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一壁想著,一壁正了正色:「大人說得是,宮中豈止是用膳的規矩多,菜還多呢。若陛下無特意吩咐,一頓飯按規矩備下來,涼菜、熱菜、湯羹、點心加起來一共百道,無論陛下能吃幾道,都要這麽送去。是以陛下時常會著意點些簡單的東西,本身可以省不少人力物力,而且這種吃哪樣煮哪樣的米線裏,不吃的可以壓根不動,原樣端回去還可以做些別的……」


    「篤」,衛忱手中的酒盞在案麵上輕一磕。


    ——她到底還是不懂這些事的。在外人麵前透出半點「窮酸」的味道都不好,尤其是大國對小國。


    雪梨被那一聲輕磕擊得心顫,咬咬牙,頷首續道:「大人您可能不知道,這每頓百餘道菜雖然看著奢侈,但依大齊現在的盛世,其實是不差這幾樣食材的,若真要省什麽也不會是從陛下的餐桌上省。陛下這麽做,無非是體恤宮人忙碌辛苦罷了。」


    她眨眨眼,稍抬起頭,明眸看向方才說話的那人,又說:「奴婢原是在尚食局做事的,那會兒覺得宮裏可可怕了,出一點錯都逃不過重責。到了禦膳房之後反倒覺得沒那麽怕,失手犯的一些小錯,陛下一笑也就過去了——奴婢思來想去,大概是越在高位者越不拘小節吧,因為心裏知道自己尊貴,無需用苛待下人來證明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反倒要日日在這些小事上計較,用‘精益求精’來強調自己的是有權有勢的,生怕旁人忘了?」


    她說得快語如珠,一席話鋒芒畢現,針對的是什麽事不能更明顯,直說得旁邊的宮人頭都不敢抬。席間好幾個羅烏人明顯麵色發沉,強忍怒意而不發的樣子實在不好看,可偏她剛說完那話,這會兒把怒意「發」出來隻會更不好看。


    她倒挺會讓人吃啞巴虧。


    衛忱手中轉著酒盞思忖著,心覺這口氣她撐得差不多了,短一籲:「女官話太多了,傳膳吧。」


    「諾。」雪梨屈膝一福,宮娥們很快魚貫而入,將一隻隻盛著米線的石鍋端了進來。


    衛忱自如地挑了幾樣倒進去,筷子在石鍋中稍挑了挑,待得不冒泡了恰好全熟。雪梨懸著心看著,使節團裏有的人應付得來有的人應付不來,好在應付不來的人也沒找茬,她甚至看到近處一人放菜的順序不對,兩片牛肉放得太晚以至於沒怎麽熟,他也還是忍了,什麽都沒說。


    還好還好……


    雪梨心裏竊喜,感覺替子嫻汀賢都出了口氣,堵得他們有苦說不出好痛快!


    半晌沒人說話,尤其聽不見說晚膳好不好。這就算這關過去了,雪梨率先一福,旁的宮女也隨之一福,而後心安理得地便退出去了,把這一方正廳留給他們議正事。


    剛踏出門檻手就被一握,雪梨抬頭就看到子嫻臉都白了,手心裏也全是汗,使勁拽她:「你膽子忒大了!」


    雪梨吐舌頭:「長痛不如短痛。」先把話說到了然後讓他們以後都乖乖吃飯別找茬不是很好嘛!


    當然,話雖這麽說,她心裏還是虛的慌的。正廳晚膳一撤她就跑去打聽去了,找不到衛忱就拽著另一個當時在座的禦令衛問東問西,那禦令衛被她問得直笑,連聲告訴她「都挺好都挺好,他們什麽都沒說,戚柯最後還誇那道荔枝雪梨來著。」


    這就好!


