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非常普通的人類。


    或許個性和行動上有些問題,但我不是指那方麵,而是指架構部分。簡單來說,我是一個沒有什麽特點的普通人類。


    我沒有碰觸眼睛看不見的事物的能力。


    也無法介入不是在自己眼前發生的事情。


    這樣的我所害怕的,是島村會在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漸漸變成「我不熟悉的人」。我很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所以,我決定今後一分一秒都不要把視線移開島村身上。


    也真的這麽做了。


    「呃……安達。」


    島村傷腦筋地笑著呼喚我。


    我用眼神問她有什麽事。看向她的同時,我的肩膀也碰到了她。


    是不是靠得太近了點?島村在眼神左右遊移後,輕輕歎了口氣。


    「算了,不管了。」


    我們交談的時候,島村常常用這句話了事。


    她會用這句話替對話告一段落,然後接受事實。


    她和支支吾吾想說些什麽的時候的我不同,講話很幹脆。


    那天早上第一節課就是體育。一年級時我嫌換衣服麻煩就總是蹺掉體育課,但現在的我不想漏看島村一刻,所以決定以後都要來上。


    這堂課是在外麵做體能測量。同時也是和其他班級一起上的課,大家被分成幾個小組在跑操場。我們在輪到自己去跑之前,都一直坐在一起。


    島村的視線放在正在跑的那群人身上,我則是觀賞著這樣的島村。我第一次看到島村穿體育服,不過我也得知了島村不管穿什麽,她身上的那股獨特氛圍依然不變。當我在思考該怎麽形容她那種氛圍時,前方出現了一道影子。


    「喔,安達達在耶。」


    「達達~」


    日野和永藤跑來我們麵前。日野推著永藤的背,像在玩電車遊戲一樣。「今天反過來了啊。」島村小聲說道。什麽東西反了?


    「你看起來亮亮的呢,永藤。」


    島村對永藤這麽說。經她這麽一說,永藤的頭發確實看起來濕濕的。


    永藤得意地撩起沒有很長的頭發。


    「因為我早上洗過澡。」


    「真的是洗到快來不及上課。多虧她,連我的頭發都隻幹了一半。」


    日野一臉苦澀地補充說明。仔細一看,還發現永藤頭發甩出來的水滴,噴到了日野的額頭上。


    「日野家的浴池真的很大喔~」


    永藤自豪地這麽說,一副像要接著說「很棒吧~」的模樣。日野家的浴池?


    「為什麽要特地去別人家洗澡?」


    島村講出和我心中相同的疑問。對此,永藤隻有若無其事地說聲:「喔,因為我昨天去住她家。」我在心中暗自發出「咦咦咦」的驚歎聲。原來她先住在日野家一晩,早上洗過澡就直接來學校了嗎?


    而且聽日野剛才的說法,她們居然還一起洗澡嗎?


    島村隻有「喔~」了一聲,沒有太大的反應,但日野卻慌張地推起永藤的背。


    「這種事情下次再說就好了啦。好了,該走嚏。」


    日野大力推著永藤離去。她們奔往自己班級那裏。


    「這兩個家夥還真忙啊。」


    說著目送兩人離開的島村又重新看向前方的操場。我沒有看著操場,甚至暫時停止看向島村,開始沉思。我的腦袋持續運轉,以處理從永藤和日野的話中感受到的衝擊。


    住在對方家裏。


    她們竟然做這麽瘋狂的事!我這麽想,同時也靈機一動,覺得「就是這個!」。我一看往正茫然看著操場的島村的臉,她的視線就轉往我這裏。


    「我……我也可以去嗎?」


    「啥?」


    島村睜大了雙眼。但我沒有多加顧慮,直接繼續說:


    「去住一晩……」


    「……嗯?住日野家?」


    不對不對不對——我不斷搖頭否定。


    「我……我說的是島村家!」


    島村的表情僵住了。這是那麽令人意外又奇怪的提議嗎?


    我帶著快產生暈眩的腦袋等待她的回答,結果島村開口問:


    「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


    「我家的浴室很小喔。」


    「其實我不在意浴室大還小……」


    真的不在意嗎?不對,我也覺得好像該在意一下。該在意一下浴室的大小吧。


    但現在不是拘泥於這一點的時候,現在講這個還太早了。


    「我是……不在意啦。可是我想到你家住。」


    「唔……」


    島村閉上眼,把手指貼在額頭上。


    「有什麽理由嗎?」


    她的問法變得委婉了點,不過問的還是一樣的問題。


    有人突然說要住自己家確實會很困惑。我也能理解她的回應為什麽聽起來不太願意。可是既然都提議了,在這時候退縮就很難再等到下一次機會。


    機會就像是漂在水麵上的東西。想増量就隻得加水稀釋它。


    再怎麽增加次數,也隻會讓可能性分散開來。


    「因……因為我想……和島村變得更要好。」


    我老實把理由講出來。這幾乎是臨時想到的提議,所以我真的沒有其他理由,連肚子深處都是空蕩蕩的。啊……果然把對島村抱有的期待和願望吐出口,我就會變成空洞的人。


    「原來我們感情很糟嗎?」


    島村一副「我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耶」的模樣,睜大眼睛盯著我。


    「感……感情很好啊!雖然……覺得很好,可是我希望能更要好。」


    我壓低視線,無法好好說話。視野變得狹窄起來,像是有東西蓋住了頭的上半部。


    應該說,最近的我在島村麵前大多無法保持平靜。


    雖然之前就是這樣,可是這幾天真的又惡化了。


    再說,「希望能更要好」是什麽意思啊?明明是自己說的,卻想不出具體的情境。


    「到別人家住就能變得要好……嗎……?」


    島村懷疑地問道。我很想靠衝勁敷衍掉她的疑問,卻也說不出話來。


    的確連我自己也不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這樣的階段性變化。


    「唔……」


    思考中的島村又把頭轉回了前方。難道是日野她們要住還能接受,是我就太早了嗎?雖然這種事情確實要等更要好、交情更深以後再來,但我也覺得要好程度應該不是可以用類似經驗值的感覺來看待的東西。要是具體做些什麽就能加深感情,那就不會有人為人際關係煩惱了。不過「沒花多少時間就成為最要好的朋友」這種事情聽起來確實也缺乏真實性。


    到頭來,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如果這是個隻要擁抱就會產生愛的世界,反而還比較輕鬆。


    「是說,你還真是受到日野她們不小的影響耶。」


    島村忽然又轉過頭來對我這麽說。因為她說得完全正確,讓我非常難為情。


    我把嘴巴靠上彎起的雙腳,瞄著島村說:


    「不行嗎?」


    「太容易看出來了。」


    她的回應有些含糊。她不說那個嗎?——我縮著肩膀,內心充滿不安。


    不說嗎?還不說嗎?我心神不寧地靜靜等待那句話。


    然後——


    「算了,不管那麽多了。」


    那句帶有魔法的話語撈走了我心中的不安。


    聽到這句話的我放心了下來,把臉貼上膝蓋。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陣子,來到當天的放學時間。


    「那……你要在這星期六或日來嗎?」


    島村用手機的月曆確認日期,同時這麽提議。


    我一聽到她這麽說,就立刻點了點頭。


    提議到島村家住,還帶來了可以用安排住宿時間的名義,在放學後和島村喝茶的附加效果。好厲害,到別人家住的主意好厲害。


    「連假……連……連住兩天?」


    「你想住那麽多天嗎?我先聲明,我家不是旅館喔。」


    我們人在購物中心的甜甜圈店裏,坐在靠窗座位的島村笑著說:


    「我家又不像日野家那樣啊。」


    「……日野的家很大嗎?」


    難道島村也有去住過嗎?


