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陽台，從海上吹來的陣陣風兒撫過發熱的身體。
薄紗睡衣的衣襬搖曳。
緹雅啜飲著透過客房服務叫來的冰紅茶。順口的大吉嶺茶不僅降低了體溫，也讓心情平靜下來。
眼前是一大片夜景。飯店群閃爍的燈光宛如一個巨大的生物。如此奢華的景致，在迪恩共和國內恐怕隻有這裏才欣賞得到吧。
陽台上，莫妮卡將黑光燈手電筒擺在一邊，正在讀書。她的身旁堆疊了超過十本的書，她好像打算利用這次假期，一口氣趕上閱讀進度。那些全是愛情小說，描述年輕男女相遇後墜入愛河的常見故事。
「在下隻是出於對知識的好奇心，並非關心男女之間的情愛。」
緹雅還沒開口，莫妮卡就先這麽解釋。
「什麽嘛，我又什麽都沒說。」
「你的眼神就是那個意思。」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是有那麽想。」
「話說回來──」莫妮卡依舊盯著書本。「拜托你不要穿著薄紗睡衣到陽台來。」
「哎呀，又沒有人會看見。」
「在下難道不是人嗎？」
「嗬嗬，我就算裸體也無所謂喔。」
「……在下真的很討厭你這個人。」
以一句「我開玩笑的」敷衍過去，緹雅坐在莫妮卡旁邊的椅子上。
莫妮卡一臉厭煩地闔上書本。
「怎麽？你是來找在下商量瑪蒂達小姐的事情嗎？」
「……愛爾娜和安妮特已經睡了。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不理她就好了啊，反正安妮特什麽也不記得。」
莫妮卡用充滿責難的目光注視著緹雅。
「然而──為什麽你要答應她那種事情？」
她果然是反對的。
反對緹雅與安妮特的母親做出的約定──
◇◇◇
那名女性自稱名叫瑪蒂達。
她是鄰國萊拉特王國的技術人員。根據名片上的頭銜，她是重機械製造商的員工。那是緹雅也聽過的大型企業，成立的曆史不長，製造出的品質優良的產業機械卻行銷全世界。而且售後服務也做得非常周到，隻要機械發生故障，便會從本國派遣技術人員前去維修。
瑪蒂達也是其中一人。聽說是飯店的噴水係統壞了，於是她才趕來修理。看樣子，她好像造訪過迪恩共和國好幾次。
「四年前，我和這孩子一同造訪共和國，卻不幸被卷入鐵路事故中。當時，我被送到醫院救治，卻唯獨找不到這孩子，她從此下落不明……」
緹雅四人在泳池畔的桌旁聽她道來。瑪蒂達連安妮特的頸後有痣都知道。說起來，她們兩人的長相確實有幾分相似。她應該就是安妮特的母親沒錯。
這似乎是一場奇跡般的重逢，然而緹雅的心情卻很複雜。
「我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還活著。她真正的名字是──」
瑪蒂達說出一個緹雅沒聽過的名字。那似乎正是安妮特的本名。
但是安妮特本人卻偏著腦袋。
「那是誰？本小姐沒聽過那個名字。」
「咦……？」
瑪蒂達瞪大雙眼，感覺受到了打擊。
「安妮特……」緹雅說。「你和愛爾娜去旁邊玩。」
「本小姐知道了！」
安妮特用手臂環住愛爾娜的脖子，笑眯眯地說：「愛爾娜，我們去玩水槍吧！」然後就把她拉向泳池。和她愉快的表情形成對比，愛爾娜則是以絕望的眼神哀求著「不要，快來人救救愛爾娜……」，但是緹雅盡管感到抱歉仍選擇無視。
等到本人離開後，緹雅這才開口。
「呃，我就簡短地說吧，她失去記憶了。」
然後摻雜著謊言，簡短地說明。
──安妮特因為不明原因，從四年前便失去了記憶。出身不明的女孩被國家收容，並且給了她「安妮特」這個名字。她目前就讀某間全住宿製的宗教學校，而我們幾個是她的朋友，現在正一起享受假期。
她如此謊稱。
「很遺憾，安妮特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記得。」
「怎麽會……」瑪蒂達用雙手捂住嘴巴。
「我們也不能說一句『喔，是這樣啊』，就把安妮特交給你。這麽說或許很失禮，不過現在既沒有可以證明你就是她母親的確切證據，而且也得向學校商量這件事才行。」
瑪蒂達好像終於理解狀況了，她低下頭。
「……也就是說，我的女兒在鐵路事故中喪失了記憶，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人生，對吧？」
緹雅不知該如何回應她。
在法律上，假使可以拿出證據證明瑪蒂達和安妮特的血緣關係，那麽迪恩共和國當然必須將安妮特交還給她。可是，那完全是就法律上而言。
應該獲得尊重的，是本人的意願。
「……不，光是能夠活著重逢，我就該感謝老天爺了。」
瑪蒂達忽然麵露微笑。
「見到那孩子感覺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慶幸也很開心。」
瑪蒂達一臉沉醉地望著在泳池裏跑來跑去玩耍的安妮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一旁淚汪汪的不幸金發少女。
所幸，她並沒有主張身為母親的權利，硬是要將安妮特帶走。
和以「本小姐」自稱的女兒形成對比，這名女性的態度非常謙虛客氣。
緹雅提出疑問。
「安妮特的個性從以前就很自由奔放嗎？」
「是的。她以前經常偷偷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把玩機械。我明明什麽也沒教她，她卻自己慢慢學會操作。當時我還對此感到有些傷腦筋，但如今想起來，卻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原來如此。她是在那裏學會技術的啊……」
總算明白了，安妮特果然是在國外習得那身技術。
「緹雅。」莫妮卡插口。「差不多該回去了，泳池也快要關閉了。」
這是謊言。距離閉館時間應該還有兩小時以上。
可是，莫妮卡卻對緹雅投以嚴厲的目光。她似乎很想快點結束話題。
緹雅向瑪蒂達提議交換聯絡方式。她起初態度躊躇地說：「我住的旅館不是很好……」，但後來還是說了出來。那是和緹雅等人所住的飯店相比，住宿費差了一位數以上的廉價旅社。她大概對此感到很不好意思吧。
「等一下！」
離去之際，瑪蒂達抓住緹雅的手。
「我知道我這樣很任性。但是，明天晚上，我可以和我女兒一起吃飯嗎？」
「咦，明天……？」
「我想要盡可能填補我們分離四年的時間。不行嗎？」
她像是要抱在懷裏似的，握住緹雅的手，讓人感受到「我不會放你走的」的龐大壓力。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母愛？
盡管在意一旁瞪著自己的莫妮卡──
「……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幫你們訂好餐廳的。」
緹雅也隻能點頭。
「太感謝你了！」
瑪蒂達深深地低頭致謝，還握著緹雅的手不停搖晃。
莫妮卡的咂舌聲傳入耳裏。
◇◇◇
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緹雅重重歎了口氣。
「哎呀，那種情況下我哪能拒絕呢？我沒辦法對感人的重逢潑冷水啦。」
「可是對安妮特而言一點都不感人啊。」
「那不然你說，我該怎麽回答？」
思索片刻後，莫妮卡開口。
「──你認錯人了。你要是再繼續糾纏，我就要報警了。」
「這也太狠毒了吧！」
「──這孩子是我生的。她不可能是你的小孩。」
「哎呀，突如其來的發展。」
「──假裝自己是生母，企圖接近我家當紅童星的粉絲，這種人很常見呢。」
「不要再為安妮特添加奇怪的設定了。」
「不管怎樣，你都應該拒絕才對。」
停止謎樣的小劇場，莫妮卡聳著肩說。
「對方想把安妮特帶走耶，你對此難道沒有任何危機感嗎？」
緹雅不由得轉頭望向後方。
安妮特正安穩地睡在床上。她雖然不再倒掛著睡覺，但是睡相依舊很差。她把腳伸到隔壁床上，狠狠地踹了愛爾娜的臉。
「你要讓她──離開『燈火』嗎？」
「…………………………」
緹雅思考過這種可能性。
假使瑪蒂達帶安妮特回國，她就不能再待在「燈火」了。安妮特將離開間諜的世界，在別國過著健全的人生。
「不過嘛，這個選項不值得討論。」
莫妮卡露出耀武揚威的笑容。
「團隊需要她。在下對她可是有不錯的評價喔。」
語畢，莫妮卡從懷裏取出某樣東西。那是造型和汙損程度一模一樣的褐色長夾。
「──完美的複製品。」
她將長夾一甩，裏麵掉出三顆小球。
「她看了在下的錢包一眼後，就做出了這個。外觀和既有的錢包如出一轍。不過，她又另外加入了設計，隻要輕輕一甩，就會跑出這個橡膠球。這是在鐵球外包覆橡膠的投擲武器。在下可以把它當成普通的錢包，連同這三樣武器自在地隨身攜帶。」
這項技能，恐怕是繼承自身為技術人員的瑪蒂達吧。
不，即使取得了技術，真有辦法做出如此完美的複製品嗎？
「她的記憶力大概很強吧。」
「記憶力很好的失憶者，這話聽起來還真是諷刺。瞬間記憶物品，做出外觀相同的武器──這是多麽強大的技能啊。」
緹雅對於莫妮卡的意見也有同感。
安妮特是「燈火」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能失去她。
「順便問一下，她本人是怎麽說的？」
「她說『本小姐覺得怎樣都好』。」
緹雅盡可能公平地向安妮特說明情況。
然而她的反應不佳，對母親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
在安妮特看來，瑪蒂達是陌生人──她的態度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好說啦。」
莫妮卡拍手。
「打破約定吧。在安妮特起了奇怪的念頭之前，趕快逃跑──」
「──可是，我認為這在安妮特的人生中是個不錯的機會。」
「啥？」
「明天，我要遵守約定，讓瑪蒂達和安妮特再見一麵。」
聽了這句話，莫妮卡露出掃興的表情。
以混雜了錯愕和譏諷的目光看著她。
「為什麽？安妮特終究會和母親分開，你為何還要讓她們產生感情？」
「…………」
「還是說，你真的打算把安妮特交給對方？」
緹雅回答「不是的」，予以否定。
她知道自己很優柔寡斷。可是，她實在不認為拆散這對母女是正確的決定。
「是因為空蕩蕩的啦。」
「什麽意思？」
「我在窺視安妮特的內心時有這種感覺。什麽都沒有。既沒有當間諜的動機，也沒有留在『燈火』的動機。那孩子就隻有快樂和不快樂這兩種選擇。」
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可能隻有見過她內心的緹雅才感受得到吧。
──想要長高。
安妮特的心裏，就隻有這種天真無邪的欲望。
「我覺得這實在太不正常了。我們做的可是賭上性命的任務耶？一個沒有記憶也沒有使命感的少女，就隻是出於好奇而投身任務。我對安妮特……要怎麽說呢，我希望她能擁有更根本的東西。」
緹雅回想起重新組成團隊和在「火焰」的墓前時，安妮特曾說「本小姐隻想和大家在一起！」。那是多麽曖昧又危險的回答啊。
「在下和你真的是意見不合耶。」
莫妮卡語氣嚴厲地說。
「在下對同伴的事情不感興趣，認為應該優先考量團隊的利益才對。」
站在她的立場，她似乎認為比起個人情感，應該以組織為優先。
緹雅並不覺得那是錯的，反而還很佩服莫妮卡堅守自己的作風。
「當然，我不會要求你幫忙。你隻要靜觀就好。」
「靜觀啊……」
「如果你討厭聽來偽善的理由，那我就換個說法吧。倘若安妮特能夠找到成為間諜的積極動機，你不覺得那樣可以為『燈火』大大地加分嗎？」
現在的安妮特太難以捉摸，根本無法控製。
「…………」
莫妮卡默不作聲。
她從陽台眺望著外麵的夜景，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開口。
「……算了，隨你高興。隻要她的自由奔放能夠收斂一點，在下就沒意見。」
「多謝你的配合。」
