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決戰


    聽蝙蝠說完遺言後,我們再度搭上夏露駕駛的車追蹤席德。說起他可能藏身的場所,我們將範圍縮小在可遮擋陽光的建築物內部之類,並透過齋川的《左眼》提高搜索的效率。


    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座佇立於郊外、如今已化為廢墟的大型購物中心。這裏目前並沒有從事拆除作業,所以整棟建築物都被大量的植物藤蔓所覆蓋,即便是白天,屋內依舊相當昏暗,得使用手電筒才能前進。我們四人步行其中,很快地,在三層樓高的立體停車場───遇上了我們追蹤的目標。


    「……君塚,你要小心。」


    「知道。夏凪,齋川拜托你照顧了。」


    在我的指示下,被席德視為容器的齋川,跟夏凪一起退到後頭。


    「君塚先生……等回去以後,要陪我一起看僵屍片唷?」


    「好啊,你先趁現在訂閱付費會員吧。」


    我隨口跟齋川開起玩笑……但馬上我就對夏露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向席德。


    「───來了嗎?」


    在十幾公尺外,敵人就位於滿是空位的停車場最深處。


    那家夥有一頭難以形容是灰色還是銀色的頭發。超越國籍和性別的無個性、無表情容貌,甚至散發出一種神性的氣息,讓見者不禁心生畏懼。


    外觀完全模仿人體構造的《原初之種》,想必也能在某種程度自由複製其他有機物吧。隻見那家夥這回套上了一層類似薄鎧甲的玩意,不過話雖如此,短時間受到陽光照射的後遺症,還是從他頸項上的裂痕能略知一二。另外他看起來也少了右耳,被鎧甲隱藏的部位或許還有一些損傷也說不定。


    「為什麽你們這些人類要戰鬥到這個地步?」


    我正要伸手拿腰際的槍,席德那對暗紫色的眼珠就牢牢釘住了我。


    「現在跟我爭鬥的理由是什麽?仔細想想,因為我是你們口中所謂的仇敵嗎?因為過去的恩怨、同類的死;因為現在這個舞台,正適合上演報仇雪恨的戲碼───你們總不會為了上述這些感情用事的理由而拿起武器吧?」


    真是難以理解───席德用毫無半點感情的聲音說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跟我們戰鬥?」


    夏露沒有放鬆戒備,手依然放在劍鞘上,並為了探詢敵人的意圖而眯起眼。


    「打從一開始我就是那個意思。無謂的戰鬥隻會消耗不必要的能源,沒什麽事比這個更沒意義了,不是嗎?」


    希耶絲塔的信上也提過類似的內容。席德並不熱衷積極戰鬥,他隻不過是為了遂行自身的計畫,才會利用部下引發事端。


    「席德,你究竟是什麽?」


    我對敵人提出這個抽象、但又非知道不可的問題。


    「就我所知,你是從宇宙飛來的植物種子,太陽光則是你的天敵。而為了克服這點你需要培育人類為容器───我瞭解的就這麽多。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你為何那麽拘泥於生存本能、為此就算侵略人類也不在乎?」


    對席德來說,這些一定是事到如今何必多問的質疑吧。


    「我墜落在這顆地球,是大約五十多年前的事。」


    他並沒有顯露敵意,隻是述說自身的來曆。


    簡直就像席德那方更希望不戰而收場一樣。


    「身為《原初之種》,我伴隨著可以忍耐絕對零度到華氏一萬度的外殼,在太空中漂泊。當時的我───由於數萬光年之遙的星係發生了超新星爆炸,受到衝擊波影響失去控製,才墜落到這顆行星上。」


    「聽起來就像隕石……」


    我想起之前在《spes》研究所裏看過的《原初之種》3d模型,不過那玩意的尺寸頂多就跟小石子一樣。從外太空飛來的《世界危機》,就是像這樣在不為人知中降落在地球上嗎?


