怎麽樣,受到人重視我是覺得不壞啦。」


    不小心就幹脆地說出這種話,讓我默默害羞了起來。


    我雖然笑了一聲掩飾心裏的害臊,但要是讓她察覺我在掩飾就更難為情了。


    我觀察電話另一端的反應,看有沒有被她察覺,卻沒聽到任何聲音。連安達原本摻雜在靜默之中的呼吸聲都消失了。但通話還沒中斷。我好奇地仔細注意起她的動向,結果安達就突然嗆到,發出「噗嘿!」一聲。那聲音傳來好幾次,像是吐出來的氣息爆裂開來一樣。


    看來是她屏住呼吸……還是該說呼吸停止?結果好像閉氣到了極限,就嗆到了。她嗆得很嚴重,嚴重到把我聽到的一切化作文字會損害她的名譽,所以就不說了。嗆得亂七八糟的安達後來陷入了自我厭惡當中,聲音也變成快哭出來的那種鼻音,還有其他各種狀況也全部混在一起,變成很不得了的情況。而我一直安慰她……應該說一直在安撫她,結果就意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狀況多少有些特殊,不過也算是被安達救了一次……吧?


    我在差不多可以掛電話的時候往時鍾看去,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分鍾左右。真的有在講話的時間是不多,但我想這算撐了挺久的。


    「明天學校再見,別蹺課喲~」


    『島……』


    「島?」


    我感到疑惑。剛才是不是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島村也……別蹺課喲……喔!』


    安達要有氣勢又沒氣勢的聲音,讓我頓了一下才笑出聲來。


    樽見也是這樣,看來這兩個人都無法完全舍棄活潑開朗的路線。


    而她們這種調調遇上我,到最後都會是徒勞無功……咦?是我的問題嗎?


    之後安達依然一直不打算掛電話,所以我就在倒數「三、二、一」之後掛掉了電話。麵對安達的時候,有很多情況下都是必須要由我來率先做些什麽,老實說,真的讓我累得不禁想歎氣。我的個性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我在講完電話後屈起伸直的腳,抱膝而坐。


    磨蹭著雙膝的同時,一種類似沉吟的聲音從喉嚨裏竄了出來。


    「唔……」


    明天也會是這樣嗎?不過今天的安達很像用上了全力,說不定明天會稍微冷靜一點。不對,就算冷靜下來了,也鐵定會再出現類似的場麵。


    安達會靠過來,其他人則會避開。這麽一來,就會產生隻屬於我跟安達的時光。


    就算我不情願,也一定會變成那樣。


    和安達在一起,我的可能性就會漸漸遭到固定。若要限定一同前行的夥伴,自然會淘汰掉一些選擇。我注視著這樣的現實,而不是這件事情的好壞,開始思考。雖然是理所當然,不過我應該選擇對自己來說最好的那條路。


    安達下定決心選擇不需要其他人的道路。


    說是決心是太誇張了,但對高中生來說,這個選擇帶有相當大的意義。


    「我想……」


    我未來能夠找出接在這段話後的答案嗎?——我如此心想,緩緩閉上了雙眼。


    附錄「社妹來訪者7」


    「唔……」


    我發現自己從認真寫作業變成假裝寫作業後,斜眼看了一下旁邊。


    姐姐和小社正在看電視,而且小社坐在姐姐的兩腳之間。靠在姐姐身上的小社頭發散發出光粒,飄在姐姐的下巴和脖子附近。


    從學校回來之後沒有換下製服的姐姐半睜著眼在打瞌睡。姐姐春天的時候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模樣。小社則是麵帶微笑,然後偶爾會拿小饅頭來吃。坐在書桌前的我輪流看著她們兩個的臉,手就停下來了。


    支撐著小社的姐姐,還有黏在姐姐身上的小社。


    我到底是看到誰才覺得問悶的?


