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德斯通家的領地,不時有幽靈船現蹤。


    據說世上謠傳的幽靈船,幾乎都是遭海盜襲擊的船或走私船。


    而諾德斯通竟毫不避諱地說自己有艘走私船擱淺了,要我們去救船救人。


    不過船艙夾層裏頭滿載的,居然是幽靈船傳說中最離奇的大量人骨。


    「人骨和能變成人的老鼠啊。」


    夏瓏用一顆骷髏頭罩住她抓到的老鼠,並且用腳踩住。


    昏倒的老鼠清醒後,從眼窩後麵瞪著我們。


    如果有能把老鼠變成人的煉金術,相信能在祭壇上見到這樣的畫麵。


    『放我出去!混蛋!』


    口出惡言的老鼠啃著眼窩邊緣大呼小叫。


    「給我閉嘴。」


    夏瓏用力踩一下骷髏頭頂,老鼠馬上就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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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怎麽辦?」


    夏瓏這問題引出我濃如火煙的歎息。


    「這笨狗說的,跟實際情況也歪太多了吧。」


    這歪字真是用對了。按原來的說法,說得像實際存在的幽靈船,是終日埋首於荒誕研究的煉金術師所造成的。


    然而現在,構成幽靈船傳說的人骨就在我們眼前,旁邊還出現了非人之人。


    「總之現在有兩個疑問。一個是那堆黃鐵礦,一個是這些人骨。」


    我本來想問:「老鼠呢?」但臨時想到這裏還有鷲、羊和狼。


    「要老實招來了嗎?不然剝你皮喔。」


    夏瓏往骷髏頭裏麵看,原本安分的老鼠突然暴跳起來。


    『我可是驕傲的海盜多多.瓦登團的首領多多.瓦登!絕對不會出賣業主!』


    夏瓏歎口氣,但伊蕾妮雅和繆裏倒是覺得這隻囂張的老鼠很有趣。


    「那我就把你的同伴一隻隻抓起來喂鯊魚好了。」


    『喂、喂喂喂,不要亂來喔……』


    瓦登從眼窩探出鼻尖畏縮地說。稍遠處的貨物角落,有幾隻老鼠部下擔心地探頭查看。


    『再、再說了,你們不是諾德斯通找來幫我們的嗎!不管怎樣,你們也算是跟我們一國的吧!事情不是皆大歡喜了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夏瓏看著貨物說道:


    「就當我是征稅員,臨檢了這艘船好了。如果隻有黃鐵礦,那還可以放行,但船上還有這麽多人骨,就得另當別論了。」


    鷲的銳利目光朝我射來。


    「人家不是叫你黎明樞機嗎?你去諾德斯通那裏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確定糾纏諾德斯通家的謠言並非事實,都是穿鑿附會。


    「……我也愈想愈迷糊。」


    這麽說之後,對暗處老鼠很感興趣而揮著手的繆裏轉向了我。


    「走私這種東西……我隻能想到與神相背的用途。」


    站在諾德斯通那邊的繆裏似乎也察覺狀況變得不太妙。


    「可、可是,那些骨頭又不一定是那個爺爺的東西,說不定是要送去其他地方啊。你想想,走私的事不是其他商行也有份嗎?」


    夏瓏吊起一眉。


    「這笨狗還有點腦袋嘛。」


    「我才不是狗!」


    在鬥嘴的繆裏和夏瓏身旁,伊蕾妮雅並起雙腿坐在名叫瓦登的老鼠麵前。


    「我在尋找新大陸。」


    『……』


    「這艘船是諾德斯通閣下為航向新大陸而造的實驗船,同時也需要用這艘船作買賣籌促資金,所以要把你們跟這艘船都送還給他。」


    「我也是!」


    瓦登看看補充的繆裏,再轉向伊蕾妮雅。


    『你……叫什麽名字?』


    「伊蕾妮雅。伊蕾妮雅.吉賽兒。」


    『伊蕾妮雅小姐,有你這樣的人和我們一起航向新大陸,日子一定會安穩很多。』


    如同繆裏露出耳朵尾巴,伊蕾妮雅也不知何時露出了羊角。


    瓦登眯著眼,是在看她蓬鬆卷發之後的巨大羊影吧。


    『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不過我們是驕傲的海盜,絕對不會出賣恩人。要我說貨的事,就得保證我們全都會無罪釋放。』


    抱胸聽他們對話的夏瓏哼笑一聲,但伊蕾妮雅的目光沒有從瓦登身上偏離半分。


    「這份恩情就是你們成為海盜的原因嗎?也就是說……」


    「那個老爺爺知道我們這種人的存在?」


    繆裏也坐到伊蕾妮雅身邊時,骷髏頭跳了一下。大概是擁有尖爪獠牙的繆裏比較嚇人吧。


    『不、不是……那個老爺子應該不知道。不過他可能覺得……喔不,應該說他可能希望我們存在。聽在他附近監視的人說,他經常對著空氣說話,期待某個看不見的人回答他。』


    我們也遇過那種場麵。當時他對著沒人的方向,不知在跟誰說話。我以為那是將生命投注於思辯的智者常見的特征,但諾德斯通其實是相信屋裏有疑似精靈的生命存在,才不停與之對話。


    可是諾德斯通期待得到非人之人的回音而不停自言自語這件事,實在教人開心不起來。


    「我是不打算放過這些老鼠喔。雖然這隻是海蘭透過波倫商行丟給我們的工作,但最後要是連累到他們,我們的修道院和孤兒院就要遭殃了。我可不想為了一個根本不認識的領主冒那麽大的險。」


    夏瓏腳依然踩在囚禁瓦登的骷髏頭上。她對新大陸不是那麽感興趣,且有些人需要她來保護,想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厚非。


    「再說,你自己也沒想到吧?」


    我無法否定夏瓏的話。


    「隻是瞞著沒說就算了,這搞不好還是陷阱呢。」


    說著,夏瓏望向小窗外似的眯起眼。


    假如教會的異端審訊官在這時候大舉殺到,恐怕是百口莫辯。這艘船員憑空消失的詭異船隻上載了這麽多人骨,正好提供了個大好機會,能以異端罪名逮捕黎明樞機這個阻礙他們扳倒王國的眼中釘。