盡管莫妮卡的態度消極，但總算是得到她的認可了。緹雅鬆了口氣。
結果才剛這麽想，就見到莫妮卡豎起兩根手指。
「不過，在下想要提出兩個條件。」
「咦？什麽條件？」
「明天的晚餐，在下也要去。在下得從旁監視，確保你不會起了奇怪的念頭，把安妮特交給對方。」
「這沒問題。另一個呢？」
「唔，嚴格來說，這應該算是請求而不是條件。」
莫妮卡一臉不耐煩地，用大拇指指著室內的同伴。
「在下不想因為和她們出門而感到丟臉。」
◇◇◇
「好了啦啊啊啊啊！不準逃！這可是在下特地幫你選的耶！」
「本小姐討厭孩子氣的衣服！」
「少囉嗦！誰管你喜不喜歡啊！」
莫妮卡強行壓製住企圖逃跑的安妮特。
套房裏，莫妮卡正肆無忌憚地大鬧。她一早讓西服店送來全套禮服後便當場挑選，打算讓安妮特穿上。
那套禮服無疑非常適合安妮特。可是，粉嫩的顏色和綴有許多荷葉邊的設計，似乎並不符合她本人的喜好。安妮特難得做出抵抗的舉動。
「本小姐是成熟的淑女，喜歡穿更帥氣的衣服！」
她如此極力主張，但是莫妮卡毫不留情。莫妮卡將她按倒在床上，剝掉身上她的睡衣，硬是讓她穿上禮服。
見到那幅景象，於心不忍的緹雅開口：
「那個，莫妮卡……你讓她穿她自己喜歡的衣服就好了嘛……」
「那可不行，她的品味太古怪了。」
莫妮卡斬釘截鐵地拒絕。
「要是安妮特的裝扮慘不忍睹，連身為朋友的咱們也會被小看耶？」
「原、原來是自尊的問題……？」
「啊～真是的！你的抵抗害在下浪費兩分鍾了。給在下安分一點！」
莫妮卡以猙獰的表情，幫安妮特穿上禮服。安妮特踢動雙腿，叫喊著「本小姐好癢啊」，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覺得討厭，還是樂在其中。
對這場爭執感到害怕的是愛爾娜。她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的禮服，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她好像很害怕莫妮卡強勢的態度，慢慢地退到房間的角落。
「愛、愛爾娜……去準備早餐呢。房裏有昨天買的麵包和果醬……」
「你不準動。」
「果醬濺到衣服上了呢！」
「旗標也回收得太快了吧？」
莫妮卡不耐煩地嚷嚷，嘖了一聲。
「緹雅，你去把愛爾娜的衣服洗乾淨。麻煩五分鍾內完成。」
「……是是是，知道啦。」
從早上開始，莫妮卡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以分鍾為單位，不停對其他同伴下達指示。有時還會嚴厲地大聲斥責。
──既然咱們要揣測對方，就表示對方也會揣測咱們。
不客氣地撂下這句話，她一早五點就把所有成員叫醒，開始準備穿去一流餐廳不會丟臉的禮服，並且徹底地教導餐桌禮儀。
緹雅一邊擦拭愛爾娜的衣服，一邊歎氣。
「依我看，你好像不太能夠融入培育機關的環境呢。」
「在下說過了！在下隻是故意摸魚而已。」
她好像唯獨這一點堅決不肯退讓。
結果，少女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準備。
當她們在飯店玄關等待計程車時，太陽都已經快要下山了。
「好了，咱們走吧。路上小心不要弄髒衣服了。尤其是愛爾娜。」
「……夕陽好刺眼。」愛爾娜在計程車搭乘處眯起雙眼。「──愛爾娜要避開呢！」
「你這家夥！差點就要踩進水坑了啦！」
莫妮卡拎著愛爾娜的後頸根部，將她扔進計程車。
經曆一場混亂之後，緹雅等人總算啟程前往餐廳。
她們要去的那家餐廳位在海岸邊。能夠看見海的那一側裝了整麵的玻璃，可以清楚見到緩緩落下的夕陽。內裝和桌巾白得幾乎讓人眼花。這裏是緹雅仔細研究導覽地圖後挑選出來的高級餐廳。
瑪蒂達已經一副無所事事地在碰麵的地方等候了。她穿著和昨天一樣的休閑罩衫，「啊，你們好」地點頭打招呼。
緹雅帶著優雅的微笑，前往大廳。
「安妮特和瑪蒂達小姐，你們去坐那桌。」
她事前打電話給餐廳，請他們幫忙準備兩桌。
瑪蒂達頓時渾身僵硬。
「咦？緹雅小姐你們要坐別桌嗎……？」
「嗯？因為我覺得讓你們母女獨處比較好。」
「這、這麽說也是。我會努力的。」
不知為何感覺她在緊張。
今天的晚餐，是為了瑪蒂達和安妮特安排的。緹雅認為其他人在旁邊，可能會給她們添麻煩。
緹雅、莫妮卡、愛爾娜三人來到另一桌。
「這可是一個觀摩的好機會呢。雖說其中一方喪失記憶，不過她們畢竟是真正的母女，就讓咱們學學她會怎麽和那個安妮特對話吧。」
「就是啊，要是她們能夠順利對話就好了。」
瑪蒂達和安妮特的座位，位在離她們稍有距離的位置。
在莫妮卡的堅持下，安妮特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平時雜亂紮起的頭發垂放下來，並且帶著漂亮的卷度，讓她的可愛更加被突顯出來。她無疑是無懈可擊的美少女。隻要她不開口說話，隻要她動也不動的話。
稱讚她的發型和禮服，應該是很好的對話開端。可是──
「…………………………………………」
「…………………………………………」
可怕而漫長的沉默開始了。
瑪蒂達緊握著自己的手，注視著安妮特。
安妮特則是帶著淺淺的笑意發呆。
「…………………………………………」
「…………………………………………」
又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瑪蒂達終於率先開口了。
「那個……安妮特？你現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是的！」
「你好嗎？有沒有受傷或生病？」
「本小姐很好！」
「太好了。其實，我從昨天就一直很擔心你。畢竟我們有四年沒見了，所以很擔心你有沒有生病。」
「既然如此，那本小姐也一樣！」
「啊，你在擔心我嗎？真開──」
「本小姐也很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
「…………………………」
「…………………………………………」
「…………………………………………」
莫妮卡歪著頭，小聲地說：「嗯？剛才的對話是怎麽回事？」
愛爾娜喃喃地說：「愛爾娜也感覺得出來氣氛很緊張呢。」，緹雅則是「不過，她們應該差不多要開始和樂融融地交談了啦」如此打氣。
之後，前菜和湯被陸續送上桌，可是對話依舊不熱絡。
瑪蒂達隻是默默地將食物送進口中，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安妮特則無視莫妮卡教她的餐桌禮儀，直接拿起盤子喝湯，但是做母親的也沒有糾正她。
魚料理上桌之後，這次換安妮特主動開口了。
「本小姐討厭這個魚！」
「……咦，為什麽？」
「眼珠感覺好叛逆。」
「可是，你以前會吃啊？我會用番茄醬汁，和貝類一起燉煮──」
「本小姐不記得！」
「啊，嗯……不過，你要是不敢吃就留下來沒關係。」
「本小姐隻是討厭魚的外表，還是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喔。」
「…………………………」
「…………………………」
「…………………………………………」
「…………………………………………」
愛爾娜低喃：「話不投機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呢。」
莫妮卡也點頭表示同意：「連咱們也開始坐立不安起來了。」
緹雅握緊拳頭：「再、再等一下吧。她們的對話應該會慢慢變熱絡的。」
料理一轉眼，就輪到主菜的小羊排被送上桌。
將食物送入口中的瞬間，緹雅忍不住發表了「真美味」的感想。這道菜的美味程度，讓人無論在情緒多麽低落的時候品嚐，都能自然而然說出這樣的感想──
「…………………………………………」
「…………………………………………」
但是果不其然，瑪蒂達和安妮特依舊沉默。
途中，安妮特離席，逼近愛爾娜說「愛爾娜，把一半的肉給本小姐」，把她嚇得驚呼「這種行為根本就是恐嚇呢！」，除此之外就沒有說話。
「…………………………………………」
「…………………………………………」
在甜點上桌之前，有的就隻是漫長無比的沉默。
莫妮卡啃著麵包，一麵冷笑道：
「做母親的終於開始放棄對話了。會不會太難看了？就憑她那副德性，也想把安妮特帶走？」
緹雅雖然反射性地想要替瑪蒂達說話，但是莫妮卡說得沒錯。
假使緹雅介入兩人之間，幫忙開啟話題，氣氛應該就會熱絡起來吧。可是，由第三者介入、硬是讓對話熱絡起來，這樣有意義嗎？
想要製造讓她們母女單獨麵對麵的機會。
緹雅一心替她們這麽著想，但到頭來或許根本沒有意義。
「說得也是。等甜點來了，我們就──」
就在她準備說「回去吧」時。
愛爾娜的鼻子抽動了一下。
「愛爾娜？」莫妮卡敏銳地起了反應。
「……出現不幸的預兆呢。」
好像是已經確認不幸的根源了，隻見愛爾娜悄悄地用手指著玄關的方向。
「──被包圍了呢。」
◇◇◇
緹雅對莫妮卡使了個眼色。
她用剩餘的肉排醬汁，在盤子上描繪地圖，注明逃脫路徑和編製。
莫妮卡一臉不服地蹙起眉頭，但還是在桌巾底下扔了某樣東西過來。
通訊器滑也似的來到緹雅大腿上。她用手帕包起的同時從座位起身，走向鄰桌。
「瑪蒂達小姐，我們假裝去廁所，從後門出去吧。」
聽到她小聲地這麽說，瑪蒂達露出驚訝的表情。她似乎心裏有數。
兩人悄悄地在人不知不覺開始變多的餐廳裏移動。由於有位男性服務生擋在後門前，緹雅於是嬌媚地告訴對方自己喝醉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趁機用眼神向瑪蒂達示意，讓她逃到外麵。
之後緹雅也來到廁所，從窗戶逃脫。
『正門有三個奇怪的男人。』
通訊器中傳來莫妮卡的聲音。
『發現你們沒回來之後就離開了。』
「知道是什麽人嗎？」
『至少不是什麽平民老百姓，動作要是不快點會被追上喔。剩下四十秒。』
緹雅確認四周。
這間餐廳位在需要搭計程車從飯店群前往的海邊。即使出了後門，周圍也隻有又大又寬的幹道，以及如城牆般聳立的懸崖。地形就像這個國家一樣被夾在山與海之間，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莫妮卡，沒辦法趕走麻煩人物嗎？」
『不是不行，但是很麻煩耶。在下實在不想在餐廳旁邊鬧事。』
假使對方沒有受過訓練，就有可能將其趕走。但是，莫妮卡還是想把隨便擴大混亂當成最後手段。
『總之你們先沿著懸崖往前跑。朝著鈴聲響起的方向。』
「鈴聲？」
『別問那麽多了。』
緹雅繞到後門，和麵色鐵青的瑪蒂達會合。她拉著瑪蒂達的手，拔腿狂奔的同時一麵思考。
（要由我出麵交涉嗎？不，現狀的風險太高了……）
兩人朝著飯店群的燈光，奔跑在幾乎無車經過的幹道上。
「你們兩個！不準逃！」
大人們的怒吼和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殺氣騰騰的，至少可以感受到對方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意誌。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目的為何，看樣子還是走為上策。
「瑪蒂達小姐，跑快一點！」
「就、就算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
盡管回答得很軟弱，但幸好她的腳力不錯，有確實跟上平時有在接受訓練的緹雅的速度。可是，大概是體力不足吧，她很快就開始累了。
男人們的咒罵聲徐徐逼近。
「──！」
緹雅的肩膀受到了撞擊。
她知道自己被石頭砸中了。盡管疼痛，還是不能停下腳步。
「把那女人也抓起來！」
為了逃離怒吼，緹雅按著肩膀繼續奔跑。
『你放心，在下已經先派一人過去那裏了。』
