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之前就在想,安達你真要說的話,其實很像狗呢。」


    「……咦?」


    是嗎?


    我急急忙忙趕來找島村,一見麵也沒先問候,就突然被她這麽說。


    因為我用最快速度騎腳踏車過來,自然會流汗,呼吸也很急促——可能是從這一點聯想到的。


    我記得之前也曾被這麽說。


    「唔……」


    島村雙手環胸地煩惱著。連鞋子都沒脫的我,就這麽在島村家的玄關前麵凝視島村。麵對兩天還是三天沒見的島村,我腦海裏隻浮現「啊……好漂亮」這種普通感想。或許是因為隔好幾天沒見到她,我感覺她充滿了朝氣。可是她的上衣品味依然很莫名其妙,像今天穿的就是隻印著很大的三明治在上頭。


    「還是不要好了。」


    島村一副覺得很可惜似的閉上眼。她自己一個人煩惱,又擅自得出結論,我不可能有辦法讓這件事被輕鬆帶過。


    「怎……怎麽了?」


    「沒有,我在想啊,這樣做不太好吧。嗯、嗯。」


    她又自己一個人點了點頭。她這段話根本不成說明,雖然她搞不好本來就不打算說明。


    「你這樣我很在意耶,超在意的。」


    「會嗎~?可是~」


    我完全不懂她是在謙虛,還是刻意引起我的好奇。


    「沒……沒關係,你就試試看。」


    我連她說的那件事是否跟自己有關都不知道,卻也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催促她實行。


    就算隻是多理解跟島村有關的一件事,都能帶給我確切的幸福。


    「真的可以嗎?」


    「盡……盡管……來吧?」


    我刻意學之前的島村。但張開雙手這部分我實在無法照實重現。


    冒出的汗水接連滴到皮膚上,這股觸感令我背後不禁抖了一下。


    「那,來。」


    島村手掌朝上,對我伸出手。她手上沒有東西。我對她會接著做什麽感到很緊張,不過她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我靜靜等待事態發展。


    這難不成是——


    我戰戰兢兢地把手放上她的手。


    也就是所謂的「握手」。


    被當成狗跟她剛才說的話結合在一起,讓我身體愈來愈熱。


    「嗯。」


    島村不知為何看起來非常心滿意足。


    「外麵很熱吧。你進來避暑吧,我也好熱。」


    島村就好像結束了一種儀式一樣,帶我進到家裏。這種自我步調實在很有島村的風格——從我會為此感受到近似感動的情緒這點來看,我是否終於病入膏肓了?


    我一邊為她毫不猶豫拿開的手感到惋惜,一邊脫下鞋子,呼喚那道背影。


    「島村。」


    我成功說出這個名字,而聲音也傳達給對方,令她回過頭來。


    為什麽光是這樣的連結,就會讓我感覺到臉上露出笑容呢?


    「歡迎你回來。」


    我一直很想直接對她說這句話。島村在一瞬間的眼神遊移後,也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真小題大作耶。我是這麽覺得啦,不過特地打電話說『我回來了』的是我嘛。」


    島村以腳跟為軸心,流暢地轉過身來。腳步也很輕快、飄逸。


    「我回來了喲~安達~」


    彷佛燒起來的木炭爆開,碎片四散一般——


    我確實感受到硬化的心髒其中一部分爆散開來,產生銳利的疼痛。


    「唔……唔啊……」


    冒泡了。手腕的血管有種血液冒泡的感覺。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心髒跟眼睛同時翻了過來。


    島村正抱著我。


    追然窩有……不對,雖然我有擁抱過她幾次,但這是滴億字……但這是第一次由島村主動來抱我。不斷冒泡,持續冒泡——


    感覺好像要溺水了。我虛脫得像是肩膀沒了骨頭。我四肢無力的這段期間,島村的手撫摸著我的背。她的手指梳過我的發間,動作相當溫柔,猶如要把我整個人束縛住。


    一旦鬆懈下來,就覺得滿溢出來的血液泡沫快從嘴巴跑到外頭了。


    島村的手往這樣的我背部拍了拍三次。


    被她抱在懷裏,又被她弄得咳出聲。


    「開點玩笑啦。」


    島村極為乾脆地離開我,我無法徹底克製自己不發出「啊……」的歎息。


    「開……開點玩笑。」


    我一邊鎮定內心動搖,同時打算跟著她開玩笑。結果我的眼前天旋地轉,要我這麽做有些勉強。


    我壓抑著依然在冒泡的右手腕,卻也忍不住想問她:


    「島村,你是不是遇到什麽好事了?」


    「嗯~?沒有啊。」


    她語氣輕快地否定。


    「我反倒是麵對了會讓心很痛的現實呢。」


    她有一瞬間低下頭,語調也沉了下來。不過——


    「但是——」


    不曉得她是不是把這段話的後續壓回了心裏,我聽不見她說什麽。


    但把那段話收回心裏的島村,表情雖然哀傷,卻也很美。


    我死命克製自己不去抱住那樣的背影,在走廊上走著。


    一被帶到位在一樓的島村房間,待在房間裏的島村妹妹馬上就發現我來了,表情變得不太開心。接著嬌小的她快步走過我們身旁,離開房間。她很明顯不歡迎我。


    老實說,我很怕麵對島村的妹妹。因為她跟我很像。也就是說,我也能看透她在想什麽,隻要用我對自己的看法為前提去思考,就能得知她心裏想的,絕不是我能欣然接受的事情。她肯定在想「滾遠一點啦」。


    「那家夥也真叫人傷腦筋啊。」


    島村露出苦笑。我無法當作事不關己地笑出來。但我不會退讓。


    即使是島村的家人,有些事情我也不想讓步。


    「我們才剛回來而已,還沒整理,別在意。」


    「嗯。」


    說是這麽說,也隻擺著一個旅行用的包包,房間並沒有很亂。


    島村把開著的電風扇朝向我。我低頭感謝她的體貼。


    「我沒想到一打電話過去,你還真的馬上就來了。」


    島村伸直雙腳坐好,同時這麽笑道。我雖然急急忙忙地過來,但這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特別奇怪的事情。因為我一直在等她,所以有種情緒一直在我心裏持續累積。就像彈別人額頭的手指會先縮起來不斷累積力量,我在這股力量遭到釋放後就飛奔到島村身邊,可說是相當自然的一件事。


    「嗯……」


    島村撫摸下巴,偷瞄我一眼。然後又一次伸出手掌心。


    坐在一旁的我動作輕柔、緩慢地把手放上去。


    「嗯。」


    島村又一副很滿足的樣子。而我也總感覺心跳變得好快。


    我這次直接握住島村的手,不再讓她離開。我們的手在夏天握起來有些太熱,不過就是透過牽著手,才得以在不看著彼此時,也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島村沒有表現出想把手甩開的態度,於是我就這麽繼續待在她身旁。


    電風扇不斷往沒有人的地方送風。


    「那個……怎麽樣?」


    「你說怎麽樣是指?」


    我有些煩惱該怎麽說。我跟這類事情無緣,沒有馬上想到。


    「外公家。」


    「嗯~這個嘛……」


    島村把視線撇向一邊。她表現出不想深入討論的態度。


    「一般般吧。先不提這個,你有好好穿過泳衣嗎?」


    她轉移了話題。我對於自己跟她的交情沒有深到她會願意跟我分享秘密,感到有些失望。我到底該達成什麽條件,才能抵達那種境界呢?


    但她說「有好好穿泳衣」是什麽意思?啊,是指在下水的時候穿嗎?