    繆裏和夏瓏目前都沒感覺到有人包圍這艘船,但他們說不定是等在岸上。


    即使不相信諾德斯通會做這種事,他仍顯然隱瞞了人骨的事,這之間極可能還有其他謊言。


    我手搭在繆裏肩上請她讓讓,並在瓦登麵前跪下。


    「我們想幫助諾德斯通閣下完成他追尋西方大陸的夢想,可是以現況而言,想幫你們都做不到。你們是在為諾德斯通辦事的吧?」


    雖然我說的和伊蕾妮雅差不多,但諾德斯通請托的對象畢竟是我。


    而骷髏頭底下,瓦登歎氣道:


    『很抱歉,我們的恩人並不是諾德斯通,而是你們提到的那個煉金術師。』


    老鼠外的四人視線交錯,伊蕾妮雅帶頭發問:


    「她也是非人之人?」


    瓦登將鼻尖靠在骷髏頭的眼窩上,長長的胡須陣陣抽動。


    『她是貓的化身。那時候拉波涅爾還是荒地,我們都是靠每天從穀倉偷那一點點麥穀過活呢。某天她來到村子裏,帶領全村的貓包圍了穀倉,然後──』


    瓦登當時一定嚇得魂都飛了,但感覺實在很像童話裏的一景。


    『要我們立刻放下這種生活,去幫她追逐太陽。』


    「太、陽?」


    在狹小的骷髏頭牢籠中,瓦登聳肩般膨脹起來。


    『還問我們是不是要永遠過這種躲在陰影下的悲慘日子。竟然對我們老鼠說這種話,還以為是在挖苦我們呢。』


    非人之人在這世上沒有安身之所,且瓦登他們還是老鼠,不是稱霸森林的狼,也不是主宰草原的羊,更不是鷲這種空中獵人。


    瓦登揚起他圓滾滾的小黑眼,筆直仰望我們。


    『可是她告訴我們,我們弱小是因為在不利的環境戰鬥,並不是我們弱小。』


    「哼。」


    出聲的是夏瓏,表情打從心裏不屑。


    「原來就是那隻笨貓教你們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繆裏和伊蕾妮雅愣了一下,瓦登卻很得意的樣子。


    『我們長得很小,但也因此能鑽進各種地方;雖然沒有尖牙利爪,但有一對大門牙。正好適合船上的環境,走私根本是我們的天職。』


    獨自旅行時的艱苦回憶湧上心頭。明明布袋都綁緊了,早上醒來一看,裏麵的麵包卻仍被咬得稀爛。


    『就這樣,她帶我們進入了新世界,告別殘酷的生活,所以現在輪到我們報答她了。就是為了她,我們才會追逐太陽到今天。』


    瓦登真誠的話語,伴隨著真誠的視線。


    先開口的,是夏瓏。


    「那煉金術師還活著嘍?」


    我赫然回神。


    諾德斯通說她早就死了,但瓦登的語氣並不像。


    『她……還活著嗎,我也不知。她在很久以前就往西方盡頭去了,真的就是追著太陽走。』


    「咦!」


    繆裏驚訝的聲音引來瓦登的視線。


    「可是爺爺說她死掉了耶。」


    瓦登眯起眼,露出不知同意與否的表情。


    『人家不是說貓會躲起來死嗎?』


    「……」


    瓦登繼續對說不出話的繆裏無力地說:


    『她這個人很神秘,跟諾德斯通認識那麽久了也沒說出自己的身分。不過呢,老爺子應該多少有注意到不對勁吧……總之我們就是跟那隻臭貓聯手,幫忙把拉波涅爾變成了小麥的大產地。還駕船到世界各地去,搜集各種耕法和麥種喔。采麥穀這種事,本來就是我們專門的。』


    發出感歎,是因為光線照進了零散著線索的不起眼角落。


    這是早該想到的事。諾德斯通繼承這個家族時,那裏還是充滿不毛荒野的貧窮領地,哪來的能力湊到足以搜集各地耕法和麥種的資金與管道。


    但有了瓦登,這些問題就全部解決了。


    「你們第一艘船也是偷來的吧?」


    夏瓏的冰冷語氣,多半是來自她曾是征稅員,屬於維護港口秩序的一方。


    『借來的啦。不僅寫了字據,還附上利息還回去呢。』


    夏瓏百般無奈地歎氣。


    『後來,煉金術師拜托我們照顧留在拉波涅爾的諾德斯通。』


    繆裏的表情有如被子抹過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是因為既然煉金術師是非人之人,諾德斯通又不知道她的身分,麥田的故事就要大幅改寫了。


    這讓諾德斯通不再是男主角,就隻是被故事遺棄的配角罷了。


    『那隻貓也不想丟下諾德斯通吧,她再三囑咐我要照顧好他,而這也是我報答她的方法。』


    所以他才死也不願說出會對諾德斯通不利的話。


    「那麽,你們並沒有在找新大陸嗎?」


    對於伊蕾妮雅這個問題,瓦登猥瑣地笑著說:


    『這裏就是我們的新世界,哪裏都不會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這話使眾人心中千頭萬緒,不禁沉默不語。


    這時,有一陣細小的腳步聲。低頭一看,一群小老鼠跑到了骷髏頭前來。


    『喂,你們幹什麽!快回去!』


    瓦登急忙趕它們,但小老鼠們不為所動。它們胡須抖個不停,眼睛卻瞪著繆裏、伊蕾妮雅和夏瓏。繆裏不禁抬腰,當然不是因為它們刺激到狼的狩獵本能,而是被小老鼠的勇氣打動了吧。擁有騎士之名者,自然明白這種時候該怎麽做。


    然而瓦登船上貨物的問題還沒解決。要是船到了諾德斯通那,說不定會鬧出天大的問題。


    夏瓏吸一大口氣,把話擠出來似的說:


    「……那些黃鐵礦和人骨是用來做什麽的?我不能排除諾德斯通是打算陷害我們,就算不是陷阱,他買這麽多怪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麽?是要我們幫瘋狂的惡魔崇拜者送貨嗎?」


    諾德斯通向我們承諾,假如走私船平安回到他手上,就會解開拉庫羅主教的誤會,為過去的罪愆懺悔。如此即能修複諾德斯通家與教會的關係,領地解除危機。這塊小麥的主要產地此後將是依然風調雨順,王國繼續和教會對峙。


