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河川上遊的方向,前去外公外婆家。途中可以在路旁看到的,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溪流。而我們要去外公外婆家時,或許是因為季節的緣故,常常會是晴天,水麵反射出的刺眼光線有時會令雙眼感到驚豔。即使是同一條河川,它所展現的景色也會隨著水流,以及時期而有所變化。


    我說不定也多少長高了一點。我把手放在頭上,感覺到自己可能長高了。


    我們從乾燥的鄉下,來到散發土壤香味的鄉下。


    雖然在同一個縣內,周遭環境卻有很大的不同。


    我們經過大角度的螺旋狀橋梁,又順著溪邊前行。當建築物變少,色彩單調的山間景色開始變多時,我們通過最後的小橋,這才終於抵達外公外婆的家。


    外公外婆家的停車場大得誇張。甚至跟房子占地比起來,停車場還比較大。排水很差的土地正中間有著像凹洞的地方,裏頭還積著混濁的雨水,應該是前幾天下的。下車之後,明明周圍就看不到樹,卻從四周傳來蟬聲。是立體聲啊。


    停車場跟房子之間有少許像是被黏貼在那裏的植物生長,成為一道牆壁。那片植物另一頭,就是外公外婆家的背側。要特地繞到正麵玄關也很麻煩,所以親戚們來這個家時大多會從後門出入。進去的路上有間已經沒有在用,屋頂已經發黑的狗屋。我有看一下裏麵,但裏頭隻堆著毛毯,不見狗屋主人的蹤影。我立刻離開狗屋前麵。


    在土壤上走著走著,腳邊傳來了一股溫熱與氣味。感受到這股燒焦般的味道,我甚至有種自己回來了的感覺。不曉得是不是腦袋變熱的影響,視野也變得像是有水一樣晃蕩。


    「…………………………………………」


    如果已經去世了,應該多少會聽到消息,所以我想它一定還活著。


    我想著它去年已經顯得虛弱的模樣,跟在父母身後走過後門。


    隻是走進房內一步,空氣就變得有些涼快。


    「我們回來了~」


    母親隨意問候一聲後,馬上傳來了回應。


    「你們來啦。外公現在正好到鄰居家去了,他一下就回來。」


    說著出來迎接我們的是外婆,還有一隻狗。


    它原本癱倒在地,但我看見它的瞬間,彼此都抬起了頭。


    「小剛。」


    我走過母親身旁,呼喚這個名字。


    它的牙齒露在外麵,左眼有白內障。它已經是隻重聽的老狗了,不過現在的它很開心地搖著尾巴。我一蹲下,它就撲到我身上抱住我。我撫摸它放在我肩上的頭跟細瘦的背部,為我們的重逢做問候。我們隻有這個時期才能見麵,所以剛好是一年不見。


    我把臉頰靠上它刺刺的毛。


    「唔~為什麽它都隻親近姊姊?」


    我妹不服氣地嘟起臉頰。她的憤慨是來自類似飼育股長的矜持那種東西嗎?


    「畢竟我們認識它的時間不一樣久嘛。」


    我跟它從它還小的時候被領養,到已經是老爺爺的現在——一直是朋友。


    自從在彼此都還年幼時認識以來,我們已經有十年交情了。


    「抱月一來,它馬上就動起來了。看來它光聞味道就知道了呢。」


    如此笑道的外婆從我小時候到現在,都沒什麽變。她這樣也是挺厲害的。可是小剛沒辦法一直不變,它長大以後變得很活潑,然後開始衰老。


    它還小的時候,會開心地跳著過來歡迎我。它還曾因為開心過頭不小心失禁。它現在的反應保守許多,但我希望我們當時的心情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以前外公家還有養另一隻狗,不過它在兩年前去世了。我打算等等去掃墓……不過,我想我一站到墓前,又會再次對自己感到疑問吧。有一件事我實在想不起來。


    「咦?抱月,你把頭發顏色弄回來啦?」


    「好痛!」


    外婆邊問邊拔我的頭發。就算隻拔幾根,會痛就是會痛。


    「姊姊她終於不當不良少女了喔。」


    我妹在那邊亂說話。染個頭發就被當不良少女,我們家老妹真的是現代小孩嗎?


    「真可惜,染頭發比較好看呢。」


    「咦?真的嗎?」


    染頭發以後,我從來沒有被人稱讚過。雖然美發店的人有稱讚,但那是理所當然。


    「沒錯兒。」


    外婆麵帶燦笑做出莫名其妙的保證。


    看起來像是騙我的。


    「喔,你們已經來啦。抱歉抱歉,不小心就聊太久了。」


    外公從正麵玄關走進家裏。除了外公以外,他身邊還跟著另一個老爺爺。那位老爺爺光是靠近過來,我就能聞到一股嗆鼻的土壤味。不知道是被曬黑的,還是原本就那樣,他的肌膚些微偏黑,長出來的胡子帶有的白色格外顯眼。他綁著藍色的頭巾,衣著也像沙漠居民那樣鬆垮垮的。虧他有辦法穿那麽厚的衣服在這種炎熱天氣下走動。而且我妹默默躲到了我背後,把我當擋箭牌。那是住在隔壁的老爺爺,她不記得了嗎?


    「啊,是岩穀老伯啊~」


    母親用有些孩子氣的語調回應。被叫喚的老爺爺眼角顯露笑意。


    「這不是良香妹妹嗎?」


    我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名字後麵被接妹妹兩個字。


    居然叫她妹妹。


    「你那什麽眼神啊?」


    母親眼睛很利地發現我的反應。


    「沒有,隻是感覺很不搭。」


    「哎呀~你真囂張。抱月你真囂張。」


    母親從後麵拉我的耳朵。接著,被我用臉靠著的小剛就對母親吠叫,進行威嚇。因為我把耳朵靠在它嘴邊,它這樣突然一叫嚇到了我,然後——


    我又一次很感動地感到驚訝。


    「嘿嘿嘿。」


    我直率地為小剛站在我這邊覺得高興。理解到這一點的自己笑了出來。


    「唔~」


    母親放開我的耳朵後,就故弄玄虛地唔了一聲。之後我沒有多問什麽,她就擅自問說:


    「那個啊。」


    「怎麽了?」


    「不覺得叫你抱月月好像還不錯嗎?」


    這跟剛才的情況到底有什麽關聯?


    「抱~月月!」


    「煩耶。」


    這個當母親的到底在想什麽?