    雪梨徹底放心,當晚睡了個特別踏實的覺。次日又不用她當第一班值,於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到膳間該是著手準備午膳的時候,雪梨洗完手正看膳單呢,一典記女官行色匆匆地進來了:「雪梨!」


    「嗯?」雪梨抬頭一應,對方反應了一下又改口叫她「女官」了,她趕緊說別別別還是叫雪梨吧,然後那典記道:「衛大人這兩天都沒怎麽吃東西,司膳女官怕出事,讓我跟你說一聲。他不是你幹哥哥嗎,你得空去看看?」


    雪梨一聽,甩甩還都是水都雙手就跑了。


    她知道是怎麽回事,是因為陸大人。


    衛忱明顯為這個難受到極處了,她從昨天就看出來了——隻隔了一夜而已,昨天見他時生生嚇了她一跳。而且不止是氣色,他都不像從前那樣愛說笑了,和她說起話來也死氣沉沉的,半句逗她的玩笑都沒了,雪梨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隻是昨天為備膳的事懸著心,她也沒顧上多問這個,今天一聽……似是更嚴重了!


    到了衛忱住的地方,猶是禦令衛領著她進去,猶是到了東側的那間書房,但剛要抬手敲門,門剛好開了。


    雪梨抬頭一看,衛忱臉上的倦色明顯比昨日還可怕。一點血色都沒有,眼下的烏青清晰得嚇人。


    她驚得屏息:「大人……」


    衛忱目光一頓:「有事?」


    雪梨一時都反應不過來了。


    「若是不急的話,我先進宮一趟。」衛忱說著,手上抄起旁邊木架上架著的繡春刀,隨手往腰間一別,提步就往外去。


    「衛大人!」雪梨愣了一瞬之後才想起來攔他,拎著裙子快跑過去擋在他麵前,「大人您吃些東西再去吧……聽尚食局的姐姐說大人都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


    衛忱稍沉了口氣:「遲些再說。」


    他說罷便繞開她繼續往外走了,分明渾身無力,踏過地麵的靴子都顯得浮了。雪梨怔怔望著,他的背影好像比麵容更疲憊,陽光下反射出的飛魚服的銀光都顯得黯淡,籠罩在他身上,似乎帶著千斤的重量,壓得他直不起身來。


    衛忱在半個時辰後就回到了行館,從他進了大門開始,行館一種那個宮人就忙得不可開交。


    雪梨算是宮人裏和他最相熟的,聽到消息急趕去他的住處,門口已擠滿了人,有禦令衛也有宮女宦官。她在後麵跳了半天也看不到裏麵的狀況,末了,還是那天帶她逛集的禦令衛恰好在,擋出一條道讓她進去。


    「衛大人?!」雪梨闖到榻邊,好懸沒直接在門檻處跘一跤。榻上,衛忱仍是半個時辰前那般慘白的麵色,但細看下去嘴唇好像更白了。他闔著雙目躺在榻上,額上一塊淤青特別顯眼。


    出了什麽事雪梨已經聽說了——說是走到一半突然從馬上跌了下去,馬兒縱使受過訓練也未能及時停下,難免踢了他兩腳。


    想是這兩天心中積鬱太過,又沒好好吃東西,弄得身子太虛了。


    雪梨焦灼地看向正為他診脈的太醫,心裏著急又不敢催。片刻,見太醫診完,她才上前道:「大人,衛大人怎麽樣?」


    那太醫的神色倒是如常:「哦,摔得不重,沒什麽大礙。隻是衛大人身子虛得很,飲食上得注意調理,養養就好了。」


    雪梨鬆一口氣。自有禦令衛隨著太醫出去抓藥,她便留在了房裏,過了會兒,衛忱掙了眼。


    「衛大人?!」雪梨一喜,彎下腰湊過去看。


    衛忱雙目無神地望著旁邊的牆壁,靜了一會兒,跟她說:「讓旁人都出去,幫我把門關上。」


    他這話一出,也用不著她轟,旁人就都識趣地出去了。雪梨關上門又折回來,倒茶送到他口邊:「大人喝點水吧。想吃什麽,我一會兒去做,太醫說大人身子虛……」


    腕上忽被一握,雪梨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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