    諾德斯通也能繼續往西方大海的盡頭前進。


    但是這一整串都是以諾德斯通不是異端為大前提。


    「如果我是現任的征稅員,就會馬上叫教會過來,拜托他們把他抓去燒了。遇到這種事,最好是能離得多遠就多遠。老鼠,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狀況嗎?我們雖然不是人,但不是討厭人,也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挺你。我們都需要保護自己的生活。所以你給我聽清楚了,這些人骨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這番話使骷髏頭下的瓦登膨脹起來。


    『我、我們是驕傲的海盜!要是背叛臭貓說出來,就要回去過不見天日的悲慘日子了!要抓人回去吊的話,吊我一個就夠了吧?夠了吧!』


    瓦登小小的手,在擋在骷髏頭前的小老鼠背上猛推。


    可是小老鼠一步也不肯退,就隻是仰望著夏瓏。


    同時再添上伊蕾妮雅和繆裏的視線。


    「夏瓏小姐……」


    「臭、臭雞!」


    繆裏一副此時不拔劍枉為騎士般硬要發火的臉,手都放到腰間劍柄上了。


    我不知道誰才是正義的一方。


    即使夏瓏要做到在瓦登麵前一點點切斷小老鼠尾巴這種顯然不對的事,我也認為她的論點牢不可破。


    然而,我也同樣無法不去注視夏瓏。


    「……喂,怎麽連你也這樣?」


    「夏瓏小姐,我看……」


    「呃……你們幾個幹麽把我弄得跟壞人一樣!好啦好啦!」


    夏瓏被繆裏、伊蕾妮雅和我的視線逼得這麽說之後踢開骷髏頭。骷髏頭叩地一聲飛走,小老鼠撲上重獲自由的瓦登。


    我鬆了一口氣,並祈禱挨踢骷髏頭的靈魂能獲得神的祝福與安寧。


    『……我、我不會說的喔。』


    事實上,我也覺得拿那些躲在暗處守望瓦登的老鼠來開刀,瓦登很快就會開口了,可是這裏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大錯特錯的事。


    且由於每個人都知道這點,造成了一個大問題。


    「喂,黎明樞機。」


    夏瓏很無奈地說。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我懂。」


    我看著堆滿暗門底下,不會說話的人骨說。


    『……你們這是說可以就這樣放過我們嗎?』


    瓦登抱著小老鼠問。


    「要是我們當作搞錯船,就這麽丟下你們,那個領主肯定會找教會過去。」


    到時瓦登就真的成了袋中鼠了。


    「運氣好一點的話,你們可以在拖去凱爾貝的路上,用你們拿手的戰術帶船逃掉。但如果帶到了諾德斯通那,就換他們有危險了。」


    夏瓏往我們看。


    「……我調查之後發現,諾德斯通家並沒有信仰上的問題,也想就這麽報告上去。要是在報告之後,被人發現真的有問題……」


    別說我的風評會一落千丈,還會影響到海蘭的聲譽。


    教會當然會抓住這點窮追猛打,使雙方情勢倒向教會。


    更糟糕的是,這麽做簡直是刻意忽略這些不明的跡象。這裏明明有造成幽靈船傳說的大量白骨,也有當供品顯然不合理的大量黃鐵礦,我卻要視而不見。


    考慮到後來有可能發現他的確是異端,實在不能隨便縱放。


    「所、所以現在要怎麽辦?」


    繆裏滿腹疑惑地說,而且問得很對。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隻能去問諾德斯通閣下了吧。」


    瓦登他們不過是因為煉金術師對他們有恩才協助諾德斯通,抓他們到海上釣鯊魚也沒用,要找就找位在問題根源的諾德斯通。


    「我再問一次,你們真的不願意說出這些人骨是做什麽用的嗎?」


    『……』


    瓦登的沉默讓人還有一絲希望。那不是否定,而是猶豫的現象。表示他無法判斷說出實情對諾德斯通是好是壞,隻是認為多半會對他不利。


    諾德斯通若是徹底的異端,就不必猶豫了。


    「說實在的,去問諾德斯通也會有問題。」


    夏瓏俯視沉默的瓦登說:


    「笨狗在船上跟我們說的那些事,諾德斯通也都跟你們說過了吧?我看那八成是編得很像事實的謊。而精心編造的謊,肯定是用來掩飾對他很不利的事,直接去問話也不會說出來吧,隻會被他用更巧妙的謊唬住而已。」


    即使不是這樣,諾德斯通也是眼中隻有目的的人,不會屈服於威脅。可以想見使用武力逼他吐實是多麽困難的事。


    「就算要回去問話,也得先盡可能把他周圍的人打點好再去。最好是抓出他的小辮子。」


    船上載了大量人骨與黃鐵礦。


    再加上非人之人煉金術師去尋找西方大陸的事。


    那麽病死的妻子也是謊話嗎?他那麽慈祥地對繆裏說胡子還沒長就拿起劍來保護遭受迫害的煉金術師,難道也是謊話嗎?


    「現在能確定的,就是那個叫諾德斯通的是真的為了某個目的要去找新大陸吧。」


    繆裏悲傷地抿直了唇。


    「為什麽那隻貓要丟下爺爺呢……」


    諾德斯通應也希望貓帶他走吧。既然煉金術師當初能帶年幼的他離開原來的葛雷西亞家領地,期望有下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事。


    「說不定諾德斯通也被她騙了。」


    「咦?」


    「貓真的往西方盡頭去了嗎?」


    這問題使瓦登背上頂端的毛豎了起來。


    『……你真的很會問一些討厭的問題。』


    「你們自己也不確定嗎?」


    『對啦……我們也不太了解她在想什麽,就連她到底為什麽要往什麽也沒有的西方大海跑也不知道。追太陽是什麽鬼?等一個晚上不就又從東邊出來了嗎?要是諾德斯通要我們載他去西方大海追貓,我們再不情願也會去,可是他自己也不信吧。我是說真的喔。』


    瓦登說得像是不想被人找藉口剝皮一樣。


    「貓有時候就是會盯著沒東西的地方看呢。」


    伊蕾妮雅喃喃地這麽說,而我覺得那或許相差不遠。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對於長壽的非人之人而言,時間愈長,路就會延伸得愈遠。