    「聽永藤說是很大的宅邸喔。不過我沒親眼見過就是了。」


    原來沒見過啊……我不禁鬆了口氣。那就無妨了,老實說,我對日野家沒有興趣。


    就算她家再怎麽寬廣,島村也不在那裏。


    「呃,反正我在家裏也沒事做,所以……假日到別人家住……也沒什麽問題……」


    「那打工呢?」


    「打工我會去。呃……從島村家去。」


    我說完,島村就笑得抖起肩膀,也不知道是覺得什麽事情好笑。


    這會讓我很怕自己講了什麽奇怪的話,所以我很希望她能好好解釋一下。


    「嗯,嗯……」


    島村在放下手機之後,咬了口甜甜圈。我也和她一樣咬下自己的甜甜圏。


    她還有多外帶三個甜甜圈,似乎是要給妹妹的。


    我正疑惑買三個甜甜圈給一個人吃會不會太多時——


    「唉,反正回去大概還會再看到另一個人……」


    哈哈哈哈——島村傻眼地眯眼笑了起來。另一個人?


    「怎麽說,我覺得自己最近好像變成有兩三個妹妹一樣啊。」


    島村擦著沾上糖粉的手指,抬頭望向遠方。


    我發現自己也在她的視線範圍裏,忍不住眨了眼。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還是指著自己的臉說:


    「我也是嗎?」


    「哈哈哈!」


    被笑了!


    那是一副「你很清楚嘛」的燦爛笑容。島村平常的笑容都是想帶過話題的淡淡微笑,但她剛才笑到連眼角都上揚了。


    能看到她這樣笑是很棒,可是我被嘲笑的事實還是不變。


    我低頭盯著桌子思考。


    妹妹嗎……妹妹啊……


    島村櫻……………………………好像故意要押韻一樣。(注:日文中「島村」和「櫻」的最後一個發音都是ra)


    雖然比朋友關係還要親近許多,是很不錯。


    但感覺也會因為太過接近,反倒多了一些她不願意對我展露的部分。


    要先從什麽東西開始準備呢?我跪坐在房間正中央,環視周圍。住宿準備當然是早一點處理完畢最好。這樣才能做好萬全準備,以免到時候發現缺了什麽而弄得手忙腳亂。這是當然的。極為理所當然。嗯。


    其實我隻是在掩飾內心的躁動。


    換洗衣物一定要帶。我屈指數著需要換衣服的次數,但我俯視彎下的手指,不禁麵露難色。我在家裏穿的衣服隻有假日會穿的兩三件,而且還是全部同款式不同色的慘況。雖然我是有其他的衣服啦。我先前買來想在跟島村過聖誕節時穿的衣服幾乎沒有穿過,都堆在一邊積灰塵。不過那全是冬天的衣服,要在春天穿有點困難。看來隻能再去買過了。


    我在手邊的便條紙上寫下「要買的東西:衣服」。


    再來是盥洗用具、換洗的內衣褲、機子、錢包,還有手機也帶一下。棉被要帶去比較好嗎?不知道島村家有沒有多的,不過就算真的沒有,現在這個季節這麽溫暖,也不會沒辦法睡。而且又會占空間,就不帶了——我畫條橫線刪掉棉被。要準備的大概就這些吧。


    再寫下去,就發現便條紙變得像教育旅行的導覽手冊了。我看著便條紙,苦惱著是不是這樣就夠了。我實在不覺得還能再裝更多東西,這跟準備住院的必需用品差不了多少。


    我雙手環胸地仔細思考。


    隻是單純去住她家沒有意義。不對,我光是能看到島村平常的樣子就很開心了,可是我不希望讓島村覺得很無聊。不找些事情做,很可能會像講電話時那樣不斷陷入沉默。


    帶些東西去跟島村玩怎麽樣?


    像撲克牌之類的?總覺得愈來愈像教育旅行了。雖然有種兩個人玩撲克牌也沒什麽意思的感覺。那就挑適合兩個人玩的……將棋?黑白棋?我不知道將棋的規則,不過挑黑白棋或許不錯。我在便條紙的角落寫上當作遊戲候選的黑白棋。


    之後我抬起頭,往擺在房裏的回力鏢看了一眼。就算不考慮那個,但想到桌球,島村說不定比起在室內玩,更喜歡活動身體。這麽說來,我們也有去打過保齡球。我希望下次可以不帶上那個嬌小的奇怪孩子,隻和島村兩個人一起去。


    可是既然要出門,那住在島村家有意義嗎?


    「……不。」


    一起出門,再一起回家。和島村走在一樣的歸途上很不錯。


    我又多筆記一條「保齡球」。


    但接下來呢?——我前傾著身體思考到這裏,不禁停下了動作。


    一般朋友都是怎麽把氣氛玩熱的呢?


    我稍微在想要不要問問日野她們。不過那兩個人也有些說不上是普通人,總覺得沒辦法當作參考。尤其是永藤,感覺問她的話,會得到莫名其妙的答案。這問題真困難啊……我放下筆,雙手交叉胸前。我這樣好像在麵對禪僧問答的人。


    島村應該完全沒在煩惱吧。這種態度上的差別令我身體稍稍顫抖。


    島村。


    島村的家。


    和島村做些什麽。


    「……………………………………………」


    若真的沒事好做,也隻要一起看電視就好了吧。


    像之前那樣拜托島村讓我坐在她的雙腳間。坐在那邊,再稍微轉過頭。


    我下意識地放開了交疊的雙手,改撐在地板上。我低下頭,等待奔騰全身的高溫慢慢冷卻下來。


    冷靜了以後又繼續雙手抱胸,閉上眼,詢問自己——


    如果再遇上一樣的情況,我這次有辦法不逃走嗎?有辦法和她四目相對嗎?


    對了,不可以逃避——我得到了這個答案。雖然講得像事不關己一樣簡單,但我一意識到不能逃避,腦袋就又開始發熱,也可以感受到某種東西逐漸沸騰起來。


    「我不會逃避的——!」


    隻有自己在家的時段,意外可以毫不排斥地這麽大喊。


    我不斷大喊的時候,腦袋裏也許有什麽東西斷裂了。下巴的動作相當輕盈。


    我不可以永遠保持一樣的自己。


    因為我想當一個麵對島村時可以更積極的白己。


    該準備的東西已經想得差不多了之後,我抬頭望向時鍾。


    豈止連休還沒到,連今天都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結束。


    時間流逝的速度和我獨自度日的時候一樣緩慢。


    但還是有個不同之處,也就是我正看著這段時間結束後會到來的希望。


    還沒到嗎——我的右腳著急得上下抖動。


    我對時鍾的針祈禱它能走得快一點。


    「…………………………………………」


    我站了起來,打算去買衣服。


    「你的行李會不會太多了?」


    這是出來迎接我的島村說出的第一句話。


    右邊肩膀有一條背帶,左邊肩膀也有一條背帶。另外,背後也背了一個背包。


    我分裝成三個包包,所以行李不是很多……我自己是這麽覺得啦。


    「你好像弄得有點像在搬家耶。」


    好誇張啊——島村在笑我現在的模樣。是那種「你帶那麽多,到底是帶了什麽啊?」的反應。


    在那之後我又想過很多,覺得什麽東西都要用島村的不太好,就把洗發精之類的用品也帶來,也因為覺得食物自己準備應該比較省事就買了四天份的食物,後來又覺得至少帶條毛毯——我像這樣把心裏的顧慮一個個處理掉,就多了兩個包包出來。


    我打算星期天也住島村家,星期一再跟島村一起去學校,所以製服跟課本也有放在包包裏。這些東西占了第三個包包的大半空間。


    「還有,你會不會太早來了?」


    看到射入屋內的晨光,島村揉了揉眼睛。島村被陽光照亮的臉上,有著打哈欠所留下的淚痕。


    現在的時間是上午八點。


    「抱歉,你剛剛還在睡嗎?」


    我清醒得睡不著,也坐不住,結果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島村家的門口了。


    「嗯,被你叫醒了。啊,其實我不介意啦。安達很守時呢,真了不起。」


    「咦,嗯。」


    其實我七點前就到了,但我認為真的早過頭,就又騎著腳踏車遊蕩了一小時左右。還好現在是很溫暖的時節,在外麵發呆也不會冷得發抖。而且我也由衷覺得今天是假日真是太好了,因為不會被上學途中的小學生們投以異樣眼光。


    島村撥起亂糟糟的瀏海後,就睜開她已經清醒的雙眼說:


    「嗯,我覺得很奇妙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樣吧。那麽,我再好好跟你說聲:歡迎你來,安達。」


    她笑著迎接我的到來。我像是被飼主引領般被帶進島村家中。


    我一脫鞋走進島村家中走廊,就和從走廊盡頭走出來的島村妹妹對上眼。她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


    「她是姐姐的朋友,你還記得她嗎?」


    島村對妹妹介紹我的身分。


    「打……打擾了。」


    我低頭和她打招呼,就聽到小小一聲「你好」。記得島村之前有說過,她妹妹好像很怕生。和我一樣呢。突然覺得有種親近感。然後我驚覺了一件事情。


    原來這種共通點就是我被當成妹妹看待的主因啊。


    島村妹妹立刻跑到其他房間去。是去廚房了嗎?