    在房間裏穿泳衣拍照——不對,那就某種意義來說也是正確的穿法……吧。


    光是思考這些,腦袋就開始發燙,沒辦法好好講話。我的回答變得含含糊糊的。


    「目前還……隻穿兩次。」


    分別是傳照片給島村的時候,還有——


    「這樣不行,要多穿幾次。」


    我知道島村沒有多想什麽,隻是隨口說說。既然要我多穿幾次,那我希望你可以給我穿泳衣的機會。我的手本來想伸向衣服,不過我心想「不,還不行」,決定先不這麽做。


    聊著聊著,島村的手機響了。島村本來想伸長身子去拿手機,卻在發現我會跟她一起動時轉過頭來。握緊的手像是我們之間的橋梁。島村有一瞬間開口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直接拉著我伸手拿手機。我雖然被迫改變姿勢,也努力不放開島村的手,默默等她。手機鈴聲很短,大概是郵件吧。會是誰傳的呢?


    會是祭典的時候在她身旁的那個女生嗎?


    那個人是誰?跟島村是幾時認識的,交情又如何?我到現在依然對那個人一無所知。每當那段記憶像這樣掠過腦海,我就想逼問島村,把這件事弄清楚。可是一想像我抓著島村的肩膀逼問她,結果換來冷淡眼神做為回答,就感覺全身發寒。


    我還用不著自製,心裏的無謀勇氣就被徹底擊潰了。


    看過手機的島村發出一小段笑聲。怎麽了?郵件內容有那麽有趣嗎?島村跟我以外的人共享一件會很開心的事情,讓我感覺心裏很不是滋味。一種隻能這樣形容的鬱悶,不快地充滿內心。我感覺到自己變得混濁。


    我在一旁覺得不是滋味時,島村察覺了我的狀況,把手機拿給我看。


    雖然我心想她這樣拿手機給我看好嗎?也看了她的手機畫麵。


    上頭顯示的,是一隻狗跟一個老婆婆在擺鬼臉的照片。


    「這是我外婆,還有跟她住一起的狗。」


    島村語調平穩地向我介紹他們。不論是提到外婆還是狗,聽起來都有介紹家人的感覺。


    這隻狗給人的印象相當憔悴。它左眼混濁,大概已經看不見了。


    把臉湊到這隻狗旁邊,嘟著嘴巴模仿它的臉的人,好像就是島村的外婆。


    我該下什麽評語才好?


    「表情看起來……很開心呢。」


    「因為是那樣的母親的母親嘛。」


    島村在苦笑的同時發出歎息。聽她說「那樣的母親」,我想起了島村的媽媽。那個人確實有些淘氣。那,身為這位老婆婆的小孩的小孩的島村,也是這種個性嗎?


    好像不太一樣。我盯著她溫柔的側臉……啊——我感覺舌根顫抖。


    島村好可愛。


    我不確定是因為等了她三天,還是受到心境影響,平常覺得太過理所當然而不感到特別的事物,在現在的我眼裏反而顯得特別。這種彷佛沉浸在溫暖海洋的心情是怎麽回事?好像全身飄在空中似的,而且雖然令人靜不下心,卻也想就這麽繼續享受這樣的感覺。一股不符合夏天氛圍的柔和溫熱包覆著我。


    「所以,該做什麽呢。雖然總覺得我每次都這麽說。」


    「咦?什麽做什麽……?」


    「沒有,我在想要做什麽。」


    島村環視著房間說道。她看往電視機、書櫃、櫃子上的遊戲機。


    「你不無聊嗎?」


    不會。我依偎著島村肩膀,如此否定。


    隻要跟島村接觸,我就沒有餘力感到無聊。


    我把臉靠近島村,使得島村的雙眼看起來變得很大。我被那樣的雙眸注視著。


    「那就好。」


    島村放鬆肩膀力道,倚著她的我頭部因此能夠靠在她肩上。


    她的發梢搔著我的臉,讓我強烈意識著身旁的人是島村。我的身體跟心靈因而產生動搖,衣服跟肌膚產生摩擦。


    啊,對了——我想起一件事。


    我都忘了。


    「唔唔……」


    怎麽辦?現在這樣挺舒服的,我該繼續靜靜待著,還是稍微冒險一下?


    要我繼續這樣下去或許是不錯,但島村可能會覺得無聊。我希望自己采取的行動不是隻有我自己會得到滿足,而是也要考慮到島村的心情。所謂擴展視野就是這麽一回事。總覺得島村以前也曾對我這樣說過。可是我的視野無論擴展到多麽遼闊,到頭來還是不會用在尋找島村以外的事情上吧。


    說出來說不定很危險。搞不好還會害氣氛變得很奇怪。


    不過雖說這是座危橋,可橋就是用來走的。


    也就是說,即使很危險,若沒辦法走到對麵,那就不是橋。


    既然能視為一座橋,就有辦法走,就是一個能行走的地方。


    我接受自己類似暗示的支持,站起來伸手抓住衣服。我的腦袋裏卷起紅色漩渦,同時我也脫掉了上衣。跟縮起身體的島村對上眼,就感覺像有車輪在眼睛深處旋轉一般,加速我內心的混亂。我感覺理智斷線了。我被理智斷線的衝擊吞噬,猛力把衣服一脫。我沒有餘力仔仔細細地慢慢脫。


    我脫掉上半身跟下半身的衣服,甩到地上,腳步不穩地站在島村麵前。


    我聽到體內發出體溫急遽上升的聲音,也聽到血液正激烈流竄。


    我將穿在底下的泳衣暴露在外。


    「……你……你覺得……怎麽樣……」


    我實在沒有多餘心力擺姿勢。我摩擦著雙腳,想觀察島村的反應,卻也一直無法抬起頭。島村的聲音從我壓低的頭上方傳來。


    「你穿著泳衣過來?」


    我點點頭。


    「就為了穿給人看?」


    我微微點頭。不過光是這樣,還不是正確答案。


    不是給任何人看都好,我隻想給島村看。所以,我——


    「那個,你覺得……」


    我終於有辦法稍微抬起頭來了。島村凝視著我的胸口。


    「嗯……」


    咦,這個「嗯……」是代表什麽意思?「嗯……」是對哪裏抱有什麽感想,而發出的「嗯……」?


    「跟照片比起來,當場看比較鮮豔呢。」


    島村把臉靠近我的腰際,一本正經地觀察。啊……哇……呃。


    眼前景物不斷天旋地轉,讓我隻覺得是自己的眼睛在縱向旋轉。


    「畢……畢畢……畢竟竟畢竟那個很藍嘛又很白……」


    「你的皮膚也是。還真白啊。」


    島村開始不斷摸我的大腿。我的腳差點就不經意跳起來了。


    我感覺腦袋裏的血上下流竄到快要頭暈了,往後一陣踉蹌。


    「哎呀呀,你還好吧?」


    「剛剛剛……剛……剛……剛剛——」


    「啊,你不好啊。」


    島村深刻表示了解。你……你以為是誰害的啊。


    「剛……剛剛那是性……性騷擾……吧?」


    我沒有餘力開玩笑,反而不小心開口這麽問。「咦?」島村露出小小的笑容。


    「這樣算普通啦~普通。」


    「才……才不是……這樣算……性騷擾……」


    我靜靜坐下。不知為何變成了跪坐。我把手放在腿上,整個人靜止不動,僵直的肩膀跟背部也變得相當僵硬。身體緊繃到肩胛骨都要破皮而出了。


    「哈哈哈哈。」


    聽到島村突然笑出來嚇了我一跳,接著抬起頭,看到她還在繼續笑。


    「感覺滿有趣的呢。」


    「……呃,嗯。」


    開心是件好事……吧?