這時，鈴聲傳來。「鈴！」的高亢聲音在黑夜中響起。
緹雅毫不猶豫地跑向該處。
『那是不使用任何武器，也讓人感應不到一絲殺氣，就能將敵人埋葬的犯規刺客。』
聽到莫妮卡的解說，緹雅頓時明白鈴聲的真麵目。
懸崖底下，站著一名洋娃娃般美麗的金發少女。
「不幸……」
她搖響手裏的手鍾，喃喃地說。
「代號『愚人』──屠殺殆盡的時間到了呢。」
隨後，眼前上演的荒唐景象令緹雅不禁愕然。
同時也能理解莫妮卡所說的「犯規」。完全脫離常識。就某方麵而言，更勝於「屍」的刺客。
愛爾娜靜靜地仰望懸崖。
隨後──人頭那麽大的巨石紛紛落下。
◇◇◇
少女們在湧出噴泉的公園會合。
緹雅報告──追過來的男人們中有一人受了傷，但不到造成死傷的程度。自己一行人趁機跳上路過的計程車，成功逃走。
莫妮卡也說──落石的聲音也傳到了餐廳內，不過並未引起恐慌。周圍也沒有其他可疑人物。
交換完情報之後，緹雅站在低著頭的瑪蒂達麵前。
「你遭人追趕是嗎？」
單刀直入地問。
瑪蒂達移開視線。「我……」
「你要是不說，我就再也不讓你見安妮特。」
這話雖然嚴厲，卻是理所當然應有的舉措，因為不可能將安妮特交給有問題的人。
瑪蒂達放棄似的咬著嘴唇。
「他們是來討債的。」
「這是怎麽回事？」
「……事情要從前天開始說起。」
瑪蒂達一臉內疚地道來。
「那天，我工作告一段落後來到公園喘口氣，結果工具箱在那裏被人偷了。我拚命找了好久，結果發現東西已經被賣給了當鋪……我一時慌了……就拿護照作為抵押去借錢，想要靠著賭博把工具箱買回來，結果失敗了……」
「當然會失敗啊，你應該去找警察商量嘛。」
莫妮卡用傻眼的口氣插嘴。
這一帶確實有許多賭場，而且經營賭場的都是一些專門鑽法律漏洞的違法業者。外行人拿一點小錢去挑戰他們，是不可能贏的。
「不然，你乾脆放棄那個工具箱，回去你的國家就好了啊。」
「可是，那個工具箱對我很重要。」
瑪蒂達握緊拳頭，臉上滿是不甘心的表情。
「緹雅，別管這個人了。」
莫妮卡的口氣顯得十分厭煩。
「讓安妮特和這樣的母親見麵，你覺得她會幸福嗎？她這個做母親的不僅無法和女兒好好交談，甚至還欠了債。你快點把她送去大使館啦。」
瑪蒂達的眼中泛起淚光。說不定，她對於剛才沒能和安妮特好好對話感到很後悔。
那副模樣令人心痛。
「喂，你講話太大聲了啦。瑪蒂達小姐是竊案的受害者耶。」
「啊，是喔。」
莫妮卡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這孩子是天使。」
鏗鏘有力的說話聲傳來。
讓人一瞬間聽不出是瑪蒂達的聲音。
不同於平時無精打采的語調，能夠明確感受到堅定的意誌。
「什麽跟什麽啊？」莫妮卡嗤之以鼻。
瑪蒂達顫抖著肩膀，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我逃離討債集團、徹底絕望的時候，這孩子出現了……她在我眼中宛如閃閃發亮的天使……我和以為早就死去的女兒重逢了。如果這不是奇跡，那什麽才是奇跡……雖然我剛才很緊張，但我是真的深愛著這孩子。」
她彎腰低下頭來。
「我想再次和我女兒一起生活……請給我這個機會……」
緹雅不禁屏息。
對方向比自己年輕超過十歲的少女們懇求的模樣，令她瞠目結舌。
固執的莫妮卡罵了一句「結果，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不去找大使館和警察幫忙……」，卻隨即沉默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想通什麽似的放鬆肩膀。
「……好吧，在下知道了啦。」
莫妮卡轉移目光。
「安妮特，不如由你來決定吧。老實說，你對瑪蒂達小姐有什麽想法？」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安妮特身上。她從剛才就一言不發地旁觀事情的發展。
「…………………………………………」
感覺像是永遠那麽久的漫長寂靜。
最後，安妮特終於開口。
「…………本小姐曾經見過。」
「安妮特？」緹雅不解地問。
「工具箱……鈷藍色的，像是藍天一樣的顏色……」
瑪蒂達用雙手掩住嘴巴。
安妮特神情恍惚地眺望空中。以彷佛望著飄浮於空中的大氣般失焦的雙眼，繼續說下去。
「從前，有某個人一臉自豪地拿著那個……」
「你的記憶──」
「可是，那時要大上許多，而且非常重，又好硬、好近、好痛……」
話到這裏就結束了。
安妮特垂下肩膀，呼呼地吐氣，然後露出開朗的笑容。
「──本小姐果然還是想不起來！」
之後安妮特便不再說明，噤聲不語。
慢慢開始改變了──？
緹雅有了這樣的預感。
安妮特原本讓人感覺空蕩蕩的心中產生了什麽？因為和瑪蒂達再次重逢？
她認為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吶，瑪蒂達小姐。」
緹雅將手擱在自己胸口上。
「可以讓我把那個工具箱拿回來嗎？」
瑪蒂達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
夜裏，緹雅穿著出任務用的服裝，悄悄離開了飯店。黑衣融入了黑夜，消除掉她的氣息。為了避人耳目，她選擇一條昏暗的道路前進。
這是一座即使到了夜晚，燈光依舊閃爍的城市。
大馬路上，期待夜間噴水秀和燈光秀的觀光客們闊步而行。見到那幅景象，緹雅不禁感到不安。迪恩共和國的治安雖然相對優良，但是依舊到處潛藏著幫派和罪犯，尤其是在不缺被遊興衝昏頭的冤大頭的城市裏。
肩膀傳來一陣刺痛。
是剛才被石頭砸中的傷。或許不是受槍傷就該感到慶幸了。
無法推測是何種集團設圈套陷害了瑪蒂達。假使又展開戰鬥，這次恐怕真的會蒙受無可救治的重傷。
緹雅打算獨自對抗敵人。不想因為自己的獨斷，拖其他少女下水。
正當她如此心想時，一名熟悉的人物擋在緹雅麵前。
是莫妮卡。
「怎麽？你來阻止我嗎？」
「你是認真的嗎？」莫妮卡說。她身上也穿著出任務用的服裝。「不需要這樣幫她吧？讓自己承擔這種危險，值得嗎？」
「我不是說過嗎？我想要填補安妮特空蕩蕩的心。」
「……要是到最後，安妮特不當間諜了呢？」
「安妮特她……」緹雅泛起淺笑。「可以做回普通的少女。」
「…………」
「莫妮卡？」
她用手掩嘴，像在思索些什麽。仔細一瞧，她手裏有一麵小鏡子，似乎正在確認後方。
「好多軍人。」
莫妮卡喃喃地說。
「……在下一直覺得好奇，街上從白天開始就有好多軍人在徘徊，這太奇怪了。」
「什麽意思？」
「這座城裏也許發生什麽麻煩事了。在下實在不想輕舉妄動啊。」
世界大戰結束後，陸軍的主要工作是戒備國境附近、災害應變、軍事訓練，以及支援警方應付不來的事件──警戒恐怖分子和間諜。
確實能夠感應到緊張的氣氛──
「盡管如此，你還是不打算收手嗎？」
「嗯。」緹雅點頭。
「你真的很蠢耶，也不想想自己白天受了傷。」
莫妮卡一臉不可置信。她揚起嘴角，指著緹雅的肩膀。
「如果反過來就不會失敗了。讓在下去保護瑪蒂達小姐，你則透過通訊器下達指示。這麽一來，事情就會更順利不是嗎？」
「可是，這是我自己找來的麻煩，我不能把危險的工作交給你。」
下達指示時，緹雅有察覺到莫妮卡的表情相當不滿。
緹雅也明白，如果是她，一定有辦法單槍匹馬擊退暴徒。
「這次也是一樣。我自己引來的問題，我會自己負責處理掉。」
「…………你果然很蠢。」
「什麽？」
緹雅說出自己的決心，卻遭到對方輕易地否定。
莫妮卡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聽好了，假使你受了傷，到時在下也會被究責。」
「不會有那種事啦。要是有人誤會，我會負責解釋清楚──」
「同伴說不定不會接受。你的輕率舉動，有可能會害在下也受到責難。」
「唔！」
無可反駁。緹雅沒有考慮到那種可能性。
「關、關於這一點，我向你道歉。可是，我還是無法對瑪蒂達小姐置之──」
「──所以，在下來幫你吧。」
莫妮卡拍拍緹雅的手臂。
緹雅頓時愕然。
「你……」
「你也該發現了吧？在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假使身旁的同伴受了傷，會害在下很沒麵子。然而你卻偏偏不肯退讓，所以沒辦法了。」
她重重地歎口氣。
「這一次，在下就奉陪你這個天真的家夥到底吧。」
語尾方落，陰暗處又跳出兩名少女。
「還有愛爾娜呢！」
「本小姐也要幫忙！」
是愛爾娜和安妮特。
她們兩人也都換上了任務服，紛紛表示願意協助。
「……」
緹雅的嘴唇微微顫抖。
同時身體也熱了起來。她無意識地吸入空氣，讓肺部膨脹。
「你怎麽了？」莫妮卡一臉不快地皺起眉頭。
「我實在不敢相信，我還以為你一定會大罵『不準亂來，臭賤貨』。」
「原來在你心中是這樣評價在下的。」
「還有──我現在安心多了。」
這四人終於合作了。
掩不住發自內心的笑意，緹雅將頭發往上一撥。
「好了！就讓對方瞧瞧我們的厲害吧！如果是我們四人，一定可以──」
「那種話就免了。」
正打算激勵士氣，就被莫妮卡給打斷。
「咱們又不是非選拔組的四人，就別玩友情遊戲了。」
稱呼百合、葛蕾特、席薇亞、莎拉這四人為「非選拔組」，她開始轉動自己的肩膀。盡管態度高傲到了極點，但這就是她。
「咱們就帶著選拔組的榮耀，依照咱們的方式行事吧。」
始終傲慢的態度。
可是，那句話令人感到雀躍也是事實。
◇◇◇
率先展開行動的，是緹雅和愛爾娜。
作為目標物的當鋪位在離車站不遠的大馬路上。兩人趕在打烊前一刻進入店內。狹小的店裏擺放了玻璃展示櫃，陳列著寶石和名牌皮件。
（燈光好昏暗啊……簡直沒打算販售商品似的。）
間諜的直覺感應到了怪異之處。
安妮特事前曾造訪過這間當鋪一次。望向她所說的層架，那裏果然擺著一個鈷藍色的工具箱。工具箱就擺在從店外也看得見的醒目位置。
緹雅見到那個工具箱的價格後不禁咋舌。
將近一般成年男性的兩倍月薪。
（果然很奇怪……普通的工具箱不可能會賣這種價錢。）
依這個價格，實在不難理解瑪蒂達為何會放棄購買，跑去賭場賭博。
很顯然──有人惡意想要陷害瑪蒂達。
「老板，我有東西想賣，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當鋪老板人在店鋪深處。
那是一名骨瘦如柴、戴眼鏡的青年。乍看是個溫順老實的人，然而那雙眼睛裏卻帶有彷佛要捕食對方的壓迫感。
「就是這個工具箱啦──你可以收購嗎？」
緹雅遞出去的，是另一個工具箱。
和瑪蒂達被偷走的工具箱一模一樣。
「如果是這個……」青年以陰鬱的神情，拿起鋼筆在紙上寫字。「我出這個價。」
低到不行的價格。
「哎呀。」
緹雅一副意外地──像個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般瞪大眼睛。
「這個工具箱──和展示櫃裏的東西完全一樣吧？可以請你以售價的七成價錢收購嗎？」
外表和瑪蒂達被偷走的工具箱相同的複製品。
那是安妮特花不到一小時就完成的作品。她隻是見過一次展示櫃裏的贓物就記住了，然後改造市售的工具箱，做出外觀毫無差別的複製品。
老板抬了抬眼鏡，看來似乎心生動搖。
「完、完全一樣的商品……？」
他顯然對於安妮特的精巧複製品感到困惑。
從外觀到內部設計都一模一樣的工具箱。除非有正當理由，否則價格不可能會有落差。
緹雅觸碰愛爾娜的背部，用嬌滴滴的語氣說。
「吶，老板，好不好嘛？這可是這孩子的父親很重要的東西耶。」
「可是，就算你這麽說……」
「拜托你！我們現在急需用錢。」
緹雅用雙手抓住當鋪老板的手，定睛凝視對方的眼睛。老板紅著臉，回望突然握住自己手的緹雅。
──整整三秒鍾，緹雅沒有移開視線。
這樣就足夠了。
「……抱歉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
緹雅鬆開手，露出優雅嬌媚的笑容。
「這是我們住宿的地方。假使你改變心意了，請再跟我們聯絡。」