    而說到這個神秘的貓的化身,差別就更大了。


    「也就是說,就算爺爺真的航向西方了,也可能完全是白忙一場?」


    「他這年紀的人來日不多了,能死在夢想裏或許算是一件美好的事。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吧?」


    『這個嘛……是啦。他死了以後,我們就功成身退了。』


    「怎麽這樣……」


    繆裏聽得很不服氣,但夏瓏無非隻是提出一種可能罷了。


    「繆裏,你冷靜點。這件事裏有太多疑點,哪裏是真哪裏是假都分不清。可以確定的──」


    我站起身,拾起夏瓏踢開的骷髏頭拍拍灰塵。


    「就隻有碰得到的東西而已。」


    「也就是這艘船、這些骨頭和黃鐵礦。」


    「還有瓦登他們。」


    夏瓏和伊蕾妮雅各自指著其口中的人和物說。


    「……還有爺爺的土地和麥子?呃,所以煉金術師也可能是騙人的?」


    「說她是長年以來存在於諾德斯通閣下眼中的幻影也不是不行啦……」


    我往瓦登看去,那隻驕傲的老鼠海盜用後腳站起來。


    『你要把我們的恩人當作是一場妄想嗎?』


    當煉金術師是確實存在也沒問題吧。


    「隻能一項項調查清楚了……反正最後還有他。」


    鼠類天敵,鷲的化身夏瓏冷眼望向瓦登。


    「把尾巴一小段一小段切掉,馬上就會招了吧。」


    繆裏立刻擋到打起哆嗦的瓦登身前。


    「不準你亂來喔!」


    「你這笨狗不要動不動就鬼叫好不好。要不了多久又會長出來啦。」


    『我們又不是蜥蜴!』


    「對呀,笨雞!」


    雖然繆裏說得咬牙切齒,但我當然還沒忘記傳說之劍的事。


    她說拿一根骨頭走也不會怎樣,根本半斤八兩。


    「哼。所以呢?打算怎麽辦?」


    夏瓏的視線又往我射來。


    話題一來到諾德斯通身上,她就要我說說自己的想法。為了保護她所管理的孤兒院,她需要海蘭在王國建立穩固地位。為此,她不能讓黎明樞機這個海蘭的得力助手犯下愚蠢失誤。


    伊蕾妮雅則是將諾德斯通視為能助她航向新大陸的夥伴,即使對方有點盲目瘋狂也想把船送回去吧。


    而繆裏則是想幫助獲得船這個小世界的瓦登,以及被妻子和煉金術師遺留人世的諾德斯通。


    每個人都有其不可退讓之處。


    在她們的注視下,我開始有點緊張。


    「呃……這……那個,我想想。」


    我握拳捂口,整理狀況。對於異端,我有一定程度的知識,也知道教會大概會如何行動,怎麽刁難。


    此外,我還有度過至今種種風波的經驗,以及因此得來的管道。


    「首先就按照預定計畫,開始辦拖船到勞茲本的手續吧。」


    繆裏一聽瞪圓了眼。


    「咦!沒、沒關係嗎?」


    「若隻是把船拖回勞茲本,就算船是幫異端走私也不會害到王國。畢竟夏瓏小姐他們是以追緝走私船的名義在查這件事的。」


    「也就是諾德斯通如果真的是異端,立刻交給教會處置就行了嗎?老鼠這邊……嗯,隻能放他們自己逃了。」


    瓦登愁苦地點頭,是因為失去了船就等於又要偷偷摸摸地過窮苦日子了吧。


    「然後就如夏瓏小姐所言,能否相信諾德斯通閣下這件事,隻能先晚點定奪。在聽他怎麽說之前,我們要查明人骨和黃鐵礦的用途。」


    「那我們要怎麽查?」


    「現在有幾個大方向,先從那查起吧。」


    繆裏的狼耳直直豎起來。


    「首先要查的就是這些骨頭。」


    除瓦登外,每個人的視線都聚集在我手上的骷髏頭。


    「死亡在信仰中具有核心地位。無論態度積極與否,教會都一定會涉入。」


    如此大量的人骨若是盜掘墳墓而來,不會沒人發現。還有就是,這些骨頭都不像是長年埋在土裏的東西。


    既然是未經掩埋的大量人骨,來源就很有限了。隻要返回凱爾貝,查查可能性高的幾個教會設施即可。想從像這樣的地方弄骨頭出來,多半是需要內應的幫助。雖不願這麽想,但若真有個對異端思想有共鳴的墮落聖職人員在,真相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配合這艘船的來源查起來,就能大幅縮減骨頭來源的範圍了吧。」


    「船從哪裏來是看得出來的嗎?」


    夏瓏聳肩回答繆裏當即想到的問題。


    「船艙裏沒多少儲水,表示沒有補給的問題,不是用來作遠洋貿易,一定是在晚上有港可靠的地方航行,而且這艘船作工很不錯。你們還記得船停過哪些港吧?」


    瓦登的頭愈聽愈低,下巴都快碰到地板了。


    「至於黃鐵礦的來源,我也知道從哪查起。」


    剛出紐希拉就照顧了我們一段時日的大商行德堡商行,天天都有各種礦物在其手中流動,基曼還說他們來到了凱爾貝,準備開分行。這些買賣礦物的專家一定知道些什麽。


    「好,讓我們撥開無知的迷霧,查明真相吧。」


    在四人交錯的視線正中央,瓦登認栽了似的交疊短短的雙手,一屁股坐下來。


    我們請瓦登等幾隻老鼠變成人形,向領主說明情況。


    說他們的確是王國在查的走私集團,夏瓏要按照預定行程,帶他們回勞茲本受審。船員失蹤的部分,則以大部分船員早已在暴風雨的夜裏跳船逃生,隻有三人躲在船底夾層來說明。


    盡管這說法仍有些細部瑕疵,例如船員怎麽會在暴風雨的夜裏丟下幹部自己逃生,站崗的村人怎麽沒看見等,但既然夏瓏都綁出了三個實際躲在船上的,領主也隻有接受的份。再多的懷疑,都敵不過眼前的事實。


