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覺手中一輕,連帶著眼前一亮。


    皇帝伸手將湯碗拿了起來,擱在案上,接著又去拿那碟豆沙糕。再一睃她貝齒緊咬粉唇的模樣,不自覺地一哂,「退下吧。」


    幾乎能清楚地聽見那聲長鬆口氣的聲音。皇帝手持點心碟在案上放穩了,無意中再看一眼的時候,她已經轉過身去向外走了。


    ……全然不知應該退至門口再轉身的規矩的樣子。


    宮裏的事情最容易一傳十、十傳百。


    翌日一早剛用完早膳,雪梨便被一幹同齡的宮女圍得水泄不通,嘁嘁喳喳地問她,昨日進紫宸殿奉湯是什麽感覺、皇帝長什麽樣子。


    雪梨窘迫得左閃右避,瑩白的小臉微漲出紅暈,貝齒一咬再咬,一跺腳,道:「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離得近的宮女滿眼的好奇,「同去的阿瑩可說啦,你昨天自己進殿給陛下奉的湯,離得那麽近!」


    「我……我沒敢抬頭!」雪梨皺著眉瞪她,這般解釋一句。心裏也有點懊惱,怎的就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這麽沒頭沒腦地進去又出來了。


    「雪梨!」人群外有人喚得焦急,雪梨踮起腳尖一看,是同屋的蘇子嫻,知是有事,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蘇子嫻拽著她便跑,直跑到尚食局西角僻靜極了的地方才停下來,彎著腰喘了半天、又小心地四下看了半天,才明眸大睜著,焦急不已道:「出、出事了,你可能……不能留在尚食局了。」


    「什麽?!」


    雪梨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麵色驟白,拽著蘇子嫻的手一疊聲的急問。蘇子嫻又跑得太累,猶是氣喘籲籲地緩了一陣子,才解釋道:「過……過兩個月,就是新家人子入宮的時候了。新家人子入宮都是正九品以下,我們這些上一次入宮的就都要晉位,但、但是……」


    蘇子嫻一口氣說至此處實在力盡,一深吸氣,雪梨即刻追問:「但是怎樣?!」


    「但是八品的恭使、長使加起來,比九品的中使、少使少二十人啊!」


    雪梨恍悟間直嚇得「啊」了一聲。


    宮中各處不僅等級分明,人數限定也嚴格得很。大齊朝宮女一年一選、一年一放,采擇兩家人子。尚食局一處,每年擇新家人子七十二人,初時皆為末品少使,兩個月後,挑三十二人晉正九品中使。


    晉至八品時,則正八品恭使二十四人、從八品長使二十八人。如此定要有二十人被打發去別的地方做雜活,意在將不夠聰明、不會做事的及時替換掉,但……


    事實上誰能留下,看的並不隻是會不會做事。


    「一個月內,尚食女官和四司就會擬出名冊,那二十人要在新人入宮前離開!」蘇子嫻越說下去眉頭皺得越緊,「我是不怕,表姐怎麽也會幫我的。可我替你數了,家中有關係人脈的那些少說三十個,餘下的人就二十個位子!」


    蘇子嫻一項善做這些打算上的事,一聽她已數得這樣清楚,雪梨頓覺心弦繃得緊緊的。貝齒一磨一磨地琢磨了半晌,倒是蘇子嫻先說了:「你也試試?」


    「……啊?」雪梨一懵,一時未能理解她想「試」什麽,蘇子嫻看向她,有些急了:「我幫你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麽說得上話的人?」


    簡而言之,便是塞銀子送禮找關係。


    雪梨對這種事貫不在行,一點門路都沒有,便有些猶豫。蘇子嫻不忿,很夠義氣地又道:「我去幫你問表姐!你若是廚藝不精留不下來就算了,因為關係上的事,太冤、太冤!」


    三日後,蘇子嫻還真從在尚宮局的表姐處打聽到了。說浣衣局的掌事女官與尚宮原是至交好友,早年尚宮險些蒙冤,這位女官頗講義氣地出麵頂了罪才被發落去浣衣局。因為這層關係,這位看似不起眼的女官,多年來說話都很管用。