    我們談著這些的時候,外公跟老爺爺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人影了。


    「他們說要找人湊一桌打麻將,就跑掉了。」


    外婆傻眼地告訴轉頭尋找他們身影的我。看來他做問候時那挺奔放的態度依然一如以往。笑著笑著,就看到了小剛搖擺的尾巴。它身上的毛皮已經衰老得鬆鬆垮垮,擺動的力道已經完全不比全盛時期了。


    「……小剛。」


    我再一次呼喚它的名字,撫摸它的背。我的心底感受到一股猶如心髒冒汗的濕氣。


    我們也各自解散去放行李。我留下小剛,跟妹妹一起前往房間。我們被分到二樓的房間。爬上真的非常狹窄的樓梯後馬上就會抵達的那間房間,聽說原本是母親的房間。房內也是小到光擺一個不怎麽大的床就占滿了房間的長邊,而且沒有整理過。裏麵還保持母親住在這裏時的模樣。


    床腳旁的壁櫥還堆著當年的《少年jump》。


    壁櫥的紙門畫有遙遠都市的夜景,把房內光線弄得稍微昏暗點後,再從床上觀賞紙門的夜景,心靈就不知不覺沉靜下來了。圖上有椰子樹跟海,說不定是外國的景色。至少,那兩種都是我的生活圈中見不到的東西。


    「床還是一樣窄啊。」


    因為是跟妹妹一起睡在這裏,會覺得床一年比一年窄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我想比起我,我妹應該成長比較多吧。不是這樣的話,我會很傷腦筋的——我隔著衣服捏捏側腹。


    「姊姊你再瘦一點,床就會比較寬了。」


    「哇哈哈。」


    我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好好地施以她應得的懲罰。


    我不管倒在房內發出「…………………………………………呸噗」聲音的妹妹,回到一樓。我不經意找找小剛的身影,也立刻就找到它了。小剛沉沉癱倒在通風良好的客廳角落一片陰影下。它原本閉著眼,但我一蹲到身邊,它馬上就緩緩張開眼睛。我揮揮手示意沒事後,它又像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般闔上眼皮。


    氣氛變得寂靜,令人連傳入屋內的蟬聲都不會多加留意。


    我有種隻有小剛周遭的時間失去了色彩,在黑白色調中流逝的錯覺。


    感覺像光為我們的重逢感到喜悅,就用盡了力氣。


    這樣啊,原來你高興成這樣啊。


    我大概也跟它一樣。


    我抱膝坐在小剛旁邊。我噤聲不語,甚至屏起呼吸,和它分享同樣的空氣。


    以前有兩隻狗,但現在隻要小剛乖乖的,就不會聽到狗叫聲。兩年前去世的,是比小剛更早開始養的狗。它也相當長壽。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們認識的時候,它已經是成犬了,所以我跟它的感情是沒有像小剛那麽深厚,不過它也對我敞開了心胸。


    被告知它死掉的消息時,我有哭出來嗎?


    隻有這件事我實在弄不清楚,怎麽樣都想不起來。


    像是溫度,還有心裏的痛——明明可能透過這些因素得知答案,我卻……毫無頭緒。


    被夏日高溫曬昏頭的我身上流出的液體,或許無法區分它是淚水還是汗水。


    「…………………………………………」


    小剛確實已經很衰弱了。


    去年看到它時,我很擔心它是否能撐到下一年。


    在這份擔憂中,它撐到了今年,那,明年呢?


    小剛去世的時候,我會哭嗎?


    光是這麽自問,心裏就積起一股灰暗的情緒,感覺要窒息了。


    這就像無聊地看著沒有中獎的簽一樣。


    接下來的三天,不管到鎮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遇到島村。這樣何等無趣。整個城鎮對我來說毫無樂趣可言,不會讓我心動。這種環境讓我毫無出門意願。


    靜靜待在開了冷氣的房間裏,就會在意起時鍾上時間流逝的緩慢程度。我趴在桌上,不時換個姿勢承受現況。三天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要說的正確點,是跟島村一起度過的三天很短,她不在的三天很久,就這麽單純。我在彷佛侵蝕著身體的無聊與焦躁中,感覺到自己除了島村以外,真的是一無所有。這個事實本身是無妨,但是,島村不在就不好了。我的手來來去去的,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或傳郵件給她,又或乾脆放棄。


    我不太敢傳郵件給她,怕傳太多可能會造成困擾,而且,也沒話題好聊。我的生活尤其到了假日會更加單調,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特別提出來聊。甚至隻要沒跟島村見麵,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就算有見到,也隻會落得行為舉止變得可疑的下場,就先不管這樣有沒有比較好了。


    我從桌子上起身,看向掛在牆上的月曆。


    唯獨標在島村回來那一天的標記,在月曆上顯得顯眼。雖然不用標也不會忘,不過我每看到那個標記,胸口就會有股疼痛。心裏的感情讓緊繃的繩子產生彈跳,持續抖動,一直無法停下,讓我無法繼續坐著。我不斷打轉。在房間裏不斷打轉。


    我想待在島村身邊。


    明明才分隔兩地一天不到,我卻迫切希望自己可以在她身旁。


    徘徊到最後,我跳上床跪坐下來。我往前倒,把頭埋在棉被裏。


    這樣眼前就一片黑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一直沉浸在這種沒有光明的環境當中。


    現在則隻是為了撐過這段時期,而閉上眼。


    因為我已經知道張開眼會看見美好事物。


    所以,我不再喜歡黑色了。


    島村喜歡什麽顏色呢?我發現說起來,自己連這種理應知道的事情都還不知道。我對島村的理解依然存在許多漏洞,不過我有想填補這些漏洞的積極心理。既然不知道,就問問她吧。這下找到話題了,於是我伸出手。


    『請問你喜歡什麽顏色呢?』


    我用郵件問問看。對同學講話為什麽要這麽客氣?我打完字才對這點感到疑惑。


    我把手夾在跪坐的雙腿之間,左右晃著身體等待,不久就傳來了回覆。


    『藍色跟白色吧。』


    「啊,原來她喜歡這些顏色啊。」


    我原本也預料她可能會說沒有特別喜歡的顏色,有點意外。


    我回想起島村先前染過的頭發。現在想想,她那樣的發色也很棒。


    早知道就多拍點照片了——我有點後悔。


    現在的島村當然也很棒,我打算等她回來以後一起拍些照。


    先不管這個。


    藍色跟白色嗎……我打開衣櫃確認衣服,裏麵藍色係的很少。白的更少。我決定要添購新衣服了。不過,穿島村喜歡的顏色的衣服,見麵的時候我們穿的衣服色係會很像吧。會變情侶裝?等等,問過她喜歡的顏色還這麽做,用意是不是太明顯了?會不會讓她覺得我很奇怪?說其實我也喜歡這種顏色之類的敷衍過去……連衣服都還沒買,我就浮躁起來了。我感覺自己終於變重症病患了。


    內衣應該不用特別講究顏色吧。畢竟根本不會出現刻意讓島村看內衣的情況……應該不會。一想像那類景象,我的腦袋就變得霧茫茫的,有股不禁想用頭去撞衣櫃的衝動。我實際上隻用不至於說成是「撞」的力道把額頭貼上櫃子,不斷摩擦。


    我做了隻是在額頭上留下疼痛的事情冷靜過後,就抓起放在衣櫃一角,而且隻穿過一次的泳衣……泳衣……要不要再去買一件呢?