    「我所降落的地方,是一塊黑暗、寒冷,如沙漠般的不毛之地。而且沒多久,正因為感受到那個寒冷,我才發現自己的外殼已經破損了。」


    恐怕是墜落的衝擊力造成的吧───席德繼續說道。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依靠風的力量繼續移動。這時我發現氣溫徐徐上升,周遭的環境也越來越亮───而變異也是在那時開始的。」


    「───太陽。」


    一旁的夏露低聲冒出一句。


    「我知道《種》正在急速枯萎,不過隻要穿越這塊不毛之地,一定就能遠離那個逐漸升起的炎熱光源體吧───我這麽思索著,以僅存的外殼碎片為護盾,乘著風在這個世界的各處不斷遊蕩。」


    「……然後你發現在這顆星球上根本無處讓你躲逃了嗎?」


    一定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家夥的意識萌芽了───所謂貨真價實的生存本能。


    「唔,君塚,看那個!」


    夏露察覺到危險突然對我發出警告。我慌忙注意敵人那邊,他那隻恐怕是蝙蝠賭上性命才切斷的右耳,現在簡直就像滾水冒泡一樣,發出啵啵的聲響開始膨脹。細胞分裂不斷進行著,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再生了吧。


    「最後我得知天敵名叫太陽,並逐漸認識到這顆星球的構造。這個世界存在著晝夜的概念。也有狼、蝙蝠,以及變色龍等多樣化的生命體存在。此外───立於生態係的頂點,也就是這顆星球的支配者,名為人類。」


    ……是啊,接下來的發展應該就跟希耶絲塔的信以及在研究所收集到的資訊一樣了。


    席德入侵動物及人類體內,研究其肉體構造。接著他不斷收集樣本,學會了擬態為那些生物的技能。這項技術,也促成日後讓人類器官覺醒的《種》此一發明……他透過苗木插枝的要領製造出複製人,並率領其他追求《種》之力量而聚集的人類,結成了《spes》這個組織。


    盡管席德為了克服太陽這個弱點而需要以人類身體為容器,但《原初之種》會把人體的養分吸收殆盡,導致容器迅速枯竭。為此,他必須培養出能適應《種》的人類容器,便以孤兒院為名義開設了那座實驗設施。夏凪、希耶絲塔,和愛莉西亞則是他最後挑中的對象。


    「沒錯,降落到這顆行星,至此已超過五十年了。我本來以為,終於可以滿足自己的生存本能。」


    席德將視線從我們身上挪開,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喃喃說道。


    「然而,不知為何,我原本確認過的未來並沒有發生。就在我眼前,兩個容器同時喪失了。」


    那是希耶絲塔安排的計策。她跟米亞一同設下陷阱騙了席德。


    「那麽現在,換我也問問你們吧。」


    敵人的瞳孔再度對準我們。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不惜一切阻止我的目的?你們有什麽正當理由可以妨礙我滿足生存本能?對於人類這個種族,我並不打算消滅。那些無法成為我容器的家夥們,隻要在不妨礙我的範圍內都可以繼續生存。這樣子雙方要共存應該不成問題才對。可是明知如此,你們為什麽還要拚死跟我爭鬥?」


    席德並沒有非戰鬥不可的欲望,甚至還想跟我們透過對話尋求妥協。然而不如說,這對我們倒是個天賜良機。即便對手負傷,我方又有人數上的優勢,但對於這號過去讓《調律者》感到非常棘手的存在───我們就算拚命戰鬥也沒有獲勝的把握。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並沒有舉起武器,而是直接對席德答道。


    「我們不會殺你,也不會攻擊你。對你的生存本能也沒有否定的意思,而且隻要是你存活必需的事,在可能的範圍內也願意協助你。不過───」


    我一瞬間回頭,看了後麵的她們一眼,接著又重新轉向席德說。


    「不過,隻有齋川唯不能交給你。我們不會犧牲任何一名同伴。」


    不論是希耶絲塔、夏凪、夏洛特,或者其他人───都不可能給你充當容器。犧牲某人而讓另一人活下去───唯獨這種做法我是絕對無法認可的。沒錯,我對那位如今已故的名偵探也想這麽說。


    「啊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席德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我跟你們這些人類之間,為何會產生如此致命性的分歧,現在我終於懂了。」


