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意思?」


    這句話果然讓俊一郎有了反應。俊一郎暗忖,說不定眼前這個人和我有同樣的能力。


    但是紗綾香的回答讓他大失所望。


    幼稚園時期的朋友在海裏溺死,小學時的導師病死,國中校外教學時住的旅館附近發生火災有人罹難,高中時期的朋友騎機車發生車禍而身亡,打工店裏認識的人自殺……結果她說的淨是這一類的經曆。


    以二十歲芳齡來說,她經曆過的周遭人們死亡的次數確實高於一般人,但無論從哪個例子來看,都無法說她自身有被死神附身。這跟糾纏俊一郎至今,不計其數的淒慘「死亡」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你請回吧。」


    俊一郎再次指向門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等、請等一下,我是真的——」


    「你少開玩笑了!我可不是以這個能力做為噱頭的通告藝人。」


    「不是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


    俊一郎盯著紗綾香看了幾秒後開口說:


    「我知道了,你確實被死神附身,我們就把這件事當作真的好了。但是那個最重要的死神我偏偏看不到,也就是說我沒有辦法幫上你的忙,這樣說沒錯吧?」


    紗綾香雖然可以理解他的話,但看來仍無法打從心底接受。她那給人稚氣可愛的第一印象是錯誤的嗎?還是,她真有什麽非拜托弦矢俊一郎偵探事務所不可的特殊理由呢?


    俊一郎望著她一會兒,發現她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隻好投降地說:


    「那你到底為何來我的事務所?阿東法律事務所隻有在電話裏說要預約今天碰麵,沒有講任何具體情況,那——」


    「那個律師是秋蘭的……他公司的顧問律師,啊,對了!」


    紗綾香突然想起什麽似地開始翻包包找東西,沒多久她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俊一郎。


    「這不是推薦信嗎?」


    信封上寫著一個名字,那可是在某個業界擁有呼風喚雨權力的大人物。以前俊一郎曾經救過那大人物的命。


    「你和這個人是——」


    「不是我,是秋蘭跟他有點交情——」


    「原來如此。」


    「我跟律師談過之後,他說因為老師的工作內容十分特殊,所以必須要有正式的推薦信才能……」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我不是什麽老師。」


    俊一郎的聲音裏完全聽不出怒氣,僅僅隻是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板語調,但紗綾香一聽就緊張了起來。


    「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把推薦信拿出來?」


    「因、因為老師……喔不,弦矢先生,你一開口就叫我回去……」


    紗綾香那雙晶瑩帶著水氣的雙眼注視著俊一郎,他下意識避開視線,不過又馬上像沒事人般地說:


    「那我的事也是那個律師告訴你的?」


    「不、不是……是我外婆……我外婆從以前就知道老師、不對,是弦矢先生你外婆的事。」


    「我外婆?」


    俊一郎大吃一驚,還不小心脫口反問。


    「啊,她們並不認識,不過我外婆也是一位占卜師。當然她完全無法跟弦矢愛老師相提並論,不過她十分清楚愛染老師能力有多麽優秀,我媽跟我都從小就常聽外婆提起弦矢愛老師的種種事跡——」


    「是這樣呀。」


    俊一郎的外婆弦矢愛,就是所謂的靈媒。


    尊崇她特殊能力的人們從以前就常依據場合不同,用「巫女」「活佛」、「祈禱師」、「預言者」或「靈能力者」等各種稱呼來叫她,不過她本人總是幹脆地說「我不過就是個靈媒罷了」。


    外婆明明也沒做密宗的加持祈禱,但可能因為名字叫做「愛」,導致「愛染老師」這個稱呼最為廣為流傳。本人嘴上雖然總是叨念著「我有愛染明王(注1)那種魅力嗎?」態度倒沒有十分抗拒。


    不過也有一種說法是,因為外婆很喜歡川口鬆太郎的《愛染桂下情》(注2),所以才被如此稱呼。俊一郎認為這個應該才是正確答案。


    外婆的工作包羅萬象,但她總說這些工作幾乎都像在幫人谘商人生煩惱。隻要對方要求,外婆也會驅邪消災,但那多半不過是「做做樣子」的儀式。俊一郎小時候就常聽外婆分享這些讓人跌破眼鏡的秘辛。