    「唔,她又戴起乖小孩的麵具了呢。」


    島村笑著目送妹妹離開,然後馬上轉頭看向我。


    「到二樓的房間可以嗎?應該說,現在隻有那裏是空房間。」


    島村指著走廊旁邊的樓梯。我準備點頭時,才察覺——


    島村的房間應該在一樓才對。


    或許是我的懷疑態度顯露在外了,島村疑惑地問:


    「咦?你討厭二樓嗎?」


    「是……不討厭啦……」


    這種事情可以說出來嗎?我慌得眼睛和心髒都陷入了混亂,結果還是說出口了。


    「隻是在想……原來……不是和島村同個房間。」


    呃,那個,就是……其實我很怕晚上隻有我一個人……


    想想自己的家庭環境,就發現這是個很牽強的謊言。島村應該也能馬上看穿吧。


    「你比較想和我同個房間嗎?」


    島村毫不委婉地直接詢問我的意見。


    老實說,那樣比較好,非常好,應該說我希望可以那樣。這提議怎麽樣?可以嗎?——我用眼神向她訴說自己的願望。


    但島村卻傷腦筋地垂下眼角,微微揚著嘴角說:


    「我是不介意啦,可是我妹大概會不開心。」


    她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拒絕這個提議。我想也是啦,嘿……嘿——我把原本心裏的龐大期待藏到表情背後。


    不管在現實中碰壁幾次而學到不是什麽事情都能順心如意,還是無法避免多少感到沮喪。「不,沒關係。」我講話的速度不禁快了起來。


    島村帶我到二樓去放行李,而她帶我前往的是她上次用的讀書用房間。在季節轉變後,原本的暖爐桌被收起來,變成一床被褥。


    我放下包包,蹲坐在房間中央回想剛才島村說的話。


    我是不介意啦。


    「原來她自己不介意嗎?」


    我的眼前稍微明亮了起來。


    搞不好我的個性其實意外樂觀。我用朝上的鼻子和嘴巴吸進房間裏的空氣。和上次一樣摻雜著灰塵的空氣,讓我的臉部徹底變得幹燥。


    我一下半蹲,一下坐下地煩惱著要不要去拉開緊閉的窗簾。途中,門打開了。島村隻從門敞開的空間後探出頭來。


    「要吃早餐嗎?還是你有先吃過?」


    「啊,沒關係,我有帶來。」


    我開始在藍色的包包裏翻找。我把食物放在上麵,所以沒怎麽被壓到。我滿意地拿出裝著很多長條麵包的袋子。「我有這個可以吃。」我對島村主張自己不會給她們家添麻煩。


    「是喔。」


    「嗯……」


    回答的同時,我也很懷疑這段莫名的空檔是怎麽回事。


    我看著她,同時準備打開袋子的時候,島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


    「什麽,你要在這邊吃嗎?」


    「咦?」


    「我在想你要不要一起在廚房吃。因為我接下來要去吃飯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時我才終於理解了她的意思。隨後也覺得她說得也對。


    「啊,我要一起吃。」


    我拿起袋子,連忙站起身。看到一舉一動都不是很俐落的我,島村又笑了。


    我在島村的帶領下走往一樓的廚房。不隻是島村的妹妹有坐在廚房的座位上,連島村的母親都在。


    「歡迎你來。」


    迎接我的這句話和島村先前說的一模一樣,聲音也很相似。


    「坐那邊吧。」


    我坐上她叫我坐的那個位子。島村和島村妹妹坐在一起,我則是獨自坐在另一側。


    從位置和在場的人來看,這裏可能本來是島村父親的位子。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要來我們家住喲。」


    島村母親深感興趣地看著我。她的視線讓我覺得畏縮,但聽到我是第一個來住的人,內心突然感到一陣雀躍。有股「我果然是第一個吧」的喜悅漸漸浮上心頭。


    「不過不是來開讀書會的吧?唉,真可惜。」


    不曉得是否嘴上說著可惜,但本來就沒有在期待,島村母親臉上露出悠哉的笑容。


    以同學要到家裏住來說,也許那種和學校有關的理由確實比較適當。


    要是被問到我為什麽要來就傷腦筋了,但還好她好像不打算繼續問下去。


    我不經意地看向旁邊,就看到島村妹妹正不自在地戳著桌上的煎蛋。


    她會縮著肩膀的原因當然是我。


    我也低頭打開麵包的袋子。


    「哎呀,其實我也有準備安達妹妹的份啊。」


    島村母親開朗地說著「嘿~」遞過盤子。盤子裏裝著麵包和炒蛋。


    「難道你不願意吃我做的早餐?」


    「啊,不……我要吃。謝謝您。」


    我收起自己帶來的袋子,接下盤子。被溫柔威脅的感覺好新奇。


    我慢慢嚼著麵包。往島村妹妹那邊一看,發現她也是和我一樣的吃法。


    途中我們不小心對上眼,感到尷尬的我不禁低下頭來。島村妹妹似乎和島村母親不同,不怎麽歡迎我。我懂她的心情。因為我們的個性很像。


    和我很像,就代表島村妹妹是想獨占姐姐的那種人。


    「安達妹妹跟我們家那個孩子不一樣,有乖乖上學對吧?」


    島村的母親向我搭話。我偷瞄島村的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呃,那個……」


    「安達也和我差不多喔。」


    島村開口補充說明道。對對對,跟島村一樣,一模一樣。不對,我不上課的狀況還比她嚴重。


    「是嗎?明明你看起來是比我們家那個不良少女安分的乖孩子呢。」


    「真囉嗦耶。」島村露出不快的表情。她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很明顯想快快離開這裏。島村母親則是一副已經看穿島村這樣的態度,卻不介意的樣子。


    我對島村的母親表示她太看低自己的女兒了。


    「其實島村是比我還要優秀很多很多……的孩子。」


    要說她是優秀的家夥也很怪,說是好人又更怪了。


    不過因為這樣就用「孩子」這個詞也說不太過去就是了。


    「優秀的孩子?哈哈哈,原來如此,所以安達妹妹的年紀比較大一點嗎?」


    島村的母親拍手叫好,大大誤解了我的意思。


    她笑的音量大得連島村那句「沒這回事」的強烈否定都聽不清楚。


    我本來是想幫她說好話,卻變成火上加油了。


    島村把剩下的麵包一口氣塞進嘴巴裏。她鼓著臉頰說完「偶汁飽了我吃飽了」後就離開了。我害她生氣了嗎?我感覺自己也有些責任,便一樣把剩下的麵包塞進嘴中。我用力動著下巴,有些勉強地吞下麵包。


    「我吃飽……了……」


    我不流利地說著平常並不會說出口的話,隨後島村的母親又拍著手說:「你們的感情很好嘛。」


    我把用完的盤子拿去流理台準備洗一洗的時候,島村的母親便來到我旁邊說:「啊,沒關係啦。」


    「真希望我們家那個笨女兒也可以學學你這一點啊。」


    聽到島村母親這段歎息,我隻能以微微點頭來回應。


    我在低頭表示要離開之後走出廚房,追上島村的背影。


    「你生氣了嗎?」


    「嗯?生氣什麽?」


    轉過頭來的島村已經沒有鼓著臉頰了。語氣也是一如往常。


    「喔,你說剛才那個?我母親總是那個樣子,跟她生再多氣也沒用。」


    島村笑著揮了揮手。她的話中沒有半點厭惡。


    原來她們之間是這樣的關係啊——我對她們這種有點難以理解的關係感到佩服。


    雖然因為這是我從沒體驗過的關係,完全不懂是什麽感覺。


    「話說回來,安達。」


    島村和我麵對麵,直直看著我。


    她抱著右手臂,露出淡淡微笑說:


    「好了,我們要來做什麽呢?」


    島村這道既是提問,同時也是告知拉開序幕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朵。


    摻雜著希望與焦燥的心情重重壓在我的背上。


    我有多久沒覺得假日是個特別的日子了?