    「……什麽意思?你想說什麽?」


    不知為何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接下來那家夥要說的話,可能會讓雙方之間的談判徹底破裂,我的第六感是這麽警告我的。然而,事到如今,早就無法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了。席德毫無半點同情心地這麽告知我們。


    「你們這些人類,很早以前就從生態係的頂端墜落了,但你們卻無視這點,拒絕成為更高等存在的墊腳石,這麽做是違反自然之理的。」


    舉例來說吧,就跟我們人類會吃其他動物求生存一樣,席德想把人類當容器也是為了滿足他的生存本能。此乃自然界的新規則,席德想主張的就是這點。


    「你們人類吃牛、豬、雞時會心懷罪惡感嗎?對那些動物的每一個個體會產生特別的想法嗎?就跟你們一樣,我把你們人類的身體當容器使用,也不會湧現一絲一毫的情緒。」


    「……!」


    夏露狠狠瞪著對方,按在劍鞘上的手也更用力了。


    「所以說你對成為自己墊腳石的對象沒有任何感激之意?不論那個人是誰,是什麽樣的存在,你一點也不在意?」


    「你們人類會區分牛或豬的長相嗎?」


    席德雙眼瞪得大大的,一邊發出刺耳的骨頭摩擦聲,一邊讓腦袋大幅歪斜。


    「……啊啊,是嗎?」


    至此,我終於搞懂了。


    席德目前交談的對象,並不是君塚君彥或夏洛特有阪安德森這樣的單一個體。就跟人類無法區分在自己腳下蠢動的螞蟻長相一樣,席德頂多也隻是把我們視為「人類」這個大框架底下的一分子。


    又例如說,在一年前的倫敦,身為《人造人clone》的變色龍,始終找不到逃出來的夏凪。雙方即便曾在《spes》裏共事了很長一段時間,過了一年後,變色龍在郵輪上重新見到夏凪,也沒有察覺出她的身分。這兩件事也是基於相同的道理。


    那是由於變色龍的生父───席德,平常本就理所當然地不把人類視為單一個體之故。他頂多隻會判斷眼前這個對象,充當自己的容器是否能合格罷了。


    「終於理解了嗎,人類。」


    席德說話的同時眼也不眨一下,將我們四人看作一體。


    「這不是善惡與否的問題,而是極其自然的歸納邏輯。」


    對這位真要說起來,根本沒在看我們任何人的席德,我最後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我說我們還是要抵抗呢?」