    想尋她不難,但總不能空手而去,金銀首飾一類她們這些小宮女也送不起,犯難了大半日,蘇子嫻不得不再去央那位表姐一回,軟磨硬泡許久後,終於問出了個有用的消息……


    那位女官很喜歡吃玫瑰蓮子凍。


    是以在翌日不當值的日子,二人還是尋了間空著的小廚房,一頭紮了進去。


    夏日裏收集的蓮子晾幹後自不如之前鮮嫩,紫砂製成的小鍋中燒開了水,將那原本煮上一個時辰便可透爛的蓮子煮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口感酥綿。


    蓮子盛入瓷碗晾涼待用,另一邊,蘇子嫻取了玫瑰鹵來。


    瑩白的瓷甕揭蓋,紅紫色的玫瑰鹵香氣撲鼻,絲絲清甜久久縈繞。取出兩匙,亦盛入幹淨的瓷碗中,待用。


    小砂鍋洗淨後再加了水,一小塊瓊脂放入鍋中。小火慢慢熱著,雪梨持著一柄銀匙,全神貫注地攪拌著。直至瓊脂完全融化、與鍋中熱水融為一體,成了半透明的一鍋。


    接下來一步就是最難的了。要將玫瑰鹵和蓮子與融開的瓊脂攪拌——因為玫瑰鹵是涼的,瓊脂會迅速凝固,萬一拌得慢了、不勻了,等瓊脂一涼,半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眼看著製出的成品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或是這側有蓮子、那側沒蓮子,品相大減。


    偏宮中大多食材管得嚴格,能讓她們隨意取用的玫瑰鹵不多,不能失敗重做。


    雪梨雙手持起一塊厚實的濕帕,有點緊張地看向已捧起玫瑰鹵和熟蓮子的蘇子嫻,深吸一口氣:「一、二、三……」


    她將砂鍋離火的同時,玫瑰鹵和蓮子迅速倒入鍋中。鍋甫落案,雪梨便又持起銀匙,快而穩地攪拌起來。


    那玫瑰鹵原是涼的,攪拌間融開的瓊脂再度凝結,很快便成了濃稠狀。


    「呼……」雪梨長鬆口氣,手背一擦額上汗珠,終於笑了出來。


    盛入琉璃碗後,晶瑩剔透的一小碗中盈出淡淡花香,花瓣均勻地懸在那晶瑩之間,其中又有數顆蓮子,仿似被花瓣托著、藏著,若隱若現。


    隻消得再在冰塊中放一個時辰便好,瓊脂全然凝結後,這就成了一碗色澤漂亮的花凍,口味清淡香甜,宜夏日解暑、亦宜冬日解燥。


    雪梨拎著食盒走出尚食局時,已是夕陽漸落。


    紅彤彤的圓盤懸在天邊,讓她不得不快點走,還須在天黑前趕回尚食局才是。


    入宮近三年,浣衣局這地方,雪梨還沒去過。隻知道是在西北角極偏的地方,與護城河僅隔一道宮牆——皇宮最外的那一圈,隻有浣衣局這麽一個局在那兒孤零零的放著,其餘的宮室院落皆盡空著,罕有人至。


    踏出淩霄門的瞬間,陡然而至的淒清直讓雪梨後脊一陣涼。


    天色愈暗,照得這無人的宮道、斑駁的紅牆格外瘮人。


    走出數丈,她愈發心慌。擱下食盒躊躇著看一看前麵的路、又看看後麵的淩霄門,有點想就此溜回去……


    咬一咬牙,還是拎起食盒繼續往前走。


    西北角,一道分外破舊的宮門映入眼簾,門上沒有匾額。


    雪梨長舒口氣,輕叩一叩……


    裏麵沒有反應。


    再叩一叩,也還是沒有反應。


    「鐺。」


    倒是身後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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