    怎麽辦?雖然應該沒機會跟島村去水邊玩了,可是——


    我抬頭看向月曆的下半部。


    暑假還剩下將近一半。而需要泳衣的季節就是夏天。因為不知道會從什麽事情演變成又需要用到泳衣的狀況,有先準備當然是再好不過。我突然這麽覺得。


    幸好臨時需要支出對我來說不成問題。


    當初沒有特別目的,隻是想消磨時間才接的打工——賺來的錢也存了不少,但一直找不到用途。我原先沒有什麽興趣,沒有想買的東西。但我現在知道該怎麽用這筆錢了。


    我最近學到在這種時候用就對了。


    把錢花在刀口上——我實在覺得這種感覺很珍貴。


    而現在快到那份打工的上班時間了,我沒有換別的衣服就直接出門。一離開家就迎麵而來的蟬聲,感覺也收斂了一點。夏天已經快過完一半了。


    今年夏天的前半段,是一段烈日焚身的痛苦日子。不論對身體,還有心靈來說。


    夏天的後半段裏,到底有什麽東西在等著我?


    我繼續踩著腳踏車踏板,流著一點也不令人享受的汗水抵達打工地點。我打工的這間中華餐館不知道什麽時候改了店名。外頭招牌上被新貼上一片窮酸的新招牌,企圖強硬更改店家印象。經營人、裝潢,還有餐點內容都沒有改變。我不懂這到底有什麽意義。或許是有什麽風水上的指引才這麽做,但我有股強烈的不祥預感。這種都做些沒有遠見的小變化的店家,大多撐不了多久。


    我從店的後門進去,在更衣室兼事務室換衣服。


    我穿上平時穿的旗袍,發現這件也是藍色係的。


    島村會說這件衣服好看,可能也跟顏色有關。


    我拉著裙襬走進店裏,店長就用企鵝的走路方式走了過來。


    店長背後跟著一名沒見過的女生。


    「雖然她隻做這個暑假,不過就請你多多指教這位新人了。」


    店長說完,就開始介紹待在身後的女生。


    她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年輕,跟我一樣被要求穿上了旗袍。她的旗袍跟我的不同,是紅色係的,上麵有梅花圖案的刺繡。而且她跟我之間一個更大的不同,是她沒有特別表現出難為情的模樣。


    也像是享受著平常不會有的穿旗袍體驗。


    還有,她的腳好長。看起來長得太過頭了。


    「請多指教,前輩。」


    「啊,呃……好。」


    我第一次有應該差不多年紀的同事。而且比我年長一點的店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辭職了。雖然與其說是辭職,應該說隻是被派到其他店鋪。


    台灣那邊的人開的中華餐館有很多親戚。跟其他店借或出借店員根本不是什麽稀奇事。


    就算有這樣的內情,也跟我這種受雇的人沒什麽關係。不對,可是也沒多少客人會多到需要增加人手的日子,為什麽要雇新店員?包括被隨便貼上的新招牌在內,這些狀況讓我感覺很亂來,是我太杞人憂天了嗎?不過,要是倒店了,也頂多是辭去這份打工而已。


    要用在島村身上的錢(暫)早就存好了。


    「那個啊那個啊。」


    我聽到她叫我,就轉過頭去。我用眼神詢問她有什麽事,新人……後輩?她是沒有散發出後輩的氛圍,總之她帶著微笑跟我說話。自己穿著的時候很難看出來,但旗袍的光澤好引人注目。


    「你身上沒有前輩那種等級的威嚴。應該說,你年紀比我小嗎?」


    她在確認年齡之前就先改用麵對平輩的態度。看來她好像認定我年紀比她小。


    即使我不說話,後輩也不離開我旁邊。


    「唔~」


    年紀大概比我大的後輩把手放在下巴上,一副疑惑的模樣。讓人好不自在。


    「感覺好像在哪裏看過你耶。」


    ……說不定,這時候多聊幾句,我們之間就會產生一些其他的故事。


    搞不好稍微思考一下眼前這個人的事情,我們之間就會衍生出某些東西。


    「我沒印象。」


    但我完全不需要那種東西。


    我拒絕她的交流,保持距離。我感覺她超過了待人友善的境界,像在裝熟。


    這跟我和島村相處時偶爾會出現的淡淡舒適感相比,根本是雲泥之別。


    島村基本上也是以柔和態度對待我。


    我在接待客人的空檔中,思考兩者之間的差異。


    可是我一開始想島村的事情,思緒就會立刻脫軌,冒出一股想像在腦袋裏四處亂竄,一發不可收拾。就算我因為這樣會不小心露出笑容,有特別注意要適可而止,腦袋裏也反倒愈會出現關於島村的事情。算是惡性循環嗎?等等,但是,陷入這種現象時的心情會很好。


    隨後我的思緒接觸到炎熱得甚至令我暫時忘記冷氣涼意的東西,便實際體會到——


    要具體表達主因很困難。


    反倒感覺化作言語的話,會變得索然無味。


    但這讓我強烈地——察覺對方一定要是島村才行。


    桌上擺著來外公外婆家時一定會有的晚餐菜色。


    是炸肉排。有炸豬排跟炸雞排。大概是因為這些是小孩眼中的豪華大餐,準備的份量非常多。還有,也因為在地的習慣,一定會佐以味噌沾醬。這些東西都讓人看了有種自己變回小孩的錯覺。


    但一坐上椅子,就會發現連坐在對麵的外婆,都比我還要嬌小。


    「我開動了。」


    我跟妹妹一起合掌說道。等我們放開手時,母親早已經開始吃了。母親像是回到童稚時期般大口咬著沾有味噌的炸肉排,對著外婆露出笑容。


    看到她的表情,我就了解到這裏確實是母親的家。


    是她度過幼少時期的地方。


    「在老家真好,不用煮飯也不會怎麽樣。」


    她心滿意足地說著。聽到這句話的外婆「喂」了一聲,出聲喝斥她。


    「這樣小孩子的份都要被你吃光了,稍微控製一下啊。」


    「不不不。」


    正常不是一定要因為實在吃不完,就可以留到隔天中餐嗎?