    「人類也不會對家畜寄予同情。」


    是啊,沒錯。我無法否定他這句話。


    我從槍套拔出麥格農手槍,對準敵人。


    「是嗎,不過人類也是出乎你意料地不肯輕言放棄喔。」


    ◆╳路線的結局


    席德的背後伸出無數隻《觸手》,銳利的前端指向我們。


    敵人依然麵無表情。此外,就跟他自己說過的一樣,他要盡量避免無謂的能源消耗,所以恐怕不會積極采取攻勢。然而我猜想───在反擊的時候他必定不會如此保守。


    「夏凪跟齋川快躲到柱子後頭!」


    我朝背後的那兩人喊道,並與夏露一同步上前線。


    「作戰計畫呢?」


    夏露瞥了我一眼,出聲問道。


    「啊啊,跟平常一樣。」


    「就是沒有既定的計畫吧。」


    夏露也一如往常,用輕鬆的口吻回應我,接著雙方就開始做戰鬥準備。是說除了空白的那一年以外,我跟夏露一直都是這樣並肩作戰的。


    「這樣能得到誇獎嗎?」


    突然,夏露用比平常更為孩子氣的口吻喃喃說道。


    被誰誇獎?這種事根本不用問。夏露的眼眸裏,永遠映照著那位隻用背影說話的偉大名偵探身影。


    「我一定是在羨慕君塚吧。」


    夏露此刻的視線並沒有投向我,而是朝著勢必要打倒的敵人勇敢邁步。我配合她的動作,也雙手緊握槍,從另一個方向接近試圖包圍席德。


    「追逐大小姐腳步的我,以及跟大小姐並肩而行的君塚。總覺得這種差距我一輩子也無法彌補……所以我才會嫉妒你。」


    然而───夏露繼續說道。


    「我現在發現這樣其實也沒關係───畢竟。」


    這位將金色秀發紮成一束並在戰場上奔馳的特務,一邊如風般閃避朝自己集中撲來的幾根《觸手》,一邊這麽吶喊道。


    「隻能待在後方一步的我,剛好可以守護大小姐的背後!」


    緊接著夏洛特用金黃色的劍,斬裂了逼近的《觸手》,隨後她為了更靠近敵人,正試圖用力跳出一步時───


    「───!請等一下!」


    與此同時,齋川的那隻《左眼》恐怕是看見了什麽吧,隻聽見她在後頭大聲警告。隨之而來的,便是地麵開始上下左右劇烈搖晃。


    「……唔,地震?」


    夏露隻好停下腳步。


    不,不對。這不是地震,這是───


    「surface of the exploding seeds───我的《種》,已經撒滿這顆行星。」


    席德開口的瞬間,我們所位於的這座停車場牆壁及地板便冒出大量荊棘。看來,這棟建築物一開始就被席德掌控了。


    「……可惡!」


    我朝不斷纏繞過來的植物開槍射擊……但,根本殺不完。而且還有大量的荊棘也同樣襲向齋川跟夏凪。手握滑膛槍的夏凪還能勉強應付,但不習慣使用武器的齋川很輕易就被長滿尖刺的植物包圍了。


    「唯!」


    在我們當中,最先擺脫糾纏的夏露衝去拯救齋川。


    金色的劍就像在跳舞一樣,俐落地掃蕩大量荊棘,等所有植物都被砍翻後,夏露試圖朝同伴伸出救援之手───但剎那間。


    「唔,夏露小姐,不行!」


    《左眼》再度捕捉到什麽的齋川,一把撞開夏露。緊接著。


    「───!」


    從死角伸出的席德《觸手》,擦過了齋川的脖子。


    「齋川!」


    從我這個距離無法判斷傷口深不深───不過受傷的部位真是太不妙了,隻見她的脖子右側溢出鮮血。


    「……哎呀,真奇怪呢。我之前不是用這種力量,幫過蝙蝠先生一次……」


    齋川摀著脖子,臉色蒼白地勉強擠出微笑。她的《左眼》,肯定比現場所有人更能精準判斷戰況。隻不過,齋川自己的身體能力並不見得能跟上這種判斷。


    「唯……!」


    當夏露想再度衝到齋川身邊的瞬間,齋川周圍的地板突然崩塌……從下層湧出的大量荊棘一口氣把她吞沒,她連話都來不及說就在我們眼前消失。


    「齋川……!」


    「小唯!」


    我跟夏凪不約而同大喊道,但早就來不及出手拯救同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時,麵對如此戰局最先做出決斷的夏洛特,任由一頭金發披散衝向了席德。


    「你們稱那個容器為同伴?連好好守護她都辦不到的你們有資格這麽叫嗎?」


    然而讓齋川負傷應該也不是席德的本意,隻見他以冰冷的目光對準夏露。緊接著從席德的脊髓附近,伸出一根呈鋼鐵狀的銀灰色《觸手》,迎擊夏露急襲而來的金色細劍。雙方交鋒的結果───


    「……啊。」


    等我回過神,夏露已飄浮在半空中。


    先是聽到劍折斷的聲響,然後是某樣物體碎裂的聲音。接著發出短促嗚咽聲的她,腹部被如長鞭的鋼鐵《觸手》纏繞住───最後。


    「人類果然很脆弱啊。」


    她就這樣直接撞破覆蓋建築物的植物,被拋到了立體停車場之外。


    「……從這裏到地麵,有幾公尺?」


    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感覺血液都要凍結了。


    即便是夏露,在這種沒采取護身倒法的狀態下高高摔落地麵───


    「夏凪!快追上去!」


    我口中冒出這句模棱兩可的指示。究竟是要夏凪去追齋川還是夏露,腦中根本沒做好判斷。我隻是將救助同伴這種、極其單純又無比重要的委托,交給那位名偵探罷了。至於我自己───