    「…………………………………………」


    咦?我用漸漸清醒過來的雙眼盯著天花板,突然感到很疑惑。


    也就是我今天一天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其實沒什麽事情好說的。我還是像平常一樣黏在島村身邊,而今天隻是這種狀況延伸到一整天而已。我們玩了我帶來的黑白棋,兩個人坐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還跪坐)看電視,然後島村在知道我那些包包都裝些什麽後傻眼地笑了出來。


    很緊張很拚命的隻有我,島村則是和平常一樣順著流逝的時間度日。有時不經意瞄到她的臉,就發現她正帶著茫然的惺忪眼神看著某處。而她一和我對上眼,就會緩緩露出微笑。每次看到島村這種有些遲緩的反應,心中就會有某種東西揪得緊緊的。我甚至感覺自己還沒摸清那到底是什麽,就被弄得一團混亂。


    今天就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一天。


    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就隻是待在一起而已。這就某方麵來說,也許是符合我理想的一種形式,但我心裏同時也存在著期待發生一些戲劇性變化的自己,要適應這種心情上的落差還需要一點時間。


    「…………………………………………」


    真的完全沒發生什麽事,就來到獨自躺下的漫長夜晚了嗎?


    不。


    真要說的話,其實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吃完要趕快去洗澡喔,你每次都一吃飽就睡了。」


    「好好好,你說的是。」


    吃晚飯時,島村隨意敷衍了母親的碎碎念。不曉得是不是被人聽到這種對話覺得很難為情,島村偷瞄了我一眼。感覺像是立場反過來了一樣,好高興。


    之後,我很驚訝晩餐連我的份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準備好了。


    還有,這時候我是第一次和島村父親碰上麵,他也很爽朗地笑說:「有年輕女孩在的餐桌真是亮眼呢。」跟我同年紀的島村聽到這段話倒是抽搐著臉,說不定這是島村父親自身風格的玩笑話。或許島村偶爾會下意識顯露的傻裏傻氣,就是遺傳自她的父親。


    吃完晚飯後,我們就到了二樓的房間。明明島村的房間是在一樓,她卻自然走來我住的房間,讓我覺得莫名開心。我甚至感到一種優越感,雖然也不知道是對誰抱有這種感覺就是了。這種類似萬能的充實情感究竟是什麽?


    所以這時候我變得大膽了點,不小心就問了這種問題。


    「我……那個……可以坐在你的大腿中間嗎?」


    我上次是怎麽問的呢?現在的我多少有比那時候還抬頭挺胸嗎?


    因為我想不起來,所以也無法做比較,不過似乎是沒有什麽進步。


    島村有些調侃地彎起嘴角說:


    「你不逃跑就可以。」


    被戳到痛處了。我縮著脖子,戰戰兢兢地坐到島村張開的雙腳之間。我專注地盯著島村張成八字形的雙腳,還有大腿。島村的腳真的很漂亮。她穿旗袍一定比我好看,好想看她穿一次。


    「你不靠過來嗎?」


    島村摸著我的肩膀這麽問。事情演變成跟上次一樣了。「那就失禮了……」我有些客氣地靠向島村身上。啊,好軟,噫。我獨自被現況弄得不知所措。


    ……這時候的我……不知道該說很蠢,還是很奇怪,總之就是很不妙。


    我感覺背部貼在那個上麵,自顧自地紅起臉來。要說是貼到哪個上麵,就是島村的……胸部。


    現在跟穿製服時不同,隻有薄薄一件襯衫,所以會感覺到貼在背後的那股隆起。我縮起來僵直身體,結果反而貼得更緊了。我慌到很擔心自己心裏的動搖會透過嘴巴泄漏出來,心跳也是劇烈加速。為何?為什麽?怎麽會這樣?——我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產生的變化。


    島村是女生,我也是女的。然後,現在島村的胸部貼在我背上。


    我有什麽理由慌成這樣?


    蹲坐著的我雙手在彎起的雙腿上慌張亂動。


    當我像這樣動搖到拚死命地忍著不說話的途中,島村的呼吸就在我不知不覺間變小,也穩定了下來。她睡著了嗎?就算想回頭確認,也因為怕一動就吵醒她而覺得猶豫。結果我反而更繃緊了身子,屏起呼吸。


    島村在休假時似乎就和字麵上一樣,都在休息。


    我感覺到島村就這樣往後躺了下去。啊……隨著她的身體離去,我有種泄了氣的皮球般的感覺……不對,是到剛才為止的我有些不對勁。


    這樣就好了。我硬逼自己接受現實。


    島村張著腳躺下來睡覺,而我蹲坐在她的雙腿間——這種畫麵有點莫名其妙。


    我想起島村母親在廚房說的那段話,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母親果然很了解自己的女兒。我的母親肯定也不例外。


    那個人一定知道我是個難以理解的人吧。


    就在我盯著島村的腳,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


    房間的門被人打開,門後探出了一張小小的臉往房間裏張望。島村似乎被開門的動作吵醒了,可以感覺到她的腳跳了一下。


    進來房間的是島村的妹妹。她看向我們,眯細了雙眼,小小的手上還拿著像是睡衣的衣服。仍然躺著的島村似乎在看到妹妹這副模樣後,判斷出她是要洗澡。


    「你想先洗嗎?真難得耶。」


    島村的妹妹沒有回應提問,直接走進房裏。然後把頭撇向一邊說:


    「姐姐,我們一起洗吧。」


    「啥?」


    島村聽到妹妹的提議,便坐了起來。我也完全沒預料到島村妹妹會這麽說,所以除了吃驚還是吃驚。


    「你怎麽突然這麽說?之前不是還覺得很害羞嗎?」


    「偶爾一起洗有什麽關係嘛。好了,走了。」


    島村的妹妹拉起姐姐的手。剛才提出疑問的島村還是站起來,就這樣半彎著腰地被牽著走。島村看了我一眼,說:「那個,呃……我去去就回。」然後就這麽不太能理解發生什麽事地離開房間。背後失去依靠的我抱著雙腳,像不倒翁那樣滾來滾去。


    島村妹妹在出房門前也有轉頭看向我。


    她不悅地皺起眉頭,兩邊嘴角往下彎。


    我知道是什麽東西讓她彎下了嘴角。


    不論是那東西的出處還是產生的理由,我全都了解。


    所以我沒能出聲製止或是追上去。我隻是茫然地看著眼前有如照著鏡子般的景象。


    今天曾發生這種事情。


    所謂「個性很像」,就表示我們突出的部分也在相同的位置。


    若不調整相觸的麵,直接相互衝突,那當然無法咬合。


    我也想和島村的妹妹和平相處。但如果這麽做需要我放棄和島村有關的各種事物,就是錯誤的做法了。我不打算主動選擇不正確的答案。


    光是為了追求最好的結果而拚命尋找出路都老是換來後悔了,怎麽能那麽做呢。


    「……和島村一起洗澡,在同個房間睡覺……不過應該不是同床吧?」


    我對島村的妹妹抱有一種類似憧憬的情感。


    從撒嬌程度比我高卻還不會被拒絕這點來看,親妹妹這個身分果然很強大。那是一層屹立不搖的關係。


    我持續帶著清醒的意識,直盯眼前的黑暗。


    這麽做也沒像平常一樣微微有股睡意降臨。這麽一來,就真的會覺得夜晚很漫長。


    「…………………………………………」


    我隻是這樣單純躺著的時候,突然在中途意識到了一件其實察覺得太晚的事實。


    也就是我的一天有一半以上都是被夜晚所占據。


    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像這樣獨自度過的狀況太奇怪了。以尋求島村這方麵來說,這樣太奇怪了。


    雖然我的日文也變得怪怪的,但我不特別在意這點。


    要說我到底想說什麽,就是明明是為了和島村待在一起才來住宿,但一天當中有一半是和她分開的,不就讓住宿的意義減半了嗎?