    有種不清楚又不舒坦的感覺滯留在我的身體中心。


    「嗯~?」


    看起來很想睡的姐姐發現我在看她們,一臉呆滯地看向我。


    對上眼後,我感覺到一種類似尷尬的氣氛。


    「很吵嗎?要不要我把聲音調小一點?還有這家夥也是。」


    姐姐把手放在正在吵鬧的小社頭上。被壓著頭的小社依然帶著笑容,說「小同學也一起看嘛~」


    「不……不了,我沒有……沒有很想看……應該說,我還有作業要寫。」


    我忍不住和天真地邀我一起看電視的小社唱起反調。


    「真了不起~」


    「真了不起呢~」


    我被她們超隨便地誇獎了。啊~真是的。我抓抓頭,繼續寫作業。


    但我才寫完一兩個題目,手就立刻停了下來。


    我又偷偷斜眼瞄向她們。


    姐姐還是在打著瞌睡,小社也是滿臉笑容。


    「……唔……」


    再邀我一次啦——我開始恨起一些事情,包括自己故意唱反調的舉動。


    「那……那個,小社,你過來一下啦。」


    我知道現在的姐姐叫不動,所以叫小社過來。「有什麽事嗎~?」小社悠悠哉哉地轉頭看向我。


    「想說請你幫我想一下作業要怎麽寫。」


    其實我自己就有辦法解題目,還是說了這種話。


    但是小社完全不懷疑我的用意,反倒是得意地揚起嘴角。


    「嗬嗬嗬,居然會想到依賴我,小同學真有眼光呢。」


    小社說著跑過來我這邊,我則是好像有點鬆了口氣,卻又好像有點覺得自己變成討人厭的小孩。這兩種交雜在一起的心情,流過了位在自己身體中心的東西旁邊。


    「畢竟我可是社妹a夢呢。」


    啊,她還在玩那個啊。在她身後的姐姐躺下來睡成大字形。


    「那,這是什麽呢?」


    小社看著桌上的課本這麽問。


    「咦,這是……數學啊。」


    明明課本上排著一堆加號和減號,應該一看就知道了,小社卻擺著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表情。前陣子的蛋糕也是這樣,我覺得小社不知道的東西有點太多了。


    她說自己已經從學校畢業了,可是到底是讀什麽樣的學校,才會變得像她這樣一堆東西都不知道呢?


    「唔~」


    「………………………………」


    「喔~」


    「………………………………」


    我靜靜地等她,可是我連小社在思考什麽都不知道。


    她一下唔唔低吟,一下盯著課本。不過她突然闔上了課本。


    接著小社就看著我,張開她小小的嘴。


    「&##$%。」


    「咦?」


    「跟我念一次,&##$%。」


    我幾乎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麽。


    「歐……歐拉哈。」


    我講了一句發音很像的話。


    「沒錯沒錯。」


    小社滿意地點點頭。居然還兩手抱胸,看起來有點得意忘形喔。


    「剛才那是什麽?」


    「是宇宙語。」


    「宇……宇宙……」


    「這是有點年代的常用字匯,不過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既然不清楚,那為什麽還一副很有自信的樣子呢?


    「就讓我來告訴小同學一些宇宙的事情吧。」


    「……宇……宇宙的事情嗎?」


    「首先,我們一族的平均壽命有八億歲,比較長壽的……」


    小社開心地說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捏造出來的事情。


    我明明沒有說要聽,卻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聽眾,聆聽她講的內容。


    小社說的內容裏到處有著數學課本裏不會出現的大數字隨意亂竄。在這些奔放的數字玩弄之下,我甚至覺得自己身處風暴當中。


    另一方麵,在她身後的姐姐則是睡到翻了個身。


    被卷入這場風暴裏的隻有我。


    途中,小社偷瞄了一下闔上的課本。


    我暗自懷疑她是不是在敷衍自己不會數學這件事,是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今天的安達同學」


    假如島村是一隻貓。


    「島——」


    假如我是一隻貓。


    「島——」


    為什麽叫聲會一模一樣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安達與島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入間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入間人間並收藏安達與島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