緹雅讓老板握住紙條後，便和愛爾娜一同離開當鋪。途中為了謹慎起見，她還撥了撥愛爾娜的頭發。美麗的金發在街燈光線的反射下，閃閃動人。
如此一來，當鋪老板起碼應該不會忘了愛爾娜的特徵。
離開當鋪之後，緹雅對著通訊器說話。
「這裏是『夢語』。第一階段完成了。我看透當鋪老板的願望了。一如我所料，他是骯髒的金錢欲望的化身。」
緹雅對男人的下一步行動瞭若指掌。
「我會讓『愚人』前往假的住宿地點。應該會花一點時間，其他人就先待命吧。」
◇◇◇
在小巷裏待命的莫妮卡再次接獲通知。
『這裏是「愚人」。第二階段完成了呢。』
接到緹雅的報告後過不了多久，愛爾娜便回報狀況。
『和預料的一樣，工具箱被偷了呢。』
好快。事情的進展速度比預期中快上許多。
「這下應該可以確定當鋪和竊賊有關聯了。」
當鋪的男人大概喜孜孜地心想「冤大頭上門了」，立刻就跟同夥聯絡了吧。然後同夥在緹雅二人所說的旅館和當鋪之間的路上等候，從金發少女手中偷走了工具箱。這一切絕非偶然。
「……不過，會不會太快了？」
『工具箱是在愛爾娜入迷地欣賞噴水秀時消失的呢。』
「也對，你一副就是很容易被扒手盯上的樣子嘛。」
『說到這裏，愛爾娜的錢包好像也從剛才就不見──』
莫妮卡將通訊器收進口袋。雖然好像聽到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不過那就交給緹雅去解決吧。
「安妮特。發訊器的狀況如何？」
「有正常運作。而且距離相當近！」
安妮特抱著探測器，高興得又蹦又跳。發訊器就安裝在安妮特製作的工具箱上。
在她的引導下，莫妮卡來到位於巨大飯店群的狹縫中的小型樓房。半地下室裏有一間看起來很寒酸的事務所，身穿西裝的大人露出低級的笑容在裏麵蠢動。
「……感覺像是算不上幫派的壞蛋耶。真無趣。」
莫妮卡從窗戶確認之後，無奈地聳了聳肩。
「算了，還是快點把事情解決吧。」
莫妮卡一戴上麵具，便踢破半地下室的窗戶，闖入室內。
在此同時，一名女性尖聲驚呼。
「你是什麽人！」
「隻是普通的觀光客。」
莫妮卡戲謔地回應，一麵環顧室內。
半地下室的房間裏大約有五個人，一女四男。室內堆滿了疑似是贓物的包包類，深處還有一個金庫。不是密碼鎖，而是圓筒鎖。是莫妮卡幾乎瞬間就能打開的便宜貨。
然後，安妮特所製作的工具箱就在那個金庫旁邊。
「你們幾個還真惡劣啊。從旅客身上偷走貴重物品，賣給當鋪，然後呢？要當鋪訂出天價，然後介紹苦惱的冤大頭去地下錢莊和賭場？你們可真厲害呢，在下好久沒見到如此徹頭徹尾的壞人了。」
莫妮卡觸碰被隨意擺在房間桌上的東西。
「而且還收集這麽多作為抵押的護照……」
翻找被胡亂堆疊成山的護照，確認裏麵的資料。
「…………嗯，果然沒錯。」
然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暗自竊笑。
一個男人激動地大吼。
「不準隨便亂碰！」
他握起手邊的鐵棍，衝過來要毆打莫妮卡。
莫妮卡以輕巧的身段橫向避開攻擊，然後在男人再次衝上前時掃了他的腿，失去重心的男人就這麽撞上金庫，頭部受到重擊，失去意識。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闖入者不是普通角色。他們紛紛抓起刀子，包圍莫妮卡。
可是，莫妮卡才不是會因此感到害怕的人。
「要在下打倒你們所有人也是可以──不過這種好康就讓別人去享受吧。」
她意興闌珊地拋下這句話，彈響手指。
「輪到本小姐出場了嗎？」
安妮特從破掉的窗戶探頭，臉上帶著和緊迫狀況格格不入的純真笑容。
莫妮卡斜眼瞥向茫然的男人們，一邊從懷裏取出護目鏡。
他們大概無從得知吧。
看起來隻是普通工具箱的東西──在他們輕鬆得手安妮特的發明的當下，就已經注定要失敗了。
「代號『忘我』──組裝的時間到了！」
下個瞬間，工具箱噴出大量的催淚瓦斯。
◇◇◇
會麵地點是有著大片綠地的公園。
在中午時分將工具箱物歸原主後，瑪蒂達驚訝得目瞪口呆。
「……你們是怎麽拿回來的？緹雅小姐，你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有親戚是警察，我隻是稍微請他幫個忙啦。」
緹雅隨便編了謊話敷衍過去。
實際上，是莫妮卡從充斥催淚瓦斯的房間裏，偷走了他們的帳簿，然後利用那本帳簿要脅當鋪，將工具箱拿回來。其實本來也想將護照拿回來，不過莫妮卡說瑪蒂達的護照不在那個房間裏。
可是，今天來的目的並不是要說出那些真相。
安妮特在一旁發出粗重的鼻息聲。
「那個不重要！」安妮特蹦蹦跳跳地說。「請告訴本小姐這裏麵是什麽！」
「呃，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
「本小姐從昨天就期待到睡不著覺！」
安妮特拉著瑪蒂達的衣服，讓她坐在草皮上。
「本小姐想要隻讓鎖定的對象掉入陷阱！因為前陣子，糊塗的愛爾娜掉進了為大哥設下的圈套。究竟該怎麽做才好呢？」
「……嗯？你是要惡作劇嗎？呃，如果是這樣，使用這個塗料如何？」
「這是什麽？」
「這是新開發出來的塗料，非常容易溶於水中。因為隻要淋上水就會立刻溶解，應該可以用來區別假貨和真貨。你或許可以事先將這個辨識方法告訴同伴？」
「喔喔！本小姐太感動了！」
看樣子，工具箱裏也裝了瑪蒂達研讀過的資料。當鋪老板大概是看不懂，所以沒有處理掉吧。
在午後的公園裏，將機械零件和設計圖攤在地上，彼此談笑的母女。
這幅景象看在旁人眼裏很是奇特，不過她們本人感覺十分開心。
「本小姐想把工具箱整個帶走了！」
「不、不行啦，這是我的工作用具。」
安妮特自顧自地說，瑪蒂達則滿臉困惑地回答。
和昨晚在餐廳的樣子不同，雙方都滔滔不絕。
「那對母女以前一定也是這樣溝通的……」
「呢！」
遠遠望著那對母女，緹雅和愛爾娜同時點頭。
安妮特像個收到超棒玩具的孩子一樣欣喜不已。那是她在「燈火」鮮少會有的表情。此時此刻肯定遠比高級晚餐更能打動她的心。
感受到成就感的同時，緹雅的心也感到一陣刺痛。
（假如安妮特真的希望和瑪蒂達小姐一起生活……）
事到如今才來後悔，實在太難看了。這一點她心裏很清楚。
可是，她仍心情複雜地動搖了。
「……愛爾娜先姑且把話說清楚了。」
一旁的愛爾娜這麽嘀咕。
她大口咬下點心的甜甜圈，一臉不服地眯起雙眼。
「愛爾娜很討厭呢。」
「咦？」
「討厭安妮特呢。」
「為、為什麽？」
緹雅還在為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感到困惑，就見到愛爾娜氣得跺腳。
「這還用說嗎！因為她老是欺負愛爾娜呢！」
「啊，可以理解。」
說起來，最常因為安妮特的奔放個性吃虧的就是她。又是被水槍打，又是在睡覺時被踢臉。
「……可是，她要是不在了，愛爾娜會很寂寞呢。」
愛爾娜小聲地說。
那句話，聽起來也像是委婉的譴責。看在她眼裏，大概覺得緹雅想把安妮特趕走吧。
「希望你不要誤會了。」
緹雅撫摸愛爾娜的頭。
「我並不認為瑪蒂達小姐是個可靠的好母親喔。如果安妮特希望和瑪蒂達小姐一起生活，我會表示反對，並且盡全力勸退她。」
「呢？」
「但是，如果安妮特真心希望那麽做，我就會認同她的決定。」
緹雅自始至終都認為應該尊重本人的意願。
她隻是將用來支撐其心靈的情報擺在安妮特眼前，完全不打算促成安妮特和瑪蒂達一起生活。
──希望安妮特能帶著堅定的心，選擇「燈火」。
緹雅的心願僅僅如此。
「愛爾娜覺得做出這個判斷的緹雅姊姊非常了不起呢。」
「嗯，謝謝你。」
能夠獲得同伴的認可，緹雅也十分滿足。
存在她心中的，依舊是她視為理想的間諜身影。
如果是我崇拜的英雄，一定也會采取相同的行動──
安妮特對母親的發問攻勢直到傍晚才結束。
直到瑪蒂達筋疲力竭、累到快暈過去了，安妮特才終於說「本小姐學到了很多！」將她釋放。
瑪蒂達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緹雅。
「好厲害……那孩子把這幾年來的新發明和新素材全都搞懂了……」
以不可置信的語氣這麽說。
同時，表情中也帶著滿足感。看來，她們似乎度過了一段充實的時光。
緹雅答應瑪蒂達會再和她聯係，之後便與她道別。下次見麵時，得和克勞斯商量，請教他該怎麽做才行。
回程的路上，安妮特感慨良深地嘀咕：「……這就是所謂的母親啊。」對她這個女兒來說，那似乎也是一段有意義的時光。
和心情大好的安妮特返回飯店，莫妮卡正一手拿著書本等待著。
「嗨，辛苦了。」
她堅持無論如何都要分開行動，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與緹雅等人同行。緹雅準許了她的任性要求。因為她雖然討厭集體行動，還是努力忍耐到假期的尾聲。
沒錯，假期明天就要結束了。
明天傍晚就要回去陽炎宮。一想到這裏，內心就一陣落寞。
「莫妮卡你也辛苦了。多虧有你，瑪蒂達小姐感覺很開心喔。」
「在下沒有做什麽啦。功勞最大的人應該是安妮特。」
「嗬嗬！我們果然隻要合作就無敵呢。」
「就說在下一人就已經無敵──啊～算了，懶得回答。」
莫妮卡厭煩地揮揮手。
她的態度盡管一如往常地冷淡，卻感覺沒有之前那麽討厭了。
「吶，莫妮卡。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了，今晚要不要好好玩個痛快？大家一起上街去吧。」
雖然之前老是和她吵架，不過經過這次的事情，彼此的感情似乎加深了。
偶爾也想在任務之外互相交流。
「和你在一起感覺很花錢耶。」莫妮卡一派輕鬆地回答。「算了，偶爾一次也好。」
「那就這麽決定了。我們四人一起去賭場吧！」
「等等，你我也就罷了，這兩個小鬼應該會被趕出去吧？」
「……賭場讓人家很好奇呢。」愛爾娜舉手。「愛爾娜想去！」
「你這輩子都不準去。」
莫妮卡把枕頭扔向愛爾娜，強製她閉嘴。
之後，她對緹雅露出爽朗的笑容。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把工作徹底完成吧？」
「工作？」
「必須向克勞斯先生報告瑪蒂達小姐的事。」
「說得也是……」
克勞斯會做出何種判斷呢？
盡管相處了近三個月的時間，還是很難斷言已經完全掌握住他的性格。
「不曉得老師會怎麽說……我開始覺得有點害怕了。他會不會反對讓安妮特和瑪蒂達小姐見麵呢？」
套房裏設有直通電話。隻要撥打專用號碼，告訴接線生密碼，就可以打到陽炎宮。
緹雅神情凝重地注視那具電話。
結果，莫妮卡笑著說：「其實，那已經不是該擔心的重點了。」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問題早就已經改變了。」
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緹雅身旁，愛爾娜露出訝異的表情，安妮特臉上則是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
在所有成員的注視下，莫妮卡神情愉悅地說。
「在下一直覺得奇怪：猶豫著不肯說出住宿地點；遇上竊案，卻不去找警察報案。經過確認之後，結果果然不出所料。在下雖然找到了有瑪蒂達小姐的大頭照的護照，可是上麵的名字卻不一樣。看來街上會有那麽多陸軍，和她脫不了關係呢。」
莫妮卡似乎找到了瑪蒂達的護照。
她不知為何隱瞞了這件事，而且今天好像還花了一整天去調查。
「你到底想說什麽……？」
「謝啦，多虧有你們，在下才能夠追查清楚。」
莫妮卡對困惑的緹雅說。
「瑪蒂達小姐──是帝國的間諜。」
語氣篤定。
見到莫妮卡那副得意的表情，緹雅總算察覺她的真實想法。
──為什麽她會如此合作？
她大概早就料到事情的發展了。緹雅等人遭到了利用。什麽團結──全是演技。
「就由在下來向克勞斯先生報告吧。」
莫妮卡走到電話旁，開始轉動號碼盤。
「好了，你們該去把瑪蒂達小姐移交給陸軍了吧？」