    就在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終於發現這件事了。


    這時候我深深體會到什麽叫作事情發生了之後才會知道該怎麽做的道理。


    所以我也應該在還來得及挽救時做出行動。


    我還有明天。


    我應該在這一天做些改善。


    就是這一天,我要在這一天改變現況。


    「…………………………………………嗚………」


    我這麽下定決心,結果清醒得一直睡不著。


    早知道明天醒來再下定決心就好了。我又後悔了一次。


    隔天上午要去打工。


    因為我是受雇於人,所以也不好意思直說自己假日那一天不能來。


    這讓我在島村家跟她在一起的時間變少了。


    不過,也不完全是壞事。


    「路上小心。」


    沒有整理翹發的島村揮手目送我離開。隨後,平時總是單純打開再關上的門就出現了一股力量。心裏同時存在著,聽到這道聲音後便有辦法踏出腳步的堅強意誌,以及舍不得關上門的心情,讓我感覺好像有股溫暖的液體流往了胃的底部。


    「我出門……了。」


    好溫暖。有種溫暖的東西灌注下來,溫柔地濕潤我的背部。


    「我……我要努力——!」


    我握拳表達幹勁。島村先是驚訝得睜大雙眼,接著便搗著嘴角笑了出來。難得我開玩笑可以得到還算不錯的結果,今天說不定是個好日子。


    我帶著好心情走到外頭,就看見萬裏無雲的晴空正迎接我的到來。


    果然是個好日子。


    我踏著有力的腳步,思考著是什麽東西生成了這股力量。


    我為什麽會把這段互動視作未知的事物,為此感到滿心訝異與喜悅呢?


    不用想,當然是因為我跟家人處不好。


    若我主動走近他們,情況會多少逐漸產生變化嗎?


    雖然覺得為時已晚,但另一方麵,看著感情很好的島村一家人,也讓我的內心冒出了一些想法。


    想著想著,就抵達了打工地點。即使進到春天,在這裏工作的成員也沒有變化,而我打工時的裝扮也依然是旗袍。不過自從這身打扮受到島村誇獎以後,穿這件衣服就不是那麽痛苦了。我拉著衣,等待客人上門。就算不痛苦,露出腳還是會讓我靜不下心。


    明明穿裙子也是大剌剌地把腳露在外頭,為什麽會有這種心情上的差距呢?


    開始營業十五分鍾後,來了第一組客人。在他們之後,又來了一位獨自前來的客人。就算沒有特別注意,我的手腳也會自動動起來去接待客人。替客人準備濕巾、裝好飲用水——這些習慣動作,就和單純的作業程序沒兩樣。這種行為沒有繼續下去的動機,卻也沒有停下的契機,是一種會不斷持續下去的動作。


    我把裝好水的杯子放到獨自坐在桌前的女生那一桌上。


    「請在決定要點餐之後叫我一聲。」我留下一句製式話語,正打算離開時——


    「嗯?」


    原本看著菜單的女生突然抬頭看向我。看起來不是要點餐。


    我正困惑是怎麽回事時,眼前的女生就露出微笑說:


    「果然,你就是那個嘛,前陣子幫我撿到這個的人嘛。」


    女生拿起包包,翻到另一麵。我對掛在那個包包上的熊有印象。那是我在購物中心撿到的吊飾,而且跟掛在島村書包上的是同樣的熊。


    這時我才徹底想起來她是誰。她是當時站在寵物店前麵的女高中生。


    「那時候真是謝謝你了。」


    「啊,嗯。」


    我也順便想起自己曾決定要和島村有個成對的東西。


    回去之後再一起去買或許也不錯。


    今天真的都想得到、感覺得到一些好事。


    是多虧接受了島村家的恩惠嗎?我積極地認定一定是這麽回事。


    「哇,好誇張的表情。」


    「咦?」


    我聽她這麽說才回過神來。女高中生看到我的表情後,驚訝地張大了嘴。


    我連忙摸起臉,端正自己的表情。到底是露出了怎樣的表情?——我被嚇得慌到眼前一陣暈眩。


    「本來還以為你很冷淡,原來你的表情也可以很柔和嘛。」


    女高中生順著我的反應傻笑了出來。


    雖然我很怕問她真相,可是弄得自己苦惱不已更恐怖。


    「我……我剛才是怎麽樣的表情?」


    「唔……該說是缺乏緊張感的表情……嗎?」


    「這樣啊……」


    「整個鬆懈到不行,就像這樣。」


    女高中生把自己的臉往下拉。


    嘴巴附近特別不像樣,整個鬆懈到不行。


    「……是嗎……」


    「嗯。」


    「請在決定要點餐之後叫我一聲。」


    我從喉嚨以外的地方擠出麵對客人時用的聲音。


    我一說完,就趕緊離開了現場。我在耳鳴的折磨下拿起托盤。


    被擦得閃閃發亮的托盤就像鏡子一樣,映照出滿臉羞紅的我。


    我該說什麽進門呢?下班回來之後,我有些猶豫該怎麽做。


    回到島村家還說「我回來了」也有點奇怪。畢竟這不是我家。


    我回自己家時不會說半句話。因為回到家的那個時段,家裏沒有半個人在。


    要再說一次那句話也很怪,不過我還是決定選擇說保險一點的話,然後打開門。


    「打擾了……」


    「哎呀,你回來啦。」


    聽到馬上就有回應,讓我很吃驚。


    島村母親正在打掃玄關地板。我沒想到會被回應「你回來啦」,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看到島村的母親麵露狐疑神色,我才終於吐出了卡在喉嚨裏的聲音。


    「您……您好,我回來……了。」


    我下意識地用半吊子的客氣語氣回話。島村母親看到舉止可疑的我,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


    「抱月出門了喔,她說要去買東西。」


    「啊,這樣啊……」


    我一開始還在想抱月是誰。那是島村的名字。


    仔細想想,就覺得這也許是個很有魄力的名字。


    甚至有種高雅感。很難開口叫她抱月妹妹……抱兒?


    「她馬上就會回來了,畢竟那孩子很怕麻煩啊。」


    「是……」


    「不過她從小就很愛睡覺了。她真的是個像無尾熊一樣愛睡的小孩呢。」


    島村的母親深有感慨地說道。雖然我默默聽著她說這些,但因為不是自己家,所以沒有跟在島村身邊就會有種迷失居所的感覺。


    這樣我會覺得沒有依靠,真的希望她可以早點回來。


    「我們家的孩子在學校過得怎麽樣?」


    島村母親再次向我搭話。我們家的孩子——也就是指島村。


    「怎麽樣是指……」


    「她有乖乖去上課嗎?」


    島村母親轉身麵向我,不過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有。」


    「那就好了。」


    我從她的講法中感受到島村的風格。語氣相當幹脆,沒有任何留戀。


    「我剛才也有提到那孩子很怕麻煩,要引導她很辛苦吧?」


    咦?


    「不,完全沒這回事,那個……其實正好相反。」


    「相反?」


    「我才總是受她帶領……帶領?對,實際上是這樣。」


    雖然覺得這樣形容有點奇怪,但我想不到其他的說法。


    聽到我這段話,島村母親像是聽見玩笑話似的笑了一下。


    「哎呀,真教人意外。」


    她笑起來時的嘴角也和島村非常相像。


    接著可說是說曹操曹操到,某人打開了門。


    「我回來了……啊,安達你回來啦。」


    回到家的島村話才說到一半,就換了一句問候。她手上拿著小小的紙袋。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呀。」


    再次問候後,島村就發現了母親的存在。她先是交互看向我跟母親,才開口確認:


    「你有說什麽奇怪的事情嗎?」


    「嘿嘿嘿。」


    島村母親的詭異笑聲讓島村眯細了雙眼。但她沒有多說什麽,直接脫下鞋子。「嗯……」島村輪流看往走廊盡頭和樓梯,最後說聲「就去二樓吧」,就走上了樓梯。


    我當然也開心地跟在她身後。這樣看來,用「帶領」這個詞來形容說不定是正確的。因為我簡直就像島村養的狗一樣,老跟在她的背後。


    進到二樓的讀書房以後,島村說著「真是的」,撥弄著自己的頭發。


    「啊,對了對了。」


    島村仿佛借由碰到頭發想起某件事一樣轉過頭來。然後露出燦爛笑容。


    「安達,你稍微蹲下來一下。」


    「……?嗯……」


    我照她說的彎起膝蓋。接著島村就伸手來碰我的頭發。她手臂的影子蓋住了我的眼睛,而我正訝異她不知道要做什麽時,「像這樣……」島村就開始撥弄我的頭發。她似乎是把從紙袋拿出來的某個東西別到了我的頭上。島村在弄好之後往後退一步,觀察我的模樣。