    「對啊對啊。」點頭這麽說的外公也跟我們一起吃飯。小鳥胃的父親也一起緩緩搖了搖頭。要是社妹在這裏——那個食量跟身體大小不符的大胃王在這裏,說不定這樣的份量也能夠擺平。那家夥有好好過生活嗎?有沒有偷偷跑進我家?從她在各種意義上會讓人視線一離開她,就開始擔心這點來說,她搞不好已經悄悄得到了等同我們家寵物的地位。


    我一邊把味噌淋上炸肉排,一邊看向廚房一角的小剛。


    小剛正一口口啄著外婆幫它弄成小小塊的麵包。麵包的量少到可以用小鳥飼料來形容。它以一副連動起下巴都嫌麻煩的模樣慢慢吃著,看起來也像是出於無奈才動口去吃。


    它以前可是隻要給一些點心,就會吵著還要吃的吵鬧孩子呢。


    話說回來,我覺得它那種時候的表情……應該說態度或許很像安達。


    安達是沒它那麽吵啦……啊,不過,前陣子有點誇張啊。她講了很長一串,完全沒有整理出重點,全部糾結在一起,結果弄得我很難聽懂她在說什麽,但當下的氣氛實在讓我說不出「抱歉麻煩你再從頭說一次」這種話,就含糊掛斷了電話。


    她哭著說話,講得不清不楚的讓我非常難聽懂在說什麽,也稱得上是原因。


    再說,她講的話在我耳裏聽起來是這種感覺:


    『我!老厭襖尊害我誤知道呃地方嘔出要容!也老厭以嗯其搭人肩肘!我基望以隻肩我呃肘!雞點也治,我噎很養玉啊!我依望襖尊很哀津呃職嘔,要呃職嘔,我惡以礙以嗯煙!我養要大樣!我喉好哄,好動股!我嘻直礙養襖昏呃治集,喊椰歐要……阿翁呃……我噎礙冷以搭驗襪欸我!以偶惡也武甕哀偶嘛,武甕嗯我捉襪嘛,我誤養要哄治我安邦變好以,以窩豪也……以一眼也無礙意我嗎?一眼也無味嗎?完圓無味?我味以捱窩無甕要嗎?隻治恒友嗎?虎轟呃恒友嗎?我基望刺己無治虎轟呃恒友,幼萬以虎翁襖一眼也襖,我養恒回互虎轟呃……恒友……噯,襖尊,我哀很麽握捱襖?噯。襖尊,以有礙盯嗎?遊以應我窩襪。以應奧我呃嗯依有嘖麽養把嗎?味有嗎?以要窩味喊號棒津,捱治者麽歐襖,害窩有眼養把。我七晃以惡以有眼養把,捱治捉我誤哀集待呃種治?襖尊!我又治要襖尊啊,夥啊,又治養要嗯好尊待礙一幾。我誤瘀要襖尊以外呃人,誤瘀要……隻要有襖尊又好。我陪有很任進喔,我隻捉以武翁好一眼,好一眼何已啊。移哈人嗯本又無甕要,也誤瘀要,我依望大接人歐惡以混遠一眼,可治以為者麽要玉搭們大邊呢?遊以捱我呃邊,捱我呃邊,哀礙我嗯邊,無要移該我。不行,礙襖尊針旁呃隻能治我,我基望治我,我講待礙你針邊,害多你浪我待在你針邊……那呃女真是誰?我無楞識她啊。我誤養汗奧以驗層我無楞識的襖尊,我養咬野襖尊的移界,也好厭有我誤養知道呃治情文在,可治我更襖厭刺己誤知道,味更難咒。會啃難咒,啃痛苦,啃動股……郝尊……我養問哩要無要一幾朱據玩,也養玉億眼啊,我很養玉啊,可治襖尊為嘖麽味嗯搭個語針一幾句?為嘖麽跟她一起出去玩?好尊以驗礙礙打以嗯誰億以嗎?好嗔,好嗯……噯,以有礙應?從夯才該紙就隻有我愛窩襪啊。贏常呃郝尊歐味按我捉更窩襪吧?為嘖麽?劍在無降贏藏一樣嗎?我很集怪嗎?我很集怪……吧?這我以噎滋道,可治我講滋……道,我講滋道襖尊呃移界,變額襖集怪。我誤講按襖尊奔該一直按你愛一幾,不晚人在哪以歐好佐味,我好一蹬紙沒有嗯襖尊驗變……了啊,我好養見你,可治俺覺我劍在驗奧你味估,而……也噌的在估,我億很害意很大個語針號狠樣,以有害盯嗎?比幾嗯我礙擠,你比要起灣嗯搭擠嗎?窩不……襖……巴?哪裏互島呃?我味矮握呃,拜多以號促我,我倍矮握奧促我,我講道……由啊。郝尊裏……我有因為治襖尊……因為治襖尊才幾灣呃至情,又鑽有集搭人漲呃嗯襖尊樣也誤講,雖藍也葛能人嗯襖尊漲樣,嘿,我吳治……呃外咬,一硬要赤以孩行啊。所以我才講……驗……呃恨要好,月襖樣……我無治……集搭……害意……因……臉……容啊。我……以……較。你誤……厭嗎?無味巴?襖……不……嗎?襖尊……灣誰?喜歡的……?喜歡……?什麽……害怕……為什麽……意陪……我。恒友……友……覺得……對這種……嗚嗚嗚……噎……襖尊……聽……聲音,聽……跟我……最了解我……解我的……人。了解你……了解我……最了解……想變成最咬……解……可是……挫……你重……特……想……事……島……襖……村……不一……不一樣……知道,可治!……期搭……背……背叛……背……叛……不會解決……該怎麽……島……襖……尊?電話……掛斷……電話吧?可是……想見你。見上、見帳、見上……摸……的頭……咕、噫、唔、嗚、嗚嗚嗚……好……咬村……嗚嗚……嗚……嗚嗚嗚……』


    就好像煮過頭的稀飯倒進耳朵裏一樣。


    雖然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但我現在才覺得好像有點對她太過分了。


    我果然還是該鼓起勇氣問問看「麻煩再說一次」才對嗎?


    「唔……」


    我一邊咬著嘴裏剩下的炸肉排麵衣一邊煩惱。要重提這件事也很麻煩……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比較不會有問題吧。這麽做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丟在一邊,負擔是會減輕沒錯,但我總覺得總有一天又要再次麵對這個問題。


    就像在學業上不認真的話,之後會很辛苦一樣。


    再過不久,暑假就會結束,進到第二學期。


    我想,今年肯定不會再有逃到體育館去的情形了吧。


    安達大概也是如此。


    「姊姊,變成味噌海了喔。」


    「咦?」


    被妹妹這麽一說,我往下看向盤子,眼前形成了一片味噌沼澤,炸肉排深陷其中。


    「唔喔!喔!唔喔!」


    我連忙把炸肉排救出來。帶著香氣的麵衣已經變軟爛了。


    「喂喂~」


    母親很幼稚地挑釁我。她向我招手,雙手不斷往內側轉動。


    她握著的筷子甩出了好幾滴味噌。


    「我覺得我不想變成你這樣的大人,句點。」


    「就算你想變我這樣,也一定辦不到啦,嘿~!」


    你怎麽亢奮成這樣啊?在生氣之前,我先被她的態度弄得啞口無言。


    「這麽說來,媽,你之前說膝蓋狀況很差,你還好吧?」


    母親一邊弄得滿嘴味噌,一邊問道。我第一次聽說這檔事——雖然我不懂她這句「這麽說來」是怎麽來的。大家的視線聚在外婆身上。外婆咬著炸雞排,淡淡回應:「嗯,已經好了。」


    「真的嗎?」


    「年紀一大,全身上下都會出問題的啦。」


    外婆敷衍地回答,冷淡地阻止大家追究這件事。


    聽到這段話後,我看往小剛。


    它混濁的左眼,正看著廚房角落空無一物的地方。


    小剛的狀況嚴重到根本沒有哪個部位是健康的。希望它至少不會感覺身體有哪裏在痛。


    身體愈來愈不能自由行動,過得很拘束的小剛,究竟想在現下的世界中尋求什麽?