嘴角浮現死神般的殘酷笑意。
薄紗睡衣的衣襬搖曳。
緹雅啜飲著透過客房服務叫來的冰紅茶。順口的大吉嶺茶不僅降低了體溫，也讓心情平靜下來。
眼前是一大片夜景。飯店群閃爍的燈光宛如一個巨大的生物。如此奢華的景致，在迪恩共和國內恐怕隻有這裏才欣賞得到吧。
陽台上，莫妮卡將黑光燈手電筒擺在一邊，正在讀書。她的身旁堆疊了超過十本的書，她好像打算利用這次假期，一口氣趕上閱讀進度。那些全是愛情小說，描述年輕男女相遇後墜入愛河的常見故事。
「在下隻是出於對知識的好奇心，並非關心男女之間的情愛。」
緹雅還沒開口，莫妮卡就先這麽解釋。
「什麽嘛，我又什麽都沒說。」
「你的眼神就是那個意思。」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是有那麽想。」
「話說回來──」莫妮卡依舊盯著書本。「拜托你不要穿著薄紗睡衣到陽台來。」
「哎呀，又沒有人會看見。」
「在下難道不是人嗎？」
「嗬嗬，我就算裸體也無所謂喔。」
「……在下真的很討厭你這個人。」
以一句「我開玩笑的」敷衍過去，緹雅坐在莫妮卡旁邊的椅子上。
莫妮卡一臉厭煩地闔上書本。
「怎麽？你是來找在下商量瑪蒂達小姐的事情嗎？」
「……愛爾娜和安妮特已經睡了。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不理她就好了啊，反正安妮特什麽也不記得。」
莫妮卡用充滿責難的目光注視著緹雅。
「然而──為什麽你要答應她那種事情？」
她果然是反對的。
反對緹雅與安妮特的母親做出的約定──
◇◇◇
那名女性自稱名叫瑪蒂達。
她是鄰國萊拉特王國的技術人員。根據名片上的頭銜，她是重機械製造商的員工。那是緹雅也聽過的大型企業，成立的曆史不長，製造出的品質優良的產業機械卻行銷全世界。而且售後服務也做得非常周到，隻要機械發生故障，便會從本國派遣技術人員前去維修。
瑪蒂達也是其中一人。聽說是飯店的噴水係統壞了，於是她才趕來修理。看樣子，她好像造訪過迪恩共和國好幾次。
「四年前，我和這孩子一同造訪共和國，卻不幸被卷入鐵路事故中。當時，我被送到醫院救治，卻唯獨找不到這孩子，她從此下落不明……」
緹雅四人在泳池畔的桌旁聽她道來。瑪蒂達連安妮特的頸後有痣都知道。說起來，她們兩人的長相確實有幾分相似。她應該就是安妮特的母親沒錯。
這似乎是一場奇跡般的重逢，然而緹雅的心情卻很複雜。
「我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還活著。她真正的名字是──」
瑪蒂達說出一個緹雅沒聽過的名字。那似乎正是安妮特的本名。
但是安妮特本人卻偏著腦袋。
「那是誰？本小姐沒聽過那個名字。」
「咦……？」
瑪蒂達瞪大雙眼，感覺受到了打擊。
「安妮特……」緹雅說。「你和愛爾娜去旁邊玩。」
「本小姐知道了！」
安妮特用手臂環住愛爾娜的脖子，笑眯眯地說：「愛爾娜，我們去玩水槍吧！」然後就把她拉向泳池。和她愉快的表情形成對比，愛爾娜則是以絕望的眼神哀求著「不要，快來人救救愛爾娜……」，但是緹雅盡管感到抱歉仍選擇無視。
等到本人離開後，緹雅這才開口。
「呃，我就簡短地說吧，她失去記憶了。」
然後摻雜著謊言，簡短地說明。
──安妮特因為不明原因，從四年前便失去了記憶。出身不明的女孩被國家收容，並且給了她「安妮特」這個名字。她目前就讀某間全住宿製的宗教學校，而我們幾個是她的朋友，現在正一起享受假期。
她如此謊稱。
「很遺憾，安妮特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記得。」
「怎麽會……」瑪蒂達用雙手捂住嘴巴。
「我們也不能說一句『喔，是這樣啊』，就把安妮特交給你。這麽說或許很失禮，不過現在既沒有可以證明你就是她母親的確切證據，而且也得向學校商量這件事才行。」
瑪蒂達好像終於理解狀況了，她低下頭。
「……也就是說，我的女兒在鐵路事故中喪失了記憶，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人生，對吧？」
緹雅不知該如何回應她。
在法律上，假使可以拿出證據證明瑪蒂達和安妮特的血緣關係，那麽迪恩共和國當然必須將安妮特交還給她。可是，那完全是就法律上而言。
應該獲得尊重的，是本人的意願。
「……不，光是能夠活著重逢，我就該感謝老天爺了。」
瑪蒂達忽然麵露微笑。
「見到那孩子感覺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慶幸也很開心。」
瑪蒂達一臉沉醉地望著在泳池裏跑來跑去玩耍的安妮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一旁淚汪汪的不幸金發少女。
所幸，她並沒有主張身為母親的權利，硬是要將安妮特帶走。
和以「本小姐」自稱的女兒形成對比，這名女性的態度非常謙虛客氣。
緹雅提出疑問。
「安妮特的個性從以前就很自由奔放嗎？」
「是的。她以前經常偷偷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把玩機械。我明明什麽也沒教她，她卻自己慢慢學會操作。當時我還對此感到有些傷腦筋，但如今想起來，卻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原來如此。她是在那裏學會技術的啊……」
總算明白了，安妮特果然是在國外習得那身技術。
「緹雅。」莫妮卡插口。「差不多該回去了，泳池也快要關閉了。」
這是謊言。距離閉館時間應該還有兩小時以上。
可是，莫妮卡卻對緹雅投以嚴厲的目光。她似乎很想快點結束話題。
緹雅向瑪蒂達提議交換聯絡方式。她起初態度躊躇地說：「我住的旅館不是很好……」，但後來還是說了出來。那是和緹雅等人所住的飯店相比，住宿費差了一位數以上的廉價旅社。她大概對此感到很不好意思吧。
「等一下！」
離去之際，瑪蒂達抓住緹雅的手。
「我知道我這樣很任性。但是，明天晚上，我可以和我女兒一起吃飯嗎？」
「咦，明天……？」
「我想要盡可能填補我們分離四年的時間。不行嗎？」
她像是要抱在懷裏似的，握住緹雅的手，讓人感受到「我不會放你走的」的龐大壓力。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母愛？
盡管在意一旁瞪著自己的莫妮卡──
「……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幫你們訂好餐廳的。」
緹雅也隻能點頭。
「太感謝你了！」
瑪蒂達深深地低頭致謝，還握著緹雅的手不停搖晃。
莫妮卡的咂舌聲傳入耳裏。
◇◇◇
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緹雅重重歎了口氣。
「哎呀，那種情況下我哪能拒絕呢？我沒辦法對感人的重逢潑冷水啦。」
「可是對安妮特而言一點都不感人啊。」
「那不然你說，我該怎麽回答？」
思索片刻後，莫妮卡開口。
「──你認錯人了。你要是再繼續糾纏，我就要報警了。」
「這也太狠毒了吧！」
「──這孩子是我生的。她不可能是你的小孩。」
「哎呀，突如其來的發展。」
「──假裝自己是生母，企圖接近我家當紅童星的粉絲，這種人很常見呢。」
「不要再為安妮特添加奇怪的設定了。」
「不管怎樣，你都應該拒絕才對。」
停止謎樣的小劇場，莫妮卡聳著肩說。
「對方想把安妮特帶走耶，你對此難道沒有任何危機感嗎？」
緹雅不由得轉頭望向後方。
安妮特正安穩地睡在床上。她雖然不再倒掛著睡覺，但是睡相依舊很差。她把腳伸到隔壁床上，狠狠地踹了愛爾娜的臉。
「你要讓她──離開『燈火』嗎？」
「…………………………」
緹雅思考過這種可能性。
假使瑪蒂達帶安妮特回國，她就不能再待在「燈火」了。安妮特將離開間諜的世界，在別國過著健全的人生。
「不過嘛，這個選項不值得討論。」
莫妮卡露出耀武揚威的笑容。
「團隊需要她。在下對她可是有不錯的評價喔。」
語畢，莫妮卡從懷裏取出某樣東西。那是造型和汙損程度一模一樣的褐色長夾。
「──完美的複製品。」
她將長夾一甩，裏麵掉出三顆小球。
「她看了在下的錢包一眼後，就做出了這個。外觀和既有的錢包如出一轍。不過，她又另外加入了設計，隻要輕輕一甩，就會跑出這個橡膠球。這是在鐵球外包覆橡膠的投擲武器。在下可以把它當成普通的錢包，連同這三樣武器自在地隨身攜帶。」
這項技能，恐怕是繼承自身為技術人員的瑪蒂達吧。
不，即使取得了技術，真有辦法做出如此完美的複製品嗎？
「她的記憶力大概很強吧。」
「記憶力很好的失憶者，這話聽起來還真是諷刺。瞬間記憶物品，做出外觀相同的武器──這是多麽強大的技能啊。」
緹雅對於莫妮卡的意見也有同感。
安妮特是「燈火」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能失去她。
「順便問一下，她本人是怎麽說的？」
「她說『本小姐覺得怎樣都好』。」
緹雅盡可能公平地向安妮特說明情況。
然而她的反應不佳，對母親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
在安妮特看來，瑪蒂達是陌生人──她的態度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好說啦。」
莫妮卡拍手。
「打破約定吧。在安妮特起了奇怪的念頭之前，趕快逃跑──」
「──可是，我認為這在安妮特的人生中是個不錯的機會。」
「啥？」
「明天，我要遵守約定，讓瑪蒂達和安妮特再見一麵。」
聽了這句話，莫妮卡露出掃興的表情。
以混雜了錯愕和譏諷的目光看著她。
「為什麽？安妮特終究會和母親分開，你為何還要讓她們產生感情？」
「…………」
「還是說，你真的打算把安妮特交給對方？」
緹雅回答「不是的」，予以否定。
她知道自己很優柔寡斷。可是，她實在不認為拆散這對母女是正確的決定。
「是因為空蕩蕩的啦。」
「什麽意思？」
「我在窺視安妮特的內心時有這種感覺。什麽都沒有。既沒有當間諜的動機，也沒有留在『燈火』的動機。那孩子就隻有快樂和不快樂這兩種選擇。」
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可能隻有見過她內心的緹雅才感受得到吧。
──想要長高。
安妮特的心裏，就隻有這種天真無邪的欲望。
「我覺得這實在太不正常了。我們做的可是賭上性命的任務耶？一個沒有記憶也沒有使命感的少女，就隻是出於好奇而投身任務。我對安妮特……要怎麽說呢，我希望她能擁有更根本的東西。」
緹雅回想起重新組成團隊和在「火焰」的墓前時，安妮特曾說「本小姐隻想和大家在一起！」。那是多麽曖昧又危險的回答啊。
「在下和你真的是意見不合耶。」
莫妮卡語氣嚴厲地說。
「在下對同伴的事情不感興趣，認為應該優先考量團隊的利益才對。」
站在她的立場，她似乎認為比起個人情感，應該以組織為優先。
緹雅並不覺得那是錯的，反而還很佩服莫妮卡堅守自己的作風。
「當然，我不會要求你幫忙。你隻要靜觀就好。」
「靜觀啊……」
「如果你討厭聽來偽善的理由，那我就換個說法吧。倘若安妮特能夠找到成為間諜的積極動機，你不覺得那樣可以為『燈火』大大地加分嗎？」
現在的安妮特太難以捉摸，根本無法控製。
「…………」
莫妮卡默不作聲。
她從陽台眺望著外麵的夜景，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開口。
「……算了，隨你高興。隻要她的自由奔放能夠收斂一點，在下就沒意見。」
「多謝你的配合。」
盡管莫妮卡的態度消極，但總算是得到她的認可了。緹雅鬆了口氣。
結果才剛這麽想，就見到莫妮卡豎起兩根手指。
「不過，在下想要提出兩個條件。」
「咦？什麽條件？」
