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人命就值兩隻母雞?關福哪裏希罕,當場剁了雞脖子,鮮血淋漓地扔在門檻上就走了。


    門前撒雞血可是大晦氣,聽說梅老太太第二天特地請了和尚來做了場法事,但那些都與他不相幹。事後怪秀荷脾氣拗,懷了身子也不早點說,也不舍得她常回來,隻叫她有事派人說一聲,自己去城裏探望就行。


    曉得阿爹是關心自己,秀荷也不挑破,隻抿著嘴角笑,「兩位大人要來咱們鎮上觀光,說咱們家的酒得皇上喜歡,今後成貢酒啦,這樣大的好消息我哪能不親自回來報喜?」說著將鐸乾三人迎進門來。


    「瞧,我就說這丫頭福氣吧,次次帶回來的都是好消息。」紅姨正幫關福整理肩膀,忽聞一抹雅淡熏香沁入鼻翼,抬頭便看到秀荷與一中年冷俊男子並排而站。


    叱吒風雲的皇親貴戚,當年生得真是瀟灑,倘若光陰倒轉十數年,那俊容上一雙桃花眸子應是天然含笑,擅弄風月卻偏生寡冷薄情,誰愛上他誰便不成活。


    時日如梭,年少風華遠去,一忽而轉眼竟都已是中年。


    不由得一愣,頃刻間又錯開視線,紅唇勾出來一道諷弄,「喲,還真是好大一個官,天南地北也能找到這兒來。」


    熟悉卻又久遠的刻薄。


    鐸乾聞聲凝看了紅姨一眼,又掠過她搭在關福肩上的手,卻不理會她的不歡迎,修偉身影踅進倉房。


    秀荷沒有注意到這微妙一幕,自向阿爹介紹道:「這位是端王爺,這位是李大人、老桐伯伯。先前在堇州府,若非幾位大人相助,三郎在牢裏都不曉得會怎樣,咱們家的酒啊,也難能這麽快就出頭。」


    關福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不過縣衙老爺,幾時與皇親貴胄打過交道,急忙上前叩拜,「啊呀,多虧兩位大人照應,平日裏總聽丫頭念叨大人們的好處,就是不曉得該怎麽感謝,今天終於見到真人了,這廂先受草民一拜!」


    大魏朝官民尊卑森嚴,他不知應酬客套,隻曉得見了官便要下跪。那雙膝伏地,好不歡喜景仰,才換的褂擺便在紅土地上沾了濕,黑沉沉染開一片。


    原來最後配的竟是這般一個粗獷漢子。


    老桐默歎一口氣,斂回心緒,很是有涵養地伸手虛扶了一把,「關師傅請起來。」


    鐸乾睨著關福緊貼在地爬滿繭子的雙手,儒雅含笑道:「聽丫頭說小鎮風光甚好,今次得空私訪,眾位不必如此拘禮,就照丫頭所說,隻管稱呼本王『王老板』便是。」言畢笑望一眼秀荷,自撩開袍擺在八仙椅上坐下。


    關福抬頭,看自個兒閨女笑顏如花,再看鐸乾眉目清俊,怎麽兩張臉龐莫名重合,心間詫了一詫。


    小廝搬來酒甕,關福親自倒了三碗盛過去,憨聲笑道:「想不到傳說中的鐵麵端王竟是如此一表人才,打小算命的就說俺閨女有福氣,將來必得貴人相助,如今想來那小老兒並未誆我。我一粗人不會說場麵話,隻這一碗新酒叫眾位大人品嚐,以表內心感激之情。」


    鐸乾頷首打量關福的臉,四、五十歲的年紀,五官濃眉大眼還算端正,身材果是東北麵漢子的肩寬高猛,那心便不聽由自己,又勾勒出方才青紅酒鋪之所見,四角的床帳光線昏蒙,陰陽纏在帳中旖旎,沙沙綿綿,蝕骨撓魂,十數年……錯了錯了,來之前就說過不該去想這些。


