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青石大街一路往坡下走,路過青紅酒鋪的門口,秀荷舉手敲門,「阿爹、阿爹,可在家呐?」


    因為已給梅家交了整年的租金,明年開春才到期,所以關福暫時還住在這裏,隻不知是無人還是正在睡午覺,敲了幾聲也不見應。


    正待要往巷子深處走,門開了個小縫,探出來二蛋的小腦袋,「秀荷姊姊。」


    二蛋理著小光頭,後腦墜條小細辮,大冬天也不戴頂帽子,眼睛骨碌碌看著鐸乾幾位,「他們是誰?」


    秀荷吩咐二蛋要叫大人,又問他,「阿爹在哪兒,怎麽就你一個人在家?」


    二蛋說:「師傅在酒莊裏,我頭疼,犯暈呢。」


    頭疼你還光著小腦袋。


    關福自九月被梅家三姑姑氣出病後,身體便一直反覆不好,平日對二蛋好不嚴苛,恨不得把一身本事盡相傳授。


    二蛋這樣小的年紀,哪裏吃得消,紅姨疼兒子,教他幾招,時不時藏在家裏偷閑兒呢。


    秀荷也不挑破,因見鐸乾打量門內,便彎眉笑道:「這就是民婦幼時的家了,兩位大人若不嫌棄,不妨進來歇歇腳兒。阿爹存了不少老酒,我燙了與大人們喝。」說著把門讓開,請眾人進去。


    是她幼時的家……


    那門板褐黑,爬著螞蟻與青苔,裏頭光線氤氳,不見窈窕舊影,隻見天井下小樹孤零,像人的魂兒留著不肯走,招著手帕勾你進去—— 快來呀,在思量什麽,等了你十幾年……


    「好。」鐸乾頓了頓步子,跨入低矮門檻。


    幾人隨在其後。


    是江南素儉的舊民居,空氣中有木頭與青磚的甘濕之氣,腳下的紅土地已被經年踩踏成硬實的黑,卻打掃得乾乾淨淨。四角天井下無人,竹骨上晾著兩件漢子的衣裳,肩寬袖長,看起來應是人高馬大。那屋堂的牆邊一排過去都是酒缸,應該已有不少年頭,芬芳馥鬱掩不住。


    秀荷說:「我阿爹釀了一輩子酒,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個自己的酒莊。如今蒙大人們抬舉,不僅酒莊有了,酒還成了貢酒,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麽樣。」


    鐸乾卻好像沒在聽,隻負手打量周遭,但他看的卻不是院落的古樸寧寂,看到的隻是它的簡陋與清貧—— 那牆角堆著的是什麽?是柴垛;灶房裏陰陰暗暗的,有鍋碗瓢盆,還有蒸飯的木蒸子,燒柴的火鉗子,這些便是民間主婦一生的操持。


    那光影蒙朧間,好似又看到女人在灶前忙碌的清影。他的眼睛便有些酸,想起她在戲台之上的風華絕豔,那時韶華多麽美麗……後來怎能落於塵埃,甘願做這些粗糙卑下之事?


    鐸乾問秀荷,「你母親常唱戲嗎?」


    唱戲?


    「不唱。」秀荷低聲應道:「紅姨總說阿娘天生戲骨,是當年的紅角兒。阿爹想聽,時常哄她唱,阿娘其餘事兒都依著阿爹,唯獨這一件百般不肯。直到她去了,秀荷也從來不曾聽過她唱過半句。」


    鐸乾便知道燕笙為何不回去找他了,她把舊輝煌、舊情愛全部埋於塵埃,連戲都舍得那般徹底,還回去做什麽?


    她不肯原諒他,怨與恨在心中一世不泯。


    「紅姨又是誰……是那個阿紅嗎?」鐸乾隨口問著,沿著房簷下走路。


    透過一隙昏蒙的窗子,看見裏頭床榻上被褥折疊整齊,一床是紅,一床是灰,還有兩個枕頭並排。床邊紅箱上有女人衣裳懸掛,拉得平平整整,看花色是十幾年前的舊款式,卻纖塵不染。