「明天的晚餐，在下也要去。在下得從旁監視，確保你不會起了奇怪的念頭，把安妮特交給對方。」
「這沒問題。另一個呢？」
「唔，嚴格來說，這應該算是請求而不是條件。」
莫妮卡一臉不耐煩地，用大拇指指著室內的同伴。
「在下不想因為和她們出門而感到丟臉。」
◇◇◇
「好了啦啊啊啊啊！不準逃！這可是在下特地幫你選的耶！」
「本小姐討厭孩子氣的衣服！」
「少囉嗦！誰管你喜不喜歡啊！」
莫妮卡強行壓製住企圖逃跑的安妮特。
套房裏，莫妮卡正肆無忌憚地大鬧。她一早讓西服店送來全套禮服後便當場挑選，打算讓安妮特穿上。
那套禮服無疑非常適合安妮特。可是，粉嫩的顏色和綴有許多荷葉邊的設計，似乎並不符合她本人的喜好。安妮特難得做出抵抗的舉動。
「本小姐是成熟的淑女，喜歡穿更帥氣的衣服！」
她如此極力主張，但是莫妮卡毫不留情。莫妮卡將她按倒在床上，剝掉身上她的睡衣，硬是讓她穿上禮服。
見到那幅景象，於心不忍的緹雅開口：
「那個，莫妮卡……你讓她穿她自己喜歡的衣服就好了嘛……」
「那可不行，她的品味太古怪了。」
莫妮卡斬釘截鐵地拒絕。
「要是安妮特的裝扮慘不忍睹，連身為朋友的咱們也會被小看耶？」
「原、原來是自尊的問題……？」
「啊～真是的！你的抵抗害在下浪費兩分鍾了。給在下安分一點！」
莫妮卡以猙獰的表情，幫安妮特穿上禮服。安妮特踢動雙腿，叫喊著「本小姐好癢啊」，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覺得討厭，還是樂在其中。
對這場爭執感到害怕的是愛爾娜。她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的禮服，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她好像很害怕莫妮卡強勢的態度，慢慢地退到房間的角落。
「愛、愛爾娜……去準備早餐呢。房裏有昨天買的麵包和果醬……」
「你不準動。」
「果醬濺到衣服上了呢！」
「旗標也回收得太快了吧？」
莫妮卡不耐煩地嚷嚷，嘖了一聲。
「緹雅，你去把愛爾娜的衣服洗乾淨。麻煩五分鍾內完成。」
「……是是是，知道啦。」
從早上開始，莫妮卡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以分鍾為單位，不停對其他同伴下達指示。有時還會嚴厲地大聲斥責。
──既然咱們要揣測對方，就表示對方也會揣測咱們。
不客氣地撂下這句話，她一早五點就把所有成員叫醒，開始準備穿去一流餐廳不會丟臉的禮服，並且徹底地教導餐桌禮儀。
緹雅一邊擦拭愛爾娜的衣服，一邊歎氣。
「依我看，你好像不太能夠融入培育機關的環境呢。」
「在下說過了！在下隻是故意摸魚而已。」
她好像唯獨這一點堅決不肯退讓。
結果，少女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準備。
當她們在飯店玄關等待計程車時，太陽都已經快要下山了。
「好了，咱們走吧。路上小心不要弄髒衣服了。尤其是愛爾娜。」
「……夕陽好刺眼。」愛爾娜在計程車搭乘處眯起雙眼。「──愛爾娜要避開呢！」
「你這家夥！差點就要踩進水坑了啦！」
莫妮卡拎著愛爾娜的後頸根部，將她扔進計程車。
經曆一場混亂之後，緹雅等人總算啟程前往餐廳。
她們要去的那家餐廳位在海岸邊。能夠看見海的那一側裝了整麵的玻璃，可以清楚見到緩緩落下的夕陽。內裝和桌巾白得幾乎讓人眼花。這裏是緹雅仔細研究導覽地圖後挑選出來的高級餐廳。
瑪蒂達已經一副無所事事地在碰麵的地方等候了。她穿著和昨天一樣的休閑罩衫，「啊，你們好」地點頭打招呼。
緹雅帶著優雅的微笑，前往大廳。
「安妮特和瑪蒂達小姐，你們去坐那桌。」
她事前打電話給餐廳，請他們幫忙準備兩桌。
瑪蒂達頓時渾身僵硬。
「咦？緹雅小姐你們要坐別桌嗎……？」
「嗯？因為我覺得讓你們母女獨處比較好。」
「這、這麽說也是。我會努力的。」
不知為何感覺她在緊張。
今天的晚餐，是為了瑪蒂達和安妮特安排的。緹雅認為其他人在旁邊，可能會給她們添麻煩。
緹雅、莫妮卡、愛爾娜三人來到另一桌。
「這可是一個觀摩的好機會呢。雖說其中一方喪失記憶，不過她們畢竟是真正的母女，就讓咱們學學她會怎麽和那個安妮特對話吧。」
「就是啊，要是她們能夠順利對話就好了。」
瑪蒂達和安妮特的座位，位在離她們稍有距離的位置。
在莫妮卡的堅持下，安妮特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平時雜亂紮起的頭發垂放下來，並且帶著漂亮的卷度，讓她的可愛更加被突顯出來。她無疑是無懈可擊的美少女。隻要她不開口說話，隻要她動也不動的話。
稱讚她的發型和禮服，應該是很好的對話開端。可是──
「…………………………………………」
「…………………………………………」
可怕而漫長的沉默開始了。
瑪蒂達緊握著自己的手，注視著安妮特。
安妮特則是帶著淺淺的笑意發呆。
「…………………………………………」
「…………………………………………」
又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瑪蒂達終於率先開口了。
「那個……安妮特？你現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是的！」
「你好嗎？有沒有受傷或生病？」
「本小姐很好！」
「太好了。其實，我從昨天就一直很擔心你。畢竟我們有四年沒見了，所以很擔心你有沒有生病。」
「既然如此，那本小姐也一樣！」
「啊，你在擔心我嗎？真開──」
「本小姐也很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
「…………………………」
「…………………………………………」
「…………………………………………」
莫妮卡歪著頭，小聲地說：「嗯？剛才的對話是怎麽回事？」
愛爾娜喃喃地說：「愛爾娜也感覺得出來氣氛很緊張呢。」，緹雅則是「不過，她們應該差不多要開始和樂融融地交談了啦」如此打氣。
之後，前菜和湯被陸續送上桌，可是對話依舊不熱絡。
瑪蒂達隻是默默地將食物送進口中，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安妮特則無視莫妮卡教她的餐桌禮儀，直接拿起盤子喝湯，但是做母親的也沒有糾正她。
魚料理上桌之後，這次換安妮特主動開口了。
「本小姐討厭這個魚！」
「……咦，為什麽？」
「眼珠感覺好叛逆。」
「可是，你以前會吃啊？我會用番茄醬汁，和貝類一起燉煮──」
「本小姐不記得！」
「啊，嗯……不過，你要是不敢吃就留下來沒關係。」
「本小姐隻是討厭魚的外表，還是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喔。」
「…………………………」
「…………………………」
「…………………………………………」
「…………………………………………」
愛爾娜低喃：「話不投機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呢。」
莫妮卡也點頭表示同意：「連咱們也開始坐立不安起來了。」
緹雅握緊拳頭：「再、再等一下吧。她們的對話應該會慢慢變熱絡的。」
料理一轉眼，就輪到主菜的小羊排被送上桌。
將食物送入口中的瞬間，緹雅忍不住發表了「真美味」的感想。這道菜的美味程度，讓人無論在情緒多麽低落的時候品嚐，都能自然而然說出這樣的感想──
「…………………………………………」
「…………………………………………」
但是果不其然，瑪蒂達和安妮特依舊沉默。
途中，安妮特離席，逼近愛爾娜說「愛爾娜，把一半的肉給本小姐」，把她嚇得驚呼「這種行為根本就是恐嚇呢！」，除此之外就沒有說話。
「…………………………………………」
「…………………………………………」
在甜點上桌之前，有的就隻是漫長無比的沉默。
莫妮卡啃著麵包，一麵冷笑道：
「做母親的終於開始放棄對話了。會不會太難看了？就憑她那副德性，也想把安妮特帶走？」
緹雅雖然反射性地想要替瑪蒂達說話，但是莫妮卡說得沒錯。
假使緹雅介入兩人之間，幫忙開啟話題，氣氛應該就會熱絡起來吧。可是，由第三者介入、硬是讓對話熱絡起來，這樣有意義嗎？
想要製造讓她們母女單獨麵對麵的機會。
緹雅一心替她們這麽著想，但到頭來或許根本沒有意義。
「說得也是。等甜點來了，我們就──」
就在她準備說「回去吧」時。
愛爾娜的鼻子抽動了一下。
「愛爾娜？」莫妮卡敏銳地起了反應。
「……出現不幸的預兆呢。」
好像是已經確認不幸的根源了，隻見愛爾娜悄悄地用手指著玄關的方向。
「──被包圍了呢。」
◇◇◇
緹雅對莫妮卡使了個眼色。
她用剩餘的肉排醬汁，在盤子上描繪地圖，注明逃脫路徑和編製。
莫妮卡一臉不服地蹙起眉頭，但還是在桌巾底下扔了某樣東西過來。
通訊器滑也似的來到緹雅大腿上。她用手帕包起的同時從座位起身，走向鄰桌。
「瑪蒂達小姐，我們假裝去廁所，從後門出去吧。」
聽到她小聲地這麽說，瑪蒂達露出驚訝的表情。她似乎心裏有數。
兩人悄悄地在人不知不覺開始變多的餐廳裏移動。由於有位男性服務生擋在後門前，緹雅於是嬌媚地告訴對方自己喝醉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趁機用眼神向瑪蒂達示意，讓她逃到外麵。
之後緹雅也來到廁所，從窗戶逃脫。
『正門有三個奇怪的男人。』
通訊器中傳來莫妮卡的聲音。
『發現你們沒回來之後就離開了。』
「知道是什麽人嗎？」
『至少不是什麽平民老百姓，動作要是不快點會被追上喔。剩下四十秒。』
緹雅確認四周。
這間餐廳位在需要搭計程車從飯店群前往的海邊。即使出了後門，周圍也隻有又大又寬的幹道，以及如城牆般聳立的懸崖。地形就像這個國家一樣被夾在山與海之間，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莫妮卡，沒辦法趕走麻煩人物嗎？」
『不是不行，但是很麻煩耶。在下實在不想在餐廳旁邊鬧事。』
假使對方沒有受過訓練，就有可能將其趕走。但是，莫妮卡還是想把隨便擴大混亂當成最後手段。
『總之你們先沿著懸崖往前跑。朝著鈴聲響起的方向。』
「鈴聲？」
『別問那麽多了。』
緹雅繞到後門，和麵色鐵青的瑪蒂達會合。她拉著瑪蒂達的手，拔腿狂奔的同時一麵思考。
（要由我出麵交涉嗎？不，現狀的風險太高了……）
兩人朝著飯店群的燈光，奔跑在幾乎無車經過的幹道上。
「你們兩個！不準逃！」
大人們的怒吼和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殺氣騰騰的，至少可以感受到對方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意誌。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目的為何，看樣子還是走為上策。
「瑪蒂達小姐，跑快一點！」
「就、就算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
盡管回答得很軟弱，但幸好她的腳力不錯，有確實跟上平時有在接受訓練的緹雅的速度。可是，大概是體力不足吧，她很快就開始累了。
男人們的咒罵聲徐徐逼近。
「──！」
緹雅的肩膀受到了撞擊。
她知道自己被石頭砸中了。盡管疼痛，還是不能停下腳步。
「把那女人也抓起來！」
為了逃離怒吼，緹雅按著肩膀繼續奔跑。
『你放心，在下已經先派一人過去那裏了。』
這時，鈴聲傳來。「鈴！」的高亢聲音在黑夜中響起。
緹雅毫不猶豫地跑向該處。
『那是不使用任何武器，也讓人感應不到一絲殺氣，就能將敵人埋葬的犯規刺客。』