    注1:愛染明王是佛教密宗的明王之一。


    注2:描寫昭和年間醫生與護士戀情的長篇暢銷小說,後改編成多部電影。


    「為什麽隻做做樣子呢?」


    「就沒有東西附在他身上,是要我驅什麽邪啦!」


    人們口中的附身,當然有時是真的有東西,但有時不過是個騙局、妄想或者精神疾病,有時則是這些原因的複合型態。首先要先判斷成因,再針對各種症狀施以適當的「治療」。如果隻是單純的妄想,那隻要做做樣子的驅邪儀式就足夠了。實際上這種情形好像是最多的。但如果是嚴重的精神疾病,就必須去找專門的醫生看診。


    「以前有一句話叫作——心到藥到。」


    外婆解釋「心到」就是誠心祈禱,也就是委托像她這樣的靈媒。而「藥到」是指服藥,亦即去看醫生的意思。


    「懂嗎?千萬不要單單偏向哪一邊,而是兩方都要善用才好。『病由心生』這句話就是在說,人哪,要是心裏有什麽事情掛懷未決,煩憂會不會因此而生病,結果就會真的生病。這種時候就要盡快來找外婆這樣的人討論才行。那要是已經太遲了,已經變成真正的疾病了,就該去找醫生報到囉。」


    因為外婆抱持這種想法,所以從全國各地都有眾多「谘商個案」或「患者」前來拜訪,把外婆家裏擠得水泄不通。但外婆總說,他們多數都僅是「病由心生」的程度,所以做做樣子的驅邪消災確實有其必要性。


    「那些人呀,就連外婆我這種程度的術者也能治好他們。我幫助他們又可以積些陰德,這倒是相當值得感謝呢。」


    雖然外婆對前來谘詢的客人來者不拒,但有一種人是她打從心底厭惡、隻能吃上閉門羹的,那就是企業老板與政客這類家夥。當然事態嚴重必須施行「祝禱」,或是真的能幫助到別人的情況不在此限。但大致上,這類人都是出於自身欲望與利益想利用外婆罷了,他們經常搞得外婆火冒三丈,被她客氣地請出門外。


    聽起來紗綾香的外婆不僅詳知弦矢愛的能力,連她實際的工作內容也一清二楚。


    「老實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就在我正煩惱該怎麽辦的時候……」


    「想起我外婆嗎?」


    「不,在那之前還有其他原因。」


    「在那之前……?」


    俊一郎驚訝地皺緊眉頭,看這表情紗綾香似乎以為他即將發怒,連忙慌張解釋:


    「我未婚夫……前未婚夫秋蘭,他是弦矢駿作老師的粉絲——」


    「我外公的?」


    俊一郎雖然有點好奇她為何更正未婚夫的稱呼,但這次居然連外公的名字都出現了,他著實嚇了一大跳。


    身為作家的弦矢駿作確實擁有一些狂熱粉絲,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出版業界完全隻把他當成一個神秘學怪奇幻想係小說家看待,可說是一個極為特異的作家。


    「那個叫秋蘭的人,他喜歡看恐怖小說嗎?」


    「我受到他的影響,也會看一些推理小說……是叫做本格推理嗎?我也有在看一些經典作品。但他說恐怖小說他不太熟……隻是他房間書架上有成排的弦矢駿作、東城雅哉、天山天雲、媛之森妙元寫的書。有次他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了許多趣事,他說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但弦矢駿作老師的太太在那個領域算是相當知名的靈能力者。」


    紗綾香回想起與未婚夫愉快談天的情景,緊張的心情似乎稍微和緩下來。


    「他知道不少嘛。我外公和外婆的工作看似互有關連,但其實沒有任何交集。聽過這兩個人,而且還曉得他們是夫妻的人可說是相當少。」


    「是這樣嗎?我以前有從外婆那邊聽過愛染老師姓弦矢,所以我想說秋蘭講的該不會正是愛老師吧。於是我就開口問他,他非常驚訝。秋蘭他們家有調查過我外婆的事情……啊、當然他也知情,但他一定從來沒想過居然會從我外婆又連結到愛染老師……」


    「原來如此。」


    俊一郎一邊隨聲附和,心中一邊暗自猜想,她和未婚夫家裏大概有發生過一些爭執。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在他的房裏正覺得一籌莫展時,剛好弦矢駿作老師的《長坊主》(注3)就放在桌上……」