    「那個,呃……所以——」說「所以」是怎樣啊?「……要一起去嗎?」


    「去?」


    「嗯……」


    「去哪裏?」


    「就是我跟……島村……」


    「啥?」


    「一起洗澡……」


    我有種眼睛周圍著火的錯覺。眼前「唰、唰唰」地冒出兩次閃光。


    「洗澡?」


    島村困惑地反芻我的話語。她有這種反應是當然的,但現在我想克服困難、堅持到底。


    「呃,就是……反正我也穿著……」


    「穿著?」


    「泳衣……」


    我這些理由之間有關聯嗎?有關聯?進去水裏、泳衣、水……應該說洗澡水。不,老實說很微妙。可是,也沒有其他可以連結到洗澡的要素。所以我隻能不加以否定,而是繼續貫徹這種含糊態度,期待島村會接受提議。我盼望著她的「算了,沒差」。


    接下來。


    「哈哈……哈哈哈!」


    島村捧腹大笑。


    「你這是怎樣啊。說真的,是怎樣啊。真奇怪。」


    「奇……奇怪?」


    我奇怪嗎?我講話破音了。我的聲音是在途中變調,自己聽也覺得很奇妙。


    根本連問都不用問,光一句話就能證明我很怪。


    「很怪啊~你的思考方式很奇怪,行動也怪。是怎麽想才會變成那樣啊?真的很有你的風格。」


    原來我是身心兩方麵都很怪嗎?至少就島村看來是這樣。我希望最少外表看起來很普通,不過獨自穿著泳衣乖乖待在房間裏的我,確實不管怎麽看都不是一般的打扮。跪坐會讓屁股碰到腳底,實在讓我沉不住氣。


    我是不是該再把上衣穿好?是嗎?可是在島村麵前穿衣服,總覺得好難為情。為什麽呢?穿衣服又跟脫衣服有種不同的排斥感。


    我抱著暴露的上臂苦惱,島村則語氣開朗地說:「那——」


    「難得你都準備好了,那就一起洗吧。」


    「咦!」


    雖然不是「算了,沒差」,但她給我超乎期待的回應,害我緊張得心慌。我是很高興她考慮到我難得做好準備,但我也有些訝異她是注意到這部分。島村自己不也很奇怪嗎?然而這才是島村的作風——差點落入堵塞狀態的視野變得明朗起來。


    「雖然我是搞不太懂啦。」


    島村說著就站起身子,我的身體也跟著跳起身。島村看到我這樣就露出了微笑,我則是手腳僵硬地跟在她身後。前進的途中,我的胃因為緊張而開始作痛。蟬鳴變得遙遠,相對的,耳鳴變得更嚴重。


    我全身硬梆梆的。要是現在走進稍微深一點的泳池,我可能會往前傾倒,而且不會浮上水麵。認識島村以後,常常有這樣的狀況……到現在都沒出事真的很神奇。


    我們經過客廳時,看到島村的母親在裏頭攤開行李做整理。


    島村出聲對那道背影說話。


    「我要去洗個澡。」


    「什麽!現在大白天的耶,你是笨蛋嗎?」


    島村的母親一轉過頭來,就開口謾罵。順便發現了在一旁的我。


    「哎呀,你來了啊。」


    「打擾了。」


    我一低下頭,她就說「哎呀~你跟我們家的孩子不一樣,真有禮貌……」,但講到一半就停下來了。


    「為啥穿泳衣?」


    她抱持理所當然的疑問。女兒的朋友穿著泳衣出現在別人家走廊上,想必會覺得「為啥?」吧。


    早知道還是別嫌麻煩,穿好衣服再出來了。


    「她說是要洗澡才穿來的。」


    島村代替我回答。洗澡這件事原本終究是一種期待,一開始是穿來想給她看……我語氣含糊地嚐試訂正,但島村母女好像都沒聽見我說什麽,就被無視了。島村的母親「嗯……」的一聲,表情看起來與其說是不開心,應該說很微妙。


    會這樣也是當然的吧。


    「大概是因為我女兒個性很怪吧,有種連朋友都被影響的感覺呢。」


    真是個傷腦筋的孩子——島村母親對島村下了好像在不久之前聽過的評語。


    我看向被這麽說的島村,她的表情就像在表達「我才不想被你這麽說」。


    當中甚至有種類似不協調感的感覺。


    原來島村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她是情感這麽豐富……不,不對,還有比較不一樣的說法。


    她本來是這種會明顯表露情感的個性嗎?或許她在回老家的時候遇到了什麽事。而我也從她剛才的反應,得知她肯定不會把那件事告訴現在的我。我甚至覺得既然她不願意跟我說,那我寧願乾脆在現場目擊那件事的發生。


    無法親眼見到我以為不會改變的島村出現變化的那一刻,隻讓我感到悲傷。


    果然不能多達三天都不見到她。


    我側眼看著安達變成螃蟹的模樣。


    嘴巴泡在浴缸水裏抱膝而坐的安達,會定時吐出泡泡。她的視線不斷在我跟她的膝蓋之間來回。安達的臉已經熱得紅通通的了,我有些擔心她的狀況。


    「好久沒有大白天的就來洗澡了。」


    我自言自語地說完,安達也輕輕點了幾次頭。水麵因而產生細小的漣漪。


    「而且我還是第一次跟同學一起洗澡。」


    雖然小時候也曾跟來我們家過夜的樽見一起洗。


    安達又默默地點點頭,不過我對安達的了解已經加深到能分辨出她這次看起來比較高興了。


    所以,我現在人在自己家的浴室裏。家裏的浴室比外公家的大。


    由於隻有我全身赤裸會不平衡?於是我特地穿上了學校泳衣。老實說在自己家穿成這樣,感覺怪怪的。而跟別人一起在浴缸裏,還是會顯得很窄。如果我們其中之一是小學生倒還好,但兩個高中生就會很擠。手肘跟腳會一直碰到彼此。尤其安達會常常碰到我。


    「你好像很靜不下心呢。」


    明明洗澡一般是會讓人心靈祥和的一件事。


    安達像是聽到我這麽說,就難為情地把頭壓得更低。然後吐出泡泡。她又繼續當一隻螃蟹。


    「我也很懷念當初很冷靜的你就是了。」


    我隻有當初剛在體育館二樓認識她的一小段時間看過那樣的她,之後就一直呈現有些混亂的狀態。她是裝了什麽遊戲裏常有的詛咒裝備嗎?我從別人那裏打聽到的情況,是說安達中學時期經常很冷淡,但自從認識我以後……咦?這樣一來,安達會變成怪人……不對,會變成這麽有趣的人,就是我害的。


    ……嗯。


    「話說回來,雖然現在才問好像有點晚,不過你怎麽會想要跟我一起洗澡?」


    大概是熱水讓我的腦袋開始發熱了,我到現在才想到這個疑問。用大腿遮住她自豪的泳衣,顯得很高雅的安達濕潤的頭發末端落下水滴,同時她也開口回答。像泡沫一樣,一次一小段地說。


    「我認為……要增進彼此的感情……一起洗澡會比較好。」


    「為啥?」


    我忍不住模仿剛才的母親。安達不曉得是不是也沒什麽特別想法,隻是不斷吐著泡泡。


    人確實是不會跟感情不好的人一起洗澡啦,可是順序反了吧?