    「席德……!」


    沒等夏凪回答,我就緊抓著麥格農,獨自朝席德奔去。托剛才夏露的福,礙事的荊棘都被清光了。


    「隻剩兩隻了嗎?」


    從席德背後伸出的幾條《觸手》,又朝我襲來。


    活用至今為止的經驗,努力尋求能製造致命傷的攻擊機會,並將子彈灌入敵人的咽喉。這就是我現在唯一該做的事。


    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這點小傷,跟失去珍視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麽痛苦。於是我牢牢緊盯席德,右手拿著那把漆黑的槍───


    「對了,這就是生存本能提高的感覺。」


    當我聽到敵人這句說話聲時,自己已經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了。不,不知道是地板冰冷,還是我的身體正在變冷。看來剛才是受到敵人的《觸手》正麵衝撞,才導致目前身體無法動彈。恐怕是被打到要害了吧,或者出血過多才是主因。


    「───都無所謂了,這些事。」


    首先必須要站起來才能繼續。


    我一定要再發動衝刺,非得要破壞那個《原初之種》不可。為了達此目的,現在隻能拚命驅使這個如鉛塊般鈍重的身體。


    「───快動啊。」


    其實我很明白這一點。


    但就算心裏明白───身體卻早已不聽使喚了。或者該說,我已經連焦急的情緒都無法湧現,因為我的意識正逐漸開始模糊。


    我的故事到這裏結束了。


    倘若無法打倒席德、殲滅《spes》,我就不可能實現讓心愛搭檔複活的未來。但這種顛覆現實的力量,在我體內已蕩然無存。


    「───到此為止了嗎?」


    我領悟到自己即將死去,並再度站起身。


    看見我的模樣,席德的表情首度變得扭曲。


    究竟為什麽還能再站起來,這個答案就連我自身都不清楚。是因為之前吞食《種》才獲得驚人的體能與恢複力嗎?或者單純隻是死到臨頭而爆發了大量的腎上腺素。


    又抑或是,沒錯。


    「是因為希耶絲塔曾對我發過誓吧。」


    從未在我麵前哭泣的那家夥,說了一定會再一次和我相見───是啊,她當時是哭著如此發誓的。因此,直到我真正能跟希耶絲塔重逢為止,我都不允許自己輕易死去。


    「這才是我的生存本能。」


    我以顫抖的手,將槍口對準敵人。


    「不必擔心。」


    就在這時,彷佛能包容一切的柔軟觸感從我的腰部擴散到整個後背。


    不必回頭我也知道───那是夏凪。


    夏凪渚,從背後緊緊抱住我。


    「君塚還有其他該做的事吧?所以現在請稍微睡一下。」


    溫柔的話語,簡直就像催眠般慢慢溶入我的大腦。對此我本來想說些什麽,但眼皮卻違反我的意誌變得越來越重了。


    「夏、凪……」


    就這樣我當場倒了下去,直到要沉睡的前一秒鍾───我聽見那位紅色眼眸燃起熊熊火焰的少女,正對巨惡發出如此宣言。


    「世界之敵,要由名偵探打倒。」


    ◇代理偵探───夏凪渚


    「這個人格也能運用我的《種》嗎?」


    位於稍遠處的席德,用冰冷的目光對我蔑視道。看來,他並沒有錯過我剛才使用海拉《言靈》之力的場麵。


    「原來你也可以區分我是哪個人格喔。」


    是因為我這個身軀,是他精心培養的品種嗎?這麽一來,身體混入了多餘的不良品種,搞不好會讓他大為反感……哈哈。不過現在不必管那個了,反正我已經挑起跟這名男子的戰火。我最後一次注視了君塚的睡臉一眼,接著就背對他當場站起身。