    什麽書不好選,偏偏是這本書啊……俊一郎心裏不禁苦笑。


    長坊主是傳說中自古以來就棲息在蒼龍鄉巳神町奧山中(以前的神神櫛村)(注4)九供山這禁忌之地裏的怪物。過去曾經有位婦人前來求助於外婆,說這怪物附身在她女兒身上。聽說本來到四十幾年前為止,當地曾存在一個代代任職巫女的古老家族,不過因為那族血脈已逐漸式微,她們隻好百般設法找尋可以驅邪消災的人,最後就找到外婆身上來。


    那次驅除邪靈的過程非常辛苦,不過外婆還是漂亮地完成任務。隻是,從外公非得選擇「長坊主」這麽直接的小說名稱這點來看,不難想像當時附在那女兒身上的東西有多難搞。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外公所撰寫的怪奇小說不隻是單純的創作。


    位於杏羅町的外公外婆家是傳統的細長型家屋,生活空間從玄關向內延伸,裏頭還有個麵積不小的中庭。整片庭院幾乎都被竹林占據,但在一方角落裏祭祀著一個塚,用來封印被祓除的邪靈。不過,「那些東西」經年累月不斷增加、聚集,能量一點一滴逐漸蓄積,有朝一日可能會瀕臨極限而爆發出乎意料的巨大力量,衝破那個塚的封印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為了避免這個危險性,外公開始以被驅除的邪靈們為題材進行創作,將它們封印在小說這個封閉的世界中——也就是采取雙重封印的防衛手段。


    注3:出現在作者另一係列作品「刀城言耶係列」的《如厭魅附身之物》中,其棲息的禁忌之山「九供山」即是故事舞台之一。


    注4:同樣出現於《如厭魅附身之物》中,位處蒼龍鄉最西端。


    「那些看了小說的人,不會發生可怕的事情嗎?」


    有次外公正在別館書房裏寫作時,年幼的俊一郎提出自己的疑惑,外公聽了仍埋首稿紙堆中,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的作品,都有施行特殊的古老法術。」


    但外婆對這件事的說法又完全不同了。


    「那個喔,一開始隻是你外公想不到怪奇小說的題材,才來參考我客人的故事。沒想到後來發現剛好有這種功效。外婆我對這件事情呀,說真的也是大吃一驚呢。」


    自那時起,這對奇妙二人組就開始「攜手合作」至今。外公因此而撰寫的作品中,作為題材的魔物格外凶惡令人畏懼的,就是紗綾香看到的那本《長坊主》。


    「你從我外公的書,又聯想到我外婆嗎?」


    「對。我去找律師討論,請他幫我調查。然後前幾天他才跟我說,弦矢先生你要在東京開事務所。」


    「從外公到外婆,然後又連到我……?」


    俊一郎露出思索的表情,一邊喃喃低語。


    「我聽說這間事務所今天才開張,但弦矢先生你從小時候就相當活躍了吧?為什麽還要……不,我可以理解為什麽要開事務所但是……為什麽是弦矢俊一郎『偵探』事務所呢?」


    「這和你無關吧。」


    從思緒中回神的俊一郎馬上冷淡地回嘴。


    幼稚園時遇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西裝男」是一切的開端,自此他開始看見形形色色的「死相」。媽媽也發現了兒子的特殊能力但卻佯裝不知,大概是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吧。外婆倒是和媽媽相反,十分認真教導外孫這些「死相」的意涵,還有妥善應付的方式。


    不過一直以來外公外婆都住在關西,俊一郎則住在東京。隻要有長假,媽媽就會帶俊一郎去外公外婆家玩,但她自己卻會刻意避開外婆。她認為兒子會有這種怪異能力都是自己母親的責任——他媽媽抱持著這種誤解,不,或許應該說她想要以此轉移問題的焦點。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俊一郎能夠明了媽媽當時的心情,但當時這個情況深深刺傷了俊一郎幼小的心靈。


    弦矢俊一郎看見的「死相」大致可分為兩類。其中一種即將奪取無特定對象的性命,另一種則附在特定對象身上。舉例來說,前者的死因會是災害或意外,而後者則是因被殺害或生病導致死亡。在前者的情況中,如果人們能避開那個致命地點,就可能死裏逃生;而後者的情形裏,要是能破解、去除掉根本原因,當事人也許就能撿回一條命。


