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就是下機,取行李,回家,去醫院。他度過了打仗一樣的兩周。媽媽的肺腺癌發現得不算晚,可惜已經發生淋巴結轉移,要先手術,然後視情況進行化療和靶向治療。爸爸年紀也大了,在兒子回家前已經擔驚受怕多時,如今才終於歇上一歇。這半個月安寧幾乎一天也沒休息,本市跟周邊的幾個大醫院被他跑了個遍,通宵排隊掛號、早起看病檢查、安排父母的三餐,托人找關係問床位,終於住進合適的醫院了又要操心手術排期。他忙到沒有時間去想今後,當然更沒時間想感情的事。偶爾在等待媽媽做檢查的空檔,坐在醫院走廊的藍色膠椅上,他會摸出手機查點跟媽媽這個病有關的病例。看到別人寫術後如何如何向好、康複如何如何順利,他會長出一口氣,心裏生出許多希望,看到別人寫術後複發、靶向藥失效,他又會不知所措,手腳冰涼。極偶爾的,他想起韓岩。這種想念通常發生在刷朋友圈的時候。他不是韓岩的微信好友,但喬嶼還沒有刪掉他,因此他還能看到喬嶼更新的動態。喬嶼今天開跑車進山,明天曬限量外套,後天又在酒吧給朋友過生日。每當他上傳照片,安寧就會將屏幕拿近,將照片放大,在裏頭尋找那張凶巴巴的臉。可惜事與願違,韓岩一次也沒在照片裏出現過。韓岩這個人,像是從安寧的世界裏蒸發了。沒有新動態,沒有新故事,一切停滯在深秋。也好。起初安寧還會翻出他倆的語音聊天反複聽,後來自己跟自己賭氣,再也不聽了。他猜韓岩沒想過他,在他離開以後。以那個人的性格,大約不可能拖泥帶水,過了就忘了。安寧知道韓岩是對的,卻固執地要求自己不再想他。手術日子定下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在醫院住滿一周,爸爸白天幾乎寸步不離。安父以前是正經的處級幹部,不過極疼老婆,出了名的顧家。萬聖節那天一家三口回不了家,就由爸爸做了三菜一湯帶到醫院來,支了張小桌子邊看電視邊吃。醫院什麽都缺,唯獨不缺鬼,所有人對鬼節兩個字噤若寒蟬。但安寧還在國外時,這個節是很隆重的,小朋友會來敲門要糖,大人也可以向鄰居伸手討要。吃完晚飯天就已黑盡。媽媽精神不好,看著看著電視頭又歪向一邊。爸爸戴著老花鏡下電子圍棋,聲音調到最低,神情很是專注。安寧在病床邊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窗前,發現對麵有穿條紋服的人在拉手風琴。就在光線幽暗的樓頂,有人拉琴,有人在聽,還有人鼓掌。聽不見音樂,但他照樣被音樂撫慰心靈。看著看著,他覺得嘴裏苦,久違地拿出手機拍下遠處這一幕,發到了朋友圈。“想吃糖了。”他配了這樣一句話。之後就收起手機,提著熱水壺去走廊盡頭打水。冬天人多,排了一會兒,再回去的時候爸爸剛好起身活動腰杆。“爸爸,你先回去吧。”他把水壺放下,“明天再來替我。”術前暫時還不需要護工,現在他們爺倆總是輪流值班。兩人把吃完的飯盒一一收起來,他爸爸問:“寧寧明早想吃什麽早飯,雞蛋餅配紫米粥怎麽樣。”他點點頭,“粥裏要放一點糖。”爸爸笑他還是小孩子心性,喝粥要放糖。本來這是雙人病房,但隔壁床的阿姨後天手術,今天被家人接回家去了,所以今晚就隻有安寧母子。等爸爸走了,安寧把燈關掉,門窗關好,隻留電視機放晚間新聞。他最近喜歡看新聞,因為新聞裏有全世界的悲慘故事。有時看到觸動之處,他還會特意去網上找尋捐款途徑,盡一點綿薄之力。跟這些人比起來他們這個家庭還算是幸運,因為他媽媽有醫保,他們家也還有積蓄,足以撐到生命的分岔路口。剛看了十幾分鍾,手機忽然震了震,屏幕冷調的光照得他臉色發白。媽媽的主治大夫胡教授發來的消息:“小寧,還在醫院?”他一怔,馬上回:“在的。”“來我辦公室一趟。”是不是媽媽的病情出了什麽變故?他猶如驚弓之鳥。走到辦公室門口,吸足一口氣才敲門。“請進。”窗邊的條桌旁端坐著一名可靠的白衣天使。胡教授是腫腺癌權威,據說有二十年的治療經驗了,但樣貌看上去卻很顯年輕,大概是懂得保養的緣故。當初安寧托了層層關係,想了許多辦法才終於把媽媽轉到她手裏,本以為這樣的專家為人一定嚴肅,沒想到見麵才發現,她相當和藹可親,甚至有些麵善。“這麽晚還沒回去?”“今天不回去了,明天爸爸過來。”胡教授慈愛地望著他,讚賞般點了點頭,“像你這麽孝順的孩子,實在難得。來,過來坐。”她身旁有張空椅子,桌上一大堆病曆。安寧坐過去,仍有些忐忑,主動問:“您找我過來有什麽事嗎?”“也沒什麽事。”胡教授端詳片刻,笑得溫和,“就是問問你媽媽準備得怎麽樣了,別有太重的心理負擔。”安寧如實答:“我媽媽挺堅強的,不舒服都會說。就是前幾天隔壁病房的孫阿姨走了,她聽說以後哭了兩次。”“這是人之常情,發泄出來也是好事。天氣好的時候你們多出去走走,活動活動人的心情也會好一些。”他乖巧頷首:“好的。”看了他一會兒後,胡教授微微笑起來:“你叫媽媽真好聽。”話題忽而有些親近,又有些突然。安寧囁嚅不懂答,隻知對著她靦腆地笑。她扭頭端起桌上的保溫杯,吹了吹浮在麵上的茶葉,而後含蓄地牽起嘴角:“我兒子要是肯像你這樣叫我,那真是別無所求了。”狀似報怨,其實母愛溫柔。安寧拿不準她話裏的意思,怕她的孩子是生了什麽疾病,貿然安慰反而壞事。想來想去,手心輕搓膝蓋,猶猶豫豫地道:“您兒子是不是比較沉默呀。”所以不愛叫媽媽。“沉默什麽?一張嘴巴厲害得很。”胡教授輕嗔,目光落在病曆上,“不過我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不知道這臭小子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