    「嗯,這樣發型就跟我一樣了。」


    「咦?」


    島村找來手鏡,映照出我的臉。鏡子裏的我臉有點紅,雖然這一點也許是一如往常,不過和平時不同的是我左邊的瀏海有用花朵造型的發夾夾起來。而我現在的發型確實就如島村說的,和她一樣。看來紙袋裏裝的就是這個發夾。


    「因為發色變得跟你很像了,就有點想試試看。唔~意外的不像呢。」


    她神情專注地看著我,害我羞得差點低下頭來。而且,我不太懂島村這麽做的理由。島村有時候會顯露這種難以理解的部分,讓我確定她果然是像爸爸。


    但無論是出自什麽動機,我很高興島村會為了我而去買些什麽。


    有點怕麻煩的島村,竟會為了我做出行動。


    這已經是用任何事物都難以取代的一個結果了。


    我摸著將結果化為具體事物的發夾,這時,島村以「啊,對了」作為開頭,說:


    「那個發夾給你,因為我有一樣的了。」


    「……咦?」


    由島村買給我,而且是和她同種類的發夾。


    這不就是和她有成對的東西了嗎?


    島村是考量到這一點,才這麽做的嗎?不對,看她本人的反應倒像是沒有多想什麽。搞不好她連我們談過這件事情都忘了。


    即使如此——


    光是這樣,就讓許多情感在我心中迸發開來。那些泡沫四散之後,便有種散發著光芒的東西流向深處。那東西帶來了耳鳴和暈眩,也給予我一種難以言喻的高昂。


    我的手臂顫抖了起來。為心裏的情感不斷顫抖。


    「我……我——!」


    「噎!」


    結果就變成我突然抱住了島村,還用力得像是要掐斷她的脖子。


    但是我無法製止這股衝勁。


    「喜……喜歡——!」


    「咦,有種既視感——」


    「島……島椿啊——!」


    我把所有意念注入話語中,就吃螺絲了。


    「你說搗椿嗎?」


    這樣會被說聽起來好像跟吃的有關係。舌頭上擴散開來的血味,味道真是糟透了。


    「……是……倒裝,嗯……」


    我在冷靜一點以後換一個說法。遇上這麽重要的場麵,我的舌頭卻這麽不中用。


    「還有,你之前就做過這種事了喲。」


    「……嗯。」


    我在最後先是加強手臂的力道才放開她。島村看起來很平靜……不對,似乎沒有。


    她一臉拚命忍著笑意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平靜。


    「嗯~真有趣。」


    島村伸手摸著下巴,神情專注地注視著我。咦?


    「你的臉。」


    她不知為何在過了一段不長不短的空檔後才這麽說。我用表情詢問她我擺出了怎樣的臉,她回答:


    「拉長的臉。」


    我完全無法聯想是怎樣的臉。究竟是什麽樣的拉長法?


    最近真的常常被人說我的表情有……缺失?


    難道我平常就用奇怪的表情示人了嗎?


    我完全沒有自覺,不過……真是那樣嗎?


    可是我也沒有方法能馬上確認自己的表情。不對,我已經確認了。


    因為島村會告訴我。


    「……先不管這個了。」


    「可以不管嗎?」


    我抓住感到疑惑的島村肩膀,要她坐下。我也坐到她正前方。


    雖然頭發上的發夾讓我很開心,但我也很怕一去注意它,又會露出島村說的「有趣表情」。接下來要拜托她的事情,得用更真摯的神情說出口啊。


    「…………………………………………」


    「安達?」


    接下來會占掉今天這一天最多比例的是什麽?


    是夜晚。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之後占最多時間的當然是夜晚。


    而我昨晚領悟到了,最重要的是該如何度過這段夜晚。


    所以——


    「島村。」


    「嗯?」


    「今晩……要不要……一起睡?」


    牙齒根部傳來陣痛。感覺眼睛被往下拉扯,很幹,而且很痛。


    「我是想這樣啦……」


    我像是被責備的小孩一樣縮起脖子,提心吊膽地等待島村的反應。


    我總是被「要是被拒絕怎麽辦?可是不說出口又無法把自己的意思傳達給她」的想法弄得糾結不已。我的內心充滿正麵與負麵的情感,但大多時候會是積極正麵的想法奪勝。


    我並非是戰勝自己的懦弱。純粹是島村贏了而已。


    「嗯,是可以啊。」


    島村幹脆地同意了,令我差點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但我一搖頭,感覺到島村送我的禮物晃動的同時,察覺這是現實。


    大概是因為島村的肯定話語來得毫不猶豫的緣故吧,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感受到衝擊和成就感。


    應該說,既然這樣……


    既然會變成這樣……


    「早……」


    「早?」


    早知道昨天也提議這麽做就好了。我心裏吹起一陣名為後悔的強烈風暴。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輕易地接受我的要求。


    拜托她讓我坐在雙腿間的時候也是,島村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都不會有所抗拒。


    應該說她平時就是這樣了吧。她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所以我才會在不斷不斷的努力之後,又失足——


    然後在無意識間勾到手,因而得以碰觸到她,最後得到至高無上的幸福。


    那天晚上洗澡時我很仔細地洗過身體,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想洗到變一個人。


    結果我洗到皮膚已經不隻是光滑,而是幹燥的地步了。


    「……總覺得我老是會出些差錯啊。」


    當蹲坐在鋪在房間裏的被褥上的我受到反省、自我厭惡與發燙臉頰的折磨時,島村就把自己要用的被褥拿來了……咦?


    「咦?」


    我困惑到不小心說出口了。


    「怎麽了嗎?」


    島村一臉疑惑地鋪著被褥。彼此的床鋪相鄰很像在旅行一樣,是很有趣味啦,可是……呃……我不敢說原來不是要睡在同張床鋪上,隻好搖搖頭說:「沒事。」


    我期待太高了。我抱著腳,獨自感到羞恥。


    島村大字形地躺上被褥。仔細一看,發現島村的肌膚也浮現了淡淡紅色。她似乎已經洗好澡了。


    她今天也是和妹妹一起洗嗎?這讓我有一點點像是吃上敗仗的感覺。


    我們未來有機會成為甚至可以一起洗澡的好朋友嗎?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島村對我敞開心胸到那種程度呢?這條道路相當遙遠、漫長,而且還很險峻窄小。


    ……不,我也不是想看島村的裸體。並不是。


    我不奇怪。


    不過這部分很難搞,我會想被島村擁抱是基於想追求精神滿足的願望,卻也需要肉體上的接觸……我不太懂自己在想什麽。


    「不過,那個……這樣沒問題嗎?」


    我斜眼看向島村。依然躺著的她,眼睛動了一下。


    「什麽東西沒問題?」


    「像是妹妹會不會介意,還有害她要自己睡之類的……」


    這樣好像我搶走了她的姐姐一樣,有點過意不去。


    「啊~沒關係,她今天也有朋友來住。哈哈哈哈。」


    島村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了出來。說要來住的是指那個水藍色的女孩嗎?


