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開始】


    含元殿中的宮宴已近尾聲,尚食局裏仍忙碌著。


    刀光飛閃,「篤篤」地自醃漬多時、又以清水浸泡過的筍幹上掠過,所過之處整筍化絲。一縷縷暗黃的筍絲沁著泛香的酸味,俱是一般粗細,又兩頭一剁削成同樣長短。


    纖指執著菜刀一鏟、一挪,筍絲盛入幹淨的白瓷碟中放著備用。


    另一側,片好的雞胸肉已入了鍋。薄如蟬翼的一片片雞肉,每片皆帶一窄絲皮,在事先熬好的高湯中一滾,很快泛了白色,撲出盈盈香氣來。


    數樣調料入鍋,執勺的宮娥耐心等了須臾,待得各色香味繾綣蘊出,取盤倒入酸筍。


    紫砂所製的鍋蓋壓上,小孔中向外輕竄熱氣,鮮香與熱氣一並飄散著,香卻不膩。


    一刻後,熄火揭蓋。


    旁邊早已備好瓷碗,碗口不過男子的巴掌大,淡青的釉色均勻怡人。


    一勺初盛湯。澄清的湯汁不帶一點浮雜,在素白的碗底上映出一片誘人的金黃。


    二勺帶雞肉。半湯半肉的一匙放入碗中,那片金黃又加得厚了些,中間數片幾乎半透的雞肉交疊著,經沸湯滾熟而半脫開的薄皮在湯中輕蕩。


    三勺湯連筍。猶是半數為湯,湯盡後匙底的酸筍傾在先前的雞肉上,半遮半掩的將雞肉蓋住,在金黃色的湯中添了一抹黯些的顏色。


    「雪梨。」盛湯的宮娥揚音一喚,早已候在一旁的小宮女應聲上前。


    手中一枚小小六棱形的食盒呈上,湯碗穩穩地放在食盒左側,側旁另有一道酥皮豆沙糕。盒蓋蓋上,雪梨屈膝一福,從這膳間退了出去。


    初秋的涼風徐徐吹著,在宮道間刮個不停,卻因道路清掃得幹淨,連落葉也難尋到一片。


    從尚食局到皇帝所住的紫宸殿,有一段不近不遠的路程。


    每晚送宵夜的差事,依規矩是由正九品中使來送,另有個從九品少使跟著。送至紫宸殿門口便可,會由禦前的宮人接過去、奉給皇帝,尚食局的人便可自行告退。


    雪梨一路走著,細碎的腳步聲在風中輕響。終是到了紫宸殿,行上長階,她朝門口的宦官一福:「中貴人1,這是……」


    「尚食局的?」旁邊一個聲音悠悠長長地傳進耳中,有些陰陽怪氣。雪梨抬眸一看,連忙屈膝福道:「大監。」


    掌事宦官陳冀江踱著步子走近了,揭開她手中捧著的食盒蓋子掃一眼,問她:「酸筍雞皮湯?」


    「是。」雪梨欠身,那宦官輕笑,又說:「自己送進去。」


    雪梨一懵,不解地抬頭望一望,不知道怎會有這樣不合規矩的吩咐。


    實則是因皇帝在方才的宮宴上發了火,責了一班宮人、還廢了一個嬪妃。眼下,更是所有原該在裏麵服侍的宮人都被遣了出來,殿裏一個人都沒留。


    禦前這一幹人想得明白,皇帝眼下在氣頭上,既開口將眾人都攆出來,此刻隻怕誰進去誰倒黴。不如讓個外人進去送死,先讓皇帝把氣出了,他們這一幹在眼皮底下幹事的,日子便好過了。


    雪梨哪知道這些彎彎繞繞,隻覺得這吩咐來得新奇,又想著禦前服侍的規矩自己一點都不懂。心念稍動,念起尚食局裏年長的宮女先前叮囑過的一句話:


    「到紫宸殿送東西,你可少和禦前的人打交道,辦好分內的事就是了。禦前那些宮人……心思多得很,二百個你都不夠吃虧的!」


    暫還沒想明白這一環裏有什麽「虧」給她吃,心裏一思,她將手中食盒交給了隨來的少使,垂手間就勢褪了支鐲子下來。


    翠色的玉鐲在兩手間持著,借著殿中映出來的光線,猶能看出些成色。


    是水頭不錯的東西,像她這般位份低的宮女,多半一年也就撈著這麽一隻,還得是碰上過年、哪宮主位心情好了行的賞賜。


    雪梨低著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轉個不停,一壁思量著一壁道:「陳大人,奴婢就是個做雜活的,哪配給陛下奉湯。」


    言到即止。既不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更不提「行賄」之事。


    陳冀江輕蔑一笑,手中拂塵一甩,拈腔拿調:「小小年紀,鬼心思倒不少。你可瞧瞧,我們是被陛下趕出來的,這會兒進殿,那叫抗旨。你還不快送進去?再耽擱會兒,這湯涼了,你擔待得起嗎?」


    這是壓根不收她這「賄」的意思。雪梨心下愈加忐忑,暗自撇撇嘴、咬咬唇,覺得自己今天走了黴運。又並未表露什麽,大大方方地將鐲子帶回手上,接回食盒來朝陳冀江一福,頷首移步入殿。


    那少使留在外頭,雪梨自己到了側殿,將湯和點心從食盒中取出、換托盤托著。


    再沿西邊殿牆一路往裏走,朝著內殿走去。


    走著走著,雪梨強自維持的從容一點點散了。覺得殿裏安靜得可怕,又到底年幼,一害怕,就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都說皇帝性子冷酷,不是個仁善的帝王。登基之初就大興土木,將紫宸殿重新整修一番,後宮又人數不少……


    怎麽想都是個暴君。


    她禁不住地一栗,足下不覺停了,扭過頭眼巴巴地望一望殿門口,當真有想逃的心思。


    卻是沒的逃的。這湯必須送到,能不能活著出來,就看命了。


    雪梨深吸涼氣,細長的黛眉緊緊蹙著,繼續往內殿走去。


    內殿中似乎更安靜些,跨過門檻間,一陣暖意襲來。雪梨強忍著不去打量皇帝,隻稍看了一眼他在何處,而後向案桌走去。


    隻有翻閱奏章的聲音輕輕響著,雪梨走近了,繞過案桌行到皇帝側旁,穩穩一跪:「陛下。」


    正看著奏章的皇帝被這明顯打顫的嬌弱聲音弄得一怔,偏頭看過去,眉頭微皺:「什麽?」


    「奴婢是尚食局的宮女,來給陛下送宵夜的。」雪梨死死低著頭稟道,頓了頓,又說,「酸筍雞皮湯。宮宴剛散,陛下解解酒;酥皮豆沙糕,是……」


    說著說著腦中空了一瞬,才意識到豆沙糕沒什麽特殊功效。話至一半又不能就此不說了,心裏一悸,又不敢亂編個說法欺君,硬著頭皮添了五個字:「解悶的點心。」


    「解悶的點心?」


    「是……」雪梨肩頭一哆嗦,心裏狠跳一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耳聞一聲輕笑拂過之後,她便又聽到一句:「呈過來吧。」


    心中微栗,雪梨埋怨著自己身高不夠。盡量維持著托盤平穩,膝頭往前蹭了蹭,又湊近了一些。


    雙臂勉力地舉得更高,她隻覺這樣皇帝必能輕鬆拿到。卻不知壓根就不該這樣,若大監在眼前隻怕要立時三刻把她拖出去杖責了——原該是禦前宮人將宵夜端進來,擱在皇帝案頭,而後無聲地施個禮告退便是,從來沒有過讓皇帝自己動手的。


    二人間的氣氛便凝滯了好一陣。


    雪梨實在摸不清楚這種安靜意味著什麽。胳膊舉得發酸,想抬頭打量打量皇帝的神色又沒膽子。隻好硬撐著,辛苦得很。


    心下思量著,再這麽下去很快就要撐不住了,若就這麽把湯灑了,沒準自己就要沒命了!


    雪梨搭在托盤上的兩個拇指同時一緊,指甲下發了一陣白,強撞著膽子開了口,卻不爭氣地打了磕巴:「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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