    沒錯,隻要俊一郎能順利處理的話——


    但當時俊一郎年紀尚小,這種期待未免太過嚴苛。外婆明了這點,所以打算好好「教導」他,但他媽媽對此事感到強烈不滿。媽媽恐怕是對於被稱為愛染老師的母親那強大的力量,與自己兒子因隔代遺傳繼承的那種特殊能力都打從心底感到抗拒。她心裏一定相當恐懼,要是把兒子托付給自己母親,這個孩子將來就會變得像「愛染老師」一樣。


    但由於俊一郎不曉得該如何應付自己看到的「死相」,接二連三地引發許多問題。沒過多久,左鄰右舍與學校同學都背著他竊竊私語,偷偷喚他「死神」、「惡魔之子」或「怪物」。


    這些流言蜚語對俊一郎造成相當沉重的打擊。明明自己隻是出於好意想幫忙,是為對方著想才出聲提醒,警告對方你身上有「死亡」附身……那些人無視他的警告不幸罹難就算了,旁人還把死亡原因都歸咎到自己頭上,這種蠻橫不講理的態度,讓那時還是孩子的俊一郎深受打擊而日漸消沉。結果俊一郎沒過多久就開始拒絕上學,最後成了足不出戶的繭居族。


    然後——發生了某件事。


    但是,他沒有絲毫相關的記憶。他記得的隻有,某天當他意識到時,已經住在外婆家生活了。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隻有自己住在杏羅町的家裏。


    奇怪的是,他也完全沒有想要尋求解釋。反倒像是一隻剛搬家後四處探索的貓咪,隻是心無旁騖地去確認、觀察與習慣自己身處的嶄新環境與狀況。


    外公外婆也沒有特別對他說什麽。不知為何有許多報章雜誌的記者蜂擁而至,但外公都語氣堅定地請他們回去。雖然不曉得外公怎麽說服他們的,但隻要外公一出馬,大部分記者就幹脆地打道回府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當然俊一郎心裏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他小學時沒有調查真相的能力也就罷了,上國高中後,他也逐漸知曉許多挖掘過去的方法,然而他卻刻意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那是因為他害怕。那應該不是對於深埋的過去、對於未知事物油然而生的膽怯感受,而是另外一種恐懼。


    不要知道絕對比較好……


    要是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自己一定會發瘋吧……


    內在本能在他心裏反覆低語,發出警告喝止,用盡全力嘶吼,叫他絕對別探尋過去。因此他才什麽都沒做,今後他也是同樣打算。


    幸運的是,當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外婆的「教育」和外公指導的學校課業填滿了他的生活。外婆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你可不是來作客的」,因此他也逐漸熟稔各種家事。有些在外婆家走動的谘商者相當疼愛他,他也慢慢開始會出門到附近走走,不久後終於恢複到可以回去上小學的程度了。


    但是,在這段十分漫長的時間中,他能敞開心房接受的對象,除了外公外婆就隻有貓了。對俊一郎來說,貓不僅是他的朋友、手足,也是他的雙親。


    他對人類的不信任感已經深植內心難以抹滅,因此言行舉止總是毫不客氣,散發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將自己封閉在孤單一人的世界裏,不管外界發生什麽也不表現出任何情緒,看似非常冰冷但如果伸手觸碰卻仿佛會燙傷般……這樣的形象在不知不覺間定型了。


    外婆結束一整套教學後,就放手讓外孫開始「工作」。那時俊一郎近乎絕望地想,結果外婆也隻是想要傳人才收養自己的吧。


    「你明白嗎?就算你討厭那個力量,它也絕對不會消失,隻要你活著的一天,不管再討厭也得麵對它。」


    不過那似乎隻是俊一郎的誤解。


    「但是呀,什麽事都一樣,一定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你這個力量的優點就是,可以依據使用方法的不同而幫助別人。這是其他人不管多想做都做不到的,非你不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喔!而且藉由勇敢麵對這個力量,你也可以好好地認同自身的存在。有句話叫做一石二鳥……」