聽到莫妮卡的解說，緹雅頓時明白鈴聲的真麵目。
懸崖底下，站著一名洋娃娃般美麗的金發少女。
「不幸……」
她搖響手裏的手鍾，喃喃地說。
「代號『愚人』──屠殺殆盡的時間到了呢。」
隨後，眼前上演的荒唐景象令緹雅不禁愕然。
同時也能理解莫妮卡所說的「犯規」。完全脫離常識。就某方麵而言，更勝於「屍」的刺客。
愛爾娜靜靜地仰望懸崖。
隨後──人頭那麽大的巨石紛紛落下。
◇◇◇
少女們在湧出噴泉的公園會合。
緹雅報告──追過來的男人們中有一人受了傷，但不到造成死傷的程度。自己一行人趁機跳上路過的計程車，成功逃走。
莫妮卡也說──落石的聲音也傳到了餐廳內，不過並未引起恐慌。周圍也沒有其他可疑人物。
交換完情報之後，緹雅站在低著頭的瑪蒂達麵前。
「你遭人追趕是嗎？」
單刀直入地問。
瑪蒂達移開視線。「我……」
「你要是不說，我就再也不讓你見安妮特。」
這話雖然嚴厲，卻是理所當然應有的舉措，因為不可能將安妮特交給有問題的人。
瑪蒂達放棄似的咬著嘴唇。
「他們是來討債的。」
「這是怎麽回事？」
「……事情要從前天開始說起。」
瑪蒂達一臉內疚地道來。
「那天，我工作告一段落後來到公園喘口氣，結果工具箱在那裏被人偷了。我拚命找了好久，結果發現東西已經被賣給了當鋪……我一時慌了……就拿護照作為抵押去借錢，想要靠著賭博把工具箱買回來，結果失敗了……」
「當然會失敗啊，你應該去找警察商量嘛。」
莫妮卡用傻眼的口氣插嘴。
這一帶確實有許多賭場，而且經營賭場的都是一些專門鑽法律漏洞的違法業者。外行人拿一點小錢去挑戰他們，是不可能贏的。
「不然，你乾脆放棄那個工具箱，回去你的國家就好了啊。」
「可是，那個工具箱對我很重要。」
瑪蒂達握緊拳頭，臉上滿是不甘心的表情。
「緹雅，別管這個人了。」
莫妮卡的口氣顯得十分厭煩。
「讓安妮特和這樣的母親見麵，你覺得她會幸福嗎？她這個做母親的不僅無法和女兒好好交談，甚至還欠了債。你快點把她送去大使館啦。」
瑪蒂達的眼中泛起淚光。說不定，她對於剛才沒能和安妮特好好對話感到很後悔。
那副模樣令人心痛。
「喂，你講話太大聲了啦。瑪蒂達小姐是竊案的受害者耶。」
「啊，是喔。」
莫妮卡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這孩子是天使。」
鏗鏘有力的說話聲傳來。
讓人一瞬間聽不出是瑪蒂達的聲音。
不同於平時無精打采的語調，能夠明確感受到堅定的意誌。
「什麽跟什麽啊？」莫妮卡嗤之以鼻。
瑪蒂達顫抖著肩膀，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我逃離討債集團、徹底絕望的時候，這孩子出現了……她在我眼中宛如閃閃發亮的天使……我和以為早就死去的女兒重逢了。如果這不是奇跡，那什麽才是奇跡……雖然我剛才很緊張，但我是真的深愛著這孩子。」
她彎腰低下頭來。
「我想再次和我女兒一起生活……請給我這個機會……」
緹雅不禁屏息。
對方向比自己年輕超過十歲的少女們懇求的模樣，令她瞠目結舌。
固執的莫妮卡罵了一句「結果，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不去找大使館和警察幫忙……」，卻隨即沉默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想通什麽似的放鬆肩膀。
「……好吧，在下知道了啦。」
莫妮卡轉移目光。
「安妮特，不如由你來決定吧。老實說，你對瑪蒂達小姐有什麽想法？」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安妮特身上。她從剛才就一言不發地旁觀事情的發展。
「…………………………………………」
感覺像是永遠那麽久的漫長寂靜。
最後，安妮特終於開口。
「…………本小姐曾經見過。」
「安妮特？」緹雅不解地問。
「工具箱……鈷藍色的，像是藍天一樣的顏色……」
瑪蒂達用雙手掩住嘴巴。
安妮特神情恍惚地眺望空中。以彷佛望著飄浮於空中的大氣般失焦的雙眼，繼續說下去。
「從前，有某個人一臉自豪地拿著那個……」
「你的記憶──」
「可是，那時要大上許多，而且非常重，又好硬、好近、好痛……」
話到這裏就結束了。
安妮特垂下肩膀，呼呼地吐氣，然後露出開朗的笑容。
「──本小姐果然還是想不起來！」
之後安妮特便不再說明，噤聲不語。
慢慢開始改變了──？
緹雅有了這樣的預感。
安妮特原本讓人感覺空蕩蕩的心中產生了什麽？因為和瑪蒂達再次重逢？
她認為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吶，瑪蒂達小姐。」
緹雅將手擱在自己胸口上。
「可以讓我把那個工具箱拿回來嗎？」
瑪蒂達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
夜裏，緹雅穿著出任務用的服裝，悄悄離開了飯店。黑衣融入了黑夜，消除掉她的氣息。為了避人耳目，她選擇一條昏暗的道路前進。
這是一座即使到了夜晚，燈光依舊閃爍的城市。
大馬路上，期待夜間噴水秀和燈光秀的觀光客們闊步而行。見到那幅景象，緹雅不禁感到不安。迪恩共和國的治安雖然相對優良，但是依舊到處潛藏著幫派和罪犯，尤其是在不缺被遊興衝昏頭的冤大頭的城市裏。
肩膀傳來一陣刺痛。
是剛才被石頭砸中的傷。或許不是受槍傷就該感到慶幸了。
無法推測是何種集團設圈套陷害了瑪蒂達。假使又展開戰鬥，這次恐怕真的會蒙受無可救治的重傷。
緹雅打算獨自對抗敵人。不想因為自己的獨斷，拖其他少女下水。
正當她如此心想時，一名熟悉的人物擋在緹雅麵前。
是莫妮卡。
「怎麽？你來阻止我嗎？」
「你是認真的嗎？」莫妮卡說。她身上也穿著出任務用的服裝。「不需要這樣幫她吧？讓自己承擔這種危險，值得嗎？」
「我不是說過嗎？我想要填補安妮特空蕩蕩的心。」
「……要是到最後，安妮特不當間諜了呢？」
「安妮特她……」緹雅泛起淺笑。「可以做回普通的少女。」
「…………」
「莫妮卡？」
她用手掩嘴，像在思索些什麽。仔細一瞧，她手裏有一麵小鏡子，似乎正在確認後方。
「好多軍人。」
莫妮卡喃喃地說。
「……在下一直覺得好奇，街上從白天開始就有好多軍人在徘徊，這太奇怪了。」
「什麽意思？」
「這座城裏也許發生什麽麻煩事了。在下實在不想輕舉妄動啊。」
世界大戰結束後，陸軍的主要工作是戒備國境附近、災害應變、軍事訓練，以及支援警方應付不來的事件──警戒恐怖分子和間諜。
確實能夠感應到緊張的氣氛──
「盡管如此，你還是不打算收手嗎？」
「嗯。」緹雅點頭。
「你真的很蠢耶，也不想想自己白天受了傷。」
莫妮卡一臉不可置信。她揚起嘴角，指著緹雅的肩膀。
「如果反過來就不會失敗了。讓在下去保護瑪蒂達小姐，你則透過通訊器下達指示。這麽一來，事情就會更順利不是嗎？」
「可是，這是我自己找來的麻煩，我不能把危險的工作交給你。」
下達指示時，緹雅有察覺到莫妮卡的表情相當不滿。
緹雅也明白，如果是她，一定有辦法單槍匹馬擊退暴徒。
「這次也是一樣。我自己引來的問題，我會自己負責處理掉。」
「…………你果然很蠢。」
「什麽？」
緹雅說出自己的決心，卻遭到對方輕易地否定。
莫妮卡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聽好了，假使你受了傷，到時在下也會被究責。」
「不會有那種事啦。要是有人誤會，我會負責解釋清楚──」
「同伴說不定不會接受。你的輕率舉動，有可能會害在下也受到責難。」
「唔！」
無可反駁。緹雅沒有考慮到那種可能性。
「關、關於這一點，我向你道歉。可是，我還是無法對瑪蒂達小姐置之──」
「──所以，在下來幫你吧。」
莫妮卡拍拍緹雅的手臂。
緹雅頓時愕然。
「你……」
「你也該發現了吧？在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假使身旁的同伴受了傷，會害在下很沒麵子。然而你卻偏偏不肯退讓，所以沒辦法了。」
她重重地歎口氣。
「這一次，在下就奉陪你這個天真的家夥到底吧。」
語尾方落，陰暗處又跳出兩名少女。
「還有愛爾娜呢！」
「本小姐也要幫忙！」
是愛爾娜和安妮特。
她們兩人也都換上了任務服，紛紛表示願意協助。
「……」
緹雅的嘴唇微微顫抖。
同時身體也熱了起來。她無意識地吸入空氣，讓肺部膨脹。
「你怎麽了？」莫妮卡一臉不快地皺起眉頭。
「我實在不敢相信，我還以為你一定會大罵『不準亂來，臭賤貨』。」
「原來在你心中是這樣評價在下的。」
「還有──我現在安心多了。」
這四人終於合作了。
掩不住發自內心的笑意，緹雅將頭發往上一撥。
「好了！就讓對方瞧瞧我們的厲害吧！如果是我們四人，一定可以──」
「那種話就免了。」
正打算激勵士氣，就被莫妮卡給打斷。
「咱們又不是非選拔組的四人，就別玩友情遊戲了。」
稱呼百合、葛蕾特、席薇亞、莎拉這四人為「非選拔組」，她開始轉動自己的肩膀。盡管態度高傲到了極點，但這就是她。
「咱們就帶著選拔組的榮耀，依照咱們的方式行事吧。」
始終傲慢的態度。
可是，那句話令人感到雀躍也是事實。
◇◇◇
率先展開行動的，是緹雅和愛爾娜。
作為目標物的當鋪位在離車站不遠的大馬路上。兩人趕在打烊前一刻進入店內。狹小的店裏擺放了玻璃展示櫃，陳列著寶石和名牌皮件。
（燈光好昏暗啊……簡直沒打算販售商品似的。）
間諜的直覺感應到了怪異之處。
安妮特事前曾造訪過這間當鋪一次。望向她所說的層架，那裏果然擺著一個鈷藍色的工具箱。工具箱就擺在從店外也看得見的醒目位置。
緹雅見到那個工具箱的價格後不禁咋舌。
將近一般成年男性的兩倍月薪。
（果然很奇怪……普通的工具箱不可能會賣這種價錢。）
依這個價格，實在不難理解瑪蒂達為何會放棄購買，跑去賭場賭博。
很顯然──有人惡意想要陷害瑪蒂達。
「老板，我有東西想賣，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當鋪老板人在店鋪深處。
那是一名骨瘦如柴、戴眼鏡的青年。乍看是個溫順老實的人，然而那雙眼睛裏卻帶有彷佛要捕食對方的壓迫感。
「就是這個工具箱啦──你可以收購嗎？」
緹雅遞出去的，是另一個工具箱。
和瑪蒂達被偷走的工具箱一模一樣。
「如果是這個……」青年以陰鬱的神情，拿起鋼筆在紙上寫字。「我出這個價。」
低到不行的價格。
「哎呀。」
緹雅一副意外地──像個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般瞪大眼睛。
「這個工具箱──和展示櫃裏的東西完全一樣吧？可以請你以售價的七成價錢收購嗎？」
外表和瑪蒂達被偷走的工具箱相同的複製品。
那是安妮特花不到一小時就完成的作品。她隻是見過一次展示櫃裏的贓物就記住了，然後改造市售的工具箱，做出外觀毫無差別的複製品。
老板抬了抬眼鏡，看來似乎心生動搖。
「完、完全一樣的商品……？」
他顯然對於安妮特的精巧複製品感到困惑。
從外觀到內部設計都一模一樣的工具箱。除非有正當理由，否則價格不可能會有落差。
緹雅觸碰愛爾娜的背部，用嬌滴滴的語氣說。
「吶，老板，好不好嘛？這可是這孩子的父親很重要的東西耶。」
「可是，就算你這麽說……」
「拜托你！我們現在急需用錢。」
緹雅用雙手抓住當鋪老板的手，定睛凝視對方的眼睛。老板紅著臉，回望突然握住自己手的緹雅。
──整整三秒鍾，緹雅沒有移開視線。
這樣就足夠了。
「……抱歉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
緹雅鬆開手，露出優雅嬌媚的笑容。
「這是我們住宿的地方。假使你改變心意了，請再跟我們聯絡。」
緹雅讓老板握住紙條後，便和愛爾娜一同離開當鋪。途中為了謹慎起見，她還撥了撥愛爾娜的頭發。美麗的金發在街燈光線的反射下，閃閃動人。