    他的步子便微微一頓,知道這是她與後來那個男人同床共枕的屋。


    大了十多歲,但他很疼我的母親,幾乎百依百順……


    當日堇州府秀荷的言語又浮現在耳畔。


    怎麽能夠不寵呢?她的柔韌是他在從前和後來所見過最為美好的,十五歲時把第一次給他,疼得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後來卻契合得越來越美妙。他早先風流好勝,本與朋友打賭,到手了便將滋味分享,後來卻情不自禁沉淪,想要將她獨占。回回愛她,聽她沙沙綿綿的嚶嚀,隻想叫她在身下承歡不盡。


    鐸乾俊朗麵容上掠過一絲戾氣,忘了應該挪動腳步。


    「紅姨她是我乾娘。」秀荷解釋後便不再繼續說話。


    關福比子青大了十多歲,從來都知道子青屬於他隻是一種巧合,也知道她的心他進不去,但他珍惜和子青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子青的所有物事他都如昔日擺放,依舊是她走前的模樣。


    秀荷出嫁前,關福總愛說:「丫頭性子倔,你娘她在底下不放心,時常半夜坐在床頭對我嘮叨。她愛乾淨,我可不敢隨便動她的東西,免得下回她半夜裏回來,想要找衣裳穿,找不著,又來怪我亂翻。」


    秀荷早先不懂,以為關福酒喝多了頭昏,後來嫁給庚武,才曉得阿爹是這麽愛阿娘,舍不得把她從生命中、從記憶中抹去。


    秀荷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不想聽鐸乾繼續問阿娘的事。


    「王爺,眼看就要傍晚了,不如去酒莊裏看看。」一旁的老桐低聲提醒,不著痕跡向鐸乾使了個眼色。


    鐸乾恍然回神,瞥見丫頭凝眉思量的嬌顏,不動聲色地收斂心思。不想叫她猜度了故事,或因那故事與自己生出嫌隙。


    臨出門前又看了看天井下掛著的兩件漢子衣裳,笑笑道:「院子雖小,倒也清樸別致,尤其酒香叫人難忘,這釀酒的師傅今朝可是得見識一番。」


    酒莊在巷子的更深處,早先這裏是一家富戶的倉庫,破落後便空置下來出租。庚武新招了十來個夥計,各司其職,往來穿梭間好不忙碌,人還未走進,醇濃的酒香味便已隨著蒸米的白霧撲麵而來。


    庚武尚且未歸,靠門邊的大圓桌旁關福正在試酒,紅姨手上拿一件緞料對襟大褂叫他試。那衣料黑黑亮亮,關福不肯穿,說做生意的老板、當官的老爺才穿這種大褂長袍,自己一個幹粗活兒的漢子穿了也是糟蹋,不穿。


    紅姨不耐煩,硬給他往身上套。她個兒不高,得踮著腳尖才能構得著關福肩膀,一邊套一邊刻薄道:「嘖,真當我樂意叫你穿?眼看我乾女婿生意越做越好,你穿得這樣隨便,走出去存心給他丟門麵嗎?我可不是子青,不欠你也不愛伺候你,不是看在秀荷小倆口的分上,我可懶得管你這閑事。」


    關福生得濃眉大眼、魁梧高壯,早先子青在的那幾年,倒把他收拾得很是威武精神,後來子青不在了,複又變回從前的粗糙不打扮,紅姨向來覺得子青跟了關福是被關福占去便宜,平時可沒少拿這些事埋汰他。


    當下被紅姨如此一說,隻得不情不願地把手伸開。那褂子顏色亮堂,他身材高大,這般一穿倒顯得派頭十足,看起來也年輕不少歲。


    秀荷跨進門,乍然看見忍不住噗哧一笑,「呀,果然人靠衣裝,爹這麽一穿我險些認不出來了。」


    被閨女調侃的關福覺得很沒麵子,但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確實做得好,抖著袖子道:「還不是這毒舌女人,硬說老子穿太寒酸給她乾女婿丟臉,非要我換。看這不黑不綠的,穿得我渾身不自在。」


    又凶秀荷,問她這麽冷的天氣幹什麽跑回來,也不怕地上滑,小心他孫女兒再受驚嚇。


    梅家繡莊那一場血染鮮紅,叫關福如今想來都心有餘悸。當日隨紅姨趕至花厝裏弄,看庚武抱著血跡斑斑的閨女從巷口走出來,差點一口氣喘不上厥過去,和兒子兩父子提著柴刀上梅家討說法,梅老太太躲在內宅不露臉,隻叫門房老張拎兩隻母雞和一籃子蛋出來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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