    雖然她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這個家裏,不過她到底是什麽人?島村家的人看到她都不怎麽訝異,而且也沒人過問,所以我一直睜隻眼閉隻眼,可是一般根本不可能有那種發色。從可以跟那樣的人是好朋友這點來看,島村的妹妹或許也是有些特別的孩子。


    跟她姐姐一樣。我偷瞄毫無防備地躺下的島村一眼。


    雖然這話給我說很奇怪,但島村的思考在某些方麵上有點脫線。


    她會有這樣的感性,也許就是源自跟妹妹住在同個房間。


    因為這樣,所以我也被當成妹妹看待嗎……


    如果我真的真的在她心中占有真正特別的地位,那我也很歡迎這種現象。


    但島村有親妹妹。我不可能在妹妹路線上贏過她。


    我不能就這麽甘於現狀。


    不過今晚我要盡全力掌握這層關係帶來的恩恵。


    「啊,島村,差……差不多……該睡了吧。」


    仍蹲坐著的我沒有確認時間,就開口這麽提議。島村驚訝地「咦」了一聲。


    「現在才八點耶。」


    「咦,啊,真的耶……」


    我聽她這麽說才確認起時間,發現現在才七點五十分。明明我的體感時間,已經是大半夜了。


    已經是該早點入睡的時間了。


    「因為我打工很累,也一直在打哈欠,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才會想睡,就覺得該睡……了。呃,而且明天還要去學校,要是遲到就不好了……之類的……」


    我想編些很有道理的理由,不小心變得很激動。我想這個企圖應該是嚴重失敗了。


    「你這不是很有精神嗎?」


    島村覺得傻眼地壓低視線。因為她說的完全正確,於是我又沮喪得蹲坐了起來。


    我的內心不斷匆忙地變化,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不過我也不是睡不著啦。」


    躺在被褥上的島村像是覺得光線很刺眼似的閉上雙眼,表情也變得很柔和。


    說不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島村「喜歡的事物」。


    島村很喜歡睡覺……能知道這一點我是很高興,但這個情報很難作為參考。


    「那我們睡覺吧。」


    聽到可能是代替「嗯,算了」的一句話,我便轉頭看向她。島村正在伸展身體。


    「反正也沒什麽事情好做。」


    島村說完就站起來抓住電燈的繩子。


    「我要關燈了喔,可以嗎?要去廁所嗎?」


    「唔,嗯~關吧。」


    「好喔~那,晚安了。」


    關燈之後,島村就鑽進了被窩裏。我也小聲講了一句晚安,她有聽到嗎?


    我們馬上就不再說話。到了這時候,我才慢慢開始訝異我們真的現在就要睡了。


    脖子以上的感覺莫名清晰,好像整個人變成隻有一顆頭一樣。


    「………………………………」


    我就這樣往旁邊滾啊滾的——


    我認真思考這能不能用自己睡相非常差蒙混過去。這借口有點牽強吧,嗯……很牽強,非常牽強。這就是毫無辯解餘地的狀況嗎?


    光是能躺在一起,就該感到滿足了嗎?


    我跟她之間的隔閡不可能突然就全被填補起來。這讓我腦裏浮現「現實性」這個詞。


    ……不對。我悄悄搖了搖頭。


    正眼麵對現實並沒有錯,但太過拘泥於現實而輕視理想,就是錯的了。


    不抱任何理想做出行動,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那樣不是行動,不是自己的意誌。那叫作惰性。


    我稍微抬起身子,偷偷觀察島村。


    島村閉著眼睛,呼吸也很穩定……已經睡著了嗎?


    我非常好奇地悄悄離開床鋪。我爬近島村身邊,觀察她的臉。我凝神察看島村沉靜、漂亮,又有如雕像的睡臉。


    忍不住盯向她的嘴唇,眼睛底下就開始發燙。


    我由衷希望可以聽到她主動問我要不要一起睡。


    不過,我當然不打算做任何事。我隻是單純在看著她。雖然因為以前作過的那個夢掠過腦海,害我心髒加速得快爆開了,但沒有人保證不會出狀況,所以不能做些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


    看,她馬上就睜開眼睛了……睜開了?


    她睜開眼睛了。我們在極近距離下四目相交。


    「怎麽了嗎?」


    似乎是我身體的影子一動,就吵醒她了。島村一臉疑惑。


    隻要冷靜回答她就好。反正我什麽都還沒做,之後也不打算做什麽。


    根本就沒有什麽好愧疚的。


    「在想你是不是真的在睡了……」


    「當然在睡啊,我都在被窩裏了。」


    島村笑說我真是問了個怪問題。是啊,嗯。我打算趕緊退開。


    但撐在地上的膝蓋和手,卻無法離開地麵。


    「……安達?」


    我的身體耍任性地說辦不到。


    我的手腳拒絕那麽做。


    大概是因為還沒忘掉隻有頭的知覺莫名清晰的感覺吧。


    我實在無法主動擴大這段距離。


    三、二、一——


    快動啊——心裏的勇氣對我如此下令。這股勇氣並非率先衝在前頭,而是用力往屁股踢了一腳。


    這勇氣真是不負責任。


    我用伸長脖子的感覺往前邁進。


    咚——我用臉撲上島村的被褥。壓扁的鼻子發出一陣幹痛。


    「你掉下來的方式好像小飛蟲一樣。」


    後腦勺傳來島村的感想。下定決心抬起頭後,發現我們之間的距離意外的近。


    「可以……一起……睡嗎?」


    我不用婉轉的說法,用發著抖的舌頭拜托她。


    現在是該由自己做出行動的時候了。就算繼續等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結果。


    島村依然麵無表情地輕輕說聲「原來如此」。我正困惑她究竟了解什麽時,島村就掀開了棉被。我一用眼神問「真的可以進去嗎?」,島村就翻過身麵向我,然後招手要我過去。鼻子的疼痛告訴我這不是在作夢。


    要是我有長狗尾巴,現在一定左右擺動到幾乎要斷掉了吧。


    我直接用僵硬的動作滾過去,鑽進棉被裏。


    這麽不順暢的滾法讓我隻覺得絕對是洗過頭,弄得皮膚太過幹燥。


    壓在底下的左半身沒多久就麻痹了。


    我們睡在同一張床鋪裏,在極近距離下麵對著麵。感覺要是鬆懈下來,就會不小心慌得叫出聲。


    島村露出燦爛的笑容。因為很突然,再加上距離又近,令我受到了一股衝擊。


    「怎……怎麽了?」


    「因為昨天晚上我妹也有鑽到我的被窩裏來。」


    「……是……是喔。」


    我在黑暗中為自己做出和島村妹妹一樣的行為感到羞恥。


    「而且還一直纏著我要這樣做呢。」


    島村伸出手,然後把手臂伸進我的頭和被褥之間。


    這是——


    我感覺到島村手臂的溫暖後,才慢半拍地理解發生什麽事。


    這是所謂的「臂枕」。


    「姐姐的手臂躺起來怎麽樣啊?」


    島村用調侃我的語氣詢問躺起來的舒適度。我還沒入睡,就覺得好像在作夢了。


    「欲仙欲死」就是指這種情況嗎?該怎麽用言語表現這種令人陶醉的感覺呢?


    「快……」


    「快?」


    「快哭出來了。」


    我下意識地老實講出實際狀況。島村臉上寫著「這有這麽讓人感動嗎?」,不過我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很激動,而是正好相反。我的心情很平靜。雖然有覺得很感動,但同時,我的內心也瞬間有股解放感擴散開來。


    「感覺心情非常平靜,而且平常繃得很緊的眼睛底下和胃的底部都變得很放鬆。」


    所以才會被沉靜的情感給玩弄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是那樣嗎?」


    我點頭告訴島村就是這樣。島村沒被快哭出來的我嚇著,看向我的頭發。


    「你的頭發還有點濕濕的。」


    「嗯。」


    因為我剛才焦急得坐立難安。但如今那份焦躁也已經遠去了。


    「這種有濕度的溫暖會有種獨特的舒適感呢。」


    島村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光是這樣,就讓我受到一種黏稠液體的環抱。


    那種液體大概是叫作幸福之類的名字吧。


    「……我可以把手收回來了嗎?」


    「還不行。」


    我像個耍任性的小孩般,抓住島村的睡衣。


    島村盯著我全力抓住睡衣的手,輕輕歎了口氣。


    「要到什麽時候才可以?」


    「到我睡著的時候。」


    我睜著眼回答。老實說,我完全沒有睡意。


    即使沒有睡著,我的世界也在一種柔和的東西的懷抱之中。感覺輕飄飄的。


    「真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啊。」


    島村用像是在哄孩子的語調發出苦笑。不過,她沒有把手抽走。


    黑夜中,我在離她很近的距離下呼了兩口氣。映照在這雙已經適應黑暗的眼中的,隻有我非常重視的那個人。


    「話說回來,明天要換座位了呢。」


    島村應該是並未多想就提出來的這個話題,對我來說卻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咦,是嗎?」


    我還是初次聽說。島村在眼神短暫地疑惑遊移後,才恍然大悟地說:「啊,對喔。」


    「因為你蹺課了,所以沒聽到這件事情。」


    「啊,原來……」


    是這樣啊。我也理解到為什麽自己不知道了。接著我立刻為要換座位這件事,驚訝得差點瞪大眼睛。


    這下糟了。


    明天就要換的話,根本沒時間祈禱。


    「安達?」


    明明我想盡可能接近島村,就算是一步,甚至是一公分也好,卻無法好好祈禱。


    要是我被排到最前麵,島村在最後麵怎麽辦?