    先得到結果的過程,大多會落得失敗的下場。


    「就……」


    「就?」


    打算說些什麽的安達忽然臉色泛紅。然後沉進水裏。她不斷吐泡泡,隻看得見眼睛拚命轉個不停。我用眼神問她本來想說什麽。


    我一直盯著安達,她就放棄抵抗,浮上水麵細聲說:


    「就像是赤裸的坦誠相見……之類……的。」


    她上下擺動的頭發拍打水麵,發出水聲。


    「啊~是這個意思啊。雖然我們兩個都沒有裸著身體就是了。」


    我不當一回事地笑了笑之後,「哎呀。」安達又躲進水裏了。她連額頭都泡在水裏。啊,吐了好多泡泡。感覺再沉下去一點,就會隻剩下頭發在水麵上,變得像水母一樣……我期待這種事情要做什麽?現在不是顧著幻想出現巨大水母的時候。安達可能會不懂拿捏分寸,就這樣一直躲在水裏,於是我決定出手救援。


    但問題是我該抓著哪裏拉她起來。腰部……感覺會被當性騷擾。腋下……總覺得會更糟。那抓下巴……與其說是救援,更像是在對她施展招式。


    「唔……嗯,嗯,嗯。」


    我凝視安達白皙的背部。她都沒有曬黑呢~白白的呢。接著——


    因為我很想嚐試一件事,就不禁伸出了手指。


    我伸手碰她背上泳衣的係帶,動手拉拉看。輕輕一拉——


    狀況馬上出現變化。安達的後腦勺旋即浮了上來,她以水花飛濺之姿瞪大眼睛看著我。我的舉動立刻就得到了成效。如果釣魚也能這麽容易上鉤就好了。


    「哇!哇!哇!」


    安達背貼著浴缸邊緣,手貼在牆上,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她的反應像溺水了一樣。往上踢的腳猛力衝出水麵,把牆壁弄濕了一大片。咦?難道我是壞人嗎?


    「抱歉抱歉。」


    不論如何,先跟她道歉。安達在我道歉過後也稍微冷靜了點,恢複正常的姿勢說「沒關係……」,老實地垂下頭來。肩膀以下都在水裏的我們兩個,就這樣悶不吭聲地泡著熱水澡。身體早就變得很熱了。


    明明是兩個女高中生一起洗澡,卻手忙腳亂的。


    能不能再稍微……有點美感呢?


    我們之間的關係還存在著一些隔閡。


    水落下的聲音聽起來彷佛是從圍住我們的空間外頭傳來,好像在躲雨似的。我往上看,發現天花板在水蒸氣下變得朦朧,感覺似乎能聽見遠處傳來放下桶子的聲響。


    從發上流下的水滴斜斜劃過了額頭跟鼻梁。


    「……是說啊,安達你對我很溫柔嗎?」


    我不經意這麽問。正是因為隻有我們兩個在這種地方獨處,才有辦法開口問。


    平常問一定會覺得難為情,結果就用其他話語敷衍過去。


    我想聽聽看一個人能溫柔對待別人的理由。


    「溫柔」這種情感,是從何而生的?


    至少,應該不是出自義務感。


    若知道這種情感出自哪裏,我是否也能找出類似展望的東西?我擅自抱起這樣的期待。


    安達有動作了。她猛力跳起,水花因而濺到我身上。


    「我不溫柔嗎?」


    安達用彷佛觀望著快破掉的蛋似的不安表情看向我。她眼角被水泡腫,看起來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表情,已經表現出了答案。


    安達這種很容易理解的部分,實在很令人爽快。


    「這可不好說呢~」


    但我還是故意捉弄她一下。我麵帶奸笑看往一旁。


    我感覺到背後的安達很焦急。太吊她胃口大概也會造成她的心理負擔,所以我打算告訴她「不會啦,你很溫柔喔。」,卻在轉過身後馬上聽到額頭附近發出低沉聲響。似乎是靠近我的安達,頭撞到了我的額頭。不過我還來不及覺得痛,安達就抱住了我。


    我們就這麽以暴露度很高的打扮,緊緊貼在一起。我直接體會到安達滑嫩的肌膚。當濺起的熱水在周遭飛舞,毫無規律地改變形狀時,唯獨安達確實碰觸著我。


    水麵上不再出現漣漪,體溫逐漸升高。


    雖然我也覺得安達是不是遇到什麽問題就會抱上來,但這或許也是安達自己想表達某些事情的最佳手段。現在也是一樣,她這麽做是為了把她所有的溫柔傳遞給我。


    這就是安達表達溫柔的方式嗎?總覺得跟平常沒什麽不同。


    啊,也就是說,她平常就很溫柔了嗎……真不錯。這樣不是很棒嗎?


    可是再怎麽說,我也開始覺得痛了。


    「安達?」


    你的下巴弄得我很痛啊。她下巴卡在我肩膀的骨頭之間,感覺再這樣下去會拔不出來。


    「喂~安達~?」


    我輕拍她的肩膀,提議她拿捏一下分寸。但安達絲毫不動。她像假扮成石頭一樣僵在原地,我不得已隻好推她的肩膀,讓她離開我身上。我本來擔心她該不會是泡昏頭到失去意識了,但她眼睛是還有在動。也有在呼吸。不過,感覺安達好像在發抖。嘴唇跟眼睛的輪廓變得很模糊。


    然後,她就這樣——


    「嘎——!」


    「喔喔喔!」


    安達發出像是「嗚吧啦嗶啵!」這樣不清不楚的聲音,再次抱過來。


    她這次用非常穩固的方式抱住我,避免再一次跟我分開。連腳都纏住了我。


    安達的頭在我肩膀上大力搖晃。


    「我……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支撐著變得像僵屍般的安達,連我也慌了。她會不會咬我脖子或肩膀啊?然後安達身上的某種東西就很可能傳染給我。


    那樣可傷腦筋了。要是兩個人都變成安達,事態應該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雖然會變得難以收拾,可是催動事情發展的就是安達突出的行動力,所以我認為還是得要有一個安達。我考察著這種安達論時,聽到耳邊微微傳來安達慌亂動著嘴巴的聲音。我豎起耳朵聽她想說什麽。


    她用猶如空氣輕輕劃過的微弱聲音說:


    「……我幾歡……」


    某個地方有水珠流了出來,滴在水麵上。


    「我……我喜歡……幾……喜以歡,喜歡……喜歡……泥啊!」


    「……嗯?」


    水滴從我們的肌膚之間竄流而下。


    想撐住安達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失去力道,垂到水中。


    那道聲音隻是一直在腦袋周遭打轉,還沒進到我的腦海裏。


    「唔唔……」


    「…………………………………………」


    「咕唔……」


    「………………………………………………………………………………」


    「唔唔咕……」


    「………………………………………………………………………………………………………………………………嗯?」


    由於呻吟次數實在太多了,於是我再次推開她的肩膀,而這次發生了明顯看得出來的異常狀況。


    「唔哇,你人都暈了。」


    安達似乎真的泡到頭暈了,感覺她的頭隨時會噴出水蒸氣。我趕緊把安達拖出浴缸。把她帶離浴室後,總之先安置在盥洗室。


    我沒有好好擦乾身體就往廚房跑,剛好母親在廚房裏。


    「安達泡澡泡到暈過去了!」


    「什麽!她果然也是笨蛋嗎!」


    母親雖然口出惡言,卻也迅速弄好冰毛巾並擠掉多餘的水。接著她拿出冰箱裏的寶礦力,跟我一起跑。我原路折返,看見走廊被我的足跡弄得濕答答的。


    我動作俐落地用母親弄好的濕毛巾擦拭安達的身體,冷卻她的脖子跟腳。擦著擦著,安達意識不清的情形似乎也改善了,她看著我細細說了聲「島村……」。是一如往常的安達。


    母親看她恢複意識,便在留下一句「笨女兒,你多少看一下情況嘛」後離去。


    明明不是我逼她泡這麽久的啊。雖然有些不服氣,我也依然繼續看護著安達的狀況。


    我看著她,同時一道疑問隨著水滴一同落下。


    剛才……不久之前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呢?