    順道一提,瓦登的人形是平頭褐發,體格結實的年輕人。繆裏拿我跟一身矯健船員樣的瓦登比了比,捏起我的肩頭肉不知想說什麽,被我無視到底。


    「我還得接拖船過來,監視那些老鼠,替鳥同伴傳遞訊息,要留在村子裏才行。」


    「船的蹤跡就讓我來調查吧,走長距離是我拿手的事。」


    「那我們呢?」


    繆裏往我看來,我跟著重新確定待辦事項的順序。


    「要去查人骨,還有黃鐵礦的用途。」


    「黃鐵礦不是可以提煉出某種酸嗎?」


    那純粹是諾德斯通的說詞,而且他依理性做事很可能是過去的事,如今已變了個人。例如當年割山羊喉是死馬當活馬醫,現在卻真心相信有其功效。


    然而我也不希望繆裏太難過,便含糊帶過。


    「隻是以防萬一,說不定還有我們想不到的用途。」


    「也對。我們都不懂煉金術,要多下點工夫了。」


    繆裏的意圖是傾向於證明諾德斯通的清白。


    希望諾德斯通沒幹傻事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不過我告誡自己不要預設立場,動腦思考。


    「然後向海蘭殿下報告事情經過,也得聯絡亞茲先生。我也不希望諾德斯通閣下有陰謀,但是──」


    如果在這裏大意而使我們陷入危險,我一定後悔莫及。


    確定沒有遺漏該做的事時,夏瓏問道:


    「有波倫商行的人留在拉波涅爾嗎?」


    「有。啊,能麻煩你的同伴幫個忙嗎?」


    夏瓏聳聳肩。鳥可以無視海洋與陸地,實在很可靠。


    「話說回來……臭雞!」


    繆裏插嘴說:


    「要是你敢趁我們不在的時候對老鼠他們亂來,我就把你羽毛拔光烤來吃!」


    視線是指向坐在村長家門口的瓦登幾個。他們都臭著一張臉,注視廣場上加急搭建的牢房。


    「那就得看他們乖不乖了。」


    「絕對不準亂來喔!」


    繆裏想幫助瓦登的動機很明確。


    但瓦登他們沒必要棄船逃跑,也知道在夏瓏的監視下,輕舉妄動是無益之舉吧。


    「繆裏小姐,不用這麽擔心。別看夏瓏小姐這樣,她還是很溫柔的。」


    「咦~~?」


    繆裏懷疑得不得了,可是伊蕾妮雅都那麽說了,再不情願也隻好接受。


    我們就這麽搭上返回凱爾貝的船。繆裏朝送行的伊蕾妮雅大力揮手,坐在她身旁的我怎麽也止不住歎息。


    我不想認為諾德斯通是在騙我們,但他肯定有所隱瞞。


    實在很難想像他可以一笑置之,說那都是根本沒必要說的事。


    一方麵我為他有異端之嫌而懊惱,一方麵又因為尚無確證而想甩開這種念頭,但又不得不先為黑暗冰冷的未來做好準備。畢竟一旦發現他真是異端,我就要親口宣判他的罪行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午後又聚起雲朵,冷風隨天色變暗而增強。


    在伊蕾妮雅和夏瓏麵前,我一直表現得很堅強。但是到了寧靜的海上,又受到小船容易搖晃的影響,不由得不安起來。


    歎一口大氣後,有人捏著我臉頰。


    「幹嘛那種臉。」


    剛才還在對伊蕾妮雅揮手的繆裏很不高興地看著我。


    「你的敵人是誰的敵人來著?」


    還把我的話原封不動還回來。


    「你是在怕那個爺爺真的是壞人怎麽辦吧?」


    「我……對……」


    繆裏往態度軟弱的我背上拍了一下。手掌雖小,感覺卻是那麽有力、那麽地重。


    「放心啦。如果他是壞人,一定會有壞人的樣子。」


    繆裏並不是以幼稚的樂觀安慰我。


    而是深明諾德斯通可能懷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況下要我放心。


    「在你提心吊膽地宣告他是異端之前,他早就聞到味道卷包袱跑路了啦。再說他根本沒呆到會被你抓到。」


    這評論感覺很正確,卻又讓人不太能接受。隻是那畫麵太容易想像,我也知道繆裏這麽說是為了我好。


    「但是呢,假如事情演變到需要拔劍,我搞不好會突然不舒服喔。船底的味道害我的狼鼻子塞到現在呢。」


    這是說她會在最後關頭放走諾德斯通。


    即使我根據神的教誨而認為必須逮捕諾德斯通,可是對於隻會拿聖經當午睡枕頭的繆裏而言,一點良心的譴責也沒有。


    也就是她會繼續維持這個樣子。


    「所以啦,笑一個。」


    繆裏又捏住我臉頰,把嘴角往上提。


    臉好像變得很怪,逗得繆裏咯咯笑。


    在這樣的繆裏麵前,豈有終日寡歡的道理。


    「看來你已經是個合格的騎士了。」


    我握起她捏臉頰的手,稍微用點力。


    掛在繆裏腰間的劍,刻上了隻有我們能用的圖徽。那雖是為了害怕在世上無處安身的繆裏而做,但我總覺得要不了多久,被那圖徽安慰的反而是我。


    繆裏是個堅強又聰明的少女。


    長大以後,恐怕我也追不上她的背影。


    「對呀,我就是合格的騎士嘛。」


    賊笑的繆裏在我手上吻一下,靠上肩膀。


    「不過我還是需要休息的喔。」


    她鑽進我懷裏的模樣,頗有賢狼當年的味道。


    「大哥哥,到城裏以後,我們先去買點熱的喝吧。」


    繆裏用雙手搓著我的手說。海上風冷,雲又很多,顯示天氣又要變壞了。無論如何,在繆裏身旁總是溫暖。


    「我請人幫你弄點蜂蜜牛奶或羊奶吧。」


    我是故意舉這麽一個孩子氣的飲品。繆裏不出所料地發起牢騷,我笑著聽過去。


    很多事會在旅途中改變,但不變的也不少。


    不如就享受那逐漸轉變的餘韻吧。我回握繆裏小小的手。


    回到羅恩商業公會會館,向基曼報告瓦登身分以外的種種後,他很豪爽地答應協助。


    「這沒什麽,隻要你們願意在一角鯨那種東西又出現的時候幫幫我,我還倒賺呢。」


    我笑得很尷尬,而繆裏似乎從基曼身上聞出伊弗那種奸巧味,一副有戲看的表情。


    「要找可能藏有大量人骨的教會設施是吧。既然是這麽大一批,應該不是偷來的,而是教會的人自己盜賣。」


    教會人士盜賣自家財產的事,相信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這麽一來,找主教大人問話反而會出問題呢。」