    他迅速斂回心神,淡然一笑道:「不過是秉公辦案,理所應當。這就是你釀的酒了?」


    關福朗朗笑答道:「正是,一點小手藝,大富大貴不能,圖個養家糊口罷了。」


    「哦,那麽這些年來辛苦你了。」手中酒水清冽搖曳,鐸乾卻不喝下去,看一眼關福的瘸腿,把酒碗放下來。


    辛苦?關福聽不懂,見王爺不喝,怕貴人嫌棄酒不好,把碗端過來傾身看—— 並無蚊蟲飛進,不禁搓著手局促乾笑,「哪裏哪裏,孩子們都聽話,一家人過得開心快活。」


    老桐含笑解圍,「我們王爺老胃病,向來滴酒不沾。」


    秀荷看阿爹大冬天還穿著秋日的千層底鞋,便把才做好的棉靴拿出來叫他試穿。


    關福麵色這才自然起來,說正缺鞋子呢,穿慣了孩子她娘和閨女做的鞋,買來的就是穿不舒服,舊了也舍不得換。


    把棉靴接過去,一瘸一拐地躲去邊上試穿。那背影高大,嘴上怪閨女辛苦,言語中卻都是慈愛與滿足。


    「嗬嗬,你這腳板倒是生得一大一小,做起鞋來也費勁。」鐸乾看著靴底紮實的針腳,眯著桃花眸子笑。


    那眸光深深,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想他誤會自己拿閨女使喚,關福把鞋子套上,側過頭來憨笑道:「姑娘孝順,隔三差五的往家裏帶東西,我叫她不要做,太辛苦,恁是不肯聽。」


    踩踩,正合適,又說腳沒洗,舍不得把鞋弄髒,脫下來明兒個再穿。


    阿爹從來粗枝大葉,今日怎麽也細致起來?秀荷給鐸乾端來一杯熱茶,解釋道:「我阿爹的腿就是在那場禁海令中受傷的,從前不瘸,後來瘸了,兩隻腳用力不一樣,漸漸就一邊大些一邊小些。」


    紅姨一直在角落安靜待著,這會兒也接過話茬,「可不就是,躺了兩個多月不能下床,沒辦法子青隻能出去接活兒。她那身子骨哪禁得起累,從此以後就病了。看你們朝廷做的什麽好事,盡是害人。」


    居然還出去給人做工,養這一家四口……鐸乾心間猛一觸痛。然而當年那場禁海令,莫說有人在暗中作梗,朝廷也總要抓個出頭鳥嚴辦,庚家既然率先出頭,結局必然還是動他。


    所以這世界的果皆由因造就,若無四年前一出,今日就不會隻見到她的空魂。


    鐸乾若有所思地看向紅姨,沉著嗓音道:「朝政之事婦人家不要非議。」


    正說著,二蛋跑進來,叫了聲「娘」。


    【第四十四章 山中遇險】


    紅姨看一眼鐸乾,有些尷尬,甩著帕子迎上前把二蛋擋住,「我的乖乖,不是說頭疼,叫你在家躺著,怎麽就來了?」眨眼睛,暗示兒子快回去。


    二蛋腦袋圓圓的,機靈又討人喜歡,不肯走,說:「長河哥哥在瓷窯裏出事了,砸得滿頭都是血,可嚇人了,我不敢回去,姊夫就叫我過來。」


    「咳咳咳!」關福一聽,一口熱血差點噴將出來,罵道:「好小子,就為了給那婊子賺套金首飾,命都不要了!他怎麽不乾脆把老子氣死,把我們關家的血脈也砸斷!」


    說著撈起一根長棍,鞋都來不及換,光著大腳板殺氣騰騰地往門外衝。


    大夫說阿爹心燥氣短,受不得刺激,怕他在路上氣倒,秀荷連忙向鐸乾欠了欠身,去內倉叫個夥計跟在後頭。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紅姨揩著帕子也想走,但那細腰豐臀兒才走到門邊,就被鐸乾一聲喊住——


    「遇見了還能跑去哪裏?」


    冷漠無波的嗓音叫人脊背發寒。


    知道這是個麵冷手狠的角色,忤逆不得,紅姨的腳步就軟了軟,沒走成,乾脆身姿嫋嫋走到鐸乾對麵坐下來。


    「跑?我有跑嗎?端王爺哪隻眼睛看見我跑了。」又暗示二蛋趕緊離開,別杵在這兒聽大人們講話。


    二蛋是個孝順的娃,不肯把娘一個人丟下,怕這個貴氣的伯伯會害她。


    鐸乾斜睇了二蛋一眼,俊容冷沉沉的。「他找了你很多年,若是知道你在這裏,隻怕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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