    「你把小唯帶去哪了?」


    「為了變成正式容器需要準備。」


    席德並沒有正麵回答我的質問。不過這個答案,聽起來像是小唯還確實活在某個地方。如果要成為席德的容器,肉體應該不可能死亡才對───既然如此,小唯就還有救。


    「你也打算妨礙我嗎?」


    看我手握滑膛槍,席德淡然地問道。


    「我知道你的肉體內還沉睡著另外兩個人格,你甚至不想把她們叫出來就要和我戰鬥?」


    他指的是海拉跟希耶絲塔。這兩人,才是原本席德最指望的容器候補人選。隻不過,在希耶絲塔的策略下,那兩人的意識都集中到我這個身體裏───結果就導致席德同時失去兩個容器人選。


    假使對方想強行奪走已經有海拉跟希耶絲塔這兩個強力自我意識寄宿的身體,那位於外側的我這個容器很可能就會損壞。這也是席德放棄用這個身體當容器的理由。正因如此───


    「沒錯,由我來戰鬥。畢竟,假使我在這裏切換成海拉的意識……你又會想要以這個肉體充當容器吧?」


    是的,就是因為有海拉跟希耶絲塔這兩個強力的意識在我體內沉眠,才能防止席德的意識入侵。但如果我把人格切換成海拉,我自己就沒法擔當防禦的角色。所以,我最後隻像這樣從外部來守護這個身體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戰鬥上局勢不利,有陷入死亡的風險,你也絕對不成為我的容器,是這樣嗎?」


    正是,唯獨讓席德得到容器這點是絕不允許的。假使被他克服了目前唯一確定的弱點───太陽,之後要打倒他的機率隻會比現在更加絕望。所以,我才要在此,保護這個身體不被席德奪走───而且。


    「你好像搞錯一件事了。」


    我刻意對他露出微笑。


    假使換成那位名偵探,她一定也會在這時笑出聲吧。


    「我並不打算變成容器,也一點也不想去死。」


    我隨即用滑膛槍對準席德扣下扳機。該說是果不其然嗎,在子彈飛到席德本體前就被《觸手》擋下了。不過───這正是我的目的。


    「這麽一來你的觸手就再也無法攻擊我。」


    這是希耶絲塔過去使用過的、含有自身血液的紅色子彈───隻要被這種子彈打中,就無法反抗血液的主人。也就是說……席德之後就無法攻擊我……或說我體內的心髒希耶絲塔了。


    「原來如此,在敗給我之後,那家夥拿到了這樣的東西嗎?」


    席德暫時放下從背後伸出的《觸手》。


    「不過真要說起來,那玩意的機製,是為了預防同種族之間的爭鬥,我才透過轉基因設計出來的。要說對策這裏有的是。」


    席德說完後,再度猛烈朝我頭頂上方伸出《觸手》。


    「……唔!」


    攻擊瞄準的是天花板,大型螢光燈朝我這邊墜落。我雖然勉強避開了,但腿還是被破裂的玻璃碎片刺中。


    「……不是對準我,而是以其他物體為目標嗎?」


    這麽一來就可間接展開攻擊───席德的目的在於此。


    「我本來不想消耗多餘的能源,不過現在,既然已經拿到新的容器了,為了負起生父的責任,我還是先把不良品種拔除後再回去吧。」


    席德淡然地這麽放話道,並從背後伸出合計四隻《觸手》───那些家夥好像有自己的意誌般,不停激烈扭動著,還朝我周圍的天花板及牆壁猛烈衝撞。


    「唔,你盡管試好了。」


    我刻意擺出強悍的態度這麽說道,並一邊閃避接連掉落的螢光燈與柱子碎片。托了這幾年間海拉一直使用這個身體的福,或者說她現在根本就和我並肩作戰吧,我才能做出常人不可能的動作持續閃躲敵方的攻擊。


    「這一槍是幫夏露回敬你的。」


    在沙塵彌漫中,我趁攻擊的空檔發射子彈。子彈擊中敵人肩膀,傷口噴出了跟人類不同的綠色體液……不過敵人依舊麵不改色,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腦袋。