    是安寧,還是逃離痛苦?


    又或是更積極正麵的某種東西?


    「……好鹹。」


    說實在的,吸滿味噌的炸肉排,味道還是太重了。


    而且盤子裏還剩下真的跟字麵上一樣,是堆積如山的味噌。


    「你要把那些味噌用完喔,嘿~嘿~!不要用剩下喔,嘿~嘿!最後再把味噌舔乾淨也可以喔,嘿~嘿!」


    「…………………………………………」


    雖然這是自作自受,不過我也好想逃離這片味噌海。


    我把泳衣跟手機擺在一起……認真看了看,就覺得這狀況挺莫名其妙的。


    我輪流看向打工回家路上買的泳衣跟手機。要讓島村看看這件泳衣,問她好不好看嗎?會不會有點蠢……還滿蠢的。很好,我成功在把事情搞砸之前做正確的判斷了。今天的我算得上冷靜。不過,我很在意島村對這件泳衣的看法這一點,還是沒有解決。


    隻要再一起去不用特地問好不好看,也能拿出泳衣的地方就好了。


    ……要約約看嗎?我往前彎下身子,把臉靠近手機。也沒道理說之前去過遊泳池,就不能再去。我也有其他很多想去,還有想約她去的地方。


    我也想跟她一起逛逛看夏日祭典。去水族館也不錯。也想跟她一起看天象儀。


    以前被父母帶出去玩,看見了各種景象。卻無法好好表達自己從中得到的感受。


    但感覺這次——現在的我,能夠更坦率地表達內心喜悅。


    隻要是跟島村一起,不論去哪裏都有意義,都有價值存在。我有這種確信。


    所以我要打電話給她。我用力移動感覺快要逃開的腰部。


    要是一直害怕下去,很可能又會錯失良機。


    我不可能會忘記。當時那隻能目送她離去的景色。光是回想起來,雙眼就變得昏暗,開始發熱。


    夏日祭典。親密靠在麵帶笑容的島村身邊的那個人——


    她到底是什麽人?我好想知道。可是我不想從島村口中聽到關於她的事。我不想要島村跟我解釋她跟其他人有多要好。如果聽她解釋,我的耳朵可能馬上就會散發出銳利得像是被割開的高溫,把全身燃燒殆盡。我不可能保持平靜,也沒自信把衝動壓抑在心靈的水麵之下。要是又一次像那樣爆發出來,這次或許真的會被她嫌棄。我唯獨不想要事情演變成那樣。


    我必須自製。但每思念島村一次,每遇到島村一次,湧出心頭的感情就會讓水量單方麵地增加。那些感情湧出得愈多,就愈是扭曲,並在心裏畫下淩亂的圖樣。不能讓事情變得糾結,但選擇遠離她也是錯的。我缺乏拿捏這股力道的經驗。


    我得知了以客觀角度來看,自己其實很幼稚。


    這份稚氣催促我看往的,是隻有一個顯眼標記的月曆。


    還有三天。


    現在的島村離我很遙遠,身在這副月曆的彼方。她現在在做什麽呢?


    「…………………………………………」


    好想聽她的聲音。就算是透過講電話這種形式,我也想跟她有所聯係。


    我的手伸向手機。情感超越了內心的恐懼。


    不過突然打電話給她也不太好,於是我決定先問她能不能打電話過去。


    『請問可以打電話給你嗎?』我寄了一封這樣的郵件,靜靜等待回應。


    ……所以我到底為什麽要用這麽客氣的語調?


    「因此我現在在更鄉下的外公家。」


    『啊,對喔。中元節你要回老家嘛。』


    太陽終於消失在遠方,緊接著來臨的是蟬鳴響蕩的夜晚。我走在隻存在聲響的黑夜中,跟樽見講著電話。就算她問我明天要不要一起玩,我也隻能回答自己現在在外公家,拒絕她的邀約。而被我這麽一說,她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還記得以前從你那邊收到了什麽伴手禮呢……』


    「有嗎?」


    『嗯~還是沒有?畢竟我們這個縣沒有什麽特產嘛。』


    「有吧~像是柿子跟香魚。還有……栗金團?」


    雖然是自己住的地方,我卻隻有外縣市的人會有的印象。我在狗屋前麵蹲了下來。


    因為這間房子不大,所以我一隻手拿著手機來到外麵,避免講話聲吵到人。


    手機還真方便啊。我腦中浮現像老人家一樣的感想。


    『所以啊,我才會覺得我們縣真的是什麽都沒有……小島,你有沒有過想去大都市的念頭?』


    「嗯?唔……」


    『像是想考東京的大學……不對,至少想考到名古屋的大學之類的。』


    從樽見的問法跟語調中,可以感覺到她想去大都市。她是不是認為離開鎮上……就會有好處?我是不清楚啦,不過大都市似乎是個好地方。她也說過住附近的大哥哥大姊姊去了東京以後,就一直不回來。


    樽見或許也跟其他人一樣,眼裏看著某種極具魅力的事物。


    「我沒怎麽想過這種事情。而且也還不知道要不要上大學。」


    我老實回答,她就非常驚訝地「咦!」了一聲。


    『是喔?小島你之後要直接工作嗎?』


    樽見大聲說道。這就這麽讓她意外嗎?但我也沒有想要上大學念書。母親聽到我這麽講,應該會說「那就不要去」吧。


    「如果找得到要在哪裏工作就會。然後我在想,應該留在本地工作就好了吧。」


    到附近的麵包工廠上班怎麽樣?我喜歡麵包,那裏也有很多我認識的大人……重點可能不在這裏吧?不過我也想不到什麽想試試看的工作。我缺乏對未來的展望。


    現在四周也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狗屋裏麵的模樣。


    根本沒有生物住在裏麵。


    「…………………………………………」


    『喔~是喔……這樣喔。』


    樽見的聲音在刺探著我周遭的環境。彷佛正在觀察未知物體的野生動物。


    要是她辨識出這個未知物是什麽,會采取什麽行動呢?