    就算主教不至於崇拜惡魔,也很有可能被等價黃金蒙蔽了雙眼。


    若盜賣人骨的是他掌理下的教會設施,一定會立刻湮滅證據。


    不過我已經有點頭緒了。


    「我想那些骨頭都是從曆史悠久的修道院來的。有地下墓穴的地方,才會有那麽多狀態良好的骨頭。」


    「地下墓穴啊,很有可能。既然數量那麽大,就從發生過瘟疫的地方查起吧。」


    雖然話說得有點沒血沒淚,但基曼就是這點可靠。


    「大哥哥大哥哥。」


    這時繆裏插嘴問:


    「我們想去找希爾德先生那邊的人問點事,他們現在在這裏沒錯吧?」


    「想調查黃鐵礦是嗎,我馬上派人聯絡。」


    「謝謝!」


    繆裏的笑容讓基曼總是略帶尖酸的表情都柔和許多。


    「堆滿人骨和黃鐵礦的船,真是讓人費疑猜啊……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呢。」


    就連經手商品包羅萬象的基曼,都歪頭拈著下巴思索用途。


    至於可能設有地下墓穴等收容大量遺體的教會設施,基曼也會幫忙問問替教會提供物資的商人。然而我們也不曉得瓦登他們起點是南是北,範圍也不明,查起來恐怕得費點時間。接下來的難關,就是得從這幾條選項之中找出正解。


    如果能夠多幾條諸如「曾發生瘟疫」的條件就好了。會在一處堆積大量人骨的地方,會不會等於當地人口眾多呢?


    為會見德堡商行的商人,我們離開羅恩商行沿著港邊走,並動員我所有知識拚命地想。能夠沒迷路、沒撞到人、沒被貨車撞就到達目的地,全是托繆裏拉袖子引路的福。


    「帶小孩不是騎士的工作耶!」


    她還這樣罵我。


    最後,我們來到由德堡商行的商人租下一部分的商行會館。


    「我是德堡商行的雷利克。」


    名叫雷利克的商人和我握手。他手掌異常地厚實,還有一腮鐵線般的胡須,身材又偏矮小,活像傳說中深居礦山的精靈。


    「或許,我該向您說聲好久不見才對。」


    也和他握手的繆裏為那粗壯的手掌吃驚時,他對我俏皮地這麽說。


    「這個,不好意思,請問我們是在哪見過……?」


    「其實我送過幾次石材和鐵製品到您那兒的溫泉旅館去。當時這位小姐還沒出生呢。」


    「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再次與他握手,並感慨世界真小。


    繆裏一聽那是她出生前的事,顯得有點沒趣。


    「這件事還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人會買黃鐵礦和人骨。」


    雷利克坐在租借處的卸貨場角落。有許多商品在此進進出出,彷佛是天黑前的最後衝刺。


    「而且還是大量進貨,想不通究竟是拿來做什麽。」


    「嗯……」


    他短短的手滿是要撐破袖子的肌肉,抱起胸來就像顆圓石一樣,與在船上作粗工的西蒙斯又是另一種氛圍。最後他歎口氣,展開雙手說:


    「首先,黃鐵礦是誰都不想要的垃圾。頂多隻有騙子拿來當黃金賣,或者旅人買來打火而已。」


    「有人說可以提煉出酸喔。」


    繆裏的話使雷利克點了點頭。


    「在我們的礦山,也會用那種酸檢驗礦石。但就算提煉得出酸,也不需要那麽多吧。然後這個黃鐵礦最奇怪的地方,其實是冒險走私這部分。」


    夏瓏也說過,如果隻是黃鐵礦就可能直接放行了。一般而言,隻有高價物才會課征關稅,根本沒必要偷偷摸摸輸入沒什麽價值的黃鐵礦。


    「聽別的船員說,他也會用合法管道收購黃鐵礦。」


    雷利克挑起一邊眉毛。


    「嗯……我也說了,黃鐵礦是垃圾。在我們的商行,隻要跟買賣礦物的商人說一聲,量不大的話當贈品送你也行。但反過來說,一次搜集那麽多是肯定會引人注意。要是可以便宜買的垃圾石頭其實很有用的事傳開了,商人就要抬價了。走私或許就是因為這點。」


    雷利克又交抱雙手。


    「隻是照這麽說來,他用的量就是大到會需要擔心這種事的地步。最後還是想不透啊。」


    「關鍵是在於用途嗎?」


    礦物商人長歎一聲。


    「我們德堡商行有一大堆礦山技師和精煉方麵的工匠,但是從來沒聽他們提過黃鐵礦有什麽新用途。」


    「……搞不好真的隻是用來當供品耶……」


    繆裏喃喃地說。這是最單純的答案,對她來說,與其發現不正經的用途,倒不如這樣還比較好吧。


    「這用途實在是一團謎啊。拿鍛造來說吧,根本沒人想碰黃鐵礦。我在作坊的時候,還會咂著嘴把它挑掉呢。」


    「咦,你以前是鐵匠啊?」


    繆裏訝異地問。我也覺得雷利克很符合礦山的形象,但看樣子他壯碩的軀體是在熾熱的作坊裏揮著錘子打造出來的。


    「我原本是刀劍工匠,所以如果有城裏工匠抱怨我們的礦品質太差打不出好劍,我就自己把他們敲到閉嘴。這讓我在作起生意來無往不利呢。」


    雷利克在胡須底下賊笑。


    畢竟隻憑沉默寡言的工匠氣質,是當不了商人的。


    「刀劍工匠啊。」


    繆裏摸起自己腰間的劍,不知想些什麽。


    希望她不是在動歪腦筋時,雷利克先開口了。


    「小姐那把劍,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很想看看了。」


    「這個?劍身上麵的藍色很帥喔。」


    繆裏拔出劍,刃部銀光蕩漾。


    然後又收回鞘中,連鞘一起抽出來交給雷利克。


    「嗯,失禮了。」


    他先以雙手掂掂重量與重心,再輕輕拔劍。


    「喔喔,好鐵。這把劍值不少錢啊,一點也不輸劍鞘的精致裝飾。」


    想到海蘭賞賜的這把劍究竟有多少價值,心裏就惶恐。


    「這徽記也很有品味,最近都看不到狼了呢。」


    比起讚賞劍,讚賞徽記讓繆裏得意多了。


    接回劍時,鼻孔都張大了。


    「對了,以鑄劍來說,隻有黃鐵礦礙事而已。」


    雷利克仰望卸貨場高高的天花板說:


    「人骨倒是需要一些。」


    「用來做柄嗎?」


    繆裏吵著要傳說之劍時提過這件事。


    「人家跟我說傳說之劍要用聖人遺骨,也會用普通人的嗎?」


    「古老的刀劍是這樣沒錯,但人骨用途可不隻是這樣。說到大量人骨以後,我才想起這件事。」


    「咦?」


    不僅是繆裏,我也很感興趣。


    「不過……你畢竟是黎明樞機,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雷利克有點玩笑性地這麽說之後,繆裏迅速繞到我背後。


    還以為要做什麽,結果是捂住我兩隻耳朵。


    「好了,你放心!」


    雷利克豪爽地笑了笑,繼續說下去。


    「煉鐵的時候,會在爐子裏加人骨。」


    「是為了某種魔法效用?」


    我忍不住這麽問,而雷利克沒否認,歪唇一笑後忽然板起了臉。


    「精煉鋼鐵這種事,往往給人一種神聖的感覺。爐子裏光輝眩目,扳也扳不彎的金屬會在那裏頭熔化、混為一體。盯著鐵水看,總會讓人覺得那裏麵隱含著生命起源的奧秘。」


    我曾聽人形容說鍛爐裏有另一個太陽。所有物質將在那裏頭互相融合,如新芽破土般以新的形體重生。作坊的工匠們就是因此在爐前不發一語,獻上無言的祈禱。


    「當然,很早以前就已經沒人迷信這種事,現在隻剩下形式而已。況且還有教會盯著呢。」


    雷利克說這句話時又露出賊笑。


    其實鐵匠私底下還是會進行類似的儀式吧。


    「精煉的程序,完完全全是技術的精華。獻祭羊隻對鐵質沒有任何影響這種事,早就經過驗證了。但相反地,既然結果不變就想在程序裏多加點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我拿開繆裏捂也是白捂的手,注視雷利克。


    而他看著自己厚實的手說:


    「有時候,會有傭兵來到我們的作坊。」


    「傭兵?」


    「他們放下行囊,要我們用裏麵的骨頭煉鐵鑄劍。」


    打開行囊一看,裏頭裝滿了沾有血漬的人骨。


    他們的意圖顯而易見。


    「他們是為戰而生,為戰而死的一群人,要把同伴的靈魂融入劍裏。」


    繆裏最喜歡這種故事,所以現在換我按住她腦袋了。


    要是耳朵尾巴冒出來了還得了。


    「古代用人骨作劍柄的傳統,也助長了這樣的想法。」


    「不隻是傳說之劍這樣?」


    雷利克慢慢地點頭回答繆裏。


    「以前的劍士認為,以人骨作柄可以使劍具有生命,因為骨頭上會留有人的生命力嘛。該說是靈魂的碎片嗎?」


    異端一詞朦朦朧朧地浮上腦海。聖經教導我們,肉體不過是靈魂的容器,死後靈魂會迅速前往神的跟前,肉體單純是回歸塵土。


    然而我也能理解人們想藉遺物追思他人的心情。夏瓏踢開骷髏頭時我也慌了一下,壓根沒想到聖經那些話。


    而我心中這些紛亂的糾葛,也都寫在臉上了吧。


    雷利克看著我輕聲說道:


    「在黎明樞機麵前這樣說或許不太好,但我接下來要說的跟迷信和偏執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有憑有據的事。」


    「……有憑有據?是說……用天平秤靈魂重量那樣的嗎?」


    這是個由一名行動派神學家所進行的知名實驗。他打造一座精密的天平,把將死之人擺在其中一邊,另一邊放置等重砝碼,想看看人死後天平是否會傾斜。


    結果天平果真往砝碼傾斜,需要三顆小豆才能補足遺體失去的重量。從此便出現了靈魂重約三顆豆的說法。


    「不不不,這場實驗是很有意思沒錯,但我要說的與這完全無關,純粹是碰巧發現的事。」


    雷利克清咳一聲說道:


    「煉鐵的時候,本來就會加些蛋殼、石灰,甚至是骨頭。這是去除金屬雜質的必要過程,煉鐵也有一樣功效,隻是量不同而已。這其中骨頭最為特別,但不單純是出於對死者的敬畏。」


    雷利克緩緩鬆開握起鐵錘般緊握的拳。


    「傳說中,最早發現生命力會留在骨頭上的是鐵匠。這是因為作坊裏都會堆放用來作柄或精煉的骨頭,而某天有個鐵匠發現堆放骨頭的地方草長得特別快。」


    繆裏單純為這件事感到驚訝,而我也受到了另一方麵的震撼。


    見到我們這反應,雷利克繼續說。


    「從此之後,人們就開始在田裏埋入豬骨或羊骨了。」


    「……當作肥料嗎?」


    雷利克聳起粗壯的肩。


    「因為這個緣故,永遠為誰來打劍和匕首的事爭個沒完的刀劍公會和匕首公會,論起農具總是一團和氣。發現用骨頭當肥料能養肥麥子這件事,是鐵匠共同的驕傲。隻要是有爐的地方,兩邊都願意打。而見到麥子能長得更好以後,工匠也開始用骨頭來煉鐵,希望能煉得更好。」


    當他說完,繆裏已半張著嘴,我也睜大了眼睛。


    想想拉波涅爾是塊什麽樣的地方吧。


    不就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嗎?


    「雖然我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但看樣子是幫上忙了吧。」


    雷利克的話使我回神。


    「是、是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即使也有可能是為了打造農具,不過考慮到諾德斯通領地是怎樣的土地,我還是認為肥料才是正確答案。要在漫無邊際的麥田施肥,需要多少骨頭根本無從計算。


    有這樣的根據卻對我們隱瞞這點,以走私方式搜集人骨,會是害怕別人當他是異端嗎?