    知道答案的當事人目前還在暈眩當中。


    我想問,也沒辦法問。


    「你還可以嗎?你等身體涼下來再走就好了啊。」


    到外麵替我送行的島村雖然很貼心地這麽說,不過我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沒事的」,踏出腳步。我認為比起繼續留下來出更大的糗,還是選擇離開比較明智。


    我沒想到真的會在現實遇到因為意識模糊而昏倒的情況。


    後半段發生了什麽事,我幾乎不記得。她好像有在一旁照顧昏倒的我,我應該沒有失禁吧?我怕得不敢跟島村確認這件事。跟她一起洗澡或許是我太得意忘形了,才會落得出糗的下場。


    泡到昏頭的腦袋還很沉重,讓我指尖的觸覺變得不太敏銳。我的意識像是在吸熱過後發脹一般散漫,要是在這種狀態下跟島村聊天,根本不知道會講出什麽話。


    我已經恢複到能夠做出這樣的判斷了,大概有辦法自行回家吧。


    我在牽出腳踏車後轉過頭。脖子上掛著毛巾,頭發濡濕的島村給人跟平常不同的印象,我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裏。頭發放下來,且沒有多加修飾的發型;以及緊貼著肌膚的上衣。她的模樣讓我心跳加速、頭昏眼花,我一低下頭就會眼冒金星,絕不是因為去撞到頭。我輕輕搖頭,甩開那些閃爍的星星後,便跨上腳踏車。


    我今天會就這樣直接回去,不過——


    「晚上……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我在離開時向她確認可不可以這麽做。我抱著真的隻比平常多了一點的自信詢問。


    「當然可以。」


    表示同意的島村露齒微笑。她不經意露出的稚嫩模樣,令我看得入神。


    她本人可能沒意識到自己的笑容,但正因如此,她的表情才得以保持純真。那至今不曾顯露的表情,感覺像是稍微表露了島村的內心,使得我內心格外動搖。


    島村就這麽以純真的樣貌揮揮手。


    「拜拜。」


    「嗯。」


    「騎車的時候回頭很危險,所以我們的道別就到這邊結束。」


    被島村料到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害我原本就已經在發燙的臉頰,更是像發了芽似的冒出火花。


    迸出的火花不斷閃爍,而我也騎起腳踏車逃走。


    我理解到島村對我的關心,決定不回頭。不回頭。好想回頭。


    我努力拒絕這道誘惑,但心裏想的,依然是島村。


    我仔細回想今天見到的各種島村,想得忘我。腳踏車的踏板變成是順便動腳踩的。


    到頭來就算麵向前方,還是很危險。


    變成獨自一人。


    吹起蘊含著夏日豔陽的乾燥微風。


    而就像是被這陣風吹起來一般,我熱昏頭的腦袋忽然理解了。


    原來如此。


    原來安達她喜歡我嗎?


    如果她在泡澡時說的那些很像夢話的話,是出自真心——


    不過,我想那種狀況下也沒多餘心力說謊吧。


    「嗯……」


    她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才有辦法溫柔對待我。


    當我理解到這一點的同一時刻,一股強烈的騷動竄過了肌膚。


    我自然而然就用左手抓著右手手肘,支撐著身體。


    視線移往遠方。我彷佛眼前豁然開朗,以遼闊的視野看著鎮上景色。


    仔細想想,那就是最簡單的解答,也是動機,這樣啊……真是淺顯易懂。


    「原來如此啊。」


    現在回想看看,才察覺她大概喜歡我到了極點吧。那我就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執著於我,也能懂為什麽我一跟其他人出去玩一下,她就會哭出來。


    是能懂啦。


    「唔……」


    殘留水氣的頭發拍打我臉頰的同時,我也感覺坐立難安。臉被頭發末梢搔過,使我身體顫抖。


    要喜歡我是無妨,但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喜歡?金平糖狀、球體,或是很多的三角形合在一起形成的三角形。回應這道疑問的腦海裏,接連浮現各種形狀。


    不過,不論那樣的喜歡會描繪出什麽形狀,應該都不是件壞事。


    不論存在於根本的是什麽情感,都能「變得」替對方著想,讓自己「變得」溫柔。


    以心境變化來說,這應該是最棒的一種改變吧。


    那跟隻擁有「義務性」溫柔的我,極為無緣。


    「敗給你了啦~」


    我一邊唱歌,一邊走回家中。


    發燙的肌膚,正尋求著電風扇的幫助。


    在那之後,我晚上也很熱衷地跟她講電話,接著時間來到隔天。


    我好幾次想起跟她一起洗澡跟泳衣的事情,在自己房間內獨自感到苦悶。


    苦悶到疲憊了以後,我就靜靜坐著度過彷佛在充電、休息的時光。


    我在自己房間內愣愣看著一直開著的電視,在一段時間後換成播報新聞。


    報導內容很不平靜,在述說學生與人起口角後殺死了對方。


    我心想原來人會那麽輕易殺死別人,也會那麽輕易地死去,看得有些出神。


    人類隻要一有那樣的意願,馬上就能殺死別人。


    我當然不打算做那種事。但是,人類有足以做出這種事情的力量。把這種力量引導到更好的方向上,一定會很不得了吧。我在奇怪的勇氣促使下,抱著「差不多可以打過去了吧」的想法拿起手機。我不斷偷瞄時鍾,確認應該已經是晚上了。


    其實我想跟她聊更久一點。也不想跟她分開。時間、家,還有常識的限製,拉開了我跟島村之間的距離。再加上對島村抱有的不安,內心就會產生無助與膽怯。


    我到現在還是很在意那個女生。我很想弄清楚她是誰。


    可是也要注意自己別太過拘泥於她的存在,並避免自己太過在意周遭,導致疏於自身狀況。我想要接受、克服島村跟其他人很要好,或是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要開心之類的恐懼,然後更加接近島村。


    我一邊由衷等待手機接通,一邊對先前有過的想法進行少許訂正。


    我想待在島村身邊的想法,強烈到我認為永遠不會改變。


    安達又打電話過來了。昨天晚上也聊了那麽多,她還有話題可以聊嗎?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拿起手機跟有些遙遠的安達通話。安達沒有先問候,開口第一句話就講她要做什麽。是平時那個充滿氣勢跟崩壞,好像在往前傾倒的安達。


    『我有事情本來想昨天說,可是忘記說了。』


    「嗯。說吧。」


    我要她講下去。應該不會突然就說「我好喜歡你超喜歡你愛死你了」之類的話吧。


    我如此心想,同時做好一點心理準備來等待。


    我從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想像到安達現在正握緊手機,前傾著身體。


    『要不要一起去……這個周末的……祭典?』


    「啊,是要講這件事啊。」


    她要講的事情有些出乎我意料。安達說著「咦,咦?」對我的反應感到很不知所措。


    『有其他的好講嗎?是哪件事?』


    「別在意。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感覺不小心變得很像在玩文字遊戲。我一邊笑,一邊回答「好啊」。


    『……可以嗎?』


    安達謹慎地向我確認。就像是被責罵的小孩戰戰兢兢伸出手那樣。


    「嗯。我這次沒有跟其他人有約。」


    這樣的話,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


    『太好了……』


    安達深深吐出的一口氣,讓我知道她有多放心。這也不是需要那麽擔心的邀約吧?以我的角度是會這麽想,但以安達的角度來說,應該是重大事件吧。雖然隻是猜測,不過她似乎很在意樽見。回想起來,之前安達在電話裏崩潰大哭時,她曾在發音還很清楚的時候,逼問關於樽見的事情。


    是不是好好跟她解釋一次比較好?但說要解釋,就是她曾經是我的老朋友,而我們一度變得疏遠,但最近又複合了……複合?意思應該不對吧?總之解釋起來會有些複雜。有種是因為這樣,就打算晚點再解釋的感覺。