    說到底外婆還是為他著想。俊一郎終於了解,外婆隻是采取了她認為對自己最好的方式。


    「隻是這樣的話,為什麽我們要跟那些來谘詢的人收錢呢?」


    俊一郎忍不住提出心中疑惑。


    「傻瓜,你這個孩子喔……當然是為了要生活呀。」


    原來愛染老師也不是完美的聖人君子……俊一郎記得當時自己得知這一點後,可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在前來向外婆求助的谘商者中,一開始隻有俊一郎能在他們身上看見「死相」的人,才算是他要服務的客人。但關於他的良好風評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地流傳開來,沒過多久指名找他的客人開始逐漸增加,把外婆都晾在一邊了。


    「你少得意忘形啊。你這菜鳥想跟我比,還早了一百年咧!」


    俊一郎明明什麽也沒做,外婆卻突然對他發火。


    遇到這種時候,他總是躲到別館的外公書房裏,不過外公老是自顧自地埋首於稿紙堆中,頭也不抬一下。不過,外公意味深長地淺笑說:


    「她是在鬧別扭啦。外孫比自己還受歡迎,她當然會吃味了。」


    俊一郎備受矚目的理由,當然還是因為死視這個特殊能力。在能看見別人的「死相」這個能力上,就連外婆都得讓他三分。但是,他能贏過外婆的地方,真的也隻有這一點。比起隻擁有死視一項特殊能力的俊一郎,外婆不僅有多種特殊能力,功力又深厚。不久之後俊一郎也逐漸明白,無論多麽努力修行積累,也沒有任何人能繼承愛染老師的衣缽。


    即使兩人的能力差距如此顯著,俊一郎還是有無數谘詢者蜂擁而至,這件事大概也意味著人類的業障深重,總是無法放下對「死亡」的強烈擔憂。


    就算如此,外婆也絕對不會在為俊一郎挑選谘詢者時放水。隻要是她判定無法對俊一郎帶來良好影響的客人,就說什麽也不肯讓對方靠近孫子一步。如果對方因此無法痊愈獲救,她會攬下全部責任自己處理。


    俊一郎心裏明白,雖然他身處的家庭環境十分特異,但自己確實是在外公外婆的用心守護下成長的。


    過了不久,俊一郎終於抓到和「死相」和平共處的訣竅,自此就能夠自由選擇「看」或「不看」了。在這之前,隻要「死相」出現在眼前,他無論樂意與否都得被迫觀看。然而現在他進步了,隻要自己不有意識地去「看」,他就什麽都看不見,不會再有任何奇怪的東西映照在俊一朗的瞳孔裏。


    俊一郎一直到高中畢業兩年後,也就是今年初春為止,都還住在關西和外公外婆一同生活。雖然外公外婆曾建議他去念大學,但他搖頭拒絕後,外公外婆也沒有勉強他。


    「我這陣子先暫時幫忙家裏的工作吧。」


    聽到俊一郎這麽說後,一向言詞辛辣的外婆毫不留情地說:


    「你這不過是失業青年的借口吧。」


    「才不是,這也是一種報答你們的方式嘛。」


    「你呀,就算花上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啦。」


    「在我的一輩子結束之前,外婆的一輩子就會先結束喔。」


    「你、你、你這孩子,唉……這到底是像誰呀,你現在居然會說這麽無情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當然是像外婆。但俊一郎要是膽敢把這句話講出口,外婆肯定會大動肝火,所以隻能放在心裏想想。


    不過她特別用了「失業青年」這種字眼,可以強烈感受到外婆擔心著自己的將來。對於根深柢固不相信人類的他來說,無論將來進入哪種行業,所有的職場都會帶給他相當程度的痛苦。即使如此,外婆完全沒有要讓他繼承愛染老師衣缽的意思。


    「我讓你在這裏修行,隻是為了讓你學會如何控製自己的能力。」


    「但是,你不是說這個能力一輩子都會跟著我,要我用它來幫助別人——」


    「那個隻是為了要讓你認真修行才說說的啦。對我來說,隻要你能夠正確理解並控製自己的能力,這樣就夠了。」


    這個「工作」不僅經常遭人誤解、飽受偏見攻擊,無論在肉體或精神上都會造成相當劇烈的負擔,有時還會伴隨生命危險,外婆大概是不想讓外孫從事這麽辛苦的工作。


    但是外公的想法就不同了。


    「俊一郎,你要不要去東京看看?」


    今年三月下旬的某一天,俊一郎在別館書房幫忙整理資料時,埋首於稿紙堆中的外公突然這麽提議。


    「東京?為什麽?」


    「你也二十歲了,差不多也該獨立生活了吧。」


    但俊一郎深知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外公再度開口:


    「那個呀,是因為不希望你使用那能力。」


    完全不需要解釋,「那個」指的當然是外婆。


    「外公我啊,反而認為你應該善用它。既然一輩子都會跟著你的話,不好好利用一下也太說不過去了吧。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幸運,但你從小開始幫過的那些谘詢者,至今也累積了不少,其中還有許多大有來頭的人物。也就是說不知不覺中,你已經建立了相當龐大的人脈網絡囉。所以呀,就算你現在馬上在東京開個事務所,也不愁找不到委托人上門,沒問題的啦。」


    「但是,外婆她……」


    「她也是很矛盾呐。她打從心底希望你能出社會,像一般人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但是她也比任何人更了解,那是不可能的。」


    「關於這點,外公我有好好考慮過了。你可以活用至今累積的人脈、接受谘詢,拿來當作一種做生意的方式。不要隻是當個融入城鎮或地區,與地方連結緊密的靈媒,而是要好好發揮你的能力,進行某種顧問業務。」


    「顧問?」


    「就算萬一有什麽狀況發生,從警界開始算起,願意助你一臂之力的強力後援多得是,一定沒問題的。」


    「咦……」


    「啊,你大概不太清楚,但總之你不用擔心啦,我都有仔仔細細地幫你記錄下來。」


    這倒是初次耳聞。外公居然也有認真地為他的將來打算,為了在有一天寶貝孫子想發揮自己的能力時能派上用場,而長期持續整理顧客名單。


    「其實我呀,一直有在寫一本叫作《死相學》的書。」


    「我把你看見的那些死相,照你看見的方式來做分類,最後我想把它們都係統化。」


    「是本學術書嗎?」


    「嗯。當然內容要夠有趣,我也會把它拿來當成小說的題材。」


    到頭來無論是整理顧客名單,還是建議自己到東京開事務所,全都是外公為了自己找題材方便吧……?這樣的疑惑不禁浮現在俊一郎的腦海裏。因為外公外婆這對夫妻實在很像,根本就是所謂的物以類聚。


    不過,外公對外孫的不安與疑惑毫無所覺,用喜孜孜的語氣接著說:


    「事務所外麵的看板,可能要寫什麽顧問這樣才妥當吧。」


    「偵探,如何?」


    「哦……?弦矢俊一郎偵探事務所……嗎?相當不錯呀。」


    俊一郎先把對外公的疑慮暫時擺到一邊。聽到這個點子的瞬間,他覺得仿佛看見了自己該前進的方向,隻是顧問這個詞對他實在是沒有吸引力。


    何時?何處?對象是哪位(或是哪些人)?倘若麵對的是奪取不特定對象生命的那種「死相」,他就得盡全力找出這些資訊。另一方麵,要是情況是「死相」依附在特定對象身上,他也必須搞清楚死因將會是生病、意外、還是謀殺。也就是說,不管眼前出現的「死相」是哪一種,他的任務都相當於那些推理小說裏名偵探的工作。比起顧問,偵探這個詞更為適合吧。


    外公馬上就采取行動。外公平常老是不動如山地坐在書房桌前,一心一意地埋首稿紙爬格子或悠閑地看看書,就算偶爾出門也頂多是去散個步而已。外婆跟他相反,總是到處走動忙東忙西,即使人在家裏也一樣老是閑不下來。約莫隻有祈禱時,才能看見外婆牢牢地坐在一個地方不動的身影。


    雖然兩人的個性分別如此,但當時機真的降臨,卻是外公比較能果斷地展開行動。外公跟熟識的編輯連係過後就自行前往東京,到處走訪條件出眾值得一看的租屋處。照理說外公應該在這個階段就交棒給俊一郎去處裏,但他卻迅速地與屋主談定簽約細節,讓俊一郎著實吃了一驚。


    外公看上的,就是現在這間辦公室所屬的神保町「產土大樓」。這棟大樓據說是在戰後複興時期興建的,之後也曾曆經多次裝修改建,講好聽點是古色古香,講難聽點就是一間快報廢的老舊廢棄屋。


    俊一郎和外公的對話才不過是大約兩個禮拜前的事情,現在他竟然就已經在這個打理成辦公室模樣的房間裏,接待著這位有些奇特的委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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