如此一來，當鋪老板起碼應該不會忘了愛爾娜的特徵。
離開當鋪之後，緹雅對著通訊器說話。
「這裏是『夢語』。第一階段完成了。我看透當鋪老板的願望了。一如我所料，他是骯髒的金錢欲望的化身。」
緹雅對男人的下一步行動瞭若指掌。
「我會讓『愚人』前往假的住宿地點。應該會花一點時間，其他人就先待命吧。」
◇◇◇
在小巷裏待命的莫妮卡再次接獲通知。
『這裏是「愚人」。第二階段完成了呢。』
接到緹雅的報告後過不了多久，愛爾娜便回報狀況。
『和預料的一樣，工具箱被偷了呢。』
好快。事情的進展速度比預期中快上許多。
「這下應該可以確定當鋪和竊賊有關聯了。」
當鋪的男人大概喜孜孜地心想「冤大頭上門了」，立刻就跟同夥聯絡了吧。然後同夥在緹雅二人所說的旅館和當鋪之間的路上等候，從金發少女手中偷走了工具箱。這一切絕非偶然。
「……不過，會不會太快了？」
『工具箱是在愛爾娜入迷地欣賞噴水秀時消失的呢。』
「也對，你一副就是很容易被扒手盯上的樣子嘛。」
『說到這裏，愛爾娜的錢包好像也從剛才就不見──』
莫妮卡將通訊器收進口袋。雖然好像聽到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不過那就交給緹雅去解決吧。
「安妮特。發訊器的狀況如何？」
「有正常運作。而且距離相當近！」
安妮特抱著探測器，高興得又蹦又跳。發訊器就安裝在安妮特製作的工具箱上。
在她的引導下，莫妮卡來到位於巨大飯店群的狹縫中的小型樓房。半地下室裏有一間看起來很寒酸的事務所，身穿西裝的大人露出低級的笑容在裏麵蠢動。
「……感覺像是算不上幫派的壞蛋耶。真無趣。」
莫妮卡從窗戶確認之後，無奈地聳了聳肩。
「算了，還是快點把事情解決吧。」
莫妮卡一戴上麵具，便踢破半地下室的窗戶，闖入室內。
在此同時，一名女性尖聲驚呼。
「你是什麽人！」
「隻是普通的觀光客。」
莫妮卡戲謔地回應，一麵環顧室內。
半地下室的房間裏大約有五個人，一女四男。室內堆滿了疑似是贓物的包包類，深處還有一個金庫。不是密碼鎖，而是圓筒鎖。是莫妮卡幾乎瞬間就能打開的便宜貨。
然後，安妮特所製作的工具箱就在那個金庫旁邊。
「你們幾個還真惡劣啊。從旅客身上偷走貴重物品，賣給當鋪，然後呢？要當鋪訂出天價，然後介紹苦惱的冤大頭去地下錢莊和賭場？你們可真厲害呢，在下好久沒見到如此徹頭徹尾的壞人了。」
莫妮卡觸碰被隨意擺在房間桌上的東西。
「而且還收集這麽多作為抵押的護照……」
翻找被胡亂堆疊成山的護照，確認裏麵的資料。
「…………嗯，果然沒錯。」
然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暗自竊笑。
一個男人激動地大吼。
「不準隨便亂碰！」
他握起手邊的鐵棍，衝過來要毆打莫妮卡。
莫妮卡以輕巧的身段橫向避開攻擊，然後在男人再次衝上前時掃了他的腿，失去重心的男人就這麽撞上金庫，頭部受到重擊，失去意識。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闖入者不是普通角色。他們紛紛抓起刀子，包圍莫妮卡。
可是，莫妮卡才不是會因此感到害怕的人。
「要在下打倒你們所有人也是可以──不過這種好康就讓別人去享受吧。」
她意興闌珊地拋下這句話，彈響手指。
「輪到本小姐出場了嗎？」
安妮特從破掉的窗戶探頭，臉上帶著和緊迫狀況格格不入的純真笑容。
莫妮卡斜眼瞥向茫然的男人們，一邊從懷裏取出護目鏡。
他們大概無從得知吧。
看起來隻是普通工具箱的東西──在他們輕鬆得手安妮特的發明的當下，就已經注定要失敗了。
「代號『忘我』──組裝的時間到了！」
下個瞬間，工具箱噴出大量的催淚瓦斯。
◇◇◇
會麵地點是有著大片綠地的公園。
在中午時分將工具箱物歸原主後，瑪蒂達驚訝得目瞪口呆。
「……你們是怎麽拿回來的？緹雅小姐，你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有親戚是警察，我隻是稍微請他幫個忙啦。」
緹雅隨便編了謊話敷衍過去。
實際上，是莫妮卡從充斥催淚瓦斯的房間裏，偷走了他們的帳簿，然後利用那本帳簿要脅當鋪，將工具箱拿回來。其實本來也想將護照拿回來，不過莫妮卡說瑪蒂達的護照不在那個房間裏。
可是，今天來的目的並不是要說出那些真相。
安妮特在一旁發出粗重的鼻息聲。
「那個不重要！」安妮特蹦蹦跳跳地說。「請告訴本小姐這裏麵是什麽！」
「呃，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
「本小姐從昨天就期待到睡不著覺！」
安妮特拉著瑪蒂達的衣服，讓她坐在草皮上。
「本小姐想要隻讓鎖定的對象掉入陷阱！因為前陣子，糊塗的愛爾娜掉進了為大哥設下的圈套。究竟該怎麽做才好呢？」
「……嗯？你是要惡作劇嗎？呃，如果是這樣，使用這個塗料如何？」
「這是什麽？」
「這是新開發出來的塗料，非常容易溶於水中。因為隻要淋上水就會立刻溶解，應該可以用來區別假貨和真貨。你或許可以事先將這個辨識方法告訴同伴？」
「喔喔！本小姐太感動了！」
看樣子，工具箱裏也裝了瑪蒂達研讀過的資料。當鋪老板大概是看不懂，所以沒有處理掉吧。
在午後的公園裏，將機械零件和設計圖攤在地上，彼此談笑的母女。
這幅景象看在旁人眼裏很是奇特，不過她們本人感覺十分開心。
「本小姐想把工具箱整個帶走了！」
「不、不行啦，這是我的工作用具。」
安妮特自顧自地說，瑪蒂達則滿臉困惑地回答。
和昨晚在餐廳的樣子不同，雙方都滔滔不絕。
「那對母女以前一定也是這樣溝通的……」
「呢！」
遠遠望著那對母女，緹雅和愛爾娜同時點頭。
安妮特像個收到超棒玩具的孩子一樣欣喜不已。那是她在「燈火」鮮少會有的表情。此時此刻肯定遠比高級晚餐更能打動她的心。
感受到成就感的同時，緹雅的心也感到一陣刺痛。
（假如安妮特真的希望和瑪蒂達小姐一起生活……）
事到如今才來後悔，實在太難看了。這一點她心裏很清楚。
可是，她仍心情複雜地動搖了。
「……愛爾娜先姑且把話說清楚了。」
一旁的愛爾娜這麽嘀咕。
她大口咬下點心的甜甜圈，一臉不服地眯起雙眼。
「愛爾娜很討厭呢。」
「咦？」
「討厭安妮特呢。」
「為、為什麽？」
緹雅還在為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感到困惑，就見到愛爾娜氣得跺腳。
「這還用說嗎！因為她老是欺負愛爾娜呢！」
「啊，可以理解。」
說起來，最常因為安妮特的奔放個性吃虧的就是她。又是被水槍打，又是在睡覺時被踢臉。
「……可是，她要是不在了，愛爾娜會很寂寞呢。」
愛爾娜小聲地說。
那句話，聽起來也像是委婉的譴責。看在她眼裏，大概覺得緹雅想把安妮特趕走吧。
「希望你不要誤會了。」
緹雅撫摸愛爾娜的頭。
「我並不認為瑪蒂達小姐是個可靠的好母親喔。如果安妮特希望和瑪蒂達小姐一起生活，我會表示反對，並且盡全力勸退她。」
「呢？」
「但是，如果安妮特真心希望那麽做，我就會認同她的決定。」
緹雅自始至終都認為應該尊重本人的意願。
她隻是將用來支撐其心靈的情報擺在安妮特眼前，完全不打算促成安妮特和瑪蒂達一起生活。
──希望安妮特能帶著堅定的心，選擇「燈火」。
緹雅的心願僅僅如此。
「愛爾娜覺得做出這個判斷的緹雅姊姊非常了不起呢。」
「嗯，謝謝你。」
能夠獲得同伴的認可，緹雅也十分滿足。
存在她心中的，依舊是她視為理想的間諜身影。
如果是我崇拜的英雄，一定也會采取相同的行動──
安妮特對母親的發問攻勢直到傍晚才結束。
直到瑪蒂達筋疲力竭、累到快暈過去了，安妮特才終於說「本小姐學到了很多！」將她釋放。
瑪蒂達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緹雅。
「好厲害……那孩子把這幾年來的新發明和新素材全都搞懂了……」
以不可置信的語氣這麽說。
同時，表情中也帶著滿足感。看來，她們似乎度過了一段充實的時光。
緹雅答應瑪蒂達會再和她聯係，之後便與她道別。下次見麵時，得和克勞斯商量，請教他該怎麽做才行。
回程的路上，安妮特感慨良深地嘀咕：「……這就是所謂的母親啊。」對她這個女兒來說，那似乎也是一段有意義的時光。
和心情大好的安妮特返回飯店，莫妮卡正一手拿著書本等待著。
「嗨，辛苦了。」
她堅持無論如何都要分開行動，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與緹雅等人同行。緹雅準許了她的任性要求。因為她雖然討厭集體行動，還是努力忍耐到假期的尾聲。
沒錯，假期明天就要結束了。
明天傍晚就要回去陽炎宮。一想到這裏，內心就一陣落寞。
「莫妮卡你也辛苦了。多虧有你，瑪蒂達小姐感覺很開心喔。」
「在下沒有做什麽啦。功勞最大的人應該是安妮特。」
「嗬嗬！我們果然隻要合作就無敵呢。」
「就說在下一人就已經無敵──啊～算了，懶得回答。」
莫妮卡厭煩地揮揮手。
她的態度盡管一如往常地冷淡，卻感覺沒有之前那麽討厭了。
「吶，莫妮卡。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了，今晚要不要好好玩個痛快？大家一起上街去吧。」
雖然之前老是和她吵架，不過經過這次的事情，彼此的感情似乎加深了。
偶爾也想在任務之外互相交流。
「和你在一起感覺很花錢耶。」莫妮卡一派輕鬆地回答。「算了，偶爾一次也好。」
「那就這麽決定了。我們四人一起去賭場吧！」
「等等，你我也就罷了，這兩個小鬼應該會被趕出去吧？」
「……賭場讓人家很好奇呢。」愛爾娜舉手。「愛爾娜想去！」
「你這輩子都不準去。」
莫妮卡把枕頭扔向愛爾娜，強製她閉嘴。
之後，她對緹雅露出爽朗的笑容。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把工作徹底完成吧？」
「工作？」
「必須向克勞斯先生報告瑪蒂達小姐的事。」
「說得也是……」
克勞斯會做出何種判斷呢？
盡管相處了近三個月的時間，還是很難斷言已經完全掌握住他的性格。
「不曉得老師會怎麽說……我開始覺得有點害怕了。他會不會反對讓安妮特和瑪蒂達小姐見麵呢？」
套房裏設有直通電話。隻要撥打專用號碼，告訴接線生密碼，就可以打到陽炎宮。
緹雅神情凝重地注視那具電話。
結果，莫妮卡笑著說：「其實，那已經不是該擔心的重點了。」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問題早就已經改變了。」
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緹雅身旁，愛爾娜露出訝異的表情，安妮特臉上則是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
在所有成員的注視下，莫妮卡神情愉悅地說。
「在下一直覺得奇怪：猶豫著不肯說出住宿地點；遇上竊案，卻不去找警察報案。經過確認之後，結果果然不出所料。在下雖然找到了有瑪蒂達小姐的大頭照的護照，可是上麵的名字卻不一樣。看來街上會有那麽多陸軍，和她脫不了關係呢。」
莫妮卡似乎找到了瑪蒂達的護照。
她不知為何隱瞞了這件事，而且今天好像還花了一整天去調查。
「你到底想說什麽……？」
「謝啦，多虧有你們，在下才能夠追查清楚。」
莫妮卡對困惑的緹雅說。
「瑪蒂達小姐──是帝國的間諜。」
語氣篤定。
見到莫妮卡那副得意的表情，緹雅總算察覺她的真實想法。
──為什麽她會如此合作？
她大概早就料到事情的發展了。緹雅等人遭到了利用。什麽團結──全是演技。
「就由在下來向克勞斯先生報告吧。」
莫妮卡走到電話旁，開始轉動號碼盤。
「好了，你們該去把瑪蒂達小姐移交給陸軍了吧？」
嘴角浮現死神般的殘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