    『其實我本來想在昨天去你家的時候直接約你,可是忘記了……』


    「啊~因為你泡澡泡到熱昏頭了嘛。」


    安達說不出話來了。我們明明在陸地上,卻好像會聽見吐出泡泡的聲音。


    螃蟹吐泡泡是不奇怪,可如果吐泡泡的是人類,問題就大了。


    「我說安達你啊——」


    我不禁這樣講,但講到一半又撇開視線,說「啊,還是算了」,收回想說的話。


    『怎麽了?』


    「沒事。」


    難得是我講話吞吞吐吐的。


    『我很在意。』


    「過一陣子會跟你講的,過一陣子。不提這個,祭典那天我們要約在哪裏見麵?」


    我覺得自己至少敷衍了事的能力比安達好。


    這沒什麽好驕傲的。我隻是人際關係上的經驗比安達多罷了。我隻是與人接觸後,被塑造成最適合那種環境的狀態。但最適合與最佳兩種要素,不一定在同一個方向上。


    決定好會合地點跟時間後,安達就慌張地掛斷電話。


    雖然距離祭典還有一段時間,不過她可能打算現在就開始準備。怎麽可能呢——我覺得自己想的是玩笑話,不過對方是安達,我無法否定她想做好萬全準備的可能性。


    「…………………………………………」


    我差點就要把這樣的安達是多喜歡,又是怎樣喜歡我這種話問出口了。


    能想像一問下去,安達就會陷入混亂跟錯亂當中。我反倒是因為想親眼看見她那樣,就覺得隔著電話太可惜,才不繼續問。我這種興趣很怪嗎?


    可是安達即使極度糾結,還是轉而采取行動的模樣,其實就旁人看來相當令人爽快。


    因為,那想必是我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體驗到的大爆發。


    這感覺也很像欣賞煙火衝上天空那樣。


    安達櫻總是被淡紅色的煙火點綴著。


    我再次打電話給島村。


    我想見到島村。


    我跟安達通電話。


    安達說想見我,於是我走出門。


    我思念著島村。


    光是思念她,我就得縮起身體,抑製某種快要滿溢出來的東西。


    要去見安達。


    要去見島村。


    我對暑假明明也剩沒多久了,炎熱程度卻絲毫未減感到不滿。現在熱得在室內也待不下去,熱成這樣,連要出門都會覺得麻煩,所以乖乖在房間裏以手托腮可以說是很自然的結果。擁有「放假還無所事事沒問題嗎?」這種焦慮是錯的。假日就是該無所事事地悠哉度日。無意義的假日萬歲。


    我妹則跟我不一樣,乖乖在一樓房間寫作業。至於當事人自身的心境平不平穩,應該要看還剩下多少作業吧。她在學校都裝乖當個模範生,剩下的作業大概也沒有多到會讓她傷腦筋。


    「喔~找到島村小姐了。」


    社妹進到房間來了。她一看到我,就開心地小跑步過來。她今天跟前陣子不一樣,腋下抱著一個全罩式安全帽。看到那頂安全帽,我才想起這家夥自稱是外星人的設定。


    「我本來想跟小同學培養友情,可是她說她忙著寫作業。」


    「喔,你也是被趕出來的啊。」


    我也是聽她說要寫作業,就來二樓房間打發時間。在這通風不良的房間裏,唯有舊型的電風扇是沉澱在炎熱天氣下的心靈支柱。雖然電風扇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但有空氣在流動就能多少治愈一下身心。


    社妹把安全帽放在房間角落後,就坐到我的雙腳之間。明明我麵前有桌子,她還是硬把身體擠進來。她後腦勺的頭發彈起來,輕輕掃過我的臉。大概是因為頭發的冷色係色調,她一來到我旁邊占據我的視野,就有種變涼快的錯覺。她說不定很適合用來在夏天觀賞。


    「你都沒有作業……也對,你沒有作業。你沒有去學校嘛。」


    「是啊。」


    雖然社妹一副自豪的模樣,不過她背後究竟有什麽隱情呢?一般在這種年紀都會去學校。我是覺得她整個人有一大半是謎團,但我想就算搖搖這感覺很輕盈的頭,也不會搖出半個答案。假設她真的是外星人,嗯……也沒什麽差。


    「島村小姐沒有那個叫做作業的東西嗎?」


    「當然有啊。」


    晚一點才要寫的啦——我抱著這樣的心態看開了一點。


    話說回來,安達作業寫得怎麽樣了呢?她原本是不良少女,會是根本不管作業,還是很認真在寫?我可沒有相信她之前說沒寫的玩笑話。照她的個性來看,我猜她可能會很有計畫地在處理作業。安達的本性也是個正經到很死板的人。不過她在我麵前常常變得手足無措就是了。


    關於這點,也是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她表現得很明顯。她因為根本上缺乏對於人際關係的經驗,所以會不小心變得不知所措而白費力氣,但她心裏存在著強烈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也希望我對她有好感的想法。她喜歡我的程度似乎很深。


    「…………………………………………」


    覺得有些難為情。我大概沒有會錯意。雖然暫且不論她對我是哪一種喜歡。


    喜歡上一個人以後心裏會想的,大多會匯整成「想待在對方身邊」。


    安達應該還是最典型的,完完全全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她的眼神、態度,還有表情都在表達想無時無刻待在我身邊。那隻要內心一動搖就會明顯糾結的眼神,就像是安達的注冊商標。


    不過,先不管想待在我身邊這件事。


    待在我身邊,會產生什麽新的開始嗎?至少如果安達不相信會那樣,就不會采取行動了吧。安達想在我身上尋求什麽?希望我不要把心思放在別人身上,而是一直待在自己身旁,再讓我眼裏隻看得見她,然後就這麽牽住她的手。


    感覺是安達的話,就會要求我做到這個地步。不過老實說,那真的很麻煩。


    要完全不跟其他人交流應該是辦得到,可是要我隻跟安達交流會很不好受。


    而且變成那種個性的我,跟以往完全是不同的人了,這時又會出現「安達會繼續喜歡那樣的人嗎?」的疑問。再說,安達到底是喜歡我哪一點?


    總覺得問了她就會回答,也好像會直接逃跑。


    我也想像得到「喜歡我的全部」這種無法當作參考的答案。


    「你有什麽煩惱嗎?」


    我愣愣地看著別的地方,途中社妹忽然開口這麽問。低頭一看,眼前出現了兩顆水一般的星辰。


    純潔無瑕的雙眼,正仰望著我。


    「你看得出來?我表現在表情上了嗎?」


    居然會明顯到連這種悠哉的家夥都看得出來。


    「哼哼哼,這是多虧了透視能力。」


    社妹把眼睛睜大到極限來強調。不管睜得多大,都隻看到一雙澄澈的眼睛,實在很像是在騙人。那太過美麗,反而讓一切都變輕率了。


    「不介意的話,可以找我商量煩惱喔。」


    她保持著睜大眼睛的模樣說出這種話。她眼睛明明睜大到很不尋常的程度,眼裏卻沒有血絲。眼白部分像清澈水麵那樣全部一樣白,而上頭又漂著彷佛藍色星辰的眼瞳。就因為這怎麽看都不像假的,才叫人訝異。


    不過,跟這家夥商量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腦子裏感覺隻想著零食。


    「我意外的不像你想的那樣喔!」


    社妹揮舞她輕輕握起的拳頭,笑著這麽主張。


    我被她嚇到了。她反駁得有如正確看出我沒有講出口的心境。


    「我也很喜歡白米飯!」


    「……是喔。」


    那很好啊——我摸摸她的頭。水藍色粒子從頭發跟手指縫隙間溜出,輕柔飛舞。


    果然好像跟她說也沒用。雖然我這麽想,還是姑且問了一下。


    「你對待別人都很親切,可是是為什麽?」


    看起來不像有「尋求回報」這種概念的年幼孩童,為什麽有辦法溫柔對待他人?


    社妹極為乾脆地回答:


    「我對地球人都很親切。」


    「……這樣喔。」


    之前問老爺爺問題的時候也是這樣,看來我又搞錯問的對象了。


    「我尤其喜歡小同學跟島村小姐。你們的波長很棒。」


    「喔。」


    聽她率直地這麽說,我不禁把視線撇向一旁。


    我不懂她說的波長是什麽,不過她不加修飾的坦率模樣讓我覺得很難為情。


    但是——


    以前的我就會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


    我從沒料到隨著年紀增長,做不到的事情居然會變多。


    「島村小姐喜歡我嗎?」


    「咦?嗯……這個嘛,是不討厭啊。」


    我想她問我妹這個問題,我妹也一定會像這樣含糊其辭。


    「那我們是好朋友呢!」


    社妹靠到我身上,豪爽地露齒而笑。


    看她這樣,就會不禁放鬆臉頰跟肩膀的力氣。她格外純潔的心靈,是其他人所沒有的。應該說,一般沒辦法用那樣的純真生活下去。所以我跟以前比起來,個性跟價值觀都變質了,便對於照常能維持這份純潔生活的社妹感到類似不安,或是類似羨慕,又或是類似懷念的心情……總之我心裏交錯著各種情感。


    她的天真有時會化為利爪,攪亂我的內心。


    雖然她本人大概完~完全全沒有自覺。


    「唔喲。」


    我捏起她的臉頰,她的臉可以拉得好長好長。觸感好到讓我捏得入迷。


    之後又過了一陣子,社妹就被寫完今天要寫的作業的我妹帶走了。


    「喔~是小同學。」


    「你作業寫完了嗎?」


    「唔……」


    窺探房間裏麵的我妹,朝我們投以有些凶狠的眼神。接著——


    「我選小社。」


    「啥?」


    雖然不太懂她的意思,不過她在輪流看向我跟社妹以後,就把社妹帶走了。


    她們現在應該在培養友情吧,主要是透過喂食這個手段。她們感情真好。而社妹賴在我家的狀況也真的是很不得了。沒在廚房看到她的日子還比較少。


    「有種她會就這樣一直賴在我們家的預感。」


    到底為什麽都沒有人對這點抱持太大疑問呢?


    是不是中了集體催眠啊……不過算了。我也不討厭那樣。


    因為我喜歡藍色係的顏色。


    既然我妹的作業寫完了,那我也沒理由繼續待在這裏,去樓下吧。我站起身時,電話響了起來。「來了來了來了。」我不經意在接起電話前就這麽回應。我還以為打來的一如往常是安達,結果是樽見。這也不算稀奇。她打電話來的頻率頗高的。我蹲到有點吵的電風扇前麵,接起電話。


    「喂,小樽。」


    『嘿!』


    「嗯。」


    樽見的聲音跟被房間高溫熱昏頭的我截然不同,聽起來很有精神。她可能是個身體健康的不良少女。


    『哎呀~好久不見了。』


    「嗯?」


    『最近都沒能跟小島你講上電話。』


    「咦?是嗎?」


    『嗯……常常在通話中。』


    她的語調像是在鬧別扭,又好像是很委婉地在責備我。


    有嗎?我回想一下,就發現是為什麽了。


    『啊沒有啦我也不是常常打電話給你,大概……是巧合吧~應該是吧~』


    「應該是吧~」


    我配合她這麽說,同時心想反倒是因為我跟安達常常聊天才會這樣吧。


    是喔——雖然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毫無自覺,所以有點震撼。


    我很驚訝。


    我還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因為在人際關係上太極端接觸一個人,就跟其他人變得疏遠。


    這樣啊。原來最近我的人際交流太集中在安達身上了啊。


    「這樣啊……」


    有種很新鮮的感覺。我感受到一種彷佛鼻塞瞬間好了的解脫感。


    有種像在用力推開的牆壁另一頭找到一片新土地的……一種積極的心情。


    『怎麽了?』


    「嗯……嗯……」


    該怎麽說明才好?我的理性告訴我,如果跟她詳細解釋,事情大概會變得很麻煩。


    維持友情實在是件難事。


    過度接觸導致喪失新鮮感,會讓友情看起來不再美麗;放著不管會累積灰塵,忘記它的存在。而把它放進裝飾用的盒子,又會變得乾癟不堪。任何事情最重要的都是適度就好,但很難拿捏分寸。說實在的,對我這樣怕麻煩的人來說,友情是種我控製不來的東西。


    『然後啊。嗯,先不管那個啦,呃……』


    「呃?」


    『其實……不對,你應該知道吧。這周末有場祭典……對吧?』


    「喔……」


    『最近……應該說你回來以後,我們都沒有見過麵,所以也順便……順便?』


    原來是要約我啊。我在她講出口前,就察覺到是要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祭典。但這次我先接受了安達的邀約,跟上次受邀的順序相反。不過,樽見跟安達的個性不一樣。如果約樽見一起去,就算有別人在,她應該也會接受吧。


    那,就三個人一起去祭典玩?


    呃,可是——心裏有件事情從中阻擋,讓這份思考無法順利通過。


    安達肯定會很排斥吧。


    她大概會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吧。


    一想到這邊——


    「抱歉。」


    把手指插進鬆軟濕潤的地麵,劃出線條。


    我的腦袋裏浮現那樣的畫麵。


    「我要陪別人去。」


    蘊含著樽見內心動搖的一口歎息,從被劃出的壕溝另一端傳來。


    那股歎息,聽來有些遙遠。


    『這……這樣啊。』


    「嗯。」


    我在聽完她想說的話前就把話題結束掉,不過好像被我猜對了。


    我關掉電風扇。


    『是……是那個嗎?跟妹妹一起去?』


    「不是,是學校同學。」


    這隻表達了我跟安達之間的關係的一麵,而且還是聽來比較膚淺的那一層關係。還有很多方式可以形容我們的關係。像是朋友、蹺課好夥伴、怪人同類、有趣的談話對象,以及其他眾多說法。


    認識安達以後,在這一年內誕生的事物化成了各種形體,並被擺飾起來。


    每一樣都是看到現在,也還不會覺得厭倦的東西。


    『喔……喔~喔~』


    樽見做出鳥鳴般的反應。感覺後續還暗藏著某些話語。


    「所以……嗯,我沒辦法跟你去。」


    我在她說出想一起去以前,把壕溝挖得更深。


    我沒有徹底掌握那意味著什麽,又會產生什麽,就奔放地采取行動。


    『是喔……』


    是啊。


    雖然我們之間卷起一股混沌氣氛,但我沒有感到後悔。


    我早早結束這通電話,大口吐氣。這道歎息很沉重,肩膀也陰鬱地垂了下來。


    跟拘束的人際關係發生摩擦,令關節骨發出不快的哀號。


    即使如此,我吐出體內所有空氣低著頭,還是能感覺身體逐漸變輕。果然人類說不定從平時就有點塞太多東西在體內了。所以身體才會很沉重,落得患上怕麻煩這種沒有自覺的重病。


    我放下手機,離開房間。我走下樓就受到廚房聲響的吸引,前去廚房。我順利找到了母親。


    我向正在切碎洋蔥的母親搭話。


    「媽,晚點可以幫我準備浴衣嗎?」


    「啊?」


    「周末去祭典的時候,我要穿著去。」


    我說這句話時明明沒有多想什麽,卻覺得胸口有股類似壓迫感的東西。


    想老實說出自己想要什麽,可是又對暴露自己感到排斥。


    活到十幾歲,才感受到生來久久不曾有過的糾結。


    「是可以啦。你之前明明沒穿,怎麽又要穿了?」


    「嗯……就是沒來由地想穿。」


    母親切著洋蔥,「嗯~?」了一聲,疑惑地眯細雙眼。


    她為什麽總會像這樣注意到我不想被人注意到的地方?


    或許對小孩來說,父母就是這樣的存在。


    因為一直看在眼裏,所以即使是細微的變化,也會馬上察覺。


    「因為之前去的時候,周遭的人都是穿浴衣。」


    「你真的很不會看場合做事耶~哈哈哈~」


    隻憑著當下心境生活的母親明明沒看到當時的狀況,卻擺出這種態度。


    「是說,你又要去祭典啊?」


    「嗯,因為有人約我。」


    「是喔。」


    大概是我拒絕了其中一個人的邀約,心裏有種莫名的愧疚感。「那就拜托你了。」我早早逃離現場。


    明明我不需要逃離母親麵前,也沒做虧心事,卻在走到廚房看不到的地方後加快腳步。我的腳彷佛被某種東西催促,毫不間斷地前進。


    我對母親說的話沒有半句謊言,說出口的全是自己采取行動的理由之一。


    而我藏在心裏的另一個理由,是一個極為單純的想法。


    因為我心想——安達看我穿浴衣,不知道會不會很高興。


    附錄「日野歸來者」


    「喔喔喔——日野——!」


    「好好好,你很愛我是吧,知道了啦快放開我。」


    別在我換衣服的時候黏過來。這樣我沒辦法脫衣服,而且連其他衣服都要被她脫掉了。


    我沒料到會一回來就發現她埋伏在我房間。


    「你可以叫我忠狗永藤喔。」


    「不要捏我屁股,忠狗。」


    「我跟傭人講一下,他們就讓我進來了呢。」


    大家都記得別人的長相呢——永藤說著用臉頰磨蹭我的屁股。


    你這個笨蛋。


    「隻有你才會健忘得那麽誇張啦。」


    「喔喔喔——」


    「吵死了。」


    先讓我換衣服啦——我把永藤踢到一邊。永藤出乎意料的乖乖躺到榻榻米上。大概是抓著我抓膩了吧。她用很難看的動作翻滾到牆邊。然後又滾回來。我不會過問從剛才就一直妨礙她滾動的是她身上哪個部位。誰管她啊。


    真是的。我本來想去你家的。


    「威夷夏好玩嗎?」


    「嗯~就跟平常一樣吧。」


    雖然我看到當地人處理遊到海灘的小鯊魚後,還得意洋洋抓著它的尾巴喊「my dinner!」,不過大致上還算和平。我們隻有在飯店的私人海灘跟泳池間來回,沒有去觀光。我們隻是大家一起去避暑而已。


    走廊偶爾有匆忙的腳步聲經過。麵對外側的紙門,也不時有像是老哥的影子走過。我們家在出發的時候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不過人多的大家庭要做旅行回來的後續整理一樣不得安寧。老哥他們的家人也在,所以也有小孩子的聲音。我就是嫌被迫照顧他們很麻煩,才想逃到永藤家的,這家夥卻完完全全沒考慮到我的立場。


    「你就那麽想見到我嗎~?」


    「當然啊~」


    「是喔。」


    我也差不多該學乖了,這種玩笑話對永藤沒有用。


    所以會是講的人覺得害羞,進而沉默下來。


    我麵對著外頭紙門另一頭的蟬聲,穿起上衣。


    威夷夏沒有蟬鳴,聽到這種聲音就會有種我真的回來日本了的感覺。


    同時也會有種我之前待在不同天空底下的雀躍感。


    旅行這種事情很神奇的是,比起待在旅行當地時,反倒是回來以後會顯得更鮮明,更五彩繽紛。說不定保持一些距離,才更能看見事情的整體樣貌。


    雖然被永藤妨礙,我也終於換好衣服了。但是,永藤看起來卻不太滿意。


    「不是穿和服~」


    「夏天哪受得了那種麻煩的東西啊。」


    在天氣轉涼以前都不穿。反正就算季節變了,你跟我也一樣會在這裏。


    「啊,對了。」


    爬起來的永藤舉手喊著:「有~有~」


    「幹嘛啦。」


    「我想在日野家工作。」


    「……啊?」


    連她平常說的話大多能察覺當中意圖的我,也想不透她這句話的意思。


    工作?在我家?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啊?」


    「咦?就是工作啊。」


    就是聽不懂才問她,永藤卻隻說我聽不懂的部分。


    我們家的事業不是用「想來工作」的心態來做的,而且永藤的個性絕對不適合做這行。要說其他在我家工作的可能性……跟鄉四郎哥結婚?不不不。不可能。怎麽可能啊。


    我忍不住感到作嘔。是說,永藤你也別發呆了,再解釋得詳細一點啊。


    永藤大概是感受到我強烈的視線,連她這樣個性的人也姑且做了些補充說明。


    「來當傭人的話,不就每天都能跟你在一起了嗎?」


    「喔,是當傭人喔……不對不對不對。」


    這也不是個好主意。我左右揮手表示拒絕。


    「為怎摸(為什麽)?」


    「呃,因為你……感覺幫不上什麽忙。」


    而且我們家的人雖然對客人很寬容,對在底下工作的人卻很嚴格。還有,讓家人跟老哥們和其他人使喚永藤,怎麽說……總覺得很不爽。


    永藤就應該維持她隨心所欲的作風。


    「才不會呢。每個家庭都該有個我喔。」


    永藤抓緊機會學起機器人的動作。隻看到你胸部一直跳,一點也不有趣啦。


    「我說你啊……」


    「而且~沒在日野身邊的話會很無聊,很寂寞,又會感覺超浪費時間。」


    永藤接連彎下豎起的手指。明明隻有三項,她卻彎下全部的手指,然後好像那是證據一樣擺給我看。


    「你看,根本沒半點好事。」


    「…………………………………………」


    她彎下的手指,被從紙門外照進來的光芒照亮。接著她張開手指,手指的影子便化作時鍾的秒針,延伸到榻榻米上。那座時鍾的指針一直指著同樣的時間不動。有種會聯想到夏日景色的感覺。


    在威夷夏,會感覺到時間緩緩流逝。每受到涼爽的風吹拂,就覺得自己跟世界正在向前行。相對的,日本的夏天就如時間被關進日光形成的牢籠一般,有種頹廢感。但倚身在那股頹廢上時獨有的倦怠感,偶爾會令人覺得很舒適。


    「然後,喔喔喔喔——日野——」


    永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抱住我。她用下巴磨蹭我的頭頂,同時緊緊抱住我。就好像在疼愛自己養的狗那樣。


    這家夥——


    被她緊緊抱著,我說不出缺乏深思熟慮的話。


    「感覺得到一種很柔和的熱。這就是威夷夏的陽光嗎?」


    「沒錯。」


    永藤抱緊我的頭,我從她手腕的白皙中感受到一種嬌豔,同時裝作不在乎地回答。


    在威夷夏沒有的,永藤的懷裏——


    我決定當作是那麽一回事。


    「今天的安達同學」


    「我們這次祭典也要擺攤,拜托你嘍~」


    「不好意思那天我有事。」


    我正麵拒絕打工地點的店長提出的要求。


    「是很重要的事。」


    我如此強調。唯獨這件事,我不能退讓。真有問題的話,被開除也無妨。


    「嗯——」


    店長露出假裝很傷腦筋的表情時,一個穿中國旗袍的女生從後麵走了出來。


    啊,話說回來,店裏還有這個後輩。這不是有人可以代替我了嗎?


    「交給你了。」


    我深深低下頭,成功把顧攤的工作推給她。我不打算再次體會那種焦躁感。


    於是,阻礙我生存意義的障礙就這樣被排除了。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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