    「想替同類報仇嗎?」


    「夏露才不會因為那點小事死去。」


    我這麽答道,並倚靠柱子調整呼吸。


    「不過,說起報仇。」


    這時,我把下一發子彈裝入這把改造得比較容易裝彈的滑膛槍。


    「也要讓你嚐嚐,愛莉西亞遭受過的痛苦。」


    我重新壓低重心,衝向敵人身邊。


    「也就是說又是情感的因素。」


    「……好痛……!」


    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腳邊生出了茂密的荊棘,荊棘的刺鑽入我的腿裏。當我的動作像這樣被封鎖時,敵方的《觸手》趁隙把附近被遺棄的車輛舉起來,對準我用力一扔。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腳邊的植物開火,當解除束縛後───


    「快動啊,我的腳!」


    如此透過《言靈》對我自身下命令,才勉強讓滿是鮮血的雙腿重新動起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我躲過了巨大的鐵塊。


    然而,爆炸聲隨即打在我的鼓膜上。那輛撞上牆壁的車嚴重損毀,汽油泄漏被火花引燃。這棟被茂密植物覆蓋的立體停車場,瞬間陷入火海。


    「……咕,沒關係了。」


    我擦掉額上的汗水和鮮血,自己對自己這麽說道,接著再度裝填子彈。這已經是我手中的最後一枚了。


    該怎樣才能打贏那家夥?至此為止,我都是憑藉內心洶湧的激情充當武器,而君塚過去也是一直仰賴我的說服能力……然而這回的敵人,根本就沒有任何條件可談,甚至連情感這樣的概念都沒有。對這樣的對手,我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我再問最後一次。」


    恰好就在這時,席德簡直就像看穿我的想法一樣,在被火舌包圍的這座戰場上,他以冰冷的聲音問道。


    「為什麽你們人類這麽拘泥感情?有時候,比起生物最根源的欲望───也就是自我的生存本能,你們卻寧願優先基於感情做出選擇?」


    他說話時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這麽問並非單純為了滿足他的求知欲,恐怕也是席德自從墜落在這顆行星後,內心始終抱持的疑惑吧,所以才會對身為人類的我拋了出來。


    「───你到現在都沒發現嗎?」


    明明有很多理解的機會啊。


    我咬著下唇,在熊熊烈火中對席德大聲喊道。


    「愛莉西亞不顧自身的危險,也要守護我跟希耶絲塔───這叫友情。海拉時常想親近你,不論何時都為你盡心盡力───這叫仰慕之情。小唯思念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也始終為這位獨生女設想───這叫親情。夏露繼承已死的希耶絲塔遺誌,獨自一人堅持完成使命───這叫師徒之情。亞伯特先生為了拯救妹妹,賭上了自己人生的一切───這叫手足之情。此外,希耶絲塔把一切托付給君塚、給我,以及同伴們後才死去───這叫為了達成目標的熱情。我所說的全部───都是人類的情感。人類之所以為人類,就是因為擁有這些情感!」


    這是我現在竭盡思緒,所能提出最完整的答案了。


    「是嗎,雖然我還是毫無半點共感,不過就像人類也聽不懂蟲鳴代表什麽意義一樣吧。」


    結果席德在這凶猛的大火中,依然麵不改色地這麽告知道。


    「那麽,轉基因已經完成了,這麽一來我就可以再度攻擊你。」


    席德在剛剛的戰鬥過程中,趁機改造自己的基因……因此如今敵人的《觸手》可再度直指我。而且現在我的背後,還有君塚倒在地上沉睡,所以我絕不能輕言逃跑。


    「……唔。」


    在我剛才那段回答裏,隻有一個人沒對席德提到過。


    那就是身為我搭檔、助手的那個男生───君塚君彥。


    他比誰都更珍惜希耶絲塔。為了讓希耶絲塔重回人世,他寧可踏入人類不敢擅闖的禁忌領域───至於這種感情究竟該以什麽為名,不是我能在此置喙的。搞不好,相應那種情感的詞匯,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也說不定。


    既然如此,這個答案就該由君塚在未來自己尋找。即便得吞下禁果,為此和世界為敵,甚至陷入跟《調律者》戰鬥的險境───君塚君彥還是要挽回希耶絲塔。他總有一天絕對會成功的,我敢如此斷言。畢竟,現在的我,終於察覺到通往那個未來的路線了。