    想到這裏,我注意到一件事。


    「就當是肥料好了……為什麽非用人骨不可?」


    雷利克說人們早就會用豬羊的骨頭當肥料,那麽諾德斯通為何甘冒被人視為異端的風險走私人骨呢?


    「這樣啊?我倒是覺得他滿會挑的。」


    雷利克抱起胸來,玩味地摸起下巴胡須,並維持姿勢往我看來。


    「有時候為了打儀式用的東西,我們也會弄些骨頭來。隻是肉店的豬羊骨通常早就賣給農家了,又有一定程度的價格,想湊齊數量也不簡單。不過人骨就不一樣了。」


    因為誰也不會收購那種東西。


    「如果是敢在刀口上賺錢的人,就能把人骨當作免費的肥料,種出一大堆便宜麥子來。」


    我覺得解釋的材料都湊齊了。以骨頭做肥料這點,與拉波涅爾的麥田並不相背,且能說明為何需要大量收集。不用豬羊骨而采用容易招疑的人骨,也能以費用解釋。


    然而似乎還缺臨門一腳。用人骨的事一旦曝光,隻會替異端之嫌火上加油,冒這麽大的風險感覺不太劃算。諾德斯通既然能辟出那麽有學問的麥田,多花點錢買豬骨羊骨才合理吧。


    還漏了什麽嗎?還是說肥料本來就是錯誤方向?


    繆裏推起理來腦袋比我靈光得多,她會怎麽想?


    往她望去之後──


    繆裏掛回腰間的劍映入眼中,深深紮進我的思緒。


    「該不會……是這樣?」


    「咦?」


    我沒解答繆裏的疑問,先捧起了劍。我想起的是雷利克口中不時造訪作坊的傭兵。


    ──他們要鐵匠用那些骨頭鑄劍。


    這句話其實意義深重。


    他們想感到死者就在身邊。希望死者留在身邊。


    假如諾德斯通也是那麽想,那麽骨頭會從哪來呢?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話說回來,我找的人怎麽還沒來啊?」


    我回過神來,往雷利克看。


    「聽說我底下有個人正好是黎明樞機閣下的舊識,所以我就順道找來了。該不會是迷路了吧,這個人的腦袋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基曼似乎也提過這樣的人。


    然而我一樣猜不到那究竟會是誰。


    「我去找找好了,這附近的商行都長得差不多。」


    雷利克離開所坐的木箱,就此快步離去。我目送其背影的同時感到一陣恍惚,是因為有張圖表在我腦袋裏成形了。


    「大哥哥,你發現什麽了?」


    也望著雷利克的繆裏轉向我問。


    「是關於拿骨頭作肥料的事吧?可是……」


    繆裏也很在意我注視她劍的舉動。


    「我大概知道骨頭是從哪來的了,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出處吧。」


    「真的?」


    「那艘船,還真的是幽靈船呢。」


    繆裏愣了一下,然後尷尬地笑。


    大概是覺得很難笑吧,但我不是在說笑。


    「你想想諾德斯通閣下怎麽會繼承這個姓氏。他的故鄉不是在海對麵的大陸那邊,結果後來被滅了嗎?有大型地下墓穴的修道院,往往是因為發生了這種事而興建的。」


    這隻會發生在死者多到埋不勝埋的時候,所以基曼先從發生過瘟疫的地方找起。大饑荒也有可能,但還有一種事會更直接地奪走特定地區的大量人命。


    那就是大戰,足以傾覆一整個領地的大戰。往這找就對了。


    「那麽……那個爺爺是想送他們回家?」


    他所出生的葛雷西亞領地,是遭到毀滅的王國領地。


    諾德斯通是被煉金術師拉著手,拋下眾多同胞逃回來的吧。


    當時他太過幼小,什麽也做不到,但長大以後卻將荒地變成了麥田。


    難道他不會覺得與其讓從前的領民在異國土地沉睡,不如在豐饒麥田底下長眠嗎?難道他不會希望讓他們在新的土地孕育新生命嗎?


    這麽想之後,我開始覺得極其詭異的搜集人骨一事不應該以異端定罪了。同時,也了解教會對此絕不會有好臉色看,所以需要藉走私的方式避開麻煩。


    而且雷利克也說了,人骨和豬骨羊骨效果相同,卻便宜得多。


    對諾德斯通而言等於一石二鳥,符合他做事講方法的領主形象。


    「如果諾德斯通閣下的用意真的是這樣,那我可以抬頭挺胸地為他反抗教會。」


    感到案情前進了一大步時,我發現繆裏不太對勁。


    「繆裏?」


    應該最樂見諾德斯通洗刷嫌疑的人,臉上卻沒有笑容。


    「唔、嗯?呃……這樣是很合理啦,可是好像哪裏……怪怪的。」


    繆裏手抵在鼻子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怪怪的嗎?」


    會是覺得拿人骨作麥田肥料太附會嗎?


    還是在意黃鐵礦那邊呢?


    等待沉思的繆裏說明時,雷利克又出現在門口。


    「我帶她來了!還真的是迷路了。」


    立於雷利克身旁的是個氛圍與商行門口不太相襯的女性。


    這位黑袍女子狀似服喪的淑女,亦如寄身於嚴格修道院的修女。在深濃暮色中也依然赫赫醒目的威嚴身影,讓卸貨場的男性們都看傻了眼。


    我認識這種人嗎?而且還是舊識?


    那名美女望著我微笑,淺色雙唇之間流出比想像中溫柔得多的音色。


    「我的天啊,那個可愛的小弟弟長這麽大啦。」


    與海蘭截然不同的高雅,是因為她多了份嫵媚吧。可是,我小時候見過這樣的人嗎?探尋記憶的途中,繆裏眨著眼說:


    「鳥?」


    我的記憶終於複蘇。


    「狄安娜、小姐……」


    她是繆裏的父母在旅途中結識的非人之人。當時我還沒加入他們的行列,但她有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沒錯,好久不見。你們在聊的事,好像很有意思嘛。」


    狄安娜眼眯得細細地說。


    這位美女,是由鳥所化成的煉金術師。


    想了解諾德斯通為何做那些事,沒有比她更好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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