    「如……如果我們的新座位能像現在這麽近就好了!」


    我想得到一些類似保證或是安心之類的話語,不禁向島村尋求依靠。


    但島村卻笑著出言否定。


    「呃,真的這麽近的話,會有很多問題吧。」


    島村很冷靜。我從沒看過她慌得不知所措的模樣。


    「那就像兩個人坐在同一個位子上課一樣不是嗎?」


    聽她用隨意的語氣這麽說,我有點沮喪。


    因為我沒能接受她用隨意態度看待這件事的事實。


    「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啦。」


    原來我的表情有不安到可以從外表看出來嗎?島村居然對我這麽說。


    其實也可以那麽想。或許那種想法正表現了島村的個性吧。


    可是我要是想著船到橋頭自然直,鐵定會變回孤獨一人。


    所以——


    我直直麵對、注視自己懷抱的不安及產生不安的理由,詢問自己。


    稍微想想,就會發現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無論最後座位怎麽安排,我們又會離得多遠——


    「明天中午……也一起吃飯吧?」


    也隻要立下約定就好了。我先前一直沒察覺到這一點。


    「嗯,當然。」


    島村慷慨答應,讓我「放心」下來。


    透過話語、態度和溫度。


    「所以,你就放心睡覺吧。」


    借由島村這一句話,我內心的情感找到了出口。


    聽到別人要自己放心就能放心,這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


    島村她——


    應該絲毫沒察覺我的願望和心情上的微妙變化那一類的秘密吧。


    但是……


    「安達。」


    島村閉上雙眼,用溫柔的語氣呼喚我。


    島村她——


    到頭來還是會在最後給予我所有我期望的事物。


    「晚安。」


    抵抗這段被迫接受的入睡時間,也是毫無意義。


    於是我也閉上眼,漸漸沉入睡眠時的夢境當中。


    「晚安——」


    島村。


    我在最後小小聲地呼喚了她的名字。


    附錄「日野家來訪者3」


    永藤大字形地躺在浴缸裏。而因為是浴池,所以她當然是全裸的狀態。


    水平躺著的永藤目前最突出的部位是胸部。


    可惡,一般來說會是鼻子吧,一般來說!


    「浴池這麽大真不錯呢~」


    「因為我們家很有錢啊~」


    正在洗頭的我隨便附和她的話。永藤家的浴室確實很小。


    她家本身就很有曆史了,所以浴缸也必然是符合那個年代的大小。她家的浴缸小到連腳都沒辦法伸直。如果是以前就算了,現在的我跟永藤根本沒辦法一起進去。主要是因為永藤的關係。


    「真幸福啊~真幸福~」


    永藤擺動雙腳表達她的喜悅。接著她的頭去撞到浴池的邊邊,就沉下去了。


    看來她覺得舒適到像是住旅館一樣。我有點擔心她會不會說一陣子之後又要來。


    之後我們洗好,就先坐在浴池邊緣等發熱的身體涼下來。


    雖然我覺得明明是要冷卻身體卻貼在一起坐很莫名其妙,但也沒有拉開距離。


    「天空好漂亮啊。」


    永藤半張著嘴,小聲說出洗好澡後的第一句話。


    「不覺得風大的日子很棒嗎?因為晚上的天空也會跟著變得很晴朗。」


    「嗯~?喔,是啊~」


    大概是因為雲會飄得很快,所以單調的夜空就變得比較有張力了吧。


    雖然我實在不覺得永藤會想得那麽深。


    這家夥會把看見的東西一五一十地吸收進腦袋裏。先不論是好是壞,她都不會摻雜半點自己的想法。


    「而且這裏因為庭院很寬廣,所以景色也很遼閫呢。」


    永藤說完又接著誇獎這個浴池是好地方。我個人無法同意她這番說法。


    「我倒比較喜歡你家那樣的大小。」


    而且來回其他房間也比較輕鬆。永藤隻是偶爾來一次,所以可能會感覺看到的每樣東西都很新奇,但寬敞的房子住習慣了就會覺得麻煩多過新奇。要打掃房間也很累人。


    「日野這想法真是奢侈啊。」


    「我這樣反而算儉樸吧?都說喜歡狹窄的房子了。」


    永藤幹脆地說了句「說得也是」。同時還不斷晃著垂下的雙腳。


    「要來交換住的地方嗎?」


    「喔~這主意不錯耶。」


    要是可以說換就換,我還真想換一下啊。


    真要換的話,我希望傭人和哥哥他們也一起搬過去。光是想像鄉四郎哥在永藤家會怎麽過活,就差點笑了出來。大概會連展示櫃裏的肉都擺得整齊到像用尺量過吧。說不定他意外適合住在永藤家。


    想著想著,永藤突然轉過整個身體麵向我。


    「你看膩天空了……嗎?」


    永藤抓起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放上她自己的胸部……部……部……


    我的手掌沒有引發任何聲響,靜靜地貼上了她的胸部。當我被嚇得不知所措的時候,永藤笑說:


    「想說偶爾也讓你摸一下。你很喜歡胸部吧?」


    「呃……啥?我說……你啊……」


    「我人很好對吧。不過,手指盡量不要亂動喔。」


    這什麽鬼提醒啊——我連耳朵都開始發燙。我動也不動地把手放在永藤的胸上。


    我的手掌幾乎沒有感覺,隻感覺得到永藤抓住我手腕的指尖。


    「開心嗎?」


    「好熱。」


    熱的不隻是我的手,連腦袋也是。我不懂我們到底在做什麽,羞得抬不起頭。


    「已經摸夠了,謝謝你。」


    因為我開始受不了這種狀況,就把手移開。但我一這麽做——


    「哇!」


    永藤就抱住我的頭,把我拉過去。我意外靠上了永藤的胸口。永藤身體和熱水的溫度直接傳達到我身上,害都已經不再流汗的我又開始冒出汗水。


    「你到底是怎樣啊,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做些奇怪的事情。」


    「日野真的很可愛呢~」


    她像在疼愛玩賞動物般,隔著我頭上的毛巾摸我的頭。


    虧你有辦法這麽輕易開口誇獎人啊。比起被她說可愛,她這一點更讓我害臊。


    我在任她隨意摸頭的當下,感覺自己好像觸及了永藤的本質。


    雖然小學老師把她當成不聰明的笨蛋,不過簡單來說,這家夥就隻是很老實罷了。


    永藤會把看見的事物一五一十地吸收進腦袋裏。


    我想,即使是麵對自己的感受及情感,這種態度肯定也不會有所改變吧。


    我想不到該用什麽方法抗拒這種家夥。


    因為我沒辦法像她那樣老實。


    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終於吐出一句聽起來語帶諷刺的回答來掩飾心裏的害臊。


    「你真的是很喜歡我耶。」


    「嗯。」


    ……你多少害羞一下啦。


    「今天的安達同學」


    因為島村露出幾乎是毫無防備的笑容,於是我理解到這是夢境,並心想既然是夢,那應該拜托她做什麽都會接受吧?沒問題吧?可以吧?就下定決心地張開雙手說:「抱……抱抱我!先摸摸我的頭再抱一下,然後把腳……」結果島村「咦~」地苦笑了一聲,害我以為這該不會不是夢吧怎麽辦——而就在我慌得手忙腳亂的時候,卻看見了漆黑房間裏的天花板。我的心髒劇烈跳動到傳出疼痛,讓我不禁把手放上胸前。


    「……………………………………」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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