    『這樣真的好嗎?』


    頓時,有個聲音彷佛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那是兩天前,在英國最高的鍾塔上,那位可以看穿未來的少女向我提出的疑問。


    她讓君塚先離開,並趁我們獨處時才對我表示,假使顛覆已經決定好的命運,或是犯下讓死者複活的禁忌,就會有相對應的扭曲產生。


    就好比同時間世界上隻會有一人具備《巫女》的資質般,《名偵探》在這世界上也隻可能存在一位。因此,將來如果希耶絲塔複活的未來實現了,屆時我就會───


    「很好啊,這樣的結果。」


    我當時沒有立即回答的問題,現在可以這麽回覆了。


    「畢竟,沒錯吧?」


    我被賦予的職務。


    以及此時此刻,我該完成的使命。


    「───代理偵探。」


    從一年前,就已經這麽決定好了。


    「………………唔!」


    霎時,席德的《觸手》貫穿了我的腹部。


    「……………………咕,啊……」


    前所未有的劇痛襲來,讓我瞬間意識模糊。《觸手》抽出後,深紅色的血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滴落地麵。這個傷勢應該是沒救了吧───但即便如此。


    「快跑啊,我的腳!」


    我再度透過《言靈》的力量,自己對自己強製發出命令。


    快跑,快跑啊。


    跟疼痛什麽的無關,除了前進以外忘卻其他事吧。


    「光憑我,或許無法與你為敵!」


    過去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我,甚至連全力跑完一百公尺的體力都沒有。但如今,我有這雙可以一直奔跑的腿,也找到了不得不繼續奔跑的理由。正因為這樣,我的雙腿永遠也不會停息。


    「不過,總有一天打倒你的存在將會現身!」


    我麵向前方,絞盡最後的力氣,並如此對世界之敵發出宣言。緊接著,我在火焰和黑煙的掩護下,抓著不是滑膛槍的另一項武器,朝敵人逼近。


    「例如那位日本的偶像可能會用歌聲感動你,那位金發特務可能終究以武力壓倒你!」


    這是我昨天要離開《spes》據點之前,在實驗設施裏發現的。那,就是我的另一位搭檔曾用過的愛刀之一。我緊握著刀柄,同時祈求對方賜給我力量。


    「又或者,一個穿外套的呆瓜男生,會試圖用笨拙的言語說服你,甚至可能是那位白發的名偵探,會用意想不到的妙計打倒你也說不定!」


    距離敵人剩下兩公尺,我就這樣穿過黑煙───在海拉的力量協助下,那把鮮紅的軍刀斬向了敵人的頸項。


    「我永遠也看不見那樣的未來了───但隻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證!你君臨這顆星球、戰勝人類的未來永遠也不會成真!」


    就這樣,我最後這一戰的結局是───


    「……還差一點、嗎?」


    鮮紅的刀刃,隻差幾公分就能完全砍斷敵人的腦袋,但卻被同樣化為劍刃的《觸手》阻擋住了───緊接著。


    「連你也加入了嗎,海拉。」


    在逐漸變模糊的意識中,我的聽覺捕捉到席德似乎在這麽輕聲說著。


    「礙事的家夥來了。」


    他話才剛說完,遠處就有直升機的噪音傳來。想必是援軍吧───至於席德這邊,大概是確保了獲得容器的最重要目的,一眨眼就消失離去了。


    「……到此為止了、嗎?」


    看來利用《言靈》欺騙大腦也是有極限的。我雙腿一個踉蹌,忍不住當場崩跌在地上。


    「君、塚……」


    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我匍匐爬向倒地的君塚身邊。


    氧氣變稀薄了,失血也太過嚴重。這樣不要說保持意識,就算繼續呼吸都很困難。但即便如此,我的手……我的指尖,依然努力伸向他的所在之處。


    「謝、謝……」


    之後的話無法順利說出口了。


    不過在最後一刻,始終夢想自己能成為一號人物的我,終於稍微獲得滿足地陷入沉眠。


    我的名字是渚。


    代理偵探───夏凪渚。


    繼承偵探使命就是我的遺誌,而這個思念也會移交給下一位英勇戰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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