    我在看見她怎麽行動前,就先轉換了話題。


    「話說回來,你剛剛那是在要我買伴手禮回去嗎?」


    『咦?不不不,沒有,不是啦,不是啦……不過,能收到伴手禮當然好啊。』


    她發出聽起來很尷尬的笑聲。我不經意把手伸進狗屋裏,想摸摸看有沒有什麽東西。我在黑暗當中碰到一條毯子覺得奇怪,就抓住毯子,把它拉出來。


    觸感沒有硬梆梆的,很柔軟。


    我把臉靠近毯子去看,發現這是很讓我懷念的淡青色毯子。我以前買的毯子跟狗屋的髒汙截然不同,非常乾淨。毯子有被好好洗過。洗好了以後,又被放在這裏。


    放在已經不會再用到的狗屋裏麵。


    我察覺了這點,有一陣子說不出話。


    我不禁在這片黑暗的另一頭尋找外婆的身影。


    『小島?』


    「啊,呃,沒事。有找到什麽伴手禮,我再買回去。」


    我講話變得很快。


    『啊,不用啦不用啦,呃,與其說是想要伴手禮,應該說,呃,能見到小島的話……』


    樽見講話速度也不輸我。


    「見到我?」


    『那個……想說能見到你的話就好了,就這樣。該說光這樣就夠了嗎……啊,不,我好像講太多廢話了。嗯,講太多了。』


    樽見這一長串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反省的話,我有一半是左耳進右耳出,同時把毯子輕輕放回原處。


    這是所謂的感傷嗎?


    就好像有冷空氣竄進胸口的空洞,有些難受。


    『感覺再繼續講下去會愈來愈糟,我就先逃了。』


    樽見很有精神地做出莫名其妙的宣言。這實在不像該抱著積極態度說出口的話。


    「我是不懂你在說什麽啦,不過,那就再見了。」


    『嗯。你回來以後再見吧!小島!』


    「好~」我平靜地掛斷電話。


    而大約十秒後。


    『請問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我收到了安達傳來的郵件。我還真受歡迎耶——我在心裏開點小玩笑。


    安達總會像這樣先徵求同意。我雖然在想她不會覺得每次都要問很麻煩嗎?卻也不討厭她這種似乎是尋求慎重的態度。因為我感覺這表現出了安達的為人。


    我回傳『可以啊』以後手機就瞬間響起來這點,也有些讓人會心一笑。


    我腦海裏會浮現安達跪坐在床上等待回應的模樣。


    「你好。」


    『喂。』


    感覺對話的順序反過來了。


    『是島村嗎?』


    「你好你好~」


    我稍微拉長語調,重複一樣的話。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我不知道是什麽蟲的蟲鳴。


    『啊,呃……你很有精神嗎?』


    「要說是有精神,該說是講話講習慣了的關係?因為我到剛才都還在跟朋友講電話。」


    我不小心就說出口了,不知道安達會不會又不開心……安達也真是個傷腦筋的孩子啊——我心裏稍稍冒出這種想法。


    雖然我也好像不太有資格說別人,不過安達似乎比我還更不適合人際交流。這樣的安達似乎正為了跟我變得要好而吃苦,我是有些好奇她究竟是抱著什麽心境,才會變成在吃苦,但要是問了,感覺事情又會變得很麻煩,所以我不禁把這個疑問拋到一旁。


    可是,如果她的不滿持續累積下去,很可能又會發生像之前那樣的事情。


    人際關係就是如此耗費工夫的東西。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麵對的是些難以理解又奇妙的人。


    『唔咕……』


    我聽到了像是吞下什麽東西的聲音。那好像是安達大力吸氣的聲音。


    就彷佛在忍耐著什麽。


    『島……島村你那邊怎麽樣?』


    安達語調雖然有點僵硬,還是拋了新話題出來。這樣找新話題很不自然,卻也感覺她有所成長。


    「你說怎麽樣是指?」


    『像會不會覺得懷念,還是空氣很新鮮之類的……我沒有這種經驗,不是很懂。』


    「嗯……是覺得很懷念吧。」


    我說了謊。


    然後我逃離了存在於這道謊言背後的某種東西。


    「安達你今天都在做什麽?」


    『我?呃,我今天去打工……』


    「喔~真了不起。」


    『之後在回家路上買了泳衣。』


    「泳衣?你不是有了嗎?」


    我想起她在遊泳池的模樣。那時安達的打扮挺積極的。


    『是有了,不過……呃,想說再多買一件應該也沒關係。』


    「是喔。你是要去海水浴嗎?」


    現在這個年紀不可能是跟家人一起去,而且她跟家人之間應該也沒有親密到會那麽做。


    『沒……沒有……啊,對對對,有要去。我有要跟你一起去。』


    「咦?島村小姐我是第一次聽說耶。」


    『我是在想……能一起去的話就好了,你覺得……怎麽樣!』


    這份亢奮到猶如狠狠來咬我耳朵的邀約,讓我暈了一下。


    聲音也飆得很高——喔,這部分倒是一如往常啊。


    「就算你問我怎麽樣,可是我們那邊附近沒有海啊。」


    『那……那就到河邊!』


    「河邊喔。在河邊玩很危險喔。」


    我曾被在河邊因為腳滑,結果頭去撞到石頭弄得滿頭血的人這樣叮嚀過。


    『那……那就……池塘?』


    要是這個也被我拒絕了,她接下來是打算邀我到沼澤玩嗎?


    她好像非常堅持要到水邊玩。簡單來說,隻要能穿新買的泳衣出來,到水療館也可以是嗎?她挑的新泳衣花樣就那麽好看嗎……這倒有趣了。


    「噯,你拍一下傳給我吧。」


    『……呃,咦?拍什麽?』


    「泳衣。」


    我語帶調侃地要安達拍泳衣以後,她雖然嘴上碎念著「為什麽……」,也還是聽得見她的聲音漸漸遠去。


    看來是去拍照了。她會這麽莫名老實,或許真的是想炫耀新泳衣。


    我也把臉移開手機等她,過一小段時間,就有封附圖片的郵件寄來了。


    那是一張放在地上的泳衣的照片。泳衣顏色是我喜歡的藍色。


    嗯~我確實是要她這麽做啦,可是不對,我想看的不是這個。


    「我的意思是想看看你穿這件泳衣的模樣。」


    『……為……為……為什麽?有什麽意義嗎?』


    「再拍一次。」


    我毫不理會安達的疑問,要求她重拍。問我這樣有什麽意義,我也很傷腦筋啊,因為我隻是想誘導安達做出這種反應罷了。雖然這裏沒有鏡子,不過我知道自己正揚著嘴角。我就這麽有些壞心地繼續等她回應,接著就感覺到她淺淺的呼吸聲遠去。


    看來是去拍照了(第二彈)。


    我不知為何有些興奮又期待地等她回來。之後,寄來的照片和我期待看到的一模一樣。


    「哈哈!」


    比起泳衣,我對安達的表情比較感興趣。看起來像是想擺笑臉,但還是不敵羞恥心的感覺。她繃緊嘴巴忍耐著,眼神則是試著表現出笑意,瀏海也被因為緊張而流出的汗水弄得貼在額頭上,最誇張的是她還擺著奇怪的姿勢。她自拍時把左手伸直,又畏畏縮縮地彎著腰,變得很像特攝英雄的變身姿勢。


    明明是靜態圖片,卻感覺看得見她全身上下在顫抖。


    「哈哈哈哈,謝了。」


    道謝過後,就聽見一陣砰砰聲響。聽來像是敲打坐墊或枕頭的聲音。


    「這件泳衣挺花俏的嘛。」


    一說感想,砰砰聲又更大了。想像她是穿著泳衣這樣做,就更覺得有趣。


    「你想穿這件泳衣去哪裏?」


    海邊?河邊?還是沼澤?我故意繼續調侃安達,隨後聽見她畏縮的聲音細細說出:


    『……水療館。』


    真的去那裏就夠了嗎?她的回答跟想像中的一致,讓我也隻能笑了。


    「那,我回去以後一起去吧。」


    兩個女高中生一起去水療館,感覺會被人說是怪人呢。


    不過我跟安達之間的關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麽奇怪,才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之後又閑聊了一陣子。我們難得有些聊開了。


    等聊到口渴,周遭蟲鳴也變成鳥鳴時,我想應該正好可以告一段落了,就開口道晚安。


    「那,安達,晚安了。」


    聲音中意外滿溢著溫柔。我對連自己也沒料到的柔和語調感到些許困惑。


    『晚……晚安。』


    不知為何她的態度很客氣。我低下頭說「您別客氣」,掛斷電話,然後輕呼一口氣。


    這樣啊,她買了泳衣啊。我思考起安達的變化。


    我今天一天不時有在思考安達的事情。可是,卻完全無法料想到她會有那樣的行動。


    她在月曆的彼端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改變。


    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太陽依然會西沉,人依然會誕生,會與他人相遇,會死去,世界依然會發生無可奈何的重大問題,遙遠國度的風車依然會旋轉,某個地方的自動販賣機會賣出可樂,深海的生物還是會悄悄過活。


    改變、誕生,然後感到充實。


    衰老、乾涸,逐漸消逝。


    我對這部分不是很懂。


    從由無知與天真綜合而成的孩童時代開始,就絲毫沒有改變。


    我把手交疊在彎曲的膝蓋上,用臉蓋住手。我聆聽著小小的呼吸聲。


    以前在這座狗屋前的那個年幼的自己,怎麽樣都無法跟現在的自己重合在一起。


    所以,肯定不管再等多久,眼淚也不會流下來。


    我聽到聲音,抬起頭。因為剛才壓著眼睛,視野有些模糊。


    連原本就漆黑不明的夜晚,也變得朦朧。


    安達寄了郵件過來。又是隻有愛心的郵件。


    「她是上癮了嗎?」


    我本來有些煩惱要不要回應她,結果我也寄一個愛心給她。


    啊……我的心正逐漸變淡。


    我摀著胸口,開個小玩笑。我的心靈要是再更淡薄,會無法維持自我啊。


    我聯想到晚餐的味噌海。如果心變得像那樣濃稠,一定很痛苦。


    我不曾麵對那一類事情的心靈,說不定比想像中的更脆弱。


    就好像身體跟感覺剝離開來,連察覺這些變化的能力都變遲鈍了。


    我放下握著手機的手。


    眼睛看著空蕩蕩的狗屋,沉浸在鄉村的夜晚當中。


    在外頭奔馳的汽車聲,令我想起了紙門上那大都市的夜景。


    附錄「永藤無法來訪者」


    我想說偶爾來驚動一下日野,就沒有事先知會一聲,直接到日野家。嗯?驚動?嚇唬?我搞混了,不過兩個應該是一樣意思吧,所以我決定不去深入思考這件事。簡單來說,隻要會嚇到她,用哪個詞都沒差。


    一走進通往日野家的竹林,氣氛就變了。竹林吸收了強光,讓穿過林間的風不會很熱。風柔順拂過肌膚的力道相當溫柔。


    在竹林間的石板路上走著,就好像在撥開陽光後,所產生的平穩空氣中遊泳一般。


    這段涼爽時光在竹林景色消失的同時結束。出現在眼前的是充滿綠意,而且不隻像有養烏龜,感覺還有養鶴的庭院跟豪宅。認真看過去,就覺得真的是間很大的房子。距離很遠,也聞得到高級木材的味道。看來不是因為日野很小隻,她家才會顯得很大。


    我看到玄關有門鈴,便按了下去。


    『來了。』


    出來應門的是日野的哥哥。名字是……是叫鄉太郎嗎?


    「您好~」


    『哎呀,你是晶的同學……』


    他好像也記得我是誰。


    「我是肉。」


    講錯了。可是我已經開始忸忸怩怩起來了,也沒辦法現在才開口訂正。


    『請你稍等。』


    可以聽到日野的哥哥往走廊盡頭呼喊。


    『阿晶,你朋友來了。』


    『啊?』


    是日野的聲音。這不是她心情好的時候會有的聲音。


    『你的朋友來了。你——的——朋——友——』


    「耶~」


    我跟著「耶」了一聲。沒什麽特別的理由。


    『你說朋友……』


    「當然是我嘍。」


    『啊,你過來幹啥啊?』


    「當然是來玩的啊。」


    接著,日野立刻用小跑步跑到外麵來。可惜她不是穿和服。


    日野她穿浴衣也很好看的說。


    「你啊……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日野搔了搔額頭,對我的來訪感到傻眼。我可沒忘記喔。


    「我自己一個人也成功走到你家了。」


    「喔~喔~真了不起。」


    「哈哈哈哈哈!」


    被日野誇獎真叫人開心。大概比被其他的任何人誇獎還開心。


    「……我可沒在誇獎你喔。」


    「啥!」


    聊著聊著,就看見日野的媽媽快步走過走廊。日野媽媽總是穿著和服,家長參觀教學的時候也是那樣的打扮,所以很容易找到她。雖然感覺日野每次都覺得很難為情。


    「你家裏感覺好忙碌。」


    玄關鞋櫃旁邊擺著兩種行李箱。才剛注意到,就又有傭人多拿了一個過來。日野看了行李箱一眼之後說:


    「我們家中午要出發去威夷夏(夏威夷)啦。」


    「是喔?」


    居然是威夷夏。你的皮膚已經曬成小麥色了,還要再把哪裏曬黑啊。


    「我大概一星期以前跟你說過要去旅行耶。」


    「抱歉不記得了。」


    「嗯~我想也是啦,畢竟是你嘛。」


    我有時候也會忘掉跟日野有關的事情。對我沒有好處的事情,我大多會忘記。


    「從今天開始要去玩幾天?」


    「六天。這個也跟你說過了。」


    「抱歉不記——」


    「不用再講一樣的藉口了。所以,我沒辦法陪你玩。」


    「這樣喔。」


    因為很熱,所以我決定先進門再繼續想。我坐到玄關裏麵。


    「話說回來,你每年都會到國外去耶。」


    「是啊。」


    從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就變成慣例了。喔,我現在想起來了。


    去年也是,她不在的時候,我日子到底是怎麽過的?


    日野轉頭看向坐在玄關的我。於是我麵帶強而有力的笑容,攬下一個職責。


    「這個家就交給我顧了。」


    「滾。」


    我被趕到了外麵。唔,大概是因為很忙,對待我的手法好粗魯。


    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妨礙正在忙的日野,出於無奈,隻好回家了。


    我一邊學蟬叫,一邊走在路上。竹林裏也會有蟬嗎?正當我抬著頭這麽心想的時候——


    「喂,永藤。」


    日野用跑的追過來了。曬黑的日野在竹林裏被太陽光照亮的模樣,讓人強烈感受到夏天的氣氛。


    「拿去。」


    日野輕輕丟了一個寶特瓶過來。我也收下了這個冰得恰到好處的綠茶瓶子。


    「玩回來以後再聯絡你。然後……嗯,到時候馬上給我過來。不對,還是我去找你好了。」


    日野一邊回頭往家裏看,一邊這樣訂正。是到我家,還是日野家?


    反正隻要有日野在,到誰家都可以。


    「就交給永藤同學我吧。」


    「你幹嘛因為這種事情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啊?」


    日野雖然歎氣,卻也笑了出來。


    「就麻煩你帶伴手禮給我了。」


    「我知道。我會買些零食回來。」


    她知道要帶伴手禮。日野又用跑的回家了。我目送日野到她走進家裏,而她在最後轉過身來輕輕揮了揮手。我則是大動作地對她揮手。日野看我這樣先是垮下臉,然後改對我大大地揮手。我再揮得更大力,結果被無視了。唔。


    我踏著輕快腳步離開日野家。不過——


    「嗯,這下傷腦筋了。」


    我順著竹林間的路往回走,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沒其他地方好去。就乖乖回家,躺在電風扇前麵吧。日野會有六天都不在家。這樣腦袋會爆炸啊。


    「喔?」


    有個人從路的另一頭走來,晃著她的水藍色頭發。我對她有印象。是偶爾會來我們店裏買東西的女孩。她用跟我差不多的感覺走著。而她也發現了我,直直盯著我這邊。


    「…………………………………………」


    「…………………………………………」


    「唔喔喔喔。」


    「喔喔喔喔。」


    我們兩個同時跑了起來。然後「咚~!」地撞在一起。


    水藍色女孩明明很嬌小,卻意外沒有跌倒,一臉若無其事。看來她下半身很有力。


    「你是賣可樂餅的人對吧?」


    「大致說對了。」


    「島村小姐跟小同學出門了,沒地方可去啊。」


    「我也因為日野去旅行了,會很無聊呢。」


    我們兩個緊緊相擁。


    「嗚嗚嗚!」


    「哇啊啊啊!」


    我哭了一下後放開她。啊~好熱。這孩子體溫不高,但她不斷亂動,讓我覺得很悶熱。


    「所以,你很閑嗎?」


    「是啊。」


    掛著笑容的水藍色女孩沒有流出半滴汗水。她的發色很淡,發質也很柔軟。


    很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發色不像人工染的,卻也不知道能在大自然的哪個地方看見這種顏色。


    「那要來我家嗎?」


    「那就承蒙您的招待了。」


    她沒有多想什麽就接受我的邀約。當然,我可是考慮了很多。


    嗬嗬嗬,帶她回家代替我看店吧。而且她也長得很像我們店的形象吉祥物。


    「要喝嗎?」


    我打開寶特瓶蓋,問她要不要喝,隨後水藍色女孩就撲過來接過瓶子。


    她纖細的雪白喉嚨,感覺好像會透出流過裏麵的茶水顏色。


    於是我就在撿到了一個女孩以後,回到家裏。


    「我今天找到一個不錯的叫賣員。」


    我對站在店門口的母親介紹這位水藍色女孩。「哎呀,是幫家人跑腿的那孩子。」她對常客訝異地睜大雙眼。


    「您好。」


    嗯,很有禮貌。這樣應該可以接待客人。


    「聽好了,水藍色女孩,你隻要一邊喊『很便宜喔~』或『很好吃喔~』,一邊拍拍手就好了。」


    「什麽?」


    「超~簡單。」


    「不過你連這點簡單的事情都不會就是了。」


    我決定裝作沒聽見在裏麵的爸爸說的這句挖苦。


    「好,上吧。」我推了她窄窄的背部一把。


    水藍色女孩站在展示櫃旁邊,拍拍她小小的手。


    「大家過來喔!」


    「喔,挺有幹勁的嘛。」


    「很便宜喔,很便宜喔~」


    水藍色女孩拍了拍雙手。她頭上掛著日野畫的吉祥物。愈看愈覺得根本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仔細想想,那個吉祥物跟肉也沒什麽關聯。


    「話說,你不是要去人家家裏住嗎?」


    被母親這麽一問,我晃著裝有過夜用品的包包回答:


    「日野說他們全家要去威夷夏。」


    我好失望。


    日野不在的話,暑假也變偏頗了。這個詞有用對嗎?


    我是現代小孩,所以也不會特別去查。


    水藍色女孩拍著手,同時抬頭看著在監督她的我。


    「永藤小姐跟日野小姐很要好呢。」


    「算是啦~」


    我靠到展示櫃上,肯定她的說法。咦?我有告訴過她我叫什麽名字嗎?


    「我也跟小同學和島村小姐很要好喔。」


    水藍色女孩驕傲地挺著鼻子。她因為仰起臉而飄動的頭發,就算在陰影下也仍然耀眼。


    她好像很想炫耀自己跟她們很要好。


    「喔~」


    雖然不知道小同學是誰,不過會跟島村很要好,還真稀奇。


    畢竟她雖然看起來待人和善,實際上卻不怎麽理會別人。她應該也不是喜歡我跟日野喜歡到不行吧。


    「順帶一提,跟日野最要好的是我喔。」


    這一點還是要先講清楚才行。


    「唔……」


    跟日野最要好,就像是我的特色,像是我的優點。


    這樣的話,以後到日野家當傭人可能也不錯。


    她願意讓我走後門進去工作嗎?不對,感覺她好像反而會強烈反對。


    而且我有時候也不懂日野到底在想什麽。


    之後,水藍色女孩一直幫忙叫賣到傍晚。因為她的發色特別,招徠了不少客人。她會把愣得停下腳步的婆婆媽媽們帶到店裏來。我果然很有看人的眼光。還有,我也教了她一些跟朋友之間的正確問候方式。


    後來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吃過晚餐,泡過溫度格外偏低的熱水澡以後,就回去了。我不知道她回到哪裏去,但跟她發色一樣顏色的粒子,在我們店門口飄舞了一段時間。


    「今天的安達同學」


    我穿著泳衣跪坐在房間中央。一試圖開口,背後就流出大量汗水。


    我抱頭蹲在地上,被後悔跟難為情的心情苦惱得不斷扭動身體。


    你要我穿泳衣的照片做什麽?你要那種照片做什麽,島村!


    是說那抽搐的表情是怎樣啊!太慘烈了!


    那擺什麽表情拍照會比較好?我愈來愈煩惱了。


    我不